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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鬼

Summary:

- 少东家x赵二 **bl**不是双性!不是双性!
- 狠狠的嬷一下赵二!
- 一不小心为醋包了很多饺子,谢谢大家吃 番外存档指路:艳鬼番外
内容简介:
少东家初入开封,被骗光了钱,在废屋住了一晚,开始每夜梦到一个与他交欢的陌生男人,他的眼睛被蒙住,看不见那人的面孔。
如此几日后,少东家在路上遇到一个道士,道士说,“施主艳鬼缠身,只需五百两便可……”
身无分文少东家转身就走。

情含宿雨。
愁攒远山。
梦中佳偶镜中缘。

Chapter 1: 着梦痕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夜晚原来这么长吗?

从前他要么和红线点灯熬话本,要么在屋顶上偷喝江叔的酒,一晚上的时间过得很快。

月光自破败的窗棱间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少东家蜷在一席草褥上,单薄的布衣裹着身子,枕着小臂从屋顶的破漏间望着一块夜空。这是他今日找到的第三处落脚之地——前两处都被人赶了出来。

真不愧是开封,连破房子都这般紧俏……

不羡仙被毁后,他虽然侥幸逃生,一路颠沛早已精疲力尽。一入开封,便遇人设计,被骗走了所有盘缠,如今沦落至此,竟连一处容膝之地都寻不到。

他盯着房梁发了会呆,思及家业就此断送,心中不觉酸楚。这些年来,江叔待他如亲子,不想他离开时却连一面也未能见上。若非自己无能,也不至于落得个家毁人亡。少东家眼眶微热,却又不愿让眼泪留下来。

夜里冷风阵阵,吹得破屋嘎吱作响。他合上眼,想着明日该去何处谋生,疲倦渐渐涌上来,少东家不太安稳地睡去。

……

恍惚间,他觉得身上凉气稍重,好像……还有人跨坐在他身上!?

少东家霎时清醒,心头一惊——难道他们追来了?

他猛地要挣坐起来,这才发现双手竟被束在柱子上。更令他吃惊的是,眼前一片漆黑,不知何时被蒙住了眼睛。体内真气也如同凝滞,竟是一丝一毫也无法调动。

“你是绣金楼的人!?”

他刚开口,忽觉下身一紧。有什么温热的地方正包裹着他,随着身上人的动作起起落落。少东家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只觉得身体深处涌起一阵陌生的快意。

“你在做什么!”他一边挣着手,一边慌乱开口,那人置若罔闻,自顾自地款摆腰身。

少东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人正骑在他身上,用那处容纳着他。对方动作不急不缓,腰肢款动间自有一番韵律,仿佛这般亵玩于他也要端着架子。

身上人衣料窸窣,少东家隐约听出是绸缎摩擦的声响。对方甚至没有褪去衣衫,只解了亵裤便纳他入体,这般傲慢,竟是连肌肤相贴都不屑与他。

不是来追杀他的,难道……

“姑娘是这屋子的主人?”少东家硬着头皮道,“我、我会付你房钱的……”

虽说现在没有,但他开几个箱子总会有的,这人怎么未经同意就让他肉偿了。

那人置若罔闻,继续着身上的动作,一味地吞吐着他,仿佛他不过是一件趁手的物什。

少东家脸上一热,又羞又急:“喂!喂!你快给我下来……呃!”

话音未落,身上人忽地坐得极深。少东家猝不及防,一声呻吟差点脱口而出。他慌忙咬住嘴唇,心跳得极快。这人到底是谁啊!少东家濒临崩溃,他是何苦要来这破地方,明天他就要回家去!

……

家?

少东家沉默下来,不再挣扎,连呼吸都轻了几分。那人察觉到身下人的顺从,对这番归顺颇为满意,动作慢了下来,一手撩着衣摆,一手在少东家胸腹间撑着,肌肤相亲竟带了几分赏赐的意味。

那双手带着夜露的凉意,并不柔软,似乎是带了扳指,有些硌人。少东家迟迟意识到,自己的亵衣早就被解开,却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些了。

这几天惶惶不可终日,诸事不顺,早些时候,他定要忍住这些软弱,却不想今夜竟被这番对待,一时委屈难忍。他一咬舌尖,想止住汹涌泪意,可那泪珠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打湿了蒙眼的布条。哪怕江叔不在,寒姨也不让他受半点外人的委屈。如今自身漂泊,竟然连身子都守不住,沦为陌生人取乐的玩物。

这般想着,眼泪愈加急切。他拼命咬住下唇,生怕那人听见他抽噎,少东家暗暗庆幸眼睛被蒙着,至少不必让外人看见他这般狼狈模样。

身上那人杳无声息,腰间却动得越来越快。从下至上的快意,来得猝不及防,少东家一时被快意与悲伤裹挟地说不出话,只能随着对方的节奏喘息。

禁欲已久的身子敏感得很,何况现下又被人这般肆意玩弄。少东家浑身发烫,那处在对方体内胀得发疼。那人无意间的动作,恰好时不时蹭过他最受不住的地方。

“唔……”少东家忍不住发出一身低吟。他方才还强撑着一口傲气,这会子却被情欲冲得七荤八素。身体深处那股火越烧越旺,对方每动一下都仿佛要了他半条命去。

快意积攒颇多,少东家终是忍耐不住,脑中一片混白,竟是就这样泄了身。

那些血海深仇、伤春悲秋,都被他不争气地抛却脑后。一时间,他羞得耳根发烫,连胸前都红透了。自己怎能这般窝囊,被人如此轻薄都能这么快就……

“你、你怎么能这样……”少东家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些许羞赧委屈。他向来骄傲,此刻却连质问的语气都带上了哀怨的意味,不知道的听在耳里,反倒是调情。

那人自然没有回答,突然之间,身下一凉,对方终于起身。少东家还未松口气,就感觉方才撑在他腹间的手抽离了去,正抚弄着他方才洩过一次的性器。

对方手法极巧,没一会那物便又颤巍巍地立了起来。少东家手上挣不脱,又被蒙着眼,只能扭来扭去,给那人增加些难度,好一个羞愤难当却无可奈何。

那人重新坐了下来,这回却不愿意再碰他,动作愈发放肆。少东家被他压在身下,咬着下唇时而溢出几声不成调子的呻吟。那一副可怜样,一时间分不清被进入的人是谁。他断续地骂着问着,可那人始终沉默,只有压抑的喘息,在他耳畔回响。

“你……”少东家又要开口,那人便沉腰坐下,将他吞到最深处。他一下语不成声,被绞得头晕目眩。对方竟是半点也不打算停歇,只顾着自己舒服,要将他榨干似的。

少东家被他弄得浑身发热,身下被对方死死咬住,进退不得。裹着他的地方又湿又热,比方才还要紧些。他被拉扯在欢愉与难耐的边缘,几次濒临顶峰,那人又偏偏放缓,只顾自己畅快。这般反复几回,少东家几乎要被逼疯。

快意攀升,少东家一时忍不住挺腰相就。那人动作一顿,修长的手指猛地掐住他腰际,颇为不耐烦地按住。少东家给这么一掐,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又羞又窘,只能老实地装作石头。那人这才稍微满意,顾自动作。

该死。他心中暗骂自己,这都能硬的起来,难道当真是太久没有疏导过?

他堂堂不羡仙少东家,竟然被如此戏弄。少东家多少有了点脾气,不由地将腿胡乱踢蹬。

身上那人似是被他惹恼,双手后移,少东家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人撑压着膝盖。那力道大得惊人,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被对方索取。

到底是谁家娘子,竟然还是个练家子。这功力,比起他都绰绰有余。

太丢脸了。少东家咬牙。

那人似是要惩罚他的不安分,动作愈发放纵。少东家给他骑得直摇晃,压抑的呻吟在喉咙里滚动。对方在他身上起伏,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深,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入腹中。少东家偏偏不肯示弱,不愿叫那人尽兴,因此艰难地忍耐着,一口气都不敢喘得太重。

少东家似乎听见一声很轻的嗤笑,随之而来是愈发用力地吞吐,像是较上劲了,直到少东家丢了这点骄傲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动作慢了些,深深地坐了几回,压着他膝盖的手不知何时只剩下一只,那力道紧了紧,少东家清晰地感受到腹上浇来一股温热,耳根烧得发烫。

等等!

“你是……男人?”

这个认知令他浑身一震,不等他反应过来,那人猛地沉下腰身。少东家意识瞬间空白,被这一下送上了顶峰。对方却似乎还不肯放过他,在高潮时故意收紧那处,生生将快感延长了许久。少东家大口喘着气,分明是魂都要被吸出来了,忍不住发出几声呜咽。

少东家还未从高潮的余韵中缓过神来,那人已经轻轻一动要离去。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身子被绑在柱子上,少东家慌忙开口:“喂,你先解开我啊!”

那人却充耳不闻,脚步轻盈地朝门口行去。少东家羞愤难当,又急又怒:“你这、你这——”

少东家结舌,他一时想不出骂点什么。

那人已经飘然而去,连一个背影都吝啬给他。

“你这荡夫——!!”

少东家挣了挣手腕,束带纹丝不动。他正要再出声唤人,却觉一阵困意袭来,意识逐渐模糊。

“不行,现在可不是睡的时候……”

说完,头就低了下去。

……

那人解开了束着少东家手腕的绸缎,轻轻拈起,指腹划过光滑的布料,发觉上头有些许湿意。

“哭了?”

他趁着月光,端详着那条被泪水打湿的绸带,目光幽深。方才那人在他身下承欢时,竟然哭得这般厉害。那人修长的手指捻了捻,忽地轻笑一声,将这物什随手揣入了怀中。

Notes:

参考文献为:世界上所有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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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isbnsearch.org/
https://www.librarything.com/award/292/The-Most-Iconic-Books-Set-in-150-Countries-Around-the-World
https://openlibrary.org/lists
https://library.harvard.edu/libraries/harvard-university-archives

Chapter 2: 玲珑犯

Chapter Text

远细的市声从沉寂而广大的屋檐间升起,搅带出许多东西,高拔的嗓音一闪而过,又溅落下来。

少东家“唰”地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来。晨光透过破败的窗棂照进来,洒了他一身。他下意识地看向手腕,却见上面干干净净,连一道红痕也无。再看四周,破烂依旧,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少东家摸着下巴颏,眉头紧蹙,“难道......是一场梦?”

他连忙低头查看自己的身体。衣衫完好地裹在身上,丝毫不见凌乱。他摸了摸身上,完好无虞。这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清爽,平日自渎都未有这般畅快,可他想起那人自始至终连一声也未曾出,如同对待一件取乐的玩物。这般轻贱于他,当真可恨。少东家红了耳根,咬了咬牙,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不知为何心里泛起一丝说不出的滋味。

 

开封的街市已经热闹起来,各色小贩的吆喝声抑扬顿挫、浩浩欲沸,食肆里伙计唱堂唱得响亮,一路上馄饨的热气、烧饼的香气接连不断,勾得人直咽口水。

少东家摸了摸瘪瘪的肚子,挠了挠头,心里暗叹一声——这下得干回老本行了。

他穿行在房梁之间,把这地儿翻了个遍,总算给他找到几个没人看守的箱子,数了数铜板,刚好攒够了一顿驴肉火烧的钱。

少东家叹了口气,还是赶紧找到寒姨,不然这样下去他要饿死了。

正朝那驴肉火烧的铺子走着,一个怪模怪样的老妪拦住了他,老妪戴着一顶诡异的帽子,佝偻的背上驮着一个硕大的草编龟壳,声音颤颤巍巍:

“大侠,买个龟儿子不?”

“哟,老乌龟又在这卖儿卖女呢!”路人见状嗤笑一声。

少东家被叫了声“大侠”,正暗自得意,闻言眉头一皱,瞪着那路人道:“你这没壳乌龟口气不小,有本事划下道来,做过一场!”

路人目光瞥向少东家背后,见那金色枪剑锋芒毕露,顿时收了声,低低咒骂一句,悻悻而去。

少东家看回龟奶奶,道:“奶奶,多少钱一个?”

“哎,就两个铜板嘞。”

少东家咬咬牙,掏出身上为数不多的铜板,“给我来三个!”

这下驴肉火烧是吃不上了……

奶奶解下三个乌龟,递到他手里,笑眯眯道:“和大侠过好日子去咯。”

少东家刚把第三只乌龟挂上腰带,忽然,街道尽头传来一阵喧哗骚动,嘈杂声如滚雷般席卷而来。

他微微一怔,循声望去,只见人群如潮水般汹涌,叫喊声、脚步声杂乱交织,街道瞬间乱作一团。还未回过神,便已被人流裹挟,身不由己地随众奔跑起来。

“怎么回事?”他一把拉住身旁一个小贩,低声问道。

那小贩慌不择路,气喘吁吁地喊道:“官府查唐钱!快跑吧!”

“唐钱?”少东家心头一跳,尚未明白其中关节,心想此事与自己无干,便放缓脚步,渐渐落在人群之后。

此刻,街道两侧已隐隐透出官服衙役的身影,他们手持水火棍,挨家挨户搜查,凡是路过之人,无不面色紧张,或避之不及,或低头疾行。

突地,一声暴喝在身后响起:“站住!把你的钱袋打开!”

少东家回身一看,三名衙役正虎视眈眈,双目如钉子般钉在他身上。他心头一沉,不明所以地解下钱袋递上。领头衙役伸手捻起几枚铜钱,细细端详,随即凑近身旁一名身着袍服的官员,低声耳语几句。

那官员眉头一皱,目光凌厉地投向少东家,冷冷吐出三个字:“抓起来。”

话音未落,少东家已然察觉不妙。多年被抓经验,让他不必细想,身子便已抢先一步——脚下一点,身形骤然拔起,衣袖翻飞间,已腾身跃上屋檐,纵身疾奔而去。

“追!”衙役惊怒交加,纷纷喝令,顿时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数名官兵抄起水火棍,朝他猛扑而来。

才跑出几步,屋檐忽地翻上两名衙役,一左一右封死了去路。

少东家眼神一凝,迅速做出了判断,阴阳迷踪步犹如游鱼穿波,险之又险地避开棍风,轻松冲过了两人的拦截。

“还想跑!”那衙役怒喝,猛地跃步跟上,一棍横扫,直取少东家膝弯。

少东家冷哼一声,伸手一探,攀住一条晾衣绳,借势荡去,凌空之间反身踢去一脚,瞬息之间便已落在街道上。

“啪!”身后那人手中水火棍已经被踢飞去,落在那袍服官人面前不远处。

“哼!乱臣贼子!”袍服官人咬牙切齿,一挥衣袖。

几名衙役见状,登时围拢而上,欲将少东家团团围住。

刀刃相接,眼看见血。忽然一只肥硕的手掌兀地伸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

“这边走!”

少东家一惊,回头望去,却见来人是个圆脸胖大叔,身着灰布短褂,脸带佛相,满面笑容,浑身上下透着股憨厚之气,。

“愣着干什么?”胖大叔嘿嘿一笑,顺手一拽,将他拖进旁边的巷子。

此刻不知从哪冲出来一群鸡鸭鹅,一股脑向衙役啄去。

两人趁乱溜走,躲进一家杂货铺。铺中伙计瞥了他们一眼,似是见怪不怪。

“嘿嘿,借你家后门过个道。”赵大哥顺手丢了个铜板在柜台上,便熟门熟路地带着少东家穿院而过。

二人七拐八绕,钻入一条更深的窄巷。赵大哥东躲西藏,左拐右转,一会儿钻进面摊,一会儿从茶馆后门溜出,。沿途路过的店铺,掌柜伙计皆与他笑语寒暄,待衙役追来问路,众人竟是异口同声地指错方向。

少东家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低声问道:“赵大哥,你怎么认识这么多人?”

赵大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大伙儿都是兄弟,能不熟吗?”

几番兜转,二人最终钻进一家小酒馆。掌柜见状,笑呵呵地迎上前,推开里间门,又端来两碗热茶。

赵大哥一屁股坐下,随手扯了条手巾擦汗,转头问道:“你吃点什么?”

少东家摸了摸肚子,刚想开口,却顿时一窘,讪讪道:“不了……我……”他挠挠头,咕哝道:“我没有钱。”

“害,多大点事,俺请你!”赵大哥随手点了两碗面。不一会便上齐了,两人跑了一圈也是饿狠了,少东家顾不上客气,抄起筷子埋头猛吃。

赵大哥含含糊糊地边吃边说着:“我瞧你,莫不是姓江?”

“姓江?”

赵大哥咂咂嘴,琢磨了一下,又换了个问法:“那你家里人可有姓江的?”

“诶?你怎么知道,我叔就姓江啊!”少东家激动地面也顾不上吃,抓着赵大哥的袖子,急道:“赵大哥,你是不是认识我江叔,他现在在哪儿?”

赵大哥一愣,这小子咋恁咋呼,方才瞧他武功倒是不错,可惜是个武愣子,再看少东家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慈祥,“你先别急,你那江叔是不是叫江晏啊?”

少东家听见这个名字顿时泄了气,“不是。”又低下头闷闷吃面去了。

赵大哥盯着他看了两眼,心下疑惑:那个招式明明是……难道他还不知道江晏的真名?他心思一转,便也不提。

赵大哥捋着下巴,忽然换了个话头,随意问道:“你身上没钱,那晚上住哪儿?”

少东家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耸耸肩道:“没人住的屋子,角门里找找就有,就是容易被人赶出去。”

赵大哥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压低声音道:“那些破屋子,可不干净……”

“什么不干净?”少东家心里一跳,想起昨夜的诡异梦境,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筷子,指节泛白。

赵大哥晃了晃手中的茶碗,慢悠悠地道:“开封这城里,有些地儿啊,专门是孤魂野鬼爱待的。你瞧着空荡荡的,白日里寻常无事,可到了夜里嘛……”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少东家一眼,凑近些,压低嗓音道:“最喜欢找些年轻俊俏的后生下手!不是托梦,就是附身……”

少东家后背倏地一凉。

赵大哥瞥了他一眼,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接着道:“被那东西缠上,可就麻烦了。有的人啊,精气越耗越空,最后只剩一口行尸走肉的皮囊;还有的呢,发了疯,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少东家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问道:“那……要怎么办?”

赵大哥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还不简单?找个热闹的地方住着!”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借笔写了几个字,折好后塞进少东家手里:“这地方整日里人来人往,灯火不熄,热闹得很。我这就托朋友替你安排。”

他站起身,冲着外头大声喊道:“老王,替我递个信!”

 

少东家握着那张纸站在街上,心中遗留着对赵大哥的感激。他展开纸看了一眼,上书一行字,“春满园”,角落里留了个奇怪的印记。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客栈,只是……少东家踌躇着,他虽然知道了地点,却不知道怎么走,只得抓住一位过路的书生。

“春满园?”背着书箱的书生闻言,脸色顿时微红,结巴道:“这个……这个……小生也不太清楚。”话音未落,他便急匆匆地走开了,少东家皱了皱眉,又向一位正在路边卖花的小娘子打听。姑娘一听愣了一下,随即掩嘴轻笑,俏皮道:“公子长得真俊,去那儿可要当心些。”

“什么春满园!”忽然,一个醉醺醺的富家公子从旁边蹒跚而来,搂住了少东家的肩膀,话语不甚清晰:“这个我熟啊!”

他凑到少东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内容含糊不清,只有隐约几个字传入耳中。少东家听得云里雾里,心中疑惑,正想开口询问,忽然一位管家模样的男子急匆匆赶了过来,低声道:“李大少爷,要是被老爷知道了……”

公子听见这话,匆忙推开少东家,似乎忘了刚才的话,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那管家冷眼瞥了一下少东家,“你要去春满园,这条路走到底左拐……”

少东家目送他离去,满眼茫然,他刚才说啥来着?

问了几位路人后,他终于找到了目的地——那座朱漆描金的大门。门楣上,镶嵌着三个金色的大字——春满园,在夕阳的照射下,金光闪闪。

来往的人极多,看衣着多是簪缨贵胄,少东家跟着人群走进大门,一股脂粉香气扑面而来。四周装饰华丽繁复,宫灯轻垂,纱帐轻扬,珠帘微动,犹如人间仙境。

少东家哪里见过这种仗势,迷迷瞪瞪之际,一双手将他拉离了走道中央,那位女子娇声问道:“小公子来找谁?”

少东家猛然一醒,掏出怀里的纸条来。女子接过一看,讶然道:“原来是公子的客人,这边请。”

一路目之所及金碧辉煌,入耳尽是丝竹雅乐,少东家只觉得开封果然繁华,连客栈都如此考究。到了房间,他拱手道了谢,那姑娘便掩袖退了出去。

他四处打量着房间,只见妆台上摆着胭脂水粉。少东家心想这定是收拾屋子的姑娘落下的。

他又瞧见床头有个檀木匣,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些奇奇怪怪的物件。一个盘龙玉柱,上面的雕龙栩栩如生,入手还略带暖意;一瓶闻起来很香的脂膏,触之及化,少东家不由啧舌,开封的贵人用的东西真是新奇;甚至还给人提供了防身的鞭子,还有一条玲珑窍挂坠,镂空的玉球中还有一颗小球,少东家把玩了一会儿,也没弄明白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那张躺椅当真是巧夺天工。少东家试着躺上去,发现四肢都能找到恰到好处的着力点。他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会儿,把手脚放进两侧的软垫凹陷处,整个人都陷在柔软的锦缎中。

“真是享受……”

不知不觉间,一股困意涌上来。少东家迷迷糊糊地想着,这开封城里,当真是样样都新奇。没过多久,他就沉沉睡去。

……

恍惚间,似有人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少东家想要睁眼,却被一条绸带蒙住了双目。他这才发现,手脚早已被躺椅突然出现的镣铐牢牢固定。

 

Chapter 3: 玲珑二犯

Notes:

一滴也没有了,坚持住,一定要写到那个地方……(炎拳.jpg

Chapter Text

该死,又来!?

他开口欲喊,一枚冰凉的球状物适时堵住了他的嘴,他本能地想要躲闪,却被那人扼住了下颌。玉球甫一入口,便被那人强行推至深处。少东家被迫张着嘴,不知那人要如何折辱他。系带在脑后扣紧时,少东家难得听见那人轻笑一声,思绪飘忽一瞬,声音倒是蛮好听的……

“……唔唔嗯!”放开我!

少东家呜咽一声,未说出口的话变为一串好听的玉石相击声。他用舌尖感受着嘴里那物的形状,这镂空的腔体……莫不是他刚刚盒子里看见的玲珑窍!?

绸带下少东家睁大了眼睛,这般好看的玉器,竟是用来……他面上一热,像这等助兴的物事,开封的贵人想必都习以为常。可他一个乡野来的少年,只道那玉球是什么珍玩,亏他方才还拿在手里玩了半天,此刻方知羞耻,恨不得把手剁下了去。

“唔……!”涎液不受控地从窍孔溢出,沾湿了他白玉般的下颌。

那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虽没有言语,少东家仍然读出了那人的意思。

“倔嘴,还是这般适合你。”

衣带在那人手中逐一解开,布料如流水般坠落。少东家自是不肯,挣动间牵起一串玉石清响如同庭前风铃。

这椅子的镣铐不知是什么做的,他硬是挣不开,那人冰凉的扳指时不时蹭过肌肤,激得少东家起了一片粟粒。偏那人还穿戴整齐,衣袂翻飞间掠过少东家的肌肤,滑腻的丝绸如同肌肤一般。

少东家忽感下身被握住,那人手法极好,扳指的冰凉与掌心的温热,一阵阵酥麻自身下漫开,不断淌到四肢百骸。昨夜才经人事的少东家哪受得住这般撩拨,那处很快便挺立起来,顶端渗出晶莹的淫液,腻了那人一手。

那人故意用金属扳指划过顶端的铃口,触肤之痛激得少东家扯紧腰腹,他暗恨这人连这时候都不肯摘下扳指,偏生那触感又教人欲罢不能。他双腿微微发颤,想要并拢而不得,喉咙里溢出含混不清的呻吟。少东家咬紧了唇,暗自思量这人平日里定也是戴着这讨厌的扳指自渎。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画面,他不知怎么身下一涨,立刻将画面拂去,这种人,怎么会纡尊降贵自渎……定有一堆可怜人伺候他,可恨!

见火候到了,那人停下手中动作,向自己身下探去。少东家听见那人的呼吸渐重,水声渐起,似是在自行扩张。

稍一会,少东家感觉那人跨坐在自己腰间,一片温热缓缓将他纳入。那处紧致得几欲将他绞断,又始终不肯完全坐下只是浅浅地吞吐着。这般吊人胃口的把戏更添了几分煎熬。

忽然,木椅摩擦地面的声响引起了少东家的注意。紧接着传来磨墨的声音,一缕墨香在空气中氤氲开来。这人竟是要一边承欢一边批阅公文?少东家又气又恼,偏那人提笔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这般亵玩于他不过是顺手为之。

“你这淫魔,放开我!”少东家努力说着,口中的玲珑窍早已被涎液濡湿。但在身上人听来,只是一阵风铃罢了。

那人思及这人嘴里说出来定没有好话,便松开拢袖的左手,小施惩戒。

那人用左手拇指和食指上的扳指夹住少东家胸前一点,冰凉的触感激得他浑身一颤。

“呜……”

对那人而言不过是例行公事般随意。明明身下还含着他的性器,却能气定神闲地一边写字,一边动作,每一下都带出令人羞耻的水声,偶尔因着少东家的颤抖而时不时绞紧。

少东家心中暗恼这人怎能如此轻慢。想来他定是开封城中位高权重之人,早已习惯了这般玩弄他人。

扳指随着那人的动作碾转,时而夹紧时而松开。那人一边在公文上批注,一边玩弄着手下的躯体。每写完一行便奖励似的重重坐几下,逼得少东家几欲发狂。

乳尖早被玩弄得肿胀发烫,偏那金属又冷又硬,一阵痛一阵痒的,令少东家浑身发软。他忍得辛苦,攥紧拳头又松开,如此数次,在手心留下一串月痕。

笔尖细碎的摩擦划过心口,那人似乎遇上了难题,思索着什么,身下稍停,从另一侧看,那人一身袍服折痕分明,坐姿端正,仿佛当真只是在书房中伏案工作。

快意的势头稍落,少东家被折磨得意识昏沉,便忍不住想动作,又忆起那人不乐意他主动,只得小心翼翼的磨蹭着。那人没有阻止,才大着胆子动了动。

忽地那处一紧,不知那人是否有意为之,少东家一时没有收住,一下叫出来。他下意识偏过头去,咬着唇不做声响,唯有身体还在欢愉中微微战栗。

那人的动作顿了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点。

少东家听见搁笔的动静,隐约有些心惊胆战,担心这人又发什么疯。

破空声响起,少东家痛得“呃”了一声,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厮竟敢用鞭子抽他!?

“你敢!”他含糊不清地喝道,胸膛因惊怒而剧烈起伏着。

那人不做理会,少东家喉结滚动间,又添了新的鞭痕,在皮肉上留下火辣辣的痛意。鞭梢轻轻掠过他胸前,在他口中的玲珑窍上推了推,这下少东家被压着了舌头,支吾咕噜地谁也不知道说了一通什么。

鞭子重重抽在他腿根,这一下比方才重了几分,少东家吃痛地咬紧玉球,身体不住发抖,口中呜呜低叫,发出呜咽求饶的声音,眼角都泛出泪来。他本想今天争气一回,挨了几回鞭子,便委屈至极,抽着气直掉眼泪了,活脱脱一条可怜巴巴的落水狗。

少东家也晓得自己这副模样不像话,可眼下哪里容得他置喙?话说不出,四肢又被捆着,连眼睛也看不见,这侵犯了他两回的讨厌家伙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想要画通缉令都不成,也就只能默默洇湿了绸带,一面恨恨地想着要找大法师做法,将这色鬼打个魂飞魄散才好。

眼见着少东家抖得跟筛子似的,那人才堪堪施恩般停手。

天可怜见的……

案几上的宣纸早已皱得不成样子,那些公文也糊作一团。那人被坏了正事,偏要用笔管逗弄着少东家的乳尖,笔尖上沾着未干的墨,随着动作将那玉白的胸膛染上点点墨痕。 少东家刚哭了一遭,反倒放开了些,发觉自己口干舌燥,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

他这是……动情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般处境下动情,分明那人可恨的紧,又是打他又是捆他的,他忽地想起看过的话本中,似乎有人偏好这口,难不成他被江叔打坏了脑子……

身下被容纳时的绵密快意淹没至顶,缠住他的心神让他想不了其他,身前隐约的疼痛,钓着他的神经一松一紧,直教他魂飞天外。

那人得了趣,便轻轻套弄自己的性器,发出些腻人的水声,身后跟着连连收紧,显然快到顶点。少东家感受到那人的动作乱了节奏,灭顶的快意阵阵袭来。他浑身战栗,又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那人难得一手搭在少东家肩上,胸前一阵细细的痒,好像是那人的发尖挠过。

分明快到了高潮,那人却连喘息声都压得极低。少东家只觉眼前发黑,连声急喘,风声经过玲珑窍,宛如某种鸟叫,他忍不住猛地一顶腰身,畅快地泄了一回。那人不料少东家还敢乱动,不慎叫了两声,白精疾射而出,末了,那人似恼羞成怒,不轻不重扇了少东家一耳光。

这两声喘得极为好听,让少东家头皮发麻,要不是又挨了打,几乎要再硬起来。

一切平息后,那人迅速起身。在少东家失去意识前,似乎感觉那人抬手摸了摸他被玲珑窍磨得发麻的唇角。

Chapter 4: 缠枝错

Notes:

吕道理恭恭敬敬对着这沓纸磕了三个头,“神仙大人,您可一定别忘了把明天的本子赏给鄙人。”

(怀疑这是徐磊每天干的事)

Chapter Text

春满园大门半掩,晨光洗去青石板夙夜染上的一层绯色。

李富玉摇摇晃晃,头发凌乱地从包厢走出,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才踏出门槛,便一个趔趄,撞在了一人身上。

这么一撞,那人纹丝未动,反倒是他自己往后一趔趄,“哎哟”一声,跌坐在地,揉着屁股,呆呆地坐在地上。

“哎,怎么醉成这样?”赵大哥伸出手把人从地上拎了起来,顺手拍了拍他的肩。

李富玉半眯着眼,打了个酒嗝,摆了摆手,“报一丝啊……”话未说完,又卡了个酒嗝,抚着前胸踉跄地走远了。

赵大哥抬脚迈入春满园,便听见回廊里一阵喧闹,熟悉的声音浮在众人的喁语上,他心道坏了,脚下变了个方向,向热闹处走去。

 

一位作侍者装扮的女子,装饰上却比一般侍女要精致些,正和少东家解释着什么。

“这位公子,这金珠上刻着螭龙,哪里是姐妹们用得起的,多半是上一位客人落下的。”

“这……”少东家也觉得这番说辞有理,他也不确定,这颗在房间里找到的金珠属于那人,想起这回事,他面上一红,“这个且不管,昨夜是否有人进过我房内?”

领头侍女看了眼这眉清目秀的小公子,面上带着羞恼,心下猜测是被人占了些便宜,她低低吃笑道:“公子莫恼,小女子怎知是谁进了您的房?昨夜里来来往往的客人那么多……况且,我们这里的姑娘,有些是临时来的,若是碰上了,不留名姓,也是寻不到的……”

少东家叹了口气,看来这里是找不到什么线索了。他刚走开几步,迎面便遇上了赵大哥。

赵大哥拍了拍自己脑袋,“瞧我这记性,这都是误会,昨日没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

少东家面带疑惑地看着他,虽然有些奇怪的东西,但,“这不是客栈吗?”

赵大哥一时语塞,“这地方比较……特别,要不是群英会这客栈都满了,也不至于让你在这儿落脚。”

少东家捕捉到个中关窍,“群英会?”

“你不知道?”赵大哥诧异地看了眼,“那未央城的东阙公子温无缺,要在群英会上用生金瓯生钱呢。”

温无缺?这不就是和寒姨有关的那人么?少东家忖思片刻,正色道:“这群英会在哪开?”

“你也去捡钱吗?”

“我得去找个人。”

“找人?难道少侠有群英帖?老天有眼,终于让老赵我搭上大人脉了。”

少东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群英帖?我……我没有。”

赵大哥神秘一笑,似是早知如此,道:“跟我来。”

开封城的樊楼,乃是群英会的设宴之地,声名赫赫,宾客如云。此刻,后门处却悬挂了一张告示—— 急招临时工,男女不限,待遇丰厚。

赵大哥看着告示,笑眯眯地拍了拍少东家的肩:“少侠,这世道啊,想要进樊楼,没请帖,那就只能自己找门路了。”

少东家恍然,“你是说……”

“正是,”赵大哥理所当然地道,“你瞧这告示——樊楼缺人得很,咱们就当是个跑堂的,混进去瞧瞧。”

少东家本来还想再争辩几句,可一想到自己确实没请帖,只得认命地跟着赵大哥进了后门。

半个时辰后——

少东家站在后台,浑身僵硬。

他身上那件轻薄的舞衣,衣料贴肤,袖口绣着金丝,领口开得极低,露出一截白皙的锁骨。微风拂过,薄纱轻扬,少东家浑身僵硬,连呼吸都不顺畅。

“赵大哥,这衣服好奇怪……你为什么也要穿?”

“哎呀,我这身段不穿这衣服多可惜……少侠可愿意为我一掷千金?”

少东家硬着头皮,不愿拂了赵大哥的面子:“那自然是愿意,今天捡到钱,我就请赵大哥吃烧饼。”

他跟着赵大哥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还好只是站在东阙公子后面扇扇风。

少东家趁机偷看着东阙公子,思考着等会如何找机会问寒姨的消息。

就在他低头思索之际,东阙公子的声音传遍樊楼。

“群英会开始——”

 

——「见说道未央城献宝,温郎宴客聚英豪。」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听见说道这群英会,座下稀稀拉拉的呷茶人精神一震。

——「东阙公子指尖一弹,铜子击响了正中的钱笼。只听,嗡然一声,全场寂静。」

只闻公子说道:“列位请看,传闻这生金瓯玄妙,诸位多有疑窦,今日设下群英会,管教这金瓯生钱如雨落!”

——「紫陌红尘拂面来,九重城阙烟尘开。金瓯无缺,不是娲皇补天遗彩石,可补钱坤罅隙,慢道虚充,并非老君炉鼎丹砂破,能生陌头万贯。今日且试神仙术,散作钱雨满虹桥!」

“且慢——”富态红衣官人按下躁动众人,“既然是献宝朝廷,自然要朝廷先验一验真伪。”

——「官家急忙忙验真伪,众人心颠颠看谜章。

史大人肥手探,金蟾蜍口吐波,霎时间钱山耸,管什么万姓空!

满座衣冠雪,都化作乞儿相哄!

忽听见霹雳裂帛声,黑云压凤阁,雾锁重楼天地合,兵戈鸣玉佩,血雨溅绫罗,刀劈珊瑚树,剑挑夜明珠。

忽几间锦囊入手,“生金瓯就在此子手!”

可怜那少侠宝剑挑星,眼瞧护不住这生金梦。

一声梆响人星散,满地狼藉血未干。

“府尹大人到——!”」说书人停下来,一个眼色,他的书童便递上了茶水。他轻轻喝了一口,立马脸色大变,骂道:“你小子想烫死我吗!”书童颤颤道了歉,蹭得跑去寻一杯凉茶来。一个跟着他学字的小童,一点尊师重道的礼仪都没有,哎,说书人摇了摇头。

缓了些时候,听书的人等的急了,催促了几声,说书人这才趾高气扬地开口。

——「却说那府尹大人,一身罗刹骨,偏生观音相。分明是勾魂夜叉,竟落得玉树琼华。官袍紧束虎狼瘦,涛卷玉垒浮云透。

天原不肯生尤物,世竟公然杀美人!

……」

 

府尹大人亲临,少东家赶紧低头看地,可他揣着一个大布袋,在人群中显眼得紧。

人群避让出一条路来,胭脂绯影里,出现了一抹紫色,忽地一道清越的声音打断史大人的话语。

“受伤了吗?”

那声音如雪山融水,少东家一愣,再听不见别的声音,神思有刹那的恍惚,心头涌起些许熟悉感。

少东家怔怔抬首,一双狐狸眼映入眼帘。那眼角间薄施脂粉,描绘出几分风流意,眉梢间一点倨傲,更是摄人心魄。

目光往下,少东家喉咙发涩。眼前这人鼻梁如峰,唇线如画,锦衣勾勒出胸前起伏的线条,真是……

未及他多想,官威镇人,那人一眼便瞥见了他,凤眼一挑,冷声道:“你又是何人?”

史大人连忙禀道:“大人,就是此人夺了生金瓯!”

少东家急忙献上生金瓯,辩解自己只是随手保护这宝物,无意染指。

“打开布包。”

 

——「且说布包一开,众人一看,竟然金瓯变尿壶!」

尾音颤悠悠拖长,说书人慢悠悠合扇,边上的书童立刻端上凉好的茶水。

说书人名叫吕道理,据他自己说是个中榜秀才,可惜他老婆在一同进京的路上临产,导致他错过了殿试。这回偏是生了个痴儿,吕道理觉得庙堂克他,便求茶肆当了个说书先生,这升平桥口的位置好,虽说他有个爱讲道理的坏习惯,老把客人气走,但加上平日卖卖那手颜体,勉强能够维生。

旁边食摊的客人叫好道:“说书吕,再讲一话吧!”

这话对于说书人来说,可算是顶头的赞誉了。

吕道理受用极了,端着喝了口茶,眼睛一瞪,“一日一话,这可是说书的规矩,欲知后事如何,明日申时升平桥,且听老吕分解。”

客人没了趣稀稀落落离座,一旁烧饼老板也不靠着偷闲,起身收着桌子,笑道:“老吕,你这书说错了,官老爷可说了,那生金瓯分明……”

吕道理一听立马急了,“官家哪会和咱们讲真话!我这版啊,才是真的。”

“真的?”老板笑了,“怎么,你在现场看见的?”

吕道理看了看四下,贴近老板压低声音,道:“我在梦里看见的!不在现场,胜似现场!”

“神神叨叨的,梦里皇帝还爱吃我家的烧饼呢,稍稍,别打扰我擦桌子。”老板皱眉挥了挥手,“你昨日在我这赊了碟花生,可别忘了!”

吕道理哑言,讷讷一瞬,肉痛地掏出今天刚赚的几个铜板,随即挺了挺背道:“等我说书赚到钱了……”

老板随口搭了两句,专心收摊。

“老板,你这烧饼今个儿还有剩吗?”一道声音传来,老板扭头一看,是位面生的少侠。

老板在腰间擦了擦手,“还有仨,客官可要一块儿买了,给你便宜点。”

那少侠应了声,掏出宋钱付了账。

老板数了数对错,这钱看着真新,就像是……刚生出来一样。

他猛然抬头,只能看见拎着烧饼的背影,那人走快了,马尾在背后一晃一晃。

 

吕道理踱着步子往家里走,想着这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神迹”,嘴角越咧越开。

“古有李白李贺天人感应而成诗,今有我吕秀才书由天授!这一定是神仙照应!”他颠颠口袋里的余钱,狠狠啐了一口,加快了回家的脚步,“这下看那个婆娘还怎么说我。”

“婆娘!今天可赚了不少!”吕道理将口袋一掀,铜板稀稀落落倒在桌上。

吕婆娘搓着衣服,闻言眼睛一亮,可看到那几个钱,鄙夷道:“就这几个钱,老娘帮人洗衣服都比你赚得多。要不是当初看你宁愿不赶考也留下来陪我生小宝,我早就找下家去了。”

吕道理尬笑两声,默默将铜板收好,放在家中的抽屉中。

“小宝上哪去了?”

吕婆娘翻了个白眼,“外面野着呢,你但凡有点心也得给小宝凑钱念个书,免得像你一样靠别人发善心过活。”

吕道理喏喏,垂头走进了卧房里。

他从抽屉取出一沓纸张,入眼是笔法精道的飞白,改动处掺杂着几行小楷,一看便知出自书法娴熟之手。

再看纸上内容,正是他今日说书的内容!

吕道理恭恭敬敬对着这沓纸磕了三个头,“神仙大人,您可一定别忘了把明天的本子赏给鄙人。”

 

 

“这烧饼真是不错,你要吃一个吗?当真好吃。”

“哥,我不饿。”

“大伙都困在樊楼里,没啥好吃的,你就吃一个吧。俺吃不下了。”

只听一声好听的叹息。

“好吃不?”

“……还行。”

“我就说吧,你没事把大伙都禁足干嘛,还得让少侠给俺们跑腿,对了,少侠这烧饼哪里买的?”

少东家咽下嘴里的东西,茫然地答道:“我不知道啊,我随便买的,”少东家回忆了一下,似乎看到了一个升平桥的石碑,“好像在……升平桥那边。”

赵二眸光动了动,咬了一口烧饼。

 

几个时辰前。

“你的同伙是谁?”那双锋利的眼睛扫过来,分明没干什么事,少东家也心虚了两分,怎么说他也不能供出赵大哥来,正准备一梗脖子认了,赵大哥发话道:“他的同伙,是俺啊!”

府尹大人一愣,皱眉道:“你说什么?”

“俺们就是来见见世面。”

“你就算了,但这生金瓯失窃,偏偏这人手上还拿了个骗人耳目的幌子,本官自然要怀疑他。来人,把这人压入府牢,本官亲自审问,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少东家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东阙公子,这人认识寒姨,总不能对他见死不救吧。

“呵,府尹大人,好大的官威啊。”东阙公子讥道,“只是怀疑就要将人投入牢狱,谁知道是不是府尹大人监守自盗,然后找个替罪羊屈打成招呢?”

府尹大人“哼”了一声,“好说,来人,封锁樊楼,在场任何人不得出入,直到案件告破为止!”

“大人——”众人一片惶然,那九流门的道主年纪大了,给这么一气,抖得厉害。

“大人可知,这樊楼是谁的地盘?”东阙公子眯眼道。

“那又如何,开封是本官的地盘就够了。”

东阙公子嗤一声,挑眉,“哦?那大人您也是在场的诸位之一啊。”

“本官自然也不例外,东阙公子若是想知道本官肚子里有几碗粉,不如自己剜下眼睛进来看看。”府尹大人转身看向少东家,“至于你,两个选择。”

“一,服下这七日后发作的毒丸,便准你自由出入樊楼,但要为本官调查此案。二,现在就死。”

“我有的选吗?”少东家苦笑耸耸肩,“我吃。”

“不错,本官喜欢聪明人。”府尹大人点点头,少东家接过毒丸一口咽下。

他此刻身份特殊,反倒成了这僵局之中唯一的破局之人。

这樊楼别的没有,有的是房间,给诸人都安排妥了,府尹大人却来到了赵大哥和少东家的房间。

赵大哥说樊楼的饭难吃,便有了少东家出去跑了一趟。

“你今晚真待这儿?”赵大哥转向赵二问道。

赵二“嗯”了一声。少东家听见这声,满眼狐疑,这声音……怎么和那人有些像?他只听见过那人情动时哼了两声,赵二此时语气平稳,少东家忖了忖,又觉得不太像了。他眼睛偷瞟着赵二方向,鹰纹领环着颈项,那奇怪的直角幞头在他身上都显得没那么奇怪。视线望下,少东家突然发现,赵二胸前的扣子似乎有些不对称,有一颗扣珠似乎颜色暗了点,大小也不太一样,他想起自己捡到的金珠,心里直发痒,可他总不能凑上去看,便总是偷摸地瞄两眼。

赵二这般敏锐,自然察觉到少东家奇怪的举动。他发觉少东家的视线总是落在他的胸前,不由低头看了眼,没有什么污渍。

这人该不会在看……

赵二眉头一皱,谅赵大哥还在一边,到底没有发作。

 

这夜,吕道理半夜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看向书桌上,果然,又出现了一沓稿纸。他一骨碌下床,拿起一看。

“咦,怎么这次是行书……”他没多想,接着看下去,脸色变得丰富起来。

“他指尖带茧磨人喉,官威混着龙涎嗅,勾,勾,勾,勾得人脊骨酥麻透……这毒丸喂你唇齿叩,恰似那合卺酒入愁肠瘦。只见那少侠反咬其手指,‘你道是府尹森罗殿,我只当秦楼楚馆游!’,府尹吃痛缩手,反笑道,‘好个烈性野马骝,七日后肠穿肚烂时,可还有这般牙尖嘴利否?’……”

他有些失神喃喃道:“狐狸眼儿凝寒霜,蟒袍难掩胸襟广,这、这一话怎么怪怪的……”

时值三更,吕道理迷迷糊糊靠在桌上又睡着了。

 

但少东家睡不着,无他,因为他和赵二就在一个房间里,总共就一张软塌,说什么也轮不到他。

再者,他心里一直想着那颗金珠,想等赵二睡着,仔细研究一下那胸前的两颗盘扣。

耳听着房间里另一个呼吸声沉重平稳起来,少东家轻手轻脚的起身,跪在榻前,去摸府尹大人脱下来的官服。

Chapter 5: 锁麟囊

Notes:

我将寸止所有人(逃

Chapter Text

少东家捻着衣襟,借着月光看向侧胸的两颗盘扣。他在夜里看不太清楚,便凑得极近。少东家想起白日里这件衣衫包裹着府尹大人的身形,胸口处绷得略紧,显出结实的轮廓。他心跳微乱,伸手去摸侧襟的扣珠。

指尖触到一颗,线脚格外不同,似乎是新缝上去不久。再往下摸索,另一颗摸起来有些纹路,与他藏在袖中的那颗一般无二。少东家心神一震,难道府尹大人就是那个入梦与他交欢的神秘客?

少东家神使鬼差地凑近前襟嗅了嗅。

淡淡的龙涎香钻入鼻观,十分好闻,但没有勾起记忆,梦中大概是没有嗅觉的,而且那人不予他亲近,也没有闻过那人身上的气味。

少东家正将官袍放回原位,脑后传来冷冷的声音,“在做什么?”

少东家后脑一紧,回身便见赵二光着脚站在那里。单薄的中衣半敞,露出一段玉白的颈子。几绺碎发缀在额角,平日里那股清冷的风仪也散了几分。

他才惊觉自己方才的举动多有轻浮。潜到他人床前,嗅闻穿过的衣衫甚至还觉得好闻……少东家淬玉的脸上,浮起一阵薄红,耳根都烧了起来。

赵二见人不答,也不说话,目光沉沉地压过来,在少东家身上一寸寸逡巡,先落在少东家发红的耳尖,又落在他攒紧的手上。

少东家心跳如擂,摊手露出那金珠,“我……我今早在春满园捡到的,想着或许是大人掉的,这才……”

他说这话时低垂眉眼,慌乱的眸子里漾起阵阵涟漪,此时手足无措的模样,倒不似在找借口。

赵二扫了眼他掌心的金珠,嗤笑一声,“春满园?原来如此,你这样的人,本官见得多了。”

少东家心里一滞,不知为何被这般语气说得胸口发闷。他虽然不太规行矩步,但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今被府尹这般轻蔑地说“这样的人”,一时委屈不已,可他又说不清他在委屈什么,只隐约觉得府尹话里藏着别的意思,偏偏他还不懂。

少东家垂下眼睫,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辩白来。

平日里闹腾倒不觉得这厮生得眉目清秀,此刻乖顺下来,露出几分无辜委屈的神色,倒叫赵二看了顺眼几分。

“不过本官今日看你顺眼,就赏你伺候一回。”赵二在椅上坐定,漫不经心地道:“过来。”

少东家抿了抿唇,闷闷道:“不要。”

赵二眸光眯起,寒声道:“你说什么?解药你是要还是不要了?”

这个坏人。少东家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像一只在陆地上笨拙走路的信天翁。

“真倔。”

少东家想着平日里伺候的情景,犹豫地抬起手。指尖将碰未碰之际,他又想起自己手凉,连忙缩回来,将手伸进自己衣襟里暖了暖。

“磨蹭什么?”赵二不悦道。

少东家一咬牙,将暖热的手贴了上去。赵二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少东家在做什么,他心下有些怪异,又觉得此人也算熨帖,倒也由着去了。

肌肤相贴的地方渐渐染上热意,少东家能感受到掌下血脉的跳动,一下一下,与他的心跳逐渐同频。他看着赵二这人,平削了几分恼意,觉得此人要是不说话,倒也不赖。他又想起赵二方才说得那句“真倔”,耳朵里骨头都酥了去,哑巴了多可惜,要是这人能学会好好说话,早就当上樊楼的头牌了。

“大人,这样如何?”少东家轻声问,手指微微用力,压着那处软肉揉弄。

赵二微微后靠,仰起头,半阖着眸子,听见这话,喉结轻滚。他大抵是不愿露出情绪,只从喉间溢出一两声宛如雏鸟的低吟。

“上去点。”赵二忽地低声道。

少东家应了一声,指尖力道放轻,却依旧不停歇地揉按。赵二的皮肤渐渐泛起薄红,毛孔舒张,似是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唇微微张着,显出几分难耐的意味。

少东家只觉手下的肌理渐渐变得烫热,触感愈发鲜活。赵二身上的龙涎香气随着体温升高而愈发浓郁,萦绕在鼻端。少东家的呼吸也不觉乱了。

“嘶!”赵二忽地呼痛,眼角飞起一抹红,恨声道:“你平日都这么伺候人的?”

“是啊,家里长辈就喜欢让我这样按摩。”少东家估摸刚才自己下手重了,不过趁此机会杀杀此人威风也是极好的,便故意问道:“弄疼大人了?”

赵二神色微变,莫约猜到了是谁,鼻腔里哼了一声,扣住少东家的手腕一甩,“行了。”

他抖顺了衣衫站起身,拨了拨方才被少东家按摩肩膀弄得稍乱的头发,将官服前襟上的金扣珠扯了下来,抛到少东家手中。

这是……赏了他一颗金珠?少东家有些疑惑地看着赵二。

“滚吧。”赵二转身而卧,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

少东家握着金珠,一时怔在原地。那夜的金珠,想必也是这样讨来的吧?他心头忽地涌上一阵酸意,指甲不自觉掐进了掌心。不知道何人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让府尹大人如此赏赐?少东家越想越郁结,蹲在房间的角落,用眼神灼着赵二的背影。

蹲了一会,他也觉得自己活像个怨妇,思考起生金瓯的事情来。想着想着便靠着墙壁睡着了。一夜安稳。

 

遥远的子时钟声响起,软塌上赵二喘息着从软塌上直起身来,热意烧得他心口发闷,又来了,这种感觉。

他望向墙角。少东家倚着墙坐在地上,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侧颈,将那一段肌肤映得莹白如玉。马尾垂在肩头,衬得他眉目愈发清秀。

赵二不自觉抿唇,身下那处火热的欲望愈发难耐,这种超出控制的情欲,让他倍感陌生和不悦,却只能屈从。他挪动身子,一点一点靠近少东家,却又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少东家的气息萦绕在鼻端,带着一丝青涩的植物气息,叫他心神荡漾。

赵二手指微微发颤,探入亵裤之中。他的性器早已滚烫如铁,顶端溢出的清液濡湿了指尖。赵二死死咬着牙关,生怕惊醒了少东家,只敢轻轻地套弄起来。

少东家睡得很沉,长睫微微颤动,嘴唇轻启,吐出细微的鼻息。他眉眼生得极好,入睡时大概在苦恼什么,眉头微微皱起,露出一种笨拙的可爱来。赵二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脸,手下动作愈发快了。

那处坚硬胀痛,急需发泄。赵二的呼吸渐渐粗重,掌心渗出细汗,却还是不敢有太大动静。他拇指抵着性器顶端揉弄,快意一波波漫上来,烧得他后腰发软。

少东家似乎是梦到了什么,那双润泽的唇瓣微微翘起,喉结随着呼吸轻轻滚动。赵二想起方才那双手是如何揉按着自己,胸口又是一阵燥热。可前面的抚慰远远不够,他体内像是有一团火在烧,急需什么东西来填满。

赵二咬了咬牙,探手向后摸去。指尖刚触及那处,他就忍不住轻轻战栗。他想象着方才那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感觉,一根手指缓缓探入穴中。那处紧致温热,随着呼吸微微收缩,将他的手指吞得更深。

他望着少东家垂落的手,假如是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自己体内抽送,会是什么感觉……赵二咬住下唇,又加入一指,指尖微微屈起,摸索着那处敏感的软肉。前面的性器涨得发痛,不住地往外渗着水。

“唔......”赵二险些叫出声来,连忙咬住下唇。他手指抽送得愈发快了,每一下都顶在那要命的地方。

脑中不由抛出方才这人伺候自己的场景。任他暗示得那般明显,这傻子却只是规规矩矩地给自己按肩膀。

可偏偏是这样的人,让他心痒难耐。分明去了春满园那种地方,还装纯,但细看又不似作伪。对谁都一副不设防的模样,若不叫此子知道人心险恶,多半被有心人骗到床上去还帮人数钱。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他来做这个恶人,教他这一课,狠狠玩弄此人身心,直到那张脸上再也露不出那种无辜的表情,让这人恨他入骨,每一次交合都像是要杀了他那般才好。一想到少东家露出那种爱恨交织的表情,赵二指尖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后穴吞得更深。

说什么,家人……他只是彼此第一次见面的跋扈官家,竟然像对待家中长辈一样对他。这人是属狗么?见人就舔?要是对他好一点,尾巴不知道要摇得多欢。

赵二心头忽地一热,连带着身下的快感也变得不一样。那单纯的情欲,勾钓出内心深处的悸动。体内的手指重重碾过那处软肉,赵二浑身一颤,再也忍耐不住,射了出来。

赵二靠在墙上平复着呼吸,冷汗浸透中衣。少东家依旧沉睡着,似不曾察觉身旁刚发生过何事。赵二望着他安静的睡颜,脸上闪过复杂的恨怒。

他慢慢起身,褪下那条濡湿的亵裤,随手丢进屏风后的浴桶。少东家睡得正熟,赵二抬手想要在少东家略微婴儿肥的脸上掐一把,手指将触未触之际,又生生收了回来。

 

辰时,吕家。

第二日早晨醒来,吕道理猛然想到什么,抓起稿纸一看,这下正常多了,长吁口气,“果然那是没睡醒看错了……”

他担心自己要是不根据神仙的意思把这折书说完,神仙要降罪于他,于是抖擞精神,穿上那身青衫,背着一只手,举着稿纸背了起来。

 

另一边樊楼,少东家震惊地得知,自己要把在场所有人都审问一遍,这群英会的人多如牛毛,这要审到什么时候?

他不禁向一旁吃着果盘的府尹大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府尹大人浑然不觉,对着暗卫挑剔着今天的葡萄不够甜。他换了一身新的袍服,折痕分明,那扣珠闪闪发光。

少东家红着耳根收回了目光。他又看向赵大哥,赵大哥摊了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于是少东家麻木地听了数个时辰,好像这门语言都已经变质,赵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府尹大人更是早早就舒舒服服地跑路。

那宾客名单上还有长长一串,要不他还是等死算了……?

 

申时,升平桥。

“老蒲,你来了,快坐。”

“你叫我来,就为了这事?”赵普看着眼前的烧饼,难以置信地问道。

“什么叫‘就’,这烧饼可好吃了。”

赵普认命地拿起烧饼咬了一口,“……还真不错。”

“你们这一个个的……”赵大哥摇了摇头,他看向四周,“难怪这地儿生意很好啊。”

“啪!”

惊堂木一响,吕道理登场,“书接上回,这的是黄粱未熟,南柯梦觉,玉楼化瓦窑,金瓯便夜壶,倒做了欺君罔上罪难逃。那少侠十年磨剑霜刃杳,今日个竟弦在黄金套!又看那角门巷弄间,这厢唐钱入炉响叮当,那厢饥儿哭断肠。宋元钱文蟠龙卧,开元字迹篆烟磨。到如今,官差似虎,钱吏是魔。晨炊未熟铜锣响,夜织方停铁锁拖。”

赵大哥听着听着,神色渐凛,“这说书的可不一般,生金瓯的事知情人都封锁在樊楼内,今天审了一天,听得我头痛,这人是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赵普看了眼赵大哥,又看了眼说书人,思量片刻答道:“那两家动作向来很快,此处是升平桥口,每日流通不知凡几,消息传得只会更快。”

“要处理吗?”

赵大哥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你这几日来看着,别白听,赏点钱。”

赵普应了下来。

忽然隐藏在人群中的暗卫附耳在赵大哥身边说了一句。

“什么!道主不见了?”

“……唐钱血锈,谁铸这铜山咒?错身时麝兰暗度,回眸出火星飞溅。七日期,七日期,堪笑黄泉路早通!吞却这红丸药,认取那鸩盟咎,好教人踏破铁鞋觅影踪!欲知后事如何,明日申时升平桥,且听老吕分解——”

Chapter 6: 解连环

Notes:

xhs刷到安利此文,我将将此刻在墓碑上,大爽特爽,遂起床

Chapter Text

话音一落,众人齐声叫好。赵大哥看了赵普一眼,赵普无奈地起身,将一锭银子放在那说书人的润口资里。

银子白花花的晃得吕道理眼晕,他咽了咽口水,拱手道谢:“多、多谢客官。”

赵普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众人看着他拿银子,多半眼热,烧饼老板更是酸到:“啧,老吕真是撞大财了。”

“这是实力!你懂什么,你卖一辈子烧饼能见过这么大钱吗?”吕道理捧起那锭银子咬了咬,又颠了颠,“这得足足十两银子,够吃好几个月了,还能给小宝找个私塾。”

“快滚快滚。”烧饼老板懒得见他这幅模样,赶紧让人滚回家去。

回到家,吕道理下巴一扬,喊道:

“婆娘,点灯!”

“点啥子灯!你当灯油是刮来的?”吕婆娘骂骂咧咧地从内屋走出,在黑暗中摸索着火折子,“恁大声干哈,人不用睡觉是吧。”

“你看,这是什么!”吕道理开屏似的从袖里掏出那锭银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吕婆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银子,雪白雪白,像精面做的馒头似的,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当家的,我果然没看错你。”吕婆娘小心翼翼放下银子,在烛前看了一遍又一遍,满心欢喜道。

“那是自然,我老吕是什么人呐,等我赚了大钱,就去买一栋红砖的府邸来,就叫吕府,咱们仨,还有爹娘,一起住进去,再雇一堆丫鬟伺候咱。”

吕婆娘白了他一眼,“净想些有的没的,小声点,小宝都睡了。一锭银子哪里经得起花,得给小宝制件新衣,身上那件都穿了好几个念头了,小宝又在长个儿。这开封什么不金贵,私塾钱又要两三两,买点米肉,就没了。”

吕道理嘿嘿笑了两声,也不恼,“小宝要上学,得起个大名了,就叫吕道德咋样?”

“也是,那小子该有点道德,该知道孝敬老娘了,少整日在外边疯跑。”

翌日,刚获名吕道德的吕小宝,蒙蒙地穿上新衣,被送到私塾去了。

 

第三日申时,升平桥。

来的人多了好几倍,吃不起茶食的就自带了板凳,早早来这边占了个位子。

吕道理慢慢走至台前,清咳一声,连惊堂木也不用,这喧闹的升平桥顿时安静不少。他一开口,众人都屏气凝神地听着,一时间私塾都比不上这处。吕道理满意地看了一圈,喝着小童早就凉好的茶,慢吞吞开口说道:“书接上回,少侠需得七日寻真凶,否则肝肠化作烂泥沟,再看这赵家双蟒缠玉柱,温氏独狼啸危楼——”

 

角门里,无忧洞。

开封晨雾未散,少东家便被一副臭脸的赵二赶了出来。这些时日,赵二总之找来些莫名其妙的差事,倒像是刻意折磨他。

“本官看少侠丝毫不担心自己毒发身亡,道主下落不明,少侠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为何府尹大人今日心情格外不好,少东家还不及在樊楼蹭个饭,便被催着来这无忧洞。大概是在东阙公子那里吃了亏,解了樊楼封禁的缘故。少东家掏出捡来的宋钱在南门大街吃了碗赵大哥推荐的烩面,循着官家的情报,找到了无忧洞洞口。这便是九流门道主最后被人见到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地洞,少东家不由皱眉,那道主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地住在这等鼠辈藏身之所?

身旁官员看出他的疑虑,解释道:“少侠有所不知,这九流门乃是江湖上一群下九流人物组成,行事乖张,不入主流。至于这道主,更是怪胎,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戴着一张老鼠面具,行踪诡谲,手段莫测。”

“这么邪乎……”

“不过,这道主倒是个人物,有人称他是大侠中的大侠,男人中的男人,霸道是他的名字,狂傲是他的注解——少侠,这线索就靠你了啊。”官员笑眯眯地看着少东家,话音甫落,忽然脚下一抬,猛地踹向少东家的后背。

“喂——!”

少东家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扑去。情急之下,他如海鸟般凌空翻身一转,使出千斤坠,双脚重重落地,扬起一阵泥泞。

“呼,差点摔成扭挫。”

他稳住身形,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四下观察。

洞口外的世界已远,只有这无忧洞的黑暗和静寂。这洞底石壁湿润,隐约可见水珠缓缓滑落,滴在青苔遍布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不远处,一些身着破旧短衫的汉子倚墙而立,或低声交谈,或闭目养神,衣饰杂乱,都是些无忧帮的喽啰。

少东家手指微掐,口中轻喝道:“听风辩位,开——”(元素视野!开——)

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幻,地面的脚印在视野里变得清晰,层层叠叠,如交错的蛛网。然而,在这些粗重的脚印之间,却有一串格外娇小的足迹,仿佛女子所留,而且十分新鲜,直直地向着洞穴深处延伸。

“奇怪,好小的脚印。”少东家心中暗自思忖,往洞口走去。

正思索间,前方的石壁下,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正蜷坐在阴影里,嘴里喃喃低语,语调忽高忽低,神情狂乱。

“钟声……钟声响起了……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你听见了什么?”少东家忍不住问道。

那人猛抬头,浑浊的眼珠盯着少东家的头顶虚空,咧开一口黄牙,诡笑道:“我听见了「地道」的回响——”

少东家心头一跳,隐约觉得这话透着几分古怪。然而,他未及深思,便顺着那串脚印,钻入了黑幽幽的洞口。

一入洞内,少东家便明白了何谓“地————道”。

少东家尾骨生寒,七拐八弯的密道宛如树枝一般蔓延,交错纵横,每条深入地心的岔路都像是无数张巨口,让人不寒而栗。四周渗着寒气,下水道的霉臭扑鼻而来,让人头皮发麻。

少东家皱了皱眉,“怪不得人们说,进了无忧洞就别想出来,若是在这里迷失,只怕尸骨无存也无人知晓。”

他定了定神,沿着脚印一路深入,期间遇到几名喽啰,皆被他三两下撂倒。终于,他来到了一处宽敞的洞厅,厅中点着几盏昏黄的灯火,照亮了一个身形魁梧的巨汉。

道主那斗篷能装得下这么大的人吗?

他礼貌地站在门口问道:“你就是道主?”

正忙着用一只手指轻轻梳理怀中一只小鸟的羽毛,闻言随意地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摆手,“什么到什么主的,烦死了。”说着,他手腕一翻,猛然一拍地面——

“轰!”

地板轰然断裂,少东家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直直坠入了水中。

少东家灰头土脸地爬上岸,浑身湿透,冷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这里竟是一处英灵殿。

四周排列着整齐的石碑,每一块碑上都刻着姓名与生平,字迹工整肃穆,而所有名字下方皆有一个相同点——九流门。

“忠烈之士……”

少东家缓步走过,心底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走到底端,他瞧见一道瘦削的身影缓缓转身。

那人披着黑色蓑织斗篷,脸上戴着一只金色老鼠面具。

“桀桀桀——”他低笑着,嗓音沙哑而神秘,仿佛从地底爬出的幽魂。

—— 「生来不过寸鼠,偏抗千钧之重。以纤草之躯,挽狂澜既倒。一钩双锤影,提笔,破万山!」

少东家皱皱鼻子,拔剑在手:“装神弄鬼!看招!以退为进!”

刀光剑影交错,少东家迅速占据上风,一剑削向道主的面具!

“啪!”

金色面具被挑飞,旋转着落在地上。

少东家凝神望去,下一刻,瞳孔骤缩——

“是你?!”

面具之下,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前些日子用唐钱骗走他米粮的骗子!

他正要说话,忽见道主一分为三,随即,三名瘦小的身影猛地举手高喊:

“别打了别打了!”

“都怪你都怪你!”

“招了招了,我们都招了!”

少东家露出古怪的神色,这就是洗澡只用冷水、穿衣只穿玄色的男人中的男人?

嗒、嗒、嗒——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少东家回头一看,一道紫色身影逐渐清晰,那人步履端正,行至少东家与道主中间。

赵二用余光扫了眼少东家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樊楼的好戏,就等少侠这东风了。”

他话音不重,却不容置疑,仿佛将少东家轻轻一拨,便已远远推开。

一见面就将他支走,少东家撇了撇嘴,那句顶嘴的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到底这人手里握着他的小命,真要犯倔,吃亏的怕还是自己。

赵二见他不动,眉梢微挑,“还不走?再迟些,你想见的人怕是见不着了。”

少东家心头一跳——东阙公子要走!?

他不再迟疑,“那……大人当心。”低声说完,转身疾奔而去。

“等等——”赵二悠悠唤了一声,抬手朝另一方向一指,“出口在那边。”

少东家脚步一顿,握了握拳头,调转方向,消失在地道尽头。

赵二看向神情或怒或疑的三位道主,缓缓开口,“本官素知九流门人尽忠烈,只是道主与未央城合谋自导自演这一出戏,难道想让九流门的未来毁于己手?”

他负手而立,语气不疾不徐,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意味,

“胡说八道!”“才、才不是呢!”

一个稍显沉稳的声音开口:“此事是我们三人自己的决定,与九流门无关。”

赵二冷笑一声,“你既为道主,语默作止便都系与九流门,你认为无关,天下人就真当不问?”

沉稳道主神色微微一变,沉吟不语。

赵二语气微沉,目光如炬,“东阙公子护得住你们么?她自身难保,如何顾得上九流门。你们若还未察觉,便该自问一二——她回得了未央城,你们能去哪呢?九流门上下弟子逃得了吗?”

“不可能!盈盈姐不会骗我们的!”

沉稳道主脸色却已变化,这句话如同一把钝刀在她心头碾过,半晌,她吐出一口气,缓缓道:“大人的意思是……从头到尾,我们只是一枚棋子。”

赵二唇角勾起,似笑非笑:“你很聪明。可惜,太晚了些。”

其中一个道主急得跳脚,愤然道:“阿禄!你怎么能这样!他可是强收唐钱的狗官,你要信他不成!”

“为一叶障目者,永失泰山。唐钱策行不通,本官岂会不知?”

“那你为什么还——!”小禄目露讶色。

赵二语调未变,淡然道:“朝廷之事,考量向来不止一端。你们以为强收唐钱是愚策,未免天真了些。此法既能攫取财富,又不损一兵一卒,何乐而不为?”

“若一开始便以宋钱换唐钱,世人皆会贪得无厌,今日要换,明日便要更高之价,朝廷拿什么填这无底之壑?”

“若一开始便不换,而是强收,令其无从选择,则怨愤丛生。”

小禄低头思索。

“待怨愤燃至极点,再推宋钱换唐钱之策,民意立刻反转。善恶只在于时机,世人不懂,道主难道不懂?”

“朝廷得其所需,天下人得其所愿,少侠扬名立万,百姓得一声疾呼,而背负骂名的,史大人背得,九流门背得,又关本官何事?”

他轻轻转动手上的扳指,道:“这本就是件无本万利的买卖。”

“苍生无言,侠为其声。少侠为民请命,便是这民脉之脉搏。”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须知‘脉’之一字,按之则有,不按则无。如今,本官不过是按住这脉搏的这只手罢了。尘埃落定,天下皆安。至于几颗废子,该归何处,又有何妨?”

小禄听了这番解释,算是知道自己彻底斗不过赵二,安抚了小福小寿,道:“九流门归顺朝廷是不可能的,其余的全凭大人安排。”

“本官,要与你做一桩交易。”

小禄示意小寿捂住小福的嘴,点了点头:“可以,我的条件就是九流门的安全。”

“哦?那你自己的安危呢?”

小禄深吸一口气,“请大人降罪。”

赵二不置可否,“既然如此,道主便展示一下诚意罢,生金瓯何在?”

小禄:“生金瓯还在樊楼里。”

“何处?”

“已拆成小块,融入樊楼的装饰之中。具体位置,只有东阙公子知晓。”

赵二点头,“化整为零,明智之举,至于你,本官尚有用处。”

小禄看向赵二。

赵二已转身向外走去,声音向洞厅内荡去。

“本官会让人假扮道主入狱,而你,就此‘消失’。待时机合适,自有人把你从府牢里捞出来。你想让九流门想活,就得活得像样些……还有,史大人也是未央城假扮。”

小禄苦笑一声,“我们……还真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啊。”

Chapter 7: 定风波

Notes:

大义熔炉完结,接下来将是感情线,枕前发尽千般愿
剑指太帅了,谁能忍住不截图啊。
新的一周,又要去刷金装、悬赏、么玉、同游、心力、金装、罪业、流派试炼、门派任务、材料、宝钱、通宝……了

Chapter Text

樊楼。

珠帘轻荡,红烛半明,丝竹之声早已散去,只余风穿廊阁,吹起檐下几片未曾燃尽的纸灰。

一道人影自阴影中缓步走出,绯红官服在烛光映照下,似被血浸透。

史大人负手而立,目光幽沉,声音不疾不徐:“真是一出好戏啊,东阙公子。”

东阙公子微微抬眼,语气仍旧清冷:“史大人何出此言?”

史大人冷笑一声,目光透着深不可测的意味:“哼,你的幻术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本官。生金瓯究竟藏在哪里?”

东阙公子袖中素手微微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大人此言,我委实不懂。”

史大人缓步上前,一字一句道:“身无分文,还称得上是财神吗?快把你从未央城偷走的宝物交出来,本官还能饶你一命。”

话音未落,他右袖轻拂,一道掌劲破空而出,直取东阙公子胸口!

“砰——”

东阙公子身形一震,倒退三步,嘴角溢出鲜血,脸色瞬间煞白。

她喘息未定,双眸却依旧锋锐如刀:“早问未央城有黑白两位财神,今日总算得见……如此棋局,真是无缺之幸……”

交出生金瓯,死局。不交,史大人难道就找不到么?

后路俱断,她看向远方,喃喃道:“好大侠,现在可要靠你了……”

史大人神色冷漠,抬手一挥,“来人,把她送入熔炉。”

两名甲士上前,重重按住东阙公子的肩膀,将她拖出门外。

 

少东家返回樊楼之时,天色已近黄昏,街上寒风凛冽,吹得纸屑翻飞。

他尚未来得及推门而入,便听见门前一阵嘶哑的哭喊——

“还俺盈盈……俺的盈盈啊……”

跪在樊楼门前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身背草编龟壳,正是卖过少东家乌龟的龟奶奶。

她双膝跪地,满头白发凌乱不堪,衣襟被泪水浸湿,枯槁的双手死死抓住门槛,指节泛白。

少东家疾步上前,扶起龟奶奶:“奶奶,发生什么事了?”

龟奶奶泪眼婆娑,抬头望向他,声音嘶哑:“俺的盈盈……俺的盈盈被抓进熔炉了啊,盈盈从小就听话,怎么会偷东西呢……”

盈盈?

少东家心中一震,刹那间,两张面容重叠,一道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

无缺为盈,她竟是东阙公子?!

他脚下一滞,眸中光芒骤然一凛。这次,绝对要赶上。少东家深吸一口气,蓦地转身,直奔熔炉而去!

 

升平桥。

“那温郎巧舌如钩,暗度陈仓施计谋。道主儿飞星走宿,偷天换日运机筹。更有那樊楼粉黛洒钱稠,恰便似瑶池仙子抛珠斗。这冤仇,直教那汴水倒流天地瘦——这厢祸事将起,那厢救星何在?且听下回,小老儿明日能否开讲,全仗诸位今日善缘。”

吕道理腆着脸,向众人讨了一波赏,他看着满满当当的钱袋子,指尖一掐袋口麻线,沉甸甸的铜钱碎银硌得掌心发痒。这日又赚了不少,那位青缎袍的官爷依旧赏了一锭银子,这下又是几个月饭钱,吕道理那个喜啊,当晚就去春满园里胡吃海喝了一通。

等他回到家,已经将近子时,吕婆娘听见他回来了,拿着鸡毛掸子就打了上来,吕道理躲避不及,挨了这么一下,捂着手臂嚎叫起来,“死娘们干什么呢!”

“你干什么去了!”吕婆娘红着眼问道。

“喝、喝酒!”吕道理一见婆娘怒目而视,下意识地畏缩,但随即又回想起自己如今已是能赚钱的身家,心中又多了一份底气。

“好啊,好一个喝酒,都喝到别人床上去了!”吕婆娘掐着吕道理的颈皮,“这是哪个婊子的胭脂!”

吕道理一时语塞,脸色一变:“我……”

“你什么你,今天赚的钱呢,给我交出来。”

吕道理借着酒劲,心中一阵怒火,起春满园里那些把他夸成文曲星历劫的女子,越发看不惯眼前这妇人,红着脖子喊道:“我不!”

“别以为你给我生个儿子就上天了,老子赚的钱,老子想怎么花怎么花!”

“好你个吕道理!”吕婆娘咬牙切齿,拿起鸡毛掸子就抽。

吕道理不甘防守,随手拿起一个碗就往吕婆娘头上砸去。

“哐”一声,碗应声而碎。吕婆娘头上破了个大口,血哗哗地留了一地。

吕道理见了血,酒醒了大半,看婆娘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吓得面色如土,身子直哆嗦,“操,坏了坏了!”

这可怎么办是好,他看着地上的碗碎片,全身便只颤抖,双腿一软,跪坐在地。浑浑噩噩半晌,他猛地惊醒,绝不能被抓去坐牢,那一辈子可就毁了,一咬牙,必须把人藏起来。

地窖!对了,他还有个地窖。

他不知哪里涌起一股力气,拖着吕婆娘的腿,一直拽到了地窖里。他给自己壮胆似的,念叨着“死了好,死了好”。

地上留下一长条血迹,他找了半天找不到拖把在哪,骂道:“狗娘养的婊子,拖把都不知道放的显眼一点。”

半晌,他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扫把,算了,这个也行,就倒了水在地上,拿扫把扫出去,也算勉强弄干净了。

他精疲力尽,倒头就睡,或者是昏过去了,没注意到书桌上多出了许多书稿。

入夜,一个小小的人影从吕家里跑出,一路趔趄地跑向私塾。

……

 

熔炉区重重守卫,铁门森然,寒光凛冽,炽热的烟雾自高塔之中弥漫而出,空气中隐隐浮动着金属灼烧的铁腥味。

少东家目光一沉,潜伏在阴影之中,屏息观察。

“正门守卫太多……从那里进去,必定暴露。”

他眸光微转,忽然瞧见几辆运货马车正缓缓驶向后方的仓库。

他趁着巡逻间隙,身形一闪,跃上马车,轻巧地隐入车厢之间。

片刻后,马车抵达熔炉区,他趁人不备,从缝隙中一跃而出,身形贴着阴影疾行,很快便潜入了一间仓房。

仓房昏暗,四周堆满铁桶与木箱,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煤炭气息。

少东家翻找一番,从一名小兵身上取到了一张地图,展开一看,眉头微皱——

“进入地牢还需一把钥匙……”

他眸光微闪,屏息凝神,透过窗棂远远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座房舍中,副督头正端坐桌前,手边搁着一把沉银钥匙。

少东家嘴角微微勾起,双指轻拢,悄然绕至房檐下。

副督头打了个哈欠,起身上楼,钥匙仍挂在腰间。

“机会来了。”

少东家身形如燕,足尖轻点窗沿,待副督头行至楼梯间,他猛然伸手,运起摄星拿月,两指轻拂——

“唰!”

钥匙自副督头腰间滑落,被他轻巧地接入掌中。

副督头似有所觉,微微侧头,然而屋内夜灯昏暗,他只皱了皱眉,便又缓步上楼。

少东家持钥匙跃下屋檐,眨眼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

地牢深沉幽暗,寒意刺骨。

少东家穿过蜿蜒的石道,终于在尽头的牢门前停下。

他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铁门“咔哒”一声开启。

然而牢房内,竟空无一人!

待他察觉不对,牢门轰然落下。

糟了——

少东家眉头紧锁,正欲再作探查,忽听耳畔传来低低的笑声。循声望去,他不由一愣,“道主?”

“我们是来救盈盈姐的,这种好事,怎么能少了我们。”道主们解开机关,将少东家放了出来。

“福、禄、寿”小福指了指自己,又指着另外两人。

少东家点头应着,其实根本分不清楚。他随三人来破解牢房机关,到富丽堂皇的神龛供桌前。

而上方挂着的画像,竟然与史大人一模一样。

小禄沉声道:“原来他就是未央城的黑财神。未央城白黑财神,分别掌管正财与偏财,没想到竟然真让他潜入开封来了。”

她没给少东家多想的时间,径直走到黑财神画像前:“东阙公子被关在塔顶,入口就在这里。”

转动一旁的花瓶几下,忽然,地面发出轻微的震动,柜子缓缓向后移开,露出一道幽深的密道。

四人闪身入内,沿着石阶疾步向前。

熔炉核心出现在他们面前,这犹如一座狰狞的庙堂,矗立在黑暗之中,烈焰吞吐,浓烟翻滚。铁索交错,铜管纵横,炉膛深处炭火炽烈,炙烤得空气都在微微扭曲,仿佛连灵魂都要被融化。

这里的人双目浑浊如翳,皮肉干瘪,面色惨白如鬼,仿佛血肉之中孕藏着某种妖异的东西。

“少侠,前面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福禄寿停在核心门口,小禄犹豫道:“……一定要救出盈盈姐。”

少东家一点头,跃上一座上升的坩埚,坩埚表面滚烫,他快速攀爬,借着绳索的力量,荡向塔顶。

风声猎猎,下方炽热的火光映得天色通红,整个熔炉宛如一座燃烧的巨兽,吞吐着滚滚烈焰,四周环绕着狰狞的黄铜铸像,皆为穷鬼哀嚎、商贾伏地膜拜的模样,铜面已被烟火熏得漆黑,唯有双手齐齐伸向前方,透出几分诡异。

少东家推门而入,这塔顶却是一片金碧辉煌。

史大人,或者说,黑财神缓缓转身,他面涂赤金,双眉倒垂如蚰蜒,腹圆如瓮,腮肉堆叠,笑声裂帛。

黑财神冷笑道:“能闯到这里,倒是有些本事……不过,生金瓯落入我手,你便是来迟了。”

两人瞬间交手数十回合,招招凶险。少东家招式灵活多变,金枪时而如蛟龙出海,时而若灵蛇吐信,时而切成剑法,招式之间毫无间隙,逼得史大人连连后退。

眼看不敌,黑财神怒喝一声,他手中的金如意,赫然裂开了一只血红的竖瞳!

“钱可通神,亦可噬命。既食吾财,当归吾脏——”

黑财神大笑,五指微张,炉膛之下的囚犯陡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啊啊啊——!!”

他们的皮肉飞快干枯,生机被强行抽离,化作金色气流,狂涌入那如意钱眼!

“轰——”

刹那间,黑财神周身金光爆涨,皮肉宛如膨胀的金汁,钱眼竖瞳光芒暴涨,竟如实质!

他缓缓抬掌,五指张开,如意钱眼中缓缓滴落一滴暗金色的血泪,落地之时,竟瞬间凝成一个个人影,光泽幽深,邪气弥漫。

他负手俯瞰众人,声音如雷震响:“贪财者,皆为吾信徒。”

话音一落,人影便围攻而来。

少东家只得连连闪避卸势,一时招架不及,被震得连退三步,嘴角沁出一丝血迹,只觉一股阴寒之气透入体内,灵台微微晕眩。

不等他多想,黑财神已再度攻来。这一次,他掌间凝聚着更为恐怖的真气,如同滔天巨浪般压向少东家。

少东家深知硬接必败,身形一转,如同游龙般闪避开来。

他一边格挓黑财神凌厉的攻势,一边寻找弱点,就在——

那里!

他深吸一口气,猛然跃起,身形如飞鸟掠空,剑锋倒转,停渊止水,弓弦轻响!

破空一箭,直取如意钱眼!

可……箭矢刺入钱眼中心,却无事发生,连火星也没有溅出。

黑财神大笑一声,“无知小儿,吾乃金玉之身,凡俗兵刃岂能伤神?”

原来他吸收了太多生魂,金身已近不坏。少东家暗道不妙,吃力地腾挪辗转,剑影横掠,拦下大半攻势,他终究只是血肉之躯,黑财神却已半入神境,仍有数道剑气擦肩而过,在身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壑。

血液淌落,浸染衣襟。

少东家咬牙忍痛,掌心微微发颤,方才在仓促间拔出的伤药已所剩无几,甚至连手中的剑柄都被汗水浸透。

黑财神冷冷俯瞰,面色漠然,竖瞳缓缓旋转,掌心之中金光酝酿,似在积蓄最后一击。

少东家喘息未定,目光凝在他的金身之上,眉头紧蹙。纵是心如电转,也难以破局。

此獠生吞人魂,以人命铸身,早已超脱凡俗,剑难破防,掌难伤躯……若照此下去,绝无胜算!

少东家深吸一口气,剑指轻抬,气息陡然一变,生出一股破釜沉舟之势。

既然无法,那便一剑破万法——

纵使金刚不坏之身,也有水滴石穿之日!

剑锋陡然斩落,携雷霆万钧之势,直取黑财神额心!

黑财神竖瞳微缩,掌心一推,双手交错,如同合拢一座黄金大门!

“轰——!”

剑光斩落,却被硬生生震开,少东家身形暴退,足尖一点地面方才勉强稳住身形,胸口气血翻腾,喉头一甜,竟喷出一口鲜血!

仍是不敌!

黑财神微微侧首,竖瞳幽幽转动,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凡人之力,也敢逆神?”

少东家喘息不止,双腿已然微微颤抖,丹田之气几近枯竭,伤药用尽,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他缓缓抬头,望向如意钱眼。

——上次无功而返,但那里分明就是弱点,只是那一箭少了些什么,才破不开那层红光。

他强行提起仅剩的一口气,赌一把的时候到了!缓缓抬起弓,指尖搭上箭矢,目光凝聚,刹那间,天地仿佛归于死寂,血红钱眼中倒映出他腾空的渺小身影。

停渊——

 

某阁楼。

棋盘上黑白交错,局势胶着。赵二端坐桌前,目光沉静,棋子悬于指间,眼看便要落下。

忽然,棋子竟脱手而出,愣神之间,正巧落在了一处,一看竟然比他原本要落之处更加玄妙。

赵大哥哈哈一笑,摸着下巴道:“这棋子通人性,知道你想下在哪。”

赵二微微一顿,示意赵大哥下棋,突然一只麻雀落在平座栏杆之上,摇头晃脑辨认了一下方向,向某处飞去。

赵二想到什么,说道:“哥,可曾观察过鸟雀?”

“打猎时算吗?”

“……”赵二叹了口气,知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白日里,那些鸟四处乱飞,毫无章法。可天一黑,它们似乎又总能找到方向,知道该往何处归去。”

“这是为何?”

“白日萤,黑夜火……须知何处落目,方能得见全局。”

赵大哥听出了他言外之意,沉吟片刻,问道:“人有天黑的时候吗?”

赵二未答,赵大哥顺其目光望向窗外。

 

开封城上空,夜幕如墨,街巷之中,百姓们纷纷举起手中灯火,口中吟唱起低沉的乞怜歌。

乞怜歌起,开封夜哭,凡有冤屈、灾难之事,百姓便点灯吟唱,以求苍天垂怜。

烛火如繁星,映入熔炉之上。

赵二跨过门槛,负手立于回廊,目光深远。

被绑缚的东阙公子跪在他脚边,神情淡漠,仿佛她并非阶下囚,她抬头盯着赵二,声音透着悲怆:“大人,生而微末者,当真无声吗?”

赵二并未回答,随口道出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看——”

“天黑了。”

东阙公子悚然扭头一看。

——「羲和忽堕九霄鞭,望舒错踏昆仑辇。但见那玄穹崩裂处,墨龙翻海倒垂天。霎时间日轮吞雾,月窟生烟,恰似共工触断不周岩,又恍若女娲炼石补漏前。

赤乌匿形,素娥遁影。泼黛层云阎罗殿,压折了朱雀桥栏,漫过了玄武门檐。只道: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巨浪成于微澜之间——」

 

——止水。

凝神过度,少东家脑中嗡鸣不断,强撑到一箭射出,翻身落地,耳中不禁流出一丝鲜血。

世界顿时无声。

那一箭,摇摇射去。黑财神连忙挥手去抓,虽抓了个空,但气流冲弯了箭尾,木箭稍微偏移,朝着错误的方向飞去。

少东家心知不妙,这次要栽了。

突然,点点微弱萤火闪现,渐渐地,萤火越来越多。这些发光的羽虫群,猬集于射出的弓箭之上,扑棱羽翅,带出一尾如龙的浩荡磷光,托起一线箭光——

直贯如意钱眼!

“轰——!!”

一声清越震颤,黑财神金身顿碎,崩裂的光华四射,照亮了半边天幕。熔炉应声破碎,烈火化作余烬,焦黑的烟灰弥漫在空气中,整个高塔一片狼藉。

“溜了溜了!”少东家衣袂迎着坠落的火星訇然展开,踏着断梁残壁,背月而下。

今夜月圆。

天空没有留下鸟的痕迹,而他已经飞过。

鹘落间瞥见东阙公子被俘跪于另一个人身前,旋即御风而至,挡在她身前,手捥一个剑花,微微颤抖的剑尖直指另一人喉间。

他抬头对上那双褐棕色的、像矛隼一样,什么时候都不会显露畏惧的眼睛。

“怎么是你?”

“帮你救了人,就这样报答本官?”些微的讥讽像是剑身上一闪即逝的寒光。

少东家茫然地看着赵二嘴唇一开一合,耳朵里没有任何声音。

 

这日醒来,吕道理一看桌上,竟然有三份稿纸,他挨个看过,嘴唇发白。

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惊才绝艳,被三个神仙争抢,一种莫名的恐惧从他心里生出来,漫过他的头顶。他深吸一口气,冲出房间,拽过吕婆娘说道:“快收拾东西,我们回去。”

吕婆娘不解,“你疯啦,好不容易才……”

吕道理头上冷汗涔涔,“这事不对劲,我们快离开这地方,对了,小宝,快去找小宝。”

见吕道理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吕婆娘也被镇住了,赶紧出门去找吕小宝。

房中只剩下吕道理一人,他扶着桌子坐下,焦急地等待着。一如十几年前进京那天,他也坐在凳子上,等在房间外头,等着错过进城的时间,错过殿试,错过很多东西。

如今他好像仍然坐在那张凳子上。

这一坐,就坐到了申时。

他撑着身子走到了升平桥,比起昨日还多了一倍人,不仅茶肆坐满了人,就连周围的铺子都满座,小板凳围了一层又一层,还有不少人站着也要听他这最后一话。他那张平日说书的桌子上摆了碟花生和茶水,用的是茶肆最好的茶饼,一壶足足要十三文。

吕道理望着黑压压的人头,嘴唇发白,三本说稿的内容在脑中交织。

他深吸一口气,一拍惊堂木。在一片寂静中,发白颤抖的嘴唇开合。

“霜峰挑月照樊楼,二十年江湖依旧。绣阁藏娇,素手抛钱似雪飘,暗度陈仓,金蝉脱壳胜鹘逃。总知他楼台七宝妆虚套,早则是锦阵花营巧设牢。哪个偷天换日手,哪个移星转斗谋?”

“金瓯原是假,玉局总成休。雾散云收,方识破连环扣。这的是连环计里套,套里藏刀,刀头舔蜜,蜜中裹药!”

……

“终道是,一剑霜寒十九州,斩断这黄金锁链铜钱咒!”

……

“说什么逍遥五湖烟霞客,不过是弈枰刍狗,囚!囚!囚!”

“你看那未央城头月,犹照离人泪,待明朝收拾起,任他风满楼。”

……

“金瓯幻影汴梁秋,尿瓮翻作万户侯。莫道人间无诈术,从来庙算胜鸿沟。”

“虽做了七日鬼,不负这江湖浩,看取长虹化热血,直贯苍穹报天狼!”

念完这一句,掌声如雷,震彻长街,分明太阳已经下山,吕道理却觉得日光耀眼,他仿佛恍惚间看见天穹裂开了一道光,一道白衣飘渺的身影自苍穹而降,向他伸出手,喃喃道:“神仙来接我了……”声音轻若游丝,随即缓缓闭上双眼。

烧饼老板站在一旁,胸口剧烈起伏着,方才的激昂尚未散去,忽而心头一跳,总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迟疑地唤了一声:“老吕,你……”

吕道理却没有应声。

老板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大着胆子上前两步,伸手轻轻推了推吕道理的肩膀。

哪知这一推,吕道理的身子竟然猛地一歪,软软地倒了下去,仿佛一根被风吹断的残烛,毫无半点生息。

烧饼老板脸色骤变,连忙探向他鼻息。

他的瞳孔猛然收缩,嘴唇微微颤抖,良久才干涩地吐出一句:“他……他死了!”

死了?!

人群刹那间安静,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猛地喊了一声——

“死人了——!”

街市瞬间炸开,方才还簇拥在一处的百姓如受惊的鸟兽,惊叫着四散奔逃,争先恐后地逃离,唯恐被死气沾身。

 

吕宅。

“救命啊!走水了——救命!”

吕小宝带着先生回到家里,远远的看见黑烟缭绕,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先生的手,一边狂奔,一边哭喊。

先生见状,脸色骤变,连忙招呼邻里帮忙泼水救火。众人忙活了半晌,终是将残存的火星扑灭,可屋子早已烧得七零八落,梁柱倒塌,墙体焦黑,屋内的一切,尽成灰烬。

火光虽已熄灭,空气中却仍弥漫着焦木的呛人气息,灰烬在风中飘散,宛如一座被遗弃的废墟。

吕小宝跌跌撞撞冲进残垣断壁之间,泪水大滴滚落,颤声喊道:“娘!娘——!”

先生心头一紧,快步跟上,一边安抚道:“小宝,先别哭,你娘说不定出门去了……”

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这儿有个地窖!”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烧塌的房梁下方,露出一道隐秘的入口。

“诶!这里有个人!”

“啊——!!”

尖叫声陡然响起,只见一个人影踉跄跌坐在地,脸色煞白,瞳孔惊恐地瞪得如铜铃般大,指着地窖口瑟瑟发抖:“哎呀妈呀,吓死我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只枯瘦的手自黑暗中探出,指甲焦黑,指节嶙峋,手臂上满是焦痕。片刻后,一个披头散发、满脸干涸血痕的女人缓缓从地窖里爬出,衣衫破败,身上沾满烟灰与尘土,宛如夜半厉鬼,幽幽直起身来。

火光映照下,她的双眼冷得刺骨。

“吕道理那狗娘养的东西呢?”

她的嗓音嘶哑低沉,如风吹枯叶,带着一丝渗人的寒意。

吕婆娘。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神情尴尬,谁也不敢说话。

终于,一个消息灵通的年轻人犹犹豫豫,张了张嘴:“他、他……”

先生微微侧头,目光一沉,那人登时闭嘴,不敢再言。

吕婆娘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声音不疾不徐:“你说。”

那人被她盯得后背发凉,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他、他死了……”

吕婆娘微微一愣,像是没听懂:“怎么死的?”

那人艰难地开口:“说书的时候,说完就……死了。”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算不上安慰的话,“大家都说,他是文曲星历劫圆满,回天上去了。”

吕婆娘冷笑了一声,眼底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听到了什么无关紧要的消息。

她抬手随意地抹了抹脸上的污迹,啐了一口,道:“便宜他了。”

那人看着她的头发,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你的头……?”

“哦。不碍事。”她冷冷说了一句。

她迈步走进废墟,在倒塌的屋梁下翻找片刻,捡起几块被火焰熔化、已然变形的银锭,随手拍了拍灰,揣入袖中。

然后她转身抱起小宝,轻飘飘地道:“走了,小宝,咱们回家。”

Chapter 8: 雨霖铃

Chapter Text

开封府。

暖阁之内,沉香袅袅,帘幕低垂,药炉中氤氲着淡淡的药香。

榻上,少东家半倚锦枕,眉心微蹙,面色苍白。些许天光落在他鬓角,映得几缕发丝泛着病态的光,数十道丝线缠绕在他的手腕。

他自那一战之后,身上伤病无数,被青溪弟子天天捧着伺候,甚至为了治病大打出手。

只是赵大哥愁眉不展,时不时揉揉额角,他寻了数名医者,个个皆是开封榜上有名的圣手。此刻,他们齐聚床前,唇枪舌剑争论着,屋内如同闹市般喧阗,唯独病人——少东家,静静躺着,丝毫不受外界影响,并非他一战之后改了秉性,而是——他聋了。

赵大哥反倒有些羡慕起少东家了。

“内伤虽重,尚不致命,只需调养静养,辅以本人秘术,不日便可恢复。”一名白发医者捻着脉案,缓缓道。这位是开封第一圣手医师,擅长理疗。

“外伤倒也好治,方才已开了特制金疮药,半日后结痂,一日余可愈。”另一人点头附和。

“只是这耳聋……”一名气疗派的郎中皱眉,叹道:“此非寻常失聪,乃是凝神过度冲荡脉络,伤及听窍,恐非寻常针药所能疗。”

赵大哥脸色微变:“大夫……还能治不?”

那郎中沉吟片刻,道:“自然可治。只是需用上我这定窍汤,日日点药,七日为期,方能见效。”

言罢,他取出一小玉瓶:“一日两次,每次三滴,外以玉石封塞,以固药性即可,切记七日之内不可取下,否则将留下遗症。”

此时白发医者轻咳一声,道:“这病人虽伤病交加,只是真患不皮肉。”

“那在何处?”赵二缓缓开口,目光扫过床榻,语气淡然,“还请先生明言。”

白发医者顿了顿,道:“此人身中情毒。”

此言一出,室内顿时一静。

赵大哥一愣,皱眉道:“情毒?那啥玩意?”

白发医者是这里造诣最高之人,总算给他找到了显摆的机会,道:“情毒非寻常剧毒,而是毒入心窍,羁绊七情六欲,既非草木之毒,亦非蛊祟之法。此毒虽不至立毙,但气血亏损,心神渐蚀,终将削人性命。”

赵二皱眉,缓缓问道:“可有解法?”

“医者治身,不治心,此毒当溯本追源,方可解脱。”

众医者皆默然。

赵大哥转头看向赵二:“这……可如何是好?”

赵二不答,只微微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少东家睁大眼睛,单手支颐,看一众人嗡嗡说了一通,试图通过唇语判断出一些伤情。

赵二对他淡淡一笑,漫不经心道:“死不了,便先放着罢。”

少东家见赵二笑了,只道是“问题不大”的意思,安心地躺了下去。

诸位郎中围着少东家忙活一通,势要将他身上都腌出药味来,少东家感觉自己在被做成药人。

 

三日后,东阙如约送来了寒姨的线索。

少东家展信一看,眉头皱起。

信上寥寥数语,大意是——“你寻不到她,除非她愿意来找你。你且安心做想做之事,自然时机到了自会相见。”

少东家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又有些不甘。他将信收好,叹了口气,转念一想,自己倒还忘了一件大事——

赵二给他的毒药,今日便是七日之期的最后一日!

——得赶紧去要才行!谁知道那群庸医有没有给他治好。

少东家起身披衣,推门而出,径直往赵二书房而去。

自那日大战后,他便暂住开封府。一则府中药材丰富,养病便利,二则在开封城中确实没有落脚之处,不如留在府里清净。

他在书房门口找到孙老,示意通报。孙老入内片刻,出来后道:“赵大人请你进去。”

少东家整了整衣襟,推门入内。

赵二的书房他还未见过,四下好奇一看:书房如人,素雅、干净、规矩,规矩之中,透着一丝凌厉。

少东家不懂什么风雅门道,只觉这里也好看,那里也好看。墙上悬着一张飞白书帖,笔意如剑走龙蛇,落款正是赵二。

赵二自案牍后抬眼,目光淡淡,见他进来,执笔的手未曾停顿,随意写下两个字推至桌前:

——何事?

少东家指了指自己的喉咙,伸手道:“七日之期已到,解药。”

赵二闻言,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淡淡念了一声:“傻子。”

少东家虽能听见些许声响,却仍旧像隔了一层水幕,皱眉道:“你说什么?”

赵二不答,只从抽屉中取出一枚药丸,推到他面前。

少东家二话不说,拿起就往嘴里塞,谁知吃得太急,竟被药丸呛住,慌忙抓起桌上的茶杯,仰头便是一大口。

赵二抬眼一看,脸色瞬间变了,腾地站起,伸手便扣住他的脖颈,急声道:“吐出来!”

少东家耳朵仍未痊愈,只觉赵二脸色大变,张口大喊,却听不清,只得瞪大眼睛,一脸不解。

赵二额角一跳,来不及写字解释,索性一手拦住少东家腰际,另一手猛然探入他口中,双指在舌根一压,强行催吐。

少东家被呛得直翻白眼,哇啦一声,连茶水带药丸一起吐了出来。

他连连咳嗽,喉头发疼,艰难抬头:“怎、怎么回事?”

赵二仔细看了吐出的东西,确认已吐净,才微微松了口气,提笔写道:

——水里有断魂散,三个时辰内魂飞魄散。

少东家心头一寒,脸色瞬间白了,喉头又是一阵干呕,几乎要把胃咳出来。

“那解药呢?!”他满脸惊恐,生怕刚才一并吐了出来。

赵二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随手又从抽屉里取出一颗相同的药丸,递给他。

少东家一把抓过,这次他慢慢咀嚼,意外地发现——这解药竟然带着一股杨梅的味道。

他咂咂嘴,惊讶道:“你这解药倒是好吃!”

赵二淡淡点头,习惯性地随手端起桌上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少东家顿时急道:“你不是说水里有断魂散?!”

他想也不想,猛地冲上去扣住赵二的腰,作势要学着给他催吐!

赵二一怔,随即毫不客气地挣脱开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少东家,执笔写下:

——骗你的。

少东家一愣,才发觉刚才那眼神里似乎有些许笑意,继而瞪圆了眼:“那水里到底有没有东西?!”

赵二又喝了一口,慢悠悠地写下两个字:

——没有。

少东家愣了许久,怒气冲冲地拍案而起:“你、你竟然诳我?!”

赵二抬眸看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滚了。

少东家难得见此人眼里带笑,不甘地瞥了眼书桌,似乎是别人的书信,上头隐约写着“紫微星劫”“太岳台”等字眼。

他心想赵二这人阴晴不定,说不准刚才只是随手试探自己,真要把自己毒死也说不定!

越想越气,少东家气鼓鼓地出了门,决定出府散散心。

 

开封街头,熙熙攘攘,人来人往,酒肆茶坊,叫卖声不绝于耳。

街角,一张算命摊子冷冷清清。

那道士年纪不大,稚气未脱,却偏偏板着脸,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算命极快,且漫不经心,看起来很随便,收费还奇高,过了半晌,便再没有客人驻足。

正当他无聊地打量街上行人时,忽然目光一亮,直直盯住了刚踏入街道的少东家。

这人身上……有功绩的味道!

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大单子啊!只要这一单,他就攒够了成为内门弟子的功绩!

小道士眼中发光,不顾自己的摊子,立刻冲了上去,拦住少东家,语速飞快:“施主!你有大灾!我观你鬼脉擂鼓,乃是厉鬼缠身之相!此鬼非比寻常,已勾你两次魂,再有第三次,便要鬼替人寿!贫道可为你驱鬼,只需——”

他顿了顿,掂量了一下眼前人的衣饰,这日少东家正穿着赵二的常服,金丝银线,好不华贵,小道士认定此人是个冤大头,咳嗽一声:“五百两!”

少东家皱眉,指了指耳朵,示意自己听不见。

小道士怔了一瞬,仍然兴奋地拿出纸笔,把话写下来递给少东家。

少东家一看,脸色铁青,甩袖就走。

五百两?怎么不去抢?!

他情愿被鬼缠一辈子,至少鬼没有问他要五百两。

小道士见大单子要飞,急忙追上,一时情急,在手上连连砍价:“一百两!不,五十两!”

少东家越走越快,理都不理。

小道士急了,都说越有钱越小气,今日算是给他见到了,一咬牙,把五十划掉,写了“五两!”

见少东家仍然不搭理,终于下定决心,就当是为了功绩——“免费!”

少东家顿住脚步,回头看他一眼,怀疑地眯起眼睛,这般离谱的砍价,能有多少真本事?江叔教过他,这种人多半是骗子。

但……来都来了。

小道士见人终于停下,松了口气,写字与他交流起来,“此鬼凶煞非常,施主这几日可有遇上什么怪事?”

少东家想起初来开封那两日,点了点头,“差不多七日前……”想到具体事件,他忍不住耳根一红,没往下说。

“七日……?”小道士皱眉,忖思写道:“不应该啊……这厉鬼若是七日前就缠上你,你早该死了才对。”

少东家翻了个白眼,“那你倒说说,为什么我还活得好好的。”

小道士也愣了,他粗看此人确实被厉鬼缠身已久,煞气极重,至少七日。可为什么厉鬼还没有要了他的命?

难道这厉鬼是个好相与的?

他仔细观察少东家,发觉那黑气之中,又些许金线穿梭,保住了一种勉强的平衡。

龙气?

小道士暗骂这些皇亲国戚小气,这情况又有些头痛,果然功绩不是那么好赚的。若是拆了这金线,煞气一下能把人冲死,而这龙气制掣煞气同时,也护住了这团煞气,无法绕过。他写到:我回去找我师父问问,你一定要等我,不要让别人给你驱鬼啊!

写罢,生怕少东家跑路,又掐指送了一卦,道:“施主若寻什么,往西北方去。”

少东家皱眉,摸了摸袖中的信,默默记下了这个方向。

小道士郑重其事地拱手道:“贫道云栽,施主务必记住,千万别被人骗了!”

 

翌日,少东家还未醒来,却被人摇醒了。他睁眼一看,正是开封府的管家,孙老。

少东家揉着惺忪睡眼,“孙老,怎么了?”

孙老面带愁容,递上一张纸:“大人一夜未归,公子可知大人前往何处?”

少东家脑中忽地闪过昨日见闻,

——施主若寻何物,利西北。

——紫微星劫、太岳台。

太岳台不正是在开封府西北方向!?

“他去了太岳台!”

说完这句,他心中不安更甚,赶紧起身披衣,循着这个线索,一路向浮戏山而去。

 

大轻功一运,一剑万里——

脚下烟霞弥漫,万顷茫然,峰峦仅露其巅,烟移峰动,如众乌浮水而戏,一块石碑耸立,上书三字——浮戏山。

少东家停了轻功,步行上山。

山上有一建隆道观,少东家见一旁有一身穿绿色官袍之人立于门前,神色焦急,似是在等人。

见了少东家这身衣服,有些疑惑地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位少侠,是否与我家公子相识?在下司天监马韶,家中公子本与我一同上山,却于昨日走散了,公子名叫‘晋中原’,身穿白色劲装,若是相见烦请告知他,马韶在此等待。”

少东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

马韶叹了口气,作揖躬身,继续张望起来。

 

少东家继续向山顶走去。

太岳台上,日晷长影,风掠残云。

忽然,一阵低微的震动传来,少东家眉头一皱,循而望去,只见几名玄元教众正围着一个道士拳脚相加,鞭影翻飞,鲜血溅地。

“嗤,能撑到现在,算你有几分本事。”

“何必呢,那公子只顾着自己逃命,可不管你的死活啊!”

“把东西交出来,我饶你一命。”

道士蜷缩在地,嘴角溢血,却仍咬牙不语。见到少东家的身影,做了个“救我”的口形。

这下少东家看懂了,悄悄走到那玄元教士身后,凌虚一指探出,直击命门。

这一下惊动了其余教众,一起围攻上来。

少东家目光一冷,抬手握紧长枪,脚下轻点,身影如风般掠出,枪光破空,直取那玄元教首领!

玄元教众见状,纷纷挥动手中钩镰、链剑、星盘,护盾光芒乍现,层层叠叠,滴水不漏。

少东家枪尖一转,化枪为箭,借风疾掠,直击星盘中心!

“砰——!”

星盘应声破裂,护盾崩碎,玄元教徒顷刻间晕厥倒地,被少东家一网打尽。

少东家回身查看地上的道士。

那人已奄奄一息,嘴唇微动,艰难吐出四字:“公子还在下……”

话音未落,彻底昏厥。

少东家皱眉,将人摇了几下,未果,这时才觉得失聪真是麻烦,“该死,到底说了什么……”

他只好搜身,果然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展开一看,赫然写着四字——青龙望日。

他抬眼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日晷,随即抬头望天,赫然发现一座巨大的浑天仪,最上方盘悬着一条青铜龙。

少东家心中一动,缓步走至璇玑台,将龙头方向转向日晷,瞬间“轰隆隆——”

地面八卦阵裂开,露出通往地底的升降台。

少东家毫不迟疑,跃身而入,开启机关。

降梯之下,漆黑如墨,唯有壁上灯火幽幽,将阴森的石道照出一丝微光。

少东家踏步向前,忽觉脚底微微一滑,低头一看,竟是……新鲜的血迹!

他心中一沉,举剑前行,穿过一道石门,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四周横陈的,是数十具宋朝官兵的尸体,血迹未干!

他蹲下查看,发现这些人皆死于剑伤,且衣甲上留有玄元教的链剑伤痕。

正思索间,忽见一具干尸靠在石壁上,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

少东家取出信笺,展开一看,赫然是一张古老的八卦图!

而在阴阳八卦图下方,隐约写着:“紫微星劫……某料玄机在此。朝闻道,夕可死也。□□□□,太岳沉星。”

他眯起眼,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他开启机关,握紧剑,继续向下。

地底,还有更深的一层。

 

刚落地,忽听一声嘶哑的暴喝:“小心——!”

几乎同时,数道钩镰破风而至!

少东家避无可避,眼见刀光逼至,电光石火间,反手一挥,将剑猛然倒插入地,剑锋破石,迸溅火星!

借剑柄一撑,他身形陡然拔起,衣袂翻飞,如苍鹭振翅,凌空一旋,腿风横扫,放下所有攻势。

劲力透骨,兵刃脱手,数名教众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少东家凌空翻身,足尖轻点剑柄,借势再掠三尺,手腕向后一摄,落地时剑已换做长枪,稳稳在手,银光闪烁,寒意凛然!

枪尖破空,如惊雷掠影,“噗”的一声,锋芒透胸而出,血珠沿着枪杆缓缓滑落。

少东家眉眼微敛,未作停留,脚下微错,身形如鬼魅般一绕,瞬息间已立于这最后一个敌人身后。

他握紧枪身,腕力一震,铮然一声,长枪倒拔而出,鲜血飞溅。

随手一抖,红光离枪,点血不沾。

他稳住身形,抬眼望去,只见八卦台中央,一名白衣劲装之人被高高吊起,四肢被光链牵引,绷如满月之弓。星辉自穹顶洒落,光链幽幽,映照着他遍布血污的衣衫。他那一双酷似妇人的嘴唇此刻泛着苍白,脸色依旧沉静,这满身伤痕与羞辱,亦不能使他折眉半分。

原以为他历经此劫,必然狼狈失色,然而少东家却惊怔发觉,苦难与尘污竟然在他身上凝成了一轮光环。星辉微渺,反倒衬得他光华如炬。

“晋中原?”

白衣人旋即别开脸,虚弱问道:“你是……?”

这人给他感觉很熟悉,他便想要看清那人的脸。

那人努力扭开,可他的能动范围到底太小。

少东家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府尹大人?”

“我这就放你下来!”

赵二叹了口气,看着狂砍锁链的少东家,示意少东家有东西在他口袋中。

少东家光明正大偷了一回东西,只见那锦囊里有许多纸条,他展开一看,仿佛听见了赵二那处变不惊的语调:“别白费力气了,切断锁链的办法在那三间屋子里。我已经开了一间,这里有四条锦囊,你且听好。”

第一条——九宫飞星,转于中宫,室有三垣,灵珠所藏,三垣齐聚,星移斗转。

第二条——地山谦,上坤下艮,煞白虎。

第三条——天水讼,上乾下坎,藏玄武。

第四条——山泽损,上艮下兑,乱朱雀。

看完这四条锦囊,他观察四周,心下明了,抬头道:“我明白了,你……再坚持一会。”

“少侠……有成算便好。”赵二喘息未平。

若是少东家能听得见,定要想这人换了身衣服,怎么嗓音都变得柔软了些。

 

此地共分三层:

上层天象,四象宫门(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中层六爻,上示解局之法;
下层八卦,开门所需经卦。
三者相合,方能取出灵珠,破锁解局。

第一间——白虎宫。

少东家调整星盘,补全天市垣,他仔细看了眼,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似乎天市多出五颗星?

不过星象变化多端,或许刻下星盘的时候有这几颗星吧。

灵珠入手,幻境骤起。

——赵二半跪于地,一人刀锋轻垂于他颈侧。

少东家目光一凝,拔剑斩碎幻影,幻境顷刻破碎。

这是不是太简单了?少东家狐疑地拿了灵珠交给赵二。

第二间——玄武宫。

补全太微垣,幻境再起,年幼赵二握剑直指一人,目中杀意骇人,那人跪在地上不断哀求,但赵大哥拦在其前,似乎在阻拦赵二下手。

少东家皱眉,认出此人竟是白虎宫中的幻影!

——恩将仇报,杀!

他一剑挥出,斩断那人首级,幻境再破。

第三间——朱雀宫。

补全紫微垣,却发现天皇大帝与四辅星位不在紫薇垣中。

奇怪……少东家皱起眉头。他想起天市垣中多出的几颗星星,形状上恰似天皇大帝和四辅!只不过天市的四辅是断开的。

天皇大帝又称勾陈大帝,应现为伏羲天皇,主人间兵革之事。

伏羲,浮戏……天皇大帝与四辅在市……

隐约间,他察觉此局大有文章,但没有抓住。摇头甩开杂念,先看眼下。

幻境突起——

赵二举剑,直指赵大哥!

少东家愣住。他全然听不见这三场幻境讲了什么,不明是何缘由。他沉吟片刻,反手斩断赵二之剑,幻境破!

锁链已断三根,四象门大开,少东家从朱雀宫里踏出,可最后一环仍未解。

“你这脑子,倒是偏生在不该好使的地方好使。你要是解不开就好了……”

赵二垂肩摇晃着撑膝站起,拾起地上的链剑,似鞭似剑的莲花垂在他脚边,哑道:“杀了我。”

“什么?”少东家听不见。

赵二一甩链剑,这链剑由一节节锋利的莲花串成,伸展之间如同活物,锋利的花瓣绽开如同蛇鳞舒展,莫名让少东家想到了道观里清雅的雨链。

“今日,你我二人之间,唯有一人能活着出去。”

Chapter 9: 狐狸那时已是猎人

Chapter Text

少东家挡开赵二凌厉一击,剑影交错,鞭风激荡,鞭节在剑身上刮出一串火星。

他已使出浑身解数,可赵二的武功竟然在他之上,剑势鞭影如臂指使,一招一式皆快如雷霆,重如千钧,叫他连半分喘息的余地都无。

“你疯了?!”赵二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好一个官家无情,鸟尽弓藏!

少东家打出了火气,勉力招架间试图寻隙反攻,可赵二丝毫不给机会,链剑翻飞如游龙,盘旋、突刺,招式诡谲莫测,逼得他步步后退。

他暗叫不妙,刚想变招,却见一道银色剑链已然绕至颈间,冷光贴肤,寒意彻骨。

电光石火间,赵二手腕猛然一收,少东家猝不及防,被那链剑紧紧勒住脖颈,猛地拉向赵二!

两人即将相撞之际,赵二反手一掌,结结实实印在少东家胸口——

少东家只觉五脏翻腾,喉头一甜,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八卦台边缘上!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可赵二身形疾掠,跨步上前,竟直接坐在了他腰上!

“……这姿势,怎么有点熟悉?”

少东家皱眉,脑海中掠过某些不甚清晰的画面——那晚,眼不可见,双手被缚……

可思绪尚未来得及捕捉,便被颈侧火辣辣的痛楚拉回现实。

赵二的链剑绕颈而过,锋利的剑刃刮开皮肉,鲜血点点渗出,在苍白肌肤上划出一道如蛇鳞般的印痕。

“你……”

他刚要开口,却见赵二忽然浑身一震!

子时到了。

“……呃……啊——”

赵二骤然发起剧烈的颤抖,原本稳固的身形,此刻竟似溺水之人般痛苦扭曲,他抬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指节泛白,青筋暴起,身躯反弓,发出压抑至极的喘息声。

少东家一惊,见他这幅样子恨意顿消,挣扎着坐起,伸手便去扶他:“你怎么了?”

赵二毫无反应,额角冷汗滚落,眉心深锁,唇间溢出一丝痛楚的呻吟。

他像是被困在某种极端折磨之中,无声呐喊,呼吸破碎而急促,整个人都因痛楚而绷紧,连那一向沉稳冷漠的眼神,都透出一丝挣扎。

少东家看得心惊,顾不得医嘱,连忙抽出手,取下耳塞,想听清赵二的状况。

那层包裹着他的水膜褪去,世界的声音重新回归,他这才听见赵二嗬嗬作响的呼吸,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捏住喉咙,拼命挣扎。

“赵光义!”

少东家一把抓住赵二肩膀,用力摇晃,可赵二仍旧没有反应,甚至连目光都开始涣散。

少东家气息急促,一个劲继续喊他,晃动间,鲜血自颈间伤口滑落,红得像殷殷的霞,恰巧落在赵二的唇边。

这一滴血,如惊雷破空,赵二猛地一颤,瞳孔骤缩——

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角那抹猩红,刹那间,双目猛睁,喘息陡然急促!

他猛地拽住少东家,狠狠一拉,左手扣住少东家的后颈,五指如钳,力道惊人,死死将他困在怀中,不容挣脱。

少东家尚未反应过来,撞入赵二怀中,耳畔传来急促沉沉的喘息,随即颈侧一痛,赵二骤然咬上了他受伤的脖颈!

“嘶——!好痛!!”少东家蓦地倒抽一口凉气,只觉颈间像是被毒蛇啮咬,带着某种撕裂般的灼痛,沿着血管一路窜烧。他不敢动弹,生怕被撕扯下整片皮肉。

唇齿碾过伤口,热意混着血腥,疼痛带着酥麻,少东家痛得倒吸冷气,却又莫名升起一丝不该存在的异样战栗感。

少东家咬牙,双手抵在赵二肩上,拼尽全力想要推开他。一触及对方,搁着衣料,少东家也察觉到了那异常的温度,灼人如烙。

好烫,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可对方却愈发用力地吸吮着,舌尖将渗出的血珠一寸寸收拢,他仍是不满足,舌根微抵,近乎贪婪地探入裂开的皮肉,攫取着咸腥的热血。

过了不知多久,赵二忽然重重一喘,仿佛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眸色晦暗,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复,唇齿间血迹艳若点梅,衬得他面如霜雪。

他猛地松开少东家,一把将他推开,目光沉沉,压抑着尚未散去的残暴欲念,带着血丝的唇齿间,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破煞。”

“快——”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随即他抬手一掌,将少东家推下八卦台的边缘!

 

几个时辰前,太岳台地下。

鲜血蜿蜒流淌,地面横陈着层层叠叠的尸首,刀剑折断,甲胄残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气。一路杀到此处,路上波折不断,身旁护卫如今已经死尽,只剩下他一个人,身上轻伤难数。而四周皆是玄元教众,钩镰、链剑寒光森然,群狼窥伺,步步紧逼。

赵二沉着脸,五指收紧剑柄,腕骨微转,剑身轻鸣,如龙吟作啸。他目光冷冽,微微侧身,脚下一错,身形陡然掠出,剑光乍闪,便要取一人首级!

“定!”

一声轻呵,如曳雪破风,语声未落,赵二忽觉四肢剧震,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猛然禁锢,真气滞涩,身形顿在原地,剑锋只差分毫,便可斩下敌人头颅——

可终究停住。

一个人影自玄元教众之后缓缓踱出,白纱斗笠轻垂,遮住大半面容,步履平稳悠然,方才那声呵令不过是随手拂尘。众弟子纷纷伏地,低声道:“曜主大人。”

曜主似笑非笑:“廷宜,你一向聪明,怎会妄图以为师传授的武功来对付我?”

赵二的眼神倏然一沉,牙关紧咬,声音透着寒意:“别这么叫我。”他一面应付,一面内力悄然涌动,筋骨微绷,试图冲破禁锢。

“为师还不了解你么,你走到这里,正是说明了你我本是一类人,”曜主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他对自己的布局十分自信,自然不担心赵二冲破他的禁制,语气依旧温和,仿若真是师徒谈心:“听命于我,加入玄元教,为师看在师徒一场,留你一条生路。否则……”

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虚虚捏住赵二的下颏,“便沦为傀儡蛊偶。”

赵二欲躲不成,只恨然看他,回想这一路才明白一切都是曜主的设计。若是太过轻松,他早察觉出这是一场局,偏偏总是侥幸得手,让他不愿前功尽弃,一步步走到了地宫底层,他冷笑一声,“加入你?一群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的鼠辈。”

“你若不喜欢,将来改了这条规矩便是。”曜主微微一顿,目光落在赵二身上,竟然很是欣赏,他缓缓道:“你已察觉到体内的情煞了吧?”

“……果然是你。”

“此煞一成,万蚁噬心,不与人交合便不得解脱。更何况,”曜主踱着步子,“与你交合之人,亦会身中情毒,三次之后,必香消玉殒。你能活到现在,不愧是为师的好徒儿。”

赵二瞳孔微缩,心头蓦然一沉,十指微微颤抖。

人群中,有弟子交头接耳。

“……咦,我们弄的怎么是情煞?”

“嘘!小声点!不是弄不到合适的镇物吗?玉同欲,合成情煞,为此那老头还发了好一阵脾气,才肯布阵。”

曜主清咳一声,室内陷入安静,“为师知你心存善念,不愿因己害人性命。早在十余年前,我便搜寻命犯孤鸾煞之人,他们与你的命格相合,得奇子者,可为玄元教所用。”

“你不必愧疚,他们命数早尽,反倒因你才多活了些时日。他们成为死士,也是为了还你的恩情。”

他缓缓走上前,衣袖轻拂,四条光链自柱顶垂落,缠上赵二的四肢,将他高高吊起,悬于八卦台中央。

曜主声音依旧淡淡:“想好了,便叫你这些师弟来找为师。”

“看好他。”曜主对众弟子下令,随后走出了太岳台。

 

少东家耳畔唯余风声呼啸,仿佛惊鸟遽然振翅,扑落长空,忽然间一股奇异的吸力猛然拉拽——眼前一晃,就出现在了浮戏山的石碑处。

他微微一愣,心中讶异:“……传送阵?”

玄元教这阵法果真厉害,可没空细想,他翻身而起,沿着山道疾奔而上,脚下生风,转眼已至道观。

马韶正四处张望,见少东家气喘吁吁地冲入,一身的血,脖子上更是血肉模糊,眉头紧皱:“怎么回事?”

少东家来不及多言,一句话劈头而下:“晋中原被困太岳台地下!”

马韶脸色大变,也不在意这人怎么突然不聋了,霍然起身:“你确定?”

少东家郑重点头。

马韶深吸一口气,随即传令:“召集术士,布阵破局!”他看向少东家:“此地还请少侠照看。”

少东家答应一声,转身去寻破煞的线索。

 

半路上,一个小道士迎面撞了过来。

“云栽?”少东家认出那张熟悉的脸。

小道士看见他双眼放光,兴奋道:“对对!我就是云栽,少侠好……”

少东家打断他:“你知道怎么破压胜之煞吗?”

云栽手舞足蹈,骄傲道:“这我是专业的!我压胜年年考第一,没想到你也察觉浮戏山的风水不对,只要你让我驱鬼,我马上帮你解决!”

少东家立刻点头答应,“好,但先破局!驱鬼的事,事后你到开封府找我,多少钱都行!”这钱是为了救赵二才花的,想必会给他报销吧。

云栽一听“多少钱都行”,眼睛一亮:“成交!少侠,用轻功带我一程!”

他指着地图上的两点:“南北两地,风水有异,定有设下的压胜阵。”

少东家不再多言,带着他飞掠而去。

在天上,云栽叽叽喳喳地说道:“你看,这浮戏山本事官鬼禽曜四星齐聚之地,对应紫薇中宫,贵不可言,但如今风水眼窍受损,变成了孤虚空亡之局,对于此地龙脉,乃是‘拔齿剥鳞,凿眼锁爪’的杀招,你那被压胜之人,定是真龙血脉,才配的这种格局。”

到了第一处洞窟前,门口设有复杂的星盘密码,少东家赶时间正欲拔剑硬闯,云栽却笑嘻嘻地抬手旋动星盘。

“喀——”

大门瞬间打开,毫无阻碍。

少东家讶了他一眼,心道:“还真有点本事。”

二人冲入,刀光剑影间,玄元教众纷纷倒地。祭坛之上,摆着半块刻有“匡”字的玉佩,少东家拿起,眉头微蹙。

第二处洞窟亦是相同情形,另一块玉佩,上刻“义”字,旁边还压着一封书信。

少东家匆匆塞入怀中,来不及查看,提剑疾行,直奔太岳台!

他踏入地宫,甫一迈步,心中陡然生出不祥预感——

他……应该无碍了吧?

可当他踏入八卦台,环视四周,心口陡然一沉。

赵二不见了。

空旷的八卦台,血渍尚未干涸,四条光链断裂落地,摇摇晃晃,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声。

少东家站在原地,皱眉望着这片狼藉,眉头越蹙越深,心头隐隐泛起一丝极不安的寒意——

是司天监的人带走了他?少东家想起这人上山前还甩掉司天监的人,觉得事情没那么容易。

到底去哪了?

Chapter 10: 玉楼春

Notes: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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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光如锦,遥天流彩,镀在远山松影之上。少东家才下山不久,便被一人拦住去路。

那人戴着白纱斗笠,一袭玄青长袍,袖摆如流云,声音沉静,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韵律,伸出一只手拦住少东家。

幕篱下目光流转,微微打量少东家,忽而眯起眼睛,片刻后,他轻笑道:“少侠气象不凡,命星煊赫,若与贫道同行,前路必是大道通天。”

少东家急着找人,眉头一皱,抬手便要拨开挡路之人,哪知对方身形闪烁,又拦住了他。

“少侠这番,未免太过无礼了吧?”

少东家指指耳朵,摇了摇头。

“聋子?”斗笠人一愣,讶然道:“聋通龙,倒是难得。”

此时少东家已经绕过他远去,他望着远去的背影,掐指一算,低声喃喃道:“你我竟还有一丝缘分,聋者不闻尘音,独听天鼓,破去杂念,方通化龙之道……这番机缘,可谓千载难逢。”

他眼中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道:“既如此,便不急于朝暮了。”

 

少东家下了山,才发现不知该往何处寻人。

他本以为自己多少算是了解赵二的,毕竟从未见哪个人能将自己的喜怒藏得这般好,不动声色从不叫人摸透半分,偏偏又让人忍不住将他捧得高高的,让人心甘情愿地去顺着他、护着他。

可到了此刻,他才发现,他什么都不知道。

赵二在开封有什么朋友?他常去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对他而言是安全的?

少东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也未曾需要思考。

因为赵二一直都在那里,他从不需刻意去寻。

可如今赵二不见了,反倒让少东家茫然起来。

去找赵大哥吗?

赵二希望自己如何做呢?

不,他一向爱打哑谜从不明言,他不会说“该如何做”。他只是给一个局,而后看着自己落子,一步步走向他预定的答案。

他是真的相信自己吗?还是只是……算准了自己一定会照着他的路走?

少东家脑中思绪翻涌,忽然一顿。

他的脚步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开封府的大门前。

他径直寻到孙老,问:“大人回来了吗?”

孙老面露急色,“还未。”

少东家眸光微沉,忽然想起赵二上次在春满园落下的金珠,心头一紧——

他不会去了春满园?

那副状态之下,他去春满园是要做什么?

……不言而喻。

少东家胸口涌上一股莫名的燥意,转身便走。可这一路行去,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

赵二若是去了那里,自己又能做什么?他忍不住将头发挠乱,解药到手,他们已经互不相欠。那他要以什么身份赌气……朋友?

那人向来冷淡自持,眼高于顶,就算情煞难忍,也未必会堕落至此。可是,若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让少东家心尖一颤,脚步猛然加快。

 

春满园依旧是纸醉金迷,青楼内香雾袅袅,灯火摇曳,远远便能听见丝竹之声。前台的老鸨见少东家气势汹汹而来,忙迎上前,笑吟吟道:“这位公子,可有相熟的姑娘?”

少东家懒得废话,沉声道:“我来找人。”

老鸨愣了一下,眼神微妙:“公子要找哪位姑娘?”

少东家指了指上次那间厢房的方向。那层楼非权贵不得入,老鸨面上堆笑,有些为难,手却下意识地拦在楼梯前:“公子,那房里可没有姑娘,可是记错了?”

少东家冷哼一声:“没错。”

老鸨堆起笑容,话音未落,少东家已经抬脚迈了进去,老鸨拦不住,只得暗暗叹息,心想自己不过是拿银子的,又何必去招惹这尊阎王?

少东家一路直奔上次的房间。

门前,侍女一脸为难,低声道:“公子,这房里可是……”

少东家闻言,心下一紧,果然在这里!

侍女以为他是这里面公子家里的人,神色犹豫,嘴上推辞:“公子,真的不行……”却又微微点了点头。

少东家明白她的意思,轻轻空推,侍女顺势倒在地上,装作无力阻拦,少东家径直推门而入。

房内香气浓郁,红纱半垂,烛火晃荡,映得一室暧昧旖旎。

几个男妓衣衫不整,围绕着榻上的男子,或低声娇吟,或伏首吞吐,空气里弥漫着情欲的气息。

李富玉半倚在锦枕上,脸色潮红,正闭目享受,忽觉房门被人猛然推开,微微睁眼,看到少东家那张冷若霜雪的脸,竟然在那一瞬间泄了身。

他微微喘息,舔了舔唇角,目光淫邪地在少东家身上打量,低笑道:“哎呀,你这朵带刺的花儿,今日也是有缘,不如折于我的手中?”

少东家原本见不是赵二,莫名松一口气,这下又俊脸微寒,冷冷丢下一句:“滚。”

转身便走。

李富玉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微微一滞,踢开脚边的小官,抚着胸口,喃喃道:“……何等的冷艳,啧,心中这多余的情感是什么……去,给我找个这个类型的!”

 

少东家离了春满园,心绪难平,忆起初见赵二的模样,这人向来端着架子,平日里就像只雪山的狐狸,白玉雕就的骨,檀香浸透的皮,目光冷冽得仿佛能从人身上剜下一片血肉,这回吃了亏,定是不乐意见人,指不定偷偷藏在府中。

思及此处,少东家再回开封府。

——书房?不在。

——卧室?不在。

他站在回廊下,微微皱眉,忽然视线一顿,落在了不远处。

那里是——

他的卧房。

少东家怔了一瞬,心跳蓦地快了一拍,抬步走去。

室内无灯,一道人影蜷缩在床上,被褥拢得严严实实,唯有一缕乌发泄出,被微光映得泛起温润的光泽。

少东家走近两步,低声道:“……你怎么在这?”说着掀起被子查看赵二的情况。

赵二骤然抬袖遮住脸,声音发抖,极力忍耐着什么:“……别看我。”

少东家一顿,“……好,我不看。”,闭眼摸索着解下赵二的抹额,蒙住双眼。那布料柔软,带着一丝有牡丹香气的体温,触感十分熟悉。

赵二藏在被褥中的手指微微一缩,嗓音低低说了句什么,少东家没有听清。

房间里一时安静,只有被褥摩挲的轻响,赵二的气息凌乱,带着几分难耐的躁意。少东家顺着声音跪在床边,手指沿着被褥轻轻触碰,终于碰到了赵二的手腕。

“煞已经破了,你为何还是这般模样?”少东家微蹙眉心,手指触到赵二腕上,一片滚烫。

“余煞罢了,过几日就好。”

少东家停顿了一瞬,像是被噎住了。他知道赵二是个心硬的,可不知这人对自己也这么狠,莫名让他胸口发闷。

他低下头,像是不服气,手指顺着赵二的手腕滑到他掌心,轻轻扣住,闷闷道:“……可是我找到你了。”

赵二没说话。

他向来是这样,遇事不喜言语,不愿解释。少东家偏偏急了——他好不容易找到赵二,结果这人还是冷冷淡淡的,根本不愿意让他靠近。

他不由得咬了咬牙,心底忽然涌起一丝无名的烦躁。

——如果是别人呢?是不是就愿意了?

这个念头一浮现,少东家顿时皱起眉,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加重了一些,像是赌气一般,指尖扣得更紧。

他低声道:“……要我帮你吗?”

赵二喉结微微滚动,嗓音更冷了几分:“与你无关。”

少东家没动,沉默了一瞬后,忽然问道:“……那你要找谁?”

赵二眉头皱得更紧,语气透着不耐:“与你无关。”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副样子。

赵二的手心濡着冷汗,少东家急切不已却又无能为力,只得颓然地垮下肩。

——他知道赵二根本不想让他靠近,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心底那点隐隐的不甘。

——他知道赵二会拒绝他,可他还是会想,如果换成别人,赵二是不是就不会推开了?

想到这点,他心头有些发闷,连胸口都堵得慌。他抿了抿唇,压下这股烦躁,语气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执拗:“……那我去给你叫小倌?”

赵二抓着他的手甩出被窝,双目紧闭,长睫颤抖,冷硬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虚弱:“滚出去。”

少东家抿紧唇,心里升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可他不想服软,也不想就这么算了。他向来不是那种会听话走开的性子,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伏低身体,顺着赵二的气息靠近。

赵二“唰”地睁开眼睛,声音透着一丝隐忍的怒意,“你做什么?”

少东家却不肯听了。他的手指沿着赵二的小腹缓缓向下,轻轻扣住那处炙热,这般难受,他竟还要强撑着……指腹微微用力,顺着血脉的方向安抚。

“大人这么讨厌我,为何要这里来呢?”

赵二浑身一僵,嗓音喑哑:“你找死?”

赵二记得一开始分明是往书房去的,开封城大得很,他大可去别的宅子,甚至可以去烟花之地熬过这一夜。却鬼使神差地停在了这门前。他不喜欢睡别人的床,可那时,他实在是冷得难耐,又热得要命。这副身躯像是被烈焰灼烧,又像被冰水浸透,血液翻腾,四肢燥热。

他靠在枕上,闭眼静息。这里的气息萦绕着他,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将他从那个地狱里扯出些许。他本该厌恶的,可不知为何,嗅着这气息,竟比方才好受了。半梦半醒间,忍不住更往里缩了一寸。仿佛只要沉浸在这股气息里,就能稍稍缓解这令人发狂的灼热——

直到门被人轻轻推开。

赵二眼中却带了几分朦胧水意,额上浸了一层薄汗。身下那处早已硬挺如铁,顶端渗出些许清液腻在少东家指间。

那冰凉的触感落在他最炽热的地方,赵二的喉间溢出一声极力压制的喘息,指节攥紧了被褥,肩背微微绷起。

“……疯子。”赵二低哑地喘息了一声,声音哑得不像是他自己。他缓缓睁开眼,睨着少东家微红的侧脸,唇角微微勾起,透着一丝讽刺的快意。

“你还没发现么?”

少东家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被蒙住的眼茫然地望着他。

“你——不行。”

话音落下,少东家蓦然睁大眼睛,连呼吸都停滞一刹。他感受了一下,脸色难看,心知赵二说的没错。

握着那处的指尖微微收紧,赵二皱了皱眉。少东家心头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屈辱,又像是不甘,他扯下眼前蒙着的抹额,恨然盯着赵二。

赵二在难捱中露出一点笑意,唇瓣氤氲着湿意,眉目微弯,眼尾飞红微微上挑,那双狐狸眼噙着泪,眸中磷光闪烁如同狐火,色授魂与,媚得近乎妖异,却仍旧不肯低头,“忘记喝过什么了?”

少东家张了张嘴,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为什么身体的某处从始至终都没有半点反应。

——是赵二下的药。赵二……不想被他碰。

他指尖微微发颤,胸口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又闷又疼。他现在在这里,也在计算之中吗。他不甘心。面对这个把他当做器物用了两遭的人,他竟然……不甘心?

可他又偏偏觉得,此人越是可恨,越是漂亮极了。

真是疯了。

……索性彻头彻尾疯一回,少东家俯身解了那腰带,撩开衣摆。赵二一惊,却无力推拒少东家的动作。

那处玉柱般挺拔,颜色浅淡如新剥的荔枝壳,唯有顶端泛着一抹嫣红,仿佛一滴胭脂浸在白玉上,艳得晃眼。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试探性地吮了一下。温热的气息扫过他皮肤上的冷汗,赵二便猛地绷紧了身子,狠狠地咬住下唇,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喘息,随即死死忍住,狐狸眼便向他瞪来。

“大人同疯子计较什么?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少东家不以为意。

赵二偏过头去,侧脸的线条绷得锋利,耳根却染上一抹薄红。

少东家舌尖缠绕着顶端打转。赵二登时绷紧了身子,喉间溢出一声难耐的低吟,修长的手指死死抓着锦被,指节都泛了白。

少东家见他这反应,心头一跳,手足无措地停顿了一瞬,随即笨拙地吞吐起来。他的动作毫无章法,时不时便不小心磕到牙齿。水声在寂静的房中格外清晰,那股子怒气褪去,直羞得他耳根发红,脸颊烫得像是被火燎过,耳边赵二急促的呼吸声,像是鼓点般敲在他心上。

赵二被这生涩的举动刺激得浑身战栗,锦缎在他掌下皱成一团。他另一只手捂着嘴,试图将那些不受控的呻吟堵在喉间,可那低沉的喘息还是从指缝间泄了出来,破碎而压抑。

那股欲火在他体内乱窜,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唯有少东家唇舌间带着一丝清凉吊着他一线清醒,像是溺水之人终于被拽出水面,又被扔入了更深的深渊,让他欲生欲死,矛盾得几乎要发狂。他不曾受得这等拙劣的技巧,那些来往承欢的人,哪个不是深谙此道,那些人又哪敢这般报复似的伺候他。

“唔……”赵二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那声音喑哑得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带着几分痛苦,又透着几分难耐的愉悦。

少东家抬头偷瞄了他一眼,见他眼角微微湿润,唇瓣紧抿成一条线,他的瞳孔似乎变大了,仿佛明亮的池潭里略过一团云影。他想起这人在夜里也看得清楚,仿佛这双眼睛不属于人类,几缕发丝垂在他眼前,好像一层半透明的雾,兀地叫人感觉遥远。

“阿原……”

那池潭里风波骤起,顿时云开雾散,眼前重新聚焦,棕褐色的虹膜如同鹰隼,死死盯着少东家。

他心底涌起一股冲动,看着赵二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将整根含入口中,试图模仿那些见过的手段。那物深深没入喉中时,异物感让他喉头一紧,险些呛到,眼眶瞬间泛起一层水雾。他咳了一声,鼻腔里溢出细微的呜咽,却倔强地不肯松口,双手撑在赵二腿侧,微微颤抖。舌尖沿着青筋勾画,他细细地舔过每一寸皮肤。那动作虽慢,却带着一股子执拗。赵二眼波一阵剧烈颤抖,腰身不自觉地挺动了一下,指尖蓦地掐进少东家肩头,从齿缝间溢出不成句的话语:“你……慢点……”

铃口渗出的清液微微发咸,带着赵二独有的气息,直往少东家鼻腔里钻。他用舌尖轻轻一卷,像是试探着那味道,赵二浑身一震,脸颊飞上一抹潮红,像是被烈酒烧透了般,连呼吸都乱了节奏。他腰身又挺了一下,动作幅度不大,修长的腿绷得笔直,脚尖不自觉地蜷起。少东家察觉到他的反应,心头一热,喉咙不自觉地收紧,用舌尖在那小孔处来回拨弄。赵二被这番撩拨弄得难以自持,指甲深深潜入少东家的肩头。

少东家一时吃痛,便放慢了动作,抬眼一看,赵二又瞪着他了。慢了要瞪人,快了要掐人,即便是这般狼狈时刻,也不准少东家忤了他的意。

少东家一边吞吐,一边用手轻轻揉弄着囊袋,生怕用力过猛弄疼了对方。他虽然生涩,却格外专注,每一下都用尽了心思服侍着。那掌心贴着皮肤的温度,烫得赵二抿紧嘴唇。

“啊……”赵二仰起头,脖颈拉出一道紧绷的弧线,眼角渗出一滴泪珠,顺着脸侧滑落,隐没在发间。那泪不知是因快感太盛,还是因情绪太乱。他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被困在暴风雨中的孤舟,摇摇欲坠。少东家将那物深深含入喉中,生涩地收缩喉咙,试图讨好眼前的人。喉头的挤压感让赵二浑身剧颤,一股热流来得猛烈,从尾椎直窜上来,麻得他连手指都蜷了起来。他一声闷哼,精关失守,尽数泄在少东家口中。

那浊液又腥又涩,带着浓烈的气息,冲得少东家喉头一震。他皱紧了眉,眼角因不适而微微泛红,可他却不肯吐出,所有白液含着,他喘着气,缓缓抬起头,唇角还沾着些许白浊,衬着他那张略显青涩的脸,竟有种说不出的色情。赵二虚软地躺在那里急促喘息,胸膛剧烈起伏,眼角绯红一片,湿漉漉的泪痕闪着微光,唇瓣微微张开,吐出一串破碎的呼吸声。

少东家含着那浊液,趁机俯身吻住他的唇。那些浊液尽数渡了回去,惹得赵二眼睫不住地颤动。他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这般对待一向高高在上的府尹大人,莫名地有几分快意。忽地少东家心头一震,这好似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亲近,唇齿相依。

两人都有一瞬的恍惚。

赵二想开口责骂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不料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发出一串细微的吞咽声。他惊怒地盯着少东家看了半晌,浑身发抖,不知是气得还是什么。赵二抬手一巴掌便扇了过去,这一耳光几乎用上他所有力气,在房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这等轻贱,他何曾受过?偏生那些白浊顺着他唇角流下来,衬得他平日里清傲的面容愈发潋滟。

少东家挨了这一不留情面的掌也不恼,反倒眼睛发亮。他凑上前去,伸舌将那痕迹一点一点舔去。

赵二本性倨傲,平日里最厌恶这等轻薄放肆,给他这般戏弄,双颊绯红,恨声道:“本官有些后悔,没有早点毒死你。”

少东家趁机捧住他的脸,再次吻了上去。这个吻却带着几分青涩的笨拙,他连怎样亲吻都不太会,只是本能地追逐着他的气息。

赵二微微蹙眉,手抵在少东家胸前,要将人推开。他素来讨厌这等亲昵,少东家的吻生涩得很,可那温热的唇舌蹭过他的唇角时,手上却卸了力道。少东家得了允准,试探着探出舌尖,轻轻舔过赵二的齿间。

忽然,赵二唇上一痛,将人推开,眉尖一蹙,道:“把你那牙收起来。”

少东家目露诧异,满眼疑惑地望着赵二,乖顺地低声道:“这……要怎么收?”

赵二气结,还未开口,便被少东家抓住了手腕,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直直地望过来,“我听不清,你教我罢。”

两人再度唇齿相接,赵二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少东家却睁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这般近的距离,他发觉赵二的睫毛又长又密,如同鸦羽般微微颤动。

赵二察觉到那炽热的注视,皱眉睁开眼来。这般打量有些冒犯,目光里还带着几分痴迷,引得他有些不悦。他抬手遮住少东家的眼睛,心里一阵酸软。

少东家顺从地阖上眼,任由那只手覆在眼睑上。赵二稍稍放松了些,少东家的睫毛在他掌心轻轻扫动,痒痒的,像是细小的舌头。

两人唇齿间渡着湿热的气息。少东家听着赵二轻微的喘息声,心跳得愈发厉害。他从未想过自己能离这人如此之近,近到能闻见他身上近乎花香的气息。赵二给他这般吻着,也不知怎的,竟觉得体内那股煞气都平静了些。

少东家一手轻轻托着赵二的后颈,一手抚着他发烫的脸颊。这般亲密的举动,赵二竟也由着他胡闹,少东家愈发得趣,探出舌尖,轻轻舔过赵二的唇缝。赵二给他这般撩拨,不自觉地张开唇,任由那人的舌尖探入。两人的舌尖轻轻相触,赵二浑身一颤,喉间溢出一声轻哼。少东家便顺势缠住他的舌,不知轻重地吮吸着,生涩地勾缠着他的舌尖。

赵二手掌下意识地想要移开,可少东家却抬手将他的手按在眼睛上,随后加深了这个吻。他舌尖扫过赵二的齿列,勾着柔软的舌纠缠不休。

这般深吻间,来不及咽下的涎液从赵二唇角滑落。少东家便顺着那痕迹舔吻,一路吻到他的颈间。赵二不觉仰首,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眼角飞上一抹艳红。

缓了些许,赵二才慢慢移开手掌,少东家睁开眼,正对上赵二微红的眼眸。两人都有些失魂,一时无言。

少东家突然想起一句艳诗。但他知道这话时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微微噘着嘴憋着笑。

赵二感到莫名,眉峰轻蹙,瞪了他一眼。

“你倒是做得不错。”他转过头去,掩饰着眼中的水意,道:“去孙老那里讨赏赐吧。”言罢,似不愿再与他多纠缠,侧首理了理散乱的衣襟。

少东家不肯就此罢休,道:“那是大人的赏赐,我还要晋中原的赏赐。”

赵二轻哼一声,睨了他一眼,泛红的唇微启:“好,你且等着。”

少东家又想起一事,问道:“这药效还要几日?”

赵二带着几分轻侮地嗤了一声,他起身拢袍,背对少东家,乌发披散如瀑,他心情似乎好了点,“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Chapter 11: 第一秋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过了两日,开封府前来了位道童.

此人年纪不过十二三岁,身着一袭青白道袍,背后负者桃木剑,面容清秀,神色颇有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傲气。他站在门前,双手负后,昂首而立,“孤云弟子云栽,前来解煞。”

门卫对他打量片刻,觉得他年纪太轻,口气太大,但孤云派乃道门正宗,也不敢耽搁,连忙进去禀报。

片刻后,管事孙老亲自迎了出来,拱手含笑道:“原来是孤云高徒,孙某有失远迎,道长请。”

云栽抖了抖道袍上的灰尘,一副“算你们识趣”的模样,傲然迈步入内。

少东家坐在椅上,眼下略显青黑。赵二端坐主位,手持一册古籍,随意翻阅,偶尔抬眸扫过场中,看不出悲喜,只是翻页的频率比往日快了些,心情似乎不错。孙老躬身侍立,神情恭谨。

云栽入殿,第一眼便瞥向少东家,鼻翼微微耸动,忽然眼中精光一闪,像是饥肠辘辘的饿鬼看见了人间珍馐,迅速捏诀开了阴阳眼,细细观察煞毒流转,眼神越发灼热。

不多时,府门口又来了一名道童,年纪、装束竟与先前那位一模一样,守卫皆是一愣——道童不是已经进去了?怎的又折返回来?

“你……”护卫刚要开口,那道童却抢先一步,语气不耐地摆手,“我乃孤云弟子云裁,是府尹大人请来的贵客,耽误了我的时间,你们担待得起么?”

守卫相视一眼,虽觉蹊跷,但见他语气自信,神情坦然,且与之前那位一般模样,兴许是一道来的,倒不敢轻易阻拦,遂放他进殿。

待得殿上,新来的道童甫一抬头,便看见殿中已有一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道童,正聚精会神准备施法。

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怔,继而同时变色!

“是你!九流门的骗子!”

两人竟同时喝骂出声,各自疾步上前,怒不可遏地拽着对方衣领。

云裁冷哼道:“你才是九流门,我有孤云掌门的亲笔信,前几日掌门收到了府尹大人来信,掌门这才写信给我派我来除煞。”

云栽毫不示弱道:“满口胡言,不就是掌门亲笔信?我也有!前几日我在路上偶遇这位少侠,少侠便答应作我的功绩……病人,让我除煞,当时情况复杂,我一时应付不来,便写信请教掌门,这封就是掌门给我的法门。”

云裁咬牙切齿:“好个九流门,连道具都准备的这么真。我不信,有本事你把掌门信件拿出来看看!”

“看就看!”云栽数了三声,两人一齐出示信件。字迹完全相同,确为出自孤云掌门之手,一时难以分辨,谁是九流门的。

对峙半晌,眼看分不出真假,二人心下都知再争无益,便想着先抢到功绩再说,一齐转向少东家,异口同声问道:“你的煞毒,想要给我们谁除?”

一时间声音太大,吵得少东家耳朵生疼,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摘下耳塞太早,听见巨大的声音便一阵疼痛。

赵二随手翻页,也不抬头,轻斥道:“吵什么。”

两道童齐刷刷闭嘴,毕竟临门一脚,谁也不愿意丢了这单,变着法讨少东家欢心。

云栽夹着嗓子,不顾云裁鄙夷的目光,轻佻道:“亲~还记得我上次送了你一卦吗?是不是很好用,找到你想要找的东西了吧?用了我的卦,可不能逃单哦~”

云裁忧心忡忡,他上次见面还勒索少东家,恐怕给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也忍气吞声道:“少侠,你看上次你急着破压胜,是不是我帮你破的,你也答应了给我治的,你可不能反悔啊。”

云栽再加一条:“我不收你钱。”

云裁一咬牙,“我也不收了!”

云栽怒目圆瞪:“九流门!差不多得了吧,我的内门弟子就差这一单呢!骗到现在你的非罡也满了吧!”

云裁咬牙切齿:“你才是九流门,骗青溪的病人就算了,还骗到我孤云头上来了。”

“来,插旗切磋!今日贫道就要斩了你这妖孽!”

眼看两人要在大殿里大打出手,殿外忽传通报道:“赵枢密谒见府尹。”

赵二轻轻点头。孙老出门将赵普引了进来。

赵普踏步而入,见此处这么热闹,也是怔了怔,“看来我来的正好。”

看见赵普,二云皆是一愣,云栽看得仔细,在喉咙里嘟囔道:“竟然是三相之身?”

赵普了解一番情况,当下有了计策。

“若将这煞毒一分为二除去,可有损害?”

云裁答道:“并无。”

“二位道长既然都持有掌门信件,不如……将煞毒一分为二,各除一半,如何?”

两人恨然对视,似乎并不乐意。竟他们同门弟子之间,争功抢功都破了头,何况另一人还疑似九流门哪有联手的道理?

云裁皱眉道:“情煞之毒,既非邪祟附体,亦非阴毒攻身,只需引导疏通,顺势排出体外,便可无碍。”

云栽冷笑一声,得意道:“此言差矣!少侠的情况不同凡俗,身具龙气,本就不该受煞毒侵扰,唯一的问题,是龙气与煞毒盘根错节。若仅仅引出煞毒,反倒会令少东家气运受损,不如借机壮大龙气,将煞气化为福缘,这才是上策。”

“哼,故弄玄虚!煞毒乃外邪,驱散即可,何须多此一举?”

“正因是外邪,才需化解,而非单纯驱逐。道法修行,讲究阴阳平衡,若只知排斥,未免浅薄。”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争得面红耳赤。

赵普抚须轻笑:“两位道长各有所长,不如趁此机会,在少侠身上做个实验,正好控制变量,做个对照。”

“控制……变量?”

云裁与云栽皆是一愣。

赵普轻咳一声:“说来这词还是一位孤云道友所教,一半煞气,引出排除。一半煞气,化煞为福,如此可见两法孰优孰劣。”

云栽与云裁对视一眼,虽仍心有不甘,但细细思量,却也无法反驳。两人皆是聪明之人,明知再争下去只会坏了自己的名声,于是各自冷哼一声,同时道:“既然如此,便试试吧!”

云裁上前一步,袖袍轻拂,双指捏诀,口中念念有词:“太上敕令,九天开道,驱邪引煞,化无为虚!”

随着咒语响起,少东家眉头微蹙,脸色苍白,一缕淡淡的紫黑气从他眉心缓缓升起,形如游丝,在空气中缭绕不散,仿佛有生命般挣扎翻腾。

云裁轻喝一声,双指并拢,往空中一划,那紫黑气登时被引导而出,缓缓向殿门口飘去。殿门处已备好一盆净水,云裁再念咒诀,黑气顿时落入水中,化作一滩浓墨般的浊液。

少东家微微松了口气,感觉肩上都轻了些。

云栽却冷哼一声,道:“引出煞毒只是权宜之计,若不化煞为福,根本无法根除,日后仍有复发之虞。且煞毒未消的部分,还会积累成‘余劫’,对修行大为不利。”

他走到少东家身前,双掌缓缓抬起,手中捏了个奇异的印诀,沉声道:“龙气本护苍生,今受外邪所扰,宜补不宜损。少侠,我要借助你的龙气,化煞成福,你需全神贯注,勿生抗拒。”

少东家一怔,随即点头:“道长请施法。”

云栽缓缓闭目,掌心缓缓推向少东家胸口。指尖刚一触及,他便眉头微皱,脸色微变——这龙气徒有其形,乌有其骨!

“怎么会……”是假龙?

他再定睛一看,这龙气确实扎根深处,只不过并非真龙之气,只是借真龙形的假龙。他忽而联想相见时少东家的耳朵聋了,醍醐灌顶!

——聋成龙!

他心念急转,霎时间将一切串联起来,隐隐窥得其中奥妙。

龙者,听雷而生,受天命而应劫,天威所至,耳听八荒。若是真龙之气,必然灵敏非凡,对天地气息感知入微。然而,那时少东家却双耳失聪,连常人之声都难以听闻,这岂非与龙性大相径庭?

——所以,他并非真正的“龙”,而是因“聋”而成“龙”!

可他方才还见少东家因声音太吵而皱眉,可见少东家的耳疾,并非天生,而是因何种缘故导致?是否在某次变故之中,他的气运受到影响,使得误判其命格?是否正因为耳聋,他才得了这“龙”之命数?

好大的手笔……云栽突然不寒而栗。他不敢将猜想说出,语气沉凝道:“少东家的龙气尚浅,难以自主引动……恐怕须得有龙气更深厚之人相助。”

殿中众人皆是一愣。

龙气源自帝王之命格,世间何人龙气最盛,自不必多言。

少东家缓缓转头,看向赵二。

殿内一时寂静,连云裁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少东家嘟囔道:“这人哪会这么好心……”

再说了借用龙气听起来就很忌讳。

“罢了,还是将煞毒全部引出吧。”

云栽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功绩哪有小命重要,当即正欲答应。

谁知赵二却合上书册,神色不变,淡淡道:“开始吧。”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是一惊。孙老、赵普神色皆是一变。

赵二不再多言,只微微抬手,示意云栽施法。

“还请少侠……与这位大人站得近些。”云栽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双手再度结印,口中念道:“天清地宁,龙衍八荒,气化五福,万法归一!”

他双掌轻轻推向赵二,赵二虽未动作,却能清晰感觉到一股淡淡的气息自丹田处升起,宛如涓涓细流,自然流淌而出,顺着云栽的引导,缓缓注入少东家体内。

待到少东家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红润,云栽趁势收掌,轻轻吐息:“成了。”

赵二神色如常,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抬手拿起书册,重新翻阅,摆出一副送客的神态。

 

出了开封府,云裁瞥了云栽一眼,冷哼道:“哼,虽说你的法子多此一举,不过——还算有几分道理。”

云栽也不甘示弱,道:“你的术法太过刚猛,若非我化煞,你驱煞过度,少侠未必能安然无恙。”

两人本是互相讥讽,但言语中已无方才的敌意。

想起方才的古怪,云裁有些疑惑道:“你刚刚发现什么了?”

云栽神色紧张,低声道:“听了可是要掉脑袋的,你当真要听?”

这下算是勾起了云裁的好奇心,“看不起谁呢?小爷我就是脑袋多!”

云栽靠近云裁的耳朵,露出恶劣笑容:“嘻嘻——不告诉你!!”身形一闪,立刻消失在原地。

 

这厢事情了结,少东家立刻被支了出去,正巧孙老在旁,他便顺道把赵二答应他的赏赐领了。

“大人交代了,您的赏赐已备好,随老奴来吧。”孙老笑容可掬,躬身请路。

少东家来了兴致挑眉问道:“赏赐了什么?”

孙老将他带到一间书阁,手一背,微笑道:“大人赏了您两样东西,少侠可自选其一。”

少东家双手抱臂,“哪两样?”

孙老笑道:“按粗话说,一是一个秘密,二便是钱了。”

少东家“啧”了一声,“就不能都要吗?”

孙老脸上褶子笑得加深,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道:“大人真是料事如神,特意交代过,若少侠说‘都要’,便给您这个——一个千金不换的秘密。”

少东家狐疑地接过信封,心道:“赵二不会又想让我白干活吧?”

他到手一看,只见封题端端正正写着八个字:

千秋在我,功过任说。

拆开是一首看不太明白的小诗。

少东家眉头一皱,念了一遍封题,皱眉道:“这不是写反了吗?怎么会是‘千秋在我’?应该是‘功过在我,千秋任说’才对。”

孙老笑眯眯地道:“哦?少侠如何理解?”

少东家摩挲着纸页,沉吟道:“‘功过在我,千秋任说’,是我做的事,由后世评价。这才是寻常人的想法——做事凭良心,至于后人如何评判,交给历史盖棺定论。但‘千秋在我,功过任说’——”

他抬头望向赵二书房的方向,眼中隐隐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这句话,便是要反过来了。”

孙老仍旧含笑不语。

少东家缓缓道:“功过是非,旁人尽可议论,但千秋大势,却掌握在我手中……”

他顿了顿,低声喃喃:“那这可不就是千秋第一秋么?……此秋落定,千秋在手,后人说与不说,又何妨?”

孙老拱手道:“少侠果然聪慧。”

少东家望着那八个字,心中思绪翻涌不止。

世人观一叶而知秋,叹四时之替。掌千秋而知序,定乾坤之势。

正要将信收好,孙老又从袖中摸出一个风筝。

“风筝?”少东家挑眉,“这倒是稀奇了,大人什么时候也有童心了?”

孙老将其递了过来:“这是‘公子’的赏赐。”

少东家接过一看,风筝倒是寻常之物,乃是一只纸糊的鹞子,颜色素雅,笔力娴熟,翎羽间似透着凌厉之意。只不过……怎么看起来像是开封爆款?

孙老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信封:“公子另有附言。”

少东家拆开来看,只见纸上龙飞凤舞写着一句话:

「风筝配疯子,岂不合适?」

少东家一时怔住。

他低头看看那风筝,再看看那句字迹洒脱的批语,嘴角微微一抽。

少东家苦笑着,将风筝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叹道:“这赏赐啊,怕是比秘密还难消受。”

孙老拱手而笑:“赏与不赏,全看少侠如何取舍。老奴东西都带到,先行告退了。”

他低头看看风筝,忽然觉得不对劲,这风筝似有古怪。他下意识地掂了掂,指腹顺着风筝骨架轻轻一摸,忽然在风筝下方的一处接缝里摸到了一片硬物。

他心中一动,指尖微微用力,将纸面小心撕开一条缝隙——里面夹着一张房契!

少东家怔住。

他摊开房契一看,眉头微挑,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这房契上写着的,竟是开封府边上的一处宅院。

他本以为赵二只是随手赏他些金银,哪知竟是直接送了一座宅子?

他心里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一是,这赏赐实在太过贵重,这地段,原来那千金不换应现在这。

二是,这宅子的位置,离开封府不远不近——这算什么?是赏赐,还是……逐客令?

而且,赵二就真不怕他随手抖开风筝,轻轻一抛,房契就落入寻常百姓家么?难道吃定了他很穷,小时候都没玩过风筝,所以连个便宜货都当宝贝护着?

少东家抬头望向天际,忽而展颜一笑:“管它呢,风往何处吹,便往何处去。”

管他千秋谁属,功过谁说。

Notes:

真实历史大概是和此文没有什么关系了……郑沈作为次级cp和容鸢在我打过之后也会出场,接下来差不多到繁花谍影,含有大量不符合史实的塑造,对李煜、周氏姐妹真爱党可能不太友好,慎入
(可能也不太符合游戏,毕竟没有新剧情端上来,全靠我瞎编,赵二想要掌控风向,而你就是他的风筝)
(一回复就会沉迷于此所以没敢回,非常好大家评论,使我坚持犯错)

Chapter 12: 以眨眼干杯

Summary:

人声鼎沸中你我以眨眼干杯

Chapter Text

少东家从开封府中出来,迈步往自己的新宅去,忽见一人自暗巷中探出半身,身着九流门打扮,眼神狡黠如鼠,一对招子滴溜溜地在少东家身上转了两圈,又往他身后的开封府瞥了一眼,便快步迎上,拦住去路。

那人往他怀里塞了点银子,低声问道:“兄弟,开封府里,可曾有个从清河来的人?”

少东家眨了眨眼:“我就是。”

那人微微一怔,眼神里掠过一丝诧异,又似有几分打量:“嘿嘿,怪不得……你就是洛神养大的孩子?”

“洛神……寒姨!你有寒姨的消息?!”少东家急道。

那人暗示少东家跟他走进暗巷,才道:“算是吧,在下九流门空空儿,你……知不知道‘无面人名单’?”

听到这五个字,少东家瞳孔微缩。

他心底涌上一丝警觉,想起活人医馆地下那群无脸的抗辽义士,神情微变,眸中多了一抹戒备,这份名单绝不能落入契丹手中。

空空儿见状便有了数,“看来洛神很信任你,她让我来告知你,自从火烧不羡仙之后,无面人名单和阴文册都落入了绣金楼手中,其中名单已经由另一位使臣交给了契丹使臣,但另一个阴文册却还没送出。”

“你是说——让我去偷阴文册?”

空空儿耸耸肩,解释道:“这开封城就属我们九流门的老鼠多,不过我们也只是个递消息的,剩下的部分,不在我们的交易里。”

少东家对寒姨的生意略有知晓,知道此事不便多说,既然寒姨已然涉入,那这便是他的事,没什么好推脱的,便道:“阴文册在哪?”

空空儿嘿嘿一笑:“樊楼。”

少东家皱眉:“樊楼那么大,能不能具体点?”

空空儿摊手道:“我也想啊,兵贵神速,消息也是如此,到我这就只有这么多。南唐使臣手里有阴文册,但此人高矮胖瘦、姓甚名谁,一概不知。而且……这樊楼鱼龙混杂,人来人往,过了今晚,明日那使臣还在不在,便不好说了。”

少东家顾不得其他,快步向樊楼赶去。

 

落日余晖,长街上人声鼎沸,樊楼的灯火初燃,透过绡纱,映得琉璃瓦上一层金光。

群英会落幕,樊楼却更加热闹,似是将所有未尽的繁华,在这一夜彻底燃尽。

红烛高照,珠帘低垂,香雾缭绕间,歌伎曼舞,衣袂生香,楼内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诸位花信风的花台前,宾客云集,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豪奢之态,几欲压过京中别处的风月场。

少东家踏入樊楼,虽无意流连,仍不由被眼前盛景吸引。他毕竟只是平头百姓出身,这等富贵烟霞、醉生梦死之地,纵然来过一回,也仍觉陌生。

忽地,红绡自楼上垂落,如云似雾,数道曼妙身影自天而降,衣袂飘飘,若九天玄女下凡。那些仙子手执细长壶嘴的金壶,轻盈穿梭楼台之间,姿态翩然,盈盈斟酒,为看台上的贵客奉上美酒。

忽然,满堂喧哗戛然而止,只余丝竹轻扬,如流水落花,缓缓流淌在纸醉金迷之中。

一阵琴瑟齐鸣,众仙子合力展开一幅自楼台落下的巨大画绢。

画绢徐徐展开,画中所绘,竟是一位飞天仙女。

她绫罗锦绣,裙裾飞扬,轻踏祥云,姿态娉婷,美得恍若天上霓裳,栩栩如生,似要破画而出。

少东家微微一怔,尚未回神,便听得四下里窃窃私语——

“不愧是樊楼楼主,花信风牡丹——周蔷。”

“果然是画里画外,皆是仙人。”

“蔷姐姐,我是你的狗……”

少东家正暗自惊叹,忽觉眼前一花,画中仙竟宛若活了一般,自画卷中走出,莲步款款,凌空飞来。

她衣袖轻扬,乌发流云,眉眼间带着几分含笑的戏谑,竟朝他伸出了手,微微颔首,似是邀他共舞。

少东家尚未反应,便觉一阵清香袭来,身形轻飘飘地被带入半空。

他竟真的随她腾跃而起,衣袂翻飞,旋身而舞。

风自耳畔掠过,红绡翻卷,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去握住那纤纤素腕。

然而,下一瞬——

那双盈盈含笑的美目,竟陡然间变了模样。

周蔷的容貌,在眼前一晃,竟化作另一张熟悉的脸。

那双狐狸半眯着,带着惯常的傲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隐隐透出几分妖冶之态。

少东家呼吸一窒,心神俱震,猛地甩开了手!

拉力陡然消失,他从半空坠落,恰好落在舞台中央,四下里洒落的粉红花瓣翻飞。半空中红绡翻卷,周蔷身影轻轻一晃,已然消失不见。

他忽然感觉头上有什么东西,伸手一摸,竟是一朵牡丹。

牡丹花中,藏着一支折叠的花笺。他摊开一看,上书:

沏香舞雩水云间,焦尾一曲道相思。

数层楼台上,无数宾客一齐看向他。

“竟然选中了他?”

“这小子运气真好!”

“哇呀呀,气死我了!这臭小子到底哪里好?”

少东家蓦地惊醒,顿觉耳根一阵发烫,从地上爬起,只觉一阵窘迫,急忙溜出人群。

 

少东家在樊楼中游走,暗自思忖如何寻得江南使臣的踪迹。四周杯盏交错,丝竹管弦不绝于耳,他在人群中左右张望,却根本无法辨别究竟谁是南唐来使。

他略一思索,决定随意走动,或许能从旁人的谈话中捕捉些许线索。

前方正围着一群客人在投壶,壶口狭小,极难投中,可若是能连中数箭,便能赢得楼中珍藏的好物。少东家本无意参与,然而听闻参与者可以免费试喝醉仙饮,他心念一动,便也站到了场中。

一番比试下来,少东家手法精准,连中数壶,反倒是擂主花解语,频频失误,明显放水,眼看彩头要落入一个无名小卒之手,众人怨声载道。

“黑幕!这一定是黑幕啊!”

“啊啊——这可是弱兰姐姐亲手誊抄的《长相思》啊呜呜……”某捶胸顿足。

“输了,就是输了。”花解语瞪了闹事人一眼,那人脸色一红,默不作声了。

少东家伸手接过琴谱,随意翻了翻,见纸上曲谱流畅,笔意温润,但他不通音律,半点看不懂,或许可以回头问问赵二,他一看就是个爱附庸风雅的……

旁边有人低声叹道:“弱兰姐姐数日未出,不知在云华楼中忙些什么……”

少东家收好琴谱,在樊楼继续寻找。

不远处,一名男子正展画示人,画上描绘的是一名佳人,衣袂翩然,神情宛若活人,正是先前的周蔷。少东家停下脚步,正要细看,身旁忽有一道温和的嗓音响起:“你觉得画中人是真是假?”

他转头看去,那人青衣长身,气质淡然,如山中清风,不染尘埃。

少东家脑中不由出现了方才破画而出的一幕,道:“自然是真。”

那人微微一笑,道:“既有所见,便成记忆;既有记忆,便成情感;既有情感,便成真实。岁月终有过,过往终留痕。哪怕是镜花水月梦中人,谁能说这道痕迹,不是真实?”

少东家怔了怔,觉得话里有几分说不清的感慨。他尚未回答,那人已随手将画递给了他,道:“这画赠你。”

少东家狐疑地看了看画,莫不是什么骗局回头要坑他钱吧,忙摇手拒绝:“我不懂欣赏,还是不用了。”

那人一笑:“不行。刚刚画中人和我说话了,说她想被你记得。”

少东家灵机一动道:“那更是不巧了,我想记得的另有其人。”

慕寒英看着少东家火速溜走的背影,默默把画挂了回去。

 

再往前走,一个身影正在角落里壁咚了一名醉花阴女子。那女子身着醉花阴弟子服,被逼至墙角,一脸寒霜,不发一言,而那逼近她的男子,正是天泉弟子傅容。

少东家耳尖,隐约听见傅容低声道:“辛夷姐姐,你看这花瓣儿,像不像那个特别重要的名单?”

“你仔细瞅瞅,上面还绣了俩字儿:贵↓宾↑!”

辛夷面色不变,眸光流转,似有几分不悦:“怎么偏生给你捡着了?”

傅容趁机要挟道:“那……姐姐给我牵个手?”

少东家听到宾客名单,正欲上前询问,傅容却先一步摆手,没好气地道:“不行,你有点眼力见儿没有,我这边关↑键↓着儿呢!”

辛夷在一旁掩唇轻笑,望向傅容的眼神意味不明。

傅容被她笑得心痒,当下也不再多说,索性将名单递了回去,道:“算了,姐姐对我笑两笑也行了。”

辛夷接过名单,淡淡扫了一眼,而后侧首看向少东家,忽然轻轻抬手,朝他勾了勾手指。

少东家微微一愣,指了指自己:“……我吗?”

辛夷点头,玉指轻轻一转,将名单轻轻点在他胸口,嗔笑道:“用完了记得还我。”随后推开傅容转身离开。

傅容见状,脸色瞬间变了。

少东家迟疑地接过名录,一翻开,果然见其中记载了一位南唐文官。他心下一喜,刚要细看,便觉身后阴影覆盖而来。

傅容阴测测地盯着他,语气不善:“怎么,你也喜欢辛夷姐姐?”

少东家顿感不妙,连忙摆手:“不是,等等,这本名录还给你,你再去威胁她吧,别威胁我就行。”

傅容冷哼:“我那是威胁吗?我那是调情!”

少东家看着他,眼神充满了同情。

傅容眯起眼,皮笑肉不笑:“怎么,你很懂?”

少东家连忙摇头。

可惜,傅容哪肯轻易放过他,身形一闪便拦住去路,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别想跑,给我教两招儿!”

少东家苦着脸:“……我吗?”

傅容冷笑:“少废话,教不出来,我就当你刚才是在挑衅我。”

少东家被逼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胡诌道:“……比如呃,你可以送她很贵的东西,比如房契啊……还有呢,一些这个、富有童趣的东西,什么纸鸢最近不是很流行么……”

傅容时而点头,时而皱眉,听得似懂非懂,半信半疑,待他反应过来,眼前已经没了人。

 

少东家趁机脱身上了楼,忽然一阵交谈声飘入耳中。

“荣老板最近在哪发财,也带上兄弟我呗?”

“哈哈,李兄言重了。赚得不多不多,不过是跟着未央城跑了几趟商。”

“荣老板可别谦虚了,能在樊楼设宴,这可不是‘不多’二字能形容的。”

“嘿嘿……”那位荣老板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几分神秘,“说来也怪,这次跑的地儿,竟是鬼市!”

“鬼市!?”那李姓客商一惊,压低声音道,“难道你们卖的是——人?”

荣老板连忙摆手,笑骂道:“呸呸呸,李兄这话可别乱说!你知道我的,我哪有那个胆子?卖的不过是寻常小玩意儿罢了。”

“哦?”

“不过这鬼市里头,有位大人特别喜爱街坊里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随便什么雕虫小技的玩意儿,他都愿意出高价收,就是给的是唐钱。”

“唐钱都不能用了,你也收吗?”

“这你就不不懂了吧,唐钱也架不住两三倍价格的收啊,我白日里在街坊用便宜价格收一堆,那个草编乌龟,两个铁板,晚上拿去鬼市高价卖给那人,能赚十成利呢,然后从鬼市买些鬼粮,第二天高价卖出,这不是利上加利……加上最近朝廷开换唐钱,这不,顺利洗成铜钱了。”

李兄听得目瞪口呆,片刻后叹道:“哎,我怎么就没赶上这种好时机……”

少东家站在暗处,眉头微皱,脑中隐隐串联起一条模糊的线索,他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件事,继续向前走去。

 

樊楼深处,一处灯火辉煌的包厢外站着不少护卫,严严实实地,格外引人注目。

“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如此大手笔,包下了独秀阁。”

少东家心念一动,上前询问:“阁上可是有何贵人?”

旁边的客人用一种审视乡下人的目光看着他,轻哼一声,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独秀阁乃是除楼主‘香阁’外,樊楼最尊贵的包厢,能坐进那里的人,非富即贵,岂是你我能轻易窥探的?”

少东家微微颔首,心中已有几分猜测:莫非是南唐使臣?但眼下他也不好进去,便先绕过此处。

前头楼梯口人头攒动,不少人正在排队等待什么。

他看了两眼,随口问道:“这里上面是什么?难道有什么贵人?”

旁边正等候的客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鄙夷之色,冷哼道:“顶层乃是蔷姐姐的香阁,这都不知道,哪来的土包子?”

少东家:“……”

他懒得与人争论,正欲离开,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骚乱,正是独秀阁的方向,隐约夹杂着惊呼——

少东家心头微紧,趁众人不备,悄然溜进独秀阁。

独秀阁内香雾氤氲,灯光映照着紫檀木桌,案几之上,摆着一叠秋葵,以及大量五石散。秋葵主补肾阳,五石散,更是有治疗不举的功效。

少东家面色露出一点古怪,这么大剂量,这人下这么猛的药……

晕倒的人身边,一封请帖露出一角,少东家拿起一看,只见上书:“听闻金陵兄豪掷万金,欲赠焦尾奇琴于秦弱兰仙子,弟恳请在那之前,求琴一观。”

他眉头微蹙,手指摩挲着纸面,目光一转,金陵、江南……

——“弱兰姐姐数日未出,不知在云华楼中忙些什么……”

南唐使臣去了云华楼!

临走之前,少东家顿了顿,鬼使神差地用指尖蘸了一点五石散放入口中……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顶层,香阁之内。

此处纵观全楼,视野极佳,四面环以流苏珠帘,风过时,珠玉轻颤,犹如春水微荡。

赵二负手立于窗前,目光微沉,神色比珠帘还冷几分。他远远看着楼下,一眼便瞥见少东家站在独秀阁中,正伸手蘸了点桌上的粉末放入口中。

赵二脸色一黑。

“这就是你的鹰犬?”身后传来一声笑语,娇柔婉转,却透着三分揶揄、七分戏谑。

赵二不回头,冷冷道:“本官可从未这般说过。”

“哦?”周蔷轻笑,半倚在榻上,手指随意地拨弄着一串琉璃珠链,眉梢轻挑,“既是无主的剑,那我也用得了?”

赵二皱眉,终于转身,声音带了几分不耐:“……方才你用幻术看了他?”

“官人这话未免太生硬了。”周蔷眨了眨眼睛,笑得花枝乱颤,“分明是我赠了他片刻美梦罢了。大人不想知道,他在梦中看到了谁?不想知道,他在谁手中最锋利吗?”

她端起玉盏,轻轻一晃,盏中清酒映出幻景——少东家怔怔地站在舞台中央,手中仍攥着那支牡丹花,像是刚从梦境中醒来,眼中透着一丝茫然。

赵二眼神微冷,这小子平日里尽念叨着他那几个家里人,不是那个不见踪影的江晏,就是藏头露尾的洛神……他冷声道:“我自然心里有数。你这点攻心手段,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周蔷含笑不语,轻轻叩了叩指尖上的金戒,声音懒洋洋的:“大人心里有数最好。只希望解开谜底的时候,不要太惊讶……”

赵二不为所动,冷眼看她。

周蔷轻叹一声,摇头道:“大人自然不屑这等手段,可这世道,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活法。”

赵二微微眯眼,冷冷道:“比如攀附南烛公子?”

周蔷“噗嗤”一笑,眼波流转:“他?有傲气,没傲骨的。大人如何不觉得,是他攀附我呢?”

她拿起桌上一支玉钗,随手旋转,目光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哎呀,大人说话怎么和闺中小姐似的?难怪太后从前还不让大人独自出门,非得赵书记看着呢。”

赵二脸色陡然沉了下去。

周蔷见他神情不悦,笑得更欢了,斜倚在美人榻上,捏着杯盏,似随意道:“大人可知,如今酒肆里都在传——开封府尹大人府上,养了只鹰,宝贝得很,被啄了也不生气呢。”

赵二眸光微微一闪,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周蔷缓缓起身,步态娉婷,走近两步,声音低柔:“大人不如问问小女子,想要什么。”

赵二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幽深,周蔷唇角微微上扬,轻声道:“小妹上次见了大人,便对大人念念不忘。我这做姐姐的,平日里照顾不到,就想着多满足一下她的愿望。”

她轻笑一声,眼波流转,指尖在桌上缓缓画着圆,“不如……请大人抽日与小妹游船如何?”

赵二眉目一寒,显然已是动怒。

忽然,一只黄色的小鸟振翅飞入香阁,绕着房梁盘旋一圈,落在周蔷的指尖。

周蔷取下鸟腿上的纸条,展开一看,笑道:“这位少侠,倒是有趣。”

她抬眼望向赵二,意味深长地念道:“他说——心有所属。”

赵二神色未动,周蔷却饶有兴致地继续:“他拒绝了我的赠画,唯独接受了秦弱兰的琴谱。”

她轻叹道:“弱兰妹妹可真是好手段,赵宋陶谷、江南国使,还有这个傻子,哪个不是手到擒来?我都要嫉妒了。”

赵二并未理会,声音冷淡:“你说的要事是什么?”

周蔷眨了眨眼,笑容一收,取下帷幔后的暗格,伸手取出一本书册,轻轻放在桌案上。

“若是大人借我一柄剑,我愿还大人一些针。”

赵二低头,目光落在那本书册上,微微眯起眼睛。

 

少东家翻过屋檐,轻轻落在云华楼的庭院中。

楼内流水曲觞,琴声悠扬,然而偌大的厅堂却空无一人。窗棂半掩,檀香浮动,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诡异的幽香,仿佛夜雨后青苔深处滋生出的淡淡清香,又混着百年旧画上洇开的墨迹。

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若隐若现,他循着声响拾级而上,推开一扇雕花木门,屋内雾气缭绕,仿佛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层氤氲之中。

少东家嗅到异样,立刻屏息凝神,用袖口掩住口鼻。

忽然,一道人影猛地扑来!

少东家下意识接招,谁知那人身形踉跄,虚弱不堪,几乎是自己撞上剑锋的。

——噗嗤!

剑刃破体而入,血珠在雾气中炸开,宛如绽放的红梅。

少东家心头猛地一震。

这人……好弱!

他连忙扶住对方,借着朦胧的灯光一看,那人五官扭曲,双目圆睁,脸上残留着癫狂之态。

他咬牙,连忙蹲下仔细查看尸体,试图找到些线索,袖口翻开,指尖有微微石粉的痕迹,像是……五石散服用所致,随后他发现此人的身份竟是江南国使!

少东家顿时头皮发麻,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这人不是应该去给秦弱兰送琴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竟然杀了朝廷使臣?!

他猛地一怔。

坏了!他被人陷害了!

脑中念头翻涌——是醉花阴的局?可他与醉花阴无冤无仇才对……额,好像也有点仇怨。

群英会时,他捣乱了东阙和醉花阴的一场好戏……

算了,不管是谁设的局,这口黑锅既然背上了,阴文册也要找出来才行。

少东家先翻遍江南国使的衣襟袖袍,并未找到阴文册,转而将目光投向房间四周。他仔细搜寻,很快便在一只雕花木柜上发现一本古旧的册子。

他翻开一看,赫然是阴文册!

少东家目光微变。

这种机密之物,江南国使竟然没随身携带,而是随意放在屋中?这未免太不合常理了。

难道是假的?还是说,这本册子已经被人动过了?

他眉心紧蹙,正要细看,一阵晕眩猛然袭来,视线模糊不清。

糟了,吸入迷香太多……

他咬紧牙关,强撑着将阴文册投入房内的香炉,看着火舌舔舐着纸页,直至文字化为灰烬,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寒姨和无面人……都安全了……不对!

他忽然想到——名单!

无面人名单仍在契丹使臣手中,他必须尽快将其夺回!

可是,眼前的世界却渐渐变得昏暗……他身子一软,终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少东家朦胧间听见衣角拂动之声,空气中浮动着一丝淡雅的兰花香。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榻上,而榻前坐着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

她头上簪着一朵兰花,眉眼温婉,目光中带着一丝忧愁。

少东家一怔:“秦弱兰?”

秦弱兰轻轻点头,抬袖拭去眼角的泪水,声音微颤:“少侠,可还好?”

少东家皱眉,低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弱兰幽幽叹息,垂眸道:“群英会后,那江南国使便一直缠着我,说要将焦尾琴赠与我,并要我陪他共度一夜,否则便要毁琴泄愤。我不忍此琴毁于一旦,便一直设法拖延……”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我想出一个办法,用迷香将他迷晕,让他产生幻觉,以为已得偿所愿。谁知……他服用五石散过度,再加上迷香,竟发了癫狂癔症。我不知如何是好,便先行逃离,打算待药效过了,再回来将他送走。”

秦弱兰眼含愧色,轻轻垂下头:“却不想,少侠误入其中……害了少侠。”

她抬起泪眼,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幸好少侠无碍,若少侠要将我送官,我……也不会怨你。”

少东家盯着她,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他已将阴文册烧毁,若秦弱兰被当做罪魁祸首,万一说出他来,便是个大麻烦。

他揉了揉额角,摆手道:“算了,反正锅多不压身,我就替你背了。”

秦弱兰眸光微动,似乎有些诧异,继而低声道:“少侠果然侠骨丹心……弱兰,着实倾心。”

少东家被她这句话惊了一下,还未回神,便听她轻笑道:“不知少侠可愿,与我共赏一场烟火?”

秦弱兰带着少东家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向着艳湖走去。

一路上,众人投来的目光尽是艳羡,毕竟秦弱兰向来深居简出,难得有谁能得她青睐,竟还特意带着一位男子去独有的观景台。

少东家有些不自在,但被她牵着手腕,也不好甩开。

直至登上观景台,才见夜色如幕,华灯初上,百盏琉璃灯在湖中摇曳,璀璨如星。

秦弱兰立于栏前,回眸浅笑:“这场演出,还有我的戏份,弱兰先行告退。”

她顿了顿,轻声道:“下回相见,记得告诉我……少侠如何点评这场好戏……”

砰——!

艳湖的烟花开始了。樊楼之巅,一道火光腾空而起,化作碎金洒落人间。

长空接二连三绽放出金色烟花,宛若流云惊鸿,在黑暗中倏然盛放,光辉映亮了少东家的脸庞。他仰望夜空,眼底倒映着璀璨的焰火,仿佛坠入一场光影交错的幻梦之中。

紧接着,漫天烟火接连炸开,宛如叶龙骧首,又似流星坠火,层层叠叠,铺展成一幅绚烂画卷。

水面上的倒影被湖波晃碎,满天焰火,波光粼粼,火树银花倒映其间,仿佛连水面都燃烧了起来。

樊楼之巅,赵二负手而立。他微微眯眼,望着艳湖对面的人影,眸光深沉如夜。

那小子,倒是快活。

他指尖轻敲着楼栏,清晰地看见少东家那张脸在烟火照耀下明明灭灭,微微张开的嘴唇,似是在惊叹,眼眸晶亮得像一只向外涌出的鸟——

这让赵二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烦躁。

他冷哼一声,正要转身离去,忽然,湖心荡起一阵微澜,一只白鹭惊飞,扑棱棱掠过湖面,投下一道剪影。

赵二脚步一顿,回眸再望过去——

人声鼎沸中少东家微微侧头,似是望向这边,眼睛轻轻一眨。

虽相隔甚远,可赵二心头一跳,竟生出一种被窥破心事的错觉。

他暗暗咬牙,甩袖而去。

夜风掠过樊楼檐角的铃,带走了他身后衣角翻飞的一抹残影。

Chapter 13: 爇心香

Notes:

想明白了,开写
希望不要出现什么巨大bug,像燕云一样焦头烂额地找补(安详.jpg)

Chapter Text

鱼龙曼延比起艳湖丝毫不差,灯火辉煌,百戏喧嚣,锣鼓翻卷在整片长街,皮影戏、杂耍、戏曲各个不落。青衣小旦唱着缠绵悱恻的词,台下客人笑谈风流。

“……这可是一票难求的《千里送京娘》啊,总算给我听了一回!”

在这喧闹中,薛丑的眉头微微一蹙。

他指尖轻轻掸去手中名单的尘灰,目光在地面一晃——一只鼠影飞掠而过。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鱼龙曼延鱼龙混杂,角门里藏污纳垢,老鼠多些并不奇怪。可薛丑目光扫过街角,那些趁着灯影闪烁而疾行的鼠群,比寻常多了几分躁动,似是受到了惊扰。

他看向身边趁他请客狂喝的空空儿,眼里露出一丝无奈,“你不觉得,这儿的老鼠太多了吗?”

空空儿眼晃头晕,“角门里也多啊……我们啥时候可以回驻地啊?”

薛丑没有接话,望向远处,灯火映在深邃的眉眼,显得那半张烧毁的脸愈发令人遗憾。

 

与此同时,少东家匆匆离开艳湖,心中尚有余悸。

他这趟原是来寻江南使臣的踪迹,谁知一脚踏入漩涡,竟稀里糊涂地背上了“弑杀国使”之嫌。他方才反复思索,自己落入的究竟是何人之局,可再怎么想,事已至此,先保住自己的脑袋要紧。

“杀国使该当何罪?”

少东家疾步回到开封府,一路直奔赵二书房,推开门时,赵二正拿着毛笔批状,见他进来,抬眼淡淡扫了一下,示意他稍等。

少东家一向坐不住,便在屋里转悠起来,四处打量赵二书案上的卷宗,目光随意掠过《角门里浚河工戕害状》几个字,却未多留意。

过了一会,赵二才放下公文,朝他微微抬下颌,示意他说话。

少东家这才凑上前去,小声问道:“杀国使……怎么判?”

赵二闻言,眉梢轻扬,轻描淡写道:“砍头。”

少东家后背一寒,顿时直起腰板:“……真的?”

赵二慢悠悠搁笔,语气不紧不慢:“衙狱就在东门不远,”他抬了抬下巴,目光扫向门外,“你若不信,自己去看看?”

少东家脑中浮现出大牢的模样,阴森的囚室,阴冷的刑架,湿漉的地面上沾着暗褐色的血迹……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嘀咕道:“住在这边上,不觉得渗人吗?”

赵二轻轻勾唇,漫不经心地道:“等你下去了,就不觉得渗人了。”

少东家心跳陡然一滞,猛地睁大眼睛,以为赵二要拿他开刀,连忙摆手:“我不是!我没有!”

赵二挑眉,见他这幅紧张模样,眼底浮出一抹促狭之意。

他分明是在吓他。

少东家反应过来,顿时恼怒瞪了赵二一眼,却又难掩心头一丝说不上来的安稳。赵二不抓他,便意味着他在这开封城里有个倚靠,可以小小狗仗狐势一把。想到这里,他竟有几分扬眉吐气,忍不住想,原来有人撑腰的感觉竟是如此快意,和当年在不羡仙时,有江叔、寒姨护着的感觉何其相似。

赵二并未理会他的神色变化,而是随手翻开案牍,目光落在一张状书之上,眉头微蹙。

少东家看他神色有异,便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状书上写着:

坊正某某谨状申,为陈角门里浚河工曹五暴死妖异事,某某日角门里后巷现一死尸,经坊吏初验并仵作复勘,盖遇流民袭击,喉部咬断,暴死街头,口中有铜钱一枚。尸身遍布灰白霉斑,周身菌丝如蛛网,疑似妖祟作乱,乞钧裁速缉凶事。

少东家看到“口中有铜钱”几个字,心头微微一跳。

赵二垂眸沉思片刻,旋即合上状书,抬眼看向少东家:“明天随本官走一趟。”

少东家一愣:“去哪?”

赵二已起身整了整官袍,语气淡淡道:“角门里。”

 

翌日,角门里。

晨光微熹,街巷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空气中夹杂着潮湿与腐朽的气息。这里是开封最贫苦的地方之一,残垣断壁,泥泞不堪的街道间零零落落摆着一些破旧的摊棚,贩卖着廉价劣质的物什。偶现的行人衣衫褴褛,面色灰败,深巷偶尔传来几声咳嗽犬吠,萧索至极。

坊正立在路旁,身形瘦削,官袍虽旧却整洁,神色间透着几分忧心。他本是在此体察民情,思索着如何解决粮患与疫病之事,却不料一抬眼,便见到一袭紫袍的赵二一行人缓步而来。

他一惊,旋即快步迎上,脸上堆起笑意,拱手道:“府尹大人竟亲临角门里……”他绞尽脑汁想要说几句奉承的话,最后也只说出一句,“此实乃百姓之幸……”

赵二微微颔首:“本官来查案。”

坊正怔了怔,苦笑道:“疫病之事严重,百姓人心惶惶,大人既然——”

“疫病?”赵二皱眉打断,“本官未曾收到关于疫病的奏报。只知浚河工被害一案。”

“什么……?”坊正心中猛地一沉,果然如此。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十余日前便已递交了疫病状书。

“状书是何时递交的?”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从他的语默作止中透出。

坊正强自镇定,攥着衣角,咬牙道:“十余日前,属下便已递交……”

赵二垂眼拂袖:“此事稍后再议,先说眼下。”

坊正勉强按下心头的不安,深吸一口气,伸手指向前方的巷道:“近日角门里疫疾骤起,起初患者四肢发冷咳嗽,犹如风寒,坊里医者只道是寒邪入骨,不足为虑。岂料病势迁延,至五六日后,诸症愈发骇人,肤色灰暗,行动僵滞如木偶,虽神智尚存,一旦病至七日,气血尽衰,身上便浮现如丝如絮之白霉,其状恐怖,药石难回,死者皆面目狰狞,宛若恶鬼。”

赵二静静听着,未发一言,袖中轻转扳指,眼神沉凝。

手里的衣角被攥得紧紧,坊正躲避赵二的目光,继续道:“坊里初时未察端倪,接连数十家户染此怪疾,方觉事态不妙,遂四处探访。经细察,病者并非极贫之辈,多是稍有积蓄之家,此粮与普通粮食无异,售价却低上三成,限制每人购买数量,因此引人争相购买。问其为何低价,乃因此为‘供米’,法事上叫野鬼吃过一回,坊间百姓便称其为‘鬼粮’。适逢疫病肆虐,此粮传言更甚,有人言是阴间之物,凡人食之,必受鬼祟缠身,三七之日,魂魄离体,化作阴鬼。”

少东家听见鬼粮二字,心头一动,似乎有些耳熟……总感觉在哪里听过,但是具体是什么来着?

这一长串话让赵二思考了一会才开口,声音低沉:“可有查明何人售卖鬼粮?”

坊正摇头,眉宇紧锁:“坊里已命人彻查鬼粮来源,几家粮店混售鬼粮,已经查封,但没有来源线索,卖者为求谨慎,从未露面,仍未查明。”

赵二沉吟片刻,旋即下令:“即刻封锁角门里,扣押所有可疑粮食,严查其来路,严禁商贾私下交易。死者一律验尸后深埋,不得擅动。”

坊正张了张嘴,神色犹疑,终究还是鼓起勇气道:“大人,这些人本就困苦,并无多少存粮,若封锁此地,百姓岂不活活饿死?再者,那些商贾……他们虽贩卖劣粮,却也是为了生计,若贸然封查,恐引众怒……”

赵二淡淡瞥了他一眼,目光深邃如寒潭:“角门里若无存粮,本官自会拨米赈济。移牒判官持本官手令赴三司,调拨常平仓米三千石,设粥厂赈济灾民。至于那些商贾,他们害人性命,如今倒要你来为他们求情?”

坊正被这一句堵得哑口无言,面露尴尬,旋即连忙拱手道:“属下知错……即刻照办。”

赵二不再理会,转身迈步而行。

这时,少东家一直在旁沉思,忽然开口:“不知可否看看那浚河工的尸体?”

赵二未答,只是斜睨了他一眼,眸光晦暗不明,随后轻轻一抬下颌,示意坊正带路。

坊正此刻已是冷汗涔涔,心头隐隐不安,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请随我来。”

少东家随着坊正穿过小巷,路过一间阴暗的房舍,停尸房的气味阴冷而腐朽,一推开门,便见数具白布裹尸横陈在地,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息,药草的微苦并不能掩盖那股发霉的尸臭,一些微不可见的白色菌丝悄然蔓延在尸布上,仿佛代替死者仍在呼吸。一位仵作正在其中忙活。

坊正指着其中一具尸体道:“这便是遇害的浚河工。”

“你确定是浚河工?”赵二缓缓发问。

“是……此人身上做浚河工打扮,膝盖以下皆有泥沙痕迹,而且此人怀中有一雇工契。”坊正呈上一张契书:“浚河工曹五,年三十,天上来人,保人某某……”

“此人在五丈河疏浚,与角门里分别位于开封城对角,加上疏浚提供住所,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这、、卑职属实不知……”坊正没想那么多,被一番盘问支支吾吾。

少东家低头仔细查看,只见死者颈项间有一道狰狞的咬痕,齿痕深及骨,身上还浮现出斑驳的白色菌丝。他眉头微皱,沉声道:“可否看看那枚铜钱。”

坊正愣了一下,疑惑地反问:“什么铜钱?”

一旁的仵作连忙回答:“死者嘴里的。”

坊正脸色微变,眼神闪烁不定,似是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他的脸色陡然发白,呼吸微滞,半晌才嗫嚅着道:“可……可是……属下分明塞了一张纸条啊。”

“纸条?”赵二眯起眼睛,声音微冷。

坊正咽了口唾沫,额上冷汗直冒,低声道:“属下见疫病状书久未批复,恐上官不重视,才在那人嘴里塞了一张纸条,上书几句不祥之言,意图引起注意……可、可没想到……”

赵二冷冷看着他,未置可否,缓缓道:“也就是说,你原本是想用一些犯上之言引起重视?”

坊正低下头,不敢应声。

少东家听得眉头一皱,心底暗道:这坊正倒也不是坏人,只是手段太过拙劣……不过那张纸条怎么会变成铜钱?

赵二眸光微敛,淡淡道:“看来,你被人救了一命。”

坊正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之色。

“既然此人被抛尸此处,必定尤其道理,”赵二看向少东家,“你来彻查此案,本官来查鬼粮一案。”

赵二不再多言,转身走了出去。坊正犹豫了片刻,嘱咐仵作协同少东家,自己跟着走了出去。

 

少东家低声道:“请仵作大人再带我看看其他尸体。”

仵作连连道不敢,偷看着少东家,那些酒肆传言他也听过不少,据说这位是府尹大人的脔宠,看容貌确实殊异,只不过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来看尸体查案,这金丝雀真有那本事?

仵作闻言,取出一根木钳,缓缓将铜钱取出,放在亮处细细端详。少东家探头一看,眼神微微一缩——

那铜钱的竟然有着一对猫耳朵。

这是东阙的买命钱!

少东家顿时心头一紧,东阙……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他记得,上次东阙被救出后,与赵二在屋内低语许久,等他再见到赵二时,东阙已然不见踪影,赵二也不曾解释,只说她已经走了。可如今,这买命钱竟又出现在此地,莫非……

少东家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问仵作:“这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仵作翻看记录,道:“一日前子时。”

“这咬痕,是什么所为?”

“恐怕是……人。”

少东家一怔,泛起一丝不安。他仔细察看尸体,发现其中尸首手臂上带着深深的咬痕,甚至还能看到森然白骨,抓伤亦是狰狞可怖,似乎是在临死前抵抗被撕咬过……

人,也有这样的兽性吗。

少东家思考片刻,提出:“能否看看其他尸体?”

仵作不敢不答应,便带着少东家往房间里侧走去,介绍道:“这些大多是染了怪病的尸体,不过你不用怕,我已经做了实验,目前只有伤口接触血液和吃下菌种才会感染。”

“大家不知道粮食有问题吗?”

“知道,但总有人侥幸,又不是所有人都得了怪病,有的人吃了也没问题。比如这一家,三日前除了小儿子,其他人全都死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去别处买?”

说话间,又有一具尸体蒙着白布被抬了进来。

仵作摇摇头:“贵啊,少侠瞅着是个没吃够苦的,不吃铁定饿死,吃了指不定能活到病治好的时候。这鬼粮害人,如今光是每日抬来的尸体,就不知多少。这里就是第一具尸体了——咦??”

仵作一愣:“我尸体呢?”

那停尸处空空如也。

“尸体是何时不见的?”少东家问道。

仵作呆了半晌,“下官不知……这些日尸体堆太多,丢了一具也没人发现,不应该啊,这仵作间的钥匙只有我有,难不成是尸体自己跑了?”他似乎被自己吓到了,额上直冒冷汗。

“会不会被人捡去配冥婚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此处的尸体,分明是个男人啊……谁口味这么重啊?”

Chapter 14: 列鸳行

Chapter Text

与此同时,坊正已着手封查粮商,市坊内小贩多被查封,此时角门里城防尚未完全封锁,部分商贾听闻风声,趁着最后的空隙携金卷铺而逃,生怕被牵连其中。

但荣老板不是其中之一。

荣小二站在门口,望着街道上仓皇出逃的商贩,一张脸吓得煞白,声音都带着颤:“掌柜,要不咱们也走吧?”

荣掌柜依旧坐在柜台后,缓缓放下账本,叹了口气:“小二,你可知,若咱们也跑了,这角门里的人吃什么?”

荣小二急得团团转:“掌柜!咱们这儿是活人做生意,可不是给鬼卖米的!万一被牵连进去——”他咽了口唾沫,压低嗓音,“被鬼缠上不说,搞不好还会被砍头了!”

荣老板温言安慰道:“我们做好事一身正气,不用怕鬼。况且,咱们不卖米。”

“不卖?”荣小二张了张嘴,“那我们还在这干嘛?”

荣掌柜微微一笑,正欲开口,忽听门口一阵脚步声传来。他抬眼一看,见一名身着公服的官吏走了进来,身影逆着光缓缓浮现,正是坊正。

“荣掌柜。”坊正踏入米铺,面上带着一丝不安,却仍强作镇定,拱手道:“我奉府衙之命查封粮铺……”

坊正虽奉命行事,心中却颇感为难。他自幼读书习礼,心怀悲悯,素知角门里百姓多是困苦之人,断粮便是断命。

荣掌柜抬眼看着他,语气淡然,“自然,府衙的命令不敢违抗。”

坊正抿了抿唇,神色间有些迟疑,终是反身关上门,叹了口气,再次拱手道:“荣掌柜心怀仁善,坊间皆知……如今角门里断粮,外头的官家如何安排,咱们做小吏的无从过问。但百姓不能饿死,还望荣掌柜能施以援手,开仓赈济。”

那常平仓运来粮食,不知还要几日,外头的官家太大,他不敢责问,但他不能活生生看着这些人饿死,于是找到荣掌柜,想让仁善出名的荣掌柜救济大家。

“赈灾?”荣掌柜微微一怔,眼神微敛,缓缓道:“大人可知,赈灾所用之粮,当由官府拨下。大人让我……白白捐粮?”

坊正微微侧首,目光略显尴尬:“官米确实在路上,但万一百姓等不了……若能先施以援手,待粮仓开拨,自会补偿于你。”

荣小二闻言顿时炸了,叫道:“说得轻巧!咱们家又不是官仓,凭什么拿自己米粮去填?掌柜,您可别答应!”

坊正知道此行困难重重,也准备有所准备。却听见荣掌柜道:“捐粮不行,但我愿意低价将这批粮食卖给官府,不知大人可否做主?”他报了一个让坊正十分意动的价格。

私购米粮赈灾,最多罚俸禄三月,坊正一咬牙,答应下来。

荣掌柜却说:“可否请大人趁此机会替我找一个人?”

坊正拧眉:“何人?”

荣掌柜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张画像,推至坊正面前。

坊正接过画像,只见画中女子眉目素净,虽无绝色之姿,却有一种沉静温柔的气质,耳垂上有一颗小痣,是唯一显眼的特征。

坊正皱眉:“这是……”

荣掌柜轻声道:“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发妻,听闻她被卖进了‘鬼樊楼’。”

坊正心头一震,“鬼樊楼?那不是……”

“没错。”荣掌柜苦笑一声,“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开店,一边找人。”

坊正抬眼望去,只见这位商贾模样的中年男人神色平静,眉宇间却显露疲色。

这传闻并非秘密——角门里的百姓也时常议论,荣掌柜宁愿独身多年,也不愿续弦,只因还在寻那位早已不知所踪的发妻。此情此义,着实令人动容。

坊正看着画像,沉默许久,终是郑重点头:“此事我尽力而为。”

荣掌柜叹了口气,双手合抱,向坊正深深一揖:“多谢大人。”

坊正不敢受此大礼,急忙回礼,抬手道:“荣掌柜宽仁待人,我亦当竭尽所能。”

他心知,鬼樊楼素来神秘诡谲,想要在其中寻人,实非易事。但此刻,他只能尽力一试了。

 

“吕姐,咱真得这样不可吗?”一间废弃低矮的厢房里,一个满脸风霜的妇人正坐在破旧的木凳上,身形微微前倾,双手不断搓着衣摆,眼神中透着迟疑。她对面的女子额角有一道骇人的伤疤,眉目凌厉,唇角抿得死紧:“别这么叫我,我已经是宝娘了。”

宋小花眼神挣扎,“宝娘,这事……陈姐若是知道了,怕是要生气的……”

宝娘冷笑一声:“陈姐?她的路子,哪里轮得到我们?”

“你要是现在不想干就赶紧滚。”宝娘厉声道,“要干就铁了心干,畏畏缩缩的尽会害事。”

“我……唉,我也不能看着你跳火坑啊。”

“那就拎着这个,等会看我手势,就使劲儿扯,明白不?”

只听窗外风声穿堂而过,隐隐带来远处角门里的喧嚣声。

宋小花终于点了点头。

 

“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我没有犯事,为啥要被关在这里?我只是来办事的……”

“官府就是欺负穷人!你们倒是去封那些高门富户啊!”

人群越聚越多,愤声在狭窄的街巷里回荡。

赵二站在人群中央,负手而行,周围的衙役将他与周围的喧嚣隔绝开。

坊正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额角渗出冷汗。他在这被欺负惯了,自然知道角门里藏龙卧虎,真要逼得人狗急跳墙,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端?他低声劝道:“大人,您快点避避吧。”

赵二微微抬眸,目光扫向坊正,那目光锋锐,看得坊正心头猛地一颤,剩下的话顿时吞回了肚子里。

虽然低了头,但他心里却愈发焦躁,暗暗看向街头那些聚集起来的百姓,心想万一这金贵的官爷出了什么事,他可就要完蛋了。

果然,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狗官该死!”

这句话就像是烧干的柴薪落进了火堆,瞬间点燃了整片怒火。

“咱们都是穷命!与其等死,不如拼了!”

人群一阵躁动,原本只是站在外围看热闹的百姓也被裹挟其中,一时间,人声鼎沸。

赵二扫了一眼人群,只是淡淡道:“走。”

他迈步向前,众官兵立刻围拢,护着他往前走去。

可就在这时,一块碎石猛地砸来,直奔向赵二面门!

官兵迅速挡开,可这下如同火星飞入油锅,人群顿时疯狂起来,砖头、烂菜叶、瓦砾、臭鞋子……纷纷朝赵二飞去。坊正大喊了一句什么,被淹没在嘈杂中,人群推搡着人群,官兵手拿水火棍,硬生生在怒潮中开出一条道来,护着赵二往前走去。

不知是谁在暗处推动,愤怒的百姓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驱赶着,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将赵二引入了一条巷弄。

这里比主街更逼仄,两侧搭着破旧的遮阳布,仿佛是将整条巷子盖在一个灰蒙蒙的囚笼里,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气息。

赵二皱眉,脚步顿住。坊正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四周,原本汹涌的叫骂声忽然消失了。

他微微抬眸,冷冷地望向一侧的屋檐。

 

少东家正好从仵作房出来,听到远处的喧闹声,正疑惑地回头,就见到赵二的身影从人群里隐入巷弄。他追上两步,朝巷子里望去——

少东家瞳孔猛缩,脱口而出:“小心——!”

可他喊得太迟了。

哗——!

赵二只闭眼了一瞬,随即“唰”地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

血水从他额头滑落,沿着秀异的眉眼流下,打湿了他的眼睫,又沿着高挺的鼻梁滑入唇角。他素来喜欢洁净,此刻被血水沾染,袖中双拳紧握。

紫色官袍被彻底染成黑色,衣料紧贴着身体,勒出修长挺拔的身形和胸前勾人的弧度,他看着肇事者离去的方向,骄傲的嘴唇随之显现出一丝痉挛般的笑意,就像鸟的翅膀点在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波纹。

赵二抬起一只手,血水顺着他玉竹般的指节滴落,他轻轻一抹,将滑落到唇角的血迹拭去。

坊正恍然醒悟扑通一跪,哗啦啦跪了一圈红衣官兵。

他伫立血幕之上如同白日参星,世界隐匿于他的周围,在这破败褴褛的角门里,他从血污中跨步而出,摘下官帽,黑发湿漉着血散落,仿佛名利场炼就的艳鬼,展现他诞生的最后颤栗。

少东家喉咙发紧,莫名呼吸不畅——太多血了。

但又太震撼,他像一只被蛇捕食姿态攫住的鸟——蠢得要命的小鸟。

赵二缓缓抬起手,掌心朝上,转向少东家,似乎在向他讨要什么。

少东家愣了愣,拨开官兵踩进血水堆里,他才发现那桶血水里还掺着碎石,顿时心一凉。他又伸长脖子看了看赵二的手心,没什么东西,疑惑地抓了抓头。

赵二蹙眉,流露出些许不满,拽过他的手,蘸着手上的血,在掌心写下三个字——

大轻功。

少东家终于反应过来,他是让自己带他回去!

“呃……大人,这个……其实我还没有开封雁行令……”

赵二冷冷地看着他,手指一转,在他另一个掌心又写了两个字——

我在。

本官在此,你要那物何用?

少东家顿时松了口气,没有了罚款风险,但另一个问题来了——他要怎么带赵二飞回去?

他惯用的轻功“一剑万里”,讲究的是身剑合一、破风而行,以剑作支点,如今提着个大活人施展,倒成了一件颇为棘手的事。

他想了想,试探道:“要不……我背你?”

赵二面色微沉,显然是不悦,可眼下也没更好的法子,他闭了闭眼,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坊正早已吓傻了,跪在地上思考着自己的埋骨地,听见声音才缓过神来,赶紧叫众人退下。

少东家见他默认便蹲下身。赵二微微侧头,让头发自然别在耳后,撩起衣袍,趴上他的背,双手勾住少东家的脖子,姿态屈辱到了极点。

他的身形修长,压在少东家身上稍微感觉沉重,他这才发现赵二轻微地发颤,一身被血水浸透的衣料紧贴,冰凉湿黏,透着一股让人心里发毛的冷意,是血。那温热的心跳,软软地压在少东家后背,手臂内侧擦过他冷而湿的颈,他感觉到有热热的东西在下面搏动,是动脉,也是血。

少东家站起身,疑惑道:“你不用腿环住我的腰吗?”

赵二僵了僵,脸色阴沉,最终还是照做了。

轻功一起,赵二被迫紧贴着少东家的背,鲜血未干的衣袍与少东家的背后贴合在一起,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端。可不知为何,他又嗅到了一股极淡的清香。

是少东家身上的味道。

那是一种给人感觉干燥的气息,像是某种植物在阳光下散发的味道。

赵二眸光微动,下意识地收紧手臂,贴近了些,缓缓伏在少东家的颈侧,借着那股气息压制胃里的翻腾。

少东家忽然脖子一热,忍不住缩了缩肩,差点没接上第二段轻功,发出一声囫囵的笑:“喂,别吹气,痒死了,要掉下去了——”

赵二咬牙,差点就骂出口,可他不想嘴里满是血腥味,硬生生忍住,改成狠狠地夹紧了少东家的腰。

少东家顿时吃痛:“别、别用力了,硌得我疼死了!”

寒风吹散些许烦躁,赵二眉心略松,闭上眼睛。

至少在回府之前,他不想再折腾了。

 

片刻后,两人终于落在开封府前院。

孙老一见赵二满身血污,顿时吓了一跳,“大人?!少侠?!”又连忙召唤仆役备水、换衣,又急急传唤太医署。

少东家把事情大致一说,孙老听得眉头紧锁,神情愈发凝重。

另一边,赵二洗了整整五桶水,才终于觉得自己身上的血味稍微淡了些。他用毛巾擦着滴水的发梢,双目微垂,脸色阴郁得可怕,额上有些微小的擦伤,渗出细红。

半晌,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

“东阙——”

 

 

角门里,作坊。

陈纤钰冷笑地看着眼前两人,“咋的,我平时是克扣你工钱还是虐待你了,跑出去干这勾当?”

她头上簪着一朵白色苜蓿花,在角门里,这种话随处可见。

她没给两人说话的机会,一挥手,“别狡辩,就那桶,跟咱后院一模一样,谁认不出来?等会官爷找上门来了,你俩自个掂量吧。”

话说完,就把作坊门一关,将两人锁在了门外。

宋小花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扯着宝娘的袖子,“我就说陈姐要生气,这下可怎么办呀!”

宝娘却镇定得很,“你进去求情吧,陈姐心软,定不会真把你赶出来。”

“那你呢?”

“我要去自首。”说着她掏出一把米直接往嘴里塞,这一举动吓坏了宋小仙,她连忙拉住宝娘的手,去抢她手里的米,可宝娘还是吃了许多鬼粮进去。

“你干什么呢!?”

“我说了,我要去自首。”宝娘不管不顾甩掉她的手,往官兵驻守那里走去。

作坊内,陈纤钰听着这对话,叹了口气,打开了门。

“进来吧。”她瞥了一眼宝娘,“至于你,自己翻墙进来,自首的事儿,明天再去。”

宝娘脚步一顿,沉默地跟在宋小仙,只不过是翻墙进入作坊。

她一落地,陈纤钰便骂道:“吃你那生米有卵用?还指望得那劳什子怪病给你儿子报仇?我看你是白日梦做多了。”

宝娘嘴利惯了,此时却绷着唇线不说话。

陈姐对她有恩。

陈纤钰也没真想让她回答,骂完了,火气消了些,随手撩起袖子,“去,把家家的饭打上。”

宝娘推开门,这里地上铺着旧草席,角落里堆着些磨秃的织布梭子和染料,墙角未晾干的苜蓿花边,长出了些许杂草。这些无名的种子,比人们更能适应这里的日子。

这就是作坊。作坊就叫做作坊,没有前缀,因为这里染布、织布、洗衣、搬货……有什么活她们就干什么。

家家是作坊里唯一不用干活的人,但没有人有意见。

宝娘拿着一只破旧的瓷碗,从一口锈锅里捞出一勺豆渣、麦麸的混合物,这就是她们的饭了。

她走到作坊的角落,手里筷子“咚咚咚”地在碗沿敲了三下。

一道人影顿时从黑暗里“嗖”地一下爬了过来。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上面同样簪着一朵白苜蓿,看来今日又是陈纤钰给她梳的头。毕竟她不在,也就陈姐能与家家亲近。

“家家!”家家欢快地叫了一声,竟直接把嘴凑进饭碗里吃,像动物一样。

她的关节诡异地外翻,像是被人打断后错位愈合,久而久之,整个人变得佝偻畸形。

家家吃完饭,抬起头,露出一张伤痕交错的脸,她把脏兮兮的嘴角,在宝娘的衣摆上蹭了蹭,不知是在表达亲近,还是单纯地擦嘴,兴许两者皆有。

宝娘也习惯了,在她头上敲了个爆栗,轻斥道:“傻子都学会了,你个学不会的!”

“家——家!”家家爬来爬去,在宝娘开始干活后,乖乖地在角落蜷缩起来。

里屋。

小宝虚弱地躺在床上,只有一双眼睛还带着些许生气。他看到自己的娘回来了,沙哑地喊了一声:“娘……”

宝娘听见动静,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在衣摆上擦了擦手,蹲到床边,声音放轻:“咋了,小宝?感觉好些了没?”

小宝微微张开嘴,嗓音干涩得厉害:“……水。”

宝娘起身,拎起桌上的陶壶,倒了一碗水递到他嘴边。

这角门里的药不是她能买得起的,她听陈纤钰说,白苜蓿能祛痰止咳,便每日采来晒干泡水给小宝喝。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什么作用也没有。

 

常平仓,一块獬豸攒花纹令牌掉落在木质地板上。

Chapter 15: 掌中罗

Notes:

好感动大家的评论,我一定要成为炒菜高手,让天下常嬷,不知饥馑
咱这发内网不得完形填空(已被绿网教训),内网就发一些清水和考据……(叹

Chapter Text

翌日,少东家踏进赵二的书房,便见他端坐榻上,双目蒙了一层纱布,身旁站着一位青溪来的医生,名唤翟煦,正用细艾灸熏着他的眼睛。

“你的眼睛……?”少东家的担心应现了。

翟煦替他答道:“微臣担心感染,便嘱咐大人每日用艾草熏一熏。”

他见翟煦与赵二如此亲近,动作间似有若无的熟稔,不由得皱了皱眉,目光冷冷地扫过那医官俊秀的面容,带了几分莫名的敌意。

赵二虽然看不见,但听力很好,察觉到他的脚步声,微微侧首,似乎是认出他了。

“眼下我行动不便,你来得正好。”

语气是理所当然的,丝毫没有情意。言罢,他侧首朝翟煦淡淡一挥手,“你先退下吧。”

翟煦应了一声,收拾好艾灸器具,退出了房间。

赵二抬了抬手,示意少东家过来扶他。少东家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手腕上的皮肤触感温凉,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却带着些许茧,和他平日里那副养尊处优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一握,竟让少东家有种微妙的僭越——他掌握了这个人的一部分。

“研墨。”赵二坐下后,随口吩咐。

少东家依言取过砚台,随手磨起墨来。墨香渐浓,赵二摸索着捻起毛笔,在砚中润了润,落笔纸上。

他虽目不能视,动作却不显迟滞,手腕轻压,指节微曲稳而有力,笔锋在纸上流转自如。少东家站在一旁,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

那双平日里锋芒毕露的眼睛一遮,面容竟显出另一种风姿。他嘴唇微抿,压出一道耐看的弧度,下颌线条清晰,鼻梁高挺。

手指随着笔锋轻微用力,手腕时而抬起,时而下压,微妙的力道透过袖口传递到纸面上,带起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指甲修剪得齐整,泛着一层淡淡的粉意,显然细心打理过。

少东家看得有些出神,忽觉喉间一紧,不自觉地咽了咽。

或许是这吞咽声过于明显,赵二笔锋一顿,鼻音低低地响起:

“嗯?”

少东家心头猛地一跳,蓦地移开视线,却感觉小腹一股燥热升腾而起。

他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他的养胃药效结束了。

偏偏是这时候。

恰好是这时候。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偷看,不必担心被发现。突然,脑子里冒出来一个隐秘的念头,反正看不见,他是不是可以在这里……

少东家胡乱“嗯”了一声,想起他们许久不曾亲近过了,分明是他先招惹自己,如今却弃之一旁,分明他救了好几次场,本以为在对方心中该有些特别的分量,可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寻常手下罢了。难道真是有了新欢?是那个俏医官翟煦,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幕僚张错……?

他有些不是滋味,可要他向人求欢,那是绝对做不出的。何况,赵二最讨厌自己逾越,总是露出那种轻蔑嘲弄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太过卑贱,他不想被那么看着,尤其是被赵二。

可这人现在可没法露出那种眼神了,不是吗?毕竟眼睛都被蒙上了,这算风水轮流转吗?少东家幸灾乐祸地想,他胆子大了些,手撑着书案,另一只手悄悄探向身下。

苏醒的欲望被握住,顿时让他打了个激灵。快感倒是其次,一想到他正这般趁人之危地亵渎府尹大人,就忍不住脊骨发麻。

赵二似浑然不觉,依旧不紧不慢地写着字,嘴唇分合,偶尔开口吩咐几句,但少东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目光牢牢锁在那张分分合合的唇上,看着手腕起落,指节用力,笔锋在纸上划出遒劲的痕迹。那模样莫名勾人,少东家呼吸渐乱,被书写的节奏牵引。

可到底太过紧张,快意难以宣泄。

忽然,赵二将笔随手一抛,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少东家浑身遏住,动作骤停,慌忙无声地将手抽回,衣摆下掩不住的心虚让他额头渗出一层细汗。

“照着上面的做。”赵二语气冷淡,似赶苍蝇般将还未干透的纸一甩。

少东家僵硬地伸手接过,低头掩饰着慌乱,匆匆理了理衣摆,快步离开书房。他走得急,门随手一带,却并未关严,留下一条缝隙。

 

少东家回到房间,想要继续刚才那种感觉,却怎么也找不到。无奈之下只好试图平复,他突然想起方才赵二提到了一句……嘶,吩咐他去干啥来着……想不起来了,先喘一口气,等会再回去问问吧。

 

赵二长吁口气,仰面躺在榻上,发丝垂落露出发红的耳尖。

真是……这人脑子里都是什么,如此色胆包天,当着他的面竟敢……

那细微的摩擦声犹在耳畔萦绕,起初他还未在意,只当是那人闲不住弄出的动静。可待听到渐乱的呼吸,略带急促,他心头一震,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他的听力可比少东家好多了,某人以为没什么声音,他可是听的一清二楚。仗着他目不能视,这小子竟敢如此放肆,这些日子还以为他收敛了性子……

可更麻烦的是,光是听着那声音,他竟也起了反应。耳尖在发丝下有些烫手,他低咒一声,心中暗恼:真是麻烦。

少东家这枚棋子着实好用——不记仇,好哄骗,被坑了也忘得快,哪里需要便往哪里放,武功也不错,省心得很——但棋子只是棋子而已。

赵二叹了口气,认命似的撑起上身,用手肘倚在软枕上,曲起一条腿,略微烦闷地松开衣带。他身上这件纻丝墨色长袍是他颇为喜欢的,不愿弄脏,便掀起衣摆一角,衔在口中,露出一截劲瘦的腰线。随即,他手掌覆下,肩背微绷,指间缓缓收紧,轻轻套弄起来。

蒙着眼做这事,倒是别有一番感觉……他一面想着,轻轻喘着气。触觉被放大,指腹下的热度与脉动分外清晰,随着动作呼吸渐重,鼻间溢出低低的喘息,纱布下的面容染上一层薄红。

 

少东家拿着纸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他忘记关上的门微微打开,透过门缝,能看见一个晦暗的侧影。

云雾散去,日光透过,影子渐清。赵二侧卧的身影便如画卷般在他眼前铺展开来。他正半靠在榻上,衣带半敞,掌心覆着一方干净的手帕,指节微弯,重重地揉弄几下,后仰起头,口中的衣摆散落,盖住了淫靡的痕迹。

赵二缓了一会,骤然察觉到什么,倏地坐起身,冷声喝道:“谁?!”

门外无人应答,只有一阵风吹过,门缝吱呀作响。赵二脸色阴沉,耳根烧得更厉害。该死的,竟连门都不知道关好?一时疏忽,没察觉有人靠近,也不知那小子从何时开始窥看,真该挖了那双招子。

 

少东家回神,赶紧逃似的离开了这里。他回到房间关上门,背靠门板喘息片刻,心跳如擂鼓,压下去的火气再度腾升。他闭上眼,赵二的模样挥之不去,情动时薄唇轻张时的喘息,手指起落间的力道,甚至那蒙纱下朦胧的眉眼……这人难道是狐狸变得么?少东家咬了咬牙,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身下,依着那画面宣泄起来。这回不似方才的紧张,快意来得迅猛,不过片刻便泄了出来,余韵在指间颤颤流淌。

救完火,他喘着气平复片刻,拭净手指,拿起赵二甩给他的那张纸,低头一看,却发现满纸字迹龙飞凤舞,他一个也看不懂。兴许是方才心不在焉,赵二说了什么他全没听进。他皱眉研究了一会儿,仍是毫无头绪,再回去是不可能了,只能努力猜一猜了。

正苦恼着,一人找上门来,正是方才的医官,翟煦。

Chapter 16: 罪罟萦

Notes:

谢谢评论,就这个评论爽!我将做成二维码刻在我的墓碑上
有的地方渲染过得有点快,但是再不写我自己都要忘了,先这么着吧就

Chapter Text

他双手合抱,朝少东家微微一拱手,声音清朗:“在下太医署翟煦。”

翟煦微微侧首,看了看门的方向,开口道:“还请少侠稍等片刻,还有一人要与我们同往。”

少东家一愣:“啊?去哪?”

“查案。”翟煦答得简洁,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大人没与你提过吗?”

少东家顿了一下,笑着打了个哈哈:“说了说了,想起来了。”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人身形高大,步履闲散。他戴着一只残缺的青色傩面,露出半张面孔,虽非绝艳,倒也颇为周正。他衣衫松垮,交领微敞,胸口隐隐透出一道蛟龙刺青,皮肤略显古铜色,显然是江湖中人。

他拎着酒壶,仰头饮了一口,随即随意地晃了晃手腕,语调慵懒:“开封府客卿,张错。”

他报上名号,却未曾行礼,半张露出的面孔懒洋洋地打量了少东家一眼,似乎对他没什么兴趣,便自顾自地站到一旁。

少东家盯着那道蛟龙刺青,心中若有所思,翟煦已经开口:“人齐了,走吧。”

三人便动身前往角门里。

 

角门里因先前暴动仍未完全恢复秩序,坊正原本便因赵二被泼血一事而战战兢兢,如今见开封府再度派人来查案,更是紧张得后背发凉。

他满脸愁色,低声道:“卑职已派人彻查罪魁祸首,如今那些暴民都已拘押在牢中,待大人裁决。几位可要亲自审问?”

少东家沉吟片刻,点头道:“我去看看。”

沿着石阶而下,地牢中潮湿阴冷,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血腥气,墙壁上的油灯微微跳跃,映出一张张惊恐的面容。

牢中之人大多衣衫褴褛,佝偻而坐,亦有许多人低声咳嗽,看样子是染了怪病。原本以为会是一群桀骜不驯的暴徒,可眼前这些人,也只是挣扎都不成样子的可怜人罢了。

“这么多人?”少东家站在牢门前,眉头微蹙,原本因赵二被害而升起的怒意,在这一刻,竟然提不起来了。这些人有面无相,和清河的无面人何其相似?

坊正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期期艾艾地道:“这……许多人当时确实在暴动之中。”

他的声音低了几分,像是在试探着少东家的反应,毕竟法不责众。

他理解这些百姓,他们活得苦,过得难,被逼到了穷途末路。

但他不能为这些人担责。

他的仕途还在,他还想做官,他要活着,才能替他们争取更多。他要坐稳这个位子,他要手里还有笔,才能为这些人再写一封请状,求一道活路。

他何尝不怜悯,只是他不能。

他低着头,不敢去看少东家的神情,“大人恕罪,领头之人实在是找不出……”

“我认罪!”

坊正诧异地抬起头来。牢房中一个中年女人站起身来,她的衣服破旧,袖口沾着染料,鞋帮上结着泥痂,头发随意盘着,额上有一道疤痕,看着是个极普通的妇人,这人他有印象,好像是个来自首的,衙役没多问就一起关了进来。

她身上透着一股混不吝的狠劲,“别磨叽了,事是我干的,要杀要剐随你便。你要是能干脆点,现在就拉我出去砍了,别浪费工夫。”

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声音发颤,“宝娘,你别认……你……”

宝娘甩开那只手,骂道:“你谁啊拉拉扯扯的,怕什么?这事儿不就是我干的吗?要砍头也是我去,干你什么事!”

少东家也怔了一下,随即皱眉:“真的是你?”

“那桶里我还特意加了不少碎石子,那大官着道了没?”

她说的大官估摸指的就是赵二,少东家语气冷下来,“他死不了。”

坊正见状,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直视着坊正,抓着囚笼,嘶声道:“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因为我命贱,只要大官病了,才会有人拼命找药!”

牢房里安静了片刻。

坊正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看向了少东家。

少东家叹了口气,天公无意怜贫病,世事多翻漏雨头啊。他转头对坊正道:“把人都放了吧。”

坊正猛地抬头:“啊?”

坊正支支吾吾,“可是大人,府尹大人他……”

少东家摆摆手,语气沉闷,“我不是什么大人,怪罪下来也是我头上。”

宝娘有些不明白,“那紫衣官人……不是很大的官吗?”

“不知道,”少东家转身朝外走去,“我是个江湖人,不懂这些官职。”

 

坊正和少东家走到仵作间时,翟煦和张错正在门口等他们。

坊正收到消息,向众人道:“五丈河那边来信了。曹五是祁飞松手下的工人,因家中断粮,祁飞松见他可怜,便留了他。。”

“那日曹五有去疏浚吗?”张错问道,“可知道为何他会出现在远在对角的角门里?”

坊正看了看手中的案卷,皱眉:“当天他提前向祁飞松告假,但并未说明缘由,谁知竟是去送命了。”

少东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断粮?他莫非是来买便宜的米粮?他若是下工再来恐怕太迟,从太一宫那边走到角门里,需要走上许久,告假一天也是合理。”

众人一听,觉得也有道理。

曹五出现在角门里的原因暂且确定,但那具消失的尸体,是否与此案有关?

几人开始翻阅仵作的记录,一一与尸体比对。

翟煦掀开白布,看到满身的菌丝,目光一凝,他认出了这种菌丝,“竟然是朝生暮落……”

“朝生暮落?”

“这一种奇特的花,它的毒被称为寒毒、菌毒,尸体上的菌丝,便是它的特征之一,朝生暮落有许多不同的表现,寒症、虚症、咳疾等等,其中有一种便是死后化为梦傀,宛如死而复生,那丢失的尸体多半是这种情况。”

仵作倒吸一口凉气,一想到这满屋的死人突然变成活死人,吓得声音发抖:“这、不就是僵尸吗?可我分明每晚都将仵作间锁上了!”

少东家奇道:“难道是白天跑出来的?我看这些尸鬼不都是晚上才活动吗?”

“少侠莫要尽信话本,”翟煦无奈道,“只是此毒应该被限制在东郊,为何会出现在此?”

仵作缩了缩头,又翻过一页记录,手指从一个名字上下滑,掀开一张白布,忽然他兴奋道:“找到了!失踪尸体叫做张大,住在那棺材铺边上。”

张大,在无忧帮手下做事维生,住在角门里的一所破屋,在原本的棺材铺隔壁。

众人一看地址,距离曹五被发现的地方十分近,便决定去张大住处寻找线索。

坊正落在翟煦身后半步,问道:“大人,此毒如何化解?”

翟煦叹了口气,“以我的本事,最多医治轻微中毒,再深了,只能吊一会命,想要根除,还远远不够。”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张错一眼。

翟煦收回目光,报出一串药名:“这个方子暂时抑制毒性,其中这地黄取聆杏村炮制的最佳……但最重要的,是控制源头。”

“鬼粮。”张错缓声道。

坊正点头:“府衙已下令封禁鬼粮,并安排粥厂赈济灾民。不过,官粮迟迟未到,还好有一位好心的米商低价售粮……”

“米商?”张错微微皱眉,“此人可信?”

“这家米店在角门里经营从未出过问题,百姓对其信任有加。”坊正道,“若是靠常平仓的官粮,不知要拖延到何时。”

张错闻言,眉头微紧,沉默了一瞬,忽然道:“……官粮还没到?”

坊正:“是。”

张错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若无其事地抬手饮了一口酒。

“既然如此,那就尽快分发民粮。”翟煦道,“鬼粮不可食,得让百姓尽早换上正常粮食。”

说起粮食,少东家问:“那些米商可有说他们的鬼粮是何处来的?”

坊正苦笑道:“他们也不知道买的是鬼粮,且贩卖鬼粮的人十分谨慎,不以真面目示人,每次交易都不说话,钱货两清就消失了。”

张错皱眉:“米这种大宗货物,难道他不用搬运?一点痕迹都没有?”

坊正:“卑职正要说这个,据说那人有一乾坤百宝袋,能装许多东西,每次卖米,都是直接变出来的。”

此时,一名衙役快步走上前来,抱拳道:“大人,我们发现了一些异常痕迹。”

“哦?”坊正精神一振,“何处?”

众人随衙役来到一片荒废的空地,此处距离张大的家有一段距离,只见地上残留着奇怪的液体和破碎的肉块,周围的草木枯萎发黑,散发出淡淡的腐败气息。

一位衙役呈上一枚令牌,上面写着“无忧帮 五十六 张大”几个字。

这下可以确定这地上的尸块尸水就是张大了。

翟煦蹲下,伸指沾了一点液体,微微嗅了嗅,神色微变:“……果真是梦傀,在死后会自行爆裂。”他观察残留的战场,意有所指地总结道:“这杀死梦傀之人,似乎是将其特意引到此处,说明他知晓这一特点,没让梦傀污染水源。”

“可这杀死梦傀的人是谁?”少东家忍不住问。

翟煦耸肩,摊了摊手,“少侠恐怕不该问我,在下只是个医生,不擅长查案。”

 

张大尸身已经找到,此案似乎明了,再去张大的家意义不大,坊正先行告退,回去安排鬼粮和药剂事宜。

少东家几人心底都有不同的疑惑,便往张大的家走去。

棺材铺门口有两个人神神秘秘的交谈。

“哎,都怪非要来找这鬼市子,才害的我们被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棺材铺真有鬼市子的入口?”

“毕竟是九流门的驻地,隐蔽一点才正常,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情报,不可能有错。”

“行行行,我信你一回,你那情报里咋说的,暗号是啥来着?”

“见了棺材别落泪,灯下罩面勿回头。”

这两个外来商人,似乎是冲着鬼市子来的。听起来,这棺材铺就是鬼市的入口?

三更鬼灯亮,鸡鸣得宝回。鬼市子乃常世之外的城下之城,每三更点灯,博易买卖阳间难有之物,至晓即散。往来人员繁杂,富豪贫民,游侠商客,皆覆鬼面,不知身份。

张错忽然说道:“这鬼粮来路不明,会不会与鬼市有关?”

少东家目光微微一闪:“我们也去鬼市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三人一商量,决定子时在棺材铺集合,届时一同进入。

 

此时,开封府。

屋内燃着明亮的烛光,药香氤氲,混着艾草燃烧后的淡淡烟气,充盈在空气中,令人胸口微闷。

赵二坐在榻上,眼睛上覆着一层轻薄的纱布。他身着宽袖常服,乌发散落在肩头,显得少了几分锐利。

赵大哥坐在一旁,手里拎着一根燃着的艾草,缓缓熏烤着赵二的眼睛,火光时明时暗,烟气随着赵大的动作在赵二眼前缭绕。

“你晓得不,”赵大哥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揶揄,“少侠把角门里闹事的嫌犯全放了。”

赵二的手指轻轻一顿,“知道了。”

赵大哥倍感稀奇,用手抖掉艾条上的烟灰,“你不生气?”

赵二低低地咳嗽了一声,缓缓道:“为什么要生气?”他的声音微哑,透着一丝疲惫,“哥难道不觉得,这是好事吗?”

赵大愣了一下,仔细一琢磨,忽然“嘿”了一声,笑得意味深长,随后换了个话题,“我准备下诏,今后唐钱不得过江北,你看这多省事嘛,还有,听说江南国主非常信佛,我挑了几个口才好的僧人,准备把他们送到江南去,就忽悠李煜他是佛祖转世,让他们自己也乱一乱。”

赵二闻言,忍俊道:“这也能行?”

赵大哥耸耸肩,“试试呗,正好把那些唐钱给用了。”

赵二轻嗤了一声,似是被逗乐了,可紧接着,他眉心微皱,猛地抬手掩住唇角,剧烈地咳嗽起来。

赵大哥一惊,连忙放下艾草,扶住他的肩:“二郎?”

赵二的呼吸有些紊乱,脸色隐隐泛白,咳嗽声沉闷而压抑,生生咽下了不适。他抬手在胸口按了按,半晌,才缓缓道:“……还是染上了。”

赵大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头皱成“川”字。

“太医!快去请太医!”

 

片刻后,一名须发半白的太医赶来,为赵二诊脉。

太医收回手指,沉吟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回禀陛下,府尹大人中的寒毒,并非寻常风寒,而是源自‘朝生暮落花’,此乃孙不弃研制的奇毒……”

“是否可解?”赵大哥急急问道。

太医神色复杂,缓缓摇头:“朝生暮落,本就是世间罕见的寒毒,青溪研究此毒至今未获完全解法,便是掌门亲自出手,也只是暂时压制,而非根治。”

赵二坐在榻上,听闻此言,神色微变。

赵大哥却有些急了:“怎么会没有解法?青溪掌门都束手无策?”

太医无奈道:“并非全无希望,若能找到更详细的医案,或许尚能推演解毒之法……”

赵二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医案……在哪里?”

太医沉吟道:“与‘朝生暮落’相关的医案,青溪只有一份,目下所知,唯有以下几处可能——”

他抬起头,缓缓吐出四个名字:

“朱鱼、无心谷、绣金楼、隐雾林。”

此言一出,屋内瞬间陷入沉寂。

一串脚步声疾疾而至,未及通报,门“砰”地一下被推开,来人毫无礼数,带着一股莽撞的夜风闯了进来。

房中几人一怔,太医眉头一蹙,颇有不满地瞥了一眼。

“赵大哥,你怎么也在这?”

少东家踏入房内,环视一圈,发觉室内竟有好几人,目光随即落在赵二身上。

他倚在榻上,脸色比寻常更显苍白,唇角一抹淡色,气息虽不见虚浮,却也不似往日那般沉稳。

少东家心头微微一紧,快步走至榻前,眸光一凛:“你染上寒毒了?”

他语气里带了点急促。

太医被他的冒失举动惹得胡子一翘,正欲出言呵斥,赵大却抬手制止,笑着打圆场:“少侠不必担心,二弟身子无碍。”

赵二这才缓缓道:“大哥,送太医出去。”

赵大瞥了赵二一眼,叹了口气,知他向来不喜旁人在侧,便遣退了太医。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赵二的指节轻轻叩着床沿,淡声道:“少侠今日的案子,查得如何?”

少东家一怔,随即回过神来,整理思绪,将曹五为何出现在角门里、张大的身份、鬼粮与鬼市的关联一一细说。赵二一边听着,一边摩挲锦被上的纹路。

待少东家说完,赵二忽然道:“曹五身上可有带什么东西?”

少东家不假思索地答道:“只有一张雇工契。”

“你不觉得少了点什么?”赵二语气平淡。

少东家皱眉细思,应该少了什么吗?半晌他摇了摇头。

赵二叹息一声,慢条斯理地道:“是钱。”

“浚河工的工钱并非日结,曹五若是为了买米,身上怎会既无钱也无米?况且,你说他是子时遇害,子时米市早已关门,他又为何仍滞留角门里?”

少东家皱眉:“……他可能走不动了?”

赵二眉梢一抽,吸气缓缓道:“他并非为了买米而去,而证明这一点的证据,已经被人清理了。”

他说到这里,语调微顿,似乎不太舒服,换了口气地道:“你还记得坊正说,纸条变铜钱吗?”

少东家瞳孔微缩。

赵二轻轻咳嗽一声,“不止一人在曹五死后动过他的尸体。”

少东家心中惊诧,这人分明只是听他说了一通,竟能推演出这么多?忍不住问道:“是东阙?”

赵二摇头,语气笃定:“不是。我派人盯着东阙,她确实回到了未央城。”

“那会是谁?”

赵二偏了偏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少侠,这案子是你在查。”

少东家一窒,心头有些窝火。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夸两句就算了,这人还卖弄才智,说两句话就抵得过他一天发现的东西。

赵大在旁听着,见气氛有些不对,连忙笑着打圆场:“少侠今日已做得极好,不必妄自菲薄。”

赵二闻言,顿时语气带着几分不满:“哥,你怎么向着他说话?”

赵大眨眨眼,总觉得这俩的对话哪儿都奇怪。他懒得理会,随便找了个理由,脚底抹油地溜了。

屋内重新归于寂静。

少东家坐在床沿,目光不自觉落在赵二蒙着纱布的双眼上,沉默片刻,才闷闷地道:“你真当自己无碍?”

赵二神色平静:“嗯。”

少东家皱眉,忍不住道:“翟煦说,此毒……无解。”

“少时有位大师替我算过,我命数未尽,此劫当过。”赵二语调不变,仿佛快死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少东家心头猛地一跳,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不忿:“你就这么信任那破道士?”

赵二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认真道:“他算得很准。”

少东家怒气更甚,霍地站起身:“那你就自己过这破劫吧!”

说罢,拂袖而去,甩门出了屋。

 

到了时辰,三人在棺材铺汇合。

“什么面具?”少东家不明白翟煦在问什么。

“进入鬼市需要佩戴面具,少侠没有带来吗?”翟煦语气透着无奈。

少东家微微一愣,随即低下头,嗓音低落:“我没有那东西。”

翟煦被他这语气吓了一跳,愣了愣,心道这小子怎么忽然就这么落寞?他只是随口一问,倒没想到少东家会露出这副神情。

他顿时有些愧疚,从怀中取出一只面具,递了过去:“拿去吧,我在上面替你们俩守着。”

少东家抬眼看他一眼,接过面具,默不作声地戴上。

鬼市的入口,藏在棺材铺深处的一口旧棺材中。

少东家与张错对视一眼,各自钻进一口棺材里,抬手掀开盖板,躺了进去。棺盖缓缓合上,压抑的黑暗将他们笼罩,鼻息间充斥着陈旧的木香。

“见了棺材别落泪,灯下罩面勿回头。”

少东家轻声念出暗号,下一瞬,他的身体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耳边传来低沉的呜咽声,紧接着,眼前的黑暗骤然翻涌,一道血红色的光芒在四周炸开——

他已经置身于鬼市之中了。

鬼市,与外界仿佛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红色的灯笼高高悬挂,灯光透过染血的绢布,映得整条街道像是笼罩在血色之中。街道两旁,行人穿梭不息,人人皆戴着不同的面具,或是十二生肖,或是牛头马面,甚至还有骷髅、恶鬼、夜叉,各式各样,诡异非常。

少东家左右打量,不由咋舌:“……真像是阴曹地府一般。”

张错也现身了,他的面具类似那青色傩面,似乎是龙的图样,他晃荡地走着,显得有些懒洋洋的。

两人沿着街道闲逛,目光在四周扫过,寻找可疑之处。

少东家原本心情不佳,可随着他踏入这诡秘的街道,眼前一切皆是新奇,什么赌石、易容、秘籍,甚至还有百里挑一的玉楼珠,似乎与那人很相称,不过一看价格,少东家便立刻转身走了。

鬼市琳琅满目,他看得兴致勃勃,先前在赵二那里受的气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就这么高高兴兴地逛了起来。

路边有两人唠道:“你这次来拿了什么货?”

“别提了,都说这回有好些鬼奴,结果到了一瞧,全是本地货儿,这无忧帮啊,真是一届不如一届啊……”

莫非是贩卖人口?少东家打了个寒噤,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还好,有这个面具在,应该没人来拐卖他。

一路走,他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摊位——

有人在低价贩卖米粮。

少东家脚步一顿,目光微微一凝。

张错低声道:“就是这里。”

少东家点点头,正要上前,却见张错已经大步走过去,袖中探出一块令牌,在摊主面前晃了晃。

那令牌呈青色,四角雕着金边,其上纹着一条蛟龙,蜿蜒盘旋,栩栩如生。

摊主一看到令牌,本来一脸不耐倨傲陡然一变,整个人顿时变得战战兢兢,连忙低头:“堂……大人,您有话好说……”

张错靠近一步,压低声音:“粮是哪来的?”

摊主吞了口唾沫,额头沁出冷汗,犹豫片刻,终究不敢隐瞒,低声道:“是……是从常平仓流出来的!”

少东家与张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几分凝重。

鬼粮的源头,竟然指向了常平仓……?

少东家皱眉,正要开口,目光却被张错手中的令牌吸引,不禁问道:“你那是什么令牌?”

张错随手一抛,又稳稳接住,藏到袖中,答道:“鬼市令,在鬼市花费五十万钱,即可获得一块。”

“五十万?!”

少东家被这数字惊得一愣,震撼地看着他,“那得多少钱啊?!”

张错耸耸肩,“也不算太多。”

少东家脸色复杂地看着他。

先前他还不曾深切感受到,如今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身边这群人,竟个个都是家底丰厚的大人物。而他呢?不过是个从不羡仙逃出来的落魄游侠,连进个鬼市的面具都得借别人的。至于这群人的顶头上司赵二是个什么实力,少东家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张错瞥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头顶的天幕,悠然道:“任务完成,走吧。”

少东家这才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暗暗将心中那点莫名的情绪压下,随着张错的步伐,踏入鬼市深处,去寻找回去的棺材。

这一趟鬼市之行,十分顺畅。甚至可以说,过于顺畅了。

 

常平仓地下。

幽深的地下世界,流光浮动,光影交错,宛若梦境。

枝条盘曲交缠,构成一座囚笼。朝生暮落的藤蔓蜿蜒蔓延,如虬龙缠绕着牢笼的每一寸边角。这里没有冷硬的铁索,也没有森然的刑具,反倒是书桌纸笔一应俱全。这囚笼是活的,生长在这个幽暗而神秘的地下世界中。

唯一的怪异之处,就是这囚笼怪大的,称得上一句宽敞。

朝生暮落花点缀在枝蔓间,如幽蓝色的萤火浮游,星星点点地洒落着微光,照亮这片生机诡谲的囚室。天顶之上,藤蔓交错出缝隙,透出星辰点点,光辉细碎,仿佛一整片银河倒映于此。

沈义伦便被囚困在这片繁星之间。

他静静地倚靠在囚笼之内,四肢被藤蔓捆住,视线越过纵横交错的枝蔓,看向外头立着的人。

——郑鄂。

与他有着同一张脸的人。

郑鄂半倚枝干,眉目沉静如水,瞳色在昏暗光影下折射出冰冷的微光,月光锻得白发熠熠生辉。

当你在镜子之外看到自己的脸,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种奇怪,沈义伦每天都要体会一次。

“可惜。”

沈义伦忽然叹息了一声,目光落在郑鄂的脸上,“阿郑原本的样子多好看。”

郑鄂微微侧过头,不愿与他对视。

沈义伦笑了笑,“阿郑,一直这样抬头看我,你脖子不累吗?”

郑鄂沉默了一瞬,抬手一挥,藤蔓像是感应到主人的意志,悄无声息地收缩,缠绕的枝条层层退下,让囚笼缓缓沉降至地面。

沈义伦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束缚过的手腕,轻轻活动了一下,发现腿上的浮肿仍未完全消退,行走间隐隐作痛。

郑鄂看了他一眼,眸光微闪,随即冷硬地开口:“你还要什么,床、桌子、书、衣服,都给你了,你最好安生地呆在这,别想着逃跑。”

沈义伦闻言,似乎苦恼地思索一阵,才决定下来:“水晶皂儿。”

郑鄂眉心一蹙:“你最好弄明白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的阶下囚。”

沈义伦仿若未闻:“雪梨味的,尹千霜那家最好吃。”

郑鄂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可第二日,雪梨水晶皂儿仍被放在了囚笼之外。

——甜香的味道从小巧精致的点心中溢出,带着微微的清凉气息。

两名守在一旁的小兵看到这一幕,不禁啧啧称奇。

“这阶下囚的待遇比咱们还好啊……”

“那可不?全天都能休息,有人替他上差,赚了钱还专门养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可是咱们梦寐以求的日子啊。”

沈义伦似乎听到了,缓缓抬眸,朝他们的方向轻轻一笑。

只是礼节性的笑容而已,却带着一种近乎令人惶恐、自惭形秽的温柔。

两名小兵顿时僵住,竟自此不敢再直视沈义伦了。

 

日复一日,郑鄂每晚都会来。

一开始,沈义伦只是问:“好久不见,不聊聊吗?”

然后,他每天都会来。

沈义伦会说很多话,关于旧日朝堂,关于曾经的风光,关于他失去的家国,关于他未竟的愿景……他絮絮叨叨,时而低语,时而长谈,而郑鄂只是偶尔应上一声,大多数时候,仍旧沉默。

可沈义伦说得越多,郑鄂的心绪越乱。

他的仇,几近得报。

他的脸,已经换了。

他的身份,也已彻底埋葬在时间的尘埃里。

他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仇恨,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如今,那个曾令他家破人亡的沈义伦,已是他的阶下囚,而害他失去一切的恶人,亦即将伏诛。

可是,他自己呢?

——九死之心,空延舟箭。

他的身体早已被“朝生暮落”之毒侵蚀,命数犹如枯叶在秋风中飘零,残存至今,全凭一口怨念吊着。

他这一生,与“朝生暮落”绑定,却过着截然相反的日子。

如果真的能朝生暮落,那该多好?

那意味着永远不会看见黑夜。

不像他,目睹了夕阳,迎接他的却是无尽的黑暗,而在太阳升起前,他便会彻底凋零。

囚笼之内,星灯点点,映在沈义伦的瞳孔里,宛若繁星闪烁。

他的夜晚没有光亮,但他为沈义伦打造的囚笼,却满是星光。

 

沈义伦察觉到他的出神,轻轻喊了一声:“阿郑。”

声音将他的意识拉回水面,郑鄂回过神,声音低哑:“嗯?”

沈义伦望着他,目光幽深:“你在想什么?”

郑鄂沉默了一瞬,随即道:“没什么。”

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袖,转身便走。

“我要休息了。”

他的步履沉稳,踏在冰冷的石砖上,没有丝毫迟疑。

囚笼之外,那些蠕动的菌丝缓缓张开,在他身前让出了一道出口。

郑鄂踏入其中,身影被黑暗吞没,而后,菌丝缓缓合拢,将他与沈义伦彻底隔开。

 

角门里。

虽然控制了鬼粮,但寒毒还在继续传播,反而更加严重了。

翟煦想不明白。坊正想不明白。他去到荣氏米业店里,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荣老板跑路了。

 

荣老板从小喜欢马,尤其是隔壁家的。

那马儿生得通体雪白,鬃毛如丝绸般柔顺,耳朵上还有一小撮黑毛。荣老板每次趴在墙头看它,都忍不住想着,要是这匹马是自己的,日子该有多快活。

所以他给马下了药,让隔壁家的孩子摔死了,尸首拖了半里地才被人发现。

他一向认为自己是聪明人。

角门里出事那天,荣老板正坐在米铺的柜台后,手里捏着算盘,噼里啪啦地拨着珠子,眼神却落在店门外那些乱哄哄的百姓身上。

他看着那些脸色灰败的穷人,眼里浮出几分怜悯。

“哎……这些人啊,真可怜。”

他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悲悯,仿佛这世间所有疾苦都压在他的肩头。

没人知道,正是荣老板亲手把第一袋鬼粮送进角门里的。

几日前,他偶然发现家里的老鼠偷吃了鬼市米后身发白霉而死,这个计划就降临他的脑中。

鬼粮是好东西,来得低廉,去得悄然,吃了病得慢,死得快。最妙的是,它会挑人。

命硬的,吃了也不过拉几天肚子。命薄的,骨头里就会长出白霉,七日之后,化作伥鬼。

他从不亲自卖鬼粮——他的铺子里永远只有好米,掺不得半点沙子。可他会悄悄把鬼粮低价卖给别的米贩子。

等到病的人越来越多,坊里传起“鬼粮害人”的说法,荣老板的米价也水涨船高。

他每次痛心疾首地提价,都会有一堆人跪在他门口磕头,称他是“救世主”。

“荣老板心善啊!这世道,只有他卖的米吃了没事!”

荣老板赶紧将人扶起,摆摆手:“咱也就是混口饭吃,哪里当得起救世主?”

计划最重要的一环是,赵二走进角门里的那一天。

他一直等待的时机到了。

封城令一下,所有粮铺都被查封,只有荣氏米业还能开张。官粮迟迟不到更是让荣老板觉得天助我也。

他看着那些蜂拥而至的百姓,眼里闪过一丝满意的光。

真米越来越珍贵,活人越来越少。

他甚至没有趁机涨价,反而降价施粥,坐实了自己“仁善”的名声。

角门里的百姓会记得,这个乱世里,曾有一个姓荣的好人,救过他们的命。

等到粮食抢购一空,荣老板再贿赂门卫,从角门里消失,换一个名字,换一处地方,重新开始他的“救人”生涯。

至于他身后的角门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只是去了新的地方,又要重新找一匹马了。他有些怀念那个耳朵上有痣的马,它甚至会自己喊“驾”呢。

我是荣老板,我要开始救人了。

Chapter 17: 是非心

Notes:

怎么大家都出八音窍了,我的呢我的呢我的呢

Chapter Text

夜露瀼瀼,铺洒在开封府沉静的庭院间,院中树枝投下疏影,随风微微摇曳。四下静谧,唯有远处更夫巡夜的梆子声,缓缓传来。

少东家踏进府中,目光朝赵二的卧房方向瞥了一眼——灯已熄。

他轻哼了一声,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赵二身上的寒毒尚未痊愈,熬了一整日,想必是累得早早歇下了。

他迈步走向自己房中,推门进去,正要抬手解下外袍,无意间瞥见桌案上放着一封信。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那封信上,隐隐透出熟悉的字迹。

是赵二的。

少东家皱了皱眉,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一丝异样。他几步走上前,伸手将信笺展开。

字迹隽秀冷峻,行笔沉稳,墨色未干透,想必是赵二刚写下不久。

“去往常平仓请粮之人失踪,鬼市粮食多半出自此处。” “朝生暮落之解法,我已派人去寻。干好你该干的事。”

少东家盯着信上的字,眉间一点点拧紧。

……他总是这样。

总是在他好不容易得到线索时,轻描淡写地道破一切,仿佛他的查探根本毫无意义。

那还要他做什么?

少东家越想越气,眼中燃起一丝不甘。他手指一紧,攥住那封信,猛地一揉,纸张在他掌心皱成一团,被他随手扔到了地上。

他看着那团纸,胸口微微起伏,心头有些堵得慌。

可愤怒过后,脑海中又浮现出赵二今日那苍白的脸色,还有被蒙上纱布的双眼。

他中了寒毒,还是那种根本无解的病……

如果他撑不过去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少东家心头蓦然一沉。

可下一瞬,他又狠狠皱起眉,把这丝迟疑甩开。

这人生得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撑不过去?这般精明算计,城府极深,怎么会死得不明不白。

想到这里,少东家反倒有些怄气起来。他一脚把地上的纸团踢到一边,恶声恶气地嘀咕了一句——

“我才不管你死活。”

他懒懒地踢掉靴子,直接爬上床,将被子往头上一盖,蒙住脑袋,不愿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可闭上眼睛时,耳边仿佛还残留着赵二平日里那端得纡尊降贵的嗓音。

少东家皱了皱鼻子,翻了个身,把脑袋埋得更深。

“……管他呢。”

可不知为何,这一夜,他竟然梦见了赵二。

 

翌日,晨光初上,天色未明,开封城的街巷仍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之中。

常平仓粮案,牵涉甚广,眼下,三人再次齐聚,案情也越发扑朔迷离。

张错倚在窗前,手中晃荡着他那个葫芦,语气带着几分醉意:“常平仓什么情况尚未探明,贸然闯进去,恐怕打草惊蛇。”

“不错。”翟煦在一旁点头附和,捏着下巴沉思道:“况且,若常平仓真与鬼市有勾连,那背后的人定然不简单。我们若是没有万全之策,怕是凶多吉少。不如先做个计划,收集些情报。”

翟煦踱步几息,开口道:“常平仓附近的临津渡是水路集散之地,若是常平仓有什么异样,那边必定有消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少东家和翟煦,“张客卿青蛟堂出身,想必熟悉江湖切口,去渡口探听再合适不过。”

少东家听了,眼睛一亮:“我也熟悉,我也去!”

翟煦看了看少东家,委婉劝道:“少侠……你这一身白白净净的样子,走进渡口,怕是不妥。”

少东家一怔,皱眉反驳:“我怎么就白白净净了?”

“少侠,”翟煦展露出医者的耐心,“你看你这身衣服,这腰带镶金带银的,往那一站,画风可差太多了。”

张错闻言也点了点头,“那便由我去吧。”

翟煦笑道:“少侠便随我去角门里。”

少东家撇撇嘴,虽不甘心,但也知晓翟煦所言不无道理,只能接受。

三人敲定计划,各自分头行动。

 

少东家与翟煦刚踏出几步,便见前方一人缓缓而来。

那人一袭素青道袍,身形瘦削而挺拔,步履沉稳,衣袂随风微扬,显得飘逸而清绝。他的眉目间透着一股淡然出尘的气息,虽未刻意展露威仪,却自有一股不染尘世的风骨。

翟煦望见那道人的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竟然是他?”

少东家好奇地问:“这是谁?”

“建隆观道医,王怀隐。”翟煦缓缓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肃然之意。

“建隆观?”少东家皱眉思索,这不就是浮戏山上的道观,上次赵二被压胜便是浮戏山的太岳台。

“王怀隐,是当今天子御封的道医,深受陛下信任。他平日不爱入世,轻易不会踏足官府之地,能请动他前来,定是陛下的手笔……”翟煦低声道。

他侧首看了开封府一眼,眸光微微闪动,“看来陛下对府尹大人……委实是重视得很。”

少东家听得一愣,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目光落在王怀隐走入开封府的背影上,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赵二身上的寒毒,到底有多严重?

少东家眉头微蹙,思索片刻,旋即摇了摇头,转身朝角门里走去。

赵二的事……就算他再担心,这人也从不会领情的。

“哼,管他呢。”

他闷闷地哼了一声,迈步走远。

 

角门里,历经封锁的混乱后,街头巷尾仍弥漫着一股沉闷的焦躁气息。

在这破败逼仄的街道中,新设的医馆临时搭建而成,破屋为基,木架为梁,粗布为帘,门前一块歪斜的木牌迎风晃动,墨字歪歪扭扭,分明是仓促间写就——

惠民和剂局。

医馆内,炭炉幽幽燃烧,药香袅袅。院中病患就连无忧帮的人都难得安静,宝娘还有作坊的几人也在其中,排队等待着门内那位医正王博士的诊治。

少东家正左顾右盼,忽然听见身旁的翟煦唤了一声:“师昊?”

少东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医者在炼药炉前忙活,身上的青色医袍已经被烟火熏出些许痕迹,显然忙碌多时。

听见有人唤他,青年停下脚步,看到翟煦,略微一怔,旋即露出一丝微笑,抱拳道:“没想到前辈竟然记得我,我是来这里帮忙煎药的。”

少东家插嘴道:“那边坐诊施药,这边顾火煎药,惠民和剂局的医师真是辛苦。”

师昊闻言,轻轻一笑,摇头道:“少侠说笑了,我还不是医师呢,我们是太平书院的学生,刚参加完太医署的考试,这边师兄他们人手很紧,所以我们便来帮忙了。”

少东家听得咋舌:“刚考完试就来救人?好厉害。”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每次江叔考校完他的武功,他只想着跑去玩,从没想过要做点正事……

师昊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比起我,翟煦前辈才是真正的厉害之人。年纪轻轻便官至医正,在疫病当前之际,若有前辈坐镇,定能找到解法。”

少东家眨眨眼,满脸疑惑地问:“医正?很厉害吗?”

翟煦轻笑一声,“我只是侥幸位列其职,当年在老师门下,我的天赋不过寻常。”

他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沉郁,轻轻叹道:“若是我的师兄还在……此疫,怕是早就找到解法了。”

少东家听得一怔,见他神色间隐隐有些黯然,知道这“师兄”对他而言非比寻常,正想着要不要岔开话题,翟煦已然收敛心绪,转身向着医馆内走去。

“唉,先不谈这些。”他恢复了惯常的从容,语气一如往常地温和,“这些日子,药剂消耗如何?”

师昊听他提起正事,连忙道:“这些,还得进去问谢辉,他正在里头抓药。”

翟煦点头,领着少东家向内而去。

 

柜台后,谢辉一边低头捣弄药材,一边喃喃自语,嘴里念念有词:“川芎薄荷丸五十份、菊花甘草汤三十八份,苏子降气汤呢……”

正说着,翟煦轻轻叫了他一声:“谢辉。”

“哎呀,谁叫我——”谢辉皱眉低声抱怨道:“害我又数乱了……”话音未落,他抬头看清来人,顿时一愣,随即眼睛一亮:“翟煦前辈!”

翟煦微微颔首:“我来负责统筹,确认一下药剂的使用情况。这几日消耗如何?哪些用量最大,缺得最多?”

谢辉立刻收起慵懒,整理了一下思绪,随即快速报上几十种常见药材的名称,精确到分量,并详细说明了目前药材的存量、预估消耗,以及第二日亟需补充的种类。

少东家听得瞠目结舌,忍不住惊叹道:“这么多药,你都能记住?”

谢辉理所当然道:“记不住也得记啊,每日用多少剩多少,都要有数,这样才能告诉师兄弟第二日要备多少药,备什么药,若是连这都做不到,和谈惠民安济?”

翟煦听完谢辉的汇报,点了点头,嘱咐了几句,又轻声对少东家道:“我要去拜访几位同僚,看看疫病控制情况如何。此事繁琐,少侠恐怕要无聊一阵,你大可自己随意转转。”

少东家点头应下,心里生出些许敬佩之意,感慨道:“你们太医署的人,真是心怀天下。”

翟煦微微一怔,神色略显恍惚,似乎触动了什么心事。他沉默片刻,轻叹了一声,未作解释,便转身离去。

少东家有些奇怪,但也不好追问,便随意在医馆里走动,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帮忙的地方。

就在这时,临近的诊室里忽然传来一声冷斥——

“诊了半天,你就看出个脉象紧浮?”

这声喝骂铿锵有力,毫不留情。

少东家循声望去,隐约看到一个身着玄色医袍的老者,正目光凌厉地盯着一个年轻医师。

那年轻医师被训得低着头,额角渗出冷汗,结结巴巴地说道:“丛……丛蕴前辈,您盯着我,我、我紧张……”

王丛蕴冷哼一声,显然是恨铁不成钢。

 

少东家沿着长街缓步走去,听见一件屋内传来接连不断的讨论声,好生热闹。

他好奇地推门而入,见一位身着玄衫的医坐于书案后,神色凝重地审阅着一张药方,眉头微蹙,似乎对其中的某味药有所迟疑。片刻后,他抬起头,向一旁忙碌的医师唤道:“此方中的朱砂分量不妥,按前方患者的病症,温凉相济方可调和,朱砂减半才对。”

那医师连忙点头,记下嘱咐,快步退去。

少东家见状,忍不住道:“大家的病症相差不远,何必每张药方都要仔细校验?”

玄衫医师抬眸,打量了他一眼,语气沉稳,不疾不徐解释:“我是和剂局的医正王光祐,这一侧负责的是情况复杂的病症,这药方,旁人看着只是薄薄一张纸,我看着却是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自然要多推敲几遍。”

少东家脑海中浮现出寒姨每次照顾他时的模样,感慨道:“你说得有道理。每次我生病,最难受的从不是我自己,而是寒姨……你真是个好医生。”

王光祐并未回应,只是笑了笑,继续埋首审阅方子。

见他又忙碌起来,少东家发完好人卡也不打扰,悄悄退了出去,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

他踏入隔壁另一间屋子,书架上堆满了医书、手札和卷宗,几名身着青袍的学子忙碌穿梭,埋首研读,偶尔相互交流。

几名年轻医师围在一张案几前,正翻阅一本厚厚的古籍,其中一人忽然低声惊叹:“没想到这本书也在……看来孙愿前辈确实给翟煦师兄留下了不少东西。”

少东家听见“孙愿”二字,顿时来了兴趣,走上前问道:“孙愿前辈?您说的是青溪掌门孙愿先生?”

其中一名青年学子抬起头,见是个生面孔,便客气地拱了拱手,道:“正是。”

自报姓名的年轻人叫荆芥,他继续说道:“八年前,隐雾林的朝生暮落突然沾染毒性,疫病肆虐开封,孙愿前辈和朱鱼前辈等医家曾亲赴隐雾林调查。虽然她们后来因故离去,但这些医书和手稿,皆是她们留下的遗惠。”

少东家闻言,顿觉诧异:“朝生暮落八年前就肆虐过一次?那当时是如何处理的?”

荆芥叹了口气,刚欲开口,一旁翻书的女医师容桂香接过话头:“青溪前辈为了根治开封疫病,曾搭建六疾馆,安置千愿坞,竭尽所能想找到解法。可惜即便如此,终究未能彻底根治,只能控制在隐雾林附近。”她指了指案上的书卷,“这些手稿,皆是当年青溪前辈研究朝生暮落的笔记,后来历代医者不断补充、改进,可仍未寻得解毒之法。”

坐在一旁的谢防风翻阅书页,忽然笑道:“这研究倒也算是代代相传。”

他翻到一页旧笔记,上面的字迹早已泛黄,后面却有新添的几行批注,笔锋犀利,一气呵成。他指着那行批注,颇为感慨地道:“这是我当年留下的阅读笔记,竟有人补充了批注。言简意赅,鞭辟入里——这位叫苏紫的学子,天赋倒是不凡。依我看,再过几年,便能成为我的同僚后辈了。”

众人凑上去一看,不由露出几分赞许之色。

少东家心念一动,想到自己先前听过的事,忍不住问道:“翟煦和孙愿前辈……是什么关系?”

荆芥闻言,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少东家纳闷道。

荆芥耐心解释道:“翟煦前辈运气极好,他与一名郑姓少年皆是孙愿和朱鱼前辈的亲传弟子。当年,翟煦便已展露才华,可他自己却常说,那位郑姓师兄才是真正的天才。他在药学上的天赋,翟煦自叹不如,甚至觉得自己连他的万分之一都赶不上。”

少东家眉头一皱:“那位郑姓少年呢?”

荆芥面露惋惜之色,叹息道:“开封洪灾之年,他和朱鱼前辈一同遇难……唉,天妒英才啊。”

屋内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另一位年轻医者梁慧吉感叹道:“聆杏村果真是个好地方,出了许多医学奇才。王丛蕴前辈当年曾受聆杏村医者救治,翟煦前辈如今是太平书院的讲师,而任菁师兄与王光祐前辈,一个出身聆杏村,一个曾在太平书院就学。听说那里的学风极盛,真想亲自去看看啊。”

“行了,别说闲话了。”一旁的廉春打断道,“今天业绩达标了吗?月试复习了吗?这次业绩可是计入年底总试的。”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惊觉,顿时匆匆忙忙收起书卷,忙着各自事务去了。

少东家不禁头疼:“还有这么多考试?我还以为考上太医署,就是努力的终点了。”

廉春白了他一眼:“一听就是年轻人说的话。上一个目标终结了,这不还有下一个吗?就咱们和剂局来说,博士月一试,令丞季一试,年底还有总试,更别提丛蕴前辈的题目向来是以难出名。”他揉了揉额角,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叹道:“唉,算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还是赶紧多看几页书,开几服药吧。我可不想被他讽刺,说我脑子里都是甘草呢。”

少东家想到方才呵斥医师那人,“丛蕴前辈?”

梁慧吉来了话头:“你不知道,我们这两位前辈,虽然都姓王,性情可是天壤之别……”他正想八卦几句,廉春意味深长地低声道,“小心被丛蕴前辈听到了,考题怕是要更加刁钻……你要是想八卦,就等晚些去书房找丛蕴前辈吧。”

梁慧吉闻言,顿时闭紧嘴巴,显然是吃过苦头。

少东家听得有趣,拱手告辞,转身走出了书房,心里却不由对那位“王丛蕴前辈”多了几分好奇。

 

少东家便这样闲逛了一天,等到了傍晚,原本是在外头等着翟煦,可等了半天不见人影,便信步走进书房,想碰碰运气。刚一踏入房间,便瞧见书桌前坐着一个身着医者服的年轻人,正鬼鬼祟祟地举着一个小瓷瓶,仰头将药液倒入口中,神色紧张,显然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听见脚步声,那人立刻一惊,手忙脚乱地将药瓶藏进袖中,抬头一看,见是个陌生面孔,脸色顿时有些发窘:“你……你来找丛蕴前辈的吧?他还在诊堂里。”

少东家挑了挑眉,慢慢走近两步:“你方才在做什么?”

那年轻人眼神闪烁,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语气急促地道:“没、没什么!你别告诉丛蕴前辈,不然我就完蛋了!”

少东家看他这副模样,顿时生出几分好奇,道:“那你倒是先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年轻人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些犹豫,可又怕少东家真的去告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颇为苦恼地道:“我……我在复习。”

“复习?”少东家更加奇怪了,书房里满是医书,确实像是复习的地方,可他方才明明见这人偷偷喝了什么药。

“丛蕴前辈出的压轴题,一贯与朝生暮落有关,”年轻人咬了咬牙,低声道,“我连它们都解不开,又谈何将来解决疫病?又怎么对得住阿姐的嘱托?不行,我得把几本书和从村里借来的手卷再看一遍,朝生暮落的解法,一定可以想到!”

少东家见他神色执着,目光落在他袖中的瓷瓶上,问道:“你喝的是什么?”

年轻人眼神微变,下意识地把袖子缩紧了些,讪讪地笑道:“没什么。”

少东家自幼跟着寒姨识得些药理,瞧着他神色不对,干脆直接伸手取过瓷瓶,揭开瓶盖,轻轻嗅了一下。

药香清苦,带着一丝草根的腥气——是石菖蒲根茎制成的散剂。

他脸色微变,语气陡然冷了几分:“你这是石菖蒲制剂!醒神益智,开窍化湿,虽然确实能刺激思维,但此药小毒,服用过量会损伤心神,你不要命了?”

年轻人闻言,露出有些心虚的神色,低声嘀咕道:“我自然知道,光祐前辈也知道,所以不允许我多取……但我不想辜负阿姐的期望,一定要拿到满分才行。”他抬起头,语气急促道,“还请不要告诉丛蕴前辈,对了,我叫任菁,你是哪位师兄?”

少东家闻言一怔,随即恍然。

任菁。

这个名字他今日在和剂局的书房里听到过,聆杏村出来的年轻医者,被称作“医学新秀”,果然是个卷王。

少东家叹了口气,将药瓶盖好放在桌上,“我不是医生。”

任菁眨了眨眼,略微惊讶:“不是医生?那你是病人……”

少东家摇头:“只是路过。”顿了顿,又问道,“你就这么信任我?随随便便就把名字告诉一个陌生人?”

任菁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感觉少侠不是坏人,我阿姐也常常这样同我说话。”

少东家心头微微一动,他推开桌上的药瓶,学着寒姨的样子,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严厉:“好吧,我不会告诉丛蕴前辈,但你不能再喝了,明白吗?”

任菁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少东家从书房走出来,微风拂过,带着一丝夜间特有的寒意,他下意识地将衣襟拉紧了些。

夜色沉沉,诊堂的灯光透过窗纸洒在青石地面上,光影斑驳,映着行色匆匆的医者们。

他负手而行,忽然想到——

自己离开清河,寻的是寒姨的踪迹。可这一路走来,今日偷师,明日跑腿,后日调查铁钱……好像除了偶尔打听几句,竟没在寒姨身上真正下过多少功夫。

偏偏,他一心为赵二查案,这人却半点不领情。

他脸色微沉,冷哼一声,加快脚步,往诊堂走去。

 

分明已经到了歇业时分,诊堂里依旧透着微弱的烛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隔帘在摇曳的光影下投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阴影,映得整间屋子仿佛浸润在一片宁静而沉重的氛围之中。

王丛蕴坐在桌案前,手握毛笔,在宣纸上书写着什么,一边落笔,一边嘴里低声念叨:“嗯,这道题留着……总得给他们个机会,证明自己和地里没长脑袋的草药不一样。”

少东家刚踏入诊堂,便听见这句话,不由得脚步一顿,这人好毒的舌头。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扰,却听见王丛蕴头也不抬,忽然冷不丁地开口:“你在这里探头探脑这么久,看清楚题目了吗?要不要我干脆起身,让你彻底看个痛快?”

少东家被这一句戳个正着,连忙道:“啊,这些是和剂局的月试题目?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窥探……只是,我在家乡时学过一点医术,才没忍住看了几眼。”

王丛蕴这才抬眼,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慢悠悠地问道:“怎么,你来是想参加和剂局的月试?”

“啊?也不是很想……”少东家连忙摆手,又忍不住多嘴一句,“听说这里的月试很难?”

王丛蕴轻哼一声,斜睨着他道:“哦?年轻人怎么能知难而退!你难道不想拿个满分,在别人面前好好显摆一番?”

少东家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么一想好像如果考个满分确实不错……“

若他真能在这群太医面前考个满分,赵二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

他正思忖着,王丛蕴的语气却忽然一变,凉凉地嗤笑道:“满分?你?呵,整个和剂局上下,能拿满分的,除了我和光祐,也就任菁再努力两年,或许可以。”

少东家被激得心头一窒,反驳道:“拿不了满分,我考个合格总可以吧?”

王丛蕴随手把笔放下,慢悠悠地道:“你若是努力一下,将我开的二十余册参考书目全部背完,或许可以。”

少东家一听,顿时瞪大眼睛:“二十余册!?这得看到猴年马月啊!要不你让我裸考试试?”

王丛蕴语气不急不缓:“那你还是别考了比较好。”

少东家狐疑地看着他:“你担心我考不过及格,心里受挫?”

王丛蕴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不,我担心你考得太差,会让我的那些师兄弟平白生出许多不必要的自信。这样,不太好。”

少东家:……

这家伙也太气人了吧?!

“我还真不信了,”少东家咬牙道,“我倒要看看,我能考多差!”

王丛蕴微微一笑,瞥了他一眼:“很好,有志气。你若真想考,就替我办一件事。”

少东家警觉地眯起眼睛:“何事?”

王丛蕴敛了笑意,语气淡淡:“去找光祐,他有个心愿,需要你的帮忙。”

少东家皱眉:“光祐前辈?我能帮上什么忙?”

“你去了便知。”

王丛蕴给他指了一个方向,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等到少东家离去后,他轻声自语道:“若是此事能成,也是千秋一大功德,此后参考书目又可多一目了。”

少东家沿着王丛蕴指的方向,慢悠悠地走着,思索间,前方忽然传来低低的念诵声。

他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太医院服的青年正端着一本书,边走边看,眉头微蹙,嘴里念念有词:“恶寒发热,脉象紧浮,又有头痛……嗯,表寒症宜辛温解表,先开几服麻黄汤……”

看样子似乎是白日里被王丛蕴骂的那个学生。

少东家试探着问道:“请问光祐前辈可在?”

那青年吓了一跳,合上书本,“光祐前辈?他在前面药庐里呢,你再往前走一段便是。”

少东家拱了拱手,道了声谢,继续向前走去。

少东家踏入其中,一眼便看到屋内正有人伏案整理卷宗。少东家瞄了两眼,似乎与草药有关。

那人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道:“深夜寻我,是有急症病人需要开药吗?稍等,我马上就来。”

少东家连忙摆手:“不不,前辈误会了,我是奉丛蕴前辈之命前来。前辈在整理草药名录?”

那人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温润儒雅的脸庞,正是和剂局医正——王光祐。

他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笔:“原来是少侠。”他看了一眼案上的书册,轻轻叹了口气,“不过要让你失望了,我只是有意将九州药草,尤其是菌蕈本草重新编订,”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手指在纸页上摩挲了一下,“可惜……自从《新修本草》问世后,历时三百余年,其间药草增减不知凡几,加上多年战乱,书籍散轶,我用了数年,所成不过寥寥。”

少东家闻言:“新编九州草药?听起来是一件大好事啊!若是能完成,岂不是能对开封疫病大有裨益?”

王光祐眼底透着些许温润的光泽:“确实如此。只是,药草浩如烟海,研究一草一木,皆需岁月,单凭我一人,恐怕难成。”

少东家点点头。

“昔日我也曾为此焦虑,惟恐一生之力难成大事,好在翟煦点拨于我。功成有我,不必在我,所以我只希望,凭我今生之力完成菌蕈本草等数篇而已。”

“其余的部分,就算我与丛蕴、翟煦合力也难以尽善尽美,但我相信,任菁等后辈,会替我们做到。”

少东家听了,心生敬佩,沉吟片刻,认真道:“前辈有何需要晚辈效劳的地方,尽管吩咐。”

王光祐微微颔首,道:“听闻少侠乃是开封府幕僚,与府尹大人相熟。赵大人素来留心医学,听闻他收得医方、药草名录千余,且皆有效验。”

“若能借之一观,也许能补足许多失传的药草记载。”

少东家闻言,不禁一愣——赵二还有这样的兴趣?

“这事我可以替前辈去问一问,”少东家点头道,“但我无法向前辈保证。”

王光祐一笑:“无论成败,都多谢少侠了。”

少东家辞别王光祐,正要离开,总算找到了翟煦。

少东家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对了,有件事,我觉得你该知道,是关于任菁的。”

至于那个承诺,他是答应了人家别告诉丛蕴前辈,但是翟煦可不是丛蕴前辈,因此也不算违约。

“任菁?”翟煦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

少东家将先前在书房撞见任菁偷喝石菖蒲散剂的事情一一道来。

半晌,翟煦叹了口气,道:“此事我会找机会与他谈谈。”

两人就此分别,打道回府。

 

开封府。

少东家回来时,庭院里透着清冷的灯火,窗上映着人影微微浮动。

他走至门前,正欲伸手推门,忽然想起什么,敲了敲门。

片刻后,赵二低沉的嗓音从房中传来:“进。”

少东家推门而入,目光一扫,便见房内氤氲着淡淡药香,案几上摆着一盏青铜香炉,袅袅白烟正自其中升起。

赵二半倚在榻上,双目依旧蒙着纱布,而在他身侧,一位道士正端坐一旁,手中握着一支银针,少东家认出这人便是王怀隐。

少东家懒得过问赵二的病情,心知这人定会敷衍,便转而道:“今日在医馆,王光祐前辈向我提及,他希望重新编订本草,以补足散轶之药方。”

赵二闻言,微微蹙眉,思索片刻,道:“这是好事。”他略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什么,随即抬手轻叩桌面,“王道长,你之前也曾言及类似之事,既如此,不如便请道长领衔诸位,共同编著此书。”

王怀隐微微一怔,道:“大人此言甚善,贫道自当竭力而为。”

他顿了顿,复又道:“只是,贫道还有一事相求。”

赵二:“道长请讲。”

王怀隐神色郑重,低声道:“贫道恩师年事已高,恐怕不久于世,恳请大人届时请旨重修华佗观,塑恩师金身于庙内,使其与祖师华佗一同受享人间香火,以慰其毕生所学,惠泽苍生。”

赵二沉吟片刻,轻轻颔首:“此事,本官允了。”

王怀隐闻言,露出一抹欣慰之色,拱手道:“多谢大人。”

少东家在旁听得有些出神,他虽不通政事,但也知晓,华佗观若得重修,于天下医者而言,便是一座承载薪火的圣地,不仅是对医家前辈的敬仰,也是对后世医学的扶持。

赵二执掌开封府,素来以雷霆手段震慑群奸,鲜少有人知,他竟也会如此重视医道,愿为后世开路。

他一向觉得赵二是个薄情的人,然而……想到此处,他心头莫名涌起些许复杂情绪,低头看了看赵二蒙着纱布的双眼,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至淳化三年,王怀隐会同副使王光祐、郑鄂并医官陈昭遇等人共同整理编次,以病归方,每类之下,以《诸病源候论》冠之,次列方剂,编纂成《太平圣惠方》,全书一百卷,太宗亲自为之作序。

自此以后,此书成为医者课试之本,亦成为现存十世纪以前最大的官修医书,千载之后,仍被后人传诵。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另一边,张错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往某个方向走去。

青蛟堂多的是朝廷的眼线,眼下是回不去,只能找个地方避一避,处理一下伤口。

他走进霁雨楼,“掌柜的,一间房。”

“一百两。”

张错将银子递过,这时门外一辆华丽的马车驰过,远远看见,上面挂着一个荣字。

“好嘞,客官,楼上左拐第二间。”

Chapter 18: 再世身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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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侠切莫尽信话本

Chapter Text

三人再次聚首,张错将一张常平仓的守卫布防图摊开在桌上,纸上勾勒着清晰的巡逻路线与哨岗分布。

少东家凑过去一看,不禁咋舌:“这都给你弄到了?”

少东家低头扫了两眼,发现仓库周围不过二十余名守卫,眉梢一挑,随口道:“才二十七个守卫?我们直接杀进去吧。”

话音刚落,翟煦和张错的目光骤然一变。

少东家愣了愣,奇怪地看着他们:“怎么这么看我?”

张错清了清嗓子,翟煦嘴角微微抽搐:“这些可是大宋的官兵……全杀了不太好吧?”

少东家摸了摸鼻子,语气理所当然:“有道理,那……你有蒙汗药吗?”

翟煦无奈叹道:“我是正经大夫,没有那种东西。”

少东家转头看向张错,眼神充满期待:“那你有绳子吗?”

张错沉默片刻,从腰间摸出一卷绳索,甩在桌上:“有。”

少东家满意地点头:“那就好办了。届时我把他们全部打晕,你们负责把他们绑起来就行了。”

翟煦:“……”

张错:“……”

翟煦扶额,深深叹了口气:“果然能在开封府当客卿的,都不是什么普通人。”

张错:“确实。”

三人正准备出发,忽听门外脚步声传来,孙老迈步而入,目光落在翟煦身上,道:“翟医正,大人病情加重,请你留在府中坐镇。”

翟煦眉头微皱,脸色顿时凝重:“何时加重的?”

孙老道:“今晨受了寒气,咳疾加剧,已是气喘不匀,连茶水都难以下咽。”

少东家心头一紧,急声道:“怎么回事?”

孙老看了他一眼,安抚道:“少侠不必挂心,大人知你有要事在身,特意交代了一句话。”

少东家:“什么?”

孙老缓缓开口:“少侠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少东家听得一愣,皱眉道:“这人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管得住我?”

孙老随手取出一个小瓷瓶,递到少东家手中:“此外,大人还让老奴转交此物。此乃能暂时抵御‘朝生暮落’寒毒的药丸,可保少侠无虞。”

少东家接过瓷瓶,心中一股难言的不快涌上来。

自己冒着风险潜入常平仓,不是为了他吗?这家伙倒好,病成这样了,还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哼,”他冷哼一声,语气不善,“他倒是周到得很。”

孙老不语,只拱手道:“少侠务必小心行事,老奴告退。”

目送孙老离去,少东家一脸不爽地捏着瓷瓶,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张错拽住了袖子:“走了。”

“喂,你拽我干什么——”少东家回头瞪了他一眼。

张错斜睨回去,“少侠,府尹大人病重,那常平仓是鬼粮之源,说不定会有朝生暮落的解法。”

少东家被噎了一下,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甩开张错的手,闷闷地道:“我知道了,走吧。”

 

常平仓。

常平仓前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官兵,刀枪散落,盔甲映着幽冷的光。少东家甩了甩手腕,眉目间余怒未消,似仍觉不畅。他随意地扫视着地上的兵士,数了数人数,冷笑道:“这里可不止二十七人。”

张错拉紧最后一人的绳子,深深地看了少东家一眼,开口:“我昨日顺路前来勘察,行踪暴露,想必是因此增加了布防。”

张错将最后一名官兵的手脚牢牢捆缚,拉紧绳索,深深地看了少东家一眼,淡淡道:“昨日我趁夜探查常平仓,行踪或许暴露,想来是因此增加了布防。”

少东家轻轻拍了拍手掌,拂去掌中的尘灰,语气漫不经心:“人都解决了,接下来如何?”

张错目光扫过仓院,沉思片刻,道:“昨日我在秋暝居搜查,并未寻得常平使的踪迹。他若不在府邸,便只能藏身于这常平仓中。”

少东家微微颔首,目光扫向高耸的仓楼,低声道:“可我们从仓门一路杀入,竟无一人从内而出拦阻。若他当真藏匿于此,未免太过反常了。”

张错眸光微凝,沉声道:“正因如此,我怀疑他藏身之处,或许并不在仓内,而在……”

他手掌一翻,取出绘有仓院布局的地图,摊在几名被绑倒的官兵身上,手指点在一处高塔之上,“此处守备尤为森严,驻守人数是别处的三倍有余。这常平仓不过是储粮之地,为何独在此地设防如此?此塔,必有蹊跷。”

少东家目光微沉,低声道:“塔中……有古怪?”

张错未作声,身形一晃,已然掠向高塔。少东家紧随其后,二人身姿轻灵,跃上塔檐,翻身入内。入目之景令二人皆是一怔——一座机关玄妙的升降台,盘踞塔心,通向地底。

少东家挑眉,伸手探向机关。只听“轰隆”一声,沉重的齿轮缓缓咬合,机关随即启动,升降台发出沉闷的震动,缓缓向下沉去。

黑暗渐渐笼罩四周,寒意从地底弥漫而来,令人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唯有墙壁上残破的铜灯透出零星光芒,映得二人脸庞忽明忽暗。

“这地下竟如此宽阔……?”少东家皱起眉头,低声道。

张错缓步而行,脚步声在空旷的地道里回荡。他伸手拂过墙壁,指尖沾上些许灰尘,目光微凝,道:“我方才一路过来,发现上层粮仓空空如也,看来,粮食怕是全数运到此地了。”

少东家若有所思,道:“粮食藏于地底……难不成……”

张错点头,语气凝重:“地底,必有通向鬼市的密道。”

 

 

二人顺着地下甬道迤逦行进,脚步回荡在石壁间,带起淡淡的回音。甬道幽暗,夹杂着湿冷的气息,墙壁间偶有青苔浮光,映出细微的磷光斑点,使整条通道愈发显得深邃神秘。

少东家原本悠哉地走着,忽然脚步一顿,眉头微蹙:“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正想走近细看,张错却脸色一变,迅速伸手拦住他,语气低沉:“别过去!是朝生暮落花。”

少东家一听,顿时想起了赵二给他的瓷瓶,不禁有些憋屈。

他认命般地倒出两粒药丸,随手丢给张错一颗,二人分别服下。

正当此时,甬道两侧忽然有黑影一闪,两具怪异的人俑自暗处跃出,关节生硬,形貌狰狞,浑身缠着绷带,像是雕刻未成的人俑,扑向二人。

“梦傀,少侠小心!”

张错目光骤然一冷,袖中倏然甩出酒壶,扬手便是一口烈酒吐出,下一瞬,火光猛然炸开,如赤龙般腾跃而起,瞬间吞噬了那两具梦傀。

“轰!”

爆炸声震耳欲聋,梦傀四分五裂,化作一滩绿色的腐水与碎肉,腥臭扑鼻,腐蚀着地面的石砖,腾起一缕缕青烟。

少东家轻啧了一声,收剑入鞘,“这种东西,还真是恶心。”

张错沉声道:“尽量远离,它们死后会自爆,沾上血肉就不好了。”

二人全神戒备,避开梦傀残躯,沿着甬道小心翼翼地前行。终于,他们穿过花丛,甬道尽头豁然开朗——

前方立着四五官兵,他们持刀执枪,围着一人。那人衣衫染血,似已力竭,踉跄倒地。

眼看遭遇不测,少东家霎时出手,他剑影翻飞,顷刻间便将几名兵卒挑翻在地。

那负伤之人似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抬头,目光涣散,嘴唇微颤,断断续续吐出一句:“沈……官人……快去救……沈官人……”

言罢,头一歪,已然是昏了过去。

张错瞥了一眼地上昏厥之人,探手在他颈侧一按,确认并无大碍,二人疾行而去,不多时,眼前景象陡然一变——

地下水道!

一条深邃幽长的水道闯入眼帘,水面浮着零星的木桶与破布,显然有人曾在此处运送粮食。两侧石壁斑驳,苔藓丛生,几盏油灯在甬道两旁摇曳,映得整条水道仿佛流淌着昏黄的光影。

张错目光一动,在一旁发现一面斜靠的旗帜。他走近一步,轻轻拎起一角,那旗帜破损不堪,但隐约可见其中一隅刺绣着奇特的纹饰——

一条赤龙。

张错眸光微沉,神色间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他不动声色地瞥了少东家一眼,见他正忙着翻找一旁散落的信封,似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下一瞬,他手指微微一动,便将那破损的旗帜悄然扯下,随手抛入水中。

水面荡起涟漪,赤龙图案随之沉没,再无踪影。

少东家未曾察觉,他在一旁拆开一封书信,轻咦一声:“常平使和冯如之竟然是一家人?这冯如之是谁?”

张错闻言,目光一闪,像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少东家手中的信。

少东家捻着信纸,眉头微蹙。

另一边,张错也拆开了一封信。信纸展开,墨色尚新,他目光略一掠过,轻轻念道:“东阙亲启……幸有洛神出手,助我坐稳常平使之位……”

洛神?那不就是寒姨……少东家心中疑惑,东阙不是走了吗?为何仍有她的手笔?寒姨又是如何插手此事?赵二若是知道了会不会对寒姨不利?

少东家将信折起,正欲收好,却见张错突然上前一步,语气不动声色:“少侠,在下很需要刚才那封信,可否割爱,让予在下?”

少东家一愣,下意识道:“不行,此物我还有用。”

张错微蹙眉,沉默了一瞬,随即自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递到少东家面前:“附赠此物,你我交换信件如何?我有一个朋友非常仰慕冯如之,因此这封亲笔信……”

少东家低头一看,玉佩通体莹润,獬豸攒花纹雕刻精致,明显非凡俗之物,“这是什么?”

张错缓缓道:“此乃府尹大人的私令,有此令者,可自由出入开封府。”

少东家看了一眼,兴趣缺缺:“我本就可自由出入开封府。”

张错嘴角微微抽动,似是在隐忍什么,沉默片刻,咬牙道:“此乃府尹大人贴身玉佩。”

少东家眼眸微亮,轻咳一声,嘴角微微扬起,“嗯……既是如此,君子成人之美,便勉强换与你吧。”

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信件。

少东家收起玉佩,嘴角微扬,似觉颇为满意,抬眼望向前方,道:“走吧。”

 

步步深入,前方豁然开朗,视野骤然拓宽——

只见一座由密密麻麻的枝条交织而成的牢笼立于中央。那些枝条并非寻常木藤,而是柔韧的菌丝,宛若蛛网般盘绕交错,偶尔微微蠕动,像是活物一般呼吸着。牢笼内竟摆设齐全,床榻、案几、书卷,一应俱全,乍一看,竟有几分开封城中时下流行的雅致民宿之感——若不是其中关押着一个人的话。

囚笼中的男子披着华贵锦衣,外罩一件墨色大氅,端坐在藤椅上,眉目温润俊雅,带着些许疲惫。他的脸色略显苍白,透着一丝病态的虚弱,仿佛长久未曾沐浴阳光。

少东家见状,抬手取出火箭,搭弓引弦,箭头一点微焰,带着破空锐响,直直射入牢笼。烈焰瞬间吞噬出一道缺口。

男子踉跄着踏出牢笼,因步履未稳,扭到了脚,他弯腰揉了揉脚腕,喘息片刻,向少东家拱手道:“多谢少侠相救。在下沈义伦。”

少东家眉头微皱,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你是常平使?为何被困于此?”

沈义伦神色复杂:“此事说来话长……还请少侠再助我救一人。”

“这里还有人被困?”

沈义伦苦笑一声,“算是吧,他在我南巡归来途中劫持了我,此后便将我困于此处三月余,并且伪装我的身份,筹谋了这场偷粮换日。而后令朝生暮落花开遍开封……”

少东家心头一震,沉声问道:“此人是谁?”

沈义伦微微抬眼,又低垂下去,嗓音微哑:“他……是我的挚友,郑鄂。”

少东家一愣:“挚友要做到这个份上吗?”

沈义伦神情难辨,“眼前种种并非他的本性,世事不愿放过他,他也无法放过自己。十二年恩怨血仇,说来话长,少侠若是想知道,去开封城外达安村便是,只是眼下时间紧迫,还请少侠随我来。”

沈义伦一瘸一拐地走着,“朝生暮落已侵袭开封,唯有去除菌株底部,将其烧毁,方见生路。”

少东家跟随着他挤过一道缝隙。

耳边隐约传来模糊的声音:“太窄了……进不去……”

少东家没来得及听清,眼前骤然一白,光线微微晃动,映得地面宛如覆雪。

无数洁白的菌丝铺陈在地面,如潮汐般起伏蔓延,层层叠叠,宛如深夜初霁时的大雪,映照着昏黄的光晕,竟生出几分圣洁而诡异的美感。

菌丝蜿蜒攀附,宛如无数白蛇纠缠盘旋,而在这片静谧幽森的雪原正中,一道娇小瘦削的身影静静伫立。

那是一名少女。

她双目紧闭,鬓角别着一朵蓝色的小花,纤细的身躯被无数菌丝缠绕,如同藤蔓攀附枝桠,将她高高悬在半空,恍若供奉于圣坛之上的神像。

她的肌肤苍白无血,宛如瓷偶,衣袍微微浮动,菌丝在她身周起伏,如呼吸般缓慢舒展。那些菌丝不是寄生于她的身体,而是由她的血肉生长而出。

沈义伦的脸色难看,低声道:“菌株源头……在她体内。”

但未等他开口,忽然,少女身前站着的那个人,缓缓回头。

一道冷峻的身影,悄然映入视野。那是一名身着素白长袍的男子,白色披风铺展开来,宛如羽翼,光影浮动间,衬得他愈发清冷出尘。

少东家瞳孔一缩,心中惊涛骇浪——

一瞬间,他便明白了——寒姨的作用,换脸!

郑鄂的面孔与沈义伦一模一样,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沈义伦温润儒雅,宛如春风拂柳,眉宇间带着几分书生气。而郑鄂的“沈义伦”,却如刀锋霜寒,浑身透着一股春雪初融后,浸入骨髓深处的湿寒,宛如被囚禁在世间的未亡人。

他轻轻抬眼,视线在少东家与沈义伦身上流转片刻,忽地勾唇一笑,声音低沉,让人脊背爬上一股幽深寒意。

沈义伦唤了声:“阿郑……”

眼前这个人,不是沈义伦。可也已不是郑鄂了。

“这一回,”郑鄂手执一柄折扇,扇骨节节展开,锋芒毕露。骨架交叠的声音犹如脆裂的霜枝,寒意更甚。

“由我来做恶人。”

郑鄂扇锋如电,挟着森森寒气,直取少东家咽喉。

菌丝随风而舞,仿若千百条毒蛇,游曳于战局之中,所过之处,皆留下一道道森然霜痕。

少东家剑势微转,虹光如水,划破重重菌丝,斩落漫天飞絮。那菌丝竟如活物,方才断裂,须臾间便重新攀附而上,顽强地纠缠住他的衣袖、足踝。

郑鄂冷喝一声,身形陡然跃起,白色披风在空中如羽翼张扬,卷起道道旋风。他振袖一挥,菌丝凝聚成矛,携着凌厉劲风,破空直刺。

少东家眸色微凛,身形微侧,险之又险地避过矛锋,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心头暗骂:这家伙,怎么这么多金光技!

郑鄂攻势未歇,折扇翻转,连带着无数菌丝盘旋,化作层层网罗,将少东家步步逼入死角。他的攻势如狂风骤雨,不计后果,不留退路,大有以伤换伤之势。

少东家终是捕捉到一个破绽,他猛然卸力,借势翻身,剑锋于顷刻间调转方向,将刀气在剑刃上一转,反手削了回去!

“轰——!”

刀气反弹,郑鄂未能及时闪避,硬生生挨了一击,顿时吐出一口暗血,身形暴退,跌撞在地,半跪不起。

少东家尚未松口气,忽觉气氛不对——

他猛然回头,只见沈义伦不知何时已然摸至菌丝中央,手中火折子已然点燃!

“——住手!”

他与郑鄂同时惊怒出声。

少东家瞳孔骤缩,这里唯一的出口就是那道缝隙,你们俩殉情扯上他算什么。

这么关键的时刻,张错人呢?

——轰!!

一声惊雷般的爆炸骤然在他们身后炸响!

震耳欲聋的响声轰然炸裂,气浪翻涌,如潮水般冲撞四方,少东家只觉一股巨力从背后袭来,头晕目眩,耳朵里嗡鸣作响,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半蹲下来,捂住双耳。

待到烟尘稍稍散去,两道身影渐渐浮现在迷蒙光影之中。

其中一人,是张错。

另一人是翟煦,他正推着一副极其精巧的轮椅。

少东家心头一跳,目光落在那具轮椅上。

——竟然是赵二!

怎么连轮椅都搬来了?

赵二身披雪白狐裘,怀中抱着暖炉,此番危局并未令他生出丝毫波澜,只是寒气稍重,令他皱了皱眉。那双眸子微微眯起,目光已越过少东家,直接落在沈义伦身上。

赵二轻轻抬了抬下巴。

张错立刻会意,长身而起,几步掠至沈义伦身前,一把攫住他的手腕,将那枚火折子夺下,火芯被他指间一捏,点点微光飘零,化作暗淡尘埃。

整个地底陷入沉寂。

赵二的手缓缓落在扶手之上,指尖轻敲,发出清脆的声响。

“郑鄂。”

他声音如深冬夜雪初落檐角般轻弱,带着几分病气。

“——你可知罪?”

郑鄂原本半跪在地,闻言缓缓站起,嘴角勾起一抹冷嘲的弧度,“不知。府尹大人难道不认为,对坏人好,就是对好人坏吗?”

赵二轻微咳嗽了一声,拂袖靠在轮椅上,道:“本官确实这么认为。”

郑鄂嗤笑,眼中讥讽更甚,“既然如此,我何罪之有?”

“你以为,你做了什么?”赵二目光幽邃地在几人身上一扫。

郑鄂目光灼灼,一字一顿道:“救济百姓,让天下常平,不知饥馑。”

沈义伦身躯微震,神色动摇。

“真是大义凛然啊,”赵二微微侧头,将怀中暖炉拢了拢,“你以为百姓无法果腹,是因为缺粮?鬼市流通几斛米,便能拯救这天下饥饿?”

郑鄂掷地有声道:“我知道粮食在常平仓里烂掉,没有人能吃饱。该吃饱的不用我操心,无论如何都吃不上饭的我救不了,至少,那些本可活下去,却因为无粮而饥死的百姓,我能救。这些小义,官家不放在眼里,就放在我眼里吧。”

赵二冷笑一声,“救?可惜,你连他们也未能保住。你以为你送出的粮食,真能救命?可曾想过,你的小义,如今已让角门里、天上来陷入疫毒之狱,寒毒无药可医。”

郑鄂愕然,“什么?”

翟煦走上前,递给他一个小袋。郑鄂下意识地接过,指尖微颤,缓缓地打开袋口,凝神细看——

下一瞬,他的脸色猛然变得惨白如纸,五指收紧,攥住布袋的手指死死发抖。

郑鄂一看便知,这粮食确实被朝生暮落污染,他踉跄一步,喃喃道:“这……这不可能……”

他的手颤抖地收紧袋口,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剑,他踉跄一步,脚步虚浮,喘息几乎要断裂,“有粮食的地方,我全部清除了朝生暮落花,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是想救人,怎么会这样!”

赵二淡声道:“你谋划经年,机关算尽,到头来,亲手酿成今日惨状。郑鄂,你所谓的‘义’,果真能救人?”

郑鄂猛然抬头,目光失焦地看向张错,声音近乎虚浮:“这……是真的?”

张错缓缓点头。

郑鄂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喃喃自语:“我……我又害死了所有人……”

他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如梦呓般飘渺,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笑声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仿佛疯魔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在阴冷的地下空间里回荡,听得所有人心头发寒。

十二年前的记忆如汹涌潮水狠狠拍击着他的脑海。

“阿郑——!!”

“阿弥陀佛,不是我杀人,是恶世吃人……是恶世吃人呐!”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是想救人,怎么会这样!

郑文焕:“大爷,求你了,不要伤害我的妻儿。”

贺岳峙:“哈哈,我呸,大爷我就爱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恶人……都该死!

郑氏族人:都死了,全都死了

郑阮:是你!是你害死了我们!是你!

——阿阮?

郑阮:该活的人都死了,该死的怎么还活着?

——是啊,我是恶人……恶人都该死!!

郑鄂的目光猩红,浑身颤抖。他的手指紧紧握着折扇,横在颈侧,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脖子划去!

嗖——!

一道碎石激射而出,郑鄂的手腕一痛,扇子被击飞出去,坠落,滚落在赵二轮椅前,停在了他脚边。

 

 

翟煦推着赵二缓缓靠近,轮椅碾过潮湿的菌丝,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赵二从袖中取出一物,指尖轻弹,沉沉地丢在郑鄂脚下。

“这是控制城中几处火药的机关。”

“把染病者聚集起来,这是救剩下的人的唯一办法。”

郑鄂猛地浑身一震,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浑浑噩噩,“让恶人死……好人活……”

他死死盯着那小小的机关,胸膛剧烈起伏,指尖痉挛般地抓紧衣角,眼中的神采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只是反复念叨着那几句话:“恶人……好人……死……”

赵二看着他,微微皱眉,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他已经没时间去劝一个疯子了。

赵二缓缓抬手,正欲示意翟煦收回按钮——

忽然,一只手从旁伸出,将那枚按钮拾起。

沈义伦跛着脚缓步上前,挡在郑鄂身前,“好,只要你放过他。”

郑鄂听见沈义伦的声音清醒了几分,怔然地看着沈义伦的背影,他拥有了他的脸,此刻却不知道脸的下面是什么了。

沈义伦背对着郑鄂,声音坚定,透着一丝莫名的安抚意味,“阿郑……这这些死去的人都算在我头上,有一天,我会偿还他们所有人的命。”

郑鄂睁大双眼,疯狂地摇头,像是要把这句话从脑海里甩出去,“不,不!”他眼中燃起最后一丝希冀,急促地喘息,“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朝生暮落……我可以找到解法,大家都会得救!”

“在秋暝居!”他一只手抓着小袋,另一只手猛然抓住沈义伦的衣摆,“我的研究笔记,一定可以……一定可以……”

沈义伦的睫毛微微一颤。

片刻后,他轻轻打断:“阿郑。”

郑鄂蓦地停住,嘴唇微张,像是被钉在原地。

沈义伦没有看他,只是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掌心的机关,语调如水般平缓:“没关系。”

他的声音很轻,一如他昔日里同旁人说话那样带着一丝柔和,但郑鄂听出了一些不同,仿佛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我已经找到了我的救世之道。”

沈义伦的目光最终落在赵二身上。

然后,他忽然深深一拜。

我是沈义伦,我要开始救人了。

Chapter 19: 恨明月

Chapter Text

案牍堆积如山,烛火摇曳,映得赵二的眼眸幽深莫测。常平仓一案牵连之人众多,审讯所得的供词散乱繁杂,他一张张翻阅,指腹轻叩案牍,思索良久,终于捕捉到一丝端倪。

这些军队的隶属……竟是李守节的人?

赵二眸色微微一沉,指尖在纸面上轻点几下,陷入沉思。

李守节,李筠之子,陈桥兵变后,李筠举兵反叛,兵败自焚而死。但李守节并没有被牵连,反而受到了重用。他的姐姐容鸢乃是墨门弟子,精研机关巧术,在军中多次试验军械。

东阙的介入已足够让局势复杂,不想这棋盘之下竟藏着更多暗注。赵二轻敲扶手,目光落在半开的窗棂之外,陷入沉思。

这两人,究竟在这舞台上扮演着什么角色?

再想,角门里的一连串凶案看似已结,实则破绽重重。

天上来断粮后不少人涌入开封务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疫病之事早有传闻,说明这鬼粮大多流入天上来与角门里。那么曹五偏偏在那夜出现在角门里,就显得诡谲了……天上来得派人去一趟。

梦傀张大的尸体是谁人所除?若是敌方势力,放任一只梦傀在角门里作乱岂不是乐见其成?可若是己方人,为何躲躲藏藏掩盖行踪?

那纸条又是如何换成铜钱?这人有心救坊正,显然心存善念,或许与击杀梦傀为同一人。可又有东阙的买命钱,不知与东阙是何关系?铜钱一事出自仵作之词,独立附在请状之后,无从更改,可见更换一事,在仵作验尸之前……此事最宜史骨探查。

买命钱,出必见血。东阙已然离去,这枚铜钱又从何而来?东阙曾经的行踪也得派人去查……

而送往常平仓的令信,若是到达,郑鄂断不会坐视百姓饿死,从而开仓赈粮。然而,送信之人却凭空消失,连同他的玉佩一同杳无踪影。

原以为此事只需问郑鄂便可揭晓,谁知自那日之后,他竟疯疯癫癫,口中胡言乱语,太医署束手无策,至今无一人能从他口中问出半分有用之言,或许可以采用翟煦的法子……

赵二阖上案卷,按了按发酸的眼角,提笔在砚台上蘸了蘸,旋即挥毫疾书。

其一,送往金明池。

其二,送往秋暝居。

 

几日后,赵二的书房门缓缓打开,翟煦与沈义伦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翟煦看着沈义伦道:“沈官人一来,看来这‘无不府衙’,又要多出一人了。”

“什么无不府衙?”一道声音自旁响起,少东家从廊下踱步而来,神色间透着几分好奇。

翟煦拱手示意,随后笑道:“开封府内幕僚众多,素有‘二无六不八大奇人’之称。少侠见过的‘是非不断’张错,便是其中一位。”

“哦?”少东家来了兴致,“那剩下的呢?”

“‘白璧无瑕’刘白玉,‘妄语不言’顾妄言,‘严惩不贷’唐靖仇,‘按兵不动’诸葛镜,‘半死不活’史骨……”

少东家微微瞪眼,听得一愣一愣的。这白璧无瑕,听起来就不对劲。没想到像张错那样的人,竟然还有那么多?

他皱眉思索片刻,忽然道:“不对啊,这不是还少了一‘不’和一‘无’?”

翟煦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咳,那‘一无’,自然是‘举世无双’的府尹大人,那一‘不’乃是‘执迷不悟’的不……”

少东家对这个称呼颇为认同,赵二的确是天下无双,无论是手段还是……相貌。

“是谁?”少东家抓耳挠腮。

翟煦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片刻后,摇了摇头:“这个嘛……是个秘密。”

少东家摸着下巴,狐疑地瞧着他:“不会是你吧?”

翟煦摆手,“非也非也,我已是太医署的人了。”

少东家猜不到答案,也懒得再猜,随即问道:“不过,开封府竟聚了这么多高手,为什么?”

翟煦闻言,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惊讶于少东家会问出这种问题。

“少侠不知?”他顿了顿,“开封府尹,便是储君啊。”

少东家微微一愣,脚步顿住。

他猛地转头看向翟煦,神色间透着几分不犹豫,“你是说……?”

翟煦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再理所当然不过的笃定,“自然。”

少东家一时有些没缓过来,他摸了摸胸口,衣服之下是他那枚赵二的玉佩。

赵二……是未来的皇帝?

赵二……要做皇帝了?

权倾天下,三宫六院,六嫔九妃,佳丽三千?

一股无名的烦躁和憋闷,瞬间在他心头翻涌开来,像是有人用滚烫的炭火,硬生生堵在他胸口,那煤烟直冲冲的往喉咙里进。他向来不爱思考复杂的事,这一刻,脑海里却不可抑制地涌现出许多画面——

赵二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身侧是温婉贤淑的皇后,殿前是才貌双绝的嫔妃……那些女人身着罗绮华服,柔顺地伏在他脚下,轻声唤着“陛下”……

少东家猛地一咬舌尖,甩开脑子里那些让人脸热的念头。

他心里有点乱,又闷又燥,偏偏又不愿承认那个理由。

他不愿意。

不愿意与旁人共享赵二,不愿意看他沉溺在那些女人温香软玉的怀抱里。他甚至……不愿意赵二过得太快活。

这种想法阴暗得可怕,可他越是努力克制,心头那股恶劣的情绪就翻腾得越厉害。

凭什么?

凭什么他能那么风流快活?凭什么他能名正言顺地将那么多人收在身边,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少东家握紧拳头,指节发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可转念一想——赵二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是否也曾用在翟煦、张错等人身上?

这念头一出,他心口更是不痛快得要命。

难怪这一个个对他死心塌地。

这家伙就这么靠脸靠身段勾着人心?是谁教他长得好看就这么用?

他一时间又气又闷,鼻子里透着一丝酸涩。

可转眼,他又生出一点微小的希冀——

或许,自己是不同的?是例外的?在危难时刻,他选择到自己房里,他与赵二的事,并非只是单纯的笼络人心……吧?

赵二对别人……可有对他那样过?

一想到前些日子缠绵的梦里,赵二眉眼微敛,衣衫半褪,指尖勾着他的下巴,低声唤他“少侠”时的模样——

一股古怪的酸意浮上心头,他忍不住绷紧下颌。

这时,沈义伦看着他的神色,愈发古怪了,问道:“少侠你怎么了?”

少东家蓦地回神,收敛所有情绪,咽下那点不甘与胡思乱想,面色肃然道:“对诸位的大志向表示感动。”

两人:“……”

感动?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位少侠的表情,比见到仇人还复杂呢?

 

少东家满腹心事,直接去找赵二。

屋内燠热得出奇,他便看到赵二静静地坐在轮椅上,身上裹着一件狐裘,修长的手指从毛茸茸的狐裘下伸出轻敲扶手,指尖白得几乎与之融为一体。

他的眼睛……似乎好了?

少东家眯了眯眼,昨日他便想问,只是气氛不对,终究没开口。

他盯着赵二的眼睛,赵二似有所觉,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随即展开地图,目光落在其上。语气平淡:

“有关朝生暮落的研究,青溪、绣金楼、无心谷、朱鱼的笔记都已取到,只剩下孙不弃的手札尚在隐雾林。先前派去的人马未能回来,你同翟煦准备几日后去一趟。”

“具体消息,先去长兴集打探,不要冒进。”

赵二说完了话,便继续翻起案卷,少顷,见少东家不走,估摸觉得碍眼,便道:“你还有何事?”

少东家沉默半晌,忽然道:“角门里情况如何?”

赵二头也不抬,“已有所好转,药方依据手札改良,已开放其他常平仓赈灾。鬼市那边,也安排人手查水道了。”

“那时官粮为何迟迟不来?”少东家绞尽脑汁又想出一个问题。

“大约是常平仓驻守军里混入了细作。”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缓缓开口:“尸体中的纸条是谁换成了买命钱?曹五为何会出现在角门里?你可有眉目?”

少东家惭愧:“这……没有。”

赵二抬头剜了他一眼,似乎在说:没有你还站在这作甚?

“去查钱的由来。买命钱出,必有人死。既然东阙不在,便去查她之前杀了什么人。”

“至于曹五……”赵二目光落在地图一角,“等你取回手札,再去一趟天上来。”

少东家点头称是,觉得这书房颇有压力,转身准备离开。

赵二忽然唤住他:“等等。”

少东家回头。

赵二不紧不慢道:“在常平仓,你可曾找到一个令牌?上有獬豸攒花纹。”

少东家心头一跳,胸口的玉佩微微发热。

他握紧拳头,面不改色:“没见过。”

赵二眯起眼看了他一下,“退下吧。”

 

秋暝居。

沈义伦再次端坐于案前,茶盏在指尖微微旋转,听着门口传来的脚步声,缓缓抬眼。

“沈官人。”张错翟煦拱手,翟煦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道:“还请大人带路。”

沈义伦起身点头,“阿郑的病就拜托翟医正了。”

 

翟煦推开房门,只见郑鄂仰卧于床,脸色苍白,鬓发微乱,一双手腕被锁链束缚,铁索自床下蔓延至墙角。

翟煦踏前一步,伸手搭在郑鄂腕上,静静诊脉。

“师兄这几日感觉如何?”

郑鄂半阖着眼,嘴里喃喃自语,语无伦次,似是疯魔未醒。

翟煦并未在意,自顾自地道:“师兄的脉象……唔,寒毒入骨,五脏俱损,精血亏虚……”他顿了一下,疑惑,“难道这是寒毒的新症状,脉象竟然有些肾虚。”

如此念了一通医书,他俯身凑近郑鄂,语气极轻:“师兄,他走了。”

话音刚落,郑鄂蓦地睁开双眼,目光透亮,一片清明,方才那疯癫之态似乎从未存在过。

他缓缓坐起,带起一阵锁链的拖动声,“辛苦你们了。”

翟煦窥见郑鄂腕间勒痕,以及身上受审的伤痕,轻叹一声:“当日仓促,此计实属无奈之策,可如今……”

郑鄂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无妨,至少上面还容得我苟活,不知你同府尹说了什么,竟然真让我从地牢换到这。”

“那多少也是朝生暮落的缘故,只怕鸟尽弓藏……”翟煦目光微沉,低声道:“师兄暂时还无法恢复自由身,还需多等些时日。”

郑鄂静静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方道:“你已经长大许多了。”

翟煦没有接话,只是垂眸道:“还请师兄再忍耐。”

二人相对无言,半晌后,郑鄂转眸看向张错,“阿错,天上来那边,你准备怎么办?”

张错眉头紧锁,声音中透着些许烦躁:“这事闹得大了,常平仓那边的证据我虽设法销毁了些,但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

他苦笑一声,语气低沉:“我也不想如之她……赤龙堂走我的老路。”

郑鄂听罢,长长叹息一声,微微仰首靠在床头,目光有些恍惚:“要是冯叔还在就好了……”

房中一时沉默,郑鄂看着床上树影婆娑,秋暝居,确实是个闲云野鹤的好地方。

 

另一间房。

沈义伦缓缓打开一只小袋,从中取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纸条。

他展开,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无声地笑了笑。

他指腹摩挲着纸角,目光深沉落在字迹之上,良久未曾移开。

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桌上一只雕刻精致的木盒上。

盒子小巧,雕工素雅,唯有盖上正中刻着一个字。

鸢。

Chapter 20: 忏金轮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孤馆灯青,月华初练。

沈义伦捧着一只檀木匣走进来时,郑鄂仍望着窗外出神。自从常平仓地下一战后,郑鄂浑浑噩噩,只有在沈义伦身边才稍显正常。

沈义伦将匣子放在案上,轻轻打开。郑鄂闻声转过头,匣中躺着一枚玉环,旁边是一个小巧的按钮机关,与赵二那日扔在他脚下的那个相同。

这是……火药的开关?

郑鄂瞳孔一缩,浑身僵直,眼前不是一枚小小的按钮,而是什么吃人的恶鬼。那些故人的脸又浮现在眼前,老人、孩童,还有……阿阮,他眼看着大家在那场大火中走向死亡,他却无能为力。

他的笔记没能改进药方,没能延缓朝生暮落的毒性,他还是没有救下任何人。坏结局终究到来。

“不……”郑鄂痛苦地将头埋下,整个人缩成一团。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响。

“阿郑。”沈义伦轻声唤他,声音与平时不同,软得煞人。郑鄂抬头看他,只见这人低着头,耳根泛红,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玉环。

“你……”

“阿郑,你相信我吗?”

郑鄂一愣,沈义伦却不看他,拿起按钮和玉环走到他身前。

沈义伦忽然跪在他面前,手指微微发抖,却强装镇定道:“阿郑若是信我,便让我为你分担些。”

郑鄂看着沈义伦的发顶,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尚在恍惚间,便觉下身一凉,惊觉那物事已被沈义伦贴上了他的性器。

“你要做什么?”

沈义伦的手指冰凉,在他身下摆弄着玉环,仓促间难免肌肤相触,手上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他似的。

郑鄂被他碰过的地方都在发烫,下意识想要挣开,镣铐哗啦作响,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如今他才是阶下囚。

他看着这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脸,心头说不出是恨是怜。既是要囚他在此折辱,又何必做出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郑鄂莫名生出一股烦闷,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明明好不容易从阶下囚成了主人,竟然还好声好气地伺候他,这样怎么位极人臣?怕是一走进庙堂,就被人吃干抹净了。

东想西想间,那物事终是被绑好,沈义伦手指在按钮上一摁,玉环忽地震动起来。

“呃——!”

郑鄂猝不及防,这般刺激他从未体验过,身子重重一颤,四肢镣铐都叮当作响。

这锁链本是为沈义伦准备的,此刻却用在了自己身上。

郑鄂浑身发烫,手腕上的镣铐冰凉刺骨,玉环嗡嗡作响,震得他小腹一阵阵发麻,铃口溢出一丝晶莹的液体。沈义伦的手抚过他的腿根,指尖所到之处激起一片粟粒,郑鄂不由自主地弓起腰来,却给锁链拉了回去。

沈义伦探手过去,提着那玩意往敏感处碾了碾,郑鄂登时哆嗦起来,胸膛起伏得厉害,快意如浪潮般层层叠叠涌上来。

郑鄂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沈义伦,“你!”

沈义伦察觉他的目光,竟是有些羞赧,偏过头去,他方才还强装镇定,此刻却连看都不敢看郑鄂。手上动作不停,又加了一分力道,在身下作乱,每碰一下都引得身下人一阵颤栗。

郑鄂腰眼发酸,一声呻吟哽在喉间,说不出是难受还是舒服。

“唔......”他额上沁出一层薄汗,手指无助地扣住锁链。身下的震动激得他魂飞天外,一波一波的快意几欲将他淹没。

沈义伦看他这副样子着实不忍,将那个按钮塞入郑鄂手心。

“阿郑……按下它。”

郑鄂手臂上鼓起青筋,胸膛急促起伏,情欲烧得他不大清醒,但他仍然下意识的松开手上的力道,他想伸手去够那人,却被身后的镣铐拉扯得动弹不得。房中的铜镜映出他意乱情迷的模样,脸上痛苦与快感交织,眉头紧锁,嘴唇微张,而他此刻生着一张沈义伦的脸......一时间,他分不清镜中到底是谁在承欢。

他忽地想起刚换上这张脸时,那种对着镜子反复确认身份的执念。他花了多久才能适应这张脸?如今看着镜中人沦陷在欲望中的样子,他竟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个人既是他,又不是他。是郑鄂在玷污沈义伦的容貌,还是沈义伦在亵渎自己?

“阿郑,没什么难的。”沈义伦顺着看着镜中,不由地红了耳根。这副模样若是叫外人看见,他这张脸往后还要不要见人了。

“我……我做不到……”郑鄂吃力地从齿间挤出几个字,闭上眼不愿看那枚按钮,它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他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

一声声低喘落在沈义伦耳中,听得他浑身发烫,手指微微颤抖,呼吸急促起来。那处早已胀得发疼,却不敢在郑鄂面前纾解。他抬眼看了看郑鄂的神色,见那人似是沉浸在快意中,便悄悄退开几步。

“去哪......?”郑鄂倏地睁开眼,在这时离开,未免太侮辱他了。

沈义伦背对着他,声音有些发颤,“阿郑……等我片刻......”

郑鄂却不依他,强撑着起身,哑道:"你敢。"

沈义伦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咬了咬唇,终是不敢看郑鄂,只低着头慢慢走回来。他半跪在榻边,手指伸开又缩回,想要去碰又不敢碰,那人苍白的肌肤上泛着一层薄红,眼角也给情欲熏得发烫。

郑鄂看他这般犹豫,心下恼极,偏那物事还在不停作响,震得他一阵阵发麻,“既然不敢,还不把这东西拿开。”

"不、不是......"沈义伦结结巴巴回道,抬眼看他。郑鄂被那一眼看得心头一跳,只见这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实在不像个囚禁他人的恶徒。

郑鄂未及开口,就见沈义伦忽地伸手握住那物要命地收了收力道。一股剧烈的快意猛地袭来,激得郑鄂浑身一抖,腰身不受控制地弓了起来。

“唔......”郑鄂一口咬在自己唇上,才堪堪压住那声呻吟,他双目泛泪瞪向沈义伦。

沈义伦却不管他,仿佛忽然生出几分胆量来,手上轻轻一旋。郑鄂浑身僵住,大腿根都在发抖。铜镜中映出他难耐的神色,身上隐约的伤痕,如同情欲的印记,残忍又旖旎。而沈义伦满脸通红,忍着羞意抚慰这挺立之物,低眉顺眼,似是连碰都怕碰坏了他,仿佛真是个贴心伺候人的奴仆。

郑鄂心腔里一阵颤,几乎守不住精关。

一时间他竟不知是该看向镜中的沈义伦,还是自己。

这分明是他借来的皮囊,日日对镜揣摩,学他的语调,摹他的神情,恨不得将骨血都化作相同,可每当夜深人静,对着铜镜凝视久了,也生出几分恍惚,仿佛镜中之人真是自己,仿佛世间从未有过郑鄂,只有沈义伦清清白白一人。这张脸已然成了他们之间的脐带,输送爱恨。他透过这张脸爱,也透过这张脸恨。这样扭曲的情绪,会孕育出什么样的怪物?

他想看沈义伦也做出更不堪的表情。偏偏这厮还跪在他身侧,一手扶着那作乱的物事,一手轻轻抚着他的腰侧,似是想要安抚他的颤抖。郑鄂只觉小腹发烫,这般荒唐的景象,竟叫他生出几分病态的快意来。

沈义伦见他不做声,心中忐忑,又低声问道:"阿郑可还难受?"

郑鄂险些气笑,这人倒会问。

沈义伦抿了抿唇,将额头轻轻抵在郑鄂的膝盖,低声道:“阿郑若是要恨,就恨我吧。”他此刻也好不到哪去。原本只想替郑鄂做那什么“暴露疗法”,一时不想竟是把自己也折磨得不轻。

郑鄂低声道:“这般用你的脸行此淫事,可会脏了你的清名?”

沈义伦登时红了耳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沈义伦......"郑鄂咬着牙,扯着锁链凑近了些,嗓音里带了几分情欲,"看看你的样子,你明明也想......"

沈义伦猛地站起,仿佛被什么狠狠刺中,可话未出口,郑鄂已是浑身战栗,手指死死扣住锁链,情潮翻涌,气息紊乱,却终究没有去碰那按钮,只是在这人眼前攀上了顶峰。

沈义伦愣了片刻,脸上一蒸,忽地跌跌撞撞地往门口退去。郑鄂坐起身来,玉环还在身下嗡嗡作响,这人竟然又要逃开。

郑鄂心中无名火起,既是要看他失态,方才又何必装模作样?

“沈义伦!”

镣铐哗啦作响,沈义伦猛地回过头来,菌丝霎时从他背后升起,将人推到郑鄂身前。郑鄂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说不出是恨还是痴。他操纵菌丝扣住沈义伦的四肢,不由分说吻了上去。

沈义伦终是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阿郑,别再用菌丝了,你的病会……”

郑鄂却不让他说完,又吻了上去。这一吻温柔许多,他细细舔舐着沈义伦的唇瓣,将未尽的话都吞入腹中。

身下那物事震动愈烈,他将自己的重量压在沈义伦身上。察觉一物硬热抵在腿间,沈义伦眼底浮起一丝慌乱。

沈义伦猛地推开郑鄂,挣开菌丝,慌不择路地夺门而出。他几乎跌跌撞撞冲进自己房中,缩进被子里。那处胀得发疼,偏他满脑子都是郑鄂方才的模样——一双含泪的眸子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看他。

他咬了咬牙,手指颤抖着伸向身下。这番作态当真可耻,竟是对着自己的脸动了情。沈义伦闭上眼,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方才的景象。两张相同的脸交叠在一处,黑发与白发交织难分彼此。手上的动作不由地快了几分,一声低喘溢出唇间。

另一边,郑鄂瘫软在榻上,浑身战栗。这人自顾自走得匆忙,竟是忘了替他取下那作乱的物事。他伸手去够,镣铐却哗啦作响,徒劳地扯得手腕生疼。

早知道不该心软,担心菌丝伤了他……

“沈义伦......”郑鄂低低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却无人应答。铜镜中映出他意乱情迷的模样。那张清正的脸,此刻却布满潮红,极尽妍媚。他看着镜中人,忽地苦笑了。这般媚态,当真是污了沈义伦的清名。

他转眼看向落在床上的按钮,正准备按下,却兀地停住了。

好险……

快意一波波涌来,郑鄂拼命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锁链却不知死活地轻响,令人脸热的嗡鸣就没停过。他不用想象就知道隔壁房中此刻是什么情景,他定也红着脸喘息,与镜中的他一般无二,大约会多一些眼泪。

又是一波猛烈的快感袭来,郑鄂猝不及防泄了身。那玉环却不依不饶,继续震动着,将他送上一波又一波的顶峰。他浑身发软,无力地蜷在榻上,生理性的眼泪不受控地往下落。

郑鄂迷迷糊糊地想,沈义伦若是见他这般模样,又会作何感想?这样想着,他又不由自主地去看镜中那张脸。那张他觊觎了十数年的容貌,镜中那人眼波流转间仿佛在看他。这荒诞的念头令他心头发烫,身下竟是又硬了几分。

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高潮,浑身痉挛着,最后竟只能泄出些清液来。意识渐渐模糊,只隐约听见嗡鸣声愈发轻微,终是滑入一片黑暗。

隔壁房中,沈义伦瘫在床上,手上一片狼藉。他太过疲惫,即使依稀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但此刻已顾不得许多,只是将脸深深埋入枕间,沉沉睡去。

而郑鄂,已经前所未有地恨上发明这件玉环的人了。

 

钟乳石从洞顶向下伸。石笋从地面向上长。

他们都是脆弱的晶体,生自岩壁的泪汗。

千万年,钟乳石和石笋在黑暗中互相找寻,一滴接着一滴。

好在,他们不会迷路。

Notes:

容鸢你都能做出无人机了,这点东西不在话下吧,你这样的人才,断然是不会放你走的,我让你发明遥控炸弹就是为了这一碟醋:按钮ptsd!
郑鄂的配音毁了一切,一旦开始写就满脑子阿卵!沈↑义↓伦↑↓→
俺不中嘞

Chapter 21: 长生引

Chapter Text

风搅长空浪搅风,鱼龙混杂一川中。

长兴集,到了。

街市如龙,市声鼎沸,烟火气熏得人耳目生晕,入目皆是川流不息的商贩与行人,叫卖声、咳嗽声、呼痛声、笑闹声交织一片。

“惠民和剂局医师都爱饮的凉茶汤嘞——清热解毒、平肝明目、消肿止痛、滋阴补阳!一天来一碗,活到百岁不嫌晚!”

“天下珍奇,尽收尽售!少侠,要不要看看?买货卖货,皆有公道!”

“草本药酒,真材实料,进林必备,老板黄鹤跟小姨子跑了,今天一律五折!”

熙熙攘攘,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哎呀痛死了,这珍宝阁的老板下手忒狠!明明是个一咳嗽要去了半条命的病秧子,竟然把我打成这样……”

“呸,谁让你拿假货糊弄客人?珍宝阁不留活口,手脚不干净的,今儿是打断手,明儿就要掉脑袋!”

“哼!荣公子可是那个人的弟弟,怎么可能留情?”

“听说,这珍宝阁的老板背地里在对面还开了家药铺……”

北面,一水儿的医馆药店,悬壶济世,药香氤氲;南面,则是金玉铺陈的霁雨楼、珍宝阁,珠光宝气,纸醉金迷。

南北相望,一条街,却泾渭分明。

南面的珍宝阁,号称“天下奇珍,尽归此处”,无论是璀璨的珠玉、罕见的奇石,还是百年老参、难得一见的灵草,只要带得出来,皆能换得千金一掷。而在珍宝阁东侧的霁雨楼,则是闻名遐迩的销金窟,赌坊、青楼、雅集一应俱全,更别提楼中禁武,是个躲避仇杀的绝佳去处。

只是珍宝阁高价收购的宝物,往往出自长兴集外的隐雾林——那片林子,拥有传说中的秘宝,亦埋藏杀机无数。林中朝生暮落花开遍山野,毒雾缭绕,走得进去十人,能活着出来的,不足一二。

南面收购奇珍,诱人入林搏命;北面医馆悬壶,替人治伤续命。

一条街,两副面孔,贩利者逐利,救人者救人,世道轮转,这般良性循环,竟也叫长兴集繁华如斯。

 

“客人要来我这小摊上坐坐不?只消一刻钟,这长兴集就没有您不知道的事咧!”

少东家一听,便走进茶肆坐下,边上的茶客就凑了过来,目光狡黠,神秘兮兮地低声道:“四千钱,隐雾林的消息,听不听?”

少东家偏头看向翟煦,问:“这钱报销吗?”

翟煦微微颔首。

少东家顿时大手一挥:“听!”

翟煦便认命地掏了钱,茶客眉开眼笑地揩了揩手,颇有些熟稔地说道:“这隐雾林的斗争啊,始于八年前的那场疫病……”

又是八年前的疫病。“这疫病是怎么开始的?”

茶客摇了摇头:“天灾啊,这都是一场水蚀地陷所致。青溪最先得到消息,掌门孙愿亲自带人赶来开封救治,后来无心谷和绣金楼才陆续插手。”

“这么说,青溪的势力最大?”少东家问。

“最初确实如此。”茶客叹了口气,“可两年前,不知是因为洪灾,还是别的缘故,青溪弟子陆续撤离,势力一落千丈。无心谷和绣金楼趁势扩张,把隐雾林翻了个遍,除了让寒毒更毒之外,什么宝贝都没找到。”

少东家皱眉:“那既然无心谷和绣金楼都找不到,那些人还往里头钻,是嫌命太长?”

“利字当头嘛!”茶客眨眨眼睛,“毕竟,除了那所谓的‘秘宝’,据说能百毒不侵、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之外,隐雾林里还有别的东西。”

茶客卖了个关子,神情越发神秘:“少侠快问我,是什么。”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随了那人的话:“是什么?”

茶客压低声音:“寒菌!”

少东家一怔:“寒菌?”

“不错!这寒菌味道鲜美,世间罕见,极其名贵!尤其是隐雾林的寒菌,据说……”茶客顿了顿,“吃了能让人——欲仙欲死。”

“……”

空气突然安静了。

少东家半晌才眨眨眼,神情微妙:“你这消息,就这?”

茶客一摊手:“我本来卖的就是隐雾林的消息,可没说这消息清楚可靠,也没说一定对你有用啊。再说你听也听了,这四千钱,不能退!”

说完,他仿佛生怕少东家翻脸,撒腿就跑,眨眼间消失在人群里。

少东家看着他溜走的背影,头痛地揉了揉眉心。这隐雾林如此广袤,他要到哪里去找孙不弃的手札?至少也该有个更具体的方位才是。

他环顾四周,目光忽然落在了不远处的告示牌上。

告示牌上钉满了各种招人广告,寻镖护送的、贩药寻医的……大大小小的纸张层层叠叠,斑驳零乱。少东家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张不起眼的告示上。

那一张的发布人是一位青溪弟子,上面说她能提供秘宝消息,只要有人愿意帮她打入六疾馆。

少东家和翟煦一商量,决定去找这位青溪弟子问问。

 

那名青溪弟子下榻霁雨楼,因此三人在霁雨楼会面。

这酒楼的名字起得雅,号称“云收雨霁”、“骤雨时停”,无论江湖恩怨、庙堂风云,入了此地,都得放下刀剑,坐下喝茶。但凡人世疾风骤雨,到了这楼中,便也只能收着、停着。

少东家踏进门,四下一瞧,环境确实雅致,楼内环绕曲水,回廊蜿蜒,极有意趣。他随手翻了翻菜牌,见菜价贵得离谱,心情顿时舒畅起来——能痛痛快快地花赵二的钱,大手大脚地点了许多。

一盘炒茄子被端上桌。

这茄子的颜色,不由得让他想到了赵二的官服。

他随手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下一刻脸色骤变,连忙呸了一声:“怎么这么难吃!”

他这话一出,旁边桌的客人顿时来了精神,连连点头:“是吧?我就说这菜忒难吃了!”

少东家皱眉:“这霁雨楼听名字挺大气的,没想到菜居然这么不讲究。”

另一位客人哼了一声,道:“少侠这就不懂了吧?这霁雨楼,可不是让人来吃菜喝酒的。”

少东家好奇地看着他:“那是来做什么的?”

那人悠悠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叹道:“是为了这里的掌柜楚十一娘,号称‘骤雨时停’,无论你在外头闹出多大的风浪,进了这霁雨楼,都得云收雨住,自得清净。”

少东家听得有些兴趣:“能有这本事?”

客人翘起鼻子,对自推十分得意,“哼,那是,楚十一娘自然不是一般人,你也不想想,整个开封城里,还在哪见过像她这样漂亮的人,以及又漂亮又会骂人的人?”

少东家嘀咕一声:“这不就那紫皮茄子吗?”

旁边忽然有人不屑道:“骤雨时停一时停,江湖纷争何时静。明知雾林上天难,金银散尽枉送命。”

少东家想了想夸道:“你这诗倒是挺押韵。”

那人抿了口酒,道:“不过是笑这些江湖客罢了。”

少东家盯着他看了看,开口:“那你呢?又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低低笑了一声,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半晌,才缓缓开口: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他微微抬眼,“小兄弟,不如你来说说看,我所求的,又是什么?”

少东家一时无言,他隐隐觉得此人身上透着几分古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此时,一道淡淡的药香随风而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名身着青溪服饰的女子走到了他们对面,轻轻坐下。她的嘴唇微微发紫,透着不正常的颜色。

翟煦微微一怔,旋即脱口而出:“岳前辈?”

岳白微似乎辨认了一会,才轻声道:“翟煦?你也是来找失踪的同门的?”

两年前,六疾馆在洪水与绣金楼的侵袭下一夜之间消失,青溪弟子与病患尽数失踪。此后,绣金楼霸占了那片废墟,数次探查皆无所获。岳白微的师兄桑寄生也在其中,而翟煦的亲人……亦杳无音讯。

翟煦摇了摇头,神色沉稳:“我是前来寻找孙不弃手札的。”

岳白微微微一叹,目光复杂:“原来如此,我是来寻师兄桑寄生,查清当年六疾馆消失的真相。但隐雾林深处毒气弥漫,寒毒遍布,你们又要如何深入?”

少东家闻言,掏出一帖晃了晃,道:“我们拿到了绣金楼和无心谷的研究笔记,已经研究出了能暂时抵抗寒毒的拔寒帖。”

岳白微沉吟片刻,道:“如此甚好。只可惜,我对隐雾林的了解不多。两年前,有一只飞鸽从六疾馆传来,送来了一张残图,或许能为你们提供些许线索。只是……这地图残缺不全,我研读许久,也未能解开其中玄机。”

她取出一卷残图,小心翼翼地展开在桌上。

两年前那一夜,六疾馆沉没之前,唯有这只信鸽离开此地,将一条线索送往江南。

这是一张笔触潦草的地图,看得出是当事人在情急之下快速挥就。地图上还沾染着不少水痕,故而即便被人精心保存,字迹依旧漫漶,依稀可见地图下写着: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

少东家和翟煦大眼瞪小眼。

少东家挠头,叹道:“虽然没看懂,但看了就是看了,这六疾馆,我陪你走一遭就是。”

岳白微微蹙眉:“你一个人?”

翟煦笑道:“前辈不必担心,他一人足矣。”

岳白微沉思片刻:“你们不是来隐雾林寻找孙不弃手札的吗?”

翟煦道:“眼下也没有其他线索。六疾馆曾参与当年的争夺,说不定手札的具体方位,正记载于其中。”

岳白微沉默良久,终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多谢了。”

 

三人绕路潜行,抵达六疾馆时,夕阳已沉,天色渐晚。

六疾馆的外围,数名绣金楼护卫三三两两巡逻,他们似乎也十分痛恨手头这烂活,时不时吐槽几句领导。

少东家观察片刻,回首对二人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探一探。”

岳白微本想阻止,却见他身形一闪,已没入暗影之中,快得仿佛风掠树梢。

岳白微皱眉:“他……”

翟煦见怪不怪,“前辈放心,少侠武功高强,这些喽啰不在话下。”

话未说完,忽听一声短促低喝,随即——便是连绵不断的闷响、兵刃出鞘的声响,以及戛然而止惨叫声。

不多时,少东家便踱步而出,抛剑换手,用刀绢上擦了擦,朝二人走来。

岳白微定睛一看,那些绣金楼护卫已然尽数倒在血泊之中,或仰或伏,无一生还。

“……”

岳白微沉默片刻,不由得多看了少东家两眼。

少东家道:“我方才潜进去,听到他们说,这里有一个地窖,只不过一直找不到入口,也不知该如何进去。”

岳白微若有所思,低声道:“……那两句诗,恐怕便是线索。”

翟煦:“但那诗句……”

言语未落,忽然一阵诡异的呜呜声自远方传来,起伏不定,如鬼啸丧钟。

三人皆是一凛,屏息凝神,辨别声源。

少东家皱眉:“什么声音?”

循着声,他们来到一棵古树之前。

绕树一周,发现树干上有一个贯通两面的树洞,每当山风吹过,便从洞中穿透而过,激起一阵阵呜呜之声。

树洞入口处有几片落叶在风的作用下缓缓聚集,犹如有人刻意收拢一般。须臾之间,风势稍变,那堆积的落叶又骤然散开,飘飞不定。

此时一阵强风吹过,树洞的哭声忽然变得尖锐刺耳,头顶一阵扑棱声响,树上乌鸦被惊得振翅飞起,盘旋半空。不多时,风声又复平缓,那受惊的乌鸦又缓缓飞回,重新栖于树枝之上。

岳白微神色一凝:“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原来如此!”

少东家纵身一跃,扶着树干,手深入洞中,果然摸到了一个东西。

摊手一看,是半块钥匙。

岳白微目光落在少东家手中:“这……想必是那地窖的钥匙。那么,第二句诗句,应当指向另一半钥匙。”

“只是……”她微微蹙眉,“‘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这又是什么?”

少东家笃定道:“我知道!”他指着高塔,“就是那里。”

翟煦微微一愣:“少侠何以如此确定?”

少东家轻咳一声,“从前我在不羡仙,最喜欢在屋顶上喝酒。可唯一的缺点是——若酒喝完了,没人送,只能自己下来拿。”

“这不就是第二句诗的意思?”

三人登高一看,果然在高塔中的酒罐中摸到另一半钥匙。

岳白微将两半钥匙拼合,仔细端详:“这是……长生签。”

长生庙里长生签,长生签下长生愿。

长生愿起长生梦,长生梦醒见长眠。

岳白微抬头,“地窖的入口……就在长生庙的长生签下。”

Chapter 22: 牵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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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缓缓插入暗格,一声轻微的“咔哒”响起,紧闭的石门缓缓向内开启,一道幽深的石阶自黑暗中浮现。

地窖入口狭窄阴冷,寒气扑面而来,仿佛深藏地下的某种东西正透过这道缝隙窥视着他们。

岳白微、翟煦与少东家对视一眼,未多言,便循阶而下。

才走了几步,骤听“嘶——”的一声尖锐异响,下一刻,一道模糊不清的黑影猛地从转角窜出!

少东家本走在最前,被这突如其来的东西迎面一扑,冷不防猛地吸了一口冷气,鸡皮疙瘩瞬间炸开!

“啊!!”

他惊叫出声,身子本能地向后仰去,同时手腕一翻,剑锋横档,与那黑影“砰”地一声相击!

少东家定睛一看,竟是一具眼白翻翻、肌肉干瘪的梦傀。

这梦傀的面部皮肉已然腐烂,嘴巴咧开至耳根,露出黑洞洞的口腔,枯裂的舌头僵硬地搭在嘴角,宛如枯枝。

少东家心底发寒,下意识反手一剑,正中梦傀颈部。

好在这地下的梦傀虽多,但十分脆弱,就像秋天落下的干燥叶子。不久,眼前出现了一扇铁栏牢门。锈迹斑斑的门缝间,几只惨绿的手臂伸出来,无力地抓向门外的空气。

有了牢门阻挡,杀不掉里面的梦傀,少东家从背后取出弓箭,搭箭上弦,瞄准其中一个,"嗖"地一声射了出去。

箭矢穿透了那梦傀的胸膛,钉在身后的墙上。暗色的血从伤口处渗出,但那梦傀似乎没有察觉到一样,依然胡乱挥舞着手臂,眼睛直直地望着虚空。

少东家放下弓,眉头微皱:“他们看起来没有威胁。”

身后没人回答,少东家一回头,岳白微和翟煦的脸色十分难看。

翟煦走近牢门,门口躺着一具干枯的尸体。那人蜷缩着,似乎十分寒冷。尸体边掉落着一封信和一把铜钥匙。

翟煦小心翼翼地捡起信和钥匙。他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声音几不可闻:“他是……聆杏村的苏茂。”

他的目光从信上移开,望向尸体,“他的妹妹苏合从小弱疾,苏茂为了给苏合采药才进入隐雾林,不料染上寒症。苏合自责不已,两年前苏茂失踪后,她患上癔症,我去看了几次,也束手无策。”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家中小妹苏紫才十二岁,为了救好家人,苦读医书,要撑起聆杏村的未来……”

苏紫这名字,似乎在角门里有人提到过,那个颇有天赋的后辈,没想到才十二岁。

翟煦轻轻叹了口气,将信小心地收入怀中:“这封信就由我来交给苏婶吧,苏合的身体怕是承受不了这个消息。”随后他缓缓抬手,将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铁门应声而开。牢内的梦傀缓缓转过身,却没有向他们扑来,只是站在原地,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穿过三人,望向遥远的地方。

他们方才似乎急着想要出去,此刻牢门打开,却仍然站在原地。

少东家下意识地攥紧了剑柄,这些梦傀,不同于刚才那些胡乱游走、浑浑噩噩的怪物。

他们的衣襟整洁,虽有斑驳血迹,但依然能够辨认出绣在衣袖上的花纹——那是青溪的纹样。

三人小心地绕过这些梦傀,继续向前。

牢房深处,是一间简陋的药房。地上散落着捣碎的药渣,墙边的米缸已经空了,连缸壁上的米粒都被刮得干干净净。灶台旁边,一只早已熄灭的砂锅里,还有一些煮糊东西。

少东家仔细一看,发现那东西糊糊一坨,似乎是墙上的腻子。

而这样的地方,还保存着完好的六疾馆行医笔记。这些人被关在这里,吃尽艰辛,仍然保留下当年的成果,留待传承。

“本以为这本笔记早已落入绣金楼手中,没想到师兄他们竟然以性命相守……”岳白微声音哽咽。

突然,她脸色一变,捂住胸口,嘴唇泛起不自然的青紫色。她趔趄了一下,手中的笔记差点掉落。

翟煦立刻上前,一手扶住她,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脉搏上。他眉头紧锁,迅速点按她身上几处穴道。

“前辈是否有心疾?”翟煦边渡气边问道。

岳白微勉强笑了笑:“并无大碍,我已经习惯了。”

她挣开翟煦的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翟煦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紧跟在她身后。

少东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剑。剑锋上还沾着那些梦傀的血迹,这些被他一剑枭首的梦傀,他们也曾有名字,有家人,有故事,有不肯放弃的信念。

他们在这里苦守两年,就为了轻描淡写的死在他的剑下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在少东家胸口。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走出药房,看见岳白微和翟煦站在一扇门前,那些梦傀,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面向三人。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弱的光芒在闪烁,又似乎只是火把的反光。

“他们……要怎么办?”少东家轻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茫然。

翟煦摇了摇头。

这时,岳白微急急推开那扇门,一开门便是一道破风声骤然袭来!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少东家一把拽住岳白微的后襟,硬生生将她扯了回来!

下一瞬,一只干枯的手爪从她方才站立的位置掠过,寒光凛冽,带起一阵阴冷的腥风,直直抓向虚空!

若再迟上半息,岳白微已然血肉横飞!

少东家提剑就要杀上。

岳白微顺气之间无意看见那梦傀腰上有一枚熟悉的玉佩。

眼看剑势已然蓄满,正要一剑毙命,岳白微厉声喊道,声嘶力竭:“少侠不要!!!”

少东家遏住剑意,剑锋骤然一滞,险险偏开,梦傀的利爪从他肩侧擦过,撕裂了他一片衣袖。

“少侠……求你,放过师兄一命。”

翟煦瞳孔微缩,深吸一口气,艰难开口:“岳前辈,梦傀……是不可逆的。”

岳白微缓缓闭上眼睛,她低低地笑了一声。

“我知道。”

她睁开眼,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意,“……可即便他变成了这副模样,我仍然无法看着他死在我眼前。哪怕他已经是个怪物。”

翟煦浑身一震,眼中露出一丝苦涩。

少东家望着这一幕,终究还是收回了剑锋,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

他抬手劈掌,将梦傀桑寄生打晕,这地下连绳索都无,岳白微二话不说解下自己的腰带,亲手将他牢牢绑住。

岳白微抬头,冲少东家深深一拜:“多谢少侠。”

少东家皱眉看她:“你要带他回去?”

岳白微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梦傀苍白无血的脸上,轻声道:“他这副模样,恐怕不愿意回去。”

她顿了顿,语气坚定:“我要带他去江南。”

翟煦一怔:“前辈是要寻找……恢复他的办法?”

岳白微沉默半晌,最终点头:“是。”

她轻轻拂去梦傀脸上沾染的尘埃,目光温柔而悲怆:“世上既然有令人长生不死的‘朝生暮落’,便也应当有令他启发神智的灵丹妙药。”

她轻叹一声:“江南绣金楼,拥有能把猿猱炼成士兵的秘法,我想……可以从中借鉴。”

翟煦却皱紧眉头:“可他这个样子,随时会伤到你,你又无法制住他。”

岳白微却摇了摇头,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这梦傀分为‘荣脉’和‘枯脉’,枯脉者未曾沾血,而荣脉者则因食血而更加嗜杀。我师兄……他一直把自己锁在这里,定是不愿染血。”

她轻轻地抚着桑寄生的手腕,声音轻柔而坚定:“他不会伤害我的。”

少东家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见岳白微轻轻闭上眼,似乎不愿再听劝。

“……别说了,我意已决。”

 

临行前,岳白微将六疾馆笔记交给少东家:“这是你应得的。只需记得抄一份给青溪即可。一命一价,少侠今天给我一命,他日白微定竭力相助。”

他挠了挠头,又瞥了一眼被她绑得结结实实的梦傀桑寄生,犹豫道:“……前辈带着他一路南下,怕是不大方便吧?若是路上被人当作妖邪,惹来什么麻烦……”

“无妨,我虽不善武斗,但保命足矣,”她顿了顿,眼神落在桑寄生狰狞的面容上,低声道:“再不济,白微还有这条命,可以换他再走远些……”

岳白微看着少东家,行了一礼。

“多谢。”她轻声道,声音仿佛融进了夜色,遥远而悠长。

三人一傀,终于在隐雾林外分道扬镳。

 

霁雨楼。

余下的时光难得清闲,二人靠窗而坐,桌上一壶新温的竹叶青,酒盏盈盈,灯影在杯沿摇晃,映得窗外月色似水。

少东家托着腮,看着楼下长兴集仍旧灯火辉煌,酒馆茶肆里人声鼎沸,丝竹声、吆喝声、骰子落在檀木桌上的清脆声交错混杂,世俗气息浓烈而温煦。

他正琢磨着,若是今夜把酒喝足了,明日一早醒来再去水阁探秘,会不会多几分英雄豪杰的气概。忽然,对面的翟煦缓缓开口,清润的声音带了几分酒意,“少侠,可愿为救一人而不择手段?”

少东家捏着酒盏的手一顿,偏头看他:“……什么手段?”

翟煦拈起杯盏,轻轻旋转,碧色酒液晃出一圈圈细波,“比如杀人。”他顿了顿,眸光锐利,“若是明日到了水阁,发现已有旁人捷足先登,少侠当如何?”

少东家皱眉思索,半晌后道:“让他借我看一眼。”

翟煦淡淡一笑:“若是不借呢?”

少东家挠了挠脸,道:“那就只能抢了。”

翟煦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换了个问题:“那么,少侠可愿为了救万人而不择手段?”

少东家这回不假思索,语气果断:“不会。”

“哦?”翟煦轻轻叩了叩酒杯,“为何?”

“世人非我业,何必苦琢磨,这种事情留给紫皮茄子干就是了,我嘛,不是那个执剑人,只是那把剑。”

似乎听到他这样称呼赵二,翟煦笑起来,“少侠虽说如此,却已经救了不少人了。”

少东家摇了摇头,满饮一杯,温热的酒一路烫到肺腑,整个人有些飘然,他沉默片刻,道:“……有人曾对我说,刀不需要赞美,只需要战场。替天行道,也只是道的走狗。我既不高尚,也不伟大,更成不了保护世人免受风雪的墙,只是这次,风雪吹到了我,而已。”

翟煦抿了口酒,掩去唇角的笑意,举杯道:“翟某觉得,少侠是个好人。”

少东家眨眨眼,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人顺眼了不少,“唔,非要这么说的话,那你也算挺好的。”

酒盏轻轻相碰,清脆的声音在夜色中荡开,将各怀心事的二人,短暂地勾连在了一起。

 

翌日,两人备上拔寒帖进入隐雾林,朝生暮落花于雾中静静绽放,蓝紫色的光辉在浓雾中浮沉,仿若鬼火一般,映得四周宛如异世。

有少东家在,那是一个轻轻松松。

不多时,就到了那水阁附近。

此处早已荒废,阁中灰尘厚积,檐角垂下的铜铃早被锈蚀,风过无声,只有破败的木梁诉说着往昔岁月。地上散落着残破的青溪扇骨、绣金楼的金饰、无心谷的蛊囊,昭示着八年前那场混战的惨烈。

少东家走进水阁一看,又是地地地地地地地道。

少东家站在门口,双手抱臂,轻嗤一声:“这开封这样挖地道,难怪八年前会地陷。”

二人循着石阶而下,行至地底,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幽深的水潭横亘在地穴中央,潭水如墨,寒气森然,泛着异样的蓝光,波涛之下,隐约可见朝生暮落花的影子。潭边横七竖八倒着许多形态各异的人俑。

少东家脚步一顿,眼神微变:“……这些是活人炼成的?”

翟煦沉声道:“孙不弃为了研究寒毒,以人做活体实验,最终,这些人都被炼成了梦傀。”

正此时,不远处传来微弱的动作声。

二人转头望去,只见一个梦傀蹲在地上,动作迟缓却十分专注地给一名倒地的江湖人渡气。那江湖人已然气绝,面容灰败,而梦傀仍在执拗地按压着他的胸口,仿佛仍未意识到生死的界限。

少东家走近,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叹道:“人已经死了。”

梦傀仿若未闻,依旧机械地重复施救的动作,指尖沾满血污,眼神空洞。

翟煦看着这一幕,缓缓开口:“……他只记得救人。”

少东家看着这一幕,心中微微泛起异样的情绪。

过了一会,梦傀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站起,朝着二人走去。

他步履蹒跚,却没有丝毫攻击性,只是默默地走向地穴深处,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他让我们跟上?”

二人对视一眼,皆不言语,跟着梦傀步入更深的地道。

穿过一条蜿蜒曲折的通道,前方忽然开阔——

一座悬崖之下,千百朵朝生暮落花静静地盛放,如同夜幕下的星海,层层叠叠,一望无际,蓝色的荧光映得整个地穴如梦似幻,若不是太冷,定是一处绝佳景点。

少东家站在崖边,深吸了一口气:“……这里,就是寒气的源头?”

翟煦看着这一切,沉吟道:“尚不确定,但若能烧毁此地,至少能让隐雾林的毒性大大减弱。”

少东家点头,取出火折子,手腕一抖,火星四溅,落入花海。

刹那间,蓝色的火焰如潮水般蔓延,朝生暮落花在烈焰中迅速枯萎、焚毁,燃烧的蓝光将整个地穴照得恍若白昼,气浪翻涌,热浪滚滚,火光映在他们的眼底,跳动着妖异的辉芒。

梦傀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身形微微晃动,似乎终于完成了一件他执念已久的事情。

火光渐息,梦傀缓缓走向一张古旧的书案,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一按,“咔哒”一声,机关打开,书案下露出一个暗格。

少东家眼神微亮,俯身探手,取出一册古朴的书册,封面上赫然写着几个字——

《孙不弃手札》

“太好了!这最后一份——”少东家正欲翻开,忽然后颈一痛,眼前一黑,身体无力地倒了下去。

有人接住了他的身体,将他缓缓放在地上。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梦傀站在原地,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翟煦微微低头,向梦傀拱手一礼,语气平静:“前辈见谅,我有非救不可之人,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缓缓收起手札,轻声道:“此人,就拜托前辈看顾了。”

随后,他在少东家身上取走几样东西,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

梦傀没有阻拦,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熊熊燃烧的地穴,看着半空中飘荡的火光。

Chapter 23: 鱼馋月

Chapter Text

少东家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模糊晦暗,唯有几点幽幽的蓝光浮动。他的后颈一阵剧痛,仿佛被人用狠狠拍了一记,晕眩感尚未褪去,他便本能地摸了摸脖子,嘶了一声:“好痛……”

他撑起身子,正想看清周围环境,便贴上一张死人脸。不由一个激灵,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剑柄。

那个梦傀……?

他心跳骤停,刚要翻身避开,才发现这梦傀正专心致志地替他包扎手臂,一副仁心仁术的模样。

“梦兄啊,我其实没有伤到手臂。”少东家环顾四周,发现了问题:“翟煦呢?”

梦傀不答,只是继续替他包扎,那些绷带似乎是他身上的衣服上撕下来的。

少东家心头不安,想要翻身起来,刚挪动半寸,又是后颈一阵钻心的疼,他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嘟囔:“好啊!说好的江湖道义,竟然背后袭人……看来青溪也不是什么正派人……这一记手刀差点没给我斩首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陡然变色:“哎呀,孙不弃手札!”

他一个鲤鱼打挺,结果腿一软,又结结实实地跌坐回去。他强忍着晕眩,顾不得别的,跌跌撞撞地冲到暗格前,一看——

空了。

少东家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

——手札被偷了!

他瞪大眼睛,脸色铁青,愣了好半天,牙关微微咬紧:“不愧是青溪,果然一个个都是为了业绩不择手段的。”

之前陪他喝酒,是为了降低他的警惕吧?问他会不会为了救人不择手段,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结果呢?说好兄弟情深,转头就给他来一记闷棍,卷了手札,把他一个人扔在这个鬼地方!

这还不算完,他低头摸了摸自己身上,确定玉佩还在,六疾馆的笔记也在,只有……拔寒帖,全!部!没!了!

少东家手一抖,险些没原地晕过去。

他试着走出几步,才发现周围毒雾弥漫,才刚迈出去没几米,浑身冰凉刺痛。他赶紧退回原地,心中渐渐泛起绝望。

完了,真的完了。

他要和当年的六疾馆弟子一样,被困在这个地下,等着活活饿死,或者被寒毒侵蚀,变成一具没了意识的梦傀?

想到这里,他神情恍惚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还在低头处理不存在伤口的梦傀。

梦傀低垂着头,神色麻木专注,也对,都是梦傀了,只剩下那熟稔的手法,证明他生前的身份,也是个青溪弟子。

少东家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觉得这家伙可怜得紧。

“唉,梦兄,当梦傀感觉如何?你说我是喝这寒潭水,还是吃那朝生暮落花好?”

梦傀不答。

少东家叹了口气,当然,更可怜的还是自己。

他一屁股坐回地上,随手翻起六疾馆的笔记,正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救自己的方法,结果才翻了几页,一封旧信便从书页间飘落出来。

他低头一看,信封已经泛黄,上面写着几个字——桑寄生绝笔。

少东家一怔,心头一阵酸涩,颤着手拆开,读了没两句,便忍不住喉头一哽。

这是一封遗书。

——“一朝别后,二地空悬、以为三四月,谁知五六年。七八载悬壶济世,九十分心思系君愁……白微,师尊常言‘一命一价’,洪水将袭、绣金逼迫、至此绝境,方悟此言……为保天下安宁,愿以我等性命为价……白微,愿你无病无恙,一世长安。“

少东家看着看着,指尖微微发抖,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骂了青溪。

他怔怔地坐在原地,脑子里一团乱麻。良久,他喉结滚了滚,低低笑了一声。

“真是倒霉透了……”

他低头在地上翻找,找了半天,终于在角落里扒拉出几块碎小的墨块,又找了个半干的砚台,把寒潭里的水倒进去,将就着研了墨,翻开笔记里空白的一页,提笔蘸墨。

——既然要死,总得留下点什么才行。

这一笔落下,他竟然觉得心头的烦躁轻了一些。他定了定神,沉默半晌,终于提笔,却不知该如何落下。

江叔、寒姨……赵二。

他想着那个名字,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

……罢了,死前再想这个人做什么呢?

少东家自嘲地笑了笑,眸光一黯,低头继续写了下去。

他写着自己愧对江叔栽培,未能寻到寒姨,不及替乡亲报仇,随后笔尖一转。

——阿原,我本不该留字于你。

当年在清河,我随江叔学武,整日纵马山野,听江湖奇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名扬天下,成个英雄人物。谁知如今落得个这般下场,倒像是话本里死于无名的龙套,连个体面的归处都无。

世人都道生死有命,荣辱随天,可我偏是不信这个理。若非如此,我何苦离乡背井?何苦一路奔波,踏入这无边风浪?可现如今,我怕是连落叶归根都做不到了。

说来好笑,若我当真死在这里,世上大概也不会有几人记得我这个人。江叔不知我行踪,寒姨尚在天涯,若有一人会记得,怕是你了。

毕竟,你还欠我几两银子。

阿原,莫要笑我。你着实待我不公……

少东家握着笔,停顿了一瞬,他一把拽下玉佩,狠狠攥在手心,定了定神,笔触缓缓移动。

若有来生,我定要比你早些参透这些道理,免得这一生枉作痴缠。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思其君。

民万君惟,君忧我只得万一,而君得我全思虑。

你为万民计,万民却不知有你,而缺了我,仍有旁人为你赴汤蹈火,愿将一生牵于你袖底,随你沉浮。

阿原,愿你平步青云,执掌千秋。

 

写完“绝笔”二字,少东家再也忍不住,扯着梦傀破碎的衣服低泣起来。

这时,梦傀拉扯着少东家,走到那些新鲜尸体前。

少东家泪糊糊地一看,倍感反胃:“不了,谢谢你,我就是死外边,我也不吃这个。”

梦傀沉默少许,伸手从那尸体怀中取出半块干粮。

少东家咬了口,喟叹道:“真香。”

 

开封府,赵二难得不在书房办公,坐于大堂高位,半倚着雕花扶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指尖敲击的节奏忽然停了,赵二垂眸看向自己的手,眉头微微一蹙——他素来不让情绪轻易左右决策,可此刻,竟觉烦闷难当。

赵二手起,一道令牌劈头砸下,“啪!”

沈义伦额角一震,那张脸都微微歪了过去。木牌“轱辘”一声,滚落在青砖地上,旋转几圈后静止不动。

跪在一旁的翟煦微微侧目,余光瞥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

赵二将这动作看在眼里,他不介意旁人心怀鬼胎,亦不介意他们自以为聪明地隐瞒什么。世人皆有盘算,权谋便是从彼此的算计中诞生,他甚至时常装作不知,以便加以利用。但今日……不知为何,心底竟浮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少东家失踪,消息才传来不过片刻,而他心绪便有些不稳,这可不像是他的作风。

但他确实在烦躁,莫名的,甚至有些难以抑制的烦躁。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赵二冷冷问道:“人在何处?”

翟煦垂首,语气平稳:“未曾寻到。在隐雾林遇袭分散,属下正派人搜寻。”

赵二不置可否,随手抽出另一道令牌掷出,精准无误地砸在翟煦头上。

少东家若是见了,定要想:“这投壶的本事,绝对百发百中。”

“你们一个个重情重义,本官算是见识到了。”

一时无人敢说话,堂中烛火噼啪作响,仿佛都被这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

沈义伦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缓缓道:“大人,臣愿为大人平息此疫,重掌天上来……”

“你还要为他求情?”赵二声音中带着隐怒。

“臣不敢。只是朝生暮落肆虐,郑鄂之力不可或缺,还请大人念及天下苍生,暂缓治罪。”

“郑鄂已能自旁人身上剥离寒毒,此事大人已经验明,天上来疫病蔓延,若要彻底根除,非借其力不可。以归顺为条件,他可救渡天上来百姓。眼下局势危急,天上来自顾不暇,必不敢违逆。”

沈义伦跪伏在堂下,双手按在膝上,身形笔直,额头已沁出薄汗。

“你怎知他们不会拼个鱼死网破?”

沈义伦垂眸,声音沉稳:“属下愿以性命担保。”

赵二起身一手负在身后,一步一步踏向堂下,紫色长袍曳地,威压随步伐逼来。

“你的命,是谁救下的?”赵二俯视沈义伦,“便敢如此随意押注?”

沈义伦屏息,额间冷汗沁出,仍旧不卑不亢地开口:“臣愿亲赴隐雾林,与郑鄂同行,救回少侠。”

赵二垂眸看了他片刻,蓦地转身,甩袖回到案后,声音低沉:“天上来我另有安排。”

他抬眼冷冷扫向翟煦,语气加重:“还不快去寻?”

翟煦躬身应诺,沈义伦亦俯身拜谢,两人不敢再停留,快步退出大堂。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走出数十步,皆是长舒一口气。

翟煦伸手揉了揉额角,微微刺痛。他侧头打量着沈义伦,目光沉沉:“沈官人,你没事吧?”

沈义伦伸手拭去额角的冷汗,语气如常:“小伤,无妨。”他停顿片刻,“翟兄,事不宜迟,你我该尽快动身,前往隐雾林。”

翟煦眉头微皱,沉吟半晌,道:“翟兄,角门里疫病未解,无忧帮又趁势生乱……少侠那边暂无大碍。角门里却是百姓存亡之地。此刻,我等……”

沈义伦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翟兄所言极是。”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既然如此,翟兄先行一步,我需回秋暝居取些东西,随后赶往角门里。”

翟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定定地望着沈义伦。

片刻后,翟煦微微点头:“……好。”

 

两人离开后不久,张错进入殿中。

赵二案前摊开两卷薄薄的案卷。张错扫了一眼,看到上面绘着一幅肖像,那是一对长相奇特的男子。

欢喜伉俪。

一对修炼双修功法的夫子,原本皆是男子,其中一人为练功自宫,合修阴阳,常常绑架童男童女炼丹以求突破,在群英会上死于东阙公子的买命钱。

他还记得那天,他惊叹于东阙公子的武学,第一个开口道:“轻者重之,重者轻之,轻重易位,乾坤倒转。”

张错背上发冷,单膝跪下,等待赵二发难。

可赵二却只是将桌上的卷宗随手一掀,径自道:“收复天上来渡的事情,交给你来办。”

张错微微一怔,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双手奉上,“大人,这是天上来那边打探到的消息。”

赵二拆开,一行字跃然纸上——

危!河伯自契丹以还,欲以西海宝玺重现当年祸事,水淹开封。金钩玉饵难驯幽渊鳞主,唯有划石沥血,可镇波臣之怒。

赵二目光沉沉,指腹轻轻拂过“划石沥血”几个字,似是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将信笺折起,“解铃的时机,到了。”

Chapter 24: 白苜蓿

Chapter Text

角门里,风声低沉,卷着灰尘与尸体的腐败气息,在破败的街巷中回旋不散。

疫情过后,这里已是一片死城。横七竖八的尸体堆积在路旁,有些盖着破布,有些暴露在外,皮肤泛青,眼睛半睁半闭,似死不瞑目。苍蝇嗡嗡盘旋,野狗低伏在阴影处,眼中闪烁着幽幽的光。

其中,无忧帮的尸体最多。

似乎有人趁着这场疫病,将他们狠狠打压了一番。

“啾——”

一道轻快的鸟鸣声划破死寂,一只黄色的小鸟自废弃的无忧洞振翅飞出,在残破的屋檐上跃动两下,又往前扑腾几步。

紧接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从无忧洞爬出,她身后还跟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女子。

这些都是无忧洞的个中人,被人用银钱买进这暗无天日之地,沦为笼中困鸟,任人采撷。

她们日夜在黑暗中度过,习惯了吞声饮泣,只盼着下一次的梦能长一些,再长一些,不要醒来。

此刻重见天光,反倒无所适从。

走在最前方的女子一身破烂,裸露的手臂上遍布新旧交错的伤痕,有些是鞭痕,有些是刀口,而脸上最是狰狞,许许多多伤疤,将她的脸划得七零八落。

那是她自己留下的。

曾经的她生得一副好模样,眉眼风流,肌肤胜雪,因此被卖进无忧洞时,成了最受“恩客”青睐的花魁。她不甘受辱,偷偷藏了剪刀,血流了一夜,第二天她便被抛进了暗房,以儆效尤。

忽然,脚下一顿。

触感坚硬冰凉,她低头看去,一根金簪静静躺在地上,簪尾雕刻着精细的花纹,已沾染上斑驳血迹。

她怔了怔,俯身捡起,指腹轻轻摩挲,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而来。

那是她的金簪。

某一次惨败时,被人夺走了的东西。

她紧紧攥住簪子,将它收入怀中,抬眼望向前方。

离她不过一步远的地方,躺着一具妇人的尸体,脸朝下倒在尘土之中。她看了片刻,沉默地跨过了尸体,步履未停。

重回人间,她重新需要一个名字,她想了想,就叫无颜吧。

 

翟煦站在角门里的城墙上,俯视着脚下的土地。夕阳西沉,残阳如血,破败的街巷在余晖下拉出长长的阴影。

角门里本就贫苦,如今历经疫病与战乱,更是凋敝不堪。横尸未葬,断壁残垣,空气中仍飘散着未曾散去的药味,混着尸体腐败的气息,让人胸口发闷。

他轻轻叹了口气:“如今无忧洞势微,角门里也算能安稳一阵了。”

张错立在他身旁,半倚着城墙,低头往街上看去。

街头巷尾,幸存的人们正在收拾残局。

他们的衣衫肮脏,发丝纠结成团,趴在死尸旁边,手指探入僵硬的衣襟、袖口,摸索着铜钱、玉佩、金簪,哪怕是一根铜针也不肯放过。他们的动作熟练,眼神空洞,仿佛只是寻常日子里在田地里刨食的农人。

孩子们弯着腰,低着头,割下自己或者别人的邻居、旧友、甚至是亲人的手指、耳朵、头发。

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蹲在墙角,双手握着一柄生锈的刀。他的眼睛乌黑,瞳孔映着破败的街巷。他盯着地上一具妇人的尸体,那妇人耳朵上挂着一块小小的银钉。男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指收紧,颤抖着举起刀,迟迟不曾落下。

“你傻啊?”旁边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推了他一把,手里握着一柄短匕首,干脆利落地剜下尸体的耳垂,带血的耳坠啪嗒掉进手心。

男孩一怔,最终也咬牙将刀锋往尸体的另一只耳朵靠去。

不远处,几个更年幼的孩子蹲在一具尸体旁,那尸体穿着半旧的绸缎衣裳,已经发胀,脸上的表情定格在痛苦中。其中一个孩子抬起尸体的手臂,动作笨拙地扭动手指,企图将上面的铜戒指拔下来。可尸体的关节早已僵硬,戒指死死卡在骨节上,怎么也取不下来。

他舔了舔嘴唇,迟疑地望向身旁的人。

“用刀啊。”有人催促。

孩子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柄断刃,犹豫了一瞬,闭上眼,猛地朝尸体的指根处一割。

鲜血并没有流出来,只有发黑的血块缓缓渗出。指骨断裂,铜戒指仍然嵌在指节上。孩子连忙捡起那截断指,往自己破旧的衣襟上一擦,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抠出来,揣进怀里。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有人笑了一声,夸他:“学得挺快。”

角门里的人,向来都是这么活下来的。

张错眼中微光微动,缓缓开口:“你觉得,他们能安稳多久?”

翟煦默然。

张错摇了摇头:“赈灾赈灾,赈的是灾,不是人。这场疫病过去了,他们的生活还是一样,苦的,还是苦。无忧洞是垮了,可角门里这些人呢?疫病一过,等朝廷的赈济粮食停了,只要他们还要为了一口吃的去卖命,就还会有新的鬼樊楼。”

“你看那个孩子。”张错指了指墙角,“等他再大一些,若是有人递给他一把刀,让他去杀个人,换一顿饱饭,他会不会犹豫?”

翟煦喉间发涩,沉默半晌。

“……难道他们就没有一条活路吗?”

“也许有,但天不予,我来予。”

听见这话,翟煦怔了怔,猛地转头看他。

张错已经理了理衣襟,迈步下了城墙,仿佛方才那一句话,不过是随口一说。

风吹过街巷,带起地上散落的纸钱,那些纸钱被染上一层破败的金光,带着短暂而悲凉的辉煌,残破的幡布在半空飘摇,如同战败投降的白旗。

医馆之内,郑鄂和沈义伦身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那些染病的百姓焦急地等待着,眼中带着渴望与绝望交织的神色。

郑鄂一言不发,宽大的衣袖垂落,隐隐露出一截沉沉的锁链。

另一端,扣在沈义伦的手上。

沈义伦的脸上端得他寻常的谦和,仿佛这锁链的存在再自然不过。

轮到一个病人,郑鄂垂下眼眸,缓缓伸出手,在脉上一抹,一缕幽蓝色的光芒自指尖浮现,那人痛苦的神情逐渐舒缓,脸色也不再如刚才那般青紫。

几个时辰过去,队伍已消散了大半。趁着间隙,郑鄂靠着墙角坐下,手指轻轻摩挲着链条。

忽然,他低声开口:“为什么要把孙不弃的手札……用在我身上?”

沈义伦闻言,目光微微一动,语气依旧平静:“为了救你。”

郑鄂嗓音微哑:“救我?”

“你连我的脸都抢走了。”

郑鄂没有否认,只是微微侧过头,看着远处的街巷。

沈义伦的声音带着几分疲倦,喃喃自语:“你现在认识这张脸了,而我自己……却不认识了。所以,我要救你。”

郑鄂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没有再说话,缓缓起身,宽袖翻动,遮掩住锁链的痕迹,迈步向队伍的下一人走去。

 

开封城外,白苜蓿在风中微微摇晃,几人席地而坐,靠着作坊的木板车歇息。家家蹲在路旁,小手扒拉着地上的碎石,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便抬起头,懵懵懂懂地看着陈纤钰。

陈纤钰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问道:“家家,你想家吗?”

“家……”家家低低应了一声,眼中透着茫然。

陈纤钰笑了笑,伸手在草丛中拈起一朵白苜蓿,轻轻别在她发间:“它会给你带来幸运。”

当年,她自己也是攥着一朵白苜蓿,遇到了她的救世主。

那一年,她披着嫁衣,被人送上花轿,心里却明白,这一去便是阴阳两隔。她值多少钱呢?她想不出,也许是很大的数目,大到够一家人吃一个月。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二十个铜板。

就在等待送亲队伍的时候, 忽然有人掀开了轿帘,那人一袭红嫁衣,眉目昳丽,甚至比化了新娘妆的她都好看。他抬起食指,竖在唇前,就这样闯入她暗无天日的命运。

他竖起食指,抵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少年人的促狭:“阿姐,我来救你了。”

然后,他顶替她坐上花轿,一群人抬着他,缓缓走向那座荒凉的坟地。

她悄悄跟在后面,远远看着。夜风吹拂,新娘撑开红伞,旋即刀光一闪,鲜血如同花瓣般洒落,那一刻,他是真正的、杀戮的新娘。

他回头望向她,伸出一只手,指尖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他怔了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便在自己的嫁衣上擦了擦,然后才重新伸出来。

他说,他叫姜隗。

“跟我走吧。”

陈纤钰觉得那双手太冰了,没有一点人气。

他们一路走,一路杀,救下的人越来越多,杀的人也越来越多。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多,可陈纤钰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光是救下花轿上的人,不足以改变世道。

后来,她带着被救下的女子们来到了开封,在角门里开了一间作坊。她要给她们一个真正的归宿,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一个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这些年过去,来投奔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从姜隗那里来的女子渐渐少了,反而是流落角门里的苦命人听闻作坊的名声,纷纷前来投靠。

于是,就有了如今这几个人。

蒋为宜,饥荒时逃到开封,儿子在城内做工,她便在角门里接手工零活,攒着银钱给孩子备一份成家的本钱。

李仙,家人死于战乱,孤身在外,与她们结识后,终于在角门里落了脚。

宋小花,为了躲避家暴的丈夫逃到开封,后来挣了点钱,又把老家的孩子也接了过来。

家家,是她在路上捡回来的可怜人,话也不会说,神智不清,只会一遍遍念着“家”这个字。于是,她便唤她“家家”。

还有宝娘。

初见宝娘时,她披头散发,额角血痂干枯,身上横七竖八都是伤痕。背上还睡着个孩子,血淋淋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格外有神。

额头上顶着一道骇人的疤痕,这是她的黥字,也是她的钤印。

陈纤钰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人是个倔的。

那天,她替宝娘清洗伤口,随手替她挽了个发髻,正巧自己头上还别着一朵白苜蓿,便顺手摘下来,簪在她的发间。

宝娘伸手摸了摸,皱起眉头,别扭地开口:“姐,我不要这个。”

陈纤钰怔了怔,随即失笑,把花又取下来,重新别回自己头上,笑吟吟地道:“也是,你不需要这个。”

幸运这种东西,只有缺乏力量的人才会渴求。

宝娘还有一点不同,她知道那些男人,知道他们眼中除了自己,什么也容不下。

正因为如此,只要大官爷们也得了病,就一定会有解法。

那样,小宝就有救了。

那天,她从监狱回来,满身血污,伤口已经结痂。陈纤钰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一句话。

她承认,自己倔,还脾气暴躁,每当作坊的租金上涨,她都会气得破口大骂,恨不得冲上去掀翻房顶——

“那个黑心烂肚肠的,又给老娘涨了租金!这让老娘怎么活?!”

她斤斤计较每一个铜板,有时候对姐妹们苛责了些,也是为了大家好。她自认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对投奔她的人,绝不会亏待。

角门里这里有许多宝娘这样的女子,有的是逃出来的,也有的是被扔出来的,也有手脚并用爬出来的。但更多的是没有手脚的。

她们能从地狱里出来的,没有一个是软骨头。

一阵锣鼓声响起,陈纤钰从回忆中惊醒,抬眼望去,一顶红轿从远方走来,但随行之人并无一丝喜庆。陈纤钰仔细一看,轿后的妆奁、仪仗,竟然全是纸扎的。

——冥婚囍轿。

陈纤钰眼神骤冷。

她最讨厌这个。

“宝娘,准备抢人。”她招呼了一声,话音未落,宝娘已经大步冲了出去。

宝娘向来力气大,一手便将轿夫推倒在地,加上她脸上的疤痕狰狞,一露面便吓得那些人魂飞魄散,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

这时,家家也跟着蹿了出来,爬到被掀翻的轿夫身上,晃着脑袋,兴奋地大叫了一声:“家——!”

白苜蓿从她发间滑落,落在地上,被她一脚踩碎。她乱蓬蓬的头发下,露出了一只耳朵,耳垂上有一颗极小的痣。

抬轿人看着家家这副模样,眼睛一翻,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送亲队伍见状,更是屁滚尿流,逃得无影无踪。

陈纤钰平生从未如此痛快过,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摸了摸家家的头,夸道:“家家真厉害!”

家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陈纤钰随手撩起轿帘,正要探身进去,却见轿中的新娘已经掀开了盖头。

与此同时,轿子里的新娘掀开了红盖头,他容貌昳丽,穿着血红的嫁衣,忽然一朵白苜蓿闯入他眼帘,唤起模糊的记忆,他轻笑出声——

“阿姐,你来救我了。”

她们把路走到了底,一刻也没有背弃一直助佑她们的魔鬼。

白苜蓿的花语是:幸运、幸福。

我是陈纤钰,我要开始救人了。

Chapter 25: 含宿雨

Notes:

这下可以容我打几天游戏了吧大人

Chapter Text

少东家走出水阁时,竟对那梦傀生出一丝不舍。

他向郑鄂和沈义伦讨了些草药,回身放到梦傀手里。梦傀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头看了看那些药材,骨节突出的手指缓缓收紧。

“算是报酬吧。”少东家挠了挠鼻尖,干巴巴地说道。

梦傀抬起头,眼神依旧空洞,可那指节微微蜷起,似乎在表达着某种淡薄的情绪——喜欢。

少东家轻轻“啧”了一声,甩了甩手,转身便走。他可不能再留恋什么梦傀,毕竟人家是死是活,跟他没关系。可谁让这家伙救了他一命呢?

罢了,不想了。

 

少东家前脚踏入开封府,后脚就直奔膳房,大吃特吃。

毕竟在隐雾林里,他吃得那叫什么东西?寒潭水泡的干粮?酸臭的蘑菇?若不是为了活命,他真是想一口气饿死算了。

结果,吃得太猛,胃根本受不了,一顿胡吃海塞之后,他便开始上吐下泻,差点没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折腾了大半天,整个人趴在床上,嘴里只剩下一句话:

“唉,这一顿,亏了。”

等缓过来之后,他终于腾出精力去管别的事了。

他带回来的六疾馆笔记,与其他医案一同被整理、汇总,最终推出了一道新的药方。这药方一出,倒也算是解放了郑鄂,那家伙终于不用再被铁链锁着,日夜给人拔寒毒了。

至于桑寄生的遗书,已经托付翟煦带回青溪,兴许哪天就能送到岳白微手上。

咳……而他自己那封遗书,则被他偷偷塞进了床垫底下,深怕被人翻出来看到。

每次想到自己写的那些句子,他就忍不住脸上发烫,尤其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思其君”之类,被他写得缠绵悱恻,煞有介事,像是个文人墨客在书写什么旷世情缘似的。

每每想起,他都要抓着赵二的玉佩在床上打几个滚才能缓过来。

可这些天,他心里更憋闷的,是他回来这么多天了,一次也没见赵二来看过他。

原以为自己这次大难不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歹能让赵二亲自来问一句。谁知道,那人连个影子都没露过。

哪怕他回府这些日,翟煦和沈义伦都来了,张错、孙老也来过,连郑鄂都敷衍地点了个头,唯独赵二,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可不对劲啊。

少东家站在回廊上,有些焦躁地踱步,手不自觉地揉着衣角。

赵二该不会是生气了吧?生什么气?因为他在隐雾林里失踪了几天?还是因为……他没把孙不弃的手札带回来?可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故意的!

可他要是不生气,那为什么连面都不露?

少东家皱着眉,心里烦得很。

要不,他主动去找赵二?

他迈了一步,随即又缩了回来。

不行不行,凭什么要他去找赵二?他又没做错什么!再说了,他才刚从生死线上爬回来,赵二竟然都不来看他一眼,这成什么了?

少东家一脚踢在回廊的柱子上,低声骂道:“哼,这个没良心的。”

少东家在回廊上兜兜转转,心里憋着一股莫名的火气,踢了柱子又踢了台阶,可那人影终究没在眼前出现。

他冷哼一声,心道:“爱来不来,谁稀罕。”可话虽如此,他那一双眼睛还是忍不住朝府衙深处瞟去,像是有什么东西牵着他的魂似的。

正待转身离去,余光却瞥见远处一抹纤细的身影。

他微微一愣,脚步顿住。

他远远瞧见那少年腰身纤细,行步轻柔,腰肢轻盈,举手投足间透着几分媚态,身上隐隐飘着一缕脂粉气。

府中何时来了这么一位客卿?念头尚未落定,眼前人侧了侧脸,露出半张清秀面庞。

——他心头猛地一跳。

那人竟生得与他有四五分相似!

只是比他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柔弱,眼波轻转之间,竟有些说不出的妩媚。

少东家顿时僵在原地,脊背莫名窜起一股凉意。

他心下一沉,脚步不自觉地跟上去。果然见那人向赵二的书房去了。少东家心跳如鼓,在门外踱步良久,最终狠狠咬了咬牙,决定闯进去。

推门入内,一室水汽氤氲,檀香袅袅。赵二倚在浴桶中,那少年正半伏在他身后,修长的手指揉捏着他的肩膀。两个人的身影在水雾中交织,说不出的旖旎。

少东家面上一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少年的手上。那双手生柔若无骨,他自己的手却因常年练武而生了薄茧,想来是远不及这般柔滑的。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紧了几分:“大人,我有要事禀报。”

他这一句语气生硬,惹得那少年打了个寒颤。

赵二眼也未睁,任那少年伺候,“说。”

那少年仍在继续动作,手指在赵二肩上揉捏,激起一圈圈水纹。少东家看在眼里,喉咙发紧,一时嫉恨难当。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冷了下来:“我要单独向大人禀报。”

赵二扬眉:“无妨,左右不过个伺候的罢了。”

少东家心头火起,再忍不得,一步跨近,竟然直呼其名道:“赵光义,你强要——”

赵二忽地睁眼,眸中寒光一闪:“出去。”

那声音太过锋利,带着几分狠意。那少年吓得一个哆嗦,手上动作都停了。

少年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带上房门。

书房里水汽重重,赵二慢条斯理的道:“说吧,本官怎么你了?”

少东家这才觉出不妥来。他方才情急,竟是连个由头都未想好。如今那少年已退,倒叫他进退两难。他咬了咬唇:“我还没说谁呢,大人怎么知道是我?”

他此刻方知失言,方才说到那“强要”二字,赵二立刻赶人,莫不是以为他要提起那夜的事?

“你要说不出什么要事,就罚你在开封府门前扫三个月街。”赵二的声音愈发冰冷。

少东家心下一慌,可他确实没什么要事。他张了张嘴,急眼了,“我、我……”

“嗯?”赵二发出一声低沉的询问。

这一鼻音绕在少东家耳尖,面上热意蹭地烧了上来。那团无名火在胸中乱窜,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终究泄了气道:“你怎么不来看我?”

“看过了。”赵二瞥了他一眼,“你睡着了。”

“那……你干嘛找和我这么像的人伺候你。”话未说完,少东家已觉羞窘难当。

赵二冷哼一声,“本官找谁伺候,皇帝都管不了,何时轮到你置喙了?”

少东家紧闭着眼颊上飞红,声若蚊蚋,道:“可是,他们哪有我伺候得好。”

赵二乜他一眼,忽地笑了,“你?正好你把人吓走了,就过来伺候吧。”

说罢,他闭目往浴桶里一靠,浴水晃荡,水雾升腾。等了半天,只听得身后衣料窸窣、水声淅沥。他正要出言讥讽,忽听得少东家也跨入浴桶,不由猛地睁眼。

回首一看,少东家已褪去所有衣物,玉立在他身后。

烛光映着水汽,将那人照得如玉生辉。赵二目光在那具身躯一扫,眸色渐深。少东家生得俊秀,一身肌理虽因习武而结实,却仍带着几分少年的柔韧。那处已微微抬头,在水汽中滴溜溜翘着,赵二看在眼中,面上一热,也不知是被蒸的还是别的缘故。

他别过头去,咬牙道:"你做什么!"

少东家在他身后跪下,强作镇定:“搓背啊。”

他拾起方才那人落下的巾帕,硬着头皮覆了上去。

赵二轻哼一声,懒得理他。少东家手上动作轻柔,指腹微微用力,在他背上揉捏。骨节分明的手不时从肌肤上掠过,激起一片战栗。赵二闭着眼享受了一会,渐渐觉得浑身发烫——兴许是水温太热的缘故。

蒸腾的水雾中,那股渴意一点点漫上来,搅得人心烦意乱。赵二眉头微蹙,少东家的手指所过之处尽是灼人的温度。他最厌烦这般难耐,到底是欲火中烧还是怒火中烧,赵二自己也说不清。只觉得胸口郁结,压着一团无处发泄的火。这般下去,不如直接来算了。

“停下。”他忽地开口,声音微哑。随后站起身来,身下在水雾中昂扬,恰好就在少东家眼前。他捏起少东家的下巴,逼人抬头,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在少东家脸上掐出青痕:“不就是想要伺候本官么?含着。”

少东家仰头望着那张俊美的面容,赵二此刻面颊绯红,一双狭长的狐狸眼里情欲翻涌,又压着几分怒意,眼尾染上一抹绯色,当真是说不出的风流。少东家喉结一滚,心头一热,不由自主地直起身来,对着那处含了进去。

初含入时,只觉那处又烫又硬,撑得他唇瓣发麻。他唇舌生涩,每一下吞吐都是小心翼翼的。舌尖扫过某处时,赵二手指便在他发间收紧,喉咙里压抑着几声闷哼。少东家心中暗喜,牵动舌面便贴上那处,沿着筋络来回舔弄。

赵二胸膛剧烈起伏着,腰肢紧绷。五指收在少东家发间,不知是要将人推开,还是按得更深。少东家又将那物含得深了些,喉头一收。

“唔......”赵二浑身一颤,扬起头低低地抽了一口气,五指探入少东家的发间,将那束起的马尾绕在掌心。

那声音叫少东家听在耳里,心头发热,身下那物也硬得发疼。

每一次吞入,少东家的唇瓣贴着那玉茎滑动,偶尔擦过一处敏感,赵二便狠狠扯紧他的发。少东家嘴里含着,也说不得话,只得低低应着。

赵二一手扶着浴桶,一手拢住少东家的后颈,胸乳不住地起伏。少东家抬眼去看他,只见他凤目半阖,眼角泛着泪,颈子向后仰着,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既透着情动,又透着几分难耐的倔强。

少东家本就醋意难平,此刻看着赵二这般春情,越发气恼。方才那小倌留下的脂粉香还萦绕在鼻间,他心下暗恨,存了几分故意露出牙齿,轻轻刮过那滚烫的物事。

发间顿时传来一阵细密的疼痛。赵二拽紧了他的发,眸光沉沉地投下来,寒声道:“这就是你说的,伺候得好?再这样,你就没有下次。”

听见还有下次,少东家乖顺地眨眨眼,又重新含了进去,老实地收了牙齿,专心伺候。

那处已经被他舔得湿漉漉的,顶端渗出的液体沾湿了他的唇,蹭得他下巴都湿了。赵二的性器生得如玉一般,衬得顶端格外殷红,他吞得更深,每一下都顶到喉咙深处。赵二呼吸急促,手上不由加大了气力,也不知是被他气得狠了,还是被他伺候得舒服,舍不得放开。

少东家见他这般模样,手上也不禁大胆起来,沿着他腰侧一路向后抚去。

他一手扶着那人精瘦的腰,一手探向他身后。

这人竟然早已动了情,那处湿软得很,轻易便吃进了他的手指。

少东家一面用唇舌伺候着前面,一面暗暗加大了后面的力道。赵二双膝一软,不由得在少东家头上借力,腿根颤栗,连脚趾都蜷缩起来。少东家察觉他腰身微微向前,似是想将那物送得更深,偏又要强撑着不肯低头。

穴内湿滑非常,不住地吮着少东家的手指。他指节一动,赵二便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低吟,浑身轻颤,内里愈发绞紧,似是要将他的手指往更深处吞去。少东家听着那人压在喉间的闷哼,更觉身下胀痛,便空出一手在身下抚弄起来。

没了托举,赵二似是腿上无力,不由自主地向后穴里的手指送去。浴水随着两人的动作荡漾开去,激起细小的水声。少东家手指在赵二体内抽送,每一下都精准地擦过软肉。滑腻的内壁绞着他的指节,紧得他几乎动弹不得。

少东家一面舔弄着那玉茎,一面在身下抚慰自己。浴水随着他的动作荡漾开去,水声淫靡,混杂这抽弄带出的细响。赵二扬着脖颈,胸前的乳尖在水雾中若隐若现,眼角因情动而渗出泪来,睫毛都湿润了,偏那神情还带着几分倔强。少东家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生出几分怜爱来,动作都缓和了几分。

赵二有所察觉,不悦地拽了拽手中头发,道:“专心。”

一室水声淅沥,浴桶中水波荡漾。

少东家跪得久了,腿有些麻,下巴也酸。可他又怕一松口,赵二就真的不要他了。他一面卖力地吞吐着,一面在赵二体内探索。等到身前身后都被伺候得舒服了,那人才渐渐软了脾气,连拽着他发的手都温柔了许多,时不时轻轻摩挲他的耳廓。蓦地,赵二浑身一颤,手指死死扣住浴桶边缘,竟是要泄了。

"松开。"赵二声音暗哑,挣扎着要推开他。少东家却偏要和他作对,非但不肯松口,反而吮得更深。赵二腰一软,喉间滚出一声呻吟,竟是直接泄在他口中。少东家被呛得咳了几声,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他将那处含在嘴里不肯放开,双颊鼓鼓的,任由那浊液从嘴角溢出。

水雾中,赵二面颊绯红,眸中春色潋滟,连嗔怒的眼神都带着三分媚意。他低头看着少东家一副被欺负得狠了的模样,忽地伸出手,拇指为他抹去嘴角的白浊。

少东家心头一暖,缓缓直起身来,想要凑上前去讨个吻。赵二见他这样,想到了什么不悦的事,冷哼一声,捂住少东家的嘴,按了回去,少东家喉头滚动两下,将浊液全都咽了下去。

赵二收拾妥当便要起身,却被人抱住了小腿。他低头望去,只见少东家跪在水中,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委屈道:“大人,我弄不出……”他话未说完,面上便飞起一片红霞。

这人还会觉得害臊?赵二睨了他一眼:“那便憋着。”

少东家抬眼望他,一脸可怜相,“大人……可怜可怜我罢。”

赵二轻嗤一声,跨出浴桶,随手将身上的水擦干,毛巾丢到少东家身上,“站起来。”

水声淅沥,少东家依言而起。赵二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暗暗啧舌,这副身量当真只有……到底是吃什么长得?

他松垮地披上官服,慵懒地靠在榻上,向少东家勾了勾手。

少东家擦干身体,走近几步,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赵二一把握住他身下,将他拉到榻上。少东家一个踉跄,面颊便贴在赵二胸前。

好大……他呼吸一窒,又涨大几分。

赵二不耐地将少东家推开。少东家双手撑在墙上,跨坐在赵二身上,那处抵在赵二胸腹间。赵二随意地动作,指尖却次次擦过要害之处。少东家身子一软,难耐地喘息,不知怎的,他在赵二手中竟比往日敏感许多。

赵二瞪了他一眼:“看着。”

少东家依言低头,只见赵二手上还戴着那枚扳指,每一下轻蹭都引得他浑身战栗。那处酸胀得发疼,他咬住下唇,终是忍不住溢出几声呜咽。

赵二手上动作未停,指尖轻蹭过顶端,时而滑至根部。冰凉的扳指蹭过铃口,少东家浑身一颤,喉咙里压出一声低吟。赵二见他这般模样,手上故意用了力道,指节收紧时金属的边缘便磨过那处嫩肉。

扳指的冰凉混着他掌心的温度,叫少东家浑身战栗。那处极其不争气,在赵二手中一跳一跳的。他双手撑着墙,连手指都在发颤,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疼......”少东家眼角发红,膝盖微微战栗。赵二却不理他,反而变本加厉地用扳指轻轻刮蹭。那处被他折磨得又疼又痒,偏生这痛意又带来一阵酥麻,少东家指节都泛了白,指尖几乎要潜入墙中去,偏偏他又不敢乱动,生怕惹恼了赵二。

赵二忽地松开手,少东家身子一软,险些跌倒。他喘着气撑住身子,那处胀得发痛,铃口已溢出些许清液。

“知道疼了?”赵二眯着眼睛,他重新握住那物,手指却松松垮垮的,只在柱身上轻轻抚弄,就是不肯多加力道。少东家难耐地扭了扭腰,下意识想要往他手里送。

“啧。”赵二一把攥紧,扳指狠狠磨过铃口。少东家倒抽一口气,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官服从赵二肩头滑落,露出大片胸膛。少东家偷瞧两眼,身下那处便是一阵发胀。

赵二发觉这目光,手指再次收紧,扳指将柱身磨得生疼。少东家头抵在赵二肩上,发出几声难耐的呜咽。 “呜......”他声音发颤,又怕赵二当真恼了,便小心翼翼地去蹭赵二的颈子,讨好似的轻轻啄吻。这几番闹得他马尾都散了,头发垂在两人之间,像帘子一般。

这气息与触碰太轻太痒,赵二偏了偏头,他手上忽轻忽重,每每少东家将要攀上顶峰,他便故意松开手指,只在根部轻轻揉捏。

少东家给他这般玩弄,头皮发麻,腰眼酸软,连嗓子都哑了。他喘息愈发粗重,身下胀得发疼,后腰一阵阵发麻,好不容易积累了一阵快意,眼看要泄了。

赵二偏生在这时收紧手指,硬生生将他的欲望压了回去。少东家双腿发颤,眼角沁出泪来:“我……”

“嗯?”

少东家眼角绯红,双手从墙壁滑落到赵二肩上,搂着他的颈项,眼神蒙着水色,看着他的唇,声音里带了哭腔:"我想亲……"

赵二愣了愣,叹了口气,微微抬头,嘴唇在少东家下巴上碰了一下,手下动作忽地加快,扳指一下一下重重碾过铃口。少东家浑身战栗,腰身绷得笔直,浑身痉挛似的颤抖。那处抵在赵二胸腹间,一股白浊喷薄而出,溅得两人满身都是。少东家身子一软,整个人都伏在赵二肩上。他眼角泛红,鼻息滚烫,喉咙里溢出几声破碎的喘息。

少东家还沉浸在快意里,回过神来时见那白浊溅在赵二身上,慌忙伸手,抓过赵二的官服便胡乱擦拭。他一心想要收拾干净,丝毫没注意到赵二面色愈发阴沉。

只听赵二咬牙切齿:“开封府门前扫街三月。”

 

另一边,开封某澡堂。

那有几分少东家神韵的少年冲进泡澡铺子,一头扎进他爹怀里,呜呜咽咽地哭,豆大的眼泪沾湿了他爹的衣衫:“我不学了,不学了,再也不给人搓澡了......”

他爹正给一位客人捏背,那客人趴在榻上,耳朵一动一动地偷听。这儿子一边哭天抹泪,手还不时扯他衣角,他爹头疼得紧。

“诶诶,轻些......”客人出声提醒,手法重了。

他爹连忙放轻了力道,一面哄儿子:“好好好,不学便是了。”一面又对客人赔笑:“这位客官莫怪,这小子……”

儿子一听这话,哭得更大声了:“你敷衍我!”

他爹手上还得给人继续搓背,嘴上劝着儿子,耳朵还得听客人的反应,三头六臂也不够用。额头的汗珠直往下掉,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愁的。

Chapter 26: 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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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错推门而入,手持着一封急信,“少侠,天上来四海宝玺出世,府尹大人请少侠出手,与我一同夺宝。”

少东家正在院中抛着一颗枣子玩,闻言手一抖,枣子掉进池塘里,激起一点涟漪,“四海宝玺?听着倒是个了不得的东西。”

张错语气难得严肃:“此物传闻可操控江河水势,现河伯意欲借此掀起洪涛,水淹开封。”

少东家皱眉道:“这河伯好大的胆子,凭什么无缘无故要淹开封?”

“此事,说来话长。”张错缓缓叹了口气,“两年前的恩怨,至今未解。若少侠有兴趣听,不妨边走边说。”

少东家闻言整整衣襟,与张错并肩出城,“两年前?那不正是……”

张错点了点头,“陈桥兵变。”

“兵变当日,黄河决堤,水患骤起。彼时天上来龙蛟帮的帮主、上任河伯朱鱼敲响昭雪听天鼓,按理河清军该当即刻出动,救援防汛。然而,望汛人石守信,却在城内为圣上打开了城门。”

陈桥兵变之事,少东家早有耳闻,但从未听说过还有这一桩旧事。

张错继续道:“河清军未至,朱鱼独自抗洪救灾,只是她本就身中朝生暮落,趁乱又被人暗算,新伤旧疾齐发,终究力竭殒命。”

少东家神情微肃:“那现任河伯……”

“朱鱼的丈夫冯夷,他随后北上契丹,欲寻当年真相。如今归来,天上来断粮疫病苦不堪言,新仇旧恨并作一处,要向赵宋讨一个公道。”

少东家突然想到了什么,“所以,那信上所言‘划石沥血’,指的便是……”

张错点头,“石守信。”

少东家微微吸了口气,正欲说话,张错已继续道:“不过,圣上不会交出石守信的,所以我们此行,要抢先夺宝。”

 

两人到了天上来附近,少东家眉头微蹙,环顾四周,天上来渡冷风呼啸,河水如赭,泛着些许破旧的灯影。门前人群熙攘,乱哄哄地不知在争抢什么,仔细一听竟然是许多人为了一个招工的活吵架,有人竟然连工钱都不要,只要一个馍馍。

少东家心有不忍:“难道要我对这些人下手?朱鱼舍命救灾,如今河伯也不过是讨个公道。他们又不是什么该死之人……”

张错沉默片刻,轻叹一声:“他们都是可怜人。还请少侠手下留情。”

说罢,他自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了过去:“此为《六重春色》,是为克制河伯功法之一,少侠可先行记下,以备不测。”

少东家接过翻了翻,微微挑眉:“这功夫看起来倒很是一回事,不过所需武器为一把伞,我只有枪剑也可用吗?”

张错笑道:“自然,天下武功,融会贯通。”

少东家将功法细细看过,记在心中。

张错止步道:“赤龙堂对我多有防备,少侠前行,便须独自应对。”

他取出一张简略的地图,指着其上几处标注:“从此处一路深入,抵达共工吊,宝玺便藏于水底。前路虽有守卫,但初段易过,少侠只需撒钱即可。”

“撒钱?”

张错微微一笑:“少侠有所不知,这撒钱乃是天泉派不传之秘,撒得恰到好处,便是兵不血刃。”

少东家闻言,提起钱袋走入人群,将铜钱随手洒出。只听四周呼喊连连:“天哪!快抢啊!”人群顿时如饿狼扑食,争先恐后地哄抢起来。

几个乞丐模样的人,眼红地看着他:“喂,你都在那里乞讨,竟然讨来这么多钱。”

少东家颠了颠钱袋,“开封府门口。”

除了这几个乞丐,竟然真的没人找他麻烦。

少东家悠哉地往里走,经过一家小酒铺,正巧看到招牌上写着“天上来第一酿红袖招”,不禁酒虫大动,来了一壶,店家将酒舀到葫芦里递回,少东家仰头饮了一口,顿时皱眉:“你这酒,怎么没味?”

那摊主嘿了一声,“外地来的吧?不知道天上来渡的赤龙堂什么最出名么?”

“什么最出名?”

“哈哈哈,当然是穷最出名!乞丐来了这儿,都是财神爷,所以这酒得掺了水才好卖哩!”

“这哪里是九曲黄河第一渡,分明是鬼渡一般。”少东家心头微寒,暗叹一声,将酒壶往腰上一别,继续前行。

直到赤龙堂前,迎面才有人拦路。

“站住!黄河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淌的!”

戟尖如雪,寒光逼人。

少东家眼神微凛——拦路之人,便是赤龙堂堂主冯如之。

她立于高台之上,眉目冷峻,艳若惊鸿,手中双头戟冷光流转,如一条赤龙盘旋掌间。红色短打随风猎猎,她轻轻一跃,双足点地,身形灵动如燕,刹那间便已逼近少东家!

戟影横空,刹那间交错成漫天红光,藏着一戟横扫,直取少东家腰腹!

少东家目光一凝,侧身避让,翻腕出剑,剑光如电,直刺冯如之肩头。

冯如之冷笑一声,手中双头戟猛然一振,竟瞬间分裂,一手一戟,身形陡然旋转,左戟挡开剑锋,右戟化作流光,直掷向少东家胸口!

“嗖——”

劲风扑面,少东家心神一震,脚下阴阳迷踪步骤变,疾退半步,堪堪避开,那柄短戟擦着衣襟掠过,留下一道森然裂口。

她的攻势太快了!

少东家心念一动,忽然想起张错所给的功法,正是克制河伯的招数,或许也能压制冯如之。

他当机立断,猛然催动内力,运转《六重春色》。

霎时,真气在体内轰然运转,仿佛春雷炸响,血气如潮水奔涌,四肢百骸陡然充盈了一股陌生的力量。但就在此刻,少东家忽然脸色一变!

内力轰然暴走,五脏六腑仿佛被烈火焚烧,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

走火入魔!

“噗——!”

一口鲜血猛然喷出,落在剑身之上,晕染成妖异的红。

少东家踉跄退后,浑身气息急剧衰弱,四肢乏力,连手中的剑都变得沉重无比。

他抬头看向冯如之,只见对方双目微微眯起。

“有意思……”

她欺身而上,双戟交错,步伐疾如惊鸿,杀招如雨点般洒下!

少东家硬撑着举剑招架,剑戟相交,金铁交鸣,震得他虎口生疼。走火入魔的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晰。

冯如之看准他的破绽,身形一旋,飞身而起,双戟高举,戟刃交错,竟要一击将他彻底逼入死地!

少东家心知自己已无力支撑,咬牙强行施展阴阳迷踪步,险险避开这一击,身形踉跄,喘息未定。

冯如之见状,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甘。

她知道,眼下少东家虽已身陷困境,但他毕竟底子极佳,若再拖延下去,局势未必对自己有利。

——必须速战速决!

百万漕工衣食皆系于她身,她不能输。

冯如之一咬牙,缓缓抬手,摘下腰间的赤龙傩面。

“堂主!不要!!”赤龙堂众人惊呼。

她双手捧起面具,缓缓戴上。

“人有难,则为傩。天不予,我偏要!”

霎时,一股诡异的气息席卷全场。空气仿佛骤然凝固,四周众人皆屏息不言,只见冯如之双臂张开,舞动双戟,双足点地,身躯摇摆,如神祇降临,缓缓起舞。

——傩舞!

傩面之下,她的双眼变得幽深无比,步伐如鬼魅般飘忽,一招一式,带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息。

冯如之的速度骤然暴涨,双戟翻飞,杀机四伏!

少东家因走火入魔而双目猩红,他翻手抬剑格挡,“铛”一声将短戟震歪。但这一瞬,冯如之已欺身近前,左戟突刺!

少东家头皮发麻,奋力后仰,险险避过,但胸前衣襟却被戟风割裂。

这种请神,似乎对她有所伤害,但绝非长久之计。少东家想明白这点,强压住翻涌的气血,施展阴阳迷踪步,步法飘忽不定,避开锋锐枪势,逐渐消耗她的体力。

冯如之怒喝一声,双戟回旋,身形在空中翻腾,一戟下劈,直取少东家天灵。

眼下退路尽绝,只好接下这一招,少东家架起剑势防御。

一击不成,冯如之冷笑,双戟骤然一收,向后一翻,身形凌空翻跃,如赤龙般腾挪避让,脚尖轻点房檐,旋即猛然一蹬,倒飞而回!

半空中,她手中一柄戟陡然脱手飞出,带着刺耳破空之声,如流星般直刺少东家胸膛!

少东家心中一凛,疾速变招偏身,左手两指一夹,竟在电光火石之间生生夹住了戟柄!

然而冯如之的身影已然逼近,另一柄戟如红龙出洞,直刺前胸!

可就在此时,少东家忽然凌空一摄,抓住短戟反手一甩!

短戟飞出划破空气,朝着冯如之而去!她不敢硬接,侧身避开,

“铛!”

火星四溅,劲力四溢,短戟插入地面,冯如之脸色陡变,身形微微一滞,不好!这下她竟然武器尽失。

少东家当机立断,左手猛然探出,死死扣住冯如之的手腕,右腿顺势横扫,直接踢中冯如之小腿!

冯如之一个趔趄,重心歪斜,少东家顺势一拽,竟将她整个人翻摔在地!

“砰!”

尘埃飞扬,红衣翻飞,冯如之倒在地上,面具掉落,露出一双怒火滔天的眼睛。

少东家喘着气,站在她身前,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少东家顺手点上了定身,“多有冒犯,不过四海宝玺,我势在必得。”他转身进入共工吊,运转机关,伴随着水面波涛翻涌。

四海宝玺——不是,一道巨大的鱼影浮现,鳞光映水色,伴随着一声沉闷的低吟——

“河伯?”

赤龙堂众人再次惊呼:“是、是老大回来了!”

张错不知何时到了,将地上散落的戟捡起,正站在冯如之身边,替她解开穴位。

 

浪涛翻卷,水雾弥漫,一道巍峨的身影自江面缓缓浮现。

冯夷,现任河伯,一袭蓑衣随风簌簌作响,遮住他脸的巨大傩面金红交织,折射出阴沉而凌厉的光。他手中提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巨刀,刀身斑驳,浸透了旧日的血痕,刀锋森然,十分骇人。

而在他座下,一条巨大的龙鲤翻腾着从水中升起,它身上遍布青红二色鳞片,尾鳍微微一摆,卷起惊涛骇浪。

少东家见状,二话不说,抖了抖湿漉漉的袖子,提剑便要再战。

但冯夷只是轻轻抬手,掌心朝下,江水顿时凝聚成一道狂涌的水波,轰然砸下!

少东家眼前一花,根本来不及躲避,整个人便被掀飞出去,“扑通”一声落入江中,水花四溅。

“呸呸呸!”他挣扎着从水里爬出来,湿漉漉地趴在岸边,一抬头,就见冯夷手中的巨刀已经横在他头顶,刀锋之上,血锈交错,寒气逼人。

他心道“完了”,这时——

嗖!

一道银光破空而至,直指冯夷的面门!

冯夷眼神一凛,巨刀微微一斜,当啷一声,精准地将飞镖弹开,镖身翻旋着钉入不远处的树木之中,入木三分。

一道修长的身影款步上前,站在了少东家与刀之间,衣袍翻飞,佩环轻摆,银白流光般的飞鹰锦纹隐现。

赵二负手立于岸上,神色淡然,刚才那一击不过是随手为之。他低头瞥了眼还趴在岸边、湿漉漉的少东家。

“自己爬起来。”

少东家眨了眨眼,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不动,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惬意的神色。

“其实泡水里还挺舒服……感觉走火入魔都要治好了……”

赵二:“……”

下一刻,少东家被赵二一脚踢上了岸。

少东家翻了个滚,拍拍身上的水,站起身,随手抹了把脸,眼中的血色果然已然消退。他挽了个剑花,剑锋指向河伯,昂然道:

“来战!”

冯夷完全无视了赳赳的少东家,目光沉沉地扫视着赵二,摘下他的面具,唇角微微扬起,笑意冰冷。

“鱼,终于上钩了。”

原来是大人说话的时间了,少东家站回赵二身后,竖起耳朵巴巴地听着,指不定哪天会用上他的聪明才智呢。

赵二不疾不徐,双手负在身后,气度沉稳:“多年未见,你还是放不下吗?”

冯夷的手指缓缓收紧。

“你不敢杀他。因为她不想。”赵二静静望着他。

冯夷冷笑一声,嗤道:“啰嗦。”

“是吗?我以为你懂她。”

冯夷眼神倏地一冷,“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如今,我只要一个公道!”

赵二叹了口气:“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么简单。你此行契丹,可有收获?”

冯夷眼神微微一变,眯起双眼:“你什么意思?怀疑我北投契丹?这种低级的谣言,你也信?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那你呢?”

河伯鼻子里哼了一声,“少来这套哑谜。”

“既然如此,本官便直言了。”赵二字字如刀,“你们为何选定石守信担任望汛人?莫非不知,他身为将军,常年征战,久不在汴?那么,他征战南唐之时,黄河就不曾决堤?若当真无事,那些年间究竟是何人镇守河防,何人应对水患?更何况,望汛人素来并非一人独任,而是数人一组,协同值守,汝等缘何独独将罪责加诸他一人之身?”

冯夷闻言,眉头微皱,目光微微闪动,他不过是个卖咸鱼的,显然未曾深思及此。

“更有甚者,北河清军驻地分明在滑州白马,何以事发之时,偏偏远赴太岳击鼓,召告驻开封的南河清军?若真是河道决堤,何不第一时间上报都水监外丞,凭急脚递传蜡封手诏调兵?此事并不涉战事,无需虎符,若真是水势滔天,文书不及,朝廷自有转运使,可凭‘便宜从事’之权,径自调遣河清军应对,何须兜兜转转,行此迂回之举?”

赵二言辞步步紧逼,“更何况,当日陛下所点之兵,乃是殿前司禁军,并未调动河清军。此案疑点重重,你却只揪住石守信不放,冯夷,你竟只会这般一叶障目?”

冯夷向来桀骜,此刻却被赵二驳得一时语塞,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皱起眉头,生硬地反驳道:“朱鱼与后周以昭雪听天鼓为约,若不是你们突然发动兵变,何至于此?没有陈桥兵变,一切未必会走到今日这步。”

赵二闻言,嗤笑一声,摇头道:“究竟是谁越活越回去了?冯夷,你此行契丹,难道真的毫无察觉?例如来历不明的火药?”

冯夷一怔,眉心拧得更紧:“……你怎知此事?你也派人去了契丹?”

赵二瞥他一眼,不作答。

冯夷猛地想明白,脸色一沉——赵二根本未曾派人去契丹,他只是顺手将自己当成斥候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沉声道:“当日确有人向滑州求援,却始终无人回应。”

赵二闻言,袖中微微转了转扳指,思索片刻,意味深长地道:“哦?此事倒颇有些蹊跷。本官虽有些许猜测,但尚未查清所有端倪。待两日后将此事理清,再给你一个交代。朱帮主曾说,有人跪是为了其他人站着,有人死是为了身后人能活,你……”

冯夷眉宇间却仍旧隐含怒意,“嗤,风波未平,不如归来。”

——今朝定博得个,斗转天回,海沸山摇!

Chapter 27: 辙中鳞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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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轻者重之,重者轻之,轻重易位,乾坤倒转。”

“早闻东阙公子,以轻重之术,扬名天下,若非今日得见,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精妙之武学。”

群英会上,张错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想起来,这样精妙的武学,他已经见识过一遍了。

彼时,张彦卿身披降臣之名,引契丹大军深入破虏舟冢,待到河水尽数倾覆而下,漫过敌军的铁蹄,吞没金甲长戈,他却也因此成为千夫所指的“叛徒”。

世人只记得张彦卿“投敌降虏”,却无人知晓,他以一身污名换来万千百姓的生路。

后来,契丹震怒,踏平张家,只留下了一个活口——张错。

这是东阙公子的武学,也是张家的写照。

他伸手,握紧袖中一枚小巧的铜钱——那是东阙的“买命钱”。张错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把它藏起来。

 

开封府客卿——这是张错的官身,一个能让他站着吃饭的身份。

天上来不肯承认新朝,被断了漕运,加上朝廷施压,他不得不带领一批人归顺,好在,他一个人跪,能让别人站着吃饱饭。

可汴河漕运兴盛,天上来却愈发艰难,冯如之不得不打三份工换粮。

那时,东阙公子出现了。

有了东阙牵线,他们同多方合作,将常平仓的粮食偷偷运入鬼市、天上来。赤龙堂出人挖通常平仓至鬼市的水道,郑鄂顶替沈义伦,李守节更换常平仓守卫,东阙公子安排唐钱流入开封,而张错——他代表开封府出席群英会,替东阙做实生金瓯生钱。

粮食一到,天上来的情况便有所好转,冯如之终于不必再比武招亲,也不必再登台唱戏。

可好景不长。

他们发现,那些流入天上来的常平粮,被人做了手脚。

大量帮众相继染病,症状熟悉得令人胆寒——朝生暮落。

冯如之立刻派人联系郑鄂,可派出去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

她相信郑鄂不会害她,那么,一定是其他环节出了问题。她思索再三,想到了张错。

可她要进开封,难。冯如之只能借曹五之手,送信求助。

曹五原本在寿昌坊与一名工匠相熟,那人正在祁飞松手下做浚河工,工钱比起外面要高许多。但天上来的人很难在那里找活干,幸好祁飞松人和善,加上朋友担保,曹五才得以接下这个活计,最近也因此常在开封与天上来之间往返。

冯如之给了他一封信,让他寻机送到张错手上。

但张错如今已是开封府客卿,青蛟堂早被架空,周围皆是朝廷的眼线。他与冯如之偶有接触,也只能在水道井下匆匆一见。眼下开封府戒备森严,他若有任何异动,便是自投罗网。

曹五按照冯如之的吩咐,在张错常出现的酒摊附近游荡,终于等到了机会。

张错一眼便认出了曹五,没办法,天上来的穷,几乎是标志性的了。

四目相对,曹五正欲上前,张错却面色未变,拿起酒盏,缓缓饮了一口,动作从容自若。

——开封府盯着他的人太多了,不能露出半分破绽。

曹五心领神会,低声道:“鬼市。”

张错微微颔首,仿佛只是听了一句不值一提的酒客闲谈,旋即起身,拂袖而去。

 

鬼市之中,灯影摇曳,浓雾弥漫。

张错与曹五对面而立,两人并未寒暄,曹五直接递上冯如之的信。张错拆开一看,眉心微微一皱。

“果然……”他轻叹一声,声音微不可闻。

“张堂主,”曹五压低嗓音,带着几分焦急,“如今天上来情势堪忧,赤龙堂许多兄弟都中了毒,冯堂主本想亲自前来,可实在脱不开身。她信你,才让我跑这一趟。”

张错指尖轻捻信纸,抬眸看向曹五:“我会想办法。”

说罢,他取出一张纸,在背面写下几行字,将信折好递回:“交给冯如之。”

曹五接过,见张错神色沉静,也不再多问。

张错目送曹五离开,随即转身,继续在鬼市中穿行。他原本怀疑此事与东阙有关,可这一夜搜寻下来,竟连东阙的影子都没见到。

他心底不安之感愈发强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直到,他从角门棺材铺出来,瞥见不远处一具尸体。

曹五。

他静静地倒在地上,眼中仍残留着未散的惊惧。

张错一步步走近,眼神沉了下去。尸体的脖颈上隐约可见一丝诡异的青黑色——梦傀的痕迹。

他目光沿着周围地面的血迹痕迹一路追踪而去。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绕开巡夜人,追踪梦傀的行迹,趁其不备,将其引至不会污染水源的地方。

梦傀倒下的瞬间,尸体迅速膨胀,体内毒素涌动,竟似要炸开。

朱鱼曾提及梦傀的事,他知道这东西一旦死去,便会自爆。

他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尸体最终化为尸块尸水,彻底失去动静。

此时,远处传来嘈杂,巡夜人发现了曹五的尸体,惊慌失措地跑去报告坊正。

此时,坊正因为上报的状书迟迟未得回复,便决定赌上一把,在尸体口中留了一张大逆不道的谶言,希望借仵作之手引起更高层的注意。

张错远远发现曹五的尸体正要被运走,他心中微动——他写给冯如之的信,绝不能放任留在尸体上。

他悄然跟随,仵作还没上班,官兵将人放在临时的棺材里,就离开了,他趁机靠近,揭开盖布,检查尸体,顺便将信件取走。

发觉舌下有异物,他小心翼翼取出,展开一看——说角门里疫病是赵宋上位不正,显然,这是某个心怀百姓的人放的,估计已经察觉到角门里疫情蔓延,却未能将此事传到天听。

张错沉默片刻,将纸条收入怀中。也巧,他从袖中摸出在群英会上捡到的“买命钱”,悄然替换上去。

既然上面迟迟不肯处理,那他便换个方式,让它被看见。

角门疫病一事很快引起开封府的注意,少东家、翟煦、张错三人联手调查。

翟煦发现杀了张五的人要符合武功高强、对梦傀颇有了解两个条件,而三步之内必有解药,他大胆猜测,小心验证,觉得张错就是搅局之人。

不久后,翟煦在一次试探中故意言语试探,张错倒是毫不掩饰地承认了,顺便告诉翟煦他的师兄郑鄂顶替常平使之事,翟煦十分震惊,询问张错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张错想了想,说:“救人。”

二人对视片刻,沉默点头。他也想要救郑鄂,张错想要救郑鄂和许多人。于是两人开始合作。

 

张错试图联络郑鄂,却发现对方已被层层隔绝。若再拖下去,局势愈发不妙,于是,张错安排自己人在鬼市演了一出戏,将线索引导常平仓。正式调查之前,他趁翟煦引走少东家,独自潜入常平仓探查。

李守节当时镇守常平仓,见张错突然到来,脸色一变,听完情况,冷汗直流。

“这消息我竟毫不知情!若真是如此,那我……那我岂不是完了?”

“此后不要亲自镇守这里,回去仔细撇清关系。”

李守节被他言语镇住,艰难地点了点头。

张错又问:“府尹派来的信使呢?”

李守节皱眉:“……不知道。”

张错心底暗道不好。两人连忙传唤门口的守卫询问,哪知,那守卫竟在顷刻间拔刀袭向李守节!

张错下意识一挡,手臂被划出一道血口,鲜血瞬间浸透衣袖。

那守卫却丝毫不顾,继续攻来——显然,这根本不是李守节的人。

张错咬牙,翻腕抽出匕首,反手一击,将对方刺翻在地。鲜血蔓延,染红了仓门口的石砖。

看着地上的尸体,张错缓缓吐出一口气。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了,看赵二平日处理案件总是游刃有余,这幕僚真是难做,这饭真是难吃。他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将尸体处理好。

他在仓内翻找,很快,便在一处隐蔽的角落里发现了赵二的玉佩。

他低头看着那块玉,指腹轻轻摩挲片刻,最终,将其收入袖中。

——或许,这能派上用场。

这晚,他在霁雨楼暂时歇息,思索着下一步的应对。

翌日,他让翟煦去拖住赵二,自己则设法接近郑鄂,试探情况。

他带少东家潜入地道,成功用那枚玉佩换取了冯如之给郑鄂的信。

如果赵二没来,那是最好。但是赵二还是来了,不过这种情况,他早有预料,赵二认定要来,就是坐着轮椅也会来的。他便让翟煦在递给郑鄂的米袋中塞入纸条,让郑鄂先装疯卖傻,先保下性命。

之后他再让翟煦同赵二提出,郑鄂如果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可能病情有所改善,让郑鄂从地牢改为囚禁在沈义伦身边。

随后在隐雾林水阁中,安排翟煦抢走孙不弃手札,交给郑鄂。这样能救朝生暮落毒的人只有郑鄂一个,那么郑鄂暂且性命无忧。

六疾馆之事倒是意外之喜,解决了寒毒一事。

至于赤龙堂,张错与沈义伦说好,让沈义伦带郑鄂去救治,这就需要一个理由,收编赤龙堂是一个很好的由头。至于结果,这去的人是自己人,结果自然是想要如何就如何了。

天时、地利、人和,局势,终于渐渐明朗了起来。

可就在此时,他在赵二桌上看见了欢喜伉俪的画像,昔年以双修之术闻名江湖,二人本是男子,为求功法精进,其中一人不惜自宫,只为阴阳合一,后来死于群英会,败于东阙之手。

而今日,这画像却出现在赵二的案头。

张错心下微沉,已然明白了什么。

张错知道自己偷偷换了铜钱、资助赤龙堂的小动作逃不过赵二的眼睛。

但赵二并未当场发难,而是将画像随手掀开,吩咐他收复天上来。

张错垂眸退出,走出府门的那一刻,掌心已渗出一层薄汗。

一个在棋局之中谋局,一个借局行事,各自心知肚明,却又心照不宣。

赵二想要利用他这条纽带,缓和天上来态度,减少收复的难度;而他则借着赵二的意图,暗中改善天上来的处境。

张错来到艳湖,坐了一次船。

他和冯夷商定,以石守信为筹码,威胁水淹开封,来换赤龙堂投诚。

冯夷沉默片刻,道:“阿错觉得,他们会答应?”

“不会。”

张错目光望向远方的樊楼,“石守信是陈桥兵变的开门人,赵宋岂会将他交出去?一来,丢大宋颜面;二来,石守信在鬼市赚了不少,府尹大人巴不得从他身上再薅一笔军饷;三来,他是翊戴功臣,若真舍了他,岂不等于自认上位不正?”

冯夷沉吟,似有所思。

张错继续道:“但朝廷不会给石守信,不代表不能借此谈条件。我们可以用这筹码,向赵宋索要天上来的自主权。”

他目光微闪,“天上来已断粮多日,若不能迅速找个依靠,便只能等死。如今是冯叔归来的时刻了,届时士气大涨,已成破釜沉舟之势。赵宋再如何精明,也不会拿水淹开封这样的事来赌。”

冯夷叹了口气,“我还能信不过阿错你吗?既然是阿错的决定,就去做吧。”

但哪怕千人唾骂,总好过万民枉死。

傩面青衫难画骨,丹心碧血易污身。

两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

辙中鳞,已盈尺。

我是张错,我要开始救人了。

 

两天后,开封府。

张错推开了门。

赵二抬手,示意屏退左右,房门缓缓阖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厅中唯余冯夷、张错、少东家,气氛随之沉凝。

“你要说什么?”冯夷先受不了这气氛。

赵二缓缓抬眸,目光落在冯夷身上,语调悠悠地开了头:“两年前,元月初三,黄河决堤。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冯夷眉头微皱,语气沉沉:“天灾人祸。”

赵二指尖轻叩桌面,端着他一贯那咬字清晰的语速:“是人祸。只不过,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祸。”

张错脸色一变,隐隐泛白,沉声问道:“那是……?”

赵二微微颔首,随手取过一份文书摊开,修长指节轻点其上,淡然道:“契丹。”

他徐徐说道:“元月,正值黄河开凌,气温回暖,上游冰层开始崩解。因下游解冻较慢,冰凌堆积,极易形成冰坝,水位急涨,引发溃堤。而上游,正是契丹所控之地。”

冯夷神色微沉,沉吟不语。

赵二不紧不慢地展开另一卷纸,指腹轻轻摩挲着:“这是孤云的推算。”

少东家探头瞄了一眼,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水文、地势、时速的计算公式,光是看着便让他头疼。他偷偷瞥了眼赵二,心想这位大人到底是怎么读得进去的?

赵二没有理会少东家的神色变化,依旧淡然说道:“他们甚至不需要提前数月布局。”他语气微顿,手指沿着文书缓缓滑下,轻敲几处重点,继续道:

“从河套至延津,约千里之遥。凌汛期黄河水势湍急,通常流速在每小时四至六里,若水量增加,甚至可加快至八至十里。在正常情况下,水流抵达,约需四至七日。”

他抬眼,望向冯夷,隐隐浮现一丝锐利,“但若在关键节点精准引爆冰层,破坏泄洪点,使大量浮冰提前南下,仅需一至两日,便可使冰坝压力骤增,至三日内,延津溃堤。”

“若再配合阻断下游泄洪,提前破坏河堤,水势可在两日内彻底失控,波及千里。”

堂内沉寂,唯有烛火微微跳动。

冯夷沉默半晌,终于开口,:“若如你所言……那为何偏偏在这一天,陈桥兵变?”他眼神冷冽,语气略带讥诮:“难道赵宋的皇位,竟是契丹人推就?”

少东家听得心惊,赵二却轻笑一声,语气不变,唇角微微挑起,带着一抹讥嘲。

他瞥了眼茶盏,见其中空了,缓缓伸出手,掌心向上,静静地看着少东家。

少东家眨了眨眼,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赵二手腕一翻,啪地一声,将他的手拍开,没好气地道:“水。”

少东家:“……”

他揉着手背,老大不情愿地解下腰间的葫芦递过去。赵二接过,拔开塞子,轻抿了一口,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半晌,轻叹道:“红袖招……”

冯夷微微皱眉,显然不耐,冷冷道:“少在这故弄玄虚。”

赵二抬眼看向冯夷,缓缓开口:“当时最快的紧急军事情报传递速度,约为一日五百里。若是有契丹细作,确实可以在陈桥兵变前一到两日,从陈桥驿送信至黄河上游的契丹军队,指示决堤。”他顿了顿,“但是,一个契丹细作,如何敢利用驿站?”

“若无法借助官道驿站,情报传递的速度将大大降低。不妨推演几种可能——”

他屈指轻叩桌案,语调平淡:“汴京至黄河上游契丹地界,至少千里。若契丹细作不能利用驿站,只能靠快马或信鸽送信。”

“快马日夜兼程,最快也要三至四天。”

“信鸽若直线飞行,不停歇或许可以当天送达,但契丹是否提前布置好信鸽站?存疑。”

“至于人力传递,则更慢,至少七至十天,根本赶不上兵变的节奏。”

冯夷脸色阴沉,半晌未语。

赵二缓缓饮了一口酒,“更何况,陈桥兵变的时机,并非完全可测。”

“连我们都不知道何时发生。”

“范相会派谁出兵?禁军的反应如何?士兵们何时统一意见?”

“朝中局势是否生变?若后周守旧派突然加强控制,兵变可能会推迟,甚至流产。”

“更重要的是,陛下本人……不知此事,若他有所犹豫,计划便可能随时调整。”

他顿了顿,手指敲击着酒盏,语气平静:“所以,契丹即便在宋朝宫廷或军中安插了细作,也无法精准预测兵变的时间。”

少东家托腮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道:“除非……他们只是提前设定了一个范围,然后让洪水在某个大致的时间点发生?”

赵二微微颔首:“不错。”

“鬼才信不知此事……”冯夷眉头一皱,冷笑一声,“若非我亲自去了趟契丹,就要被你骗过去了。契丹当时正在内乱,哪有空来炸河?”

赵二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牵动嘴角:“你这趟契丹之行,倒也不是白跑一趟。”

他收拢了案牍,双手交叠转动扳指,“本官说个猜测,诸位听听便是。”

冯夷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赵二不疾不徐地开口:“你可知,李唐滑州最后一代刺史是谁?”

冯夷皱眉:“这和眼下的事有什么关系?”

赵二抬眸,淡淡吐出几个字:“朱温,朱全忠。”

此言一出,张错的眉头猛地跳了跳,隐隐想到了什么。

冯夷仍然不解:“他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赵二继续说道:“眼下还有一个势力虽不在明面上行事,但它的行踪却并非无迹可循。他们除了偶尔表现出对契丹的友善之外,在兴仁府一带颇为活跃。”

“清河不羡仙之火,便是他们所为。”

少东家眼皮一跳:“绣金楼?!”

赵二目光一转,看向冯夷:“绣金楼与契丹往来甚密,暗中交易不断,前不久还试图盗取情报同契丹交好。而兴仁府在唐时为曹州,哀帝李祚曾被软禁于此,最终葬于济阴定陶。”

他轻轻嗤笑了一声,目光深沉:“所以,绣金楼极有可能和李唐余孽有所牵连。”

少东家忍不住插嘴道:“前些日子大人叫我去了趟清河,确认了济阴地底确有一座荧渊,且留下了李唐后人的痕迹。”

冯夷攥紧了拳,目光一瞬间凌厉起来。

赵二语气不变,继续说道:“若你细细思量,这件事牵扯的势力可不止绣金楼一家。孤云、醉花阴……恐怕也早已掺杂其中。”

冯夷呼吸微滞,心中隐隐翻涌起一股不安的预感。他沉声道:“破坏天上来河堤,还有那日的黑衣人刺杀,是绣金楼的手笔?我们何时与绣金楼有过节……”他低头思考,随后兀地一抬头,“是十五年前契丹屠京一事?!我们当年在破虏舟冢,引水倒灌契丹兵营,以水代兵,退契丹数十万军,难道绣金楼想要阿鱼的命,就是因为这个?!”

少东家冷哼了一声,语气不善:“这绣金楼倒是风格一贯,总爱借几颗人头做交易,拿点东西去讨好契丹狗。”

张错总算想起了某件事,神情一凝:“等等,滑州……”

“我曾记得某本书籍中记载乾宁三年夏,四月,辛酉,河涨,将毁滑州城,朱全忠命决为二河,夹滑城而东,为害滋甚。”

堂内一片沉寂。

赵二缓缓收回目光,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此外——”

他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冯夷,微微一笑:“少侠还找到了一样东西,如今物归原主。”

话音落下,赵二从袖中取出一封陈旧的书信,信纸虽已有些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冯夷一眼扫去,整个人微微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他一步上前,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接过信封,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泛白。

熟悉的笔迹跃然纸上——

“这是……阿鱼的信?!”

两人急急一看,“什么,孤云竟然提前三天就知道了洪水一事,怎会如此……”

赵二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少东家送客。

他看着张错的背影,突然出声叫住:“张错,求胜于须臾,势必为侥幸之谋,为侥幸之谋,势必无万全之计。所以,需知落目何处,方能得窥全貌。”

张错走出一段距离,远远回头望去,那层层叠叠屋檐下,幕府最深处的阴谋,除了那两个比黑暗更黑的阴影,似乎永远没有人知道。很多人,很多事,在一个历史性的序幕揭晓之前,似乎都与一个阴谋无关。

他抬步跨过开封府的门槛,眼前出现了一面完好的昭雪听天鼓。

自古换朝易代,哪一朝不曾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新王朝初立,最不缺的便是亡国旧臣的人头,最不缺的便是染透王图霸业的血色。战场鏖战,庙堂倾轧,权臣诛锄,降将背戮,或死于君恩反覆,或殒于同袍冷刃,亦有那暗夜毒杀、狱中逼死、满门株连、血溅宫墙……杀杀杀,不过是以血易位、以命换权,终杀得江山易主,杀得史书沉沉。翻开这本写满刀兵的史册,陈桥驿前,黄袍加身,除却那朱鱼之血、韩通之血,竟是其中最少血腥的一页。

Notes:

参考文献:历史文化经典散文系列全10册,大宋帝国三百年7册,纲鉴易知录8册,宋史,宋朝简史,两宋三百年,五代十国2册,如果这就是宋史7册,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维基百科等

Chapter 28: 金鳞阙

Chapter Text

赵二坐在书房,随手翻阅着案上的文书,目光却不在字句之间。

他几乎忘了,常平仓那批被扣押的守卫还未处置。

他微微敛眸,思及郑鄂换脸一事,冷笑一声。

东阙倒是做的好局,自己先遁回未央城,留下的这副烂摊子,才一点一点浮现出来。她如今已远遁千里,想要下手也无从了。

史鸩顶替史大人,黑财神坐上户部的位置,这是绣金楼的手笔无疑。东阙固然搅乱了他的南征计划,只是这些阻碍常平仓赈灾的人……这等手法,却不像是她惯用的风格,反倒更像绣金楼的作派。李重进昔年暗通南唐,李景虽遣使卑辞以告,但这条暗线始终未断,现如今竟有人混入了李守节的手下。莫非李守节早已察觉此事?

赵二眯起眼,修长手指拈起一旁的狼毫,缓缓蘸墨,随即提笔写下一封火漆密函,命人速呈禁军都指挥使萧峻,彻查李守节所部。

这一批人,若真是清白无辜,倒也罢了;可若其中有绣金楼的暗桩,换过脸的细作,那便是个极大的隐患。

——想知道谁换了脸,办法很简单。

只需把所有人的脸割开看看。

不过,这也是个好机会……

 

开封府偏厅。

推官与司理参军已经主导审讯一遍,萧峻调取军籍册、行伍记录,也未查出任何异常。供词井然有序,没有明显漏洞,囚犯的面孔也无可疑之处,似乎——看不出谁是绣金楼换脸的。

唐靖仇声音平静,缓缓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述了一遍,语气不疾不徐,但厅中众人却无不屏息敛声。说完,他坐在一侧,执笔欲书,将每一个细节都记录在案。

萧峻立在一旁,极力稳住气度,额间已渗出细细冷汗。

他并非不知,李守节乃是叛臣之后。换脸一事牵扯甚广,漕运、鬼市、未央城、南唐……若是有人借此事将叛国的罪名强加在李守节头上,那李守节的脑袋恐怕便就此断送。这到底是找个借口除掉李守节,还是有人想要要借此做文章?若是如此那么这件事绝不会止步于李守节一人。

他萧家即将与侍御史沈隽家联姻,此刻风头正盛,难道是有人见不得他们萧沈两家结盟,想趁机搅弄是非,将此事嫁祸于他?

可偏偏,他对常平仓之事确实一无所知!他连要如何辩解都不知,只能心急如焚。

沉默片刻后,萧峻拱手沉声道:“卑职治军不严,致使奸人作乱,愧对圣恩,愿捐半年俸禄,以助赈灾。”

赵二抬眼看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道:“此事牵扯甚广,背后势力极大,你不知情也属正常。”

萧峻一颗心微微落下,然而赵二却并未提起“俸禄”二字,他话既然已经说了,想再收回,也着实不好意思开口。

赵二收回视线,转而看向李守节,语气依旧淡淡,隐隐透着锋芒:“常平仓的军粮,被人盗运贩卖,原本驻守的禁军也被换成了你的手下,而这些粮食,恰好又被朝生暮落所污染。更巧的是,此毒疑与南唐有关。李都头,你可有何话要说?”

李守节心头一紧。

他很清楚,自己这辈子不管做什么,都逃不开被冠上“叛臣之子”的名头,在这官场之中,他永远是个空壳帽子。

若只是一个小小的禁军都头……做不得也罢,但他的脑袋还是想要的。

他拱手道:“民不聊生,仓粮堆积如山,却不得施济,属下看不过去,才暗助常平使运粮济民。至于开封府派去报信之人是否遇害,属下并不知情。至于手下有人被调换……属下也不是时时坐镇常平仓,亦是事后方才得知。”

“哦?”赵二目光微沉,淡淡道:“那你又是如何得知,开封府送信之人被杀?”

李守节浑身一震,心猛然一沉。

他方才本是随口一说,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落了口风。

若是他当时在场,目睹府衙信使遇害,那便等同于他默许此事,甚至可能是幕后指使;可若他当时不在,又如何得知信使的死讯?那么,必定有人向他通风报信。

此刻再开口,已是迟了一步。

李守节脊背发凉,冷汗沿着额角缓缓滑落,心底迅速掂量着应对之法。他绝不能把姐姐供出去!这罪名,他的父亲李筠两年前便已担过一次,落得个兵败自焚,他如何再让仅剩的家人陷入危局?

赵二静静盯着他,眼神幽深莫测,片刻后,嘴角微微一勾,缓缓施压:“李都头,看你脸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李守节低头,指尖微微收紧,自己若是再答不上来,赵二定会继续深挖下去……

李守节猛地单膝跪下,声音微微发颤:

“大人,属下并无通敌之心!此事……此事……只是听张错所言。”

赵二低头看着他,神色不变,指尖缓缓摩挲着案上的镇纸,淡淡道:

“哦?那你用自己的人替换常平仓守卫,也是张错授意?”

李守节喉头微微滚动,最终咬牙低声道:“是。”

赵二敛眸,看着李守节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下不由冷笑。若此人真有谋算,断不会如此轻易便把张错供出来——看来,龙蛟帮这些人仍然需要敲打。

赵二微微颔首,语气不重不轻:“此事,可有东阙插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守节迟疑片刻:“确有东阙牵线。”

“那她可还有其他安排?”

李守节神色犹豫,眼神闪烁,似在权衡利弊,但最终还是摇头道:“这个……属下不知。”

赵二冷笑一声,懒懒靠在扶手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不知?李都头,东阙出手,可从未是点到即止。她既已掺和进来,怎么可能只牵一线便撒手不管?”

李守节被这目光盯得背脊发凉,却无从反驳,只能低头沉默。

赵二见问不出更多,倒也不意外。东阙此人,素来神鬼莫测,纵使参与其中,也是第一个抽身观望。

如今看来,常平仓一案,确与东阙的唐钱买卖纠缠不清。赵二指尖轻敲着桌案,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放虎归山,终究是个隐患。

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堂下众人,“这守卫军中的细作不妨每人划一刀,看看到底谁的皮底下藏着另一张脸。”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是心头一凛,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莫约沉默了几息,李守节忍不住,拱手上前:“大人,这些人毕竟是府兵,多年来为开封效力,未必全然有问题……是否能再详加查验,而不必行此酷刑?”

赵二目光扫过李守节,见他神色紧张,便不开口。

李守节顶着这股目光,浑身凝滞。

他知道赵二的手段,若今日不能阻止,所有被扣押的府兵必将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请大人宽限几日,属下定想出辨别真伪之法。”

这换脸的人岂是容易找的?又是绣金楼经过训练的细作,恐怕连被替换的人,都没有这些细作那样了解自己。若是轻松分辨,赵二还用得着他?

赵二挑眉,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觉得李守节能想出来办法,片刻后,他嘴角微微勾起,缓缓收回了视线,轻描淡写道:“好,本官就给你这个机会。”

他顿了顿,语气微寒,“不过在那之前,李都头就暂且寓居开封府吧,试验起来也方便些。”

李守节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显然没料到赵二竟会轻飘飘地放过他。

李守节低头抱拳:“……属下遵命。”

萧峻虽站在一旁半晌未发一言,此刻却不由得后背发凉。

能坐上禁军都指挥使之位,他自然不是愚人。这“寓居”二字,说白了便是将李守节的生死大权,牢牢攥在赵二手里,日后要杀要剐,全凭他一句话而已。

寓居开封府,名为留查,实则软禁。此后,一举一动,都将在赵二的眼皮底下,毫无自由可言。

赵二素来行事狠辣,这“试验”之说,更像是随手抛出的幌子。若有人真敢信了,恐怕李守节的脑袋,都要搬家了。

萧峻连忙拱手表态:“属下定当全力配合调查,还请大人明察。”

赵二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都指挥使客气了,本官心里自有数。”

他语气平淡至极,听不出半点情绪,却叫萧峻心头一紧,冷汗直冒,再不敢多言。

 

萧峻回府不久,还未来得及歇口气,便听得家中传来一阵喧哗。

他沉着脸走进前厅,只见萧史正与家中长辈争执,满脸抗拒,显然又在为成亲一事闹腾。

萧峻本就因府中政务焦头烂额,见状更是怒从心起,厉声喝道:“不孝子!你再胡闹,我便将你关入祠堂,跪着把家规抄十遍!”

萧史哪里肯服,依旧执拗地道:“我不愿意娶她!这门亲事是父亲一厢情愿,我根本不认!”

萧峻勃然大怒,一拍桌案:“反了你!”

他当即下令:“来人!把他拖进祠堂,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出来!”

仆从们上前,强行将萧史架起,任由他如何挣扎,终究被生生押入了祠堂之内。

 

此时的少东家在给赵二当跑腿。

赵二并未急着面见石守信,而是让少东家带了一样东西去见他。

——一角破旧的鼓面。

与此同时,少东家也带去了一句口信:“过些时日,五牙大舰竣工,府尹大人邀石将军共赴宴席。”

石守信接过鼓面,指尖摩挲着那层斑驳的纹路,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昭雪听天鼓。

当年,朱鱼敲响此鼓,向河清军求援。

可石守信当时身为望汛人,却未能赶赴救援,最终导致朱鱼孤身抗洪,死于非命。

而今,这鼓面再度出现……

——赵二,究竟想做什么?秋后未到,就要算账了吗?

石守信的目光变得深沉。

 

月色如霜,洒落在开封城的屋脊上,夜风裹挟着远处勾栏瓦肆的喧哗,宛若天涯客的一曲长歌,游荡在静谧的夜色之中。少东家从琼林苑赶回开封府,脚步轻盈,仿若夜鸟掠过瓦片。他向来不喜欢骑马,自从赵二赐了口头雁行令,他便养成了在屋檐上奔行的习惯。

正跑过一个屋顶,他忽然听见有什么动静,只听见下方的院落里传来一阵豪气干云的叫嚷。

“我萧史!就是饿死,死外边儿,被你们揍死,也绝不会娶那个谁谁谁!”

紧接着又是一声怒吼:

“你们关得了我一时,难道关得了我一世?就算你们绑我去娶亲,难道还能绑我一辈子!”

然后,语气忽然一顿,变得郑重起来:

“我萧史,这辈子只有一条道!那就是,浪迹天涯,逍遥自在!”

“情爱,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突然那中气十足的声音被肚子咕咕的声音打断,那人虚弱道:

“喂?人呢?啊,好饿啊,我要饿死了……祖宗,我就吃一点,你们也不想看着我饿死吧,(吞咽声),谢谢祖宗!哎呀,咳咳,噎住了!救命啊——咳咳!”

少东家觉得此人有意思,便掀开瓦片,对着下面说道:“喂,你还活着吗?”

“水……给我水……”

少东家本打算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想了想,这葫芦是赵二喝过的,可不能随便给人。便干脆跳下屋顶,落在院中,一掌拍碎祠堂门上的锁。

嚯,这家人整整上了三个锁,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锁的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凶兽呢。

萧史几乎是扑跌而出,冲到水池边,大口大口地喝了几口池水,才长舒了一口气。他抬起头,金光闪闪的披肩一甩,竟随手擦了擦嘴,转头看向少东家:“咳咳,谢谢这位……”

可一抬眼,他便怔住了,眨了眨眼,认出了眼前之人,眼中立刻浮现出几分兴奋。

“少侠!竟然是你!”

少东家挑了挑眉:“你认识我?”

“何止是认识!开封城谁不认识少侠?”萧史目光炯炯,凑近一步,“你可是艳湖烟花晚会上,登上秦弱兰雅座的风云人物啊!”

“少侠,传闻中的秦弱兰,真如外界所说那般绝世倾城?她当日可曾对你青睐有加?”

少东家挠了挠头:“我与她并不相熟。”

萧史了然地一拍少东家的肩膀:“没事!今天少侠救了我一命,走,我请少侠吃酒去!”

此时,萧府家丁听见动静,提着灯笼匆匆赶来:“什么人!”

萧史脸色一变,压低声音道:“坏了坏了,少侠快跟我来!”

说完,他脚下一点,身形敏捷地跃上屋檐,少东家跟在他身后,等两人终于甩掉了追兵,已是勾栏瓦肆中,人声鼎沸,酒旗摇曳。萧史熟门熟路地带着少东家找了家小摊,随手招呼道:“掌柜的,来两碗冰饮子!”

萧史大口喝了一口冰饮,长吁一口气:“终于甩掉了。”

少东家饶有兴致道:“你就这么不想成婚?”

萧史奇怪地看了少东家一眼:“当然了,成婚有什么好的?”

“能与心爱之人厮守一生,难道不是好事?”

“嗯……若是喜欢也就罢了,若是不喜欢,不就是一生倒霉了吗?”

少东家不解:“若是不喜欢,为何要成婚?”

萧史古怪地瞥了少东家一眼,“少侠果然是江湖人,哪里懂得世家之苦。”

他将碗一放,义愤填膺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女子我从未谋面,竟要随随便便把我这一生都交出去?我家的马配种之前,主人家还得仔细审视血统、性情,可轮到我,却连看都不用看一眼!”

少东家点点头:“看来你是不如牛马啊。”

“你说得对!……”萧史正义凛然地点头,可说到一半,忽然察觉不对,皱眉道,“嗯?等会儿,好像哪里不对劲?”

萧史晃了晃头,没多想,继续振振有词:“易位相与,那女子也未必愿意嫁给我,我们若是相互不喜,岂不是成了这世间最倒霉的两个人?回头再像我爹那样,纳妾、弄得家宅不宁,何苦?既如此,倒不如一开始便娶心悦之人!”

少东家有些沉默:“那若是心爱之人求而不得呢?”

萧史闻言来了兴致:“没想到少侠竟然还是个痴情种啊,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呢……要是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那我就缠着她,直到她喜欢我为止,那啥,烈女怕缠郎嘛!少侠莫担心,若是有什么感情问题,大可来问我,我看遍开封话本经验丰富!”

少东家失笑,心下一动,问道:“这缠,要如何缠?”

“这还不简单?就在人家眼前晃!少侠告诉我是哪家姑娘,我帮你打听打听,看看她喜欢什么,你去投其所好!”

少东家:“这……”

萧史:“这……?”

少东家嘴唇微动,最终摇了摇头:“……不能说。”

萧史顿时露出一副“我懂”的神情:“哦!看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了。诶,我看大户人家的小姐都一个样,不如,你替我娶了那沈家小姐?”

少东家:“?不要。”

萧史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你是不知道,那沈小姐可恐怖了!据说她笑起来每次都一模一样,可渗人了!”

少东家顿时来了兴趣:“当真?我每次出剑都不一个样,这听起来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啊!”

萧史连连点头:“千真万确!”

少东家若有所思道:“你不是没见过她吗?要不趁此机会去看一眼?”

萧史嫌弃地摆手:“得了吧,好不容易偷跑出来,不去饮酒作乐,反倒去偷窥人家闺阁,有什么意思?”

他忽然目光一转,狡黠道:“除非——你告诉我,你喜欢之人是谁!”

少东家思索片刻,“若是我们去看一眼,我就告诉你,他姓什么。”

萧史眼睛一亮,哈哈一笑:“成交!”

他一挥手,豪迈道:“老板,记账,萧府的!”

少东家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你逃出来还敢记账?”

萧史一本正经地道:“今日解脱,不妨作解脱相,明日囹圄,再作囹圄相未晚。走吧,沈府就在那边!”

 

……

“醉花阴以情动世,三更天以杀渡世,天泉派以财济世,孤云派以理改世,九流门以骗欺世。”

“你要入世,你的救世之道是什么,容鸢?”

那声音仿佛从九幽之下传来,幽远,低沉,缥缈不定,如潮水般漫过她的意识,将她从混沌中拽入无尽深渊。

容鸢猛然睁眼,冷汗已浸透鬓角。

她喘息未定,望着帐顶怔怔出神,心口如擂鼓般急促跳动,方才梦中之言仍在耳畔回响,清晰得宛如梦境从未褪去,而她身陷其中,未曾醒转。

窗外月色正浓,光辉泻入,映得室内一片冷辉,映照着她微微发白的指尖,握紧了锦被,方才勉强止住颤抖。

“我之道……”

她低声呢喃,喉中干涩,眼神在黑暗中幽幽沉下。

Chapter 29: 破碎故事之心

Chapter Text

萧史,都指挥使嫡子,荫补三班借职,月俸五贯,每日辰时骑马自甜水巷往禁军大营点卯,途中要经州桥御街、潘楼瓦市,前后约有一百二十余陌生女子与他擦肩而过。如此算来,自赵宋建立起,二年光景,眼前已掠过八万六千四百张面孔。这八万六千四百人中,约有四万属及笄至双十年华。四万人中,唯八千体态合宜——不过九十至一百一十宋斤。八千人中,仅一千五百面容清秀可入士族之眼。一千五百人内,七百略具风韵,三百称得上顾盼生辉,五十能引纨绔子弟掷金簪花。

唯有一人让萧史一见钟情。

这名女子的名字是沈玉,侍御史沈隽嫡女,年方二八,身量五尺有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传闻她立如风荷垂露,行时广袖盈风,汴河柳絮沾衣即落,竟不稍驻。

在他跌落墙檐、那扇窗户推开之前,萧史这一生,最厌恶的便是被逼着成亲。

他自诩浪迹天涯、逍遥自在,世上无事能绊住他,更别提一个素未谋面的闺阁女子。但那一刻他忽然有些拿不准了。

“小姐,出什么事了?”窗内,侍女的声音带着些许困倦。

沈玉顿了顿,扶着窗沿,目光落在窗外那个趴坐在地、狼狈不堪的身影上,语气平静道:“无事,不过是一只鸟雀罢了。”

萧史捂着摔疼的屁股,嘴角还带着点震惊。他瞪大眼睛,看着那张脸——端庄雅致,肤若凝脂,一双眼睛含着光,清澈明亮,哪有什么“笑起来一模一样”的诡异模样?

流言果然不可信!

窗沿上,一叠干果被摆了出来。

萧史愣住,指了指自己,小声道:“这是……给我的?”

沈玉神色如常:“这里没有旁人。”

萧史连忙摆手,嘴上客气:“不用不用……谢谢你啊……”

话音未落,肚子忽然不争气地发出“咕咕”一声,尴尬得他恨不得再掉下去一次。

沈玉似乎微不可察地抿嘴笑了下。

“不是,我不是乞丐啊!只是……只是恰巧还没吃饭。”萧史越描越黑。

沈玉轻轻点头,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我知道。”

屋内,侍女的声音又响起:“小姐怎么还点着灯?”

沈玉缓缓收回目光,语调温和道:“顺手喂了喂鸟儿。”

萧史忍不住小声嘀咕:“怎么连点灯都要管?”

侍女似乎并未听见,仍旧劝道:“小姐开了窗,小心着凉。”

沈玉:“知道了。”

“如今是安寝的时间了,要是老爷看见,又要说了。”

“嗯,我这就歇了,你先下去吧。”

侍女不放心,犹豫道:“莺儿还是等着吧,小姐睡了再走。”

萧史低声道:“谢谢你还替我遮掩。”

沈玉:“无妨,这本就是替鸟儿准备的,它们没来,给你也是一样。”

“真的假的!?”

沈玉轻轻应了一声,转过身,正要合上窗户,忽然又顿了顿,低声道:“若是再不吃,待会儿潮气重了,便不好了。”

萧史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抓了一把丢进嘴里,咔嚓一声,眼睛一亮:“还挺好吃的……”

沈玉看着他一副满足的模样,没再多言,轻轻阖上了窗。

萧史嘴里还嚼着干果,脑子却有点飘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干果,再看看紧闭的窗户,总觉得嘴里的滋味越嚼越香。这文人家里果然不一样,连鸟食都如此讲究……要不,再吃一点?

屋檐上,一道身影静静地看完了全场。

少东家撑着下巴,慢悠悠道:“……你变脸变得真快。”

萧史毫无愧色,理直气壮:“少侠此言差矣,并非变脸,而是真情流露!”

“真有那么好吃?”少东家伸手,“给我吃点。”

萧史一缩手,警惕地护住怀里的干果,身形一跃便闪到另一侧:“不给不给!我好多天没吃饭了,这可是小姐亲手赏的!”

少东家斜睨了他一眼,悠然道:“我看啊,你是看上人家小姐了,连一点鸟食都这么宝贝。刚刚不是还说死都不娶吗?”

萧史一噎,嘴巴张了张,却没能反驳。

他看了眼窗户,又低头看看手里的干果,喃喃自语:“这文人家的鸟儿,未免也太享福了些……”他嘿嘿一笑,摸着鼻子,脸上带着点赧然之色:“少侠,我准备明天去给沈小姐送点回礼,你看送什么好?”

“升平桥上那么多店家,你每样买一个不就好了。”少东家斜睨他一眼,语气随意。

萧史一听,差点跳起来:“少侠,你当我家真是富可敌国啊!不瞒你说,我的钱袋都被收走了,我现在身无分文,寸金难求啊!”

少东家眼皮都没抬,慢悠悠道:“那就记在萧家账上。”

萧史连连摆手,压低声音道:“买这些玩意儿送沈小姐,要是被我爹知道了,那我还有命吗?少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行行好,借我点吧!”

“不借。”

萧史却不恼,拍了拍少东家的肩,笑得一脸神秘:“少侠,明日午时,升平桥见啊,记得带上钱来!”

说完,他风一般地跑了,生怕少东家再拒绝。

少东家满头黑线,这厮,脸皮倒是真厚。

 

升平桥。

正值午后,升平桥一带人头攒动,叫卖声、喧笑声不绝于耳。

各色摊位沿桥两侧铺展而开,扇子、衣料、伞、药剂、花朵、鱼灯笼、纸鸢、字画文玩、面人、汤饮……应有尽有,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萧史背着手,一边晃悠一边看,嘴里还念叨:“哎呀,这个不错……咦,这个也不错……”

少东家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时不时看看摊上有没有什么稀奇玩意儿。

桥南口,一家鸟笼铺子格外显眼。

店铺虽小,却摆满了十余只鸟笼。笼骨以湘妃竹削成,笼顶雕着梅兰松鹤,工艺精美,令人惊叹。只是笼中空荡荡的,竟无一只鸟。

路过的人纳闷:“鸟呢,怎么都是笼子?”

老板头也不抬,淡淡道:“不卖鸟。”

路人更奇怪了:“光卖笼子?那你为何不开在鹰鹘店‘风翎居’边上?那边养鸟的人多,岂不更好卖?”

老板不耐地扫了他一眼,语气淡淡:“买鸟的都是俗人,我这儿只卖笼子。”

萧史听得稀奇,忍不住凑过去:“谁家没有鸟还买笼子?”

老板这才抬起眼,目光带着点轻蔑:“自然是有人要买。笼子漂亮,鸟儿反倒只会弄坏了笼子。俗人看见空鸟笼会问,‘为何无鸟’,但看见天上的飞鸟,却不会问‘为何无笼’。我要卖的,就是那些看见笼子而不想着其中有鸟之人。”

萧史听得云里雾里,嘀咕道:“可即便买了笼子放在家里,客人来了,总会问一句‘为何无鸟’。总有一天,有人会往里面放入鸟的。”

老板冷哼一声,嗤笑道:“俗人!都是俗人!不买滚蛋,才不想和你们这些人辩经!”

说着,直接挥手把萧史轰走了。

萧史被骂得莫名其妙,一边走一边嘀咕:“这人怎么回事,卖笼子还不让人说话……”

少东家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些精致的鸟笼上,若有所思。

他记得赵二极爱鹰隼,养的那些名鸟桀骜不驯,笼子却从不关着。要不要送他一个笼子呢?但转念一想,那些鹰鸟若是关进笼里,真要糟蹋了这笼子……

思及此,他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老板瞥了他一眼,不耐烦道:“不买?滚!”

少东家轻叹一声,这世道,买笼子也不容易啊。

 

升平桥的热闹仍在继续,人群熙攘,叫卖声此起彼伏。

萧史在人群里东张西望,目光被一个摊位吸引——那是一家卖磨喝乐的摊子。

摊主正手脚麻利地往木架上挂满各色泥偶,有的双手抱腹,笑逐颜开;有的昂首翘须,憨态可掬;还有几个,竟是胡服异族模样,颇为新奇。

贵公子、士人、坊间小厮……不分贵贱,皆驻足挑选,仿佛谁家若是没有这样一个泥偶,便赶不上时兴似的。

萧史踮起脚,指着其中一个红袍笑面的小泥人,喜滋滋道:“这个好!我看好多人都买这个呢!”

少东家无奈地掏出钱袋,递了碎银过去,口中不忘叮嘱:“这钱可是你借我的,一定要还!”

萧史大义凛然地拍着胸膛,信誓旦旦道:“自然自然,我堂堂都指挥使的儿子,能赖你账不成?”

少东家斜睨他一眼。

萧史兴致高昂,又转头望向另一个摊位,眼睛一亮:“咦!这个也不错啊!”

那是一家卖皮影的铺子,阳光透过薄薄的牛皮,将镂刻得精巧的人物剪影映在白布上,五彩斑斓,栩栩如生。萧史一边看,一边嘀咕着:“要不,我送沈小姐一个皮影戏人偶?她要是不喜欢,就当是送她家鸟玩了……”

少东家懒得理会他的胡思乱想,随意地往旁边走了几步,却被一阵悠扬的叫卖声吸引——

“面人,栩栩如生的面人——”

面人摊的主人是个女匠人,着一身素衣,衣袖挽起,正灵活地捏着一团白色面泥。她手指翻飞,不过片刻功夫,一个小巧的兔儿爷便跃然掌心。

她察觉到摊子前的阴影,低着头道:“等等啊……”

少东家正想说话,谁知那匠人却眼前一亮,兴奋道:“吕娘子,您终于来了!”

少东家一怔,四下张望,却没见到其他人。

那匠人凑近了人,再定睛一看,尴尬地笑了笑:“哎呀,抱歉抱歉,我这眼力差,认错人了。”

少东家倒是来了几分兴趣:“你方才唤的吕娘子,是何人?”

匠人笑道:“原本这升平桥上,有一位说书人姓吕,据说是文曲星下凡,后来历劫圆满,回到天上去了。吕娘子便是他的妻子,时常来我这里买些面人。上回在我这定做了蝴蝶面人,可却迟迟没来取。”

她低头叹道:“我们俩颇为投契,如今她好些日子没来了,咱摊上的小人可要寂寞坏了,日日盼着她呢。”

少东家微微点头,道:“兴许是家中有些事耽搁了。”

匠人耸耸肩,眼底带着一丝担忧:“希望她人没事……”旋即又笑道,“少侠也喜欢面人?”

少东家随意地拿起一个,打量了一眼,道:“说不上特别喜欢。”

匠人笑道:“她也这么说。”

她一边捏着面泥,一边慢悠悠地说道:“吕娘子曾言,从前也觉得面人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可随着年岁增长,便越发觉得面人有趣。”

她顿了顿,抬眼望着少东家:“少侠或许待你年长些,也能觉出些不一样的滋味。”

少东家挑了挑眉,随手把玩着手中的小人,淡淡道:“这话倒是有趣。”

匠人继续道:“是吧?她还说,小小一块陶土团,经过随意揉捏,便能化蝶成鸢。可人呢?几经蹉磨,能真正脱胎换骨的又有几人呢……”

少东家沉思片刻,随即将手中的面人放下,微微一笑:“给我也捏一个吧。”

萧史凑上来,笑嘻嘻道:“我也要一个!”

匠人一愣,随即笑道:“两位想要什么样子的?”

少东家道:“狐狸。”

萧史兴致勃勃:“我要捏个人样的!”

匠人颇有耐心地问道:“哦?那请公子具体描述一下?”

萧史摸着下巴想了半天,道:“嗯……要那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

匠人忍俊不禁,轻笑道:“公子这般形容,反倒叫我不知如何下手了。”

萧史急得比划半天,支支吾吾,说了许多,自己都觉得说不清楚,最后干脆一拍大腿:“算了,你给我捏个凤凰吧!”

匠人这才松了口气,笑道:“这个简单。”

不过片刻功夫,一个展翅欲飞的凤凰便跃然掌心,羽翼轻盈,神态灵动。

她将面人递给萧史,生怕这个难缠的客人又要临时改主意。

萧史接过来,爱不释手,赞叹道:“妙啊,妙啊!”

少东家握着那只狐狸面人,眼神淡淡的,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低声喃喃了一句:“狐狸啊……”

走到这,升平桥也算到了尽头。

熙熙攘攘的街道至此散去,前方已是各大世家府邸,门前石狮沉默,朱门森然,与方才的喧嚣相比,恍若两个世界。

少东家付了钱,萧史提着磨喝乐、皮影、凤凰面人三样物件,站在原地琢磨半晌,就准备往沈府走。

少东家看他方向不对:“你大白天的去给人家送礼,是嫌知道你夜闯深闺的人太少吗?”

萧史皱着眉头踱了两步,叹了口气:“哎呀,你看这事整的……确实,白天登门,怕是沈老爷还得以为我是去提亲的。少侠,我害怕,你陪我去吧!”

少东家:“你个大男人,敢爬墙,不敢送礼?”

萧史:“这不是,晚上去怕被人抓吗?我……哎呀,少侠你就来吧,我付你工钱还不行吗?”

少东家顿时来了精神,眉毛一挑:“哦?多少钱?”

萧史咬牙道:“一两银子!”

少东家立刻摆摆手:“不去。”

萧史跺了跺脚:“三两!”

少东家冷笑:“你倒是挺舍得。”

萧史咬牙切齿:“五两! 不能再多了!少侠,行行好吧,我这可是关系一生幸福的大事!”

少东家眼见他苦苦哀求,悠悠叹了口气:“早说嘛。”

萧史一听,顿时喜笑颜开:“亥时,沈府墙角,不见不散!”

 

亥时,沈府墙角。

两道身影无声掠上屋顶,如履平地。萧史轻轻一纵便稳稳落在脊梁之上,回头看见少东家也跟了上来,正欲继续前行,忽然听见下方传来一阵低语。

萧史忙做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下面。

少东家凝神细听。

——下方廊道处,两道身影并肩而行,缓步交谈。

萧峻低声道:“昨日官家召对,特地问了京畿防务,这常平仓的帽子,怕是要扣到禁军头上了。”他语气微沉,眉宇间隐隐透着忧色,脚步亦不自觉地慢了些许:“沈兄可知,府尹已查实仓卒中有南唐细作?……换皮剜骨的勾当……李守节那小子——”

话未说完,沈隽已抬手止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萧指挥慎言。”

沈隽收手藏于宽袖之中,“李都头虽是李筠遗孤,可官家既留他性命充入禁军,便是昭示天恩浩荡。”

他微微一顿,语调转缓,意味深长:“倒是开封府那位狂澜弟子,近来常与禁军官兵吃酒。”

萧峻眼神微闪,略显迟疑:“你是说……?”

沈隽目光悠然,微微一笑:“御史台多次进谏,弹劾禁军将领在京城横行不法,只怕圣上等这个机会已久。萧指挥平白遭此牵连,也不过是顺势而为。”

萧峻心头一紧,手掌不自觉地握了握,他当然知道陛下对禁军早有不满,只是如今京畿防务吃紧,若真的要敲打禁军,难道是为了……

“但凭一个李守节,恐怕还不够分量。”沈隽淡淡道,眼神意味深长,“若是还有别的事由,萧指挥,怕是手中兵符要轻三分了。”

萧峻心中微震,脸色微微一沉。

沈隽话锋一转,语气忽然放缓,带上几分轻松之意:“不过,萧指挥近日倒是忙得很,不知关于你我两家联姻之事是否已安排妥当?”

萧峻目光微闪,稍显焦虑地答道:“婚事……虽有些许动荡,但家中事宜不可拖延。既然双方有意,若再推迟,只怕难免招来旁人闲话。”

沈隽眼底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话语温和,却含着几分深意:“萧指挥所言有理,婚事自然不容轻率,但眼下京城局势动荡,风头正劲,若在此时仓促定下,恐怕旁人多有非议,反而对两家不利。”

他微微顿了顿,语调略缓:“此事关系长远,沈某虽心急为女择良配,亦不能因短期之急而贸然定下。”

萧峻深吸一口气,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奈:“沈公所虑,我自然明白。”

沈隽微笑,神态自若:“萧指挥,婚事固然重要,但更需考虑两家将来的安稳与长远。若因眼下风头过急定下,岂非让外人有了口实?”

他叹了口气,目光微微一沉:“再者,婚姻之事,非一朝一夕之事,必须稳妥安排,方能无愧于两家。”

萧峻沉默片刻,最终点点头:“沈公所言极是,此事……必须慎重。”

沈隽眯起眼,语气愈发柔和:“如此甚好,萧指挥,婚事之事,自有时机,勿急于一时,待时而行,未必不是更佳之策。”

沈隽亲自送萧峻出府,灯火映照着他的侧影,眉目间带着些许沉思。

重回书房,他缓缓道:“右厢都指挥使尹勋深得圣恩,前些日子被派去处理五丈河疏浚,怕是回来便要高升了,多半要留在京内。若是调入左厢便也罢了,可若入了禁军三衙……萧指挥此次若是处理不慎,恐怕要被问责腾位了。”

而走出几步的萧峻脸色沉沉:“哼!如今重文轻武,连区区侍御史,都能因这点小事拖延婚事,真是……老狐狸!”

 

屋顶之上,两道身影趴伏在檐角,屏息偷听。

少东家轻声叹道:“你这门亲事,恐怕是要黄了。”

萧史紧皱眉头,一脸懵然:“什么南唐、什么李守节、什么问责……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你爹不告诉你,怕是有意护着你。”

“不行,我得回去问个明白!”萧史一急,差点就要跑去追他爹。

少东家一把拉住:“东西不送了?”

萧史踌躇了一瞬,咬咬牙:“先送了再回去问。”

 

沈府庭院,窗前。

萧史翻身落地,猫着腰摸到窗前,咳了咳嗓子,学了几声鸟叫。

窗扉轻轻一开,沈玉的身影映在窗框之中,月光落在她的鬓角,映得眉眼如玉雕琢。

萧史忽然有些紧张,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了蜷:“我……我给你带了回礼。”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三样物什,一一摆在窗台上:“这个是磨喝乐,京中最近最时兴的东西,人人都抢着买;这个是皮影,戏班子里头刚做出来的,手工极好;这个是面人,我专门请人捏的,做得栩栩如生,虽然捏的不是你,但……”

沈玉静静看着,神情未变:“不必。”

萧史一怔,急道:“你不喜欢吗?这些可都是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

沈玉微微垂眸,似乎不愿多看一眼:“你不欠我什么。”

语罢,窗扉缓缓阖上。

屋外的萧史僵在原地,脸上的笑意未落,眼底却透出几分茫然。

片刻后,他怔怔回过神,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又看看紧闭的窗,忍不住喃喃:“不应该啊……她分明喜欢这些小玩意的,为什么不收呢?”

屋檐上,少东家双臂环胸,“还不走?等会儿被抓个正着,沈家可不是你家,不会让你轻易溜出去的。”

萧史迷迷瞪瞪地爬上墙,一时心神不宁,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忙手忙脚地抓住檐角,这才稳住身形。

少东家无奈地摇头,伸手把他拎了回来:“你要是心不在焉,哪天失足掉下去,萧家就得给你办白事了。”

萧史撇撇嘴,怏怏道:“少侠,我是真不明白,女子心思怎么就这么难猜呢?”

少东家挑了挑眉,语气揶揄:“你不是情场高手,话本看得比谁都多吗?”

萧史泄了气,“话本上都写着,姑娘家最喜欢这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唉,算了,算了!”

少东家拍拍他的肩膀,“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回头问清楚了,再来献宝不迟。”

少东家心道,萧峻手中兵权若真被削,萧家在京城的势力的确要大大缩水,不过萧家底蕴不浅,也不至于“完了”——但萧史的自由身,倒是真要完了,只希望他赶紧还钱。

萧史怔怔点头,半晌才叹了口气,脚步拖沓地跟着少东家跃入夜色之中。

 

开封府。

少东家回到自己院中,从怀中取出面人,在手中轻轻转动着。那是一只小巧玲珑的赤狐,双眼微眯,嘴角上挑,神态狡黠,仿佛随时要耍弄什么诡计。少东家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这不就像赵二自得志满时的模样吗?

他伸手入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贴身佩戴的玉佩。这枚玉佩几乎从不离身,温润如水,轮廓已被长年触摸得圆滑。他远远地望了一眼赵二书房的方向,黑漆漆的,想必早已歇下。

……还是算了吧。这玩意儿,那人估计不会喜欢。

萧史吃了闭门羹就在不久,他可不想再遭一次罪。

少东家转身往回走。

刚在门槛前站定,他忽然察觉院中还有别的人。

庭院一角,一个人影半倚着石桌,单手提着酒壶,一口接一口地往喉咙里灌。月光洒在他身上,映得那一身甲胄泛着冷幽幽的光,仿佛尚未褪去战场上的杀气。

大半夜的,谁穿着盔甲喝酒?

少东家扬眉,正要回避,那人已然抬头,声音低沉:“你也是寓居开封府?”

少东家顿了顿:“算是吧。”

那人看着他,微微颔首:“李守节。”

少东家报上自己的名字。

李守节一拍桌面,举起酒壶:“来喝一杯?”

少东家也不客气,在石桌另一侧坐下,接过酒壶喝了一口,呛得咳嗽两声。

“好辣!”

李守节笑了笑,自顾自地再灌了一口,眼神却透着几分疲惫。

少东家瞥他一眼:“怎么了?”

李守节手指敲了敲酒壶,淡淡道:“遇到了难题。”

少东家来了兴致,侧身看向他:“什么难题,说来听听?”

李守节苦笑,语调低沉:“给你一百个黑球,其中有若干是红球涂成的黑球,可若是不把外面的黑漆刮开,你就不知道哪些是真黑球,哪些是红球涂黑的。现在,你要如何把这些红球找出来?”

少东家眉头一挑:“全部刮开看看。”

李守节沉默了一瞬,摇头叹道:“可若这一颗‘球’,就是一条人命呢?你还能这么刮开吗?”

少东家被这句话噎住,一时无言。

夜风拂过院中竹林,沙沙作响,寂静的夜色里只剩酒壶碰触桌面的轻响。

半晌,才缓缓开口:“除此之外,难道没有别的辨别方法了吗?”

李守节低头看着酒壶,嗓音有些发哑:“有,但不够准确。上头的意思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揉了揉眉心,似乎连自己都对这句话感到不适:“我也想过,让人易容成他们的亲朋好友,试探他们的反应,可那些混进来的细作,竟然对被替换之人的生活了如指掌。”

“还尝试过让他们吃鱼,看看有没有格外擅长的人……”

“可绣金楼的细作,真是难办。”

“绣金楼!?”少东家倏然坐直身体,神色凝重,“他们混进来了?”

李守节点头,神情颓然:“不错,就在常平仓的守卫之中。”

少东家心下一沉。

被审问的那批人,正是他亲自抓的。这意味着,在他们押回开封府之前,绣金楼的细作已经混在其中,甚至仍未被揪出来。

李守节似乎不想再多谈,扶着石桌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厢房走去,酒气未散,声音带着些许疲惫:“明日再想了……”

少东家目送他离开,深深叹了口气,起身回房。

他将狐狸面人随手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戳了戳那狐狸的鼻尖。

阿嚏!

与此同时,赵二在梦中打了个喷嚏,皱着眉头翻了个身。

 

另一边,五牙大舰。

容鸢站在阴影之中,静静凝视着眼前的人。

慕容延钊。她的前义父。

容鸢自嘲的想:李筠、慕容延钊、石守信,她又何尝不是一种三姓家奴?

他的眼神空洞无神,瞳孔时而紧缩,时而涣散,似是在现实与幻觉之间反复沉浮。

他已经疯了。

或者说,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处现世,还是困于过往的梦魇之中。

他低低喃喃着,语调飘忽,沙哑地诉说着无人能解的梦呓。

“李筠兄……你可看见了?”

他仿佛并未察觉眼前之人是谁,亦未意识到自己被禁锢在这艘战舰之上。他的目光穿透容鸢,望向虚空,像是在凝视某个过去的瞬间。

“你可看见那被你烧死的僧人了吗?”

容鸢的手指微微一颤。

僧人……?

慕容延钊忽地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对命运的嘲讽,又像是某种不可言喻的恐惧。

“好大的火啊……”

他的眼神里,倒映着某场炽烈的烈焰,仿佛那场火焰依旧在燃烧,焚尽一切,吞噬过去,将血与骨化作灰烬,将王朝旧梦付之一炬。

大宋的火德,就是在这样的火光中建立起来的。

容鸢微微蹙眉,静静地望着他,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她不知道,在那场火光之中,慕容延钊究竟看见了什么。

但她知道,这场焰火从未熄灭。

Chapter 30: 细酌量

Chapter Text

他听见了昭雪听天鼓的回响。

 

开封这日突然多了三五衣衫褴褛的泥人,衣衫褴褛并不罕见,只不过他们身上涂满了淤泥,让他们看起来稍显怪异。

城门驻防的军士见状,留了个心眼。

这个消息很快送到了他们的主将——都指挥使萧峻的桌上。

萧峻闻讯,眼中光芒微闪。

“哼。”

这些人身上布满淤泥,显然淌了河道,从那个门入城,多半经过的是五丈河,这些人前进的方向也显而易见。

开封府。

他只稍加思索,便已猜出来历——五丈河的疏浚丁夫。

五丈河如今疏浚由控鹤右厢都指挥使尹勋负责。尹勋此人,在圣上面前向来忠勤持重,实际上却是个克扣军饷、贪墨粮资的狠辣角色。这些人多半是被他逼得走投无路,才冒死逃到开封来求活。

尹勋乃是殿前司都指挥使韩重贇的部下,而韩重贇素来是萧峻的眼中钉。

萧峻叩着扶手,心中已有计较。

“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

此事若只是闹到开封府,未必能掀起波澜。但若让这群苦役找到合适的人,事情便能闹得更大!

沈隽?不行,这老狐狸向来持重,不愿趟浑水。

萧峻冷哼一声,目光一转,想到了一个人——兵部尚书,李涛。

李涛素来刚正不阿,便是圣上当面,也敢据理力争。若这些苦役前去兵部告状,势必会将尹勋拖下水,甚至牵连韩重贇,届时局势如何发展,就不是韩重贇能掌控的了。

但此事,他萧峻绝不能亲自出面,需得安排个“名正言顺”的人去做。

他抬眸望向堂下,淡淡道:“萧史何在?”

萧史前些日子跪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得了自由,正晃晃悠悠地想着怎么讨沈玉欢心,便被自家老爹叫去。

他一见萧峻的神色,有些局促:“爹……”

萧峻冷哼一声,目光如炬:“你不是一直想行侠仗义么?”

萧史眼睛一亮:“爹,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

萧峻嘴角微微上扬,“这次的事情办好了,你的婚约,就随你自己。”

萧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挺直腰杆:“爹,你说真的?”

“自然。”萧峻招了招手,示意萧史附耳过来。

他将那些丁夫的可怜之处一讲,萧史心生侠气,越发振奋。此事若是真的,那他便是大大的大侠,当官的不管,便该让更大的官来管!

“好嘞!这事我萧史干了!”

 

萧史精神抖擞地走向开封府,才刚到门口,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手拿着扫帚,正苦大仇深地扫着地面。

萧史眨了眨眼:“少侠?你怎么在这儿?”

“扫地。”少东家言简意赅。

萧史皱眉:“为何扫地?”

“被罚。”

“难道少侠是开封府的人?”萧史顿觉自己不够义气,他正想说两句,忽听得人群中传来一阵喧哗,随即人群朝着昭雪听天鼓的方向涌去。

“让开!我要敲鼓!”

一个女子衣衫褴褛,状若疯癫,被衙役拦住,那女子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脸色枯黄,身形瘦削,一双眼睛带着骇人的血丝。

“王三娘?”

少东家认得此人——他每日来扫地,她每日都来昭雪听天鼓前哭喊告状,却又从未真的敲下去过。

今日见她又来,捕头杨定邦头疼不已,耐着性子劝道:

“王三娘,敲鼓告状需先受笞刑二十,你可想清楚了?”

王三娘喘着气,目光游移,似在挣扎,可还未等她开口,旁边一个满身泥水的汉子却猛地踏上前,声音嘶哑而坚定——

“想清楚了,俺要敲!”

又来一个,还有完没完了。

杨定邦脸色一沉,冷声道:“你可知敲此鼓意味着什么?”

“俺知道!”那民夫嗓音沙哑,“俺、俺们这些兄弟,都活不下去了!”

萧史紧紧盯着这人。

“凡击昭雪听天鼓者,需先受笞刑二十,以验告状之诚。”

——开封府的规矩,自古如此。

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帮民夫怎地这般拼命?”

“告状要挨板子,这可是要伤筋动骨哩!”

“莫不是真走投无路了?”

官差们手握水火棍,不太习惯这等场面。这鼓,许久不见人敲了。

那汉子咬紧牙关,目光坚如磐石:“二十棍换俺们兄弟的命,这买卖值!”

话音落下,民夫中一个跛足的瘦削男子猛地扑出,拦在汉子面前——

“陈哥!俺替你捱这顿杀威棒!”

此人一身污泥,脚步踉跄,正是王瘸子。

他赧然地笑笑,道:“陈哥还得留着嗓子敲鼓,俺这废人……值了!”

说罢,他伏在青石台上,咬住一截衣袖,闭眼道:“来!”

官差一时有些无措,只听王三娘喊了声:“打呀!”

水火棍破空而至,第一棍,血珠四溅!

那汉子浑身一震:“住手!不告了,俺们不告了——”

王三娘发出一声嗤笑,“哪有告到一半不告的道理,那可是欺君罔上,要杀头的!”

第二棍落下,王瘸子的后背已是一道血肉模糊。

汉子住了嘴,攥紧拳头,死命地盯着王瘸子。

随着棍子落下,围观的百姓骚动起来,白发老妇颤巍巍地指骂:“造孽啊!这后生脊梁骨都要断了!”

“哈哈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王三娘大笑起来,在这人声中格外尖刺。

……

少东家站在人群中,目光定定地落在那王瘸子身上。他身边的萧史已经全然呆住,嘴唇不住地颤抖,说到底,他只是个在城防军中历练过的雏儿,哪里见过这种。

少东家游历过江湖,打过架杀过人,见过比这更惨烈的场面,此刻却由衷感到反胃。血肉的钝声,从耳边荡漾开去。

……

第十五棍,他的双臂无力垂落,整个人已趴在青石台上,血泊蔓延到鼓架之下。

……

第二十棍,所有人屏息,王瘸子竟未发出一声痛哼,只是用力撑起身体,朝着那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带血的牙,竟是生生咬碎了,“陈哥,我去敲——!”

随即,他趔趄跌下石台,踉跄着扑向昭雪听天鼓。

衣衫褴褛,鲜血淋漓,他以肘撑地,一寸寸爬过未干的血泊。

鼓槌高悬三丈,他已无力拾起,他仰天闭目,用头狠狠撞向鼓柱!

“咚——!”

第一声鼓响,他额上鲜血直流,血迹顺着鼓面缓缓滑落。

“咚——!!”

第二声,颅骨裂声夹杂其间,血溅鼓面!

“咚——!!!”

第三声未绝,他已瘫倒在地。

陈不留双拳紧握,目眦欲裂,猛然上前一步,嘶声喊道——

“草民陈不留——状告督工官尹勋残民!!”

他这一嗓子,如怒涛翻涌,穿透了开封府的大堂。

王瘸子死了。

三声鼓响,以乞天听!

 

“升——堂——!”

衙役水火棍顿地,声震四方,开封府正堂内鸦雀无声。

青石台上,井水泼过三遍,血腥气依旧未散,仿佛那昭雪听天鼓的余音仍回荡不绝。

大堂中央,丁夫们步履蹒跚,最前者以门板抬着王瘸子的尸身。尸首后背筋肉尽碎,皮开肉绽,白骨森然,令人不忍直视。

陈不留与众民夫跪在尸首之前,衣衫褴褛,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他们手中无状纸,无银钱,唯有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为他们陈诉冤情。

赵光义一身紫袍玉带,自丹墀踏入,缓步而坐,目光扫过堂下,沉声道——

“堂下何人?为何击鼓申冤?”

陈不留猛然叩首,声音沙哑却铿锵:“草民陈不留,携陈留民夫,告督工官尹勋残害百姓,克扣钱粮,残暴虐民,罪大恶极!”

陈不留抬起头,眼中血丝遍布,“大人,陈留疏浚五丈河开工以来,朝廷拨发的钱粮、冬衣全被尹勋扣下,说是旬发工钱,可旬旬拖欠,半年未见分文!我们每日仅得糠皮、陈谷充饥,赤足踏冰河,昼夜开凿,若稍有怠慢,便是藤鞭侍候!”

赵光义微微蹙眉:“若是如此,为何不向当地官府诉状?”

他指着尸首,眼眶泛红:“诉状之人,不分青红皂白便被押入牢狱。大伙实在不堪此等煎熬,数日前连夜出逃,尹勋那狗官——他将那些个队长当众虐杀,还把被捉回去的七十余人全都割掉左耳,那些割下来的耳朵,通通被他拿去换酒!敢反抗者,毒打至死,连尸首都不准收敛!”

“陈某是逃命至此,而非逃役!”

他说着,再次叩首,血迹顺着额角流下,在青砖地上晕开一片暗色血痕。

赵光义的目光冷冷落在他身上,缓缓开口:“你可有证人?”

“证人?”陈不留凄笑一声,抬起颤抖的手指向王瘸子的尸体:“他本是被尹勋活活打废的苦役,今日敲鼓丧命,便是最好的证人!”

赵光义目光微敛,缓缓落在尸首之上。

“此人何名?又因何而死?”

陈不留颤声答道:“回大人,此乃王行,原是陈留疏浚的苦役,前些日子被尹勋打断了腿,强令下河作业,勉强活着逃出,却仍不甘受辱,今日为昭雪而亡!”

……

堂上告一段落,丁夫已暂押西廨房,赐姜汤饭食。赵二前脚刚踏进书房,后脚少东家就跟了进来。

少东家方才看了眼堂上的赵二,他穿着紫衣官服,坐于高堂之上,这个时候,他是赵光义,是开封府尹,而非赵二。

突然之间,距离变得很远。

少东家想冲上去,一步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沟壑跨尽,指问:“你会怎么判?你会不会把这件事压下来?你会不会敷衍了事?”

可他不能。

他甚至不能站出来说话。

不管他怎么想,旁人早已将他视作开封府的人,站出来,就等于插手此案,就等于把赵二架在火上烤。他的身份不够,他的话不重,他说什么,或许都无法撼动那紫色官袍的一角。

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选择结束了再来揪赵二的领子。

正正好,下人通报,有人从后门拜访,“尹指挥使亲至后门求见。”

赵二眼中光色微闪,旋即平静地抬了抬手。少东家心下领会,有些不情愿地步子一挪,隐入暗处,踏着檐瓦绕至后院,隐在高梁之上——听墙角。

 

尹勋立在桌前,神色恭敬,衣袍微微沾湿,显然是刚从外头赶来。

他先是寒暄,言辞间多有恭维,随即话锋一转,道:“卑职本是浚仪人,幼时曾听人言,大人风华俊伟,少年便已名满京师,卑职心中钦佩已久。”

赵二一手支额,眉目不动,任他卖弄奉承之语。

尹勋继续道:“陈留之事,卑职亦是受人蒙蔽,实不知情。今日特来,只求大人开恩,给卑职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他拱手道:“若大人肯成全,卑职虽微末之身,亦愿尽绵薄之力。”

此话一出,屋内微微静了一瞬。

赵二终于抬眸,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缓缓笑了一下,淡淡道:“哦?”

尹勋垂首,不再多言,只作恳切之态,等着赵二回应。

赵二不置可否,随手翻了一页案上的文书,语调不疾不徐:“此案涉禁军重臣,依制直奏御前。当自省待命。”

屋顶上,少东家皱起眉头,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尹勋一凛。

赵二终于放下书,淡淡道:“不送。”

尹勋心头仍然悬着,拱手行礼,躬身退下。

 

见人走了,少东家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正欲开口——

赵二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先出声道:“忍着。”

少东家猛地憋住。

他脸色不虞,忽生一计,探身抬手,轻轻拽了一下赵二幞头上长长的帽翅,本想表达不满,结果这一拽……帽翅竟然直接被他拽了下来!

赵二:“……”

少东家:“……”

屋内一瞬间死寂。

少东家下意识攥紧那截帽翅,额上隐隐冒出冷汗。他飞快瞥了赵二一眼,强行镇定地将那帽翅胡乱塞回去,摆出一副神气模样,挺起胸脯重复道:“忍着!”

赵二看着他,目光愠怒。

少东家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心虚得很,转身就溜,脚底抹油似的,消失在门口。逃到外头,他还觉得心跳如鼓,暗自庆幸得了个机会,逗了那位大人一回。

赵二抬手整理了一下帽翅,似乎觉得有些无奈,拂袖起身,朝卧房走去。

他推开门,转身正欲关上,步子一顿,随即轻声道:“过来。”

无人应答。

赵二再重复一遍,语气比起方才冷硬了些:“过来。”

屋檐上一道人影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梁上跃下,落在他面前。

少东家摸了摸鼻子,摆出理直气壮的样子,“你怎么知道?”

赵二不答,拉过他的手,将他拉近。微微低头,衣袖顺势滑落,修长的指尖缓缓伸入他的衣襟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中衣传来。

少东家全身僵住,猛地一抖,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被拽回去,退无可退。胸口处传来的触感让他呼吸急促,一股燥热自小腹升起,直冲脑顶。

“别、别在这里……”温热的触感顺着衣料贴上腰侧,他连呼吸都急了几分,耳朵顷刻间染上一层薄红,声音也软了下来,“有人会看见的……”

赵二闻言,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语气意味不明:“哦?”

下一瞬,他松开了手,替少东家把微乱的衣襟拢好,随即不紧不慢地后退开一步。他抬手"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隔绝了少东家湿漉的目光。

风过耳廊,隐约传来一句轻飘飘的声音——

“忍着。”

Chapter 31: 贪嗔浊

Chapter Text

少东家缓步走出庭院,迎面撞见一名身着青绿色江湖装束的女子。那女子面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一双眼睛微微眯起,她上下打量着少东家,唇角微扬,“嗯?你就是那谁吧,快点动身。”

少东家眉头微皱,脚步未动:“你是谁?去哪?”

“史骨。陈留。”史骨只吐出四个字,干脆利落。

少东家明白几分,显然又是赵二派给他的活了。这史骨他略有耳闻,开封府仵作、无心谷弟子,看这幅样子,确实配得上半死不活的名号。

史骨身后站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童,身穿青布短衫,腰系麻绳,脸庞圆润,尚未脱去稚气,神情却异常沉稳,与其年龄不相符。

那小童拉着史骨的衣袖,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师父,晚上记得盖被子,师父,不要再熬夜了……”

史骨轻咳两声,摆了摆手,似乎对徒弟的唠叨有些不耐烦。小童揖了一揖,“师父,徒儿送你到这里了。师父路上小心。”

院外传来一声轻喝:“史仵作,少侠,车已备好,请速速上路。”

少东家转头望去,只见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院外,车旁倚着一位青年男子,身披狂澜派特有的红色袍铠,腰间挂着酒壶,身姿挺拔,目光沉厉,正是狂澜客卿,号称“严惩不贷”的唐靖仇。

三人进入马车,马蹄哒哒,车厢晃动,行至官道,日渐西沉,车内光线暗了几分。

唐靖仇倚在车窗边,目光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的山峦,片刻后,忽然开口:“听说少侠你是清河人士?”

“是。”少东家犹豫片刻道。

唐靖仇闻言,轻笑了一声:“那你可曾听过伊刀?”

少东家声音低了低:“知道。”

唐靖仇瞥了他一眼,“那你与他,是有恩,还是有仇?”

这下把少东家问住了。有恩又有仇,恩仇未泯,该叫什么?

少东家沉默些许:“……有愧。”

唐靖仇敛起笑意,定定看着他,似玩笑道:“世人多有恩仇,倒是你偏偏不同。难道,你就是清河逃出来的那一位?”

少东家心头微震,目光一冷,抬眼看向唐靖仇。

“不必担心,我对你的身世不感兴趣。”唐靖仇却摆了摆手,露出一丝怅然,“只是江湖上,又少了一个纵横的人物。”

少东家没接话,片刻后,“既然知道这个,那你可知道换脸?”

唐靖仇挑了挑眉,“知道。”

少东家正色,“换脸,可有分辨的法子?”

“你也被李守节缠上了?”唐靖仇钩起酒壶喝了一口,眯着眼,“若是洛神亲自施为,怕是天衣无缝;倘若只是学得三分皮毛,破绽自现,未尝不可寻得破解之道,只是……”

少东家追问:“只是?”

唐靖仇忽然笑了:“想知道?拿离人泪来换。”

少东家果断拒绝,“不给。”

史骨听得一乐,笑着咳了两声:“哈……咳咳,你这回也有求而不得之憾了。”

“史仵作言重了,唐某不过是想讨杯酒喝,何来求而不得之说?”

史骨伸了个懒腰,“我可记得,唐客卿上回骗了张堂主的红袖招,才多久?就又来讨酒了?”

唐靖仇笑意不改:“史仵作倒是记得清楚。”

史骨懒得理他,扭头对少东家道:“此人为了喝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掀开车帘看了眼天色,见日头西斜,便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一路无话,直到陈留城门在视线中缓缓浮现。

 

开封。

尹勋策马停在韩府门前,望着眼前朱漆大门,双狮镇宅,铜环闪亮。

“在下尹勋,求见韩都指挥,有要事相商。”尹勋向门房抱拳道。

那门房上下打量尹勋一番,慢吞吞地回道:"韩大人正督建宫殿,不在府中。"

尹勋眉头微皱,心下冷笑。韩重赟近来执掌宫殿扩建,确是肥差。宫中拨款浩大,工匠民夫成千上万,只要在采买、发放工钱上动些手脚,便是滚滚银钱入袋。可眼下自己出事,他却避而不见,究竟是不愿受牵连,还是故意冷待?

“韩大人与我相交多年,今有急事相告,还请通报一声。”尹勋不欲就此离去。

门房面露难色:“实不相瞒,韩大人确实不在。若尹大人有事,可待韩大人回府后再来。”

尹勋凝视片刻,见门房言之凿凿,心知已下令拒客。他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

“烦请转交韩大人,就说尹勋来访,此事关系紧要,还望韩大人早作决断。”

门房接过信笺,点头称是。

“尹某在城东设馆,请韩大人得信后前来一晤。”他又补了一句,才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

离了韩府,尹勋策马行至城东一处茶楼,翻身下马,径直上了二楼雅间。

他掀开窗帘一角,望着街市上人来人往,神情冷沉。韩重赟若真有意相助,必定会立刻派人回信,可一个时辰过去,仍无半点消息,答案已然明了。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色。缓缓取出怀中一枚小巧的铜哨,放在唇边,吹出一声短促的哨音。

片刻后,窗外忽然一阵翅膀扑扇之声,一只灰褐色的信鸽振翅而入,落在桌上,歪头看着他。

 

翌日,陈留。

三人抵达陈留村,已是第二日。短暂歇息过后,用过早膳,便直奔五丈河役夫营地。

五丈河营地位于村子西郊,乃是疏浚临时设立的驻地,丁夫大多是从附近的村子抽调。远远望去,营地规模不小,外围竖起了栅栏,几名衙役靠在栅栏上打盹。

唐靖仇下马上前,自怀中摸出一块令牌,在指间轻轻一转,亮给守卫:“东京开封府奉命查核役夫情况,劳烦通报。”

守卫原本还耷着眼皮,一瞧那令牌顿时不敢怠慢,忙不迭让开路,躬身相迎:“原来是府上差遣的,几位大人请随我来!”

少东家偷瞄了那令牌一眼,见不是赵二私令,便放下心来。

三人策马入内,未走几步,少东家便觉得不对劲。

按陈不留所言,尹勋暴虐役夫,役夫们饥寒交迫、伤痕累累,甚至有人被割耳斩杀,可眼下所见之景,却是井然有序,未见半点血迹狼藉。只是无论老少,大半皆断左耳,有新有旧,刀痕参差,或已结痂,或仍有血丝沁出。更有几人耳边覆着脏布,隐隐渗红。

几人皆是皱起眉头,唐靖仇吐了口浊气,“该死……”

“不要打草惊蛇,见了管事再说。”史骨扫了唐靖仇一眼。

“奇怪。”少东家蹙眉轻声道,“不是说尹勋割了七十多人的耳朵,怎么这么多人都没有耳朵?”

方才看下来,几乎半数丁夫都缺少一边耳朵,看来这刵刑似乎动用许久了。

唐靖仇眉头微皱,目光沉沉地扫视营地一圈,忽然鼻翼微动,嗅了嗅空气,沉声道:“你们可闻到了?”

史骨眯起眼,微微颔首:“有血腥气,很淡,但很新。”

“怎么回事?”少东家皱眉。

“官场手段,岂是你我能想象。且先查名册。”唐靖仇收回目光掀帘入帐。

营地管事早已等候多时,见他们进来,立刻堆着笑脸迎上前:“三位大人远道而来,辛苦辛苦。来人,快奉茶!”

一盏茶刚端上来,唐靖仇便随手拨开,并不接过,伸手翻看管事呈上的役夫名册,目光如炬扫视一遍。

“营内役夫数百余人,除去失踪三五,无有差缺。”唐靖仇冷淡地将名册合上,抬眼看向管事。

管事谄媚一笑,躬身作揖:“大人明鉴,本营役夫日日按时动工,从无懈怠。尹大人仁心,每月犒赏,役夫感恩戴德,何敢有怨?”

“感恩戴德?”唐靖仇淡淡重复了一句,目光一敛,冷声道:“若是如此,我倒要问问——为何这营中役夫,十有八九,俱少一耳?”

管事却不慌乱,仍旧堆着笑脸,他袖中手指无声地揉了揉,又低头作揖,口中依旧恭顺:“大人所见不差,这些役夫……的确是断耳。”

“为何断耳?”唐靖仇眼神一沉,语气愈发低冷,“尹勋杀人割耳之事已经启禀圣上。今日本官奉命而来,实查此事。管事最好据实相告,否则……”他目光中透出一丝凌厉的寒意。

管事只是抬起头来,皮笑肉不笑,“回大人,这些事,着实与尹大人无关。”声音轻而稳,“这都是他们自个儿割下来的。”

“荒唐!”唐靖仇一拍桌案,“这等胡言,你以为我会信吗?”

管事躬身更低,却没有改口,“实不相瞒,大人若不信,尽可自行盘问。小的起初来也被吓了一跳呢。”

唐靖仇转向少东家:“既如此,烦请少侠留下盘问,我与史仵作去周围看看有无异常。”

少东家闻言一愣,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是被派来干苦力了,顿时有些不满地瞥了唐靖仇一眼,但还是点了点头。

唐靖仇带着史骨离开,少东家则被留在原地,由管事陪同,挨个询问役夫。

虽说是查访,但少东家总觉得,这两人跑了个干净,剩下自己当冤大头……

少东家抱着册子,寻了一处帐子,开始逐一盘问役夫们的身份与情况。

这些役夫大多粗鄙木讷,手上满是厚茧,肤色晒得黝黑,加之少了一耳,听不真切,有的连自己名字写法都不清楚,少东家与他们交流起来颇费周折。然而在深入盘问之下,少东家渐觉其中有异。

这些人面颊深陷,骨骼峥嵘,然而一双双眼睛却泛着异样的光亮,炯炯逼人,似饥狼见肉,凶鸟嗅血。那种精神,不似常人熬苦力后该有的疲惫,倒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提了魂魄上来一般。这些缺耳丁夫,皆是一口咬定,这耳朵是他们自己割的,和尹勋无关,无论少东家威逼利诱,甚至拍案而起,都不改口。

他无奈转了一圈,总算看到一个耳朵健全的役夫,眼前一亮,和气地问道:“这位大哥贵姓?”

那人先是怔了一怔,随即笑咧开来,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牙龈微微红肿。他抹了一把汗,憨厚地笑了笑:“小人姓刘,贱名刘福。”

少东家在册子上扫了一眼,果然有这么个名字,看籍贯从别村来的,便接着问道:“刘大哥在这干活多久了?”

刘福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回道:“官爷叫俺刘福就好,已有一个月了。”

少东家点点头,换了个话题,随口问道:“督工官待你们如何?可曾克扣钱粮、衣物?”

这话一出口,刘福低下头,嗫嚅道:“没有的事!大人待俺们甚好,官爷莫要听信谣言……”

“你可知道,其他人为何少了耳朵?”

“这……俺不知啊……”

就在此时,营地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少东家循声望去,只见栅栏外走进数十名村妇,个个提着食篮。

有探望者的早早便放下手中活计,飞奔而去,双手夺过食盅,便大口吞咽,分毫不顾烫手灼口,急切吞咽,仿佛稍慢一步,那碗中汤肉便会凭空蒸发一般。而没人探望的,则十分艳羡地看了几眼,回头继续做工。

少东家仔细看了看,这些妇人的耳朵都是完好的。

此处实在是疑点重重,这些丁夫断耳是谁所为?他们否认是尹勋,是以尹勋在此威望极盛,这些人不敢违背,还是别的原因?如果不是尹勋,他们齐齐割耳是为了什么?为何只有男子断耳?女子却不受此刑?这些人也格外瘦削,可见尹勋有克扣的行为。只是为何所有人都闭口不言?

不远处,唐靖仇和史骨站在营地边缘,唐靖仇眉间凝着一股郁气。少东家走上前去,低声问道:“二位可有什么发现?”

“未见尸首,也无血迹。此地若有秘密,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唐靖仇神情凝重道。

史骨点了点头,“这里铁板一块,恐怕要从别处入手。”

“先去探一探此地乡绅。”唐靖仇抬步往营外走去,“这陈留村里,若有人能知道些许内幕,便非邓祟莫属。”

 

邓府门前两株高大的槐树遮天蔽日,府门不算奢华却十分考究。

守门的小厮见三人气度不凡,忙上前询问。唐靖仇出示令牌,那小厮恭敬接过,小跑着进去通报。不多时,便有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出来相迎。

“三位贵客请随老朽来,我家老爷已在厅中备茶相候。”管家彬彬有礼,将三人引入。

三人入府,穿过曲折回廊,见府内庭院雅致精巧,尽显富贵之气。而府中气氛却有些异样,来往的尽是年轻貌美的丫鬟,男丁却见得极少,偶尔见到几个,也生得白净俊俏,竟有几分女态。

史骨冷不防开口:"这府中女眷倒是不少,怎不见几个男丁走动?"

那管家闻言,含糊笑道:“府上人口简单,老爷素来喜清静。”

三人被引至厅堂,堂内陈设精美,字画古玩琳琅满目,显见主人雅好。主座上,邓祟早已等候多时。

穿一袭深色锦缎长袍,身形瘦削修长,面色略显苍白却透着一股精气。他一见三人进来,便满脸堆笑,拱手作揖:“哎呀,三位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唐靖仇微微一笑:“邓老爷客气了,今日冒昧来访,叨扰之处,还望见谅。”

邓祟笑容可掬,连连摆手:“哪里的话!快请坐,快请坐!丁香,上茶!”

话音刚落,侧门缓缓推开,一名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端着茶盘,款款而来。

少年不过十七八岁,肤色白皙,眉目清秀,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柔和之态,红唇微抿,目光垂敛,温顺安静,整个人仿佛浸在一层淡淡的香气之中。

他动作轻柔地奉上茶盏,少东家接过茶盏,目光扫过这少年,心中微微一动。

——这邓府之中,竟连男仆也这般生得俊美,确实有些异乎寻常。

邓祟见三人皆注意到丁香,脸上的笑意更甚,折扇轻轻敲着桌面,神秘兮兮地道:“三位贵客可知,这丁香,可非寻常之人呐!”

唐靖仇敷衍一笑:“哦?邓老爷好雅兴。”

邓祟自得地摇着折扇,眯眼道:“不仅生得好,且这孩子天生异香,其玉液之中,自带丁香之气,世所罕见啊。”

话音未落,厅中气氛微微一滞。

史骨面色未变,唐靖仇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少东家则十分自然,少年依旧垂着眼眸,仿佛对这番言论习以为常,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少东家心道:“倒也不稀奇,京中富贵人家之中,花香浴液并非少见。”

“邓老爷雅趣不凡。”唐靖仇随意应道。

邓祟哈哈大笑,吩咐丁香:“把点心也端上来,让几位贵客尝尝你的手艺。”

丁香顺从地点头,端着点心盘入内。不多时,他再次走出,捧着几碟精致点心,轻手轻脚地摆在几人面前。

邓祟伸手轻抚丁香的手背,神色宠溺:“这孩子啊,最是心灵手巧,诸位尝尝,可是世间少有的滋味。”

三人神色各异,唐靖仇随意夹起一块糕点,史骨淡然不语,少东家则看着这少年,只见他神情温顺,眉眼柔和,似乎并不抗拒邓祟的触碰,与少东家对视时甚至还弯了弯眼角。

少东家移开视线,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

此后席间,唐靖仇三次试图将话题引向五丈河役夫营地的事,邓祟却次次巧妙避开,不是转而谈论京中风月,就是品评堂中字画,或是指着丁香炫耀一番。

三人心知问不出什么,也未再深究。

丁香始终侍立一旁,神情恭顺,偶尔为几人添茶换盏。只是每当丁香靠近时,史骨都会微微皱眉。

饮茶叙话两个时辰,天色渐晚,三人起身告辞。

邓祟笑意不减,亲自相送:“诸位贵客今日匆匆一聚,未尽兴啊,改日务必再来府上一叙。”

唐靖仇微微一笑,拱手道:“自然。”

少东家走在最后,回头瞥了一眼厅中,正见丁香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邓祟一只手轻搭在他的肩头。

夕阳西下,府门上方的槐树投下长长的影子,如同两只巨大的耳朵,将整个府邸笼罩。 一阵微风吹过,那影子轻轻摇晃,恍惚间,少东家似乎看到无数只断耳从树叶间簌簌落下,又被风吹散。他摇摇头,甩开这不祥的幻象。

 

今日调查结束,几人返回落脚。

少东家觉察到了一个小尾巴,脚下步伐微顿,手指在腰间轻轻一扣,露出一个疑问的眼神。唐靖仇微不可察地抬抬手,示意他别轻举妄动,随后转头与史骨随意搭话,仿佛全然不知身后有人尾随。

这点脚步轻重、呼吸急缓,瞒得住寻常人,却逃不过三人的耳朵。

是个生手。

等他们走到门前,那道尾随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藏匿于街角,在原地窥探了一会儿,确定三人确实进了驿站,才悄然退去。

房门关上的瞬间,唐靖仇慢悠悠地倒了杯酒:“果然是个生手。”

“你怎么不直接抓了?”少东家拆下腰间的剑鞘,摆在桌上。

“何必?”唐靖仇微微眯起眼睛,“既然他急着想知道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那就让他多费些心思好了。”

史骨轻哼一声,径直在榻上盘膝坐下,闭目养神。

Chapter 32: 神仙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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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重赟收到消息的时候,天色尚早,殿前司的兵士正在校场上演练刀枪,喊杀声震耳欲聋。他坐在厅中,手中的茶盏微微晃了晃,溢出半点茶水,他却全然未觉。

李涛弹劾的折子还是递了上去,上览其奏,下诏褒奖,同时萧、沈两家皆是对殿前司多加栽赃,不过陛下尚未表态。

这本不是什么意外之事,武将权柄虽然掌控很严,但带兵用刑却放的很宽,只要还需要人上阵杀敌,冷血屠夫就有用武之地。但尹勋那蠢货闹得满城风雨,连开封府都惊动了,朝中那些清流文官岂能坐视不理?

韩重赟神色不动,将茶盏搁下,望着远处沉思片刻,终究还是吩咐道:“去,把这消息带给尹勋,告诉他,李尚书已然出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色,“也警告他一声,教他手脚干净点。”

传令的亲信领命而去。

韩重赟这才微微冷笑一声。

杀尹勋平事,反倒安稳。萧峻更是鼠目寸光,大闹一场只会两败俱伤的道理都不明白。

 

这一头,尹勋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焦躁不安了一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到李涛弹劾的消息,怒火顿时腾地窜上来。

“果然!那老匹夫竟然咬住不放!”他猛地一拍桌案,面色铁青。

可最令他恼火的,不是李涛,而是韩重赟。

昨日他去韩府求见,韩重赟避而不见,如今看来分明是早有准备,怕是早就想撇清关系,将他推出去顶罪。

他越想越怒,越想越慌,冷汗涔涔落下,心思翻腾,终于下定决心,再次前往开封府。

这一次,他不能再等了。

那位的分量,比韩重赟重得多。只要那位开口……

尹勋一路快马疾驰,赶至开封府,通报之后,很快被带入书房。

赵二正随手翻阅着一卷公文,见尹勋进来,才缓缓抬头,看不出情绪。

尹勋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大人,李尚书已参劾小人,朝堂上下皆传陛下震怒。小人知罪,但这事不能全由小人担下。”

赵二看着他,未置可否,只是随手合上公文,轻轻放下。

“哦?”他声音淡淡的,“那你想如何?”

尹勋咬了咬牙,目光闪烁,终究还是赌了一把:“韩重赟暗中养亲兵,大人可知?”

此言一出,赵二目光微微一凝。

他搁下笔,随意道:“此事,你有凭据?”

“自然。”尹勋心一横,低声道,“小人愿将韩重赟的布置详禀大人,只求大人援手。”

赵二垂下眼,半晌不语,良久才淡淡道:“你的罪,陛下自有裁断。”

尹勋背脊发凉,指尖微微发颤,他看得出,赵二并未流露半分要保他的意思,甚至连推敲的余地都不给。他咬紧牙关,额角冷汗渗出,正要再度开口,却听赵二轻叩桌案,漫不经心续道:

“不过,丁夫夜溃一事,尚有诸多细节待查,本官已经派人前去。”

尹勋骤然抬头,心头一震,方才死寂的希望忽然燃起一丝微光。

这话里的意思……

赵二却已不再看他,只是低头翻阅案上的公文,语气淡淡:“尹指挥使,回去好生准备吧。”

尹勋心神剧震,强自稳住心绪,连忙深深作揖,低声道:“多谢大人指点。”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腿软,缓缓退了出去。

赵二未再多言,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屋檐上的鸟雀上。

皇上不会杀尹勋。

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禁军的事,得一步步来,断不可操之过急。陛下倚仗禁军,也未必舍得为了一群役夫,便斩了自己亲手提拔的人。

不过——

他缓缓放下茶盏,指腹摩挲着瓷面的纹理,轻轻叹了一声。

……某人又要生气了。

 

这一日,三人决定去乡间查探一番。

然而,村中人家的大门却一道道紧闭,窗户也掩得严严实实。

唐靖仇走到一户人家门前,拱手朗声道:“在下奉东京开封府之命,来此查探水工役夫之事,还请乡亲们配合。”

屋内传来放下门闩的声响,一个尖锐的声音传出:“你们这些外头来的官差,查什么查?我们这日子好好的,别来扰乱!”

话音未落,门“砰”地一声合上,连个影子都不肯露出来。

唐靖仇拱手道:“乡亲们,我们只想打听些情况,决无恶意。”

没人搭理。

史骨:“啧。”

少东家歪了歪头,看向另一户人家。门口一个老妇正端着一盆浆水,见他们望来,立刻端着盆子转身进屋,顺手“啪”地一声将门阖上,像是驱赶瘟神一般。

一路行来,三人吃了数十个闭门羹,村人对他们充满警惕,神色戒备,甚至有些露出憎恶之色,仿佛他们的到来,会给村中带来灾祸。

三人碰了一鼻子灰,少东家索性换了个办法——

他轻巧地跃上屋檐,在房顶上来回窜动,避开那些有意无意盯着他们的人,俯身往院内打量。

只见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大缸,缸口蒙着布,隐隐透着酒香。

“这么多人家都酿酒?”少东家喃喃自语。

除此之外,少东家还注意到一个异常之处——

这里的妇人普遍气势凌人,反倒是男人们低眉顺眼,瘦削缩在一旁,唯唯诺诺地不敢多言。

更奇怪的是,他们调查时,总觉得被人监视。

无论走到哪,总有三三两两的村民站在不远处,盯着他们的举动,像是在防备他们,又像是在暗中传递什么消息。

这种感觉,如同身陷无形的罗网,令人不寒而栗。

就这样,吃了一整天的闭门羹,三人无功而返。

 

回程的路上,史骨忽然压低声音,“又被盯上了。”

唐靖仇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身后:“来了多久?”

“从村口一路跟到这。”史骨低声道。

“还是昨日那人?”少东家压低声音问。

“脚步轻浮,不是练家子。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关心咱们。”

三人故意走向另一条街巷,避开通往驿站的路。

跟踪者见状,略一迟疑,但最终还是跟了上来。

前方巷口渐渐狭窄,最终成了死胡同。

那跟踪者一脚踏进去,才惊觉不对,猛地停下脚步——

可已经迟了。

三人轻巧地封住了出口。

那人明显被吓到了,连连后退,却被一堵石墙挡住了去路,见实在跑不了,只好倔强地抬起头——

竟是个孩子。

瘦瘦小小的,约莫十岁出头,衣裳洗得发白。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唐靖仇问。

孩子咬了咬唇,抬起下巴,固执道:“我要找人帮忙。”

少东家蹲下来,“你想让我们帮你做什么?”

孩子抿了抿嘴,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我爹爹去做工,很久都没有回来。”

“那你为何不让家里人去府衙报官?”少东家眉头微蹙。

孩子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报官没用的。”

“为何?”

孩子抿了抿唇,脸色有些复杂,“他们才不管呢……”

他安慰那孩子,“别担心,你爹应该没事——”

谁知,孩子却忽然摇头,固执地道:“我不希望他没事。”

少东家怔住。

“我希望他永远别回来。”

孩子咬紧牙关,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却坚定得可怕:“他打我娘,天天打,喝醉了就打。我娘哭着求他,他也不停手。”

“你们是大人,比我有本事。”孩子仰起脸,眼中闪着奇异的光,“你们能帮我,让他永远别回来吗?”

少东家沉默了半晌,轻声问:“我瞧你们村里,倒是妇人更强势,为何你爹还敢打人?”

小孩的衣角被他揉成一团,“其实……我们不是本地的,只有本地人才那样。”

三人交换眼神,这其中,定有什么蹊跷。

史骨缓缓蹲下,眯着眼睛,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些,只不过听起来更加阴恻了,“小朋友,告诉我们,为什么只有本地人才那样?”

小孩吓得直往少东家身后钻。

史骨被另外两人盯着,十分莫名,“怎么了,我平时都是这么哄小午的。”

小孩嘴巴抿得更紧了。

他低着头,攥着衣角不说话,仿佛正在挣扎着要不要开口。

史骨耐心耗尽,这些外面的孩子,就是没有小午省心,她幽幽叹了口气,有气无力道:“唉,你这孩子,跟踪都跟踪了两回了,你爹都不在能把你怎么样?”

小孩嘴巴抿得紧紧,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小声道:“是那个酒……爹知道那个酒有问题,不喝那个酒。”

少东家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孩犹豫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名字不太自信,“刘、刘冬西。”

“嗯?你爹不会是刘福吧?”少东家脑中灵光一闪,隐隐觉得这酒恐怕和“割耳”之事脱不了干系。

见小孩点点头,他脑中闪过一丝灵光,但还没来得及捕捉,就闪过了。

唐靖仇缓声道:“酒缸里的酒,是什么酿的?”

小孩摇了摇头:“不知道,她们都是去一个地方取来的,那个地方好像叫什么……野刹。”

野刹?这听起来不像个酒馆的名字。

“你知道这野刹在哪儿吗?”唐靖仇追问。

“我不知道……”小孩迟疑了一瞬,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但我听说,只要你说,你要去野刹,路就会在你耳边出现。”

小孩继续说:“但我们是外乡人,这个办法是不灵的。”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微微变色。

这么玄乎?魑魅魍魉少东家见多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这听起来难以置信的东西,肯定不是什么好的。

天色已晚,眼下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寻找此地,便先将刘冬西送了回去。

 

送走小孩后,史骨忽然道:“少侠,你去偷一点那酒出来。”

少东家嘴角一抽:“你倒是张口就来。”

史骨慢吞吞道:“你轻功最好,偷点酒还不是手到擒来?”

少东家懒得和她争辩,翻身便掠入某户人家后院。

这酒缸比他预想的还要大,足足有半人高,外头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看来已经放了不短的时间。他揭开缸盖,一股淡淡的酒气夹杂着一丝奇异的甜香扑鼻而来。

他本想取一壶带回,但见缸内酒液已然不多,便只取出腰间的小药瓶,装了一点点。

偷酒本是寻常事,可不知怎的,少东家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好似被什么东西盯住了一般。他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四周,发现这户人家确实静得可怕,仿佛所有人都沉入了沉默的梦魇之中。

他收好药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史骨接过酒瓶,拔开木塞,凑近闻了闻,“果然。”

少东家问:“你发现什么了?”

“这酒的味道,跟那丁香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史骨眯了眯眼。

两人惊住:“什么?”

“那丁香是个药人,”史骨缓缓说道,“恐怕,我们得再去一趟邓府了。”

 

而此时开封,萧史在沈玉窗前也吃了几回闭门羹,李守节则在院子里抱着酒喝,他的手边停着一只残破的木鸢,似乎少了其中的关键机栝。

Chapter 33: 玉匮书

Notes:

人间岂有神仙药,天上难开玉匮书。

Chapter Text

想要见丁香容易,想要单独见丁香难。

若是堂堂正正地上门求见,未免太过突兀,邓祟那老狐狸定会生疑。若是偷偷摸摸地潜入,先不说像偷情,万一撞见什么不该看的画面——比如邓祟搂着丁香情意绵绵,或者正在房里做些不宜旁观之事——那可就是工伤了。

史骨抱着膝盖坐在榻上,慢道:“这老东西时时刻刻都带着丁香,就连喝茶吃饭都要搂在身边,你要是想光明正大找人问话,怕是不行。”

三人一下犯了难。少东家心念一转,计上心头,打了个响指:“你们二人去正门拜见邓祟,设法拖住他,让他把丁香支开。只要他一走,我便跟上去。”

史骨微微颔首,缓缓道:“此法可行。我把要问的东西写给你——”她撕下一小截纸,写下几行字,递给少东家:“记住,先问他是谁将他炼成药人的,这其中的药材都有什么,然后再问村中酒的事情,他与这酒到底有什么关系,最后,别忘了问野刹在哪。”她顿了顿,“若是他就是幕后之人,你武功高强,自然能自己逃出来吧。”

少东家将纸条塞进袖中,正欲点头,忽听唐靖仇道:“你们说,我们现在所说的话,会不会正在被人偷听?”

此言一出,三人齐齐沉默了。

少东家屏息凝神,运起听风辨位,周围静悄悄的,窗外的风吹动竹影,驿馆内外并无异常人影,甚至连个探头探脑的影子都没有。

他睁开眼,微微皱眉:“现在没有,周围没有可疑的人。不过……你说的那种被窥视感,我也有。”

只要说一声想去野刹,路就在耳边出现……唐靖仇沉思片刻,忽然伸手蘸了些桌上的酒,低头在桌面写下:

千里耳。

少东家心头一震,随即在旁边写下:

传音?

唐靖仇缓缓点头。

史骨哼了一声,抬眼冷冷道:“如今才担心是不是晚了点?方才已经叨叨了一大堆。”

少东家翻了个白眼:“那现在怎么办?”

唐靖仇微微一笑,淡淡道:“不知道,不过这东西对外乡人恐怕无用,咱们多半不在监听的范围内。”

少东家点点头,思索片刻:“那明日的计划呢?”

唐靖仇擦了擦手,嘴唇轻启:“照常进行。”

 

晨光初洒,邓府门前,两株高大的槐树枝叶繁茂,斑驳的日影映在青砖墙上。

史骨与唐靖仇整理衣襟,从正门而入,手持拜帖,言明前来拜访邓老爷。

与此同时,少东家藏身在槐树枝上,隐匿气息,耐心等待着时机。

“哦?昨日二位贵客才刚走,今日便又登门,莫不是念着府上这壶好茶?”

“邓老爷说笑了,实不相瞒,昨日一番交谈,实觉邓老爷学识渊博,谈吐非凡,实在令人叹服,今日本想再讨教几句。”

庭院之内,邓祟果然寸步不离地带着丁香,甚至连说话间也会随意伸手抚着他的手背,神情带着几分倚赖。少东家忍不住暗骂了一声,心道:再这样下去,别说找丁香问话,恐怕连靠近一步的机会都没有。

屋内,史骨和唐靖仇早已试探着引开话题,言谈间不时有意无意地提起府中的布置,夸赞邓府的园景、书画、陈设,邓祟果然听得飘飘然,得意洋洋地摆手:“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史骨不疾不徐地接话:“邓老爷家风不凡,想必连厨中饮食也是极讲究的吧?”

邓祟眼睛一亮,嘴角翘起:“那是自然。我家丁香,不仅人长得俊,连手艺也是一绝。”

唐靖仇顺势推了一把:“能得邓老爷如此器重,定是手艺非凡。不知可否让他露上一手,也好叫我们开开眼界?”

邓祟似有些犹豫,转头看向丁香,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去吧,待客要紧。”

少东家见状,立刻绷紧了身子,目光紧紧盯着那抹青衫,待他一转身,便飞身落地,悄然掠过庭院的影壁,远远跟了上去。

而丁香一走,邓祟便有些焦躁萎靡,时不时望着厨房的方向。

 

厨房里,丁香正坐在红木桌旁,慢条斯理地捏起一块桂花糕,细细咀嚼。他姿态优雅,宛若玉人,然而少东家此刻可没心思欣赏。

“少侠怎么在这里?”丁香微微一怔,嘴角带笑,带着点不规矩的意味,手指轻点桌沿,“想吃糕点,便直说就是了。”

“我想吃你几个问题……额,不对,我是想问你几个问题。”少东家这一句话出口,自己先愣了一下,赶紧改口。

丁香拿起一块糕点托在指尖,递到少东家唇边轻轻一笑:“吃吧。”

少东家呆了呆,下意识往后一缩,“谢……谢谢你,我自己来。”他结结巴巴地接过糕点,塞进嘴里。

丁香觉得此人虽然冒犯,却有些有趣,“想问什么?”

少东家摸摸袖子,翻出史骨给的小抄,含含糊糊道:“是谁将你炼成药人的?”

丁香原本柔和的目光微微一敛,唇角笑意不减,可语调却低了一分,带着一丝寒意:“哦?少侠都知道什么?”

少东家挠了挠头,将糕点咽了下去,“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不然也不会来问你了。”

丁香看着他,片刻后轻笑一声,点了点头:“真是个诚实的孩子。”

他眨了眨眼,轻声道:“既然如此,我们公平交易,你问一个问题,我问一个问题,如实回答,如何?”

少东家点头。

丁香叹了口气:“少侠恐怕要失望了,是谁我亦不知,自被人买去,幽禁暗室,炼作药人,身心俱损。好不容易得以脱身,又被辗转售出,囚于无光之地。如今老爷允我行走,已是莫大恩典。”

少东家垂下眼眸,略带几分犹豫:“被炼作药人……想必苦楚难当。你可知,他们用的何种药材?”

丁香微微偏首抿嘴而笑,勾了他一眼,道:“不对,我方才答了你一问,如今该轮到我了。”

少东家无奈道:“好吧。”

“你们来此,所为何事?”

“查尹勋杀人、刵耳之案。”少东家直言不讳,“有役夫自营中逃出,告上御状,我们奉命探查证据。只是村中百姓讳莫如深,进展不易。”

“是么……”丁香的眼神微微暗了一瞬,片刻后,他低声报出一串药材的名称。

少东家一一记下。

丁香等他记完,问:“查完此案,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有罪者,依律究办。无辜者,还其清白。”少东家答得干脆,“村中药酒气息与你身上相仿,这酒与你有什么关系?”

丁香淡淡道:“药材相类,酿成的药酒,自然气息相近,酒方出自我手,不过那些酒并非我酿就。我有一问,若有人逃脱律法,你又当如何?”

“自当令其伏法!”少东家毫不犹豫,随即问道:“这酒有什么功效?为什么家家都有?”

丁香嘴角微勾,“这酒能操控人心。”

少东家心头微震,刚要追问,丁香却道:“方才是你一问,如今轮到我了。只是,我已无事可问。”

少东家怔了怔,不依道:“这、这可不成,我还有一问呢。”

丁香扑哧一笑,语气带着些许揶揄,“罢了,便送你一问。问吧。”

少东家凝视他片刻,沉声道:“如何找到野刹?”

丁香笑意微微一滞:“少侠换一个吧。”

“这,我换不了。这是最后一个了”

静默片刻,丁香方才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

但是他伸手蘸了些水,在桌面上迅速写下一串字迹,随即手掌一抹,字迹化作水痕,顷刻消散。

少东家眼角微跳,心下了然,旋即故作遗憾,拱手道:“那边不叨扰了,告辞。”

 

少东家一出内院,便施展轻功,悄然跃上屋脊,在槐树枝桠间藏身片刻,他按照约定的暗号,发出一声鸟鸣。

史骨与唐靖仇对视一眼,知少东家已得手,便不再多言,同时起身。

“邓老爷,今日多有打扰,他日再叨扰赐教。”

邓祟笑容可掬,捋须而笑:“哪里哪里,二位贵客难得上门,老夫可是高兴得紧。改日定要再来一叙。”

唐靖仇颔首:“那是自然。”

二人拱手作别,往府门走去。

不多时,少东家从另一侧巷道悠然踱出,与二人不着痕迹地会合。

史骨一看药材名单,罂粟赫然位列其中,“罂粟……果然如此,丁香恐怕就是控制邓祟的手段,一离开丁香,他就心神不定,焦躁不安。”

 

几人顺着丁香给的方向,进入山里。林中雾气渐重,几人沿着方向行了半个时辰,沿途景色相似,林木幽深,但始终未曾见到尽头。

少东家回首望去,身后依旧是层层叠叠的密林,四周寂静得出奇,连虫鸣鸟啼也渐渐消失。他心中生出一丝不安,忽然道:“不对,我们似乎……走不出去。”

史骨皱了皱眉,随手折下一截树枝,在树干上刻下一道痕迹,又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料,拴在一棵松树的枝杈上。众人继续向前行了一炷香,然则前方景象依旧未变,待他们再次抬头时,那道熟悉的树痕与布料赫然出现在眼前。

“鬼打墙?”少东家脸色微沉,心底泛起一丝寒意。

史骨脸色难看,沉声道:“怕是这山中另有古怪,或是有人刻意布下迷阵,引人兜转原地。”

唐靖仇四下看了看,“我们一路走来,虽说绕了圈,可为何毫无察觉?此处不是寻常鬼打墙,而是有人故意扰乱我们的方向感。”他看向史骨,“你可有办法?”

史骨奇道:“我有不是道门中人,如何破得了这迷魂阵?”

“我听说,无心谷弟子大多嗅觉灵敏,能分辨千百种药物,那野刹定然藏着不少酒……”

史骨无奈地拆下一截布料,将眼睛蒙上,“不就是仗着我鼻子灵……”

片刻后,她起身,朝着某个方向优游迈步而去,两人抬脚跟上。

那步子奇怪,既不似江湖武人步法沉稳,也不同于轻功身法轻盈,而是介于其间,行得缓慢,却分外平稳。前脚落地,后脚才缓缓抬起。

“她这是在……闻路?”少东家不禁偷师瘾犯了,凝神细看。

只见史骨踏在落叶之上,步步踩实,却未发出半点声响。她轻微前倾头部,鼻翼翕张,仿佛在嗅寻看不见的路,随空气中某种气味的转向。

少东家也闻了闻,但没有察觉任何异样。

行至一处密林,她忽然停下,垂首片刻,又嗅了嗅,“风向变了……”

说罢,换了个方向,再次踏出。

渐渐地,空气中一股怪异的香气变得明显。

半炷香后,史骨缓缓停步,摘下蒙眼布巾,甩了甩手:“到了。”

她指前方,语气依旧半死不活,却带着一丝莫名的得意。

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整片罂粟田,田边立着一座残破的古刹。

罂粟花迎风摇曳,赤红如血,花瓣轻而柔媚,空气中的怪异之香正是从这些花田之中弥漫而出,令人不自觉地头脑发晕。

史骨从怀中取出一包粉末,扬手洒向四周,粉末落地,罂粟枝叶瞬间萎缩,花瓣黯然凋零,不多时,原本浓郁的花香竟被压制了下去。

他们走近几步,只见这古刹大门紧闭,檐角瓦砾残缺,门匾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野刹,就是这里了。

门扉忽然无声地缓缓打开,一股沉滞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破门之内,幽影幢幢,空气仿佛比外界更加阴冷几分。

众人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按剑不动。

一个披着僧衣身影自门内缓步走出。

那是一名和尚。

少东家微微蹙眉,心头生出疑惑——山下的迷阵分明是道家手笔,为何镇守此地的却是一名僧人?

此人两耳齐根而断,两个空荡荡的耳洞中,挂着一长串血淋淋的耳朵,如同耳坠,直垂至腰间。那些耳朵干瘪枯萎,呈现出诡异的肉粉色,残留着干涸的血渍,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

这幅景象实在太过骇人,纵然几人皆是见惯风雨的江湖中人,此刻也不禁觉得脊背生寒。

“何方妖孽!”唐靖仇喝道,声音透着几分隐忍的怒意。

“无尽智慧海,一切世间灯。”

和尚微微低首,做了一个佛礼。

“贫僧,一灯。”

Chapter 34: 谁定准

Chapter Text

这人扮相恐怖,但声音却十分温润。

“几位来是寻尹勋的罪证吧。”一灯做了个请入内的姿势,“此事贫僧早有耳闻。那些尸首,都埋在一处隐秘之地,贫僧可指与你们。”

唐靖仇盯着他,脚下不动,冷冷开口:“你若想拿这个消息来给自己赎命,就不必动那心思。我们自己会找。”

一灯不以为意,低眉合掌道:“贫僧何罪之有?”

唐靖仇目光凌厉,手指向他耳边:“你割了这么多人的耳朵,还想辩称无罪?”

“非也。这些耳朵,并非贫僧所害。是他们自己割下。”一灯摇摇头。

“好一个非也,那你说,他们为何要自己割下?”

“他们心知有罪,献耳于我,借佛祖督听。”

“哼,恐怕并非心知吧,”唐靖仇一声冷笑,“你一个野和尚,也敢自立法度,充作土皇帝?”

僧人低低道了几声罪过,“贫僧无意当土皇帝,只是让这些人心中有尺规。若他们没有,那么贫僧便为一方牢笼,以免他们出去作恶。这些罪人之耳,乃是他们诚心忏悔所割下的。”

一灯走进刹中,示意几人随意。

几人对视一眼,也踏入古刹,门后仿佛隔绝了人间烟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皱眉的腐木气息,这是一座经年累月无人祭拜的旧庙,香火早已熄灭,供奉的神灵也被世人遗忘。

殿中光线幽暗,四周墙壁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隐约可见剥落的壁画佛像,描绘的本是佛门典故,画面残缺不全。有些菩萨双手合十,低眉善目,却因风雨侵蚀,半张脸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漆黑腐朽的泥胎,透出几分晦暗不明的森然之意,半佛半鬼,如同夜叉鬼卒罗列庭下。

这佛堂之中,竟然尊尊都是泥菩萨。

佛像前的供桌破败不堪,香炉倾倒,香灰散落一地,几根残香似乎尚未燃尽,却不知是何时所点,隐隐仍有一丝焦木气味缭绕鼻尖。

仅有的一抹光亮,是从屋顶破损处透进的天光,薄雾般飘洒在刹中,却照不透四周的阴影,反而更衬得四下幽深难测。风自门外吹入,带起地上残破的经文纸张,纸张翻滚间,隐约可见字迹多变,真草篆隶,琳琅满地,走在上面,惊心动魄,每一步都踩着一截舍利佛骨,一阙严华经文。

一灯在一块破旧蒲团上盘腿坐下,那一串串枯萎干瘪的耳朵堆积在地,碰触石砖时发出细微的声响,如珠落盘。

众人定睛一看,心头猛跳。

那蒲团的四周,围绕着一圈耳朵,以某种独特的规律排列,互相咬合,缝隙之间嵌有细密的符文。符文奇异古朴,乍看之下竟有几分道家的影子。

“这是……?”

一灯指了指耳朵,“贫僧有一法门叫做天听,能听千里之外。后来聒噪,便设了这阵法,只有本村人,方能入耳。”在这刹中,声音低沉空灵,如钟磬般回荡。

“你一个和尚,还会道法?”少东家倍感奇怪。

“年少颠沛,做了不少行当。”一灯带了些怅然。

史骨一挑眉,冷冷插话:“那你后头那片罂粟,又作何解?”

“那是佛花。”

少东家蹙眉,忍不住出声,“不对吧,佛花明明是曼陀罗,根本不是这样。”

“佛有千相,佛花自然如此,在此处,佛花化为此相而已。”

“那村里的酒,你要如何解释?”史骨面露不屑。

“那是酒赎。有罪之人,自然要赎罪,佛祖令我以酒赎之。”

史骨:“说得好听。你不过是用酒迷人心志,让他们听你使唤罢了,你管这叫赎罪?”

一灯叹气道:“贫僧只叫他们一心向善。”

唐靖仇:“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都由你一人来断?”

一灯忽而反问:“施主如何称呼?……嗯,唐施主,嫉恶如仇,那么善恶之分,你以何为准?”

唐靖仇沉声:“自然是以律法、人心定善恶。”

“律法由人定,人心亦可引导。律法僵硬,人心多变,世有天子犯法,却不与庶民同罪。如此善恶,何来公道?又与贫僧所为何差?在陈留村中,贫僧却令人人平等。”一灯轻轻摇头,“你可见外村人多凌虐妇女,而这陈留村中,无人敢如此。”

唐靖仇一时无言,指节紧攥,“那你如何定罪?”

“听、看、想——三者缺一不可。何为‘听’?世间万象,纷扰不休,凡有人呼救、检举,贫僧自当侧耳倾听;但‘听’之不足,因世人之言或含私怨,或夹谎言,未可尽信,故须‘看’——看人、看事、看证据,方知其真假虚实。然耳听为虚,眼见亦未必为实,故尚须‘想’——思其因果,辨其曲直,究其冤屈有无,方可定论。”

“若所言为真,则罚恶者,使其偿还所欠;若所言为伪,则罚诬告之人,使其自尝恶果。因果自有定数,吾道从无偏倚。诸位施主以为,此理如何?”说罢,他双掌微微一合,姿态沉稳,如同刹中佛陀,静待众人回话。

唐靖仇无言以对,此言在理,他呼出一口气:“若是如此,此地有府衙,你为何僭越?”

“府衙有私情,而贫僧没有。经由人手,多有歪曲。若由他人执法,必有偏倚。贫僧一人,绝不徇私。”

唐靖仇陷入沉思,史骨向前一步道:“真是清白得很。那为何村中割耳者皆为男子,而女子却无一伤残?”

“她们多是被掳之人,贫僧让她们来取酒,便是为了她们不再受苦。”

史骨冷声道:“那些孩子呢?”

“孩童无辜,若至弱冠仍未作恶,便会送离。”一灯垂眸。

史骨:“丁香若是犯罪,你也要他割下耳朵吗?”

一灯抬眼,神情忽然柔和,轻声道:“丁香,是贫僧带大的,他不会错。若是真错了,也将一视同仁。”

少东家听着,胸中一窒,突然问道:“你为何选中此村?”

一灯:“贫僧本是村中人,自然盼着自己的家好些。”

“可你……”少东家握紧拳头,“问过他们吗?他们是否愿意成为你所期待的那样?”

一灯缓缓起身,抚袖一拂,“小施主,你可见过笼子需要问鸟的意见?”他眉头微皱,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几位,贫僧有客,不便久留。请回吧。”

话音刚落,三人眼前一花,已然站在山脚。

唐靖仇神色难看:“奇门遁甲?这人路数真多。”

少东家有些头疼:“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唐靖仇一咬牙:“走!去找丁香。”

 

三人方才迈出几步,便见前方雾气轻漾,一道人影缓步而来。

丁香。

他步子不快,似在闲庭信步,却偏偏挡在正中,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少东家心头一跳,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丁香停住脚,嘴角带着一抹淡笑,“几位随我来吧。师父让我带你们去埋尸的地方。”

话音轻飘飘的,却似丝线缠绕,莫名勾人心魂。

唐靖仇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径直迈步跟上。史骨抖了抖衣袖,沉默不语。

少东家皱了皱眉,终是忍不住追问:“你……早就知道?”

丁香头也不回,只轻轻笑了一声,“少侠,想做个人上人,光吃苦是不够的。”

他顿了顿,偏过头来,眼神懒散而含意难测,那双眼里似乎有光,似乎又没有。

“——要吃人才行。”

少东家心口一沉,将喉头的话咽了回去。

走出几丈,丁香忽然停下,抬手往前一指。

“地方就在那边,走近些,自会看见。”

他说完,目光缓缓掠过唐靖仇、史骨,又落在少东家脸上。

“少侠,若得空,不妨查查十二年前陈留村的事。”

他转身离去,半扎的发髻上挽着一圈象牙骰子,随着步伐微微摇晃。

 

三人顺着一条隐约可辨的土路,走到一片翻动过的荒地前。

土地颜色较周围深沉许多,湿土翻卷着,隐约还能看到几根枯黄的杂草被粗暴地扯断,露出白色的根须。史骨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拈在指尖轻轻一搓,泥中竟渗出丝丝黏腻的黑色污渍,一股淡淡的腥气随之飘散开来。她抿紧嘴唇,沉声道:“这里……恐怕是埋骨地。”

唐靖仇眉头微皱,环顾四周,只见翻开的泥土一直延伸到林间,面积之大,令人心惊。

几人用刀剑挖泥土似乎不太对,但他们也没有别的工具,就让史骨回去叫人,两人留下来拿身上的枪剑先挖一会。

两人用上内力,枪刃破土,泥块翻飞,带着腐败气息。泥层并不算太深,不多时,一具尸体的上半身已然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男人,死状极为凄惨,面孔苍白浮肿,双目圆睁,眼珠凸出,嘴巴张得极大,五窍被灌满了泥土。

唐靖仇眯起眼,伸手抓起死者的手,果然,指甲里全是泥沙,显然是死前拼命刨挖过泥土,却无济于事。深吸一口气,冷声道:“是活埋。”

两人沉默片刻,又继续挖掘下去,很快,第二具、第三具尸体接连露出,无一例外,皆是惨白浮肿,指甲尽碎,张口呐喊的模样,死不瞑目。

这些尸体,全都少了一只耳朵。少东家心有猜测,这些就是尹勋刵耳的那批,营地为防止他们泄密,早就将他们坑杀,找人顶替了身份。

几许时,来了官兵处理现场,几人便收手先行回去复命。

沿着山路返回,荒野的寒风拂过衣角,带着未曾散去的土腥气,那些埋骨地的亡魂仍在低语,诉说着未能昭雪的冤屈。

 

开封府。

赵二端坐堂前,听完三人的回禀后,脸色未见波澜,只是轻轻颔首,道:“既然已查明真相,便可交差了。”

唐靖仇拱手道:“尹勋之罪已有定论,尸骨与证词皆在,敢问大人,如何处置?”

赵二转动着手上扳指,“此事由圣上亲裁。”

少东家心头微沉,唐靖仇却已冷哼一声,道:“七十余条人命,难道就此作罢?”

赵二轻轻叩了叩案几,一名衙役随即捧着一只陶壶走上前,搁在案上。

“此案办得妥当,辛苦诸位了。”赵二微微一笑,指了指酒壶,“些许薄赏,不成敬意。”

唐靖仇盯着那酒壶,眉头微微皱起。他不是个贪图赏赐的人,但赵二这番作为,便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拂袖而出。

赵二颇有些无奈,他将酒坛一抛,“赏你了。”少东家慌忙接住,有些不虞。

怎么,他只配别人不要的赏赐么?

“这酒哪来的?”少东家狐疑道。

“旁人送的。”

少东家撇了撇嘴,原来还是二手赏赐。他闷着一口气,退下转入庭院,李守节还在那里,日复一日地闷头喝酒。

“李兄,一起喝点?”

李守节沉吟片刻,终究没有拒绝。

少东家拔开封泥,一股醇厚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竟带着一丝独特的药香,令人精神微振。

这气味有一些熟悉,不过又大有不同,少东家心想赵二总不至于害他,便不再过问。

他们将酒壶摆上石案,倒了两碗,举碗对饮。

酒入喉,果然绵醇馥郁,甘冽非常,似乎还带着一丝独特的回甘。

李守节砸了砸嘴,道:“好酒。”

少东家放下酒碗,叹了口气,“不如离人泪。”

李守节闻言,失笑道:“离人泪那等佳酿,岂是这些能比的?”他忽然道:“对了,今日衙门中有人议论,说尹勋又来了一次。”

少东家眉头一挑:“哦?”

“听说,他这次带了些礼,赵二大人待他颇为和气。”李守节语气意味深长,“据说……他不会受重罚。”

少东家不语,指腹缓缓摩挲着酒碗的边缘,眼前浮现出那片埋骨的荒地,又浮现出赵二的面容。

Chapter 35: 探龙津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我回来了!”

少东家推开房门,傻乎乎地冲着留在桌上的狐狸面人喊道。

他兀地眼睛一亮,心思微动,不如就借这个面人为由,寻赵二问问尹勋之事。

他捻起面人藏入袖中,出门之际忽然想起什么,解下脖子上的玉佩藏在枕头下,这才轻手轻脚地摸进赵二卧房。殊不知赵二早已醒来,却也懒得起身,只侧首冷冷瞧着这不速之客。

少东家蹑足来到床前,将狐狸面人轻轻放在床头。见人醒了,他声音带了几分讨好:“你看,是不是很像你?我送给你可好?”

赵二眸色微沉。他受过压胜之术,最是厌恶这等巫祝蛊偶。那狐狸生得俊俏,偏又带着说不出的诡异,看得他浑身生寒。

他随意挥了挥手,“不必。”

少东家不防他动作,那面人登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一缕幽光自碎片中溢出,倏地钻入两人体内。

赵二心头一紧,暗道不妙。他静候片刻,见并无异状,不由微松口气,莫非只是寻常面人?

正自思忖间,却不曾留意少东家已然泪眼朦胧,要哭不哭地望着他。

“是,我是没有权势,帮不上你什么,可你也不必如此,连个小玩意都不肯看一眼……”

“你、你为何偏偏这样对我……”

赵二脑袋隐隐作痛,刚欲分辩,忽觉眼前一暗。不等反应,已被人按在床榻之上。

他睁眼望去,只见少东家眸中瞳仁竖起,水光倏地化作戾气。

赵二寒声道:“放肆,还不放开!”

“不放!有本事你罚我就是。”

赵二眉头一蹙,还未来得及开口,少东家不肯听他讲个明白,已经一手扼住他下颌,指腹掐入腮侧,粗暴地吻了上去。鲜少见他如此蛮横,赵二心中一惊,抬手欲挣,却被一把捉住腕子按在头顶,比往日里稍重的力道在腕间留下一道淤痕。

发觉少东家眼中带着些许嗜血的凶意,赵二有些纳闷,这厮突然间发什么疯……

偏偏唇上微微作痛,连句话也说不出。少东家手指死死扣着他的下颌,不知哪来的力气。往日里他最是恭敬,如今瞧着目光凌厉,像是怒极了。

少东家正欲压下身来,赵二忽地抬膝便踢,直取小腹。少东家险些吃了这一下,眼色愈发冷厉。他松开钳制赵二手腕的手,转而扼住他修长的腿,拇指重重掐进腿根软肉。赵二闷哼一声,膝弯一麻,那条腿便被少东家强行掰到一旁。

这翻腾间衣衫零落,玉白的胸膛隐约可见,赵二本就生得俊美,愠怒之色更添了几分风采,倒比往日里那副疏冷模样更为勾人。少东家低头看他,气息渐促,恨意里不知不觉带了点情欲的意味,烧得愈发滚烫。他掐着那腿的手微微用力,几乎要在那白皙的皮肉上留下指印,一边解了自己的腰带。赵二想借机挣开,不想少东家另一手已掐住他的腰身。那手如铁箍一般,钳得他动弹不得,少东家微一使力便将他整个下身提起。

往日里,他从不敢如此放肆,此刻心头郁火难平,再顾不得那许多规矩。今日是铁了心要撕开赵二这层端庄矜贵的皮子,叫他再不能高高在上地对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赵二不防这般举动,一时有些慌了神。少东家趁此机会挺身上前,胯下那物已抵在穴口。不等赵二反应,他沉腰一送,毫不留情地直直顶入。赵二全身一僵,仰头倒抽一口冷气,手指不受控般在身下衾被上抓出道道折痕。

纵然他是个要强的,此刻也被弄得眼前发黑。那处生涩异常,仅是进了个头,便惹得赵二眉头紧蹙,那张端丽面孔的额间染了一层薄汗,玉白颈子绷出一道好看的弧度,饶是如此,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肯出声,只怕这般疼痛令他失了分寸。

少东家被那紧致包裹,竟也有些疼,可一想到赵二这副端严模样,胸口火气更盛,竟不管不顾,硬是往里闯。

赵二浑身一震,眼角染上一层薄红,睫毛微微颤动。他双手撑在身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落在身下的衣衫凌乱不堪。

少东家腰下动作愈发凶狠,大开大合地进出,每一下都撞得又深又重。赵二眼角被逼出几点泪来,眼中含恨死死盯着少东家。

少东家却也不在意,反倒更深地顶进去。赵二浑身发抖,快意与痛楚一时难分,唇上紧咬得几欲滴血,那双修长的腿不自觉地想要并拢,却被少东家死死分开。偏生那人还要不依不饶,一手探下去握住他身前那处,又揉又捏。赵二给他这般玩弄,身子早软了大半,眼底却仍淬着一层寒意。

少东家见他还是不肯服软,心下一横,挺身尽根没入。赵二瞳孔猛地一缩,终是忍不住软软叫出声来,那一声叫得极轻,却带着说不出的意味。

少东家动作一顿,着了魔似的看他。赵二被他这一下顶得浑身发麻,胸膛不住地起伏,眼角飞红,唇边还带着血丝。那副凄艳的模样,叫人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

少东家猛地一激灵。自己这是怎么了?分明不是为了这个,怎地突然不受控制般做了这种错事,一时心头烈火全然浇灭,化作一腔心疼。抬眼望去,见赵二面色一寸寸褪去血色,额角沁出细密冷汗。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呼痛,可眉心紧蹙,睫毛不住地颤抖,分明已是疼极。

少东家颤抖地伸出一手抚上他的脸,指腹拭去眼角泪痕。他从未见过赵二这般模样,那人向来是玩弄别人的主,就算动了怒气也不过是冷言冷语,何曾露出过这等凶狠神色,像是被逼入绝境的兽类。

赵二偏过头去,墨色长发自肩头滑落,遮住了半边清秀的侧颜。

少东家心头一震,赵二抬手挡开他,可那手臂在微微发抖,力道都比平日里轻了许多。

“滚出去。”

“你……”少东家心头一酸,方才那股狠劲顿时荡然无存。赵二仍在发抖,连带着那处也一阵阵地绞紧,嘴唇已咬得血肉模糊,额上的冷汗不住地往下淌。

少东家察觉方才是将人给伤得狠了,他慌忙轻轻退了出来。赵二浑身一颤,眼中闪过一丝痛意,却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此时少东家声音也软了下来:“对不住…对不住……”

赵二撑着要坐起身来,腰间却一软,险些跌回榻上。

“你、你先别动。”少东家话语里那几分急切的慌乱就如同拉开了闸门,什么愤怒不满,什么报复不公,瞬间被冲散,一想到方才自己如何粗暴,他心头更疼,“让我看看……”,一手探向赵二腰际,轻轻揉按起来。这人身子凉得厉害,方才留下的指痕已经青紫一片,他心头一紧,便凑过去轻轻吻着。那点报复的快意,就像砸在棉花上,连个声响都没有。

低头去看身下之处,果然已经红肿不堪,想是伤得不轻。

少东家拢着他,呼吸埋在颈项间,十分无措:“我、我错了……你罚我罢,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做的。”

赵二别过头去,唇角紧抿,不发一言,自顾自地撑起上身,要去捡散落在地上的衣衫。他动作间牵动了伤处,眉心蹙得死紧,手指发颤,甚至连腰带都系不稳。

见赵二不理,他一时忍不住哽咽起来,跪在赵二身侧将人抱得更紧,“大人,你别这样……”

赵二充耳不闻,只是倔强地继续着手中的动作。可那指尖颤得愈发厉害,衣带在他手中翻来覆去,却总是系不好。他一贯清贵自持,何曾这般狼狈过。

赵二身子微微发颤,却仍是不肯应声。少东家眼泪便掉了下来,落入赵二发间。

“阿义,我知道错了,”少东家看着他隐忍不发的样子,眼里带着恳求,声音发哑,“你理我好不好?你打我也行……”

见赵二不作声,他又试探着唤了一声:“阿原……”

“我不该…不该这样…”少东家声音哽了哽,“你恨我也好,打我也罢,求你了……”

赵二手上一顿,指尖无意识地攥着衣襟,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微光落在他身上,那处一身青紫泛着冷色,平添了几分凌虐之美。

少东家心头一痛,忍不住将手覆在赵二冰凉的指尖上。赵二下意识地想要抽手,却被少东家轻轻扣住。那人手心温热,仿佛要将他冰凉的指尖焐暖。

少东家急了,忽地贴在他耳边,咬了咬牙,轻声道:“陛下……”

赵二倏地睙了他一眼。一瞬间,那张俊美苍白的面容上,透出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他声音低沉,轻得几乎要消散在夜色中,“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少东家被他这般眼神一瞪,心头一凛。储君天子之尊,岂是他能轻易唤的。可偏生这人被压在身下的模样又教人心痒,他一时竟分不清是该怕还是该继续欺负他。

赵二见他这副模样,忽地冷笑一声:“方才不是很能耐?”他语带讥讽,偏眼角还带着红意,说不出的风情。

少东家浑身僵住,他头一次见赵二用这般神色看他,既有帝君威严,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直教他心头发烫。

“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今后绝不会再忤逆一句……”

赵二动了动唇,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似是对少东家这般誓言感到不屑——即便此刻是他自己最不堪的样子,如此耻辱地被褪去衣物,修长白皙的腿露在外侧还微微颤着,可依旧端着那副架子。

他不答话,只是淡淡看着他。少东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他轻轻握住赵二的手,柔声道:“让我好好服侍你一回。”

不等拒绝,少东家咬着他的耳根,热热的气息扑着耳廓,随后忽然翻身跪在他腿间,低眉颔首。先是尝了尝胸前乳尖,见赵二僵了一瞬,嘴里便更温柔地吮吸起来,手上也顺势滑了下去,握住了那尚未动情的性器。

赵二耳尖烧红,却还是沉着脸,全然不理这厮,只把眼望向别处,完全无视身上人的动作。

少东家难得有了耐心。他先前只是被赵二那般给刺激得狠了,暂时丢了分寸,此刻赵二越是如此不屑不睬,心中那股怒火反而熄灭了,他手上不停侍候,一面嘴上也再没说过分的话,只轻声哄着。

少东家看他一副要咬断舌头的贞烈模样,便用舌尖绕着那红樱反复舔舐,再用齿尖轻轻磨咬,这番赵二呼吸已乱了节奏,胸膛起伏不定,仿佛有阵阵热浪正在他体内奔腾。任凭他如何强自抑制,胸前那突起的乳珠却无法自欺,在舌尖的玩弄下逐渐硬挺,染上一层情欲的水光。

少东家啃咬着他的锁骨,又吸吮着他的颈侧,留下一连串暧昧的红痕。赵二微微皱眉,似想抗议,又被下身传来的快感冲散了神智。

他还没挣开心中的盘桓,下身便被熟练地抚弄。一时身子渐渐软了下来,后庭的疼痛似乎也被这般服侍分了心神。

过了半晌,感受到身下之人不那么僵着,眉头渐渐舒展,少东家这才放下心来,叹道:“好了,不疼了罢?”

赵二还是不理他,眉心已经舒缓了下去,呼吸也缓和了许多。少东家才试探着用手指开拓起来,一下一下,轻轻的,生怕再伤着他。

他小心谨慎地寻找着能让赵二舒服的角度,等他感觉到赵二难以察觉的轻颤,才微微用力按压。不过几个回合,甬道已渐渐湿润柔软。赵二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咬着下唇不肯再出声。他忍不住攀住少东家的肩,但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松开了手,强自忍住即将出口的呻吟。

少东家忍着下身的胀痛,一心一意地讨好眼前人。他小心翼翼揉按着腿根,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渡过去。那指尖触及处处是他方才留下的痕迹,有些地方已经微微肿起破皮。他心中愧疚,再俯身去舔舐那些伤处,带着几分讨好。

赵二睫毛上沾了些湿意,那副倨傲疏离的神色终于褪去了几分。

少东家唇舌流连,将赵二那物含入口中,用唇舌侍弄,含得尽心尽力,忍着喉头的不适,只顾着吞得更深些。

赵二指尖无意识地揪住少东家的头发。他喘息愈发急促,身子绷得紧紧的,眼角泛起一层薄红。少东家的舌尖顶弄着铃口,又重重一吸,惹得赵二猛地挺腰。

“唔……”赵二咬住手背,终是忍不住泄了身。少东家毫不介怀,将口中浊物尽数咽了下去。

赵二闭着眼,长睫微颤,浑身都在轻轻发抖。他胸前那两点红肿着立在月色中,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方才被少东家揉弄过的胸乳上遍布红痕,衬得肌肤越发白皙。

少东家看着他情动的模样,喉头发紧。赵二向来端着一副疏离的神色,此时神情却难得柔和,眼角泛着薄红,唇微微张着喘息。

他似是有些脱力,浑身发软,胸口依然剧烈起伏。少东家不敢乱动,生怕牵动了方才的伤处。他只是轻轻揽着赵二的腰,看他在高潮的余韵中慢慢平复。

赵二睁开眼时,那双凤目中还蒙着一层水光。他似是察觉到自己方才失态,别过头去不愿看少东家。可那耳尖已经红透。

Notes:

下一章将还是车,希望味精加的足够多了

Chapter 36: 煮龙舌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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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东家轻轻推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侧身半压半抱地将赵二拢在怀中,一条腿挤在他膝间。赵二双手无力地搭在身侧,指尖不经意碰到少东家那处硬物,那物炙热如铁,一跳一跳地彰显着存在。

少东家微微动了动腰,似有若无地在赵二手心蹭动。那热度传来,烫得赵二掌心发麻。他本能地想要躲开,可少东家将他抱得极紧,他一动,那处便愈发明显地贴在他手上。

“我不会做什么的……”少东家嗓音暗哑,呼吸间带着克制的热意。他抱着赵二,像是抱着一块烫手的玉,既舍不得撒手,又不敢太过用力。身下只是轻轻蹭着赵二手掌,却不敢再有过多冒犯。

赵二感受到少东家隐忍的样子,心头掠过一丝异样,这人在他手中,仅此而已……吗?

他手指微微收了收,似是无意地碰到那处。

少东家浑身一僵,死死压着躁动,不敢有丝毫逾矩。他能感受到赵二的心跳透过肌肤传来,狂乱如擂鼓,与自己的心跳共振出一片混沌。

少东家呼吸愈发灼热,拂在赵二颈间,惹得他微微发颤。玉白的肌肤上还留着方才情事的痕迹,胸前那两点红肿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被少东家压在身下,手指无处安放,只能任由那处硬物贴着。

赵二闭上眼,他能感受到少东家压抑的喘息,还有随着呼吸轻轻磨蹭的触感。少东家将头埋在他颈侧,像是要藏住自己的难耐。

他身子绷得很紧,分明是在极力忍耐。却不敢乱动,生怕一个冲动又伤到身下的人。可那处偏生胀得发疼,蹭在赵二手上,几欲难忍。

赵二微微动了动手指,似是无意,又似有意。这般细微的动作令少东家呼吸一滞,却还是按捺住躁动,只在他掌心轻轻磨着,只是又胀大几分。

少东家忽觉一股委屈涌上心头。他将头埋在赵二颈侧,声音闷闷的:“你这是何意?”

“不要这般捉弄我了……”少东家声音发颤。他抬起身,那处便离开了赵二的手。少东家盯着赵二的侧脸,目光灼灼:“分明不愿与我亲近,却又……”

他话未说完,却觉喉头发涩。眼前人玉白的肌肤上满是两人欢爱的痕迹,可那神色,却似要将他们之间筑起一道高墙。

“大人命好,”少东家叹了口气,颇有些可怜,“……难怪有恃无恐地戏弄于我。”

赵二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似是没想到这人竟能忍到这般地步。他几乎忘了,这种顺从并非屈服也非秉性。看着少东家委屈隐忍的模样,竟觉得身子又燥热起来。身下不受控地抬头,硬挺地抵在少东家腿上。少东家微微一愣,眸中带着几分讶异。

再看赵二自己,也有几分难堪之色,不由生出一丝荒唐的恍惚。这本理应是风月场上的惯常过招,他也并未存什么旁的心思,习惯性地把人当器物使用。这点不合时宜的情动,究竟从何而来?

他不是个惯在风月中过手的人,知晓自己是个一旦投入欢好便会加深情感的,所以自有分寸,从不沉溺。若是个无关紧要的美人也罢,心生情愫,不过是多养个玩物,早晚可弃。再者,他向来不信那些虚妄情爱,若说真有牵绊,那也该是因果报应,而非风月纠缠。

可如今,棋子过了手,比想象中更沾手了几分。

他抬手抚上少东家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着。这般温存的动作在赵二身上极为罕见,少东家一时难以置信,险些以为这人对自己也有几分情意。“别磨蹭。”赵二声音暗哑,偏过头去不看那双期待的眼睛。

少东家心头一热,俯身含住他的唇。赵二却不耐烦推开他,自己撑着坐起身来,跨坐在少东家腰上。月光下,他胸前的红痕愈发显眼,那处肿胀的乳尖随着呼吸微微发颤。

少东家探手下去,握住他挺立的物事。赵二身子一震,眸中闪过一丝迷茫。他仰起头,少东家顺势含住他的喉结,舌尖轻轻舔舐。

“进来……”赵二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他闭着眼,眼角绯红,睫毛还在微微发颤。少东家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更拿不准,手上动作愈发轻柔。他一手探到赵二身下,指腹轻轻揉按着穴口周围。那处已经红肿不堪,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

“还疼么?”他轻声问道,小心地往里探。

他此刻温柔得不像话,指尖动作也轻得像是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物什。得不到反馈,便只能一寸寸去揉按探进,赵二不自觉地绷紧了腿,少东家忙停下动作,凑过去亲他的唇角。

“以后别咬自己了……”少东家舌尖轻轻舔吮着赵二唇上破皮的地方,又不敢用力,生怕再弄疼了他。赵二给他亲得浑身发颤,少东家便更加轻柔地吻他,一寸一寸地去抚慰他身上每一处被伤到的皮肉。

赵二不知何时松开了紧咬的唇,眼中泛着一层水光。少东家见他神色稍缓,刚要说点什么。

赵二露出不耐神色,止住少东家的话头,哼道:“磨蹭。”

少东家依言缓缓挺入,那处已是湿软一片。两人相连的地方传来淫靡的水声,染得耳根发烫。

“唔……”赵二低低呻吟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难耐。少东家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那处紧致温热,刚进了头便夹得少东家头皮发麻。随着一寸寸深入,每往里一分,赵二便轻颤一下。他咬着唇不肯出声,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迎合上来。内里腻热非常,紧紧裹着少东家那物,似是要将他吸到最深处。

那双被情欲浸润的眼眸里带着几分天生的贵气,就连被进入时都是一副施恩般的姿态,总不肯让人瞧出半分热烈情状。

少东家只觉心中一片酸涩。他虽身在这人体内,却总觉得隔了层什么。赵二待他,就如同对待一件趁手的器物,给他些许甜头,又将他远远推开。偏生他又对这人死心塌地,再清楚不过自己的处境,却还是忍不住沉沦。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分心,赵二抬手扣住他后颈,少东家一愣,还未回过神来,就被摁下去讨了个吻。那吻轻描淡写,却叫少东家心头狂跳。他看着赵二的眼睛,只觉得其中情绪太过复杂。

少东家扶着他的腰引导起落,滑腻的液体沿着交合处往下淌。少东家偏要往他敏感的地方撞,又深又重地磨,赵二给他顶得后腰发酸,身下还在不断地吐出淫水。

后庭逐渐习惯了少东家的进出,暖润滑腻的内壁不住地吞吐缠绞,那种层层绞紧的快感令少东家头皮发麻。每当他撤出些许,赵二的穴口便如同不舍一般缠着他,紧致湿热,带着缠绵不休的乞求,催他再度重重地闯入。

赵二的呼吸愈发紊乱,身体也不自觉地微微迎合着少东家的动作。他的双手不知道该放在何处,最终犹豫着搭在了少东家肩上。身下被顶得愈发舒服,眼角渐渐染上一层情欲的红。他向来不轻易示人以好脸色的,此刻却难得地放松了几分。

正当少东家大力抽送时,赵二忽地睁大眼睛,一条赤红的狐尾自他腰后延伸而出,如同一道红练。那尾巴仿佛有灵性,缠上少东家的腿,勾得他进得更深。

“唔……”赵二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到,手指抓紧了少东家的肩膀。少东家低头看着那条缠在自己腿上的狐尾,只觉心头发烫。那尾巴毛茸茸的,那触感细腻温软,随着赵二的喘息一下下摆动。

少东家一手捏着他的乳尖,一手握着那条尾巴轻轻抚弄。那处早被玩弄得熟透,赵二给这前后夹击弄得浑身发软,呼吸愈发急促。他胸前两点红肿挺立,随着喘息轻轻颤动,愈发显得可怜。

赵二似是想要控制那尾巴,却无济于事。每当少东家顶到深处,那尾巴便会不受控地收紧,将两人贴得更近。若是少东家慢了,那尾巴又会轻轻晃动,仿佛在催促。他愈发用力地顶弄,每一下都直入最深处。赵二咬住下唇不肯出声,可那尾巴却诚实得很,随着少东家的动作轻轻颤动。赵二眼角沁出泪来,不知是被顶得狠了,还是被自己这副模样羞得。

少东家抚上那条尾巴,指尖从根部一路滑到尾尖,在尖端轻轻一捏。尾巴尖儿毛发细软,触手生温,赵二浑身一震,后穴绞得更紧。那处黏腻温热,吸得少东家几乎把持不住。

“别碰那里!”

赵二呜咽一声,指尖掐入少东家的背。尾巴却不似主人这般矜持,柔软的毛发扫过,反而愈发缠得更紧,将两人贴得密不可分。粗重的喘息声在室内回荡,带着难以克制的情欲。

“嗯……”赵二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少东家含住他的耳尖,赵二浑身一颤,那条尾巴便也跟着收紧了几分。湿热的后穴紧紧绞着少东家,泛出阵阵酥麻。

情到浓时,赵二眼角发红,眼中满是水光。他修长的双腿缠在少东家腰上,随着动作轻轻颤抖。少东家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一热,愈发凶狠地撞击。那处又湿又软,紧紧裹着他,似要将他榨干一般。

那尾巴也随着他的情动晃得愈发厉害,将两人纠缠得更紧。此时已然顾不得什么架子,随着少东家的抽送轻轻摆动腰肢。那处硬挺着抵在少东家小腹上,随着动作一下下磨蹭,渗出的清液沾湿了一片。尾巴仿佛有了灵性,一点点收紧,缠着少东家的腿将他往自己这处按。少东家被这般挟制,只能随着那力道愈发用力。赵二腰身微微发颤,眼角染上一层薄红,胸前那两点红樱愈发鲜艳。

忽地赵二身子一绷,呻吟出声。他浑身战栗,连带着那条尾巴也不住颤动。那尾巴随着快感的积累越缠越紧,将两人贴得密不可分。

少东家只消一眼便知这人难捱,手下动作却慢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爱抚着那处,时而轻捻铃口,时而整根套弄,一双眼睛紧盯着赵二的面容,似要将他的每一分情态收入眼底。

“别闹了……”赵二轻轻喘着。

少东家拦着不放,轻轻蹭着他,说道:“你对我难道没有一点……”

话没说完,赵二伸手搭上他的后颈,微微使力将人拉近,就堵住那张要坏事的嘴。

稍后唇分,赵二哼一声:“别在这种时候问话。"

少东家心头一跳,赵二见他这般恼人,手按上他的肩向下一坐,将性器往深处带。

少东家被他这般主动勾得头皮发麻,终是压抑不住,掐着他的腰大力冲撞起来。

“啊……”赵二忍不住,仰着头泄了身。浊液喷薄而出,溅在他小腹上。赵二眼角发红,长睫微颤,高潮时的模样说不出的妖冶。那条尾巴也跟着主人达到顶峰,紧紧缠住少东家的腰。

少东家被他这般一夹,也把持不住,抵在最深处射了出来。赵二浑身发软,连那条尾巴也无力地垂下来。他玉白的肌肤上布满情欲的痕迹,胸前两点红肿着,一看就是被好生疼爱过。

月光落在两人身上,将这旖旎的一室映得愈发暧昧。那条狐尾轻轻搭在少东家腰间,似是终于餍足了一般。

赵二急促地喘息,一时气势尽失。储君天子威仪,就这般叫人一点点肏软了去。

 

情事过后,赵二侧卧在榻上,眼角还带着几分潮红。少东家看他这副模样,心头火热,俯身去亲他的颈侧。赵二微微动了动,却未推开他。他本就生得一副好颜色,此刻情欲半褪,让少东家忍不住想要再来一次。

少东家的手悄然探到前面,握住那处轻轻揉弄,咬着他的耳垂低声道:“再来一次……”

赵二有些恼了,瞪了少东家一眼,“休要得寸进尺。”

Notes:

太爽了,有人发现了我的彩蛋,我直接提前更新
两情相悦端赖于内在臣服啊

Chapter 37: 忆吹箫

Notes:

丁卯,幸太清观,遂幸开封尹后园宴射。
上谓宰臣曰:「五代诸侯跋扈,多枉法杀人,朝廷置而不问,刑部之职几废,且人命至重,姑息藩镇,当如此耶!」乃令诸州自今决大辟讫,录案闻奏,委刑部详覆之。——《续资治通鉴长编》

谢谢大家的评论*鞠躬*,虽然说这是额外的激励,但是确实太容易沉迷于此了,好喜欢每一个评论包括在xhs上催更的老师
文字如同琥珀,隔着时空,你我的目光交汇在同一行字的时候,就已经是神交了

参考文献 += 镜中世界 劳伦斯全集 废名全集 王尔德全集 纪德全集 加缪全集

Chapter Text

画中无人,笼中有鸟。黄金不作,自有琅玕。以纸为桥,得渡人稀。

 

几日后,李守节神采飞扬来寻少东家,一见面便难掩喜色,道:“多亏了你的酒!”

少东家正欲去升平桥觅食,“什么酒?”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那个啊。”李守节一拍大腿,笑道:“我与阿姐总算和解了!”

少东家倒是不知道,“你还有个姐姐?”

“可不是。”李守节颇有些得意,压低声音道,“她如今是五牙大舰的建造者,墨门天才弟子,江湖人称‘容将军’的——容鸢。”

“竟然是她?”少东家眼神微动,这事偶尔偷听到赵二说起,倒是没想到李守节竟与那位墨门的奇才女子有这层关系。他瞥了李守节一眼,半是揶揄半是好奇地道:“你这姐姐怎么不姓李?”

李守节咳了一声,道:“她年少时被送给慕容延钊当义女了。”

“原来如此。”少东家点头,忽然又道:“不过,这你二人和解,又与酒何干?”

李守节道:“那晚我饮了那酒,原本只觉酒味醇厚,倒也寻常,可不知怎的,忽然心生许多念头……”他眉宇间带着疑惑,“许多事我一直不敢面对,也不敢去做,可那夜忽然觉得,阿姐待我极好,我却有负于她……一念至此,便忍不住去船上找她了。”

“然后呢?”

“我将木鸢还给了她。”李守节轻叹,“她见了木鸢,什么也没说,最终还是原谅了我。”

少东家听到这里,眉头皱了皱,缓缓道:“这酒……有问题。”

李守节怔道:“的确有些蹊跷,酒醒后想想,那晚的举动确实出乎自己的性子。说来也怪,那一夜,心中所有的迟疑和犹豫,竟都吹散了。”

他转头看向少东家,忽然眨了眨眼,“对了,少侠你那日饮了此酒,又去做了何事?”

少东家一时语塞,面上不动声色,耳后却隐隐发红。他轻咳一声,随口敷衍道:“没什么。”

胸口的玉佩微微发烫,仿佛在提醒着他那夜旖旎之事。

他不欲多谈,随意一岔,问道:“对了,那几个绣金楼细作,你想到法子找出来了吗?”

李守节闻言,顿时露出苦恼之色,摇头道:“还没。不过阿姐答应帮我想法子,毕竟手下就这几个人,若是再多死几个,我连轮值的都不够了。”

少东家神秘一笑,道:“我有个法子。”

李守节一愣:“什么法子?”

少东家附耳低语,李守节听完后,将信将疑:“当真管用?”

“你试试便知,反正你的期限也不多了。”

 

当晚。

李守节请来唐靖仇、郑鄂、沈义伦、翟煦,一同前往地牢。

地牢幽深,火光闪烁,映得所有人的脸半明半暗。

翟煦是医者,可察血肉筋骨的异样,郑鄂是换脸术的亲历者,对换脸的手段最为熟悉,唐靖仇站在一旁,看着郑鄂与沈义伦手上的铁链,神色复杂,嘴角微微抽搐。

这位新幕僚,他早有所耳闻,据说沈义伦是个自恋的施虐狂,不仅将人绑在自己身边,还逼人换成自己的面貌,但真正见到这两人长得一模一样,仍是感到难以言喻的诡异。

他干咳了一声,掩去心头的不适,转而道:“正好,我也有事问你。”

沈义伦温言道:“何事?”

唐靖仇肃然:“尹勋之案已定,大人称尹勋素来忠勇,因此圣上止于薄责,褫夺官爵,配隶许州为教练使,”他冷哼一声,“着实太便宜他了。这种蠢人,大人为何要保他?”

沈义伦自然知道此事,仍然侧耳听完,轻咳一声,“你只知大人保了尹勋,却不知他必须如此。”

唐靖仇皱眉:“如何说?”

沈义伦缓缓道:“保尹勋,并非因私情,而是因为陛下。”

“陛下?”唐靖仇愣了愣,不是说陛下震怒……旋即面色微变。

“不错。”沈义伦语气平静,“陛下要保尹勋,可他不能自己开口。所以,这事只能让大人去做。”

唐靖仇沉默,心中已隐约明白。

沈义伦继续道:“此番由大人站出来保尹勋,实则一举两得——既稳定禁军,又让那群自诩清高的文官对大人生出嫌隙,如此一来,大人在朝中势力不会过强,陛下也就不会受太大威胁。陛下虽然同大人感情深厚,却有许多人见不得如此。”

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所以,此次……不得不保尹勋。”

唐靖仇微微握拳,良久,长叹一声:“我明白了。”

“人非圣贤,”沈义伦在郑鄂的拉扯下,顺着阶梯向下走去,“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走下去吧。”

 

地下空气中弥漫着阴湿和铁锈的气息。

李守节将人随机分成几组,关在不同的密闭审讯室,互相隔离。随后他走入其中一间,他拱了拱手,对唐靖仇道:“请开始吧。”

唐靖仇点了点头,使出八方风雷枪,枪尖映着火光,寒意逼人。

“得罪了。”

枪尖一闪,已然划过狱卒的手臂,一道细长的血痕顿时浮现,鲜血顺着伤口渗出。狱卒咬牙忍着疼痛,不敢哼出一声。

翟煦盯着伤口,记录伤口的凝血时间,才取出药粉撒在创口上。

随后,李守节依照计划,将被分组的官兵一个个带入,让唐靖仇依样施为,每人留下同样的伤口。

枪刃破皮,鲜血滑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然而跪在地上的官兵们皆是大气不敢出,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牢牢咬紧牙关,生怕一个动作被认作是奸细。

翟煦蹲下身,细细观察每个人的伤势,神色肃然。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忽然皱了皱眉,指向其中一人,道:“此人的伤口……愈合得比旁人慢。”

郑鄂闻言,瞬间眯起眼,冷冷地盯向那名官兵,折扇微动,扇尖毫不留情地在那人的下颌一划,薄薄的皮肉翻开,露出隐藏的疤痕组织——那是换脸的痕迹!

“果然,藏得够深。”

此人顿时脸色剧变!

李守节眸色一沉,下令道:“带下去,关进单独的牢房。”

几番实验后,果然揪出了许多细作。

李守节不由对少东家有些好奇,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办法的?暗暗记下,等此事过后,定要好好问上一问。

等到最后一组时,紧绷的气氛终于稍有缓解,连李守节都松了口气,唯独唐靖仇,握枪的手上已经蒙了一层薄汗。

他沉了沉气息,依旧照例,举枪、落枪、划伤、后退,一道道伤口被刻在官兵的手臂上。做完这一切后,他收回枪,靠着墙壁稍作歇息,手指不着痕迹地揉了揉眉心。

然而,就在这一刻——

突变陡生!

只见其中一名官兵猛然挣脱束缚,猝然往舌尖咬去!

“不好!”

唐靖仇目光骤缩,脚下猛踏,疾步冲上,枪杆横扫,想要阻止,可惜仍是迟了一步!

那人痛哼一声,口中涌出血沫,眼神怨毒,仇恨至极地盯着李守节,嘶哑憎恶道:

“李守节——你可曾记得被你们背信弃义所害的僧人?”

他的目光里满是浓烈的恨意,如毒蛇般死死盯住李守节,声音低沉而恶毒:“天道好轮回,因果不虚报,你与李筠这对狗贼,定会有报应!”

那人狰狞一笑,忽然猛地后仰,咬碎了藏在牙槽中的毒囊。

“李守节,李筠……”他嘴角溢出黑血,眼神怨毒而嘲弄,“下地狱吧……我会在黄泉等你们……”片刻后,头颅一歪,气绝而亡。

空气瞬间沉寂下来,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得说不出话,一些意味不明的目光聚集在李守节身上。

李守节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具尸体,几息后,他走上前一步,蹲下身,伸手缓缓抚上那人未曾闭上的眼睑,指尖轻轻一按,将那双怨毒的眼睛合上。

“等等——”唐靖仇赶去看先前的几个细作,脸色阴沉地走出来,摇了摇头。

 

三月丁卯。

少东家推开案卷库沉重的木门,走出府衙时,天色已然黑尽。微风带着夜露的湿意拂过脸颊,清冷异常。

他站在石阶上,缓缓将手中獬豸攒花玉佩收回怀中,抬头望着沉沉夜幕,眼底却藏着翻涌不息的怒意。

十二年前的案卷……

他翻了一整日,字字句句皆不忍卒读,直到最后一页合上,胸口仍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沉闷得让他喘不过气。

这便是许许多多陈留村的真相?

少东家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随即大步向前,直奔赵二住所而去。

到了府中,灯火通明,仆役往来不绝,然而赵二却不在。

“大人呢?”少东家沉声问道。

孙老拱手作揖,语气恭敬不失分寸:“大人正在北园宴射,今夜恐怕不便见客。”

“……不便见客?”少东家眉头微蹙,不死心,“我倒要看看,有多不便。”

他拂袖而去,转身直奔北园。

孙老:“哎,少侠——”见人影已经消失,只好无奈叹了口气。

 

北园灯影摇曳,远远望去,琉璃宫灯高悬,锦衣玉带之人络绎往来,觥筹交错。

少东家大步上前,却被门口守卫拦住。

“陛下有令,外客不得入内。”守卫沉声道。

陛下?赵大哥也在?少东家沉声道:“陛下可是亲口说过,我能当他的义社第十一兄弟,为何不让我进去?”

侍卫一听一时间也拿不准。

正僵持间,门内忽然走出一人。

那人身着月白锦袍,袖口绣着隐隐金线,头上戴着一顶幕篱,看不清面容,只能见到隐约唇角的一丝弧度。

他立在门前,微微一笑,语调平缓:“少侠,陛下的兄弟可不好当,你看看,哪一个是有好下场的?”

少东家闻言,眉头微皱,盯着那人的幕篱片刻,终是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夜风拂面,吹散了胸中怒火,却吹不散那股隐隐不甘。

少东家略作思索,转而朝萧府而去。

萧史见他来,神色间颇有些忧虑,叹道:“沈小姐这几日不愿见我,也不知我上回做错了什么。”

少东家打量他一眼,呛道:“你做错的事多了,哪一次是你自己知道的?”

萧史一时语塞,尴尬地笑了笑,旋即正色道:“罢了,少侠不如替我去问问,看看沈小姐到底为何事生气。”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雕工精美的凤凰簪,递给少东家:“我寻思着,上次的礼物可能不够格,这回特意定制了这个,还望少侠帮忙送去。”

他眨了眨眼,道:“此恩不报,难以心安!事成之后,我请你吃鲤鱼烩面,可是江南来的鲤鱼——不知我爹从哪弄来的,我给你从池子里偷一条!”

少东家本就沉闷的心情,因“鲤鱼烩面”四个字稍稍缓和,瞥了他一眼,道:“好吧……”

谁知萧史忽然喊道:“等等!”

少东家回头:“还有什么?”

萧史咳嗽了一声,道:“不是别的……我爹想见你一面。”

少东家皱眉,“见我?你在背后编排了我什么?”

萧史打了个哈哈,“哪、哪能啊!我可没编排你,光是夸你,就夸了一晚上。我爹只是想感谢你把我劝回家,顺便聊几句。”

少东家瞥了他一眼,沉默片刻,道:“……你要我拿了谢礼,跟你对半分?”

“少侠怎么这么想我!”萧史连连摆手,“自然全是你的。”

少东家无奈抬步向前,“走吧。”

 

萧府之内,正殿灯火明亮。萧峻与夫人程霜岚已在殿中候着,见二人进门,温言寒暄,言辞间颇有几分感激之意。

萧峻先是谢过少东家劝子归家之恩,随后话锋一转,语带试探地道:“少侠年纪轻轻,便已在开封府任职幕僚,实在难得。”

少东家心下思索——此话,怕是有所求。

他语气平淡道:“不过是幕僚罢了。”

萧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透过茶水看向他,意味深长道:“少侠少年英才,日后前途无量。老夫已老喽。”

心头微微一动,少东家感到一股神秘的血脉力量发作:“哪里哪里,前辈风范犹在,晚辈还有许多需要向您请教的。”

萧峻听了这话,更觉顺眼,笑道:“少侠果然谦逊。”

他沉吟片刻,取出一个拜帖,递给少东家,道:“我斗胆请少侠代为走一趟沈府,顺便替犬子说几句好话,成就这一段姻缘。”

少东家犹豫片刻,收起拜帖,道:“既然如此,我便走一趟。”

 

翌日。

沈府门前,少东家递上拜帖,由管家引入厅堂。

管家一见拜帖,态度立刻客气许多,笑道:“原来是萧家的贵客,听闻萧少爷性情温和,勤奋上进,这美名远扬,我们府上上下皆有所闻。”

少东家听着这话,眼角微微一抽,随口道:“我也听说,沈小姐性情仁顺。”

管家连连点头,满脸自豪:“那可不!我们家小姐可是顶了天的大家闺秀,平日里对老爷夫人温顺有礼,多年从未逾矩。”

少东家心中泛起些许兴趣,又问:“令府千金可有什么爱好?”

管家肃然道:“小姐喜欢绣花弹琴、作画赏花,她自幼习礼修心,从不懈怠,平日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整个开封,哪还有比我们小姐更懂规矩的人呢?”

这沈家小姐,未免也太“规矩”了些。

少东家随管家步入沈府堂中,只见堂中陈设雅致,檀香袅袅,一派书香世家的气象。堂中主位坐着一位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身着深色锦袍,鬓发微霜,眉宇间隐隐透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度,正是沈隽。

见少东家入内,沈隽缓缓起身,微微拱手,语气不疾不徐:“原来是萧府贵客,还请替我向萧都指挥使问礼。”

少东家亦拱手回礼,客气道:“沈大人客气。”

沈隽颔首,目光在少东家身上打量片刻,才缓缓道:“既然贵客是替萧府而来,不知萧公子其人如何?”

少东家微微一笑,毫不迟疑道:“萧公子勤奋刻苦,寅时起床练武,卯时读书,辰时给爹娘请安……”

他语气不紧不慢,条理清晰地列举着,俨然一副对萧史深知熟识的模样,若是萧史本人在此,恐怕也要怀疑自己何时如此上进过。

沈隽听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缓缓道:“嗯……萧都指挥使这次倒是没有骗我。”

说完,他放下茶盏,转头吩咐道:“贵客上门,自然要招待一二,问月,带贵客在府中走走,莫要怠慢了。”

 

问月是沈府的侍女,年约……少东家看不出来,她带着少东家穿过前院,沿着长廊缓缓而行。

少东家目光扫过前院,只见庭院宽敞,陈设却颇为清冷,连个洒扫的仆人都少见。他随口道:“你家小姐平日不来这前院吗?为何如此空荡?”

问月恭敬答道:“贵客放心,我家规矩极严,每日申时,小姐才可来前院逛上三刻,此刻尚未到时辰呢。”

少东家眉头挑起:“连自家前院也要分时辰?”

“自然,”问月点头,“事事都要分时辰,小姐娇贵,怎可随意出门?”

“这闺中小姐的日子……都这般苦吗?”

问月怔忡片刻,转而笑道:“这哪里算苦?比起那些粗使丫鬟每日劳作,这日子可要好上许多呢。只是……”她叹口气,“小姐每日循规蹈矩,虽得众人称赞,可奴婢却总觉得,小姐从未真正开心过。小姐待我极好,我也只盼她能嫁个好人家,过得舒心些。”

少东家眸光微动,并未作声。

“平日此时,小姐该是随着嬷嬷习礼呢。京城中的嬷嬷,没有一个不夸小姐是‘女德典范’。不过今日不同,适逢‘牡丹会’,小姐正在后院同夫人们赏花。”问月继续道。

“牡丹会?”

Chapter 38: 凤凰台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问月笑着解释:“最近京中贵妇间盛行培育牡丹,每年牡丹会,夫人们都会带着自家培育的牡丹来比试,看看谁培得最好。今年仍是我们家夫人的‘凤求凰’最出众,年年都是魁首呢。”

少东家听得有趣,正要再问,忽然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地唤道:“问月,你在这儿啊!快随我来!”

问月一愣,道:“出了何事?”

丫鬟焦急道:“夫人要小姐展露琴艺,今日正得你我二人侍弄琴谱,正在到处找你呢,还是快去吧,若是误了时辰,可少不了一顿责罚!”

问月面露难色,犹豫地看向少东家:“这……”

少东家摆摆手,“无妨,姑娘自去便是,我这就告辞了。”

问月松了口气,连连道歉:“实在抱歉,少侠,那我便先走一步了。”

她微微行礼,便急匆匆地跟着丫鬟离去。

 

少东家有心见一见沈玉,又不便擅闯后院,便跃上屋檐,悄然蹲在屋顶的飞檐之上,透过树枝窥探院内情形。

正值牡丹会,后院热闹非凡。

满院锦绣繁华,贵妇小姐们锦衣华裳,随从丫鬟小心翼翼地搬着各家精心培育的牡丹盆栽,秾艳如火,素雅胜雪,排列成行,供夫人们赏评。

“沈夫人,今年还是你的‘凤求凰’最出众啊。”一位夫人轻笑道。

“哪敢当,不过是比往年开的早了些。”沈母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沈夫人可真是藏得紧啊。”另一人状似无意地笑道,“京中多少贵公子探你口风,都想知晓沈小姐将嫁与何人,可却不曾松口。”

沈母轻轻抿了一口茶,脸上带笑始终未接话。

“沈玉抓周的事,你们可还记得?”

忽然,听得一位贵妇提起,少东家耳朵微动,继续听下去。

“女儿家本不兴抓周的,沈玉那时还小,老爷一家倒是宠她,竟也大办了一场抓周宴。”

“哦?那沈小姐抓到了什么?”

“她面前摆了一堆‘好命’的东西,女红、梳子、女训、镜子、香囊、毛笔、算盘子、棋子、琴穗……一个个都象征着好路,任她挑。”

“那她选了什么?”

“毛笔。”

“倒是个不错的彩头。”

“自那之后,果然一学就通,琴棋书画样样出彩,如今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才女,不知多少世家公子为她动心,暗中打探……”

“可惜啊,沈夫人嘴巴严实得很,从不露半点。”

沈母微微一笑,撩着杯盏,依旧不答。

少东家撑着下颌,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院中的一盆牡丹上,风轻轻拂过,白色的花瓣轻颤,国色天香不似凡尘之物。

少东家不知怎的,看着那一盆盆牡丹被人恣意玩赏,竟升起一股子怜惜之意,胸口隐隐发闷。

转眼日暮西沉,余晖将沈府的墙檐镀上一层淡金。

少东家待花会散去,翻下屋顶,轻手轻脚地绕至沈玉闺阁,伸手敲了敲窗。

屋内无声。

他又敲了敲,低声道:“是我,那个傻子的朋友。”

窗内沉默了一瞬,随后,“吱呀”一声,窗扇打开,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眸。

沈玉目光平静,“你有何事?”

少东家拱手:“我是替他来问个问题。”

沈玉淡淡地道:“是么。”

少东家见她不愿多言,索性直言问道:“你为何不收下他的礼物?”

“我自幼家风严格,几时用餐,几时安寝,交友收礼皆由他人做主。”她微微抬头,望向窗外夜色,“我夜晚开窗,偶有一两只擅闯的鸟儿落在窗前,唯独这时,这院落才有一点活气。”

那是笼中鸟的欢乐。

她陷入了回忆当中,眼睛合着无声的笑声,一闪一闪地应和着,接着闭上一会儿,似乎生怕泄露了秘密。当它们重新睁开的时候,已经罩了一层朦胧的幻想,“我准备了些鸟食,有些鸟儿因此便夜中常来。”

“前些日子,父亲得知我夜中喂鸟,便差人将院中的鸟窝全数捣毁了。我不想鸟儿再因我受伤。”沈玉沉默片刻,轻轻半阖上眼,半晌才缓缓道:“国色天香,那又如何?牡丹开得再好,也不过是被人装在盆里,搬来搬去。”

她的声音平静冷清。

少东家不知如何开口,轻声问道:“那小姐可曾想念那些鸟?”

他看不出沈玉的情绪,只听她说:“这世间想法甚多,谁没有念想,但想与不想,能与不能,如何能放在一处。”

这话少东家听不得,抬头看着她,定定说道:“若我偏要放在一处呢?”

“有人生为天上燕,有人生为笼中雀。放不放在一处,并非由我决定。”沈玉叹了口气。

不知哪儿来一股倔劲,少东家不服道:“生来如此,日后也要如此吗?”

沈玉微微一怔,“……笼中雀被剪去了羽翼,磨钝了尖喙,它们是无法在外生存的。”

她话音刚落,墙外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不信!”

沈玉一愣,转头看去,只见萧史翻墙而入,立在窗边,双手叉腰。

“笼中雀,去了上头那个竹字头,取个龙字。只要掀了这屋顶,笼中雀便是龙中雀!”萧史眼睛亮亮的,“龙雀,你说,这天下哪儿去不得?”

龙雀龙雀……

她的眼睛穿透头顶的屋檐,似乎想要吸干天空那忧郁的颜色。

半晌,她轻轻开口:“我……想要出府,我想要看看外面的样子。”

少东家一惊,正要开口,却被萧史一拍肩膀:“那现在就动身吧!”

“……你疯了?”少东家忍不住皱眉,“被发现就完蛋了。”

萧史一脸认真,语气里带着几分恳求:“少侠……”

少东家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唉,走吧走吧,动作快点,别被发现了。”

正准备翻墙,萧史忽然又道:“不对——”

少东家警觉地看向他:“又怎么了?”

萧史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少侠,你能不能……易容成沈小姐的样子,留在房中?”

少东家:“……?”

不多时,房内烛火依旧,窗内一抹娉婷身影静静坐着,月光下,沈玉“端庄”地坐在妆台前,恬静如水。

“哎哟!别扯头发!”

萧史鬼鬼祟祟地探回头,伸手从“沈玉”的发髻上取回自己的凤凰簪。

随后,他如同夜鸟一般,翻墙而出,带着真正的沈玉,一起飞向了城中那热闹非凡的夜色。

 

少东家端坐在房中,背脊挺直,神色僵硬,非常拘谨。屋内灯影昏黄,他握着茶盏,却始终未曾饮上一口。萧史这浑人倒是潇洒快活,可他却要在这替人顶缸,易容成沈玉,半步不敢乱动,万一被人撞见,少不得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他正屏息不语,忽然——

“咚、咚。”

敲门声响起。

少东家心头一紧,几乎连汗毛都竖了起来,握着茶盏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门外无人说话,停顿片刻,敲门之人似是在等回应,然而屋内寂静无声,终究没有再敲。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廊下。

少东家这才长舒一口气,抬手抹去额间的薄汗,心里暗骂了一句萧史这害人不浅的家伙,若再晚些回来,自己怕是要被发现了!

远处,问月嘀咕道:“这时辰,小姐想必歇了罢。明日韩都指挥使携子登门,老爷让小姐明早梳妆时注意仪态,好好表现……”

 

少东家正襟危坐,听着夜色静谧,困意渐渐涌上,竟在这等候间靠着椅背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微微传来动静,少东家猛然惊醒,刚要起身,便听到一阵轻快的笑声。

他循声看去,只见沈玉缓缓摘下帷帽,头上那枚凤凰簪的流苏在烛火下微微晃动,映出一层暖光。

沈玉轻声道:“沈玉此生,从未如此欢喜过。”

萧史站在她身侧,笑意盈盈,嘴角扬得比什么都高,“喜欢就好,你还是第一次收我东西,哦对了,明天……”萧史眼底流露出一丝郑重,“明天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不会夜里来,我会白天来。”

“晚上。”

萧史一愣:“你让我晚上来?”

沈玉眸光微敛,语气平静:“白日里有事,怕是不方便。”

萧史眼中一亮,两人四目相对,脸上洋溢着“拥有彼此”的笃信,毫无疑问,他们是天生一对,永远厮守。

 

——当然,某位苦等一夜的少侠除外。

少东家目睹这一切,心中只觉得荒唐极了,等二人从沈府翻出来,他一把撕下人皮面具,低声道:“萧史,可真有你的!”

萧史却毫无愧疚之色,反而一脸兴奋地抓住少东家的手:“少侠!明日我要正式上门提亲,求娶沈姑娘,你一定要来!”

说完,他急冲冲地跑回家,连个解释都不留。

 

翌日,萧府正堂。

萧史拽着少东家,一脸意气风发地站在萧峻面前,一番话铿锵有力地说完,等着父亲给个痛快答复。

然而——

“现在提亲?晚了!”

萧峻冷冷地看着他,脸色铁青,语气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沈侍御史忧心婚期,已有另择良婿的打算,特意同我们说上一声。你这混账玩意,好好的一门亲事——”

“什么?!”

萧史的笑容僵在脸上,瞬间变了脸色,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这怎么可能?”他失声道,“我、你、她……”

说着,他猛地转身,快步往沈家跑去,脚下生风,仿佛背后有猛虎追赶一般。

少东家叹了口气,拱手对萧峻道:“前辈莫急,我这就去追。”

 

少东家总算在街角追上了狂奔的萧史,拉住他的手臂,沉声道:“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萧史焦急地道:“我不快点,等下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少东家挑眉,冷静道:“她要嫁给谁,是她爹说了算。你若真想娶她,能让她爹站在你这边,不就能行了?”

萧史脚步微顿,脑中有了一丝思索的余地,缓缓道:“有道理……可我要怎么让他爹站在我这边?我连另一个候选人是谁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街道尽头,一辆黑漆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沈府门前。

萧史与少东家齐齐看去,只见马车上赫然挂着一个韩字。

萧史神色一僵,失声道:“韩?可是……”

车门缓缓打开,走下两个人。

其中一个,正是韩重赟,而他的身侧,竟是一个年仅七岁的孩童。

萧史愣住:“他的儿子,只有这么大啊?”

他与少东家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皆浮现出同一个念头——这沈侍御史,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两人静观其变,等韩重赟进去,才低调地跟上,被沈府管家安排在外厅等候。

萧史急得团团转,低声嘀咕道:“这人不会是自己提亲的吧?”

少东家幽幽看着他,缓缓道:“你冷静一点。”

萧史咽了口唾沫,踱步不停。

 

沈隽在官场浸淫多年,看得透透彻彻。

他如何不知韩重赟来此的目的?

尹勋一案后,韩重赟定是看清了朝堂局势,知晓文官势力不可轻视,遂想要拉拢士族,以图稳固自身。而沈家,便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韩重赟能给沈家多少好处,便不得而知了。

沈隽早知萧史也在等候,但他并不急着见他,反而故意留韩重赟在厅中寒暄许久,言谈间试探他的态度与筹码,直至几炷香,才缓缓道:

“韩都指挥使远道而来,今日正巧府中设有丹青宴,不如一同前往,一赏拙女画技。”

韩重赟心思老练,亦不露声色,只是微微一笑,起身道:“那便有劳沈大人了。”

 

少东家与萧史早已被引入席中,等候多时。

直至沈隽与韩重赟一同入座,宴席方才真正开始。

沈隽方才一开口,韩重赟便已明白,这老狐狸怕是打定主意要左右权衡,坐收渔利,特意让自己与萧史一同现身,借此看看两方的反应。

他冷哼一声,神色未变,然而眼底却已浮现一抹不耐。

萧史见此,心知韩已然明白沈隽的算计,索性坦然起身,行了一礼,言语不卑不亢:“萧史见过韩都指挥使。”

韩重赟目光一转,淡淡地看着他,片刻后,微微点头,神色稍缓——这孩子虽是武将之后,却倒也有几分分寸。

沈隽见韩虽无明显赞许之色,但未曾表露不悦,心中已然有数,嘴角微微勾起,随即转头道:“玉儿,今日席间有两位将士,你便以此为题,作一幅画吧。”

沈玉轻轻颔首,走至画案前,挽起衣袖,纤白如玉的指尖握住毛笔,蘸墨落纸,笔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不多时,一幅画作已然完成。

画卷缓缓展开,墨色晕染,风姿飘逸,然而众人看去,却发现——

画中唯有一位女子,竟无半分“将士”之影。

韩重赟眯起眼,沉声问道:“沈小姐,此画既以‘将士’为题,为何图中不见将士?”

沈玉神色淡然,端坐于席,缓缓道:“将士,在朝中受封。”

此话一出,众人微愣。

片刻后,萧史率先鼓掌,大笑道:“妙哉!老爷有所不知,这正是此画的妙处。画中无人,却处处是人。正是意在不言中的留白之美!”

沈玉与他对视了一眼,眼中浮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沈隽目光微动,沉吟片刻,心下竟有几分意外的欣赏。

这萧史……不愧是萧峻的儿子,确实如同所说,聪明得很。

待宴席散去,宾客各自告辞,沈隽面上的笑意瞬间隐去,脸色沉了下来。

 

“你头上的簪子,是哪里来的!”

沈玉刚回到房中,便听见沈隽冷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意。

她不知怎么,生出一股豪气,索性直言:“心悦之人所赠。”

沈隽闻言,眼中怒意陡然翻涌:“荒谬!是哪来的野男人送给你的?”

沈玉微微抬头,静静地看着父亲,语气平淡而坚定:“他不是野男人。”

沈隽被她的态度激得冷笑一声:“反了你了,大逆不道、不知廉耻!”

沈玉抬眸,缓缓道:“他今日就在丹青宴上。”

沈隽怒意微顿,眼神一凝:“……是哪一位?”

沈玉轻轻吐出一句:“读懂我画作的那一位。”

沈隽盯着她,阴晴不定,半晌后,冷哼一声:“来人,将沈玉禁足,时数不定。”

 

沈府书房。

沈母望着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轻声道:“老爷,为何要将玉儿禁足?若是因为婚事,可我看你今日在席间,明明对萧家更为偏向。”

沈隽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不错。韩重赟屡受重任,为人所妒,并不稳妥。沈家若与他结亲,看似是投靠权臣,实则是自缚前途。反观萧家,虽无韩家权势滔天,却稳重持重,日后或有更大的转圜余地。”

沈母微微颔首,正要松口气,谁知沈隽又道:“但玉儿若是一味倔强,如何能嫁得安稳?”

沈母怔住。

沈隽森冷道:“若不折一折她的心气,她将来如何做贤妻良母?她执意任性,往后嫁于人妇,岂不是要将沈家的脸都丢光了?”

沈母看着他,眉心微蹙,片刻后轻叹一声:“罢了,我去劝劝她。”

 

沈府后院,沈玉静静坐在房中,窗棂未掩,月光如水,透过窗洒在榻前。

沈母提着一只金丝笼子走入房中。那笼子玲珑剔透,雕工精美,金银错落,嵌玉镶珠,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相信世间竟有这样一只绝美却无用的鸟笼?

——它甚至没有一扇真正的门。

 

笼中鸟难飞,可笑的是这振翅之念,可贵的也是这振翅之念。

镜中缘难续,可怜的是这探手之情,可怕的也是这探手之情。

「乘龙弄月」验讫。

Notes:

已老实,再也不会碰bg了

Chapter 39: 丁香结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自从那日宴射之后,少东家寻了赵二多次,终在书房中逮住了他。彼时赵二端坐案前,正执笔批阅公文,吟骨把握着笔杆腾转,举手投足自有矜贵之气。

少东家一步踏入,未及行礼,便沉声道:“陈留村那些人,本就是流寇出身,如今摇身一变,便成了乡绅士族?他们杀人放火,如今反倒安享富贵,朝廷便由得他们逍遥自在?”

赵二并不抬头,只是执笔继续批阅手中的文书,墨香弥漫在书房之中。他神色未变,听的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言语,淡淡道:“你要我如何?”

少东家眼底的怒火被这句话生生压得更盛,手指攥紧了衣袖:“自然是还公道于天下!”

赵二终于停下笔,抬眼望向他,目光澄澈,带着些许惯有的冷静与疏离。他缓缓道:“天下?你可知这‘天下’二字,承载的是千万人家?邓家罪恶昭彰不错,可你可曾想过,如今有多少乡绅,前身皆是流寇?”

少东家一怔,嘴唇微张,却一时无言。

赵二提笔在砚上碾了碾,“一个小小邓家,自是不足挂齿。但朝廷此刻若以雷霆手段整肃流寇出身的士族,便是向天下传递一个信号。”

少东家死死盯着赵二,牙关紧咬。

“尹勋你要保,”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甘,“这些人你也要保?你的大义大仁,竟是留给这些人的吗?”

少东家猛地往前一步,双手撑在案上,几乎是咬牙切齿,“我们去抄了他的家,搜出来的钱足够养十万军士!有何不可?”

赵二微微一叹,搁下笔,执起案几上的茶盏,指尖轻敲杯沿,盏中茶水泛起微微涟漪。他低声道:“不是钱的问题。”

少东家:“那是什么?”

赵二眸色微沉,“宋廷立国未稳,今日若动邓家,明日便有无数人心生疑惧——那些勉力洗白身份的武夫草莽,会如何自保?他们自乱世而来,苟活至今,不是靠仁义,而是靠血债。如今天下粗安,但若今日杀邓家,明日杀谢家……那些改头换面的旧人,无路可走,一旦生乱,便是尸山血海。你要这天下的百姓,再经一场乱世吗?”

少东家无言。

赵二轻轻放下茶盏,目光扫过少东家的脸上,淡然道:“不过,你若是执意要讨一个公道,也不是没有法子——”

“什么?”少东家等了半天不见下文,只好出声。

“折中一下,给邓家找一个罪名不是什么难事……然后将这些人收押,罪不至死,却也足够让他们脱去浮华,尝一尝牢狱之苦。”

少东家拳头紧了又松,最终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勉强点了点头。

丁香在邓家多年,手中必然握有证据。事不宜迟,少东家准备再去一趟陈留村。

 

乌云翻滚,天色晦暗,大雨将至。

少东家轻功疾驰,心中不知为何,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他深吸一口气,落下轻功,缓步向前。

太安静了。

陈留村虽是个偏僻地方,但往日里总能听见些鸡鸣犬吠,夜里偶有孩童啼哭,或是村人酒后喧哗。可如今,他只听见风吹过的声音,吹过枯黄的草,吹过屋檐下残破的红灯笼,吹过他背后微微发凉的脊骨。

雨落了下来。

最初只是零星几点,落在破旧的青石板上,晕开几点黑痕。接着,豆大的雨点砸下,天地间响起密密麻麻的雨声,宛如无数双手在地下伸出,敲击着大地这张鼓面。

然而雨水冲不去血腥的味道。

他看见了——

一座死村。

男人的尸体横陈道路,破碎的门窗半开半闭,随风摇晃。血泊在泥地上已然干涸,如今在雨水的冲刷下,又缓缓化开,蜿蜒成一道道深色的河流,沿着地势流向村口

但死的先是女人。

她们的身体凌乱地倒在家门前、屋内、甚至还紧紧抱着怀里的孩童。

这些曾以罂粟掌控男人的女子,如今却成了恶鬼撕咬的第一批猎物。昔日平等,不过是蜘蛛丝编制的笼网。她们妄图以信仰圈养恶鬼,自然首当其冲。

而杀她们的,正是她们自己的丈夫、兄弟、儿子。

雨势渐大,泥地变得湿滑,水坑里浮着破碎的衣角和零星的指骨,溅起的水珠染着淡淡的红。

但这场杀戮并未就此结束。

当女人死光之后,男人们开始互相残杀。

他们很快发现,同为缺耳之人的血肉能让他们稍微缓解痛苦,让他们那已经扭曲到不成形的身体得到片刻喘息。于是他们疯狂地扑向彼此,牙齿咬断骨头,双手撕扯筋肉,鲜血溅满泥地,枯草被血浸透。

如今,只剩下零星几个活人,他们分散在村中堆满尸体的战利品之上,在朦胧的雨中,各自啃噬着手中那带着血丝的肉块。

他们已经不再是人了。

少东家站在村口,雨水顺着发丝滑落,浸透了衣衫。他喉头剧烈地起伏,胃里翻江倒海,想吐,又强行忍住。

嘴角不住地抽动,看起来仿佛在痉挛般地微笑。

他深吸一口气,猛然抬头,看向邓府的方向。

丁香呢?!

他拔腿便跑,剑锋出鞘,朝着邓府疾驰而去——

邓祟已经死了。

他胸口插着一柄厨刀,刀柄上雕刻着一串丁香。

少东家骤然回身,疯一般朝着古刹奔去。

林中的迷阵已经消失,原本幽森的山路,如今竟无比空旷。雨雾弥漫,天地之间,寂静得可怕。

他闯入古刹,然而寺内空无一人。

……一切都结束了。

 

 

十二年前,后汉乾祐三年,公元950年。

十一月,广政殿之变,郭威起兵反叛,攻入开封,允许士兵屠城三日。许多后汉败军被逐出城外,沦为流寇。

乱世之中,最贱不过人命,最廉不过恩义。

城外的战败之兵成群结队,被新朝驱逐得无处可去,便如野狗般流窜各地,啮噬生人。他们身上的军服破烂不堪,兵器也卷了刃,但对待手无寸铁的村人,仍然锋利得足以夺命。

他们曾是守城的兵,如今成了烧杀劫掠的贼。

他们没有家,没有粮,便去别人的家,抢别人的粮。他们从北方一路杀到陈留,肆虐良善,劫掠富户。他们逼迫妇孺,逼着小孩上山偷东西,逼着男人做牛做马,供他们使唤。若有人敢反抗,便当众斩首,尸体吊在村口,让活着的人知道规矩。

拿着刀的,才是这里的主人。

这群人里,有一个姓邓的,最是凶恶。他们占了陈留村,把自己打扮得像地主老爷,吃最好的酒肉,穿最艳的绫罗。他们将昔日官绅驱逐,要么杀了,要么折成奴仆,把好端端的陈留村生生变作豺狼窝,化作虎豹巢。

 

一灯那时还不是一灯。

他只是一个生活在陈留的普通少年,家里虽不算富贵,但父母勤俭持家,靠着几亩薄田和祖上传下来的生意,日子过得尚且安稳。

他生性爱玩,常常钻进村外的山林,追着野兔跑,爬到最高的树梢上眺望。村里的大人们看见了,都会笑骂:“这孩子猴儿似的,迟早要闯祸。”

但他不在意,等自己长大了,也能像父亲那样撑起家里,让母亲不要再辛苦,让弟弟能读书考功名。

屠村那日,只有他躲过了。

那日杀了不少人,酒宴喧闹至深夜,守门的贼寇都喝得酩酊大醉。他远远着村中火光四起,跌撞跑回山里,一路朝着村外逃去。

他不知道能逃到哪儿去。

他已经没有家了。

他浑浑噩噩地跑,脚下踉跄,慌不择路,直到一座破败的古刹出现在他眼前。

他茫然抬头。

庙门半掩,墙壁斑驳,殿宇残缺。风吹过檐下铜铃,发出空寂的叮当声。荒草漫过门槛,夜色下,一切死寂如鬼城。

唯有一人伫立在殿前。

那是个僧人,莫约而立之年。身形枯瘦,僧衣破旧,微微弓着背,一双眼睛望向他时,带着沉静的悲悯。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泪倒是先掉下来了。

僧人耐心等着,等他缓过来把话说完。

“你可愿跟着我?”

僧人的声音低沉而温和。

他咬了咬牙,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天,他有了新名字。

“无尽智慧海,一切世间灯。你就叫一灯吧。”

他成为了一灯。

 

师父带着他四处流浪行乞,替人诵经超度。他们走过无数村庄,见过无数生离死别。那是个极苦的年代,乱世里,人比草贱,命比狗低。这年头,人能吃人,畜生能吃人。

他们救下过不少人,其中一个说,他的家乡有一古老习俗,婴儿诞生之时,家人会在院中栽下一株丁香树。此后,那棵树的枯荣,便象征着孩子的命运。

他不是孤儿。

在他的家乡,还有一棵与他命运相连的丁香树。

大家便叫他,丁香。

 

丁香是被当作牲口一样买下的。

那一天,雪未曾落,却冷得刺骨。人市嘈杂喧嚣如同油锅,一灯跟在师父身后,垂着头,鼻尖冻得通红,脚底下的雪泥浸透了鞋袜,冰冷刺骨。忽然,他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

鼻腔中挤出一种闷闷的、嗡嗡的呜咽声,像是被厚重棉花堵住的哨声。那声音既不尖锐也不洪亮,而是一种压抑的、绷紧的鼻音,仿佛从很深的地方传来。声带的震动被困在喉咙里,只能通过狭窄的鼻腔艰难地逸出,形成一种高频的鸣叫,一旦听过这种声音便会发现,脑子是一种听觉器官。

一灯循声望去。

木案上瘦削少年的手指抽搐着,身体被火燎了一样弓起,捆绑的麻绳深深嵌进皮肉里,干瘦手背上暴起一道道青筋。他嘴里塞着一团油腻腻的破布,带着腥臭的气味,压住了他所有的叫喊。那张被当做砧板的桌子如同咬紧牙关一样吱呀作响。

一刀下去,皮开肉绽。船桨划开水面,血像新煮的红豆,顺着案板的沟槽淌下去,滴滴答答,砸在脚下的一只破铁盆里。铁盆里早已积了一汪红黑的血水,血水里漂着些许肉沫,像豆腐脑上的红油花。屠夫手腕稳稳划拉,刀刃一点一点没入肌肉,刀锋所过之处,皮肤一点点翻开,红肉颜色温润,鲜美至极。

屠夫没急着把肉剥下来,扯着一边轻轻一挑,刀尖挑断最后几缕连接肌肉的筋膜,瞬间,那片肉自己滑落下来,屠夫伸手一接,反手啪嗒一声,晾在案板上,溅起一小片血星子,带着微微的热气。

屠夫嘴里“啧”了一声,说:“上好的裹烂,细皮嫩肉,真是天生的好料。”

有个瘦得只剩骨头的老妇人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喃喃道:“香啊……”

人群里顿时发出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有人踮起脚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人抱着瘪瘪的肚皮,眼珠子却死死地盯着案板。他们都是来看席的,顾名思义,吃眼菜。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汉搓着手,像是要用眼睛把它吞下去,“活杀的,鲜!”

 

一灯低着头,紧紧拽住师父的衣角。

师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想救他?”

一灯嘴唇微微颤了颤,他们也没有钱,如何救得了,这个头终究是点不下去。

师父望着他支吾半天,终于轻叹一声,拂袖向前,缓步走向屠夫。

屠夫正擦着刀,刀锋上沾着未干的血迹,他随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客官要哪个位置的?”

抬眼发现是个和尚,屠夫露出一丝不满,直到师父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给屠夫,屠夫眯起眼睛,放下刀,舔了舔嘴唇,“高僧,这人你真要了?是要活片,还是现杀?”

师父没回答,给一灯使了个眼色。

一灯立刻上去将人松绑,扶着丁香颤颤巍巍落了地,见腿上伤口还淌着血,便撕下僧袍一角先包扎上,然后蹲下身子,“上来吧。”

丁香从案板上拿起自己割下的那一片肉,狠狠吞吃进肚,再小心地趴在一灯背上。

三人离开了此地,终于,他们停在了破庙前。寺庙的门是歪的,瓦片残缺,墙上有大片剥落的泥灰,但里面仍然有人,门开了,露出几张同样消瘦却平和的面孔。

就这样,又过了五年。

七年前,后周显德二年,公元955年。

天下尚未安定,朝廷战事频繁,军费日增,国库日虚。权臣们将目光投向了佛门。

毁佛铸钱,以供军需。

朝廷派人四处查封寺庙,天下僧人惶惶不安,寺庙被毁,铜佛被砸,金身被剥去,铸成一枚枚铜钱,流入世间。凡大寺庙田产,尽数抄没。僧人要么还俗,要么四散流亡。

一灯他们的寺庙,自然也未能幸免。

他们倚靠山林,饿了吃草根,渴了喝山泉。可冬天一到,草木枯死,溪水结冰,他们再也找不到食物。他们只能下山,几乎把所有能干的行当都做了一遍,勉强维生。

随着后周建立,战事平息,情势稍微好了一点,师父便又开始救济流民。破庙里住满了逃荒的人,有病的,有残的,有半死不活的,到了后来,和尚们自己都吃不饱。

师父只好四处见缝插针做法事,渐渐有了名声,人们称他一句高僧。

可几年后,饥荒爆发,田地颗粒无收,人们开始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破庙里的存粮早就吃光了。和尚们又一次下山,沿街讨饭,可这次没有人再能施舍,连衙门里运送灾粮的马匹都被饿疯的人扑上去撕咬,不顾死活地啃食。

这么多人光靠野菜是不够的。师父走的那一天,一灯趴在窗边,目送他远去。

师父说:“做一场法事,就回来。”

他相信了。

那些等待的夜晚冷得很,一灯蜷缩在破旧的禅房里,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带着丝丝凉意,他缩了缩肩膀,把僧衣裹紧。

他盯着佛龛上的空位,那里原本供着一尊小小的佛像,官兵砸了庙,把所有金铜佛像都带走了,说是要熔了铸钱。

师父叮嘱过,“无论世道如何,心中要有佛。”

他想,他的心里是有佛的。

可没有了佛像,总觉得不踏实。

于是,他蹲在寺后的泥地里,用手抓起一把湿润的黄泥,慢慢地捏起来。

他只能用黄泥,一点点捏,一点点塑。

泥塑的佛像放在佛龛里,歪歪斜斜的,可他觉得很好。

他许久没有见过殿里那一尊尊金身法像。所以他的佛,与那些不同。

他捏了很久,从一团模糊人形,到清晰的佛像,泥巴在他手中被一点点塑成形,最终,一个小小的坐佛成型,面容温和,双目低垂,似乎在聆听世间疾苦。

他郑重地把它放回佛龛。

他可以一直捏下去。

风吹散,雨打烂,但只要他日日塑形,佛就会一直在。

可师父再也没有回来。

往日的师兄弟也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三人。

再后来,只剩下他们两人——和一具尸体。

接连几日没有食物,观音土再吃也不行,他们不想死,又找不到别的活路。

终于,这天夜里,庙门被风吹得嘎吱作响,一灯摸起了一柄菜刀,丁香拿出了一只破碗。

比丘锅中尚未熟,伽蓝更取一尊来。

……

破庙里已经没什么可吃的了,所有能拆的木头都被拿去当柴火,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进了锅。

他们只能出去想办法。

丁香比一灯机灵,想尽办法在集市上捡点残羹,可后来,有人盯上了他。

“这孩子模样好,牙口也齐整。”

“买去当个玩意儿,倒也值几个钱。”

一灯不肯。丁香也没吭声,可过了几日,一灯醒来时,丁香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袋沉甸甸的钱,放在他枕边。

这是一条活路。

 

一灯拿着钱下了山,他什么都做过,当过道士,做过乞丐,给人做短工,替人烧纸超度亡魂。他在市井里打滚,在庙观里钻营,在杀人盈野的乱世里学会了如何活下去。

他听见世人不敢言、不愿言的秘密。他听见母亲们在夜里咬着牙哭泣,听见孩子在黑暗中啜泣,听见杀人放火的强盗在酒里喊着要当官做老爷。

他听见了陈留。

那些满手血腥、劫掠村庄的强盗,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乡绅,成了地主,成了大善人。他们在城里盖起高墙深院,坐在太师椅上,衣袍宽大,袖口干净。他们施粥赈灾,在庙里挂金牌,在大堂里供菩萨。

一灯站在陈留村口,望着这一切,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

他找上门去理论,问邓家的人:“你们杀了多少人?”

邓家的人听罢哈哈大笑,拳打脚踢,把他打得半死不活,丢在乱葬岗里。

他想要爬起来,可他已经没有力气。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将他从地里拉起来。

“你还活着,就还有路走。”丁香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包东西,塞到他怀里,“你还欠我一条命。”

一灯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可喉咙里只有血腥味。

一灯看着他,丁香也看着他,两人沉默了一瞬,丁香低声说:“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一灯握紧了那包种子,最终咬牙点头。

他带着种子,躲进山里,种花酿酒,继续修习各种路数。这酒方独特,喝久了,人便再也离不开它。村子人渐渐习惯于此,依赖于此。

他听见了村里的冤屈,听见了那些被杀害的人的哭喊,听见了死在这片土地上的亡魂的怨恨。

天听日渐精进,可他想听得更远,听得更清晰。

不破不立。他用刀割下自己的耳朵,血顺着脖颈流下来,他闭上眼,静静聆听——

天地骤然清明。

就像当初他从人声鼎沸中听见了丁香的哀鸣,他听见了整个村子的声音,听见了井水落入水缸的回声,听见了柴火燃烧的细响。

那些被他们抢来的女人,给他们生了孩子,成了家中奴仆,成了他们的“祖母”“母亲”“姨娘”。那些被他们屠戮的村民,尸骨早已化作尘土,只有少数活下来的人,躬着身子,低着头,成为了他们的佃农、长工、家奴。

听见了这些人的低语,听见了遥远的哭泣。

他改变了主意,开始用酒换耳。

耳朵被布置在整个村子里,它们藏在房梁中,埋在泥土里,匿在树枝间。每一只耳朵,都是他的眼睛。

一切尽在掌控。

那些罪孽深重的人,他会让他们亲自喝下酒,然后亲手割下他们的耳朵。

他不假手他人,不让旁人扭曲他的意志。

他就是这里的佛。

他要让这片土地,不再有恶。

他的耳洞上,挂着那些换下来的耳朵,微风吹过,它们微微晃动,如风铃般发出细微的响声。

 

“你变成这样了?”丁香低声说,“真难看。”

一灯恍然回魂,他手中力道一重,这个菩萨泥胎捏歪了。

“呵……菩萨?”他讲泥胎揉成一团。焚香当真神可媚?顶礼便是佛可邀?可他所见分明是:神佛不问人间事,黄泉路远鬼门开。

丁香看着他,丑陋、恐怖,耳朵挂在空荡荡的耳洞上,耳洞上的伤口愈合,留下一串恶心的肉芽。他变成了一件法器,一个听尽世间恶事、不容一丝杂音的怪物。

丁香想叫醒他,可他知道,这个人已经着魔了,一直在听,一直在听。

天听已成地狱,他再也逃不出来了。

丁香心里生出一点微弱的希望。

若是让官家平反,一灯就不用这么累了。

他想让一灯回头,想让他别看这个世道,看看还活着的人。于是,他告诉了少东家野刹的位置——这座藏在深山里的鬼庙,藏着一个疯子,也藏着一条活路。

只要官家愿意伸手,这个村子还能被救回来。

他在等。

他们在等。

等来的,却是尹勋贬官的消息。

没有平反。没有救赎。没有活路。

耳朵们没了救赎,开始颤抖,呢喃,发出嘶哑的低语、互相撕咬。

天听已成杀场,佛陀已成修罗。

世界终于安静了。

 

……

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 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丁香松开了刀柄,刀刃仍留在邓祟的心口,血汩汩流着,渐渐没了声息。

“……一灯,你在听吗?”

我是丁香,我要开始救人了。

 

少东家放下手中的信。

像是被戏耍了一样,为什么非要让每个善良的人都筋疲力尽,所有的不公都变成习惯,所有的苦难都变成麻木,才能换来一丁点平静。

而雨,它也像疯了一样,越下越大,越来越响。野刹与村庄之间落下一幕潮湿、模糊的水帘,蓦然吸去所有声音。

他无力地松开手,心底升腾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颓然,想拔剑却又不知剑该向何处挥去。

这雨太沉重,重得压在肩上,叫人喘不过气来。

 

己巳,大雨,放百官朝。——《续资治通鉴长编》

 

 

几年前,有人来拜访一位隐居的谋士,那人衣袍染尘,气息粗重,显然是急行军赶来的,脸上带着疲惫。

“先生。” 那人拱手,声音带着些微急促,“我欲起兵反宋。先生以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钱者,人之本也。”

李筠愣了一下,皱起眉头。

“道德仁义,乃人之本。” 他犹疑道,“先生为何不言忠义礼法,反言钱财?岂非本末倒置?”

谋士摇摇头,道:

“先生不闻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义仁德,皆是富贵之人的消遣。天下之事,钱为本,人处末,本末各得其所,各居其位,何云倒置?”

李筠沉默了,思索片刻,缓缓点头。

谋士见状,放下茶盏,悠然道:

“我且问先生,若人有病,想要回春妙手、再生秘方,所需何物?”

李筠沉吟道:“钱。”

“若病入膏肓,医药无效,只能招僧道巫师,唤魂驱邪,所需何物?”

“钱。”

“若为仇家构陷,争讼公堂,沉冤牢狱,奔走胥吏,想要脱枷号之苦,所需何物?”

“钱。”

“若枉曲无矫,冤屈不雪,申诉难闻,秋决将至,百计求告于狱吏牢卒,务求全尸,所需何物?”

“钱……”

李筠喃喃低语。

谋士望着他,目光幽深,缓缓道:

“是故,钱之用,无所不在。一言以蔽之,曰——‘能通神’。”

李筠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呼吸也急促了些。

谋士轻笑,意味深长:

“神且能使,况于人乎?故先生无钱,乃第一大事。”

他微微前倾,“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若欲反,先生当知——先聚钱,后聚人,再聚势,最后聚天下。”

李筠缓缓站起身,目光燃起炽烈的光。

“先生之言,吾受教矣。”

他大步走出,身影隐入夜色之中。

他要搞钱。

 

当时有位僧人时常公开讲经,素为善男信女所崇敬,有高僧之名。

李筠登坛拜访,对僧人合掌一礼,微笑道:

“法师,世人皆敬汝之佛法,我亦敬之。”

僧人敛衣还礼,“将军谬赞,贫僧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介修行人,何敢受此大礼。”

李筠低声道:

“吾军府库空虚,粮草不足,欲借师傅大名,以募钱粮。”

僧人微微一愣,李筠继续道:

“愿为法师作一场大法会,募施钱粮各三十万。此款先存吾府库,待事成之后,再与师傅中分。”

僧人垂下眼帘,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数日后,潞州传遍了一则惊天消息:

高僧感悟佛法,将择日自焚,燃身供佛!

消息传出,信徒蜂拥而至,四方震动。达官贵人、百姓权豪,无不慷慨解囊。钱粮如雪片般送入李筠的府库,短短十日,已然聚齐六十万!

这一日,潞州郊外,一片空旷之地。

高台已筑,柴薪堆成小山,僧人身披袈裟,盘膝而坐。数万信徒跪满山坡,哭泣祈愿。李筠与夫人站在人群前,衣冠肃整,语气悲怆地宣布:

“我等倾家财施之,为法师送行!”

悲号声此起彼伏,焚香盈天,钟鼓齐鸣,天地间充满了一种肃穆的氛围。

僧人闭目低诵佛号,想起了破庙,有了这笔钱粮,他们可以救很多人。

他早已与李筠定下计划——柴薪之下,通往藩帅府的地道已然挖通。

火起之时,他将从地道逃脱,静待风平浪静,再享受三十万之富贵。

一切尽在掌控。

黄昏时,李筠亲自点燃柴薪。

火起了。

烈焰猛地吞噬柴堆,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僧人缓缓睁眼,他感到炽热的温度,待众人皆被火光震慑,他悄然伸手,摸向身后的地道入口。

可是——地道被封死了!

僧人猛然睁大眼睛,扣动石门,手指被烫得起泡,他拼命敲打,可滚滚烈火浇灭了他的声音。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火舌舔上他的皮肉,袈裟化作飞灰,白骨燃成焦炭。

烈焰冲天,火光染红半边天际,震撼的信徒们跪地叩首,山呼:“恭迎法师成佛”!

李筠站在人群前,负手而立,嘴角微微扬起。

六十万钱粮,尽归己有。

大火映着他的脸,仿佛烧红的铁。

他终于,拥有了一支完全的军队。

他要反了。

Notes:

游戏更新了!!老规矩打几天游戏,万一我玩忘了可以来xhs给我记忆重塑
yysls启动!
参考文献 宋朝事实类苑 大宋帝国三百年1-7 续资治通鉴长编 岂有此理

Chapter 40: 闻喜宴

Chapter Text

三月,丙子。斗柄回寅,一夜春威返,虽是料峭,终是寒轻。琼林苑樱花脉脉,飞英如雪。

宾客往来,尽是衣冠楚楚的士子。少东家陪同赵二前来赴宴,行至半路,忽见前方人声鼎沸,笑语喧腾,便循声望去。

原来是放榜台。

放榜已过数日,但榜前依旧聚满了人。新科进士意气风发,许多人大声喊着:“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更有人兴冲冲地请画师作画留影。

可在这片欢腾之中,也有几道格格不入的身影。

远处,一个身穿漕工服饰的男子孤零零站着,神情落寞。他的目光在那朱红榜单上一行行掠过,寻找一个本该属于自己的名字,最终,他只是颓然低头。

像他这样的人,并非少数。

他们日日前来,不死心地再看一遍榜单,仿佛只要多看几眼,便会出现自己的名字一样。

也多亏了这放榜台,少东家四下望去,只见周围早已有许多小贩支起摊子,贩卖冰饮、茶水、糕点,生意兴隆。

除了落榜的士子,还有许多孩童被家长带来“蹭喜气”。

“哎呀,你这死孩子!真是要把我活活气死!”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一个妇人叉着腰,指着地上撒泼打滚的小孩,脸色涨红,怒不可遏。

旁人见状,好奇问道:“怎么了这是,发这么大火气?”

妇人叹了一口气,颇为懊恼:“这不闻喜宴嘛,昨儿个我让他写文章,想着带他来熏陶熏陶,这里全是文豪学士,能给指点指点,指不定就被哪位官老爷看中,收做学生,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地上那孩子猛地翻身左右打滚,大叫:“你骗人!你明明说带我来玩!”

“哎你个混小子!还敢顶嘴!”妇人一把拎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可小孩死活不肯起,“娘是怎么说的?先看文章,再踏青,刚刚不是带你从长廊下来了?那不是踏青是什么?”

周围人哄笑,妇人却毫不在意,依旧苦口婆心地教训着:“小佰啊,你已经五岁了,只想着玩,以后怎么考得过别人呐?如今圣上开科取士,寒门子弟也能出头,你可不能辜负这番好光景!你爹娘一辈子困在粮米之中,难道你也想这样过一生?”

“我又不想当官,我想当个武将!”伍小佰不服气地嘟囔。

“放屁!考科举才是正路!”妇人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气得直跺脚。

这时,旁边一个人忽然出声:“这个,是你丢的文章吗?”

只见那人正是方才在榜前落寞的漕工,他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头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依稀可辨。

妇人眼睛一亮,连忙接过,嘴里不停道谢:“对对对,就是这个!谢谢啊!”她展开一看,却又皱起眉头,忍不住抱怨:“哎呀,怎么揉成这样,字都看不清了。”

“哎,可有那位愿意指点指点?”她左右张望,见没人愿意搭理,目光落在那漕工身上,试探着问道:“这位……学士,您见多识广,能不能帮忙?”

漕工怔了怔,沉默片刻,终是接过文章,扫了一眼,缓缓说道:“文章虽稚嫩,但行文不算太差……孩子的年纪尚小,遣词造句不宜过分雕琢……”

他寥寥数语,竟然真说出了一点东西,旁人听了皆是眼前一亮。

“这位先生果然有学问!”

“是榜上之人吧?这等见识,难道也是今科进士?”

伍娘子大喜,连忙拉着伍小佰,“还不快听听?多出一分,干掉千人啊!”

伍小佰鼓着腮帮子,嘟嘟囔囔地站起来。

妇人忙不迭地道谢:“多谢这位学士,您也是来参加闻喜宴的吧?”

漕工轻摇头,不愿多言,将那皱巴巴的文章递回,转身离去,背影透着落寞。

“啧,看来是个落榜的,真晦气。”妇人将文章一扔,“算了,咱们去玩吧!”

伍小佰来了劲头,拽着他娘赶紧走,生怕人反悔。

 

走过这厢,少东家忍不住问:“这闻喜宴是干什么的?”他只道是什么宴会,如此看来似乎有些讲究。

“这闻喜宴乃是陛下亲设,以示恩荣。新科进士得入琼林苑,与群臣共宴,既是赐宴,亦是示信。”赵二看了少东家一眼,解释道:“朝廷选士,重才更重德,故圣上于此设宴,一则宽慰寒门士子,二则借机察其才性,或有可堪造就者,便能早作提携。”

原来如此,少东家似有所悟点点头,对赵二而言,这场宴会无疑是拉拢新生力量的好机会。赵大让他主持,估计也是在刻意培养。毕竟尹勋一案中让赵二背了锅,这口锅不能白背,总得给他一些弥补。

正想着,一个高扬的声音远远传来——

“廷宜!”一道红色的身影迎风而来,衣袖宽大,翻飞如蛾,步履轻快,气势逼人。

廷宜?是在叫赵二吗?

少东家下意识往前一站,挡在赵二身前。

那人走近,露出一张俊美至极的脸庞,眼梢微挑,透着一股子傲慢。他上下打量了少东家一眼,眉心微蹙,语气不屑:“让开。”

这态度,叫少东家格外不痛快,“你是谁?”

红衣人轻哼一声,并不将人放在眼里,挥开苍蝇般晃了晃手,“区区侍卫,也配问我的名讳?让开。”目光已然越过少东家,直接落在赵二身上,“廷宜,你怎么还带着这些粗鄙之人同行?真是煞风景。”

少东家被这口气冲得不爽,正欲反驳,赵二却轻轻将他推开,眼神示意他无妨。

他心有不甘,但也不好当众争执,落了赵二面子,只得暂时退开,心中暗恼,这人是谁?赵二也真是的,竟然帮一个外人说话。

那人用一种亲昵的口气对赵二说道:“抱歉,我没注意有外人在,这才叫了你的表字。”

外人?表字?这人竟然与赵二如此亲近……少东家在心里揉捏着赵廷宜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唇齿开阖,配搭得恰到好处,听起来轻快,又每叫少东家心里透出一股酸意,看着眼前这只大红蛾子更加不顺。

赵二不温不淡道:“王指挥今日乃是奉命巡防?”

那人露出几分得意,昂起头,拖长声音道:“多亏了二哥查出尹勋一案,陛下才让我当这龙捷右厢都指挥使,负责今日琼林苑巡防。”

“二哥,你觉得我这一身如何?”他故意转了一圈,头发在阳光下如同融化的铜汁,让人以为他有些异域血脉,“陛下亲赐的真红蜀锦,我寻了羽衣楼最好的绣工制成这一身,二哥,你喜欢吗?”

少东家咬紧嘴唇,两颊气的鼓鼓,这人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对赵二的觊觎之意。光是那一身衣服,就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受尽恩宠,旁人皆要围着他转。

“陛下厚待皇亲,此等恩荣,实属罕见。只是今日乃朝廷盛宴,衣冠失仪,恐不合礼制。”

王继勋轻哼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那又如何,但二哥若是不喜,我回头换上甲胄便是。”

赵二似乎连叹气的兴趣都没有,只是平静道:“王指挥既司京中巡防,职守在身,闻喜宴即将开始,若有公务在身,还是先行紧要。”

王继勋听出了逐客之意,他随意甩了甩衣袖,嫌弃这里的空气不够清新,转身之际,又道:“下次我再来叙旧,二哥定不许推辞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二人,袍袖一挥,大步离去。

少东家望着这披红挂彩的飞蛾走远,心里说不出的厌恶。他皱着眉道:“这大红蛾子是谁?举止轻狂,言语跋扈,满身浮华,生怕旁人不知他是权贵一般。”

赵二早已习惯,按了按额角,“王继勋,皇后母弟,此人挟势骄倨,素性狂妄。少侠若遇此人,还是避让三分为好。”

“哼。”感情他还真是个外人,少东家酸道:“一看这人就没什么功夫在身,避让他作甚?他是皇亲国戚又如何,我还是……”

“慎言。”赵二生怕少东家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赶紧睃了他一眼。

 

宴厅已经布置妥当,列鼎错陈,华灯齐照。殿阶之上,雕龙御座高悬,坐北朝南,自有一番帝威。御座东侧,紫檀雕龙长案静静立着,金丝蒲团铺陈在案前。

御阶之下,百官依次列席。权知贡举薛居正及诸礼部官员坐于东西两侧,黑漆卷云案前,锦垫铺陈。南侧,新科进士按甲第分列,朱漆方案,素垫铺地,虽不及朝臣尊贵,但今日之后,他们便是鱼跃龙门。

宴席最外,禁军将领与礼部属官肃然而立,目光微垂不语。筵席之间,宫人步履轻盈,悄然穿梭。

人影憧憧,将琼林苑的风都梳得细了。

随着百官迎候,赵二入席御座东侧,背脊笔直,双手轻搭膝前,风度端凝,举止沉肃。少东家侍立在他身侧三步之地,低头便可瞧见赵二那副俊朗的面容,目光描摹着那眉眼鼻梁。

赵二似有所觉,眼睛缓缓一转,澄褐的眼瞳从眼尾扫向少东家,少东家心头一紧,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闻喜宴,开始了。

 

钟鼓齐鸣,殿内一片肃然。新科进士们依次入座,按名次叩拜受封,神情间掩不住欣喜与紧张。这些名字将烙上天子门生的金印,此宴之后,或成明日谏臣、未来宰辅。

少东家有些无聊,微微扭头,便听到前面几名官员低声交谈:

“近日木材匮乏,金明池、军器监等处皆告急……秦州采造务迟迟未到……”

“西戎酋长生事,戍卒折损,陛下不欲轻起干戈,正忧此事……”

少东家听了半句,困倦更盛,心道:“这些酸丁凑一块也不知道念叨点好的。”他正发愣间,便听赵二轻声道:“赐酒。”

绯衣内侍鱼贯而入,手捧金杯,一一奉上。

宫酿倾倒,香气一出,馥郁满堂。寒门子弟捧杯的手不住发抖,酒液晃荡险些溢出。他深吸一口气,仰首一饮而尽,强忍着鼻头的酸涩。酒液入喉,烧的五脏六腑都蜷起一般,唯有心头是舒展的。跻身庙堂,天子门生!一股豪气油然而生。

随后权知贡举薛居正即席赋诗,诗成云烟,句成锦绣,四座叹服。新进士们依次应和,虽参差不齐,总归洋溢着喜悦之情。

少东家听得发困,又觉肚腹饥饿,愈发躁动,身子微微前倾,忍不住动来动去。赵二察觉到他的动作,却不转头,只是轻轻抬起一只手,指尖在半空中勾了勾。

少东家愣了一下,随即乖乖俯身凑近,幽幽龙涎香自赵二发间浮出,混杂着筵席细微的檀香,温沉而清冽,愣神之间,他的发丝轻轻拂在赵二肩头。

赵二不动声色,指间一捻,从袖中取了一块糕点,轻轻塞入他手中。

少东家眼睛一亮,顿时心花怒放。他悄悄攥着糕点,又怕压碎了不敢用力,倒像是抓着一只蹊跷,他舍不得吃,又耐不住饥饿,转过头去偷偷咬了一口。糕点入口即化,几番动作后唇角沾了一点碎屑,他忍不住抿了抿唇试图压下嘴角,露出个怪异的笑来,放眼望去,顿觉这满堂酸儒都顺眼了几分。

正当宴席行至半途,突有喧哗声自外传来。

一个满身酒气的武将大步闯入,步履生出一股凶悍之风。他生得面目粗豪,须髯虬结,双目如铜铃一般,面色酡红,显然是酒意正浓。身后带着几个属下,皆是满脸怒色,颇有气焰,一路上踢翻几案数十,喧嚷着直冲入宴席。

那武将一眼便瞥见权知贡举薛居正,冷笑一声,劈手推开挡在前方的几人,直朝薛居正奔去。

赵二眯眼一看,来人正是龙捷左厢都指挥使马仁瑀,王继勋的上司。

王继勋素来凌蔑武将,旁人大多侧目引避,唯独马仁瑀力抗忿争,两人素有龃龉,恐怕故意纵人滋事,好让此人出丑。

少东家悄声道:“要我动手吗?”

赵二微微摇头,示意静观其变。

新科进士们吓得如鹌鹑一般缩成一团,低眉敛目,个个神色惶恐,只有数人勉力挺直身躯,尚能保持镇定。赵二暗暗将这些人记下。

马仁瑀在薛居正面前站定,一脚踢翻脚边的案几,酒盏倾翻,汤汤水水流了一地。

“直娘贼!你个狗日的薛居正,老子问你,先前许我的话,如今你凭什么赖账?老子刀头舔血,打江山给你们做官,你倒好,吃着宫里的酒,在这儿让一群穷酸秀才捧着,老子如何咽得下这口气!”马仁瑀破口大骂,一步步逼近薛居正,指着他鼻子。

几名武卒跟在他身后也不示弱,纷纷指责起来,实则说是指责,还是迂回了。

这薛居正做了什么被人这样辱骂?众人看向薛居正的目光,也渐渐复杂了些。但听着听着,那目光大多变成了同情。

原来,薛居正负责科举时,马仁瑀私下让他给士属开后门,薛居正实不许而阳诺,马仁瑀便闹上宴来。这走后门不成当面来骂人,也确实令人震撼。

薛居正端坐如常,目不斜视,他自然也是清楚,对骂无益,对打更是无法,便安生地坐着,等着。

见状,马仁瑀怒火更盛,伸手就要去抓薛居正的衣襟。

赵二终于开口了。

话语从那两片好看的嘴唇中通过,他的声音不高,但十分清楚:“马将军,你喝醉了。”

此话一出,屋内那些低沉嘈杂的声音都凝固住了。

马仁瑀眼神一变,似乎犹豫了几息,他并不怕赵二,但左右气已经出了,便接着这个生硬的台阶下了,随即抱拳粗声道:“末将酒后失仪!”

说罢,他直接转身,带着一身怒气大步而去。

赵二轻轻挥手让人给换了一张桌案和酒菜,宴会继续。

文臣们相互对视,重新归席,只不过彼此低语之中,多了一些轻蔑与讥讽。方才马仁瑀那番鲁莽行径,落在这些新科进士眼中,更觉粗鄙。才子们的诗句里,便渐渐夹杂起暗讽。更有人提起马仁瑀少年时之事。原来此人年少时厌学成性,一日因背书不过,被博士笞打数下,竟怀恨在心,夜里放火烧了学堂。幸而那位博士命大,逃了出去。

文臣继续吟诗作对,只不过诗句之中,多了一些鄙视武官的味道。不过,就算是刀子嘴斧子心,真要较量,谁敢真惹这莽夫?也只能这般暗暗窃笑。

宴罢,天光正好。新科进士们换上赐予的紫袍红带,头簪金花,簇拥出琼林苑。沿途禁军清道,百姓早已守在栅外,翘首以盼,欢声如潮。进士们骑着高头骏马,自琼林苑出,过金明池,再入金水门街,皆是京中繁华之地。满街张灯结彩,坊巷鼓乐齐鸣,夜色都被这锣鼓声敲得透亮,果然一派皇恩浩荡。

“金龟婿啊这是,小姐你要哪个,等会给你抢。有了这匹快马,等会我一抓到,咱们就跑!”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阵骚乱。只见这些进士突然面色涨红,挠头抓耳,不住在马上扭动,仿佛浑身不自在。转眼间,数十名进士竟齐齐滚落马下,直在地上打滚,边笑边叫,满街狼狈。百姓围观,目瞪口呆,不知是喜是忧。

“这些大老爷是中了邪了吗?”

“痒啊!哈哈哈……娘啊,痒死孩儿了!”

“救命……救命……嗷嗷嗷好痒啊啊痒死我了……”

那边几名武将假意维持秩序,实则捂嘴偷笑,眼底尽是幸灾乐祸。

这些进士红痒遍身,显然是中毒所致。少东家若有所悟,道:“看样子是早有准备,这些武官,倒是够记仇。”

就在此时,赵二也觉脖颈间隐隐发痒,伸手捂住了嘴,微微躬身。少东家见状,忙跳到他身侧,关切道:“你没事吧?”

赵二面色阴沉,淡淡道:“大轻功。”

少东家不及细想拦腰抱起赵二,轻功施展,踏瓦而行,直奔开封府。

怀里的赵二格外僵硬,一直不住颤抖,少东家有些纳闷,不知道赵二这是痒还是别的什么。

正疑惑间,忽然感觉赵二肩膀微微一颤。少东家皱了皱眉,低声问道:“怎么,你也中毒了?”

赵二手指抓紧了少东家前襟,随即一声极轻极短的笑音从赵二喉中溢出,如同水下的气泡冒出,憋笑的气流堵在胸口,怎么也按捺不住。

少东家福至心灵,他少见着赵二这幅生动地样子,这笑声听来几乎带来了富有肉感的快意,心里被柔软地挠了一下。

这痒痒粉真是极好的发明。

一时他不知怎么想的,竟然脱口而出:“再笑一声。”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太过冒犯,但赵二自顾不暇,肩膀轻颤,眼中似乎无奈又有点恼火,他用手指拽了两下,示意少东家动作快点。

少东家见他想笑又死撑着的模样,不似那些进士般狼狈,右手微微蜷曲,呈现一种类似握笔姿势,他将手抵在唇前掩住笑意。狐狸般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计谋得逞后狡猾地偷笑。

少东家忽然生出点恶作剧的冲动,故意在赵二腰间轻轻一挠。

这可是在几百米的高空!这人是想死么?

赵二身子猛地一抖,喉间笑声终于滚动出来,仿佛一串风铃被撞了一下,清脆而短促。他面色发沉,抬眼瞪了少东家一眼,压住笑意,冷声道:“住手。”

Chapter 41: 夜阑召

Notes:

充了钱觉得爽又不爽的 yysls你在水里下了什么
少东家一把抓住五年科举三年模拟,顷刻炼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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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少东家轻功一停,稳稳落在地上,赵二侧首,掐着手心道:“放我下来。”

少东家犹豫了一瞬,手臂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赵二顺势自他胸前轻轻一推,身形飘然落地。未等开口相询,赵二便已快步径直向一处偏僻廨房而去。

“喂,你要去哪?”少东家见状,忙不迭跟上,这里是开封府的偏院,他来这儿做什么?难道不该去找医师么?

少东家一看这处院子,心中狐疑丛生。他自问对开封府已是熟悉,可这处偏院却是从未进过。正要开口,却被赵二抬手制止,“不……不必跟来。”

看着赵二手心那四道月痕,少东家有些不明所以,这人怎么转眼就翻脸,是刚才他做的太过了?

他不信邪前挪两步,便被守卫挡住。

这些守卫身着黑甲,透着凌厉肃杀之气,绝非寻常府兵。少东家心头微震,暗自忖道:这是开封府衙,怎么会有这等军士?

他试图绕到另一侧再看,奈何那守卫寸步不让,冷声道:“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孙老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少侠,还请回吧。”

“孙老,”少东家好奇,“这里是什么地方?”

孙老笑眯眯道:“大人不让老奴告诉少侠,说少侠若是知道了会坏事。”

少东家不服,“什么叫做我会坏事?难道我不会保守秘密?”

“少侠多想了,大人……”孙老做了个请的姿势,“估摸只是不想让少侠夹在中间难堪,少侠就领了大人一片好心吧。”

回到房中,他越想越不是滋味。赵二竟如此防着他?还说什么“你知道了会坏事”,他是那种人吗?

越是被瞒着,越是想一探究竟,好啊,既然不告诉他,那他自己查!

少东家这返回去偷偷守在不远处,远远窥探,赵二只带了片刻就从屋内出来,他的痒痒粉似乎已经好了。不过他无法靠近,也不确定,只能瞧见几个侍女进出往来。这里守卫森然,来往之人极少,分明是藏有要紧之事。

 

翌日天明,闻喜宴之事已传遍朝堂。

御史中丞刘温叟闻言大怒,捋须骂道:“武夫莽汉!闻喜宴乃天子恩典,岂容这等粗人污蔑?简直是目无法纪!”

赵大哥捧着奏章,亦是头疼不已:文官们被白白戏弄一场,颜面尽失,御史台弹劾的折子都快摞成一座小山。刘温叟不肯善罢甘休,马仁瑀又是个浑人,万一处置不当,军中必有不满。

王继勋不甘落后,抢上一步禀道:“陛下,昨日闻喜宴上诸位进士与大臣,无故中了痒痒粉,丢尽朝廷颜面。臣以为,此事必是马仁瑀所为。”

赵大哥揉了揉眉心,沉声问:“王卿有何证据?”

王继勋一时语塞,只道:“此等下作之事,非那粗鲁武人所为,还能是谁?”

赵大哥心里叹气:这王继勋的小把戏闹到他面前多次,明摆着是借机打击马仁瑀。

正踌躇间,忽有侍从报:“马仁瑀求见。”

赵大哥心道:“倒是来得快。”

只见马仁瑀大步流星进来,面色涨红,抱拳行礼道:“陛下!臣听闻有人参我下毒,这简直是污蔑!臣虽莽直,但也知朝廷大礼岂容放肆,何况我等武将,怎会使那等无耻手段?”

赵大哥抬手示意稍安勿躁,缓声问:“昨日之事,你可曾与薛居正争执?”

马仁瑀瞪大眼睛,满眼不可置信,脱口道:“是有几句口角!那薛居正背信弃义在先,分明早答应替我侄儿通融,结果却让他名落孙山,难道不该骂?”

赵大哥摇头,避重就轻道:“闻喜宴乃天子恩赐,你在那场合骂人,已是不敬。至于痒痒粉一事,可有何辩解?”

薛居正闷头吃了个哑巴亏。

马仁瑀一拱手,阴测测看了眼四周,隐怒道:“臣纵是莽夫,也不屑用这般阴损法子!如若查出是臣所为,甘愿引颈受戮!”

马仁瑀不承认,赵大哥倒也信他,毕竟以他的性子,若真是他干的,早就自己说出来了。马仁瑀虽粗鲁,却一向嫉恶如仇,况且他重信义,若真是他下的毒,何必如此推诿?赵大哥轻轻叹息,扬声道:“传旨,着开封府彻查此事。若有真凶,绝不轻饶。”

文官们面面相觑,心中暗忖:查?这等小把戏,能查到什么?只不过是政治手腕,给刘温叟一个面子罢了。何况大家心知肚明,这罪魁祸首几乎是明牌,不知哪个不走运的要触这个楣头。

 

少东家藏身屋檐上,屏住呼吸,悄悄探出半个脑袋,目光死死盯着院中。

他焦躁地咬着手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回过神来。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这开封府里,他东窜西蹿早就轻车熟路了,却唯独不知道这处偏僻院子的来历。这里守卫森严,来往之人个个眉目冷峻,浑身带煞,怎么看着像死士似的。

说是院落,倒不如是囚笼,不知这里头的人是什么来历,要这么看护着,赵二对此讳莫如深,甚至不惜对他这个近在咫尺的人也三缄其口。

他本想着蹲守几天,总能发现点什么。可谁知道赵二不仅早早布置守卫,连他绕小道、爬墙头都被人堵回来两次。

“到底是什么啊……”

正想着,忽觉身后寒意袭来,似有一股熟悉的龙涎香。少东家猛地一抖,还没回头,就听到那道清冷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看够了吗?”

少东家吓得差点把手指咬断,一脚踩空,险些扑倒在地。他连忙站稳,就见赵二背着一只手,一双狭长冷冽的眼睛微眯地看着他。

“你很闲?”

“不闲!”少东家忙不迭摆手,移开目光,“我就是随便看看……”

赵二倾身微微靠近了些,那张清容俊秀的脸一靠近,少东家反倒心跳加速,喉间吞咽一下,讷讷向后倚了倚,“你……要干嘛?”

“少看点不该看的,”赵二低声隐隐警告,重新站直,“既然这么闲,去把痒痒粉的案子查了。”

少东家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立刻去查!马上走!”说着,一溜烟跑出后院。

刚跑出去没几步,少东家就后悔了。

他心虚什么,分明藏东藏西的是赵二,少东家在脑内复盘一回,想出好几种回呛的办法。倍感绝妙,只是可惜了,他在关键时刻就是想不到。

眼下他接下痒痒粉这个活,后院的盯梢也不愿就这么算了。他将几个名字在心头过一遍。

尹勋出事后,原本正在进行的疏浚工程不得不停摆。张错负责收编天上来,冯如之、冯夷则统筹万胜镇、陈留与天上来三地事务。如今天上来有许多人,摇身一变进入了都水监干活。同时陈留一空,许多房屋空置,顺道清理了,当做临时居所。

朝廷之中也是风起云涌。常平使沈义伦升给事中,由于陈留夜溃一事,今后所有死刑案件必须上报御前裁决,这使得刑部与御史台事务日益繁重,沈义伦忙得脚不沾地。

唐靖仇仍在追查与军器监相关案情,几日来连眼睛都熬红了。

少东家想找个人替他盯着,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李守节。

禁军经历了一场大考核,不合格者全部被清理出队伍,李守节便被调去担任团练使——这个官职听起来威风,实则不过是个闲职,几乎无所事事。

闲人一个,正好合适。

少东家正准备出发,张错却找上门,递给他一样东西。

“少侠正要去琼林苑,可否替我转交此物给一个人?”张错道,“他叫王卷,就在放榜台。”

“顺手的事。”少东家点头答应,将那本书往怀里一塞,踏上了前往放榜台的路。

少东家绕去见了一面李守节,本以为只需几坛好酒就能打发,哪知李守节却笑道:“酒倒也罢了,不如你欠我一个人情,日后若有事,我来寻你。”

少东家诧了他一眼:“你也会算计人?”

“我虽是闲人,但不是傻人。”李守节哈哈一笑,“正好借此机会,试试我这木鸢。”

两人谈妥,少东家直奔琼林苑。

 

放榜台。

漕工服十分显眼,少东家拿出东西递上,王卷打开一看,是一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据说是柳夫子编撰的试题集,在开封中风靡了好一阵子,价格不菲,漕工们凑了许久才买了一本。他们不敢贸然打扰王卷,便托张错送来。

王卷缓缓翻开,“弟兄们一片心意,我心领了,只是晚了……”

少东家微微一怔:“什么晚了?”

“阿平阿娘,还有隔壁的张婶子,都说我一时辛苦,来年高中……可我学啊学,考啊考,却没能等来我的金榜题名日。”王卷合上书,低头笑了笑,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粗砺沙子,“有人给了我一笔钱,不多不少,刚巧能把阿平的病治好。”

他抬眼望向远处的榜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前几日,那人打马扬鞭往城中去,俨然一副大官摸样,我便来这放榜台一探究竟。”

“有一个王卷高中,就有一个王卷落榜,同名同姓,偷天换日,李代桃僵,能用一纸前程,换来弟弟的命,你说,我亏了吗?”

少东家睨了他一眼,眉头皱起,他本想冷言冷语骂一句,看见这人痛苦而害怕的目光,一时说不出那么重的话来,只是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若真觉得不亏,何必来问。”

“我……”王卷语塞,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这话,你留着问那些送你书的人去吧。”少东家与他对视片刻,他移开了目光甩下一句,转身离去。

“造化弄人啊。”王卷自嘲地笑了一下,“也许,当个青蛟堂漕工,已经很好了。”金榜前的喜悦与他无关,如今连那榜上闪亮的名字也不属于他。

他拿着书往家里走去。

 

少东家向琼林苑后厨去调查。将各色调料一一取样,小心收好带回去给史骨检验。正要离去时,目光忽然在角落一滞——地上赫然躺着一截断裂的细绳,隐约还沾着些许药粉的痕迹。

他俯身拾起,指腹轻轻揉捻,绳质柔韧,似是捆住药包常用的。他眉心微蹙,唤来一名侍女,“姐姐,昨日席上菜肴,都是府中厨子亲手所做?”

那侍女连忙低头道:“回公子,今日闻喜宴的酒菜,并非府中厨役经手,而是由金钟酒楼的人掌勺料理。许多食材、调料,甚至烹具,都是他们自带的,我们府中之人,不过在旁听用吩咐,帮些打下手的活计。”

“金钟酒楼?”少东家问道,“在何处?”

“回公子,金水门街。”

少东家记下这处所在,心中已有计较,便未再多问,踱出后厨。

他信步穿廊而行,忽见几道形迹鬼祟的身影藏匿在院中暗处,似在低声交谈。一个巴蜀口音的商人,一个假装鱼贩的探子,还有江南来的文人,似乎都对什么战船图纸十分渴求。

少东家驻足不语,目光沿着他们的视线望去。金明池波光潋滟,水面上,数艘战舰静静泊着,桅樯高耸,影影绰绰,那楼阁水榭宛如犬牙差互,整个金明池如同一张无底巨口。

 

马仁瑀下了朝,冷哼一声。那刘温叟一把年纪就算了,王继勋这个小人他还是打得着的。

他是个实打实杀出来的武将,最看不起王继勋这类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官员。偏偏这小人不但参了他一本,还敢当朝指名道姓,说他在闻喜宴上撒痒痒粉?

狗屁!

马仁瑀压根儿懒得跟这种人讲道理,直接出了宫,带着亲随一路守到王继勋,逮着人就揍!

“就是你在朝上放屁,说我搞什么痒痒粉?”马仁瑀一身戎装,满面寒霜,几步迈到近前,目光如刀,冷冷盯着他。

王继勋被他逼近,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可随即想到自己身份,顿时硬着脖子喝道:“马指挥,你想干什么?这里可是大相国寺外头,你敢对本国舅动手?”

马仁瑀冷笑一声:“国舅?也不过是个只会攀龙附凤的废物!也就仗着自己那点子皇亲身份,横行霸道,简直丢尽朝廷脸面!”

王继勋脸色铁青,怒道:“放肆!马仁瑀,你这粗鄙武夫,好大的胆子!”

马仁瑀一声暴喝,手中马鞭狠狠一甩,鞭梢凌空抽在王继勋身上。

“啊——你敢打我!”王继勋瞬间跳脚,捂着手臂次牙咧嘴,“愣着干嘛,快上!”他身边的禁军眼看不对,连忙想要上前护住王继勋,却被马仁瑀一声断喝震住:“都给老子滚远点!”

众禁军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

马仁瑀抬腿便是一脚,正中王继勋后膝,王继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痛得直哼哼。马仁瑀抓着他后领,直接一拽,又一脚踢在王继勋背上,硬生生打得人趴在地上,脸贴青砖,发出一声闷响。

“你放开!”王继勋口唇出血,声音含糊,四肢拼命挣扎,奈何被马仁瑀摁得动弹不得,脸涨得通红,“你等着,我要告诉陛下!”

“哼,你要是想丢脸,就尽管去告状,”马仁瑀冷笑,手中挥着马鞭,一顿好抽,“老子打人,不看官位,只看人品!”

他美美把人揍了一顿,拍了拍手上的灰,正要扬长而去。

王卷就在人群中看着。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拨开人群,快步走向马仁瑀。

“我后悔了!”

人群一瞬间安静下来。

马仁瑀刚刚收拳,闻声回头,看见是这个熟人,眉头一挑:“你说什么?”

王卷喘了口气,直直看着他,咬牙道:“我把钱还给你!”

马仁瑀嗤笑一声,随手抖了抖袖子:“钱货两清,交易做成,哪有讨回的道理?”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怎么,这回走了狗屎运,担心明年考不上?”马仁瑀耸了耸肩,准备走。

王卷拉住了他。

马仁瑀烦了:“你要多少钱?”

王卷:“你以为我是侥幸得了这个名次?你以为我只是个走了狗屎运的漕工?不——”

“我自幼家贫,夏日里连一碗冰饮都舍不得买,寒天冻夜,手上冻疮裂开,写字都抖得握不住笔!靠着白日做工的微末薪俸,省吃俭用,兄弟几人凑钱买书,夜夜苦读,才换来这一榜之名!”

“那你想怎样?你也想去告御状不成?”马仁瑀眉头皱的更紧。

王卷支吾半天,道:“我要你道歉!”

“哈哈哈哈——”马仁瑀仰天大笑,眼中透出几分戏谑,“有意思。”

“我看你也是个有骨气的,那便接下我三招!你若能接下,老子亲自上奏圣上,为你讨回功名!”

王卷猛地一震,浑身血气上涌,手指微微颤抖。

三招?

他一个漕工,如何接得住马仁瑀的三招?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喉咙像是被堵住,颈项青筋突露。

“不,阿平只有我了……要是我死了,阿平不是病死就是饿死……”

边上的看客撞了他一下,他猛然回过神来。

自己仍然站在原地,眼前,马仁瑀掸了掸灰尘,脚边踩着王继勋。从来没有他王卷的位置,他根本没有冲上去,也没有说出“我后悔了”四个字。

他依旧站在人群之外,和所有看客一样,什么都没有做。

“我不能毁了阿平……”一种绝望地情感挤压胸口,他紧紧抓着双拳,心想:命运给什么,便受着,哪是一声呐喊就能拨开?荣誉也好,幸福也罢,都和学问没有半点关系,连走运的人,都是这种货色,他还是免去白白折腾,徒惹麻烦。

王卷扭头向家里跑去。

 

等到马仁瑀走远,身边人才敢扶起王继勋,灰溜溜地躲回府中。他心里憋屈得很,一跤坐在椅子上,捂着脸上的淤青,气得浑身发抖。

侍从拎着药盒轻轻给他上药。身为皇后母弟,王继勋自然也有几分姿色,眼下受了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磕破了皮,灰头土脸的,那一头带点红棕色的头发也因在地上打滚而灰败不少,唯有那双眼睛闪着狠色。

王继勋心头口憋着一股恶气,偏生又发作不得。要论拳头,他自忖不是马仁瑀的对手;要论后台,眼下圣上又不搭理他,姐姐更是多次警告。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咬牙切齿地低吼,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盏乱颤。

侍从低声道:“大人,不如歇息片刻,伤要紧……”

王继勋正烦躁,闻言冷笑一声:“伤要紧?脸面更要紧!”说着猛地站起,手上劲道未收,竟将案上一个白瓷茶盏扫落在地,摔了个粉碎。他眯起眼睛,寒光一闪,心道:“马仁瑀,你有你的拳头,我王继勋就没有法子治你?”

正在此时,外头进来一个家仆身后,小心翼翼地通报道:“大人,有个厨子来找,说是您答应了给他前……”

王继勋本就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冷不防有人来要银子,顿时怒从心起,正要发作,转念一想道:“让他进来。”

那厨子一进来,王继勋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矮凳,劈头盖脸地骂道:“要什么要?爷受了气,也敢来讨赏?!给爷滚出去!”说罢,抄起案上的一卷账簿,朝那厨子脸上砸去。厨子猝不及防,被打得踉跄后退,额角蹭破皮,捂着脸。

“可是……”

王继勋犹不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揪住那人的领子,狠狠一甩,将他踢出门外,恶狠狠道:“滚!再敢来烦本爷,小心你的狗命!”

厨子摔倒在台阶上,连连磕头,爬起来便跑,心中惊惧,不敢再言。

王继勋冷笑一声,重重吐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阴沉:“哼,马仁瑀,咱们走着瞧。”

 

王卷回到万胜镇,迎面就遇上了面色焦急的沈轻,沈轻见着他,立刻上来:“大哥,阿平突然犯病,如今和于闲哥正在医馆里,你快去看看吧!”

王卷心头猛地一跳,连忙道:“快带我去!”

几人脚下生风,一路奔到医馆。王卷推门而入,见阿平静静地躺在病榻上,脸色仍有几分苍白,呼吸却已平稳。他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趟折腾下来,花费甚巨,幸而王卷“恰好”随身银两足够。待一切安顿妥当,三人悄然退出病房,立在院中长廊下。

沈轻与于闲见王卷满身风尘,面色憔悴,忍不住问道:“大哥,你这几日去了哪里?如何一直不见踪影?”

王卷沉默片刻,缓缓道出买卖功名一事,末了,他苦笑一声,低头看着掌心:“你们觉得,我亏了吗?”

话音未落,便觉身上一痛——于闲毫不客气地一拳砸在他肩上,力道之猛,直将他砸得一个趔趄!

“呸!”于闲怒道,“大哥,你再说这话,我可真要瞧不起你了!”

王卷抬眼看他,只见于闲眉目间满是愤怒,拳头攥得死紧,眼眶竟有些微微泛红。

“天下人可以替你惋惜,可以说你吃亏,唯独你自己不能!”于闲咬牙道,“你若是连自己都觉得亏了,阿平这条命又该放到哪里?他若知晓自己竟比不过一纸功名,他如何安心活着?往后每一日,他都要背负着‘不值’二字度日,你让他该当何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冷厉:“更何况,你这一念,便是对不起你读过的圣贤书!你若是当真心有不甘,便是枉读了这几年诗书,合该你此生再不得科举!”

王卷怔然,过了许久,自嘲一笑,轻轻摇头。

他伸手拍了拍于闲的肩膀,带着释然之意:“那便一辈子当个漕工,和你们一起在这万胜镇上讨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少东家沿着街巷一路走着,心里还在琢磨赵二那偏院的事情。等到了金钟酒楼门前,才发现门扉紧闭,匾额上挂了块“休店整修”的木牌。他愣了愣,嘀咕了一句:“怎么这时候歇业?”

无奈之下,只好折返,沿着金水门街往开封府走去。刚走过一处繁华路口,忽然瞧见前方一家布匹店,门口挂着几匹鲜艳夺目的蜀锦。店家正卖力地吆喝,少东家好奇地走近,伸手摸了摸一匹真红蜀锦,光滑细腻,手感极佳。

“这布可真好。”少东家自言自语,他不禁想到大红蛾子,顿时也想要买一匹做衣服,他年少习武,怎么说也比那瘦猴要好些,但这样未免太有争风吃醋之嫌……

“少侠,你瞧着不像是这儿的人,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隔壁铺子里,一个侍女模样的姑娘探出头来,笑盈盈地搭话。

少东家回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算是吧。”

侍女笑意更深:“真好,我家那魔王小少爷,天天念叨,要出去闯天涯,去交各处的朋友,惹得我都心动了。”

“只可惜,赵老爷而今这位置,可惜我们夫人当年闯荡江湖,如今……”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了,连忙摆手,“啊,对不住,跟着小少爷跟久了,我如今见着人就想攀谈,打扰了,还望莫要怪罪……”

 

回府之前,少东家先去约定的地方寻李守节。

“李兄,今日有什么情况?”少东家开门见山。

李守节抬眼瞅了瞅他,笑道:“你来得正好。我这木鸢今儿飞得好,瞧见不少东西。”他手一抖,木鸢便轻盈地在掌中旋了个圈,仿佛有灵性一般。

少东家见他这副沉迷木鸢的样子,忍不住催促:“快说,那偏院里究竟有什么人?”

李守节没急着回答,先让木鸢停在手臂上,才道:“那些侍女,今日浣衣,我让木鸢盯了一阵。”

“浣衣?”少东家有些诧异,“侍女浣衣,有何稀奇?”

“浣的自然是屋中人的衣物,”李守节道:“那都是些姑娘家的服饰。”

少东家怔了片刻,眼中光芒微微一闪:“你的意思是,偏院里头,住着个女子?”

“没错,木鸢亲眼瞧见那些绣花裙衫,不会有错。”李守节轻轻拍了拍木鸢的翅膀。

“为何特意在开封府藏着一个女子?还派人严加看守?”

少东家一时摸不准。

李守节见他沉思,忽然奇怪道:“怎么,你这么在意?指不定是府尹大人养几个妾室而已,你不会还想进去看看?”

“胡说什么!”少东家瞪目骂了一声,目光却仍不离那偏院方向。他怎么不知道赵二还有妾室,何况开封府这种地方,怎么看都不是养美娇娘的风水,他让自己不要多想,那样戒备森严,应该是什么关键证人?但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你……要不再帮我盯梢几日?”不知为何,想到赵二可能对别人——尤其是一个女子——如此看重,少东家心中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涩和失落。

“用木鸢倒是省事,只不过,”李守节打了个哈欠,转过头道:“你要是想更近一步查探,可得动动脑筋了。那些守卫,可不是摆设。”

少东家蹙眉道:“看来只能另想法子了。”

“你小心些,”李守节提醒道,“这地方藏得这么严实,说明事关重大。别弄巧成拙,连累自己。”

少东家点了点头,心里却已盘算开来。他倒要看看,他会坏什么事。

“行了,回头请你喝酒。”少东家抛下一句话,便往开封府方向走去。

 

深夜,开封府。

一名黑衣亲卫匆匆而入,扣响了赵二的房门,低声禀报:“大人,宫中急讯。”

赵二披衣而起,点燃蜡烛,“进来。”

那亲卫快步上前,将密封的信件双手呈上。赵二一眼便认出封蜡上的御印,神色微微一变。撕开信封,迅速浏览几行字,霎时,指尖微微一紧。

赵二皱了皱眉,垂眸继续细读,心中迅速思索。

几息之后,赵二将信折好焚毁,低声吩咐:“去叫少侠,不必惊动他人。”

“对了,让翟煦他们看好院子里的人。”

亲卫领命而去,赵二负手而立,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冷风扑面,吹乱几缕鬓发。他沉吟片刻,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般深夜,宫中急召,事态只怕远比想象中复杂。

片刻后,少东家睡眼惺忪地推门而入,披着外衣,迷迷糊糊地打着哈欠:“什么事啊,这么晚了还不让人睡觉?”

赵二转过身,冷静吩咐:“宫中急召,跟我走。”

少东家一下子清醒了几分,困意瞬间散去:“这么晚入宫?出什么事了?”

赵二淡淡扫他一眼,语气沉稳:“上车再说。”

少东家还想追问,见赵二神色冷峻,便乖乖闭上嘴,跟着走出书房。院外,已有一辆雕龙描凤的马车等候,宫中侍卫手执风灯,恭谨守候。

赵二率先上车,少东家也跟着钻进去。车帘放下,车厢里顿时隔绝了寒风,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沉闷声响。

赵二坐在对面,眉宇之间依旧带着淡淡寒意,双手交握于膝上,指节泛白,青筋微现。他凝望着窗外仿佛在沉思着什么。少东家悄悄瞟了他几眼,心中暗暗琢磨:这么晚了,连赵二也不得不进宫,看来宫中确实出了不小的事。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你周全。”这句话出口,连少东家自己都感到有些突兀和莽撞。

赵二终于转过头来,目光直直望进少东家的眼睛,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却比方才柔和了几分。他轻轻应了一声,再次投向窗外夜色,悄悄松了松紧握的双手。

马车缓缓驶离开封府,穿过寂静的街巷,向皇城方向而去。夜色沉沉,城中笼罩在一片寒意中,连灯火都显得格外昏黄暗淡。

Notes:

参考文献 克尔凯郭尔全集 莱蒙托夫全集

Chapter 42: 风满楼

Chapter Text

皇宫。

殿内灯火通明,铜炉中熏着安神香,但浓浓的血腥气仍未散去。御医步履匆匆,宫人神色紧张,一道道身影在帘幕后闪动,隐隐透着不安。

赵二与少东家被宦官领入殿中,穿过长长的朱红屏风,一路行至内殿,见到赵大哥坐在床前。

“赵大哥。”少东家道。

“哥。”赵二同赵大一点头,目光看向床上。赵普躺在榻上,眼眸闭合,脸色苍白,胸口一层层绷带染了血迹,显然伤势不轻。

赵大哥:“昏迷之前老赵说,伤他的武器乃是禁军制式。你就在赵宅边上,我唯恐你被连累,这才将你召来。”

赵普恰好悠悠转醒,见到几人强撑着想要起身行礼:“多谢陛下、府尹大人拂照。”

御医见状大惊,连忙上前按住他:“赵副枢密,万万不可乱动,伤口会裂开的!”

赵大哥也连忙劝阻:“则平,身子要紧。”

赵普这才作罢,只能言语感谢。

赵大哥缓了缓语气:“已派人重兵把守赵宅,嫂嫂和承宗平安无事,现已接入宫中。你可要见一见他们?”

赵普摇头:“先不急,臣有话要对陛下说。”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微微一滞。

看到此处,赵二心中极为明白。

果然,赵大哥道:“无妨,都是自己人,照说便是。”

“陛下,臣斗胆猜测,此事另有隐情。天下兵器尽归朝廷掌控,严令不得私铸,而今刺客所持乃禁军制式兵刃,此兵从何而来,乃是其一。何人胆敢如此明目张胆行刺,又有财力人力支撑,乃是其二。”说了一长串,赵普看起来格外虚弱。

赵大哥:“你说的这些,我自然都知道。”

赵普深吸一口气,低头道:“臣不敢说。”

“但说无妨。”赵二道。

少东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隐约察觉这两人暗中交锋了几个回合。

赵普心里暗叹一声,道:“府尹大人一旬前,以缉盗巡防为由,调了一批军械,而今日刺客们所用之兵……”

少东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偏院中的守卫……

赵普又是疼得闷哼一声,脸色发白,额角冒汗,气喘微微:“若非昨夜想起文臣被痒痒粉戏弄之事,实在睡不着,怕是早已死在梦中。也多亏摘星手突然出手相救,否则臣恐怕已然命丧黄泉,无法再助陛下平天下了。”

赵大哥微忿全消,哂笑道:“则平,你不必说这等丧气话。”

少东家听着两人言辞交锋,心中却被另一个名字勾起了兴趣——摘星手?

那可是传说中失踪已久的摘星手……他的目光落在赵普身上,心念微转,思索赵普与摘星手的关系。

赵二冷哼一声,淡淡道:“所以赵公的意思是,这批军械落入贼人之手,便与我开封府有关?既然赵公如此关心,直接去查便是,何必试探。”

赵普不卑不亢道:“我为副枢密使,关心军械,乃是分内之事。”

赵大哥揉了揉眉心,摆手道:“别吵别吵,都消停些。”他转头看向少东家,眼中含笑,“少侠,你怎么看?”

少东家摸了摸下巴,有些踌躇,“这……”

赵大哥:“听闻你正在查痒痒粉一事,不如一并查查这批军械,想来少侠素来公正,最是中正不阿。”

少东家心中微微一跳,总觉得这话听着像是在给自己下套,不过他也对摘星手十分好奇,毕竟这人手上可有着失传已久的沧浪剑谱,索性便道:“……好吧。”

赵普见状,目光一闪,缓缓开口道:“少侠,这事涉开封府,还望你独自查探,莫要动用开封府之人,以避嫌疑。”

少东家闻言,若有所思地看向赵二。

赵二神色不变,淡淡道:“想必少侠不需旁人,也能查得清楚。”

少东家抿唇,有些不安。

赵普不愿让开封府介入,而赵二则干脆顺势推给自己,让他做个公正的局外人。

 

少东家心中忍不住琢磨着赵二的意思,赵二这番话,听来随意,实则摸不清虚实。他若真要包庇什么,该如何是好?他心里没底,偏又找不到机会细问赵二,一时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二人一道出宫,走过长长的宫道,到了寂静无人的回廊,月光照得青砖泛起淡淡的冷光。

少东家悄悄凑近。

“有什么就问,不必在我这里装聋作哑。”

少东家索性问开来:“那偏院的官兵,可是那批军械的去处?”

赵二心里透亮着,微微点头,“是。”顿了顿,又道,“但此事与刺杀无关。查军械来去,只是多此一举。”

“他不愿我结交某些人,借机施压罢了。昨日痒粉,今日遇刺,明日又不知出什么事……文武相争,只怕愈演愈烈。”

“文官武官,不都是官么?官官相斗,倒霉的还是平头百姓。”少东家道。

赵二侧眸瞟了他一眼,带了些许古怪意味,似乎觉得稀奇,“正是此理。”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分道扬镳之处。夜风拂过,带起衣袍轻扬。

赵二没有停步,擦肩而过时,声音淡淡飘来:“少侠,保重。”

 

翌日,少东家出了宫门,回望深宫,飞檐如海,波谲云诡。

赵二赵普统统被留在宫内叙旧。

开封城内,摘星手再现、沧浪剑谱出世、赵普遇刺……各种流言四起,弄得满朝文武人心惶惶。文官们更是惊弓之鸟,生怕祸事临头,纷纷请辞罢朝,竟让朝堂一时冷清了许多。

赵大对此甚感不耐,索性召赵普、赵二与一众臣子共读圣贤书。

这原本是赵大的雅好,他素来喜欢读完书后与人讨论心得,借此评判朝臣的学识与见解。可到了赵普这里,便成了一场折磨——赵普精通吏道,手腕老练,可一谈起经义诗书,便有些捉襟见肘。

偏偏他还有个政敌,每每在此时趁势而上,抢尽风头。

此人便是卢多逊,一个深得赵大青睐的文臣。不论赵大提到哪一篇古籍,哪一句训诫,卢多逊都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既契合圣意,又不落俗套,端的是八面玲珑。

赵普看这人越不爽,赵二便看这人越爽。

这些人暗枪冷箭地说话,朝堂之上暗流汹涌,赵大听着听着,便烦了。

“好了好了!”赵大不耐烦地挥手,“读书罢了,何须争个高下?诸位各有所长,再争下去,倒显得朕小气了。”

赵大突然想到什么好主意,抚掌大笑,当即下令过几日在京郊校场开个讲武。

 

而在宫廷风波之外,江湖的目光已尽数投向赵宅。

沧浪剑谱,传说中失落的剑术秘籍,竟在赵普遇刺之夜重现人间。江湖各方蠢蠢欲动,甚至连开封府的大街小巷,也充满了探子的身影。

少东家来到案发现场,仔细勘察每一处细节——血迹、脚印、破碎的石桌,还有一枚掉落的飞镖。

不过,并没有那凶器的线索。

寻常刺客如何能弄到禁军制式的兵器?若真如此,此案背后恐怕牵连甚广。

是有人偷军械,还是有人铸私兵,还是军器监中有人盗卖?

想到这里,他没有耽搁,立刻前往军器监查探。不急着从正门入内,他纵身跃上围墙,悄悄窥探院内动静。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继勋!

他竟然来了军器监?

少东家微微眯起眼睛,只见王继勋一身便装,气势汹汹地走进军器监。那张脸上青紫未褪,显然还留着前几日被揍的痕迹,看起来颇为滑稽。

他刚一踏入院内,便高声喝道:“范监正可在?”

军器监的守门吏连忙迎上前去,不敢怠慢,片刻后,一位中年男子步履沉稳地走了出来,眉目刚毅,身后跟着几名工匠。

正是军器监监正——范元菱。

王继勋拱手,语气却毫无恭敬之意:“范大人,有个不情之请,听闻军器监造出了新式兵器,可否借用一二?”

还真敢说。范元菱神色不变:“国舅爷此言差矣。军器监所铸之兵,皆属军械,非奉流程,一刀一枪皆不得外借。”

王继勋脸色阴沉,冷哼道:“范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不过是想借几件新式兵器,试试手感罢了。”

范元菱正色道:“军械不是玩物,更不是显摆的器物。王都指挥使若要试兵,自可去教场。”

王继勋脸色变了几变,最后一甩袖子,愤然离去。

少东家心中盘算:这王继勋为何突然想借兵器?且军器监管控如此严格,那刺杀赵普的凶器又是从何而来?

正要移近查看,突然听见王继勋离去时的低语传来:“哼,不借便不借,我还不屑用这些玩意儿……鬼市的货色,不知比这强了多少……”

少东家心中一震。

他原本只怀疑赵普遇刺与军器监有关,但若与鬼市有勾连,那问题就更复杂了——难道刺客的兵器,竟是来自鬼市?

他正沉思着,望着王继勋的背影,心生恶趣。

王继勋这厮,当日在闻喜宴欺人太甚,如今正好让他也吃点苦头。

他屈指一弹,内力巧妙地打出一道气劲,轻轻点中了王继勋的笑穴与痒穴。

“哈哈哈哈哈哈——”

王继勋突然狂笑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扭动,如同癫子,惹得四周人纷纷侧目。

监门吏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范元菱微微皱眉,冷冷看了王继勋一眼,便转身离去。

少东家出手这一幕,恰好被不远处的杜小川看到。

杜小川眼中闪过一丝惊恐,连忙缩回角落,藏起身形。

“今天又有奇怪的人来了,陈兄你可以千万要没事啊。”

可惜隔墙有耳。

赵承宗翻过围墙,落地之后双手紧紧攥着杜小川的衣服,满脸得意。“大侠,快下来!我抓到一个坏人!”

杜小川拼命挣扎,可终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匠人,被赵家小魔头一把擒住,浑身都抖了起来。“你、你没听见……你什么都没听见……”

少东家从墙头轻巧跃下,目光在赵承宗脸上扫过。

此人带着点婴儿肥,但眉眼与赵普颇为相似,少东家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你不会就是赵家的魔头小少爷?”

赵承宗立刻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小声。“嘘!我偷偷跟着你从宫里溜出来的,可不要告诉我娘!对了,我有沧浪剑谱的线索,到时候咱们平分!”

少东家忍俊不禁,随即转头看向杜小川。“这人什么情况?”

赵承宗得意洋洋道,“我刚刚听到他鬼鬼祟祟地嘀咕什么‘陈兄’!我怀疑他知道什么,呔!快点如实招来!”

少东家微微一凝:“你这‘陈兄’,莫非就是刺杀赵普之人?”

“不、不!陈兄是这儿的工匠技师……只是他最近失踪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还不是全乎。”杜小川连连摆手,急切道。

“失踪?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什么?”

杜小川叹了口哀怨的气,“唉,还不是那木材的事……文官要节省经费,武官又要军械尽量精良,两边斗成那样,他夹在中间,现在好了,被牵连了,我只有给烧香的份了。”

“难道没人去找他?”赵承宗道。

杜小川犹豫了一下,突然压低声音道:“前日,我还见着一个穿红袍铠的酒蒙子在附近转悠,似乎在找人……可这几日就不见了踪影。”

唐靖仇?原来负责这个案子的人是他。

听完消息,少东家决定走进军器监一探究竟,赵承宗一听兴奋得不行,非要跟着一起去。

走到门前,少东家从胸前一勾,钓出那枚玉佩,在军器监守卫眼前一晃,便得了通行许可。

赵承宗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显然对这些兵器作坊极感兴趣。进入军器监,铁砧之声此起彼伏,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两人穿过铸造场,直奔军器监监正范元菱的书房。

一进门,范元菱抬眼一看,先是一怔,随即眼睛一亮,拱手道:“开封府的人?可是有了小陈的消息?”

少东家摇了摇头,道:“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军器监,可有丢失武器?”

范元菱收敛了失望,皱起眉头,神色严肃:“没有!军械管控极为严格,每件兵器的去向皆有详细记录,绝无外借之事。”

“可赵公遇刺之夜,刺客所用的武器,正是军器监制造的军用刀。”少东家学着赵二模样,放缓语速,眼神锐利地盯着他。

此言一出,范元菱脸色微变,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我今日才查过,军械一把没少!”

没有诈出什么线索,少东家便说起另一件事。

“前些日子,开封府申领的军械记录何在?”

范元菱没有犹豫,立刻从书案后取出一本册子,递到少东家手中:“你自己看吧,每一件器械的流向都清清楚楚。”

少东家翻开册子,快速浏览着,心中思索,军器监的账目没问题,那么刺客的武器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两人出了军器监,赵承宗正兴致勃勃地叽叽喳喳,“大侠我要学这个!大侠快教我刚刚那一招……”突然感觉背后一股凉意。

下一瞬,一只纤细的手猛地揪住了他的耳朵。

“小少爷,可让我找到你了!”

赵承宗“嗷”地一声叫起来,猛地一缩脖子,惊恐地看向身后——

是沈琉璃!

这位赵府的侍女依旧一身青衣,眉眼含煞,显然已经气得不轻。

“哎呀,少侠,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沈琉璃朝少东家行了一礼,随后瞪着赵承宗,咬牙切齿道:“走,跟我回去!夫人已经找你找疯了!”

赵承宗挣扎:“啊啊啊,不要啊!不要揪耳朵!”

沈琉璃才不管他,直接提溜着他往回走。

走了许久,沈琉璃放松警惕,赵承宗伺机而动,他动作快如脱兔,沈琉璃不过一个眨眼的工夫,他便不见了踪影。一时间气得跺脚,低声骂道:“这小祖宗!早知道当年就该让夫人给他请个更严厉的先生。”

她不敢空手回去,继续沿着路边找起人来。

 

唐靖仇一把揪住王奇的耳朵,将人从地上拉拽起来,冷声道:“说,你把草药包藏哪了?”

“哎哟哟!官爷轻点!我说!我说!”

王奇疼得直跳脚,连连求饶。

唐靖仇这才松开手,皱眉打量着他——此人一身酒气,衣衫破旧不堪,浑身脏兮兮的,仿佛刚在泥坑里打了个滚。这等人物,十之八九不过是听命于人,替人办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他方才瞧见王奇从另一名家仆身上偷走了一包药,便立即出手擒住。

王奇一脸不情不愿地掏出药包,刚要递过去,忽然一瞪眼,怒骂道:“一群坏种!呸!”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竟将药包猛地撕开!

啪——

珍贵的草药顿时四散飞扬,洒了一地。

王奇趁势撒腿狂奔,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街角。

唐靖仇望着地上一片狼藉,心头一沉,微微握拳,顿感懊悔——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逼得此人狗急跳墙,反倒毁了这些药材?

家仆跪倒在地,捡起几片沾满尘土的药叶,眼眶发红:“怎么办呀?这可是李老爷好不容易寻来的,用来救小娘子的病的……”

“李老爷?”唐靖仇一挑眉,“可是李崇矩大人?”

家仆点点头抹了把眼泪,哽咽道:“咱家小娘子命苦啊……那什子文武相斗,牵连多少无辜之人,小娘子更是最可怜的……”

唐靖仇沉吟片刻,目光一肃,道:“你要的是什么草药?我替你寻来。”

家仆急忙报上了一串药名,其中不乏珍稀药材,寻常药铺绝难备全。

唐靖仇皱眉,思索一番,终是点头:“行,此事因我而起,我自当负责。我会设法找到这些药材,找到后便去李宅找你。”

家仆忙不迭地点头,自称姓吴,叩首道谢。

 

唐靖仇沿着金街,一家家药铺打听过去,直至来到五丈河岸。

江水潺潺,河畔一名汉子背手而立,望着水面叹了口气:“陈述那小子到底去哪了……”

唐靖仇听在耳中,却未停步,只当是路人闲话。

前行不远,他见到一家药铺,便迈步走了进去。

掌柜的姓鲁,名凌青,中年人模样,生得一双精明的三角眼,见他进门,立刻堆起笑脸:“客官,想买什么药?不买的话交个朋友也行,我要是有个靠山,隔壁也不会这么放肆了。”

唐靖仇眉头一挑:“怎么回事?”

鲁凌青闻言,顿时像被戳中痛处,脸色一苦,指了指隔壁:“唉,你看那边!那秃驴仗着有江湖人撑腰,连开封府的律法都不放在眼里,竟把桌椅都摆到我店门前了!小人上有老下有小,敢怒不敢言啊。”

唐靖仇本不欲多管闲事,随口道:“你这里可有这些药材?”

鲁凌青接过药单,皱了皱眉,扯开嗓子喊了一声:“阿平!”

一个药铺小工从后堂出来,扫了一眼药材清单,皱眉道:“这些药材我认得,前些日子李宅的夫人还特意来寻过呢。”

“他们家小姑娘体质特殊,好些寻常药材服不得,所以才点名要这几味药……这几味药材,都是在外面托好些人才找到的,可惜,剩下的不久前被另一家定走了。”

唐靖仇心头一沉,叹了口气:“行,我再去别处看看。”

 

走出药铺,唐靖仇抬眼望向隔壁的铺子,目光一冷。

他最终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门前,一名伙计殷勤迎上来,脸上堆满笑意:“客官好,要吃酒吗?”

唐靖仇冷哼一声,直言道:“就是你们,把桌子摆在人家店铺门前?”

伙计一脸无辜:“客官这话,小八听不懂啊,客官莫要取笑小八了。”

“还要狡辩?”唐靖仇眉头微皱,语气更冷。

小八耸耸肩,笑眯眯道:“这么说,客官今天是不会轻易放过小八了?”

他顿了顿,眯起眼睛,声音压低几分:“那客官可得想清楚了,这里可是——开封城。”

唐靖仇冷笑:“你倒是知道,这里是开封城?”

他话音刚落,便陡然伸手,欲擒住小八。

可还未碰到对方,背后劲风突起!

“砰!”

一掌结结实实落在唐靖仇后颈,他眼前一黑,身形踉跄,迷迷糊糊间,只觉自己被人一把扛起,随后便被扔进了一个麻袋里!

外头传来一道阴冷的男声:“这不开眼的东西,竟敢惹四少的人,先给他点教训。”

唐靖仇想要挣扎,却感到浑身乏力,终是彻底昏了过去。

 

金钟酒楼外,金钟酒楼外,一名少年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衣衫不整,鼻青脸肿,一脸愤懑。正是被被四少之首陈达邵赶出来的迷当,他握紧拳头,恨然道:“金街四少无法无天,鸟兽鱼虫!他们,除恶人,到处的,只要找到,陈大哥就不会被四少欺负了!”

Chapter 43: 故人故

Notes:

清明节安康
(一个照面把我密码都打出来了)

Chapter Text

少东家离开军器监,行走在街头,漫不经心地扫视四周,脑海中却仍在思索着赵普遇刺的线索。

军器监的武器管控严格,既然凶器出自军器监,却又查不到任何丢失的记录,那线索便指向鬼市。这个藏污纳垢、鱼龙混杂的地方,的确最可能流出这种军械。鬼市如今尚未开张,少东家也无处查探,索性沿着金街闲逛,看看能否找到其他线索。

正走着,他忽然脚步一顿,目光一凝。

——王继勋?!

只见王继勋正从金钟酒楼内走出,神色颇为愉悦,身旁还有一名衣着华贵的公子,二人边走边谈,神色投契,显然相谈甚欢。

那公子衣袍金线勾边,腰间悬着一块上等汉玉,行走间姿态傲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酒楼门前的人群,毫不掩饰地透着不屑。

少东家刻意放缓步伐,隐匿在一处暗影之中,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却只听到在讨论什么新到的鸟雀。

两人分别后,少东家跟上王继勋。

他并没有去往鬼市的方向,而是径直往城外走去。

城外?不是去角门?他去鬼市的话,不该走这条路才对……

少东家心生疑窦,跟得更紧了一些。

一路上,王继勋行迹谨慎,每到岔路口,都会回头四下打量,仿佛担心被人跟踪。

少东家心念一动,迅速翻身跃上一旁的屋檐,藏匿于暗处,待他走远了些,再继续吊在后头。

走了不知多久,眼前出现了一片破败的村落。

这里本是个繁忙的村镇,两年前因修建武庙、疏通五牙大舰的水渠,村民被迫迁入京城,如今却成了一座荒废的旧村遗址,军方征用为驻兵之地。

王继勋来这里做什么?

少东家翻上墙头,正要探头窥探,兀然,他发现墙头上已经趴着一个人。鬼鬼祟祟的,正探头探脑往里看。

他悄悄靠近,抬手就在那人肩膀上拍了一下。

那人猛地一哆嗦,差点从墙头翻下去!

“嚯!大大大……大仙!小小小的不敢了……”

少东家眉头一跳,没好气地道:“什么大仙,是大侠!”

那人一听是活人,松了口气,扯出一个谄媚的笑:“哎哟,原来是大侠……吓死小的了……”

“你是谁?在这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那人连忙抱拳:“小的封三刀,来凑个热闹!大侠听过没有,这地方出了桩怪事!”

“什么怪事?”

封三刀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开封的阴兵,您听说过么?”

少东家皱眉:“没听说过。”

封三刀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平日里,阴兵都在鬼市,可邪门的是,这地方晚上竟然听见阴兵过境的声音——百八十号人,铁甲铿锵,脚步沉重!可您看,这儿驻兵军爷,顶多二十来个,哪来的百八十号人?”

少东家目光微凝:“你怎么知道不是人?”

封三刀贼眉鼠眼道:“大侠,您有所不知,小的也不信邪,昨儿晚上偷偷来探,等天亮后,悄悄溜进去看了看,您猜怎么着——里头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少东家心头微震。

“可不是嘛!”封三刀突然眼神飘忽,声音结结巴巴,“明、明明听着热闹,可到了天亮,空无一人,连地上都没留下一点痕迹……得亏小的胆子大,不然早就吓死了!”

少东家皱起眉头。这座驻兵军镇里,藏着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脑后冷风一闪,一声闷棍,少东家软软倒下。

生怕说晚了被下黑手,封三刀赶紧拜见:“武德司黄字部三九二,拜见将军!”

王继勋扫了眼倒地的少东家,不耐烦道:“把这小子找个地方丢了,省得碍事。”

说完,他迈步走向旧村军营,脸色阴沉,眼中透着一抹森然杀机,“果然,是这里。”

封三刀苦着脸。

 

赵承宗踮起脚尖,从墙头跃下,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再次甩掉了沈琉璃,回头看了眼离开的方向,吐了吐舌头。

想抓本少爷?没那么容易!

正自得间,耳边传来一声,“哇,是大侠诶。”

赵承宗转头一看,发现两个孩子看着他。大侠,莫非说的是自己?

赵承宗来了精神:“你是唤我吗?”

那男孩点了点头,“正是!我瞧了半天,这满街,就你瞧着厉害些。”

“哼哼,那你眼光倒是不错,本少爷可是堂堂摘星手的弟子。”赵承宗嘿嘿一笑。

“哇!他真会武功!”

另一个绿衣女孩拍着手惊叹道。

男孩依旧抱着手臂,眼里已然多了几分认可,点点头道:“我叫阿狸,嗯……勉强算你合格吧。现在有一个天大的机缘摆在你面前!你,想不想加入我们春夏秋冬江湖探秘小队?我们可是鸟兽鱼虫的最强对手!阿大他们想要加入,我都没同意呢。”

赵承宗眼睛一亮,“想!”

“太好了,我同你说,这寿昌坊里有四个神奇的地方,里边藏了许多江湖秘宝,分别在……”

 

唐靖仇醒了有一会儿了。

他心情已经平复,只是头还有些发昏,身上隐隐作痛,仿佛是被人扛着丢下来似的。四周雾气弥漫,潮湿而阴冷。

他缓缓撑起身子,摸出酒壶灌了一口。浓烈的酒意勉强压住了寒意,这雾……不对劲。

鬼市,他来过。可现在的鬼市,与他印象中的截然不同。

雾气森森,宛如活物般游走在地面,幽绿的灯笼如同这只巨怪的眼睛。哪怕喝了酒,寒意仍然针砭般顺着皮肤渗进骨髓。黑暗中,街巷勾连,隐约可见破败的铺子、倾斜的幡布,偶有灯笼摇曳,映出鬼影幢幢。

唯有兵甲接摩声,在巷道间低语,在屋檐下呻吟。

唐靖仇皱了皱眉,甩甩脑袋,正打算去看看倒悬壶是否有那几味药,却听头顶传来一阵闷响。

“砰!”

像是什么重物砸落。

唐靖仇立刻警觉,转身一看,只见一个人影从头顶的洞口滚了下来,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他定睛一瞧。

少侠?!

唐靖仇赶忙上前,蹲下身掐了掐少东家的人中:“少侠!醒醒!”

良久,少东家闷哼一声,幽幽睁开眼。

“嘶……好痛!”他扶着头爬起身,咬牙切齿道,“该死的,是谁敲我?别让我知道了!”

唐靖仇摊了摊手,有些幸灾乐祸:“欢迎来到鬼市。”

“鬼市?”少东家皱眉环视四周,的确是鬼市没错,但……

“不对啊,”少东家疑惑道,“我上次来鬼市分明不是这个样子。”

唐靖仇抱臂靠着一根歪斜的廊柱,淡淡道:“鬼市卯时闭,酉时开,闭市之后,只有死人能活动。”

“不信,你到外面看看。”

少东家半信半疑地朝街口走去。

刚走了几步,一股刺骨的寒意混着异香扑面而来。

他打了个哆嗦,抬头望去,浓雾之中,一队黑影缓缓前行。

他们手持长枪,甲胄破败,披风残损,头盔下露出灰败的脸庞,双眼空洞无神,却步伐整齐,如同一支死后仍未散去的军队。

他们的脚步声,踩在碎石上的枯槁摩擦声,似乎将整片天地压得更暗了一层。

少东家倒吸一口凉气,手按在剑柄上,声音不可置信:“竟然真的有鬼?”

唐靖仇眯起眼,低喝道:“别犯傻!”

“他们不是鬼,而是阴兵。”

少东家轻蹙眉尖:“阴兵?”

“不知疼痛,几乎不死不灭。”唐靖仇缓缓道。

少东家心头一凛。他注意到,唐靖仇说的是“几乎”不死不灭。

“寻常兵器伤不到他们,唯有他们自己手中的兵器,才能杀死他们。”唐靖仇低声道,“所以,他们几乎无敌。”

少东家沉吟片刻,道:“这么厉害,那干脆多搞一点,不是早就收复燕云十六州了。”

唐靖仇嗤笑一声,“哪有那么神奇?你没发现吗,他们无法离开此地,只有特定时间才能出来,在这里夜夜徘徊。”

唐靖仇在空气中嗅了嗅,“这股香气……似乎是抑制他们的作用。”

少东家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准备摸出去。

“你要去哪?到了酉时,鬼市自然会开启,到时候就能出去了”

“酉时?那可不行!到了酉时黄花菜都凉了,我还要找证据呢。”

唐靖仇挑眉:“你认识路?”

“不管认不认识,总不能呆在这里浪费时间!”少东家语气果决。

唐靖仇无奈地摇摇头:“真是撑死胆大的。”

“小心黄泉毒雾,生路在煞面提灯,离开了绿色灯笼,立刻屏住呼吸。”

“这样他们察觉不到你的气息,就不会发现你。”

少东家点头,和唐靖仇缓缓沿着街道前行。

阴兵列队而行,在鬼市的废墟中巡防。他们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身上泛着幽幽鬼光,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诡异。

偶尔,有人低声呓语。

“不痛……我,还能再战……”

“毒有何惧?只要能赢……”

“不能退,身后是……不痛了……不痛了……”

“我要我的枪……血……好多血……”

他们的声音,仿佛从幽冥深处传来,虚幻缥缈,充满难言痛苦与执念。

唐靖仇摇了摇头,示意少东家别听。

少东家握紧剑柄,低头疾行。

他能感觉到,阴兵的目光似乎在盯着他们,但……他们真的看得见吗?

就在两人小心翼翼经过队列,一个阴兵停住脚步,缓缓偏过头。

少东家心头一跳,屏住了呼吸。

那阴兵盯着他们的方向,枯唇翕动,声音幽幽传来:

“血……好多血……是……你的?”

少东家心头骤然一紧!

他下意识握紧剑柄,目光死死盯着那阴兵。

阴兵的双眼,无光无神,却像是能直视灵魂般,锁住了唐靖仇——

背后的枪。

气氛陡然凝固。

死一般的寂静。

四周所有的阴兵,似乎都感应到了什么,缓缓地,向他转过头来,目光仿佛凝成实质。

“糟了。”

少东家额头沁出冷汗。唐靖仇微微侧目。

“我的……枪……”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仿佛从黄泉之底传来,在唐靖仇耳畔响起。

那没了枪的阴兵缓缓伸出手,指骨干枯僵硬,骨节处还沾着斑驳的暗色血渍。

“枪……还我……”

唐靖仇捂着口鼻,悄然侧步,想要避开。

“我的枪……你拿了……是不是……”

渗人的声音夹杂着回音,似恨似怨。

唐靖仇眉头深锁,正要抬步,忽然——

阴兵猛地靠近一步,整个人几乎贴在了他身上。唐靖仇浑身一僵。

“……把枪……还给我……”

唐靖仇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你的枪,不在我这。”

他一开口,身上生人的气息,便泄露出去。

阴兵愣了一下,似乎在思索,但很快,他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恍惚的怒意。

“骗人……我的枪……被你拿走了……”

阴兵指向唐靖仇的枪,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某种扭曲的执念,喃喃道:

“没有枪……怎么杀敌……没有枪……我不能死……”

“我不能死……枪……枪啊……”

他的手僵硬探出,像是要从唐靖仇背后抽出那柄枪。

唐靖仇眼神微凝,猛地后退一步,避开那枯槁的指尖。

阴兵愣了一下,嘴里开始重复低语:“枪……枪……枪……”

忽然,他的声音拔高,骤然狰狞!

“枪!!!把枪还我!!”

那一瞬间,四周阴兵齐刷刷猛地转向唐靖仇,踏出一步!

他们嘴里纷纷低喃:

“枪……给我……”

冰冷的死亡气息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

 

少东家一咬牙,剑锋出鞘几寸,心头一凛,准备拼死杀出生路。

唐靖仇竖起手指,阻止少东家的念头,同时脑中飞快运转。他不是没见过死士,但这群阴兵比战场上最疯狂的死士还要可怕。他们已经死了,却执念未消,仍等着一声冲锋的号令,等着一把可以握在手中的长枪。

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目光已经齐齐锁定了他,一步一步,缩紧包围。

不能动武,这些阴兵非人非鬼,寻常兵刃根本无用,若是真交手,恐怕一个照面就会被他们撕成碎片!

他缓缓松开捂住口鼻的手,换成了另一只手,握住腰上的酒壶。

“好。”他低声道,语气平稳,没有丝毫慌乱,“枪,我还你们。”

阴兵的动作顿了一下,他们的眼眶依旧空洞幽深,却仿佛有了一丝迟疑。

唐靖仇抬起酒壶,猛地拔开塞子——

一股浓烈的酒香冲天而起!

他轻轻一抖手,酒液洒落在地,带着辛辣与烈火般的味道,像是一场酒祭。

“兄弟们……”唐靖仇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肃然,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阴兵。

“——大仗已经打完了,咱们赢了。”

阴兵身形轻晃,阵型被激起一阵涟漪。

唐靖仇继续道:“你们的枪,早已染满敌血,早就杀出了功名。该放下了。”

说完,他又将酒洒向前方,那清冽的酒液落在地上,仿佛一道无形的分界线。

“这是庆功酒,喝了,就回家吧。”

阴兵们盯着那洒落的酒,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迷茫。

“我们……赢了?”

“胜了……?”

“可以回家……”

他们喃喃低语,嗓音带着困惑、怀疑、不甘,还有一丝丝……向往。

几个阴兵踉跄上前,他的盔甲破损,胸口似乎还有一道伤口,但他的手却不再去抓唐靖仇,而是缓缓朝洒落的酒伸去。

他的指尖触碰到酒液的瞬间,浑身僵住了,但空洞的眼孔里仍然没有任何东西。

“快走。”唐靖仇趁机拉着呆愣的少东家,向下一个绿色灯笼走去。

躲进屋子,唐靖仇松了口气,慢悠悠地拍了拍衣襟。

“唉,少了半壶好酒。”他摇摇头,叹道:“做鬼的,也真是不讲理。”

他扭头一看,少东家还愣在原地,显然还未从刚才的诡异场面中缓过神。

“呆着干什么?”唐靖仇招呼道,“走了,再不出去,咱们可真要留下来陪这些老兄弟了。”

雾气很大,他们看不清楚,只能一间店铺,一间店铺摸索去。唐靖仇每走过一家铺子,都会细细端详门楣的牌匾,终于,在一条昏暗的巷子尽头,他看见一块斑驳的牌匾,隐约可辨“倒悬壶”三字。

二人踏入其中,屋内陈设简陋,唐靖仇径直走向药柜,仔细翻看药材清单,但找遍了整个柜台,也没发现自己需要的那几味药材。

“没有。”他轻叹一声,带着几分遗憾,与少东家一道走了出来。

少东家临出门时,忽然目光一滞,盯住药铺一角杵着的一杆锈迹斑斑的长枪,眉头轻拧。

“这药店里放枪,是什么由头?”他随口问道。

唐靖仇沉默了片刻,眼神晦暗不明,半晌才缓缓道:“……或许,是病人身上插着枪来的,然后就留在这儿了。”

什么情况会留在这……少东家不再言语。

出门没几步,路边传来一阵漏风的咳嗽声。

“咳咳……小娃娃,此非阳界,你们不该来。若是惊扰了他们,老夫也保不住你们。”

少东家眉头一挑,朗声道:“前辈,晚辈不畏死,只想求问前路方向。”

老者定定地望着他,随后看到唐靖仇时,露出一丝异色:“安西军?”

唐靖仇不可察地一震,沉默不语。

老者没再深究,低声道:“也罢,既然你们行至此处,也算有几分能耐。沿着这条路走吧。若是还能见到几个像我一样的老不死,说明你们走对路了。”

说罢,他取出一件锈迹斑斑的山文甲,缓缓递给二人:“还有两件东西,一定要拿到,不然你们走不出去。一个是兜鍪,一个是铁枪。”

二人接过山文甲,未及细问,老者身影已然蹒跚远去,消散在雾气之中。

 

少东家找到了鬼市售卖武器的店铺,正要迈步进去,便听见有人低声交谈。

这鬼市……还真热闹。

“我好害怕……”

“都怪你!管他什么军械库,非要来这……怎么酉时还未到……”

少东家听得分明,目光一闪,推开半掩的木门,走入其中。角落里蜷缩着两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满脸惊恐,见他进来,顿时战战兢兢。

“大侠饶命!”

少东家眉峰轻挑:“你们刚刚提到了军械库?”

二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难掩的恐惧。他们的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下一瞬,竟齐齐起身,猛地推开少东家与唐靖仇,唰地朝门外狂奔!

宁可落到阴兵手里,也不能落到那位手中!

少东家经历刚才一遭,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对上阴兵,只能望而兴叹。

二人亡命狂奔消失在少东家的视野里,随即阴兵的身影浮现在雾气之中。虽动作僵硬,却已然锁定了逃窜之人,刀枪横扫,直逼二人。

其中一人猛地咬牙,将同伴一把推向阴兵,自己加速冲向远处!

被推出去的那人惨叫一声,绝望地跌倒在地,顷刻间被阴兵包围,兵刃穿体。

那逃出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跑着,忽然,他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柄桃木剑插在地上,四周阴兵竟然都不敢靠近。他狂喜不已,连滚带爬地冲到剑旁,紧紧抱住自己,给自己打气般,“小蔓,小蔓还在等我,我不能死在这里……”

他在雾气侵蚀下逐渐昏了过去。

一个带着兜帽的白衣人悄然现身,将他轻轻挪到了安全之地。

 

少东家打量起这铺子,博古架上摆着许多精良武器,做工上好,寒光凛凛。

唐靖仇随手翻找,突然在桌上发现了一本账册,他翻开一看,脸色稍变。

“少侠,快看!”

少东家凑上前,只见账册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各种兵器交易记录:

一月:陌刀三把——陈老三,长剑一把——嵩山散人,长枪十支——狂澜长老。 二月:护臂六十对——山不倒镖局,衣甲三十七件——陈山书院。 三月:定制飞镖五十——摘星手……

“什么?摘星手?”少东家双眉绞紧。

继续往下翻,赫然看到——

细鳞甲三具——王门,皂绢甲一具——楚国使。 笔刀十三把——黑雀,手刀等数把——獬豸。

“獬豸!?”

少东家心头狂跳,手不自觉地摸向衣襟下的獬豸攒花玉佩。不,他还是相信赵二,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他手掌一翻,强压住翻涌的情绪,将账册悄然收起,招呼唐靖仇继续前行。

 

他们沿着昏暗的街道走到了尽头。

一个佝偻的身影静静伫立,周身弥漫着浓郁的鬼气,他低垂着头,似乎对二人的到来毫不在意,仿佛一块活着的墓碑。

唐靖仇上前一步,正欲开口,那人却忽然抬头,苍老的嗓音透着某种莫名的情绪:

“哦?真是活人啊……看来,看来你做到了。”

他的眼中似有无数回忆交错闪过,最终只剩下一抹疲惫的释然。他缓缓伸手,将一顶锈迹斑斑的兜鍪递了过去。

唐靖仇郑重地接过。

不远处,还有一杆铁枪静静地立在地上。少东家望了一眼那守枪的老者,低声道:“……得罪了。”

他伸手握住枪柄,猛地一拔!

老者未曾阻拦,只是闭上了双眼,泣声道:“不听不问,不扰先烈,吾辈有愧啊……”

两人继续向前,不远处是一扇巨大的石门。

身后,那位苍老如同墓碑般的老人凝视着他们,沙哑道——

“太好了……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一日。”

 

黄泉尽头,那门前,依旧站着一位佝偻的黑袍老者。

“时辰正好,万事俱备,走吧!”

少东家隐隐皱眉,攥紧手中的铁枪。

“……去哪?”

老者吃力吐字,“咳……鬼门之内,向死由生。”

他抬起枯槁的手,指向他们手中的三件物品,沉声道:“三物相合,阴兵甲已成,你们拿着这三样东西,可以与阴兵同行,只是进了鬼门内,还请少侠帮我们一个忙。”

少东家目光微动,郑重拱手:“前辈请说。”

老者双目微翕,语气仿佛带着千斤重压:“帮我们,取半条命。”

“……半条命?”

“是一条不死不活的命,朱佑生朱门主的命。”

——朱佑生。

这位九流门的上任门主,十六年前不是已经在契丹一战中战死了吗?

少东家心头微震,而老者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呼吸都轻微一滞。

“所以,才是半条命。”

老者瞑目少顷缓缓睁眼,“十六年前,他是活人。十六年后,他是故人,亦是毒药炼成的怪物。”

“不人不鬼,不死不活,身不由己。”

“本该由我们这些人动手,可惜,我们的身体无法承受……也不能对恩人出手。”

他深深地叹息一声,语气低沉:“可这副样子,是恩人不想看见的。即使有违恩义,也不得不做。”

他看向少东家,声音透着恳求:“少侠,这一刀,可否替我们挥下?”

少东家眼帘低垂,思索片刻,“可是……若他化为阴兵,我又要如何送他?”

老者颤巍巍抬手,指向少东家手中的枪。

“这就是朱门主的武器。”

少东家一愣,手中的铁枪兀地沉重起来。

鬼门之内,朱佑生静静地站在阴雾之中。

他身披破碎的布衣,血迹斑驳,没有盔甲,没有头盔,亦没有兵器,唯有一双手,指节僵硬而扭曲。

阴风掠过,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神智,唯有残存的战意和疯狂的执念。

“斩尽头颅,斩尽他们的头颅……”

“契丹狗贼,休想进犯!!”

“杀——!!”

他猛地暴起,如同一头困于囚笼的猛兽,朝着少东家与唐靖仇扑杀而来!

少东家心头一震,立刻横枪封挡,然而朱佑生赤手空拳,却在刹那间撕裂了他的气劲!

砰!

一拳轰出,少东家闷哼一声,身形倒退半步,虎口一震。

“……他完全失去理智了!”

唐靖仇侧身避开朱佑生的掌锋,沉声道:“我来挡住攻势,你抓住机会!”

朱佑生浑身肌肉绷紧,眼神赤红,口中呢喃着十六年前的战场厮杀——

“我等生为国士,死亦鬼雄!”

“弓弩已尽,箭矢已绝,我身仍在,我命未绝!”

“忠骨不埋,英魂永在……”

他从未离开十六年前那场血战,手中仿佛依旧握着那柄铁枪,与敌军厮杀不止。

少东家握紧手中长枪,蓦地喝道:“朱门主!契丹已退,大家……!”

朱佑生根本听不见,依旧狂怒出手!

“杀!杀!杀!!”

枪影交错,拳风呼啸,朱佑生在契丹人之中拼杀。

此战悲壮。

他毫无盔甲,徒手抗枪。

他没有兵器,以血肉之躯战至最后。

他没有退路,亦无生路。

少东家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提枪,侧身让开朱佑生的狂攻,铁枪自掌中直探而出!

“门主,得罪了!”

枪尖透体而过,贯穿了朱佑生的胸膛。

朱佑生身形一顿,嘴角痉挛颤抖。

他慢慢地低头,看向刺入体内的铁枪。

他的眼神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声音低沉嘶哑:“……枪?”

“原来,我的枪……还在啊……”

他的指尖微蜷,想要再度握紧枪杆,但他的身体,已然无法支撑。

执念如烟,终于随风而散。

 

鬼门前,黑袍老者静静地站着。

这回才搀扶着墙壁走入门中,他看着少东家手中的枪,伸手轻轻接过,枯笑一声。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枪刃划过,血光绽放。

刘长生倦眼轻合缓缓倒下。

他用最后的力气,望向那座孤寂的石碑。

石碑上刻着:

愿君之灵,可得安息。

 

唐靖仇静静地站在鬼门前,目光投向西方。

不动中国,不劳济师,凌振绝域,烈切昔贤。

他打开酒壶,狠狠灌了一口,好像在替什么人喝似的。

安西。安息。

Chapter 44: 飞鸟尽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旧村遗址。

封三刀蹲在一处土丘前,翻出一枚褪色的香囊。他捏在手中,唏嘘一声,面上露出一副夸张的伤感神色:“哎呀,娘子当年给我的香囊,总算是找着了……”他轻轻拂去香囊上的尘土,低声自语,“我对不住你哪。”

他走出旧村军营,到了无人处,转瞬间眉目一敛,身上那副做作的姿态如潮水般褪去。他四下看了一眼,确认无人,便快步穿入一处树林,躬身跪下,语气肃然:“武德司黄字部三九二,参见鸦使。”

阴影里,隐隐有人轻声回应:“讲。”

封三刀低声道:“属下已经查明,旧村军营确有密道一条,直通武庙后殿。”

“何处设口?”

“军营西南角落,一座木屋之中。”

“多少人?”

“百八十人左右,皆是行伍出身。”

那人轻哼一声,“石家,好大的胆子。明令禁私兵,他们倒好,竟敢在京畿之地招募工匠暗铸军械……真是目中无王法。”

封三刀低头不语。

“继续盯着,”那人道,“我要看他们,还敢做出什么动作来。”

“遵命。”

 

两人从角门小巷中缓缓而出,刚走出棺材铺子,便见一位女子伫立檐下,神情局促不安。见他们出来,连忙迎上前来,搓手轻声道:“请问两位公子,可曾在鬼市之中,见过一位叫王生的人?我一介女流,不敢擅闯鬼市,只能在此守望,向人问询。”

少东家皱了皱眉,道:“我倒是见过两个人影,只是……那鬼市雾重光暗,未能看清脸貌。”

女子听罢,露出一丝遗憾之色,仍低声谢道:“不妨事,多谢两位。若是有缘再遇,可否代我传一句,就说,小蔓,还在等他。”

说着,她取出两小坛酒,递予两人:“这是后院梨树花酿之酒,虽不名贵,略表心意。”

少东家接过,举目望去,角门小巷尽头,几株老梨树与新植柳枝交织成荫。

自朝廷下令禁伐桑枣、多种榆柳后,此处也栽下了几株新柳,嫩条拂地,翠意盈盈,梨花未谢,残雪压枝,竟在这流离之地,生出一丝清雅来。

出了角门里,前方传来一阵轻快的童声。

“哎呀,少侠果然在这儿!”

只见赵承宗欢快地蹦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孩。

赵承宗啧啧称奇:“阿狸果然神机妙算,说你会出现在这里,原先我还不信呢!”

被称作阿狸的少年拽了拽赵承宗衣摆,“咱们的宝藏,只剩下最后一处了,但这一处必须得有少侠同去。”

少东家:“你认识我?”

阿狸脸上露出不属于孩童的正肃:“洛神养大的孩子,自然认得。”

事关寒姨,少东家略一思索,答应下来。

唐靖仇正准备走,却被阿狸叫住:“这位大侠,你也得来,那里有你要找的人。”

唐靖仇闻言一顿,终是点了点头。

四人依图而行,穿街走巷,来到一间看似寻常的杂货铺。阿狸熟门熟路绕至后院,将书架上的机关开启。

只听“咔哒”一声,书架转动,果然露出一个暗道。

少东家顺着梯子脚步踏实,一寸寸落下,转身一望,这里竟已有三人。

那熟悉褴褛装束,少东家一眼便认出他是在鬼市中短暂一面之缘的那人,此刻正躺在床上,面色灰白、气若游丝。床前坐着一个双鬓微霜、神情沉稳的中年工匠,而角落里还有一人,鼻青脸肿,衣袖上还挂着未干的油污,一副厨子的打扮。

随后,唐靖仇与阿狸、赵承宗也鱼贯而入。赵承宗四下张望,望见破败空寂的地窖,不禁一撇嘴:“这就是你说的宝藏?”

少东家正待上前唤醒床上之人,却被那工匠伸手拦住,“少侠,他伤得极重,如今不过是吊着一口气,怕是撑不了多久……还是让他歇着吧。”

唐靖仇一眼认出工匠,面色骤然一沉:“军器监失踪的工匠陈述,竟藏身于此?”

陈述被叫破身份,连忙摆手:“误会,误会!不是他们,他们……是救我们的。”

“救你们?”少东家蹙眉,“这话怎讲?”

那厨子一跃而起,怒气冲冲道:“一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逼我在宴会上给人下药,事后连句好话不说,还找人打我!老子要不是命大,早就给打死喽!”

少东家一愣,定睛一看,发现厨子衣服上绣着的金钟二字,“你是……金钟酒楼的厨子?是谁逼你的?”

厨子话到嘴边,忽然转开头,“我、我不会作证的,你死了这条心罢!”

这时,地窖里传来一阵诡异的“咯嘣咯嘣”骨节响动之声,众人皆是一凛。

背后一个陌生的青年声音说道:“他们不过是被卷入洪流的可怜人罢了。我们鸟兽鱼虫,只是为他们撑一口气。”

少东家猛一回头,竟见阿狸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位青年。

赵承宗张大嘴巴:“你你你……你会缩骨功?等等,鸟兽鱼虫不是我们春夏秋冬的死对头吗?”

少东家已冷静下来,望着这位“阿狸”,沉声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你们设的局?”

赵承宗一个人从皇宫里溜出来,本就不容易,说不定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一举一动已经落入旁人眼中,难怪,他一出角门里,就被这人找到。

阿狸:“我也只是一枚棋子,如何知道棋局是何时开始。局也罢,谋也罢,我们不图虚名,只求护一方之民。至于叫少侠今日所来,也是为了此事。”

“你们的斗争,我不管,我要洛神还有案件的消息。”少东家不再追问。

唐靖仇指着陈述,“这个人,我要带走。”

阿狸摇头:“此人不能离开这里。他若出了这地窖,只有死路一条。唐捕头,若你当真心为民,便莫插手这桩闲事。”他转向少东家,“少侠,你若是想要知道案子和洛神的消息,就不要将鸟兽鱼虫卷入这次案件之中。”

两人沉吟良久,终是缓缓点头。

阿狸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在床上之人的鼻尖轻晃。片刻,那人眼帘颤动,睁眼一见到众人,神色激动:“活人……我出来了?太好了,我真的出来了。”

那人目光忽然落在少东家腰间的一小坛酒上,呼吸倏地急促了几分。

“这酒……从哪来的?”

少东家料想这人莫约就是王生,回道:“角门里,一女子所赠。她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小蔓还在等你。”

那人眼神一黯,喃喃低语:“恐怕,我是要失约了……”

他挣扎着拉住少东家的手,语气带着哀求:“少侠,我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只攒了点银子,藏在武成王庙后的那棵老树上……若有机会,还请你替我交给小蔓。”

他话音一顿,又艰难道:“你来是查军械库的吧?我不知道上头是谁,但你去找石韬,说你要做一笔大买卖,他自会禀报上面之人。你只管盯着他,也许能顺藤摸瓜。”

话音方落,那人气息越发虚弱,被阿狸轻轻扶着,重新躺下。

阿狸转过身,“这一条线索,便算是我们送给少侠的谢礼。此番交易,少侠可还满意?”

少东家拧了拧眉,有些犹豫,“我自有定夺。你们若未做恶,我便不揭你们的底。”

阿狸含笑拱手:“这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少侠,明日亥时,赵宅最高处一叙,不见不散。”

 

离开地窖,几人别过,唐靖仇转道而去,回衙门复命。

少东家则缓步行至曹门大街。

此街东接旧曹门,西通梁门,横贯汴京,乃京师南北往来之要冲。北望马行街、羽衣楼、军械库,南顾怀信驿、大相国寺,地势通达,商贾云集。

街上车马辘辘,行人如织,来往之人,多是长戟高门,沿途酒肆、绸缎庄、皮货行、古玩铺,一字排开,金翠耀目。其繁华,堪称“灯烛照夜千秋岁,罗绮填街百和香”。

近月来,更有江南、辽蜀、漠北使者纷至沓来,市中多了一分异域风味。折枝酒肆党项酒香袭人,辽地皮草堆叠,路边还有商贩叫卖西域香料,令人目不暇接。

行至街中一间药铺,少东家驻足片刻,遂入内一探,想着替唐靖仇寻些所缺药材。

谁料甫一进门,便见店主李化与一名顾客争执不休。

“老李,你家的画呢?怎的都撤了?”顾客指着光秃的墙面嚷嚷。

李化没好气:“不撤留着让你都借走吗,一天一幅,真有你的。”

说罢便挥手把人赶走,转头见了少东家,神色一收,“客官是来买药的,还是看画的,若是看画,还请回吧,恕不远送。”

少东家不解:“怎会有人来药铺看画?”

李化打量少东家几眼,“客官是别处来的吧,我这铺子人称山水李家,盖因收藏了不少名作,故常有文人雅士来此赏画。也难怪,自打那潘楼一夜之间换了主子,这地方就多了不少外来客,什么江南,巴蜀大辽漠北的,乱的很,到不知这位客官——罢了,是我多言了,客官要什么药材?”

少东家报出几味药名。李化颔首,入后堂寻药。

待他离开时,少东家随意打量四周,忽见桌上置着一粒药丸,气味闻起来很是熟悉,似乎与他耳聋时所用之药相同。

不多时,李化空手回来,面露歉色:“实不相瞒,这几味药……原本便属罕有,前些日子又被官家临时征调了一批,如今所剩无几。客官若不急,可来日再访。”

少东家点头,告辞而去。

出了药铺,沿街行至军械库。此处与洒削所毗邻,只一墙之隔,左边为修缮之地,右边却房门半掩,门后似被物所抵,不得入内,只露出一道门缝。

少东家靠近,轻声说道:“王生荐我来的。想做一笔大生意。”

门内沉默片刻,旋即传来一人低语:“在下石韬。敢问少侠,可是江湖中人?”

少东家:“正是。怎么,你们这不欢迎江湖人?”

石韬轻笑:“隔壁不欢迎,这里却是另讲。只是此事非小,我须向上头请示一声。少侠还请明日再来,届时自有交代。”

“也好。”少东家点头,转身离去。

等到酉时左右,石韬下班,他一路跟踪,竟然到了武成王庙。

武成王庙外禁军把守森严,层层设岗,少东家只能看着石韬入内。他从树上绕至一旁,在枝叶间伸手一探,果然于寻得王生托付之物。他轻轻收好,藏入怀中。

再回首望去,远远看着石韬进入了武成殿。此时,忽听树下传来一声轻唤:“少侠!我在此等你多时了。”

少东家身形一展,飘然跃下,转头看那人,只觉面容有几分眼熟,却一时难以想起。

“你是?”

那人身着月白锦袍,袖口绣着隐隐金线,头戴着一顶幕篱,他笑了笑,神情潇洒:“世上浮名千百,我哪一个也不是。”

少东家挑眉:“我们见过?”

“自然见过。上回宴射之时,少侠还自称义社第十一兄,莫非忘了?”

“原来是你。你怎会在此?”

“在下乃一介画师,受命重修武庙绘像,特地来此作画。少侠可曾听过一句话——‘杀神出庙,武库藏兵’?”

“倒未曾听说。”

“无妨,这话乃是一句旧谶。自朝廷颁下禁铸军械之令以来,私兵之事愈演愈烈。如今南征军需匮乏,恰逢赵公遇刺,圣上欲借查案筹饷,而此案的线索,恰与这‘杀神’有关。”他低声道,“我绘的是武成殿内的彩画阑额,西侧屋檐尚有一隅未成。若少侠身手了得,倒可借那处潜入。”

少东家轻哂:“那是自然,不过阁下好谋算,却不见得是朝中之人。为何追查此案?”

那人摊开手,一副无奈之色:“原与我无关。我不过一介画工,但武库敛珍甚烈,其中有一册兵书,乃我一故人遗物。此人昔年助我脱厄之际,托我一愿,今之种种,便是还愿。”

“此地危机四伏,还请少侠施以援手,助我一臂。”

少东家思索片刻,终于点头:“好罢,咱们进去。”

两人悄然绕至西侧屋檐,攀援而上,从未绘之处探身潜入殿内。

夜色如墨,殿中沉沉。殿内供奉武将神色森然,神威赫赫。

少东家环顾一周,不禁讶然:“这供奉之人都是谁?”

本以为武庙中应该都是武德充沛的名将,而白起韩信之类,竟然不在其中。

画师幽声一叹:“你不知道也属寻常。如今所供之人,与初建之时大异其趣。”

“武庙之始,原为唐高宗所建,以尊姜太公为‘武成王’,与文庙并列,尊为国家文武二圣。其时选定十将,左起秦国白起、汉淮阴侯韩信、蜀丞相诸葛亮、唐卫国公李靖、英国公李勣;右起汉张良、齐司马田穰苴、吴孙武、魏吴起、燕乐毅,皆兵法大家、名将之宗。”

“后历代朝廷依战功与品德推陈出新,又增七十二将,得享春秋二祭。只是这些年,天下频乱,战火未歇……许多将领行军虽勇,治军却恣意妄为,纵兵扰民,军中法纪松散,陛下忧心不已。”

“于是,陛下削诸多将领之名,以功绩无暇者代之。例如灌婴虽无赫赫战功,而为人谨慎守法,从不滥杀,入将拜相,安享高位至终老,乃典范之选。”

少东家微皱眉头:“这武庙供奉名将,不论战功,怎地反倒在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岂不是本末倒置?”

“少侠此问,倒也问得好。难怪那两位都对你颇为赞赏。只是陛下此举,另有深意。”画师摩挲下颏,“这武庙之争,可不仅是更换供奉那么简单……文武之争,早已暗藏于此,盘根错节。”

“怎么会?”少东家不解,“不过更换一尊供奉,怎就和文武斗争有关?”

画师语声稍沉,“这个答案,还需另一人来告诉你。”

他抬头望向殿顶,“杀神出庙,武库藏兵……可如今,杀神仍在庙中,因此兵尚未敢藏。少侠,不妨抬头看看。”

少东家仰首,只见火光曳轻之中,殿顶绘着一幅巨大的壁画——正是杀神白起!不同于庙中其他神将,白起居高临下,目光森冷,正俯瞰芸芸众生。

“这就是……成神?”少东家喃喃。

画师冷笑:“成神?太抬举了。说是‘折神’,倒更贴切。”

说着,他手指轻弹,三颗火石破空而出,激得半空吊灯绽光,殿内刹那大亮。光影一照,殿顶石块咔咔作响,缓缓移动。整座大殿随之微震,从沉眠中苏醒。

壁画错乱,神像崩解。而地面一角,缓缓裂开,现出一方暗道。

画师朝那通道一指,低声道:“杀神已出庙,武库亦藏兵……少侠,此后之事,便拜托你了。我会在镜潭,等你消息。”

少东家毫不迟疑,身形一跃,坠入地道。

地道幽深,别有洞天,尽显开封本色。走出几步,满目金铁铮然,寒光逼人,四周陈列着诸般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式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皆是失传多年的神兵。

而左列最前高台之上,十将之首的一套兵甲赫然属于叛臣李筠!

少东家愕然:“这……这到底是怎么选的?”

他一边思索,一边潜行前行,途中悄然敲晕数名巡逻的私兵。最终在一处石门前停下,推门而入,殿内挂着一道密诏:

“诏令:石守信收缴天下私兵,藏于武库。立约如下:上等兵甲,永世供奉,与武庙先贤同享万时飨祀,不得复出。余等兵甲,先入后出,朝廷概不干涉。所得之利,向官中缴纳六成,以充军费。”

少东家心头一震:“原来这场贩兵之事,竟是奉了皇命!难怪这生意能妥妥当当做到现在。但朝廷自己设局,如何查得出真相?”

若是赵二在就好了……他轻叹一声,心底浮起一个念头:这案子查到这里,不过是某些人愿他查到的程度。

正待向前深入,忽听“咻”地一声,一支冷箭破空而来,几乎贴着耳边飞过!

同时背后传来一声暴喝:“谁在那里!”

石贞提箭现身,脸色铁青。

紧接着,石韬也从一旁出现,见到少东家,怒火中烧:“你……你竟是朝廷派来的探子?当真阴险!”

少东家尚未开口,石贞提枪欲打,忽听外头传来一声沉稳如钟的嗓音:“住手。”

只见一人踏步而入,黑袍整肃,气度沉稳。

正是马军都指挥使石守信。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场中,缓缓道:“石贞,把那本兵书,交给这位少侠。”

石贞不忿道:“义父!你……你就这么让他拿走?这么多次了,您还没发现就算我们一再退让,朝廷也容不下我们!!”

石守信神色不变,低沉道:“住口!天子之意,自有其难处。吾辈为臣,不得妄加揣测。何况武库贩兵,权赖禁令,否则兵甲岂会贵逾黄金?”

石贞咬牙,双目赤红,瞪了少东家一眼,恨然转身而去。

石守信转头朝少东家,微微拱手,“少侠莫怪,犬子年少轻狂,行事莽撞。望少侠莫与他一般见识。”

他叹了口气,“少侠是为私兵之事而来?那道密诏你已看过,想必也知其中苦衷。朝廷既禁私兵,却又要军费不断,于是便有了这一密诏、有了这一通天巨利。文臣清高,言辞伶俐,高坐庙堂。武将粗疏,只能打铁铸兵,靠着这武庙与鬼市,为朝廷输血。”

他望着殿中兵器,收回目光,缓缓道:“不知少侠心中可还有疑虑?”

少东家从怀中取出鬼市账本,“赵公遭刺一案,疑点重重。此中兵器,可是出自武庙?”

石守信望着那账册,翻过几页,只道:“此地虽有铸兵之事,兵器一旦出手,谁用、何用,皆非我所能控。鬼市来客皆戴面具,使用假名代号,要从中追查买家,不啻大海捞针。”

说罢,长叹一声:“而况……这账册既非武庙所录,真伪也难尽信。”

线索至此,再度断绝,少东家眉头紧锁,从阴兵手底下抢来的账本,似乎完全无用。来武庙一遭,绕了诸般弯路,莫非终究一场空?

他垂眼思索,脑中倏然闪过一线灵光。

阴兵,两处阴兵……旧村军营的阴兵和鬼市的阴兵有何不同?

是……时间!

鬼市阴兵昼出夜伏,而军营的阴兵昼伏夜出。鬼市阴兵是死人,那么军营阴兵就是活人!那封三刀所说的铁甲铿锵之声,便是打铁铸兵之声!

少东家目光灼灼,盯住石守信,“那么旧村军营所造私兵与你这武庙有何关系?”

石守信面色微变,沉默半晌,低声道:“天下之兵,到底有限。朝廷既要禁私兵,却又不愿断兵财之路,只得在这法外之地铸兵售器,以济军用。这件事……本不该如此,但若非文武斗争,何必走到这一步?”

“文武斗争与此事何干?”少东家道。

“当年陛下亲临武成庙,观两廊所画名将,以杖指白起,曰:起杀已降,不武之甚,何为受飨于此?随后下令驱逐白起。此言一出,群起效顺,左拾遗高锡上疏论王僧辩不克令终,不宜配享七十二贤之列。随后吏部尚书张昭、工部尚书窦仪,与高锡一同奉旨修订庙中配享之人。既已罢黜白起,其余人也应以同样标准重新检视。”

“这个标准便是:新入庙者,须功业无瑕、名节始终。”

“张昭、窦仪等人共评议三日,结果有二十二人迁出武成庙。吴起守西河有功,在魏不得重用,转仕楚国,改革虽立,终为贵族乱刀分尸,难称有始有终;孙膑破魏两阵,本该荣宠,却在朝争中败给邹忌,无疾而终。”

“韩信用兵如神,然阴怀异志;关羽威震华夏,却骄矜自负,终败吕蒙之手;廉颇战功卓著,竟奔敌避祸;杨素、李光弼济时之功,因政争谗言,落得身死道消。”

“如此一来,新入庙者多为功稳名正之将,如灌婴、班超、王浑、秦叔宝等人。若论兵法才略,未必可与旧名单争锋,然论从一而终、仁德名节,却多出一筹。”

少东家:“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苟欲指瑕,谁当无累!若要以羔袖小疵,忘狐裘大善,别定臧否,似非允当。孔子周游列国,亦曾遭逐于鲁、困于陈蔡,弟子中宰予被灭门,子路战死乱世。难道便要将他们一一逐出文庙不成?如此评法,不过无聊寻古人之短耳!”

石守信:“秘书郎梁周翰亦有此见,曾上疏为白起、韩信等人鸣不平,只是……陛下始终未作回应。君不言,臣自察,那便是……不许。”

少东家眉头紧皱,“这番改革,因‘杀降’一语起事,竟只删名易位,附会仁德。功成者出,德名者入,以文人之手,借庙驭将。”他面露恍然,“此为告知当世,征战有功,但若目无律令,残民以逞,终不得善终。”

“只是,这番良苦用心,又有几人明白?世人多贪功名,少惜清誉。知者未必信,信者未必行。”石守信默然须臾,“这便是文武斗争之始。斗的不是兵器,不是人命,而是一个朝代的气数。”

“眼下崇文抑武,武将尽读书,一来,被拉入文人秤盘中,任由评议,二来互掣其肘,将不成将,政不成政,自然无心反叛,三来,圣上居中调和,崇奉仁将,收得善名,实则谁都明白,若无铁血,何来太平……如今正是见利不见弊的时候,文臣攻讦四起,只为榨我等武将之利,唉,不如去势求安,辞宠招福。”

话才说到此处,殿门悄然一响,石贞返身而入,手中持着一卷书册,神色如霜,颇为不忿。

石贞手中一递,淡淡道:“武庙乃禁地,不宜久留。少侠请随我走密道。”

少东家仍沉浸在方才对话中,目光略显凝滞,默然点头,跟随石贞走入密道。石壁之内昏暗潮湿,沿壁皆有斑驳苔痕,步行片刻,前方岔道分出一道旁径。

少东家不由问道:“此路通往何处?”

石贞冷哼一声,“旧村。”

出得地道,天光已缓缓西沉,霞光铺洒湖面,波光粼粼。那出口正临镜湖之畔,山水如画,静谧得令人几欲忘忧。

湖畔柳荫下,那画师正蹲地描绘,手中执一枯枝,在沙土之上画着机关图式,线条疏密,笔意沉稳。旁边一个稚童模样的小女孩聚精会神地看着,不时拍手称好。

这画师竟然对武庙也十分了解,知道密道出口,难怪说在这里等候。

看见少东家,画师起身拍手,“少侠小心,不要踩到了。”

少东家瞧得分明,那图纸多为飞禽形制,湖中亦有数架木鸢残躯漂浮,乃是试飞失败所遗。

“你还是个工匠?”

“在下只是个宫中画师罢了,少侠此行辛苦,不知所求之物,可曾得手?”

少东家将兵书横于掌上,不冷不热道:“物是得了,至于能否归你之手,还得看你了。”

画师笑容微敛,“少侠莫要戏弄在下。”

“哼,谁戏弄谁?”少东家冷笑道,“你早知密道通至镜湖,在此等候,分毫不差。说你只是个宫廷画师,未免可笑。此书牵动石家、朝廷文武诸方,你到底是何人?书中有何玄机?军械之事,你又扮演什么角色?妄想借我之手取物,真当我是三岁孩童?”

说罢,作势将书卷高举,作欲投湖之势。

那小女孩拍手叫好:“好耶,好耶,要飞咯!”

画师连忙出声:“我说,我说!”随即携人走到不远处,低声道,“此事上面那位早有预谋,其中安排我不好揣测,但夺书之意,乃其中一桩。此物看似寻常兵书,实则内藏奇诡机关,石家小将已窥得端倪,才惹得众人忌惮。”

“还有这事……”少东家敛眸片刻,抬头已是目光如炬,“那石将军呢?”

“他?”画师轻摇头,“他看似心有城府,一身抱负,实则费尽心思,不过为兄弟们讨口活路罢了。在下能说的,皆已奉告。少侠若再追问,只恐我亦是两眼一抹黑。”

“就这么点消息?”

画师耸肩:“世事如棋,你我也只不过是贵人手下的一个棋子罢了。”

画师伸手。

少东家凝视他片刻,终于缓缓将兵书递出。

画师接过书卷,肃然一揖:“多谢,这下我能复命了。”

两人走回湖边,正欲离去,小女孩拉着画师衣袖,央求道:“画师哥哥,再画一副图纸,好不好?”

画师无奈:“真真啊,能画的都画完了,就这么点地方,大的也画不下。”

Notes:

参考文献: 二十四史 史记 船山全集 续资治通鉴长编 等等

Chapter 45: 摘星手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翌日,角门里。

里屋传来轻轻的笑声,王生虽仍虚弱,却已挺过大劫。一家人围坐床边,神色欢悦,小蔓眼中含泪带笑,握着王生的手,数落着什么。

少东家不忍打扰,悄声转入梨花掩映的前院,将王生托付他取来的匣子置于桌案上。

才步出院落,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人疾步而来,神情焦急。那人忽见少东家腰间悬着一个陶制小酒坛,顿时眼前一亮,快步上前,拱手道:“请问少侠,敢问这酒坛中所装……可是梨花酿?”

少东家警觉暗生,摇头:“我并不知什么梨花酿。”

那人步步紧逼,急道:“在下愿以万金,只求一言指点!”

少东家:“此酒为友人所赠,我也不知酒名。”

那人神情一黯,却并不死心,躬身道:“少侠有所不知,在下乃百工坊陈宝来,听闻角门里流出些梨花酿,特来寻我故交梨花先生。他时常携酒与我共饮,可近日不见踪影,今日偶见少侠所携酒坛,似故人所酿,故斗胆相询。并非存害人之意,唯愿一解牵挂。”

他这话说得真诚,少东家眉头轻蹙,问道:“你说他卷入事故?你知道些什么?”

陈宝来神色复杂,长叹一声:“唉……他女儿身患沉疴,药石需费巨资。他素来倔强,不肯受我接济,宁愿以身犯险,听闻竟去做了军械库的脚夫……少侠可知,那军械交易暗流涌动。高位者为保身后太平,藏于暗中做那见不得人的生意。重权者为夺权力,行暗杀之事,搅朝中混局,至高者权衡利弊,纵容此局生根。”

他苦笑:“这许多事,我也是不慎得罪了金街四少之后,才窥得一鳞半爪。到如今才明白,我们这等小人物,不过是人家棋盘上的马卒罢了,死得糊涂也活得迷糊。若我那故人已不在人世,我愿代他护其妻儿,远走他乡。”

少东家一听,告诉陈宝来王生在梨花树下的屋子里。

陈宝来一怔,旋即大喜过望,深深一揖,拂袖疾行。未几,屋内便传来一声哽咽:“老弟,你还活着!”

少东家露出些许温情神色,嘴角扬起,行侠仗义,为的就是这种时刻啊。

 

李宅。

那吴姓家仆转告李崇矩那几味草药已断货,药行中皆无存货。李崇矩眉宇间顿时焦色难掩。

嫣儿病情久拖不得,此时再遣人远出求药,恐怕已是来不及了。

他身为宣徽北院使、又兼判理三司,自可调阅尚药局账册,翻查之下,确知宫中尚存稍许,只是,若上疏求药,必经中书签押,文臣集团多半乐得借机掣肘,又是一阵拖延。

沉思片刻,他终于咬牙,“将我那套汝窑茶器取来。”

“老爷,那可是陛下赏赐……”

李崇矩摆摆手,低沉道:“唉,你只管去取来吧。一套茶器而已,哪比得过嫣儿的命?”

 

赵宅。

少东家由赵承宗领着,循着熟路登上赵宅高处,一推阁门,竟见一女子临风立于楼头。

正是赵普夫人,魏芷昔。

赵承宗以为是来抓自己的,赶紧躲在少东家身后,眼珠一转,脱口而出:“娘?!你怎么在这儿?”

被那凤目一凝,赵承宗立刻缩起脖子。

魏芷昔嗔道:“从宫中逃出来,也不怕惹祸上身!若非我让阿狸盯着你,今儿怕是要闹出天大乱子。”

赵承宗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啊!娘原来是鸟兽鱼虫的人!”

他从少东家身后绕出,晃着魏芷昔的袖子,满面敬佩:“原来娘亲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大侠,哈哈,我也是大侠的儿子啦!我以后一定听娘亲的话,好好读书,娘亲不让我练武,定有娘亲的道理!我这就回去背书!”

魏芷昔失笑:“快滚吧。”

赵承宗欢天喜地跑了下去。

阁中一静,少东家知道,现在是他们之间的谈话了

魏芷昔转过身来,略一颔首,“还要多谢你,对承宗多加照看。”

“夫人客气,令郎实属赤子之心,十分、十分之……”少东家绞尽脑汁,话音未落,魏芷昔接过话头,“十分之闹腾,是不是?”

少东家赧然一笑。

“难为你这些日子陪他闹腾许久。你有什么想问的,直说便是。”

少东家目光落在魏芷昔的发簪上,立刻敛了神色,肃容道:“夫人,莫非就是摘星手?”

听见这个名字,魏芷昔晃神少顷,抬手取下簪花,指尖轻按,簪花顿时化作一道寒芒,赫然是当日他在赵宅拾得的飞镖。

“倒是个机灵的孩子,看来洛神没白教你。”

少东家那里还不明白,“难怪,原来鸟兽鱼虫背后竟是夫人主事。”

魏芷昔不置可否,“如今你已知底细,要不要上报开封府?”

“他们此举也是为百姓谋福,我为何要上报。”少东家一脸坦然。

魏芷昔凝视着他,缓缓点头:“果然没看错人。那……有些事,也便能说与你听了。”

少东家先问:“您认识寒姨?您可知她的下落?”

“自十年前醉仙月一别,便再无音讯。”魏芷昔轻轻摇头,“不过你不必太忧。我江湖中尚有些旧识,可托人去寻。”

“那晚辈先谢过夫人了。”少东家抱拳致谢,继而顿了顿,又问,“不知赵枢密遇刺之事……夫人恐怕不是出手相助那么简单吧。”

魏芷昔垂下眼帘,神色不明,“此事落到你头上,也算是命数。”

少东家皱眉:“此言何意?”

魏芷昔缓缓说道:“刺客你是抓不到的,真凶你也动不得。上位者用此事作借,你不过被推入局中罢了。”

“我家那口子帮着上头那位做事,夺了某些人的兵权,便显得不够义气,招了憎恨。”

少东家目光凝重:“凶手、真凶……难道并非一人?那赵枢密重伤,夫人难道不怨?”

魏芷昔神色复杂,“刺杀之人,原是府中家丁,名唤郑义。他兄长便在军械库为役,世上无新事,无非家贫子病,郑义被人教唆,进退维谷。他性情耿直,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幸我及时出手,方未酿更大祸……但,我不怪他,此事谁对谁错,难说分明。我已将他悄然送走,只盼他日能自行明悟。”

“夫人仁义,”少东家脑中一连,心头一震,低声喃喃:“郑义、正义……獬豸?!那日鬼市所买兵器之人,原来竟是他?那夫人叫我来此,是让我将此案定为悬案?”

看着魏芷昔默认的表情,少东家握拳咬牙,心头怒意难平,“我不明白,何为正义?正义、忠诚、牺牲,在权力面前到底算什么?我若什么都不问、不管,与他们又有何异?”

“我回答不了你,这些答案,只能你自己去寻。我只盼,保全几个无辜之人。”魏芷昔转身望向院中,梨树花开正盛,“你既不愿供出我们,想必能理解我今日之言。若是圣上施压,你把罪名推到摘星手头上便是。今日就当未曾见我,回去复命吧。”

少东家怒火稍霁,不禁动容,欲言又止道:“那……夫人自身呢?”

魏芷昔声音平静,却有一丝决绝:“无妨。江湖旧名,不过一纸空谈。我早已决心退隐,今后江湖……”

“再无摘星手。”

……

少东家缓步轻行,心事如织,难以抽绪。

他心头如压千钧,脑中翻滚着王卷、陈述、王生等人的身影。

抬头已经回到开封府前,檐角森森的府衙大门,方方正正地张着。传言府下,镇着一只獬豸,这象征正义的神兽,就在这审判之所,为万人践踏。

 

次日皇宫,天光淡金,宫阙青瓦如同墨洇金箔。

赵大下了朝,便往内院而来,亲自探望赵普。

行至一处转角,却见赵二早早候在廊前,倚门而立,指尖无所事事地拨弄着腰间的玉佩。

赵大见状一怔,随即展颜笑道:“今日倒稀罕了,继勋那小子竟没缠着你去饮茶论棋?”

“再去那儿,怕是耳朵都要被他念烂了。倒不如在这清静处守着。”赵二啧声道,落后半步同赵大一同走入内院。

赵大侧目瞧他一眼,“你在等我?”

赵二神色一正,低声道:“哥,有件事想托你。是求几味宫中草药,替人救急。”

赵大听完略一点头,面上平静,眼底掠过一抹微光,“说来巧了,我今晨才接了吴廷祚的折子,也是来求药的。”

赵二一怔:“吴廷祚?”

他心如电转,一时了然深意。吴廷祚与李崇矩在李筠之役中曾有交集。如今李崇矩因当年旧事,落入文武两方皆忌之境,左右皆不讨好,愈发孤立。而吴廷祚虽为旧臣,同样受排挤,但因位列正枢密使,声望犹在,局势尚不若李崇矩之困顿。如今代为求药,可见李崇矩走投无路,连这面子也顾不得了。

赵大道:“药方上所列药材,与你所求,几乎一字不差。”

赵二沉吟少顷,便如实说道:“此药为我幕僚唐靖仇所求。他那日恰好在毁药之地,没能及时阻拦,心有歉疚,托我上宫一试。”

赵大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此时,两人已至赵普卧房外。

赵大压低声线道:“这些药材,原本便是上回拨来给老赵治伤所用,且问问他的意思。”

赵二点头,两人轻步入内。

殿内香烟浮动,赵普半倚于榻,手中翻着那半本磨旧的《论语》,未曾转首,他已察觉来人,将书缓缓合起。

“陛下、府尹驾临,恕臣伤中不便,不能起身相迎。”赵普行了个半礼。

赵大摆手笑道:“则平,你我情如兄弟,何须拘礼?”

三人坐定,略作寒暄过后,赵大正准备说起药材一事,门口便通报少东家来了。

赵大招手道:"来得正好!"

得了应允,少东家引入内院。

殿内气氛微妙,三人各怀心思看了他一眼,只等他带来的消息。

少东家行礼后,直奔主题:“关于闻喜宴痒痒粉和赵公遇刺一案,我已经查访一番,略有发现。闻喜宴由金钟酒楼掌厨,案发后,该酒楼突告休业,掌厨者一度失踪。我追至其人,发现他曾遭人殴打胁迫,不肯吐露幕后主使,因此证据不足,无法确定具体主使者。

但金钟酒楼与王继勋来往甚密,由此推断,王继勋极可能是痒痒粉一事主谋,羞辱新科进士、借题发挥,意图挟私报复马仁瑀。

关于赵公遇刺案,此案确有蹊跷。我追查赵公遭刺凶器来源,发现了私铸军械的线索。军器监监正范元菱确认军械库并无兵器失窃,记录所示每一件兵器去向清晰。开封府所调用军械确实用于巡防。所以刺客所用兵器很可能来自私铸或非正规渠道。同时,王继勋曾去军器监试图借用新式兵器,遭拒后提到鬼市的货色更好。

于是,探访鬼市,偶然得到一本交易账册,其中记载了不少兵器交易,但账册真伪难辨,且买卖双方多用代号,难以确定具体身份。随后,我从军械库追查到武庙。

武成王庙附近和旧村军营都存在可疑活动。旧村军营夜间常有声响,但白天却人迹罕至,疑为私铸军械之所。而武庙有传言称'杀神出庙,武库藏兵',意指武庙暗设兵库。入内发现确有地下通道通往武庙,但未能确认与刺杀案的直接关联,不过铸兵一事,石将军称是为南征做备。

至于救下赵公的神秘人摘星手,恐怕是唯一知情者,但并未寻到此人踪迹,江湖传言此人早已销声匿迹多年。刺客身份也未能确认,现场线索稀少。”

“此二案表面各异,实则根本皆指向同一源头。文官武将各有立场,争端难解,因此根源在陛下和赵大人身上。”

此话一出,如同惊雷,听者三人皆是呆愣片刻。

一时无人开口。

少东家挺直站在殿中,毫不畏缩地与三人依次对视。

赵大惊异中带着些许笑意。赵普面无表情,看不出底细。唯独赵二神情复杂,眉心轻蹙,沉沉凝视着少东家,原本澄凉的眸光漆如沉墨,眼中惊怒又是惊惧。

少东家猛地被刺了一下,心脏怦然猛跳,这幅样子,赵二是生气了?他心中顿时一慌,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整个人微不可察地僵住了。

他茫然地看了看另外两人,他揭开了真相,难道不对吗?

赵二忽而上前半步,掀衣袍便欲下跪。

赵大眼疾手快,几乎是下意识地一脚垫住他膝下,拽着他的手臂,“二弟,你做什么?快起来!”

少东家胃里一阵冰凉,手心冷汗直冒,胸口隐隐发闷,为何要为他而跪?为何要为真相而跪?一阵愤怒夹杂着委屈、困惑以及莫名怜惜涌上眼眶。

赵二执拗地不肯起身,低垂着头,心中早已急转百念,“陛下,是臣弟之过。少侠无心之言,皆因我未教其宫廷礼数,惹他妄言君前,罪在我身。”

他深知赵大的性子,外宽内察,一旦心中有了成见,便难消除。

赵普也挣扎着要起来跪下,“陛下,少侠言虽鲁直,所言未尝无理。”

赵二微怔,转目望赵普。两人目光短暂交汇,各有复杂心思。

“你们两个……”赵大力气大,一手一个,一下把人拽起来。

“则平你就在床上躺着。”赵大令道。

“二弟,我又没说要怪他,你急着护犊子做什么。”赵大笑着转看少东家,道:“那姓江的,果然教的好。”

赵二总算站稳身形,拍了拍衣袍,目光一撇,暗暗给少东家递了个眼神。

少东家却懵然未察,只当风波已过,微微松了一口气。

赵大收了笑意,踱了几步,负手道:“继勋与马仁瑀素来不睦,痒痒粉一事虽疑点颇多,可惜证据不足,难以坐实。倒是他私集武器,恐怕另有打算……讲武那日,他多半是要与马仁瑀械斗。”

“罢了,不讲武了。”他遗憾叹气,“马仁瑀调离开封,封他密州防御使,给薛公、刘卿一个交代,也免得这摊子事越搅越乱。”随后话锋一转,“武库之事,二弟,便由你去办。”

赵二应声低头:“谨遵圣命。”

赵大正色望向赵普:“则平,刺杀一案,你怎么看?”

赵普缓缓将身子坐直些,眼神从赵二身上一掠而过,才道:“陛下明察,臣以为,此事之所以酿成,根源仍在于臣上回所献之策,只是一半,未竟全功。”

“臣所议杯酒释兵权,不过收了中央兵柄,却未及地方,于是武将在外,仍握军实,心中不忿,便生异志,今日刺杀重臣,明日……若不趁此时再进一步,只怕后患无穷。”赵普眼中精光一闪,此事他已经筹之烂熟,只等一问。

赵普每当胸有成竹时,便要端着不扣不鸣,赵大看见他的表情,知道这是要自己发问了,“我也想息兵解甲,保天下太平……而自唐以来,五代十国,战火连绵,帝姓更迭,如翻掌易帜。百姓流离,生灵涂炭。要得长治久安……难啊。”

“陛下有此之心,乃是天地神人之福。天下动乱,根在藩镇。藩镇重兵在手,掌财握政,形同割据。这另一半,臣这两日在榻上无所事事,苦思冥想,才想出一个雏形。便是稍夺其权,收其精兵,制其钱谷,天下自安……”

他说到此处,语声一顿,未尽之意仍藏腹中。

赵大却已心领神会,“则平不必复言,我心里已有数。”他目光凝定,细细思索。

“上次着令重案奏报中央,已稍削其地权。禁军考核之后,亦掣其军柄。如今再夺钱谷,正是水到渠成。但……唉——”

赵普一看便知,赵大仁愚的毛病又犯了,毕竟此事凶险,难免惩羹吹齑。

便听赵大说到:“可是藩镇已经成势,如今方才解决武将兵权,又要对藩镇下手,是否不妥?”

赵二自旁静听许久,出声道:“陛下可听过一句话,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赵普闻言,微微颔首,接过话头,“陛下,愿人心通明不切实际。那些心怀疑虑之人,若任其存疑生乱,反害国家。故而最稳妥之法,非求其感恩图报,乃使其无隙可乘。寄存亡安危于人之理性与良知,不如寄之于制度与筹谋。成王之道,亦在于此。”

赵大的目光,在赵二与赵普之间缓缓掠过,“二弟以为如何?”

赵二忖思片刻,沉吟道:“此策于国长远有利,但削藩盘根错节,牵涉甚广,如今南北环伺,若对藩镇逼迫过甚,恐生哗变。臣弟认为不应该疾风骤雨,而是稳扎稳打。”

他略一顿,又道:“不如先削支郡,蚕食藩权于无形。节度使多占数郡,以支郡为羽翼。若先切割支郡,系之以中央亲信,再抽调财赋,自可牵制主郡之势。”

唐末五代以来,节度使除了所驻地外,往往还占据周边州郡,称为支郡。这些国家领土,便成为某些藩镇军阀的私人领地。

这番话言之有据,赵大微微颔首,似有所思。

不料赵普眉头一拧,立刻驳道:“此言差矣!”

“正因藩镇权势未稳,情势未明,方须雷霆之手,震慑四方!陛下,五代之乱,皆由藩镇坐大!今日禁军已改制初成,只需借武库之题,顺势逼石守信等人解表兵权!削藩之后,再设转运使,分掌地方财赋,不受节度使牵制。”

赵普眼光逼向赵二,语锋不留情面,“御弟总理开封府,想必知这层层剥削之弊。若财赋直归朝廷,不仅可筹南征军费,亦能建五牙大舰,再从南地取财,此乃生生不息之策!”他言辞激烈,喘了声气才道:“若此时不削,尚待何时?”

赵大皱眉,轻声道:“可是……近岁灾荒频仍,若夺其钱谷,地方或难以赈灾周急……”

赵普轻轻一笑,忽然换了语气,道:“陛下认为,天下,何者最大?”

又是这个眼神,赵大知道,这是要自己问了。

他干脆顺着问道:“则平觉得是什么?”

“天大地大,道理最大。”

赵大一听,心头一震,层云忽然散去,登时开朗,从颟顸中倏然顿悟。

赵普又说:“正是因为如此,如今绝对不是讲情分不讲道理的时刻,须以雷霆手段,敛天地之杀机,而持征伐之权于一王。万万不可姑息养患,否则,来日怕不只是兵变一事。”他说这一句,有意无意瞟过赵二。

赵大闻言点头,正欲转言问起药材之事,却忽听院外传来一声惨叫。

似乎是赵承宗的声音。几人一愣,立刻出去查看。

只见赵承宗一手护头,不肯认错,耳朵已被魏芷昔死死揪住。

魏芷昔手里攥着一个药包,厉声问道:“这东西从哪来的!”

Notes:

参考文献: 续资治通鉴长编 船山全集 宋史其实很有趣 大宋帝国三百年 攻心为上 大宋国士 文治帝国 马基雅维利君王论

Chapter 46: 未命名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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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哎呀!”

一颗蹴鞠从院墙那头飞来,结结实实敲在赵承宗头上。赵承宗捂着脑袋站起来,正准备吱哇大叫,便听见墙内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哎呀小姐,踢得太远了!小的这就去捡!”

他捡起蹴鞠好奇心起,一翻身越过院墙,只见墙内花影轻垂,藤蔓绕篱,那篱笆之下,一个身穿浅碧衫子、扎着两个发髻的女孩正倚着藤椅,面色苍白,两颊因为方才一笑而浮上些许红润。

“蹴鞠给你。”赵承宗将蹴鞠递了过去。

“我叫李嫣儿。谢谢哥哥。”

赵承宗一怔,有些结巴了,他是偷偷溜出来的,不敢报上大名,挠头笑道:“我叫赵……赵小宗。”

“你生病了吗?”他看她咳了几声,眼中露出担忧。

李嫣儿轻轻点头,略带无奈:“嗯,医官哥哥说我身体特殊,好些药吃不了。偏偏这所需药材难寻,爹爹找遍各地,好不容易才凑齐,不想被人故意毁了。”

赵承宗听完满脸气愤,义愤填膺:“太可恶了!”

随即念头一动,这不就是他像鸟兽鱼虫一样,行侠仗义的时刻吗?

他坚定攥起拳头,挥舞两下,“你别急,你需要什么药材,我来帮你找。”

李嫣儿将几味药材的名字细细告诉他。她心知这些药珍稀难得,但凭一片赤心未必找得到,也不忍拒绝,只轻声道:“小宗哥哥,多谢你啦,但若是太难,就别勉强。”

赵承宗听了,眼睛一亮,当即拍胸脯道:“我既然说了要帮你,就一定办到!我可是要做大侠的!”

回到今日宫中。

赵承宗偷翻他爹赵普那一堆赏来的药材,这些药材都在御医配药的耳房里堆着,他惊喜发现那几味稀珍药材赫然在列,刚要取来出宫,冷不丁被魏芷昔逮了个正着。

赵大也走近前来,一问之下,便知其中曲折。听完赵承宗义气为友、甘愿一力承担之语,忍不住夸道:“承宗……真是个大孝子啊。”

李崇矩乃是宣徽北院使同时理判三司,这么个人,若让枢密使吴廷祚后周旧臣作了这个伐,未免牵连诸多。可交给枢密副使赵普,如此一来赵普在朝中话语权就更大,也不妥。但赵二幕僚中又有不少节度使旧人,今正值削藩风口,若让他承了情,也不好。他亲自下旨,又要惹一群酸文动嘴的……

赵大踱了两步,忽又回头看向少东家,目光微眯,再一转,却落到赵承宗身上。

“承宗。”

赵承宗一挺胸。

赵大意味深长:“你想不想做好事不留名,当一个真正的大侠?”

……

一个小少年戴着斗笠、口罩,遮遮掩掩地溜入李宅后院。

屋中李嫣儿听见轻轻敲窗,探头一看,那戴着斗笠的神秘人竟然是赵小宗。

“小宗哥哥,是你?”李嫣儿惊讶不已。

“嘘——我是大侠,”赵承宗压低声音,取出药包递去,一本正经道:“我路见不平,来送药救人。”

“小宗哥哥好厉害,真的给你找到了,多亏了你!”

赵承宗被夸得耳根都红了,“也、也没那么厉害啦……”

 

药材之事方落定,赵普轻咳一声。

“陛下,臣斗胆再提一事,秦州木材告急,宫中各项工程俱因缺材而迟滞不前,陛下以为,可派何人前去协调?”

赵大并不作答,反倒看向赵普:“则平心中已有属意人选?”

赵普:“秦州地处陇右,与党项多有龃龉,若用武将镇压,只怕一言不合,恐滋事端,若用庸官前往,只恐软弱失据。臣以为,吴廷祚最为得用。”

枢密使吴廷祚在李重进叛乱时,更是出任东京留守监管开封府,可以说既有威望,又擅持重。

赵大闻言不置可否。赵普直勾勾盯着赵大,徐徐道来:“吴公一向行事周详,通晓边务,又为旧臣,与朝中高官素有交情,既得朝廷信任,也有声望服人。更兼前岁之策,定太行而破李筠,此功可纪,今授雄武节度之职,领秦州之事,合乎天时地利人和。”

见赵大不答,赵普再进一语,“陛下,不欲西陲再起风波,秦岭党项历来桀骜,唯以文驭之,方为上策。吴公行文政,亦可为往后治理边地设一范例。”

吴廷祚为后周旧臣,虽恪尽职守,毕竟非本朝骨血。如今将吴枢相外放雄武军,不失为一个安置之法。这样一来,赵普上升的位置空了出来,他身为开国功臣,只是做到了枢密副使这个位子,上头压着一个后周旧臣吴廷祚,觉得位不配德。至于空出来的位置,赵普入主枢府,那是水到渠成。

赵二看见赵大神色松动,挑眉看着赵普,“赵枢相推荐的人真道不错。”

……

事情了结,赵二请辞回府。

他袖袍一拂,径自出了殿门,竟未看少东家一眼。

这般视而不见,少东家如遭劈头冷霜,心里闷着一口悲戚上不去,也下不来。干脆赌气站着不动。

赵大看了他一眼,悠悠开口:“少侠,莫气他了,还不快跟上?马车可只有一辆。”

少东家这才躬身退下。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密密斜织。他犹豫片刻,疾步追去,跟在赵二身后,举起衣袖替他挡雨。

那些细小的水珠粘在发梢、眼睫上,视野模糊不清,忽然头顶出现一片阴影,赵二抬眼望去,便看见少东家略微负气的表情,加快了脚步,不肯受他的伺候。

少东家一甩袖子,也不管了,偏要淋这雨雾。

“大人,请。”马车一旁的侍从摆下踏脚凳。

赵二在车上稳稳落座,见他还气鼓鼓地站在下边,抬了抬下巴。少东家循命在对面坐下。

这一程马车,气氛反而比来时更加沉重。轮轴辘辘作响,车厢晦暗不明,春雨殷殷,一丝丝湿凉从车幔外透进来。

赵二收了收衣襟,抬眼望他。

那带着训诫的含糊目光在他身上深深浅浅地戳着,少东家受着只觉得纳闷,他只是想要真相大白,为何这么难?

想到今日赵二那一跪,他心中酸楚如剜,但也明白,今天他能免于责罚还是多亏了赵二。

于是松了抵抗之态,双手老老实实贴在膝盖上,端正地坐定。他想说话,又怕说错,只能以驯服的神情望了赵二一眼,准备问什么就招什么。

这般识趣,赵二锋锐的目光也软了下来。

“你这幅模样倒也是奇怪,”赵二说,带着某种欣赏的口气。他往后靠在榻上,优雅而松弛,“如今做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少东家咬了咬牙:“我……不是给谁看。”

赵二冷哼:“方才在殿上不是挺神气的?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少东家低下头,小声道:“我只是想要真相大白。”

“真相大白?”赵二嗤笑一声,定定道:“真相救得了谁?”

外面骤然响起一声炸雷,轰声尚未散尽,雨随之倾泻而下,拍打车厢。

少东家被激地浑身一耸,但赵二仍然毫无波澜地坐着。

他也曾以为,大白天下寥寥几个字,就是一件冤案的平反,和一个故事的大团圆。

但无论是谁,不管是被桃代李僵的王卷、被牵连的陈述、救人不能救己的魏芷昔……都没有在真相中得到救赎。他之所以不甘、之所以要查个水落石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他自己。

他想明这一点,一股寒意流过全身,喉间干涩,鼻子也塞住,闷声道:“我……我做错了。”

赵二淡淡道:“我倒觉得不错。”

少东家抬起头,“我不明白。”

两人目光一错,赵二先偏过头,手指轻轻敲着,道:“一,没能查到王继勋的铁证,顺了陛下的意思。二,找到了石守信私铸兵械的确凿线索,这就有了刀柄,能使得动。三,刺杀一事,背后定然牵涉过多,你没有深入将事情搞砸,只引出一个削藩问题,就很好。”

“可……”少东家疑声道,“武库一事石守信不是与陛下约定,为何还要动他?”

“因为他动了钱。”赵二眼中冷光一凌,“他出钱垫了五牙大舰工匠的饷。”

“这些工匠没有粮饷?开工之前,难道没有拨下预算?”

“当然批了。”赵二抬眸望向窗外雨幕,“这两年天下初安,又是赈灾,又是免赋,又是唐钱换宋,大肆赏赐群臣,修建祀庙宫殿,疏浚建军,哪一处不需要钱?出事了只能东墙拆了补西墙。拆的最多,便是金明池。容鸢撑着那个摊子,外无援手,内无根基,她一个墨山道出身,空有将军之名,而无将军之实,镇不住这些鬣狗,也压不动朝中。五牙大舰所用工匠,早已拖欠了数月粮饷,金明池要料、要工、要人,她只得去找石守信。石守信是有情义的,便拨了些银子出去。”

“他出钱,不是好事吗?”

“但朝中看着。”赵二轻声道,“你拨了粮饷,就是拉拢人心,你背着朝廷救火,就是私结人脉。如今出了刺杀一事,便是良机,可正大光明地查你一查。”

“可……那武庙军械,本就上缴六成,朝廷也得利啊?”

“六成是朝廷与石守信的约法。”赵二目光微沉,“但那约法,说的是‘收’,而非‘造’。他如今自己打造私兵,再自行收缴,这是置朝廷于何地?这便是一道放在地上的套索,平时你可跨过去,如今兵饷紧张,就可收紧绳子。”

少东家神情凝重,眉心微蹙:“可他早已替工匠垫过一次钱,如今再逼他,不怕狗急跳墙?再说,以凶器为由头,多少有点牵强。”

“天上来一事,我不是叫你给他送了一面鼓皮。”

少东家奇道:“是,这有什么关联?”

赵二无声算了算日子,道:“再过些时日,五牙大舰竣工,琼林苑中便要设宴款待诸国使臣。到时,石守信也会列席其间。若他还有几分聪明,自会明白该怎么做。”

少东家迟疑片刻,问道:“那赵公遇刺一案,有什么隐情?”

“赵宅一夜之间,竟无人能挡住刺客,你不觉得奇怪?”

少东家愕然,“不是说家丁都被迷倒了……”

“你真以为赵普身边没有安排护卫?”话到这里,赵二没有继续下去。

少东家心往下一沉,厢内一时安静,唯余雨滴叩顶,笃笃作响。

“那为何不查下去?”

赵二支着下颏,“这朝局虽未明朗,但谁想杀谁,一目了然。若不能成就功名,隐忍克制便毫无意义。若能成就大义,又何妨舍去小义。”

少东家感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啜饮一下,随后挪开。

“这种游戏的力量之所在,本来只蕴藏于开局时牺牲的那几个棋子。”声音缥缈,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少东家朦朦胧胧感受到了许多事物,凝注那双清亮冷峻的眼睛,喉头发紧,一句话冲至舌尖,却在唇畔迟疑了一瞬。

原来如此。三次情煞,本该要了他的命,就像陈、王之流一样,用过便丢。如今尚且活着,不过是被利用得恰到好处。

他启唇开口,并无质问之意,只剩疲惫与酸楚:“……一开始,你也是打算牺牲我的吗?”

赵二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否认。他背着光,神色看不分明,些许光线从发丝罅隙穿过,显出几分神性。

“谈不上。我并非你的主人,亦非你的父母,”他淡淡道,“更不是你的私塾先生。你,也不是孩童了。”

“呵,”赵二垂睫低声一笑,那笑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意味,“我很自私,少侠。”

这话听来该令人生厌。但他心高气傲,坦言自私自利的表情,却不惹人憎恶,反倒令人不忍心挪开视线。

少东家的胸中轻轻一缩,他知道自己这时该老实闭嘴。

可心却不听话。

“可你并没有牺牲我……”少东家说得急,语调几乎央求,又扑前一步,跪坐在赵二面前,双手要去捉他的手。赵二一时抽手不及,两人指尖虚握一下。少东家垂下手放在他膝上,攥皱了紫色的衣摆。

“你说啊……”

马车同外界之间,落下一幕车幔,蓦然吸去世间一切杂音,只剩他心中的鼓动。

赵二没有立刻推开,只是深长地凝默着,眉头微蹙。

有些话几乎已经在空气中了。他们都呼吸到了这样的气息。在这些话语出生之前,赵二冷漠地推开少东家肩头,隐约感觉手下的人有些僵硬。他容许了这般僭越,没有责备,但也没有接受。或许,他的冷漠是讨厌露骨的情感所致,他的爱恨都不欲为人所知,认为被人所爱所恨都太过俗气。

“我重视你。”赵二轻启唇瓣,声音波澜不惊,“所以这种事情……以后不要再做了。”

少东家怔住。

这种事情,是指什么?是青口白舌胡言乱语,还是跪在他面前、手搭膝上,这些柔软情绪的试探?

马车终于停下,帘外传来车夫低低一声:“到了。”

赵二轻轻起身,整了整衣襟,掀开车帘,脸色如常。他垂下袖子,那一点委屈、那一点未竟之情,还留在他的手指上,暗中蜷了蜷。

 

几日后,赵普伤势稍愈,便不愿再留宫中养病,执意回归赵宅。

赵大对此也未多说,只命内侍备好车驾,送他归府。

他由一名心腹扶着步入书房,遣退旁人。

那心腹低首作揖道:“回禀大人……已经解决了,夫人尚不知情。”

赵普点点头,“知道了,退下吧。”,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论语看了起来。

 

又过了些许时日,一只木鸢自高空掠下停在少东家手上。这些日子每每寻赵二,他总有理由不见,他们之间就好像揭榜悬赏一样,少东家领了活,赵二又抛出另一件。不是替人找阿猫阿狗,就是帮人找丢失的东西。

少东家一眼认出,是李守节传来的消息。

他转身避入廊下,无声展开纸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寥寥几行字:

“偏院动静。昨夜翟煦匆匆出入药局,取药一批,内有蛤粉阿胶、醋炒艾叶等物。似有隐情。”

字迹下角,还附了一行小注:“所闻不全,耳力所限,药名未尽,谨供参酌。”

他在天不收天叔的活人医馆里学了些黄白之术。

阿胶味甘,性平。入肺、肝、肾三经。具补血滋阴,润燥止血功效。阿胶丁长于滋阴补血,用于血虚萎黄,眩晕心悸,心烦失眠,虚风内动,温燥伤肺,干咳无痰。蛤粉炒后可去其腥,兼可抑其腻性,气味温润,有益肺润燥之功,主治阴虚劳嗽、久咳痰血。

艾叶味辛、苦,性温,有小毒。归肝、脾、肾经。具散寒止痛,温经止血作用。其生品芳香,辛热入血,可祛风逐寒,理气调经,多用于少腹冷痛、经水不调,或肌肤瘙痒之疾。若与陈醋同炒,性更温而不燥,益可增强逐寒止痛之力,适用于虚寒诸证。

他低声道:“这两药合观……最常见者,胶艾四物汤……”

喃喃念到此处,忽然心头一震。

“这……岂不是……治胎气不固、保先兆小产之方?”

他猛地抬头,眼神骤然拨亮,许多片段纷至沓来。

翟煦深夜急取药,偏院守卫森严,女子衣物、浣衣侍女、禁足院落……一切皆在应证。

Notes:

参考:劳伦斯全集 中华药典

Chapter 47: 别回头

Chapter Text

金屋藏娇。

念头一开,便收不住了。

少东家攥紧衣袖,胸腔里一口气郁结不散。他一咬牙,起身大步走向那间亮着灯的书房,直勾勾盯着门扉。他手几乎要按到门上的刹那,霎时间往日七情涌上心头,心脏猛然剧跳,他慢慢蜷起手指。

那人行事素来只问自己,寡言寡情,更从不向人解释半句。就算真有些什么,又凭什么要与他分说?

他猛地意识到:现在这样闯进去,他算什么?问得清楚了又如何,问不清楚又算什么?

脚步生生顿住,连着肩膀一并垂了下来。

——他害怕了。

罢了,不问了。

他好歹还算聪明,心头隐隐已经察觉:赵二故意把他卡在一个欲言又止的位置上,若是执意去问,反倒显得他自作多情;可若一概不问,便又像个不解风情的蠢人。

少东家默默走了出去,心头滞闷。

他自诩了解赵二,至少比旁人要懂几分,可如今,他惊觉自己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赵二想要的东西很多,钱、权、声望……也怪他命好,竟然样样不缺。可他真正喜欢的是什么,在意的是什么?

若想真正靠近这人,就不能再这么懵懂地靠本能行事。

少东家拐了几个弯,在后院找到了孙老。

孙老拿着扫帚拢着地上落叶,少东家随口打了个招呼,唠嗑些有的没的,才不经意问道:“对了,孙老,大人他平日喜欢什么?”

孙老愣了愣,放下手中的活,目光一时间有些茫然:“少侠为何这般问?”

“就……随便问问。”少东家低声答着。

孙老眉心皱成川字,“这……爱好倒也说不上,字画古器都赏过看过,但收归收,说真放在心上,倒也未必。如果是少侠的话,与其投其所好,不如投其所需。”

“投其所需……?”少东家蹙眉苦思,钱?势?不缺,唯独缺的就只剩下……

少东家豁然开朗,“多谢孙老。”

第二日他便兴冲冲跑去找赵二,吵着要进军营。

桌案后赵二眉头不抬便道:“不行。”

少东家不忿:“怎么不行?萧史都能进,我可比他厉害多了。”

“你是开封府的人,做这种犯忌的事情,叫人怎么想?”说罢,继续润了润笔批文,半点余光也不给。

少东家鼓着脸,怏怏抿唇不语,转念一想,开封府不就是赵二的,四舍五入,他就是赵二的人了。

他稍稍扬起下巴,也没闹脾气,跟赵二告了假,“清明要到了……我要回清河走一趟。”

赵二手一顿,点头,算是应下了。

自此一别,竟连月无音。

赵二最初只觉府中清净了许多,可不知怎的,总觉得清净得有些过分,少了点不知好歹的嬉闹。

有天翻卷宗翻到一半,想吩咐孙老将少东家叫来,张口却只听见孙老慢条斯理一句:“少侠清明后就回清河了。”

“他还没……?”他眉头动了动,一句没说完。

孙老垂目:“大人……可是觉得冷清了?”

赵二冷声道:“不觉得。”

可从那日起,他偶尔在午后坐于窗下,窗棂之外,几只麻雀叽喳乱飞,手上不由自主喂了些谷子。

……

赵二步入偏院,翟煦和另一位医官行了礼。随后汇报道:“如今胎相已稳,但癔症反复,实在束手无策,只怕这胎儿本就是她癔症的根源。引产为时已晚,只得每日安胎稳神。她时常自伤,我们……只好将她四肢缚于榻上。”

赵二点头,看向床上那人。

榻上女子头发蓬乱,脸色惨白,眉间带着长期痛苦折磨后的灰气。她的面容已不复往昔明艳,却隐隐透出一丝残存的风韵。她奋力挣动,嘴里喃喃不休,却被塞了一块软布,只发出些含混含糊的声音。

赵二问:“她可有说过什么?”

翟煦一脸苦色,答道:“她反反复复,只喊着‘明智’、‘明智’,其余全无头绪,实在不解所指。”

赵二点头吩咐好生照看,便出去了。

 

六月,吴廷祚知秦州。

七月,唐使客省使翟如壁来朝,谢生辰礼。随后上遣江南降卒归故。

八月,赵二忽然接到消息,少东家竟自秦州以西擒得戎族大首,部众献图投降。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清河跑到那边去的。

九月,石守信解表军职。武安节度使周行逢病革,南征时机渐显。

朝议大变。

赵普升为检校太保、充枢密使,代吴廷祚执掌中枢;宣徽北苑使李处耘自扬州召还,兼任宣徽南院使与枢密副使,文武兼调。

盘势一展,便不可回头。

 

京中落叶初飞,金风微凉。赵二方才批完一卷要案,忽得传报:少东家回京。

他不觉抬头,顿了顿笔,随手合卷,步出书房。

院前石阶上,有人踏风而来,带着些西北风烘日炙的焦味。

少东家一身劲装,肤色黝黑了些,却更显得眉眼分明,步稳眼亮。

少东家见到赵二愣了愣,随即对他一抱拳,“大人,我回来了。”

赵二淡淡嗯了声,心中有些怪异。

四目相对,半晌无言。少东家嘴唇动了动,原本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笑了笑,道:“若大人无事,我方才路远,沾了些风尘,便不在此多叨扰。”

赵二略一点头,转身走回书房。

他坐回案前,取了盏凉茶抿了一口,茶已有了些涩意。

片刻,他低低叹了口气,提笔却写不出一字。

窗外树影婆娑,鸟雀啾啁,他目光落在那空了的鸟食碟子上,眉心微蹙,终还是将未写成的批状折起来,用一方镇纸按在一旁。

又从抽屉中取出些许谷物,将碟子细细填满。

他晒黑了一点。

在外面,似乎玩得很开心。

这样也好。可心头某处,竟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燥意,一点点渗出来。

 

九月底,蜀国太子孟玄喆、南唐水部郎中顾彝来贡,在金明池逡巡不去。

赵二在金明池设宴款待群使,却独独将发请帖这等琐事交予少东家,说是替容将军跑一趟。

这日,少东家来到琼林苑宝津楼时,天光向晚,秋风正爽。御苑的樱桃花竟然还未开败,真是天象有异。

楼上一道戎装背影,静静立于栏边,负手而立,身影卓然。青丝被风拂起,在落日残霞中如剪金碎玉,映得那双肩格外孤清。

正是容鸢。

不必回头,她就察觉来人,眸子仍望着金明池的波光,“墨子曾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

一只青铜镶嵌羽翼的木鸢从远处振翅而来,振羽收翅,轻巧停在她抬起的前臂之上。那木鸢眼珠灵动,竟似通人性般微微转头打量少东家。

容鸢微一抬臂,语气平静:“今我为木鸢,不但可长飞数日,侦察敌情,昼夜不怠,更能借火石之力,啸声传令,阵前冲锋。”

说到此处,她垂下眼睫,藏住眸中一丝哀意,低声续道:“可这世间……哪有长飞不落之鸢?”

她手腕轻轻一抖,那木鸢登时冲天而起,振翅入云,在碧空之中化作一点墨影,渐渐归于远天。

“更重要的,是它飞得多高,飞得多远,不是吗?”

她终于转身,目光落在少东家身上。

少东家还是头一次见这位李守节的姐姐,墨门天才、战船工匠。她似乎笼罩在一股不安忧郁当中,并不像她的木鸢那般来去自由。

少东家还未作答。

她已从怀中取出几张红金请帖,递给他,语气恢复平常:“我已禀告府尹大人,金明池水军演习将于五日后开启。此帖所列诸人,皆非寻常来宾,还请少侠亲自送到。”

少东家看了看请帖上的人名,“这宴会……恐怕不止是观水军演习那么简单吧?”

容鸢轻轻一笑,“洞若观火,少侠果然不简单。不错,如今陛下志在南征,一意东胁南唐,西制后蜀。两国若还想保全疆土,便该此时献上‘诚意’。”

少东家将请帖收好,正色颔首:“我明白了。”

 

少东家执着请柬,先后将其送至蜀国孟玄喆、南唐水部郎中顾彝二人手中。

眼下,还剩最后一份请柬,是一个故人,石守信。

少东家踏上石阶,方欲通传,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低语。

石贞满眼忧虑看着石守信,说道:“义父为何忧心忡忡,可是发生了什么?石贞愿为义父分忧。”

石守信叹道:“倒也无甚大事,只是又多出了些银钱罢了。”

石贞急道:“义父早已去官除职,莫非朝中尚不肯放过石家?”

少东家听至此处,心中微动,脚步略停。正欲退避,忽听一声:“小将军,前次武库一别,已有数日,竟在这又遇着了。”

旁侧石贞也侧过身来,望了他一眼,鼻间轻哼一声。

少东家行了一礼:“石将军莫要打趣我了,我可不是什么将军。”

石守信摆手笑道:“少侠谦虚了。你在秦州擒戎之事,朝中已有耳闻,几位旧友也时常提起你,如今叫你一声小将军,不算奉承。少侠是有将才之人,只是在江湖之中,未免可惜。”

少东家摇头:“我生性漫散惯了,若真入了军伍,怕是整日被军法伺候。江湖漂泊,反倒自在些。”

说罢,自袖中取出请柬,双手呈上:“今日我受府尹大人之托,特来请将军十日后前往宝津楼赴宴。”

石守信点头道:“好,我知晓了。”

他接过请帖的动作顿了顿,看着少东家,目中几分迟疑一闪而过,“还有一事,还望少侠代为留意。”

少东家:“将军请说。”

石守信低声道:“少侠若再见慕容兄,可否替我问一句近况?我曾数次寄信,皆石沉大海,不知他人安否。他曾托我照料容将军,可如今我已卸职,身份尴尬,实在不便与她过多接触。”

少东家略一沉吟,终是点头道:“若有机会,我会替将军转达。”

 

踏着街巷间青石路,少东家一路行至开封府。

赵二书房尚是亮着,烛火自窗格透出,斜照在青砖廊柱之间。

回来之日,装作云淡风轻模样,眼下已经破了功。少东家心中恼意翻涌,他离开这么些时日,连封信也没有。就这样将他随手搁置,再无牵念。真是个没良心的。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玉佩。天知道不在开封的这些日子,他多少次摸索着玉佩,以至于上面都出现了包浆。

恼意升腾完,懊悔又冒了头。

明明在清河之时,就已咬牙暗誓,日后与赵二恩断义绝,绝不再有逾越牵扯。可如今人已归来,前尘未散,他却仍忍不住想见上一面。一面复一面,面面何其多,可不能再这样陷进去了。

他垂下手,目光暗了几分,衣袖一拂,转身回了自己屋中。

 

金明池。

容鸢坐在桌前,案几之上摊着一幅五牙大舰的图纸。舰体轮廓沉雄有力,足见其巧思严整。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目光并不在图纸之上。

她在看手中的木簪。

木材并不名贵,甚至很难说得上来这是什么木,非要说,和厨房里的柴火很像。簪尾雕刻着一只难以名状的模糊东西,要仔细辨认,外加丰富联想,才能认出,这是一只展开双翅的飞鸢。

容鸢指腹缓缓拂过飞鸢,思绪飘飞而去。

她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自记事起,她便是李府的庶女,偏偏李筠对她宠极了,分明是一个不知哪来的野种,盛宠之下,滋生许多恶意。

宠爱,总有空白处,而那一处处空白,便被李筠身边那些人的冷眼与轻言填满。她年纪尚小,不谙世故,却早早学会了沉默。唯有在乳母身边,她方能稍稍松一口气。

那年冬天,李筠得了块上好翡翠,雕了一支簪子,原是要赏给府中最得宠的小妾。可那日容鸢第一次做出了会飞的木鸢,李筠转了心思,把簪子递给了年仅五岁的她。她得了天大的奖赏,坐在小榻上,一双小手捧着那只透绿如水的簪子,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机关术原来可以让父亲更重视她。

谁料次日,最得宠的那位姬妾便唤了院中婆子,冷笑着说:“一个庶女,怎配用主子的簪子?”

木门被推开时,她正坐在榻上,乳娘轻轻给她梳头,正要带上这簪子。那些人将乳娘推倒在地,按住她将簪子夺走,混乱之中,簪子当场摔成两半。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了。很早时候,她就知道,哭是没有用的。

李筠知道这件事了吗?也许,但他面对这两人,也做不到一碗水平端。

这木簪,便是那天乳母亲手刻的,刀工笨拙生硬,一开始这飞鸢就奇形怪状,现在失了形状也不奇怪。

她将木簪重新戴回头上,低头看向五牙大舰的图纸,眼神一分分沉了下去。

……

 

李守节这辈子,就坏在有眼力见上。

他进门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该来,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发现五牙大舰里有一个不容许他人进入的房间,他听见里面传出疯癫的呼喊,那时他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就已经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偶然进入房间的人,都从船上消失了。他偷拿了容鸢的钥匙,悄然启锁入内。

那一瞬,他几乎被那舱中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密室之内,链锁重重交缠之下,赫然囚着一人,须发凌乱,形容枯槁,分明是慕容延钊。

容鸢的义父。

房间里还有着李筠的挂画。他呆了一息,随即浑身发寒,一瞬间他全明白了。他颤抖着退了出去,将钥匙原封不动放回容鸢的腰囊之中,从此不曾再提一个字。

一切都未曾发生。只要他不说、不看、不想,就可以继续糊涂地活下去。

如今他看见容鸢接受了南唐使者的犒劳,再也无法欺骗自己,那股气息越来越重。

他还是来了。

他在容鸢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反叛、兵败、自焚身亡。

容鸢一笔一划勾着图纸,好像根本没看见他。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眼里只有线、度、力、骨,没有他这个会哭、会怕、会折腰的弟弟。

可他真的怕了。

怕唯一的亲人也烧死在某个看不到的夜里,像爹那样,骨头都找不回来。

他不是什么忠臣,也不是什么义士。他就是个怕死的孬种,眼前明明就是死路一条,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踏,他不懂这帮人,这么个世道,谁不是咬着牙混口饭吃?非要跟天下死磕做什么?

墨门的天才弟子不知道活着有多难,被人看不起,被人拿来做筹码,苟延残喘,还要每天告诉自己“你是对的”、“你没错”。

那年他跪在爹面前,求他别反,也像现在这样。

他拼了命地劝,跪着、哭着、说得嘴都烂了,只求一句回头。

容鸢稍有动容,但不答。

李守节很绝望。他人心看得明白,局势看得明白,命也看得明白。可看得明白,又如何?能改得了什么?他的人生,好像陷入了轮回。

他从来都活在别人的选择里:父亲让他去送死,他就去;太祖放了他,他就戴罪。他只是想选择让他身边的人活着,有什么错?

可容鸢不认那一套。

容鸢终于开口:“你走吧,别再来见我。”

Chapter 48: 鲁墨辩

Chapter Text

翌日,开封府,书房。

少东家接过密信,目光略扫,指节微紧,抬眼看向赵二。

武德司密报:昨日下午,南唐使臣曾往梓匠居犒赏众工,容鸢亦在场,此事未见她上报。

“少侠,”赵二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扳指,“走一趟梓匠居,查一查容鸢与那南唐使臣接触的底细。”

“她手握五牙大舰图纸,此事事关五牙大舰,非同小可,须尽快查明,以免宴上生变。”

少东家面无表情道:“若真查出她与南唐勾连……怎么办?”

“静观其变。先回来禀我。”赵二盯着他,“不要莽撞。”

“知道了。”

话音飘回,人已经走出去老远了。

门没有关牢,赵二从桌后起身,将门带上。忽而想到什么,耳根烧红起来。

 

梓匠居。

搆大厦者,先择匠而后简材。自开封定都,朝廷大兴土木,天下百工四方而来。江淮之巧匠、巴蜀之木工、燕南铸兵之家,皆聚于此处,是名梓匠居。

方入街口,忽听得一声惊唤:“少侠?竟是你?”

一转头,竟是清河旧识冯继升。

这不是他在清河经常一起研究弓箭、射鸟的文津馆弟子冯继升吗?

上次见到他,他还在抓什么叛徒。

冯继升快步上前,“少侠,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真是巧啊。本来想和你好好叙叙旧可眼下我这正被师门派来寻叛徒呢。”

“你们文津馆真是人才辈出……”

冯继升苦笑:“少侠误会了,我已经不是文津馆弟子了,现在我是墨山道的人了。”

“你向来喜欢做这些,倒也合适。”少东家瞥他一眼,笑道,“不过寻找叛徒这个活,你应该得心应手吧。”

“其实不然。我如今挂了墨门的名头,这一回的差事,真是难啃得紧。”

“怎么?”

“门中派我来找一名叛徒,名叫鸢,她本是我门中师姐,却忽然转投鲁道,领衔战船建造。掌门震怒,要我来劝她回头,若不成……便要收回门中旧物,以正门规。”

少东家心头一动,莫非这人说的是容鸢容将军?顺着话问道:“墨门和鲁道区别这么大?”

冯继升叹口气:“是啊,这鲁、墨两道本就分歧极大。墨门讲‘兼爱非攻’,器为止战之用。鲁道只重技艺本身,不问器之用途,杀伐与否,概不理会。”

“她平日在金明池,我进不去,打听到她今儿在鲁班祠祭祀,我才赶来。谁料这里鲁道工匠居多,对我这个墨门弟子冷眼相待,一脚将我踢了出来。少侠可否帮我进去找找师姐鸢?”

少东家本就是来查容鸢,有了这个借口掩护也不错,便答应下来。

梓匠居巷路曲折,两旁尽是低矮灰瓦木屋,檐下挂着木牌布幡,写着“修器”“锻刀”“制舟”“补铠”之类字样。然而此时多半铺子都空着,门扉半掩,几处炉火尚余余烬,却不见人影。

人流皆朝巷尾涌去,那里传来几声清唳。

空气中弥漫着木屑与漆灰的味道,带着些微火气与刨花的焦香。少东家默默随人流而行,转过一处夹墙曲巷,眼前出现一座单檐歇山式小殿,门楣上的匾额字迹写着几个大字——鲁班先师。

少东家一眼便觉此殿方位异于常例。大多数祠堂皆坐北朝南,而此殿却坐西朝东,颇为罕见。心念一转,忽忆起旧日在酒肆偶听一位风水师说起:鲁班为百工之祖,掌工属木,木为震卦,居正东方位。此殿坐西向东,正合“震位开门见木”之理。

殿前空地左右各有方形水塘,塘水澄澈,映着殿角微光。香案已设,红绸覆三牲,酒坛缠黄符。供桌上除却香火贡品,另陈着十余种工匠器物:斧、锛、锤、锯、刨、凿、墨斗、角尺……一一摆列其位,最显眼处,是一只微缩的战船,赫然便是五牙大舰。

少东家随众人走入回廊。只见正中央,主祭者已入香案之前。她身着戎装,袍袖宽长,束带整齐,神色沉静。

是容鸢。

她拈香净手,献果、焚香、拂尘,一丝不苟。高举三炷香于额前,三叩首九拜毕,朗声诵道:

“志心皈命礼。神工鬼斧,独具匠心。立规矩而校方圆,定准绳而测直平。创锯刨而大兴土木,精彤琢以高屋建瓴。艺冠华夏,巧夺天工。大辂椎轮,功盖古今。至智至慧,至巧至灵——巧圣仙师,辅国大师,鲁班祖师。”

这时身后有人窃窃私语。

“这姓容的不是从墨山道来的?怎么成鲁道了”

“她为啥转投咱们?想不通啊,不是说墨家弟子都被那‘非攻’拘着吗?”

“听说那边是为了避祸才躲进山里啊”

“老弟不懂了吧,这世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祸,谁能当一辈子缩头乌龟?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嘘——赐巧要开始了!”

众声归于寂静。

容鸢起身,引着五行八作各司的工匠,各持自己惯用工具置于神主前,求祖师爷薄厚。随后她焚毁祭文,纸灰飞扬,在殿中缓缓回旋。

众人屏息以待。

纸灰最终落在一把圆头铁锤之上。那人惊喜若狂,提声高喊:“落我锤上啦!谢祖师爷开眼!不枉我三年天天烧香磕头!”

四座发出善意的笑声。这纸灰落在谁的工具上,就是祖师爷向谁“赐巧”,今后要走大运了。

香火滚滚,钟鼓渐歇。

唱序官扬声宣道:“礼成圆满,百业受佑。”

人群鱼贯而出,鲁班祠外的梓匠居,再度响起叮咚凿木声与锯拉之音。

容鸢并未随众离去,而是独自站在鲁班祖像前,静默良久。

少东家迟疑片刻,终于走上前去,轻声唤道:“容将军,打扰了。”

容鸢听声回首,眉目冷肃,似乎并不意外:“少侠有事?”

少东家拱手,探询问道:“我今日所来,是想问……那墨门叛徒,可是你?”

容鸢闻言,倒也答得干脆:“不错。”

她望着殿前香案,不带情绪道:“墨道大爱非攻,鲁道穷极造化,两者针锋相对,从我选择主持五牙大舰建造之时起,就已经背叛了墨门。”

少东家:“我替人带句话来,你若不愿回到墨门,那请你将墨门旧物交还。”

容鸢轻轻摇头:“道之玉是我母亲的遗物。此物,我不会还。”

“这……”少东家眉心微蹙,面露难色,容鸢已先一步道:“我也不愿少侠左右为难。既然如此,不如将那位墨门弟子请来,我与他当面对辩一场。若他能说服我,此事另说。”

言罢,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飞鸢环,递了过来:“此环可通梓匠居诸门。你带着它,官匠一途,无人敢拦。”

少东家辞过容鸢,出了祠门,疾步寻到冯继升,将前事说了一遍。

冯继升一听容鸢要和他辩经,两眼放光:“我可是文津馆出来的弟子,这是我的强项啊!”

两人回到鲁班祠,少东家将玉环交给容鸢,并介绍道:“容将军,这是墨门弟子冯继升。”

容鸢接过玉环,目光落在冯继升身上。到底是将门之女,那目光带着凌人威压。

冯继升倒也不惧,躬身一揖,开门见山:“见过师姐。敢问师姐认为,何为鲁,何为墨?”

容鸢声音淡淡:“墨者,心之途。鲁者,器之道。我认为,技无善恶。制器者,观天地之形,拟万物之理,以人志参造化之功。匠人之责,在穷究物性、技进乎道,不必拘于攻守之分。”

冯继升眉头微皱,语气加重:“鲁道所传,多言术,少言德。师姐如何能保证所造之器,定能诛桀灭纣,而不助奸凶?”

“鲁道重物性而轻人性,未免偏执。墨门之技,止于义利,以大爱为本,故可为万民所用。若器之巧日进,人心却不修,岂不反生灾祸?”

少东家望向容鸢,不知她会如何回答。

容鸢神色不变,坦然道:“不能保证。”

“但世上不是人人有道,却人人有病有苦。你要等天下皆信义再行施术?还是先用术救人?大道玄虚,百姓难通。小器唯可入理,若能以一器济世,通粮千里,止战一方,百姓安居,难道不是义?”

“若因斧斤可伤人而弃斫木之用,那是因噎废食。况且墨子亦制连弩、藉车——他所守之械,就非杀器?”

冯继升额上冒汗,辩解道:“墨家制械,为守非攻。拒强楚之兵,并非助其暴行。师姐明知可造民用之器,却偏选五牙大舰,水师之兵,一旦开战,生灵涂炭——这般利害,难道不顾?”

容鸢冷笑一声:“你说我助战生祸,那你也该问问——若无兵械,谁来保境安民?契丹虎视在北,诸国龙盘在侧,你所说的不义之器,我不造,他人照样能造。与其避之不谈,不若掌之在我。人心不可测,器亦不可废。若不掌其器,便受制于人。”

冯继升一时语塞。

容鸢垂眸片刻,又道:“两年前黄河泛滥,有人致书求援于墨山道,但师门无一人回应。你可知为何?”

冯继升:“墨门讲究避世,不愿卷入王朝争斗。”

“鲁墨不相见,鲁道乱世而出,盛世而隐;墨道恰恰相反。今世既乱,欲救一方百姓,便会害另一方。墨门因此拒之。”她微微抬头,看向鲁班雕像:“持尺论非攻,却无人能制一堤坝破解水患。”

“如今的墨道只问义,不问人,已经与初始的墨道相距甚远。”

冯继升神色复杂,沉默良久,终是长长一叹:“看来这墨门旧物,我是取不回来了。”

他抱拳道:“今日一谈,收获良多,冯某谢过。”

说罢,神色怅然地走了出去。

少东家立于一侧,望着冯继升背影消失,又看向容鸢,忽然道:“倒是没想到,你还挺有一套说辞。”

“那是我一位朋友的想法。”容鸢转回身,神色淡淡,“我一直盼着有人能驳倒它,好让我下回也能驳她。”

少东家哑然:“那你——”

“我造五牙大舰,与你说的鲁墨之争无关。”她挥了挥手,“若无他事,我要继续祭祀了。”

言下之意,已是逐客令。

少东家讪讪作揖,转身退出鲁班祠。

容鸢在少东家身后将门阖上,落下门闩。

她伫立片刻,凝视神像,沉默良久,轻声呢喃:“墨道……非我道,鲁道……”

话未完,声已轻。

她低低一叹,向下坠去。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从山坡上随李守节一同乘鸢坠落的时刻。

少东家走出去,冯继升尚未离开,正倚在门柱旁,神色凝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他出来,冯继升扬眉一笑,眸中亮光如炬:“我要造一张弓——让普通人也能百发百中,成为神箭手的弓。”

少东家:“你也要叛入鲁门?”

冯继升:“少侠,我自墨山道一路以来,见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晨起还在侍奉新军,晚上便又改朝换代了。乱世之下,百姓皆受割据之苦,或许真的需要一位英雄,或许天下一统方为止战之道。即使无器,暴者握拳即兵。倘若有器,弱者亦得一搏。我愿意以技,平强弱,备物致用,立成器为天下利。这就是我当下所想。无论如何,今日多谢少侠,下次再见,我定请少侠喝酒畅聊!少侠,我们有缘再会!”

他说得郑重,透着几分不常见的庄严神色。

少东家幽幽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下次见你的时候,不要又在找叛徒了……”

两人分别,少东家往外走去,才见到了梓匠居真正的样子。

学徒扛着新到的柞木奔走,匠人蹲在门边磨着斧刃,炉子冒出的火星溅入空气中。街道左右随处可见半制好的齿轮、船舵、底盘。各地口音的工匠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说着术,说着料,也说些吃食和酒坊。

少东家一边走,一边偷听工匠的谈论。果真听见不少消息。

“南唐人这次带的犒赏也太厚了吧?”

“我听说那位姓容的将军收了最重的那份……”

“听说工钱又要拖了……要不是石将军替咱们垫了这笔银子,说不定这回还真是一文难领。”

“嘿,要真这样,还不如去南唐呢。”

少东家在梓匠居绕了个弯,重新回到鲁班祠。

门依旧是锁着的。

但容鸢已经不见。

少东家皱眉,翻上屋檐。才这么一小会,她去哪了?也没见她从鲁班祠出来。

他轻轻翻身跃入祠中四合院。

庭中两方水塘静得如镜,波光不兴,几缕未散尽的纸灰缓缓打着旋,在水光中悬浮不定。

他在祠内查了一圈,空无一人。

正思索间,那水面泛出一阵涟漪。少东家走近一步,凝神细看。那漪涟不是风动,倒像是……

忽听水声骤响,“哗啦”一声,如有人破水而起。

少东家立刻闪身藏到一根柱后,屏气凝神。

一个人影湿着衣襟悄然踏出,脚步极轻,正是容鸢。

她走出祠门,转过回廊,似是未觉有人窥探。

待她身影远去,少东家从柱后闪出。

这水……果然有古怪。

他盯着水面看了两眼,低声咒了一句,咬牙一头扎入水中。

眼下入了秋,被冰冷的水流裹住四肢,少东家不由一个激灵。水下漆黑一片,唯有头顶漏下的微光,他屏住呼吸,沿着水底暗流,双手贴着石壁缓缓摸索。

水流忽然一转,他察觉脚下陡然下沉,身形随之滑入一道斜向而下的水道。

他游了不短的一程,肺中已有些发紧,终于眼前豁然一开,他奋力一蹬,跃出水面,重重一口气呛着吐出,一个洞窟赫然在眼前展现。

洞内潮湿阴冷,墙角燃着两盏油灯,案上摆着一封刚启的书信,署名“东阙公子”。

纸张上尚有水迹未干,显是刚启封不久。

竟然是他?

少东家瞳孔微缩,未敢带走信件,将内容默记于心。环顾左右,未见其他异物,便悄然退回水中。

才冒出水面,耳边忽听一声“啾”地破风声,一只金属鸟喙已闪电般啄来!

他在水中无法攻击,只能抬手作挡,下一瞬,便觉右臂一震,已被啄得鲜血直流!

“果然目的不纯。”容鸢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少东家心中大骇,正要再潜入水中,两边水势微荡,一双金属利爪骤然钳住双肩,“噗呲”一声穿透骨肉,痛入心髓。

他闷哼一声,强忍住挣扎本能,免得伤势加剧,废了这双手臂。目光冷冷盯住从暗处缓缓走出的容鸢。

“……不要莽撞。”赵二那句叮嘱在耳边回响。他心头顿生懊意,真气翻涌不顺,逼得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Chapter 49: 与征鸿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三日。

距宴会召开,仅余两天。

少东家一夜未归。

昨日尚觉无妨,但今晨仍无消息。

赵二坐在书房,批文堆叠如山。他盯着那张自辰时就摊开的纸良久,毫无下笔之意。

他鲜少管旁人行踪。但不知怎的,这一次,他心头竟泛起一丝不安。

“一夜未归罢了,说不定贪玩去了。”他低声自语,将那丝情绪按入心底,定了定神。

偏在这时,值事吏员送上一份公文。是容鸢所呈,关于南唐使者来犒赏造舰之事。

赵二一目十行地看过,稍眯起眼。此事本应昨日申报,她却拖至今日,时机之巧,不免令人多想。此时上呈,反而有种引开视线的感觉。

他唤来造船务掌事:“容将军今日身在何处?”

“回大人话,容将军去了鸿沟古渠。说是巡视开凿进度。”

赵二眉尖拧了拧,还是起身走出,带得袍角一翻:“备马,我亲自走一趟。”

 

鸿沟古渠,渠堤宽阔,沟深如壑,直通琵琶沟。

这里比寻常渠段挖得更宽。毕竟,五牙大舰船身庞然,需要额外拓宽水道。

渠边一株巍巍如盖的古木前,一群村民怒声疾呼,容鸢被围于中间,身后官兵手持枪矛,冲突一触即发。

她着戎装,神色冷淡,静静听着百姓怒吼。

“你这么做,是会遭天谴的!”人群中一名老者颤声高喊,拄杖敲地,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天谴?”容鸢语气平静,透出一丝讽意,“如果真有天谴就好了。”

“可惜,天不谴人。”

“恁这女娃——!”老妇捂着孩子的耳朵骂骂咧咧。

容鸢不做理会,一挥手,启声道:“引水通渠在即,动手。”

几名役卒应声而动,步向树下,村民哀嚎更甚,推搡着。

“何事喧哗?”一道冷冽之声劈空而至。

百姓纷纷回头望去,只见一人身披紫衣襕袍,目光肃然,正自马背翻身而下。

赵二到了。

容鸢见他,拱手道:“大人无须忧心,不过些刁民而已。”

“我问的是,何事吵闹。”赵二淡淡一句。

众百姓一见此人气度不凡,顿时如见青天,哗然上前,纷纷跪拜叩首:“大人!她要砍我等母亲树!在此生根几百年了,这是咱们的根,是神树哪!”

赵二抬眼看了看那树,“枝繁叶茂,躯干盘根,此树年逾百载,诚乃祥瑞。”

“砍了,确是可惜。倒不如完根起树,移栽他处。”

 

此言一出,容鸢面色微变:“大人,此法远非砍伐可比,稍有不慎,便两头皆空。”

“你要开渠,他们要的是树,”赵二扫她一眼,语气冷淡,“既然这是他们的母亲,依利取怨,自然要叫人拼命。”

他一拂袖,对村民道:“你等自召匠人起根,开封府拨资一成,若能全活移栽,予赏银十两。”

百姓一听,齐声叫好:“大人仁义!大人青天!”

容鸢勉强拱手:“遵命。”

解决了这事,赵二语锋陡转,“容将军,昨日我一位属下前去梓匠居未归,你可有见过?”

容鸢平淡道:“见过,但他之后离去时并未通报去向。”

赵二语气转冷:“五牙大舰如此庞然,藏个人不难吧?”

容鸢挑眉:“若大人想以此为由登舰搜人,也请循规而来。没有公文,我自不能放人上舰。”

赵二眯起眼,目光微寒,衣袖一振,转身而去,只留一句:

“好,那便循章。本官这就回衙起草公文,明日登舰。”

 

稍晚时候,容鸢回到梓匠居。

一时冲动将少东家扣下时,她并未细想,只道是防患于未然。

可将人关在密室,她才忽觉不妥。少东家身后可是那个人。

她深知赵二的眼力,藏不过他的。

梓匠居中暂无异动,可只要赵二起疑,查人不过是早晚之事。赵二若是上船,稍察图纸布置之异,连带东阙公子的事……全都藏不住了。

今日虽暂且拦住,但赵二不会轻易罢休。她攥紧木鸢零件,可拖也拖不了多久……今日上书,明日便有文书。

计划……得提前了。

她只觉一阵钝痛袭来,像是脑海中密密麻麻的齿轮有几枚错位。

咔哒一声,手中小巧的机括齿轮错位,整只木鸢轰然散架。

又拼错了,今天这是第几回了。

一旁的真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她,一脸担忧。

“容鸢姐姐,你没事吧?要不今天不教我了,姐姐你歇一歇也好。”

容鸢揉着额头,无奈笑了笑:“没事,只是……今日手不听使唤罢了。”

真真爬到她身边,细心地捡起地上的齿轮铜片,小手一边分门别类地摆放,一边轻声问:“姐姐,你怎么啦?”

容鸢沉默片刻,叹道:“……背着好多东西,很重,不知道怎么走路了。”

真真歪着头想了想:“背得很重,放下来不就好了?每次我背不动东西的时候,阿爹都会叫我放下的。放下,休息一会儿,再走,就又能走得远啦。这多简单嘛。”

容鸢嘴角动了动:“可若是……放不下来呢?”

真真用力想了会儿,小脸皱成一团:“那、那就……先背着。就像果子熟了,不就自己掉下来了嘛?”

容鸢喃喃念了一遍,心头的结轻微松动,“原来如此……自己掉下来吗?”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木鸢,“是啊……就算再高、再远,也终有一日,要落地的。”

 

五牙大舰,暗舱密室。

少东家的意识被烙铁从昏迷中生生烧了出来。

铁链垂挂,自琵琶骨穿孔而过,肩头火辣辣的疼,手臂上的伤口被粗略地处理了一下,也痛得很。他微一挣动,剧痛便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瞬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呼吸间满是铁锈味,鼻腔腥咸,眼前一阵阵发黑。

“呃……”他哼出一声,虚弱地扭头打量四周。

这……到底是哪里?

昏沉的灯火照着房中陈设,墙上悬着几幅老旧画像,线条粗疏,竟全是人像,只是题款模糊,认不清谁是谁。

目光在阴影中缓缓转动,终于看到对面,也坐着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垂头不语。

少东家腹中一堵,他怎么能有椅子。

真是不公平。

“……喂?”他试探着唤了声。

对方没有应声,仿佛神思早已不在。

他略靠着一块后墙歇息。脚下突然传来一阵迟缓的震动,肩上被铁链一牵,顿时如火舌舔烧,只消稍一动弹,便是刀子在骨肉里拧转。

这节奏性的疼痛,便是把他弄醒的根源。

这种若有若无、规律沉稳的晃动,他在别处感受不到,唯有——

五牙大舰。

一念至此,心中顿时一紧。他立刻想起那封信,那封他不该看的信。

东阙公子,炸毁大舰,和容鸢的名字一并出现在信中。

他咽了口,背脊生出一层冷汗。

那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老头,是谁?他心底无师自通演绎出一幕“爱而不得,囚禁终生”的古怪戏码。这设定听起来倒也怪带劲的。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笑着笑着,就连肩上的痛仿佛也轻了一分。

但笑声未尽,心底忽又浮出一丝凛然。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开始担心自己。

会有人来找他吗。

脑中第一个浮现的,竟然是赵二的脸。那张总是神色冷峻、话不多却目光炯然的脸。

他心里亮起一丝微光。若发现自己不见了,他一定会来的。

“咕——”

肚子却在此刻发出一声响动,把英雄气短拉回了尘世。

他不知现在是午是夜,只觉腹中空空,饥肠如雷。

正这时,外头传来一声“吱呀”。

门开了。

光线顺着门缝落下,一道纤细人影缓步而入,手中提着一只漆食盒。

少东家眼前一亮,肩膀虽痛,也忍不住直起了身。

“你倒是适应得快。”容鸢立在灯下,冷冷一笑,眼神扫过他一身狼狈。

少东家抬起头,嘴角微动:“……不然呢?我都这副德行了,总不能再自个儿找不痛快。”

他语气听来轻松,实则牙关咬得生疼。

容鸢并不搭话,只俯身从食盒中夹了一口饭,径直朝他嘴边送去。

少东家愣了一下,下意识张口。饭刚咽进喉,胃中便如火炙,疼得他一哆嗦。

“可惜,”容鸢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随口谈天,道,“你偏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少东家脸色一僵,半晌后哑声道:“你……不会是要灭口吧?”

“不是现在。”她轻描淡写道。

少东家怔住,半晌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喂,你……你还真打算杀我啊?”

她是真的打算将他们一同困死在这艘大舰上。

他心下一沉,险些没把饭倒回肺里。

少东家小心翼翼,咽下口中的饭,语气却努力缓和了几分:“你……想开点啊。你这样,李守节怎么办?”

容鸢手势微顿,眸底暗了暗,“他已经长大了。自然会找到出路。”

“可是……”少东家艰难挪动一下脖子,“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容鸢这才抬头,眸光幽幽地望向他。

“是吗?”她轻声道,“我从来没觉得,自己真正融入过那个家。”

少东家还欲再劝,话未出口,就被她突兀地塞了一口饭,动作竟比方才稍重几分。

不等他还未咽下那口,她已经起身,走向密室另一头。

少东家本以为那头困着的是某个被扣押的造船匠人,哪知她走近那身影前,语气竟忽地柔和,低声唤了一句:

“……慕容叔。”

少东家脑中嗡地炸响,呼吸骤然停滞。

慕容延钊!?

这名字他岂会不识!

昔日挟北征大军横扫辽地,开疆拓土的名将,如今竟被困在这幽暗密舱之中,形同废人?!

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无数画面,最后只剩一个念头:“玩真大。”

要是换作他把江叔抓来绑着……那场面不敢想象。只觉肩上伤口更疼了几分,冷汗冒了一层。

容鸢俯身与那老者低语几句,那人呆呆坐着,只是喃喃自语,言语混乱。

她说了什么,少东家听不清,只觉她语气一变再变,最后终归无言。

说罢,她轻轻替他拉了拉毯子,转身走出。

舱门“咔哒”一响,黑暗归于沉寂。

火引、机括索线、药材爆芯,俱已就位。她亲手绘图、布阵,如今只差最后一环。

只要赵二踏入船中——

引线可动,图穷匕现。

她默默对自己道:

“没得回头了。”

 

密室之内,少东家低着头,发丝垂落,汗水一滴滴顺着颔下滑落,濡湿衣襟。他唇色发白,脸上却泛着一层不正常的红。

船又隐隐晃动,铁链活物般钝锥着骨血,连带着一身肌肉都在隐隐抽搐。

他勉强哼出一声叹息,气若游丝。

他不是没走过刀口上跳舞的日子。可像这样,毫无转圜、毫无准备地困在死局之中,却是头一遭——不,应该是第二遭。他苦笑了一下,那第一次……好像也是因为那人。

肩头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袭来,牵得他冷汗如雨。

这一疼,也把他心头那点火气逼了出来。

“……真是个没良心的,”他低声咬牙,喉中几乎挤出血来似的,“要不是替你卖命,我怎么会……”

他骂着骂着,忽然停了。

骂到一半,忽然静了。

他闭了闭眼,唇角不甘地动了动,像是想再说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

不知为何,那句骂人的话,说不出口了。

他忽然间有些恼自己,用余光望向那扇紧闭的舱门。

心脏跳得极重,每一声都仿佛打在他骨血之间。他身上发烫发汗,却又冷得发颤,只觉浑身哪哪都不对劲。

他心知自己在发烧,把头轻轻靠在墙上,闭目不语。

过了片刻,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不太像笑的笑。小时候发烧不肯吃药,天叔时常威胁他,发烧会把他烧成傻子。

“再不来……我可就烧成傻子了。”

少东家模糊地想。

 

开封府。

门卒来报:“李守节求见。”

赵二听见这个消息,沉默半息,搁下笔,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道颀长的身影踉跄而入,脚步浮沉,眼下青黑,鬓发微乱,颊侧浮着薄胡渣,衣襟半敞,似是连夜未眠。

赵二目光微敛,尚未开口,李守节已上前一步,单膝跪地,低声道:“大人,我来与您做一桩交易。”

“只要大人答应我,留容鸢一命,我愿将她的秘密悉数告知。”

赵二静静望着他,靠回椅中,缓缓道:“怕死,是一种很好的品质。”

李守节一咬牙,不再犹豫:“容鸢囚禁了慕容将军,在五牙大舰上藏了大量火药……她……她是打算炸船。”

“为何?”

“为父报仇。”李守节嗓音低了下去,“她以为,是慕容叔害死了义父。后又听信东阙公子之言,认为大宋为虎作伥,父仇未雪,却造船助战,便心起愤念,打算在五牙大舰完工之日,将其尽数毁去。”

赵二:“可有证据?”

李守节低声应道:“火药订单原本只订一千斤,是慕容将军亲签,她后来擅自加订五百斤,多出之物尚藏于船底,若查账对货,当可明证。”

赵二略点头:沉声问:“她准备何时动手?”

“……我不知。”李守节低头苦笑,“但越临近演习,她越急躁,我怕来不及了。”

赵二缓缓起身,披上外袍,未再看李守节一眼,只冷冷说了句:“你要的,我会做到。”

话音未落,他衣袂翻卷,已大步踏出厅门。

赵二步下台阶,沉声一喝:“备马,去赵宅。”

 

赵宅。

门吏入报时,赵普尚未换下朝服。

赵普将手中书卷合拢,道:“不知府尹大人,夜访所为何事?”

“赵书记,”他一拱手,开门见山,“我来为登船文书。”

赵普瞥他一眼,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缓缓落座,道:“今日棋瘾犯了,府尹大人陪我手谈三局,我便将文书给你,如何?”

赵二沉声:“请。”

赵普唤下人取出一副棋盘。

赵二眼神微凝。

那棋盘状如楸木,却非木质,而是整块玉石琢成,温润光洁,如镜映明光。棋子更为罕见,正是传说中的“冷暖玉”,出自东海三万里外,集真岛凝霞台的手谈池,天生黑白分明,冬温夏凉,不受尘气,滴水不侵。

三局棋,便在这光玉流转之间展开。

赵普先执白子,初下星位,稳守实地,缓图捞空。赵二执黑不让,左挟右攻,外势凌空。数十手过后,中盘未尽,黑棋猛然一变,紧咬白子数枚,而白棋以退为进,腾挪之间,先手活棋,谨慎收官。

棋局至终局,赵普白子以四分之一子险胜。

赵二面无喜怒,沉声道:“再来。”

第二局他执白,赵普执黑,依棋理先角后边,彼此落子如流水。至中盘,局势一度胶着。赵普手慢一步,赵二果断切入薄势,吃下一子,终以四分之三子胜出。

赵二抬眸望向赵普,唇角一挑:“还有一局。”

第三局,赵二执黑先行,开局便杀意四溢,十数手间两军绞杀于腹地。他陷入长考,落下一子镇神头。

这一招得名与唐大中年间顾师言胜日本国王子神头王的着法,在对方以三六路攻四四路时,以五六路进行抑制。当时弈棋输后,日本便将当时对弈的楸玉棋盘赠予了宣宗,正是今日这一棋具。

赵普目光一凛,心知大势已去,轻叹一声,投子认负:“府尹棋艺,远胜于我。”

棋毕,他不急不慢,起身取来纸笔,亲书文书,盖印递上。

“但造船务那边,还须府尹亲往。”

赵二接过文书,正要告辞,赵普却忽道:

“这副棋具,今日既逢胜局,便赠予大人,权作纪念。”

赵二回首,眉间略蹙,“今日之胜,意在一纸公文而已,不值此物。”

赵普仍然坚持,赵二凝视他一瞬,不知他腹中是什么主意,只得将那棋具一并收入怀中,转身扬袂而去。

Notes:

参考: 呼啸山庄 狩猎愉快 恶之花 赵普演义 大宋国士 续资治通鉴长编 宋史脱脱
不是很懂围棋,是瞎写的

Chapter 50: 浪淘沙

Chapter Text

五牙大舰。

容鸢仰头看向天空,天幕低垂,一轮孤月分明,悬在金明池上。月光落在甲板上,洒下一地寒意,也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极细。

机关术如同这夜色一般,非黑即白,只认对错。

若是世间也能像术那样的精准与确定就好了。

她的亲父,却一生未曾真正给她一个家。

她的义父,如今却是她认定的杀父仇人。

这世道太难解。

她靠得住的,从来是那堆冰冷却精准的铜板铁钉、滑轮杠杆、齿轮链条。船头风大,猎猎作响。她立在风中,仿佛也被这偌大的战舰同化成了一枚沉默的零件。

那样也好,她就无需在血亲与义理之间踯躅徘徊,紧紧抓住她唯一能控制的救命稻草——

仇恨。

正当她沉于思绪,一道脚步声自舱后疾步而至。

守舰的亲兵,未敢近身,只在三步外止住,低声道:

“大人,有人欲登舰,称为开封府尹……持有文书。”

容鸢睫羽一颤……果然来了。

随即将象征舰权的符节自指上一抛,落入亲兵掌中。

“……带他去舱底。”

 

船外。

亲兵肃容禀道:“大人既持有文书,自可登船。但此舰构造繁复,怕走错一步,误入机关,还请大人注意。”

赵二略一颔首,抬步上阶。

亲兵领着他走了许久,直到一座升降梯前,停下脚步:“再往下便是容将军所在。”

赵二踏上平台,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齿轮转声,他的身形缓缓向下落去。

走过那道狭窄阴深的长廊,赵二手掌轻推沉重铁门。门板应声而开,发出低沉的轧响,舱底一片黑暗。

踏入的一瞬,他便察觉出异样,空气中尚悬着火硝的火燎未燃之味。

四野死寂,连水声都被这沉沉黑暗吞噬得无影无踪。

忽听一道声音,带着一丝凛然与苍凉,从暗处传来,回荡在空旷的舱室中。

“昔日隋国灭陈,一统南北。”

赵二循声望去,便见容鸢步履无声的从阴影中剥出,立于半明半暗之地。

她掌心向上缓缓抬手,指节微曲。

随之一道庞然黑影自黑暗中浮现些许,一只泛着铁青冷芒的巨型机关鸟喙,轻轻搭落在她掌上。

那赫然是一只巨大的机关木鸢,庞大的身形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明。

容鸢不紧不慢地伸手抚上鸢喙,指腹轻摩,那机械之禽竟也乖顺地低下头来,像是通人性般轻声“呖呖”作响。

“正因五牙大舰,得以定鼎长江。”

话音未落,木鸢啼鸣一声,訇然展翅,一缕赤火自羽下喷出,霎时间将整个舱底照亮一瞬。舱底两侧,赫然排列着一排排石缸。火线蜿蜒,从缸底相连,如蛛网遍布。

容鸢反手轻抚木鸢头喙,木鸢低首不动。

她退后半步,手掌缓缓上移至木鸢额头处,旋即翻腕一送,木鸢顺势起飞,在舱内带起一尾流火。

容鸢阖上眼眸,唇边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手掌轻扬,指势如引线牵风,木鸢盘旋之间,竟随她心意而动。

“我辈毕生所求。无非器之奇巧,术之精绝。时逢乱世而出,一朝纵横天下,本当死而无憾。”

言至此,她倏然抬手,五指紧握。木鸢如受令而止,停驻在她身侧,翼羽轻收。

容鸢低头,额头贴向木鸢之首,掌心摩挲其金属质感的羽纹,“可这条路,执迷太久,早已无法回头。”

她手臂将木鸢后推,木鸢冲空而起,发出一声空啸,直飞至船尾某处机关高台之上。

“咔哒”一声响动,机关压下。刹那间,甲板下的火路倏然被点燃,火线疾走,沿着舱壁四散而开,宛若长龙一般。

容鸢缓缓转身,面容染了一层赤光,一柄剑横在胸前,寒光凛冽,一字一句,万钧沉决:“不伐——”

“无罪之国。“

“不奉——”

“无道之君——”

她长剑前指,剑锋直指赵二。

赵二习以为常,沉稳道:“李筠忠义殉国,你若真以为大宋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那才是对他的侮辱。”

他向前一步,“在新朝为‘顽民’,未必在旧朝就不是‘忠臣’。陛下已命史官为他立传,他为后周而死,是士为知己者死。”

容鸢冷声:“事已至此,不必多言。”

“平反作传也只不过是活人之间的交易和安排罢了。”

赵二却不急,淡淡一笑:“我若真能高屋建瓴,怎会亲自来此?容将军,若你认得局势,就该知道你早已被东阙公子当作一枚死子。”

容鸢面色一变,咬紧牙关,尚在支撑,眼中却已有晦色浮动。

就在此刻,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自远及近而来。

“别拦我!我要见她——让开!”

舱门“哐”的一声被人撞开。

李守节披头散发,步履踉跄地闯入舱中。

“你也是!父亲也是!”李守节气息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嘶声喊道,“为什么你们做事从来不考虑我啊——!!”

“守节?你怎么在这……”容鸢看向赵二,猛然明白过来,身形一震如同中箭。

李守节步步逼近,眼中血丝蔓延,“父亲让我去送死,却为你早早安排了后路,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让慕容叔照顾你。我呢?”

“我是什么?一颗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压抑已久的愤懑终于决堤,他声音越发哽咽,“他想要师出有名,就让我来面圣,他要赴死,就拉我作陪。从小到大,他偏你偏得没边。好东西先给你挑,剩下的才轮到我。你爱木鸢,他任你玩,我只能学那些我根本不喜欢、用不上的东西。”

“你离家出走,我哭着吵着要找你,他不准,说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回来他便会等——他说得真轻巧。可他从不等我,从不问我。”

“他什么都为你想过,就是没想过我到底想要什么。”

容鸢脸色微白,握剑的手有些松动。

她始终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人”,那个无法融入李家的外人。她自认是被忽略的那个,而李守节,才是父亲真正的儿子。

可从他的口中吐出这一桩桩、一件件,竟让她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真正被偏爱的那一个。

容鸢五味杂陈。李筠对她温和得近乎溺爱,对李守节却总是要求甚严。她以为那才是偏心。兵败自焚让李守节陪着,两人一同贯彻志向,这样才是她认为的一家人。她离家出走会被骂,会被管教,这才是一家人。

赵二站在舱口静静望着。

良久,容鸢肩膀一松拄着剑支撑,她将木鸢召回,对着赵二道:“你可真是走一步看十步。”

赵二微一挑眉:“某不过看三步而已。”

若少东家此刻在场,只怕会忍不住翻个白眼,暗骂一句:“好装。”

赵二一声令下,不知从哪冒出来一队官兵,将容鸢按倒在地,剑被夺去,双手反绑。

他问出少东家所在之处,便直奔密室而去。

容鸢跪在甲板上,肩背挺得笔直,却没有挣扎。她只是缓缓转头,看向李守节。

李守节下意识想避开那目光。

他从小渴望的、嫉妒的、怨怼的,如今都成了现实,可心口却一阵酸胀,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不久,慕容延钊也自密舱中被人抬出,破衣褴褛,鬓发斑白,昔年铁血将军,如今形同废人。

 

少东家已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睁眼,又第几次闭眼。

密室里不分昼夜,只有铁链晃动时,才泛起一点轻微的声响。

少东家倚着墙,唇角干裂,脸色泛红,眼神却仍未散焦。

他撑着最后一点清明,盯着门的方向。哪怕只是听到船身传来一声轻微的踏响,他都会倏地吸一口气,屏息细听。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的是谁——赵二还是容鸢?

可下一瞬他又明白了。

是赵二。只能是赵二。

他忽然有些委屈,眼睫颤了颤,强忍着没哭出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图个什么。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他喉咙嘶哑,干涩喃喃。

从初入开封,他们就绑在了一条绳子上,忙前忙后,舍命奔波,数不清多少次替他挡过刀,救过人。

要说情义,石头都该动了。可那人呢?

对他好的人太多。有个皇帝哥哥宠着,一群幕僚伺候着。自己所能给的,不过是别人九牛一毛。他是个清河出来的孩子,寒门微命,只知道只要继续被需要,就能一直留在他身边,哪怕只是个跑腿、垫背的,能留下就好。

被他需要,这种感觉太让人上瘾,第一次尝到甜头,就再也戒不掉,日日饮鸩止渴,只为了被那人多看一眼、多念一声。

有时他也嫉妒赵二,妒他的井井有条的野心和攫取,这是多么踏实的东西,他又想要赵二继续这样不偏不倚的残忍,又想要赵二完全主观的爱恨。

可赵二真的,在意过吗?

还是说,他手上握着开封百事,眼底压着天下局势,街坊鸡毛他要管,朝堂风浪他要顾,哪还有多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咬着牙,胸腔里那股说不上是羞耻还是不甘的情绪,像藏针的棉絮,想要压下便要痛上一痛。

江叔抛下了他,那场大火抛下了他,现在……连赵二也不要他了。

现在再去回忆那张脸,在记忆中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真正的五官被他自己添加的情感取代,这一切,是否只是他一厢情愿,通过记忆过度编排了现实。

赵二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正想着,忽然,感觉头顶有人在看他。

“你来了……”少东家一开口,泪就险些夺眶而出。

赵二低头,为他解开锁扣,语气却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

“不是叫你小心行动。”

少东家咧咧嘴角,强撑着抬了抬眼角,轻声调笑:“我……我知道……但……认错能不能改天?”

赵二没搭理,只将锁链一一卸下。最后一扣落地,他像是脊椎被抽去一样,全身的力气也跟着散了,却没倒在地上。

那熟悉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将他裹住。赵二俯身,一手穿过他膝弯,将人抱了起来。

强大的遗忘在相拥中生出魔力,一瞬间,他忘记了所有不满,计较什么在不在意,得不得到,都没意义了。

只要能这样被他抱着,便已经够了。

Chapter 51: 玉楼珠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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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五牙大舰收尾还需要容鸢,索性就关在五牙大舰里。慕容延钊病重,已经找了御医医治。少东家的伤也打上了绷带,如今动弹不得,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

赵二左右无事,便在他房里待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公务。

屋内只掌了一盏灯,光线就有些黯淡了。少东家肩臂挂着严实绷带,半倚在床头,明灭不定的烛火映得他面色如玉,只是眉头微蹙,面上隐隐有些难耐。他不自觉地侧脸蹭着软枕,时不时皱眉。

赵二留意他神色不安,便问道:"怎么了?"

“痒。”少东家略带委屈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痒,可手又动不了。”

总归是为了他才受这伤,赵二叹了口气,起身伸手替他轻轻挠了两下,指腹掠过他的面颊。

少东家舒服得眯起眼睛,下意识向他掌心里蹭去,像只饱足的猫儿般用头磨蹭。赵二见他这般,任由他蹭着,手指顺势拂过他鬓边散发,在他头顶揉了两下。

少东家心头一热,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腹下渐渐升起一股暗流般的情热,将被面顶出一个暧昧的轮廓。

赵二自然也发现了,他的目光太过镇定,带着模糊的怜爱。几近审视地,看着少东家身体上因膨胀而变得明显的不知羞耻的部位。

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少东家耳根泛红,羞窘偏过头去不敢看他,支支吾吾道:“我、我只是太久没有……”

真是欠他的。赵二默了片刻,认命的在床沿坐下。他一手探入被中,替少东家解开亵裤的系带。那物事早已昂扬,一经解开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生得干净白润,唯独顶端嫣红饱胀。

赵二握住他的性器,带着扳指的拇指抵在顶端碾弄两下,金属冷意与指腹的温热交织,须臾间便有晶莹的清液渗出。少东家身子微颤,本能地想要推拒,又想起自己手臂无力,只得咬住下唇,任由赵二摆布。他还未适应这般亲昵,不觉轻轻“嗯”了一声,后知后觉地闭上眼睛,想要维持那点自持,不再发出声音。那双好看的眉眼蹙在一处,倒显出几分可怜意味。

赵二注意到他忸怩的模样,心头动了动,生了点心思捉弄。他起身取来一根长针,一端缀着一颗莹白的玉楼珠,他将针身在脂膏里轻捋了几遍,直到在烛光下闪着水润光泽。少东家仍闭着眼,不觉那人动作,直到一丝凉意抵上铃口,才猛地睁开。

待看清赵二手中所持何物,少东家有些茫然。一双被欲望搅浑的眼睛,迷迷瞪瞪地望着那物,不解其用,但见那针尖锋锐,心下隐隐有些不安。

“这是什么?”少东家声音有些发颤。

赵二手下握着长针往少东家身下探去。针尖刚刚抵进铃口,少东家全身一紧,口中低低地呜咽出声,腰身便扭着往后退去。赵二不容他躲避,掐住他的腰窝,手下用力,把他牢牢按在原处,捉住他挺立的阳物。少东家低头喘了一声,身子打着颤,眼眶已然泛红。

“难得赏你一回,别乱动。”赵二掠了他一眼。

手上执着那金针,在指间转了一转。

“嗯……啊……”

那金针已然抵入一分,激得少东家鼻子一酸,连呼吸都不敢太重,他不敢低头去看,偏偏能感受到那金针如何一寸一寸地入侵,刮擦着最敏感的内壁,没入他的精道,泛出一串涩痛。

赵二握着针尾珠子一点一点将其推入,每深入一分,都要停下来,待少东家适应片刻,才继续深入。少东家的性器被撑得笔直,稍稍一动便能感受到金针在里面转动。

“不要再进了,好深……”只进去了四分之一,少东家便受不了了,眼中含泪,抽气道。

赵二俯身在他唇上吻过一下,舌尖轻巧地扫过上颚,少东家只觉得上颚一阵麻痒酥到脑后,下意识地仰起头缠着赵二的唇舌不肯放过,唇齿相依间溢出些许低吟。

赵二充满欲望又无可奈何地回吻。二人气息交缠,呼吸渐沉,才拉开距离。

少东家被他这般一吻,禁不住满身酸软神魂颠倒,连反抗的心思都淡了几分,暗恨自己定力不足。

那针尖又深入一分,他清晰地感受到精道被一点点撑开,每一分都牵动他的神经颤抖一下。他下唇咬得发白,眼尾染霞,额上浮着一层薄汗。他不堪忍受这番折磨,想要并拢双腿,却被赵二制住,掌心包裹着他的性器,缓缓将金针推到了更深处。

似乎过了某个阈值,少东家通身僵住,身下传来的感觉变得陌生又诡异,隐隐钝痛带着难以言喻的酥麻。

少东家低咽一声,腰线绷紧,可双手无法动弹,只能任由人施为。

长针进入受阻,赵二在他腰间抚过,道:“放松些。”

少东家隐约觉得不该再让赵二轻贱玩弄他,又禁不住那人指腹间的温度,蹙眉闷哼一声,腰身软了几分。赵二趁机长驱推进,直至那玉楼珠抵在顶端。

金针霎时连根没入,珠子严丝合缝地堵住铃口,些许淫液从底下溢出。少东家喉间兀地遏住,半晌才抖着深深吐出一口气,额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缓了片刻,他眼睫湿润,垂眸看去,被自己身下这般景象刺激得说不出话来。衣衫半解露出一片小腹的皮肤,那玉楼珠静静地卧在艳红的顶端,随着他的呼吸轻轻翕动,一派天真无害,谁能想到下面还连着直抵深处的长针。

少东家伸手想去拔出,才发觉自己手臂受伤,只得咬着唇忍耐。他眉头微蹙,眼尾泛着春意,那神情说不出是难受还是舒爽。

赵二居高临下凝视着他的表情,一手撑在床上,他穿了白色常服,但还未束发,长发倾在一侧肩上。随后伸出食指轻轻在那珠子上推了推,惹得少东家四肢百骸一麻,喉间滚出一声猝不及防的呻吟。那金针在狭窄的精道内左右顶弄,像是有什么东西盘亘在最敏感的地方,一动便带起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快意。

“拔出来……”少东家声音带着哭腔,眼角红得像哭过一场。

赵二抚过少东家的柱身,眼睫压了压,轻声道:“少侠想让我如何帮你?”

少东家闻言一愣,目光落在他唇上,那两片薄唇生得极好看,说话时一张一合,勾得人移不开眼。

他从未想过赵二还有这样的语调,一时间胸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欣喜与忐忑。他咬了咬下唇,脸上飞红,视线在那唇上停留一会,不舍怯懦地下移,落在赵二胸前。那里隔着衣衫都能看出饱满的轮廓,不知摸上去是何触感。

他抿着唇,说了一句,声音微不可闻,说完便羞得红了脸。

赵二眼睛眯了眯,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依言缓缓解着衣带,一层层褪去衣衫,挺拔胸线在衣衫下若隐若现。少东家呼吸一窒,眼神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动作游移。

他褪去中衣,垂在腰间,胸前肌理分明,如玉般润泽,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少东家看得入神,这人连身子都生得这般出尘,胸乳生得不似寻常男子般粗犷,反倒带着几分柔软,叫人心头发烫。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眼中情潮翻涌。

赵二一手箍在胸前,手指陷入柔韧之中。烛光映着他肩背的线条,宛如玉质。他低垂着眼眸,俯下身来,一手撑在床榻上,指节间还扣着那枚扳指。那饱满的胸肉在他掌中被挤压出情色的形状,少东家下身愈发硬挺。赵二缓缓向前,半趴在少东家腿间,胸前两片温玉一般的肌理贴近,裹住他的性器,纳入两片之间,时轻时重地挤压起落。

“呃……”酥麻之意顺着尾椎直攀天灵,少东家仰起颈项,不由失声呻吟。那处与他记忆中的触感全然不同,并不全然柔软,带着肌肉的弹性。

手指在胸前留下些许红痕,顶着玉楼珠的红润顶端在胸缝间若隐若现,赵二忽然抬眼,那双狭长的眼里带着些水色,发丝散落在小腹上。少东家被他这般注视着,不敢看他,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往他身上瞟。

赵二的肌肤如玉般温润细腻,胸前两点色泽浅淡,随着动作逐渐挺翘起来。他呼吸渐沉,胸膛上沁出一层薄汗,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墨黑的发丝更衬得那胸膛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在火光下映得暖融融。

少东家看得痴了。

胸前沁出的薄汗让动作更加顺滑,铃口珠子轻轻摩擦着,体内的金针随着压力被吃紧,快意一波波漫过头顶,酥麻难耐,他制不住地轻颤,喉间的低咛也压抑不住。

赵二手下加了几分力道,连带着体内的金针也跟着刺激内壁,每一次挤压都恰到好处地蹭过最敏感的地方,独独放缓了动作,快意绵绵不绝却又总差那么一分。

少东家被这般刺激逼得说不出话来,气息渐重,眼尾沁出点点泪意,腰身不自觉地颤抖,难以自持地相迎。

“不、不行了……”少东家喘声微颤,腰身挺动。下一刻,赵二指尖在珠子顶端一压,少东家眉头紧皱,急剧抖了下。

这回真是被赵二欺负得狠了,少东家眼泪不受控地顺着脸颊滚落。

“求……求你……”他终于忍耐不住,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腔。

“嗯?”赵二缱绻地嗯了一声。

少东家咬着唇不肯开口,赵二便也不再动作。

他只恨不能自己挺腰,只是方才已经尝过教训,知道这人不会容他放肆,只能眼泪汪汪地望着赵二。

少东家眸中含泪:“求你,求你快些……”声音细若蚊蚋,说完便羞耻难耐,闭上眼睛不敢看他。

赵二终于加快了动作,他胸前裹着那处快速摩擦,轻轻挑逗着铃口的珠子,指节带着扳指的地方蹭过柱身。

饶是这般,赵二却始终不许他动作,便是在给人欢愉,也不许旁人逾矩半分,从头到尾都在把控着节奏。

少东家被情欲折磨得意识昏沉,却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任由赵二予取予求。可赵二仍旧清贵倨傲的模样,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既不许他逃脱,又不给他个痛快。

赵二动作忽地一停。

少东家抬眼望去。

只见赵二迟疑片刻,俯下身去,温热的呼吸洒在少东家腿间。少东家猝不及防,只觉一片温软裹了上来,那人舌尖灵巧,正轻轻舔弄着铃口的玉楼珠。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贴在他小腹,略拧着长眉,吞吐着他的器物。恍惚间,少东家心跳如擂,难以置信地看着赵二,唇微张着,眉心微蹙,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中既惊且慌,又难掩欢喜,只道是从未想过赵二会如此纡尊降贵服侍于他,低俯的眉眼直教他心神颤动,但惊惶多过欢喜,感觉好像断头饭一般。

赵二眸色微深,似是也有些拿不准力道。他小心翼翼地含住那枚玉珠,生涩地舔弄。偶尔牙齿磕碰,难以痛快,但比起快感,那种被赵二如此对待的认知更令少东家头晕目眩。

少东家目光落在那双唇上,这人发号施令惯了,何曾做过这等伺候人的事。

温热的舌尖缠绕上来,浅浅打着圈吮吸,针尖便在内里抵着敏感的精道,细细研磨。这般细微的震动却带来难以言喻的快意,少东家腰肢猛地弓起,又羞又怕地呜咽出声,从未有过的快感如电流般蹿过全身,直教他发软,那感觉又痒又酥,教他连脚趾都蜷缩起来,口中溢出断断续续的呻吟:“不必这样……”

赵二耳根发烫,语气一冷,轻嗔道:“别不识好歹。”

那人说话时的气息喷在他敏感处,少东家后腰一麻。

“我宁可不要……”少东家轻促喘气,眼中泛起水光,挣扎起来,“别、别这样……”

赵二在他身下不轻不重咬了一下,这一挤压,金针在敏感的深处捻动勾起快意,少东家惊喘出声,那处酸胀难耐,想要释放却被堵着,化为近似痛苦的快意。

“聒噪。”

赵二用舌尖轻点珠子,唇齿并用地吮吸,津液濡湿了少东家腿间。那枚珠子在他唇舌间滚动,带动着体内的金针来回抽送,快意一浪高过一浪。

只消舌尖轻轻一卷,少东家便被刺激得软若无骨,快意积蓄得太多,他两股战战,泪水涟涟,却又不敢妄动,生怕惹恼了这人。

眼见少东家又要到巅峰,赵二忽然松开口,只用手指轻轻揉按。这般浅尝辄止的触碰更显煎熬,少东家终于受不住,开口呻唤:“廷宜……”

赵二偏生在这时用牙齿轻轻衔住了珠子,抽出一截。

“呜……”少东家泣出声,前所未有的饱胀感令他头皮发麻。被这般折磨着,他脑中羞耻与欲望交织,思考都难以持续,身体却期待着接下来赵二的动作。唇舌间不时发出些暧昧的水声,在两人耳中格外响亮,听来面红耳赤。

他不住地扭动腰胯,想从这令人发狂的快感中逃离,却又被赵二按住。

少东家不知哭求了多久,赵二终于肯发了慈悲。他用牙齿轻轻叼住那枚珠子,舌尖抵着,飞快向外拔出。金针在体内迅速抽离,刮碾过敏感的内壁。那一点酥麻在体内蔓延开来,少东家狠狠打了个哆嗦,眼前一片花白,再也忍耐不住,浊液瞬间喷射而出。

那一刻少东家意识全无,回过神来那物竟有不少溅射到赵二脸上,他这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好事,顷刻间惊惶失措羞窘难当。他想移开眼去,却又忍不住偷瞄对方沾染欲痕的面容,那上挑的狐狸眼,说不尽的风流意,天生一副勾人姿态,薄唇因方才情事略微红肿,连这般不堪的痕迹沾在脸上,都似是画龙点睛一般。

赵二的唇齿间松开金针,朱唇微启,那上头还带着湿润水光。他发髻有些散乱,几缕青丝垂落下来,随着起身动作轻轻扫过少东家的胸膛。他用指腹沾了沾脸上的白浊,探到少东家唇边,轻轻抹了上去,手指在唇上反复磨蹭,不经意划过唇缝。

少东家意乱情迷,竟不由自主地含住那根手指,乖顺地吮吸着。手指忽地抽离,他不由自主地追着那指尖,随即察觉自己失态,不敢再动。

赵二漫不经心用巾帕拭去脸上痕迹,随手用衾被盖住方才的淫靡,整理衣衫便要起身。

少东家见他要走,急道:“你要去哪?”他眸光还带着泪,眼神却格外明亮。

赵二摇了摇头。

少东家心头一凉,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为何……是嫌弃我么?”他偏过头去,眼中泪意上涌,这人怎地这会子又生疏起来。

听那人道:“宴会快开始了。”话音刚落,衣袂翻飞间,人已去了。

少东家望着他的背影,默默躺回床上,脸埋在枕中,嗅到一丝残留的龙涎香气,心头一阵发酸。

Notes:

小萎两天

Chapter 52: 金明池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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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赵二正欲前往琼林苑,一名下人快步来报:“唐靖仇回府了。”

他脚步一顿,略一沉吟,吩咐道:“唤他来书房。”

几月前,唐靖仇奉命前往潞州查访偏院女子刘氏所说的“明智”,谁料一去数月,赵二几乎将此事掷诸脑后。

书房中,两人相对。

唐靖仇面容微敛,开门见山道:“启禀大人,属下此行潞州,果有所得。那明智禅师,乃是李筠昔年借佛敛财的关键人物。”

赵二眉头一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筠当年为筹军资,借明智禅师之名,设一场焚身供佛。他在潞州公开宣称禅师愿舍身成佛,以感动天下,引来百姓争相布施,但所募之银两,并未入寺,而尽归李筠私库,充作军饷。”

“我察觉有异,追查之下,发现此明智禅师并无归属寺庙,乃是自洛阳而来,极有可能是被迫焚身。后往洛阳一探,此人颇负盛名,善占善断,曾做过多桩应验之言。”唐靖仇续道,“他有一位师弟,法号慧觉。我设法探访,得知此明智禅师,竟是赵普先生之启蒙恩师。”

“赵普早年在滁州教书育童,据慧觉所言,正是受了明智禅师指点才入此行。再后来,赵普在村塾中与陛下初识,二人一谈便投机,自此入幕,从龙而起。”

唐靖仇言至此处,微一顿首。后面的事情,不用说赵二也知道。

赵二缓缓点头,“此事倒值得记上一笔。”

片刻沉默,他刚欲起身示意退下,唐靖仇却复又开口。

“属下……还有一事回禀。”

他目光炯炯,言语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属下离开洛阳前,慧觉禅师反复追问,明智禅师是否留下了什么遗物。我说他焚身而亡,毫无所存,慧觉神色忽变,露出极其可惜之色。那神情,不像哀悼师兄之死,倒更像是心有所图,惋惜什么贵重之物从此断绝。”

“属下设法探听才知晓,明智禅师之所以‘料事如神’,并非仅凭卜算,而是因他有一异物在手。”

他缓缓吐出三个字,“——耳报神!”

赵二目光一凝,手中扳指不觉摩挲起来。

“此物可听未来福祸、劫数吉凶,洞悉人事之变,无所不知。但传闻所报之言有时繁杂无用,甚至深夜耳语不绝,令人难以安眠。有人尝得一只樟柳神,日日所报尽是‘鼠动鸡啼鸦噪事’,无益正途,反添烦恼。”

赵二心中一动,但对这等神秘之物并未全信。

若这耳报神真的存在,赵普是否知道,李筠是否用过?

他心中念头纷至,面上却无分毫显露,只是微微一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唐靖仇听:“李筠爱妾刘氏,是偶然买下的……没想到,竟是意外之喜。”

很快,他脸上的笑意隐去。

“只可惜,如今神志不清,问不出半句话。”

说罢,赵二眉头轻皱,随即展颜,朝唐靖仇耳语数句。

唐靖仇闻言,微一点头,转身而去。

赵二立于书房中,整理衣袍,嘴角噙笑,负手而出,步履轻快,直奔琼林苑。

 

酉时,宝津楼宴会厅。

绣幔高垂,香风徐来。宾客已尽入席,宴乐响起,筵席铺陈如云。赵二步入主位,目光一扫,尽收堂上宾客神色。

宴席中有蜀国太子孟玄喆,南唐水部郎中顾彝,石守信石贞,以及沈义伦郑鄂。

一番水军演习之后,五牙大舰破雾而来,楼船五层,高逾百尺,楼阁翼然,宛如海市蜃楼。船身周围设有六具铁桅拍竿,巍如广厦,声威赫赫。

赵二一甩衣袖道:“此五牙大舰上起楼船五层,高逾百尺,可容纳战士千人。此舰坐镇中军,固若城池,周身还设有六组巨石拍竿,力逾万钧。砸碎近身大小船只,不费吹灰之力。”

顾彝凝眉:“此舰如此巨大,从北方开往江淮,若是吃水线变化,如何稳住重心?”

赵二露出早已胸有成竹的得意之色,扫过堂上众人,“顾大人好见识。由汴河入江淮,水质不同,船舶吃水线不均,隋代五牙,以人力沙石调重,行军缓慢。可兵贵神速,经墨门机关术改良,此舰如今绝非昔比。改用水舱配重,舱内可灌可排,随水就势,吃水线调如臂使指。如此一来,此舰往来南北,如入无人之境。昔日隋国灭陈,南北一统,造此舰以定鼎长江。失传至今,得墨门机关术相助,终于再次现世。只待最后一笔军饷一到,旬日之内,便可启动南征。”

堂上气氛倏然一紧,众人神色不一。

赵二:“两位贵使,蜀唐两国虽奉我大宋正朝,宋却将两国视为兄弟之邦。岁贡钱粮,列位也向来尽心。如今武平节度使来信求援,巴蜀、南唐同在长江两岸,想必肯慷慨济国。”

顾彝:“南唐倾尽国力,光是今年已经进贡数次,金银布帛不计其数,实难再举重资。”

孟玄喆却忽地起身,朗声道:“赵大人,大宋所需军饷,已随蜀国船队运来,此刻就停驻在回龙驿外,随时可以交割。只请大宋应约两条——”

“其一,一旦大宋占据长江,不可先行西进。其二,将五牙大舰图纸,借给蜀国。”

赵二微一颔首:”好。就请贵使晚宴之后,进入金明池,观赏大舰,交割图纸。沈义伦,起草约书。”

“遵命。”沈义伦与郑鄂同时应声,声音几无分别。

郑鄂怔了怔,垂目不语。如今他不再是常平使,再也无人以沈义伦的名字呼唤他了。

沈义伦挥笔如飞,不多时便将约书写成。两国使者当场签字盖印,约定俱成。

酒过三巡,筵席终散,堂上宾客带着各自心思,缓缓退席而去。

沈义伦低声道:“大人,此举未免草率。大舰图纸关乎水军命脉,如此交给蜀国,不利于长江战局。”

赵二:“眼下机会难得,军饷才是最重要的。”

沈义伦沉吟片刻,又进言:“若令人先行取走图纸那时,图纸失窃,亦非我方之责。”

郑鄂闻言,愕然看了沈义伦一眼,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赵二很是欣赏点头,负手缓步踱至窗边,望向池中巨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诸侯之门,自然仁义存焉。不过,我已经派人修改图纸,届时,蜀国耗费国帑造出一艘废舰,岂不是一举两得。”

沈义伦领命低首:“臣明白了。”

两人并肩走出宝津楼,夜色沉沉,寒意阵阵。

郑鄂走了一阵,停下来,在沈义伦身后低声道:“我不明白。”

沈义伦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走着,片刻后,才道:“为复原此舰,大宋已倾举国之力,军民疲弊,怨声载道。若再叫巴蜀得了此图,倾国造舰,不但劳民伤财,更使长江战局久拖不决。如此局面,岂是苍生之福?”

郑鄂沉默,大步跟上。

许久,他才开口:“这是你想要的天下常平吗?”

沈义伦微一侧头,“我不知道。”

“但真正的常平,不该是如今这等四分五裂,诸侯各据一方的世道。”

“可将图纸交出去、再图谋调包,左右逢源。什‘一统天下,难道不就是一句为土地发动战争的借口?”

沈义伦停下脚步,回身看他,语气忽然缓了下来。

“对于你我这等人来说,身处江湖之中,现实的残酷也在于,我们只能将性命、志愿,尽数交付于那些高坐堂前、运筹帷幄的大人物之手,而自己,却无从置喙。”

“但只要是为一项真实而有意义的事业竭尽绵薄之力,哪怕所成有限,谅必也自问无愧于心了。如此一来,成败又有何妨?至于最终是否名垂青史,是否功成名就……那不过是后人评说。”

风从金明池方向吹来,掀动两人衣角。郑鄂没再说话,眉宇间沉沉如山。

 

孟玄喆与随从深入金明池,五牙大舰巍然停泊,走进了看更是气势恢弘。

随从低声道:“殿下,这艘五牙大舰……真的值得花费如此巨资么?”

“这五牙大舰图纸,本就属于我们蜀国,要不是那个画师献图与宋,焉有今日之事?此次得以借进贡之名将图纸带回,便是大功一件。若能再擒那逆贼,便是双功。”孟玄喆咬牙切齿,稍后表情才缓和些许,“宋朝占据长江之后,这船不是开往巴蜀就是南唐,这次进贡,可保我蜀国三到五年安泰。等我们造出五牙大舰,未尝不可一战。”

两人继续向前,赵二早已在码头迎候,手中执着符节,正欲合并交接。

一声震天巨响自船尾炸起!

“轰——!”

如此巨大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脑中嗡鸣。

霎时天地色变,烈焰如浪,攀附船身,嘶鸣狂啸。

漫天火焰贪婪的舔舐这座木质巨兽的血肉,烈焰翻卷间,火屑星点,映照着天幕盛大晃耀。木板迸裂燃烧,如同片片碎霞,落到波浪上渐渐熄灭,漂浮着反光,明晃晃,仿佛抛光的银器。

人群惊呼未歇,一道黑影掠地而过,赵二猛然抬首,只见一只木鸢穿空而来,迎火入浪,疾掠而下,从烈焰之中抓出一道人影,腾身而起。

赵二眼皮一跳,一声疾喝:“射木鸢,切莫伤人!”

羽箭如雨而发,破空之声刺耳。空中木鸢左冲右避,忽高忽低。马仁瑀持神臂弓,立于高台,弓弦拉满,神情肃穆。

他瞄着木鸢头部第一箭呼啸而出。

容鸢察觉那股致命杀气临身,这一箭,来势刁钻。

若是击中木鸢,便再无脱身之机。

就在箭矢即将命中之际,她操纵木鸢猛地一抖,翅翼急展,奋力拔高数尺,避开木鸢要害。

“噗——”箭矢深深扎入她的大腿,穿透肌骨,鲜血顺着腿部缓缓流淌。

容鸢咬紧牙关,额角冷汗直流。目光掠过地面的赵二,露出一个惨笑:“看来这第四步,你没有算到……”

马仁瑀眸中寒光一闪,又一箭扣弦而出,这次直中木鸢左翼,裂声乍响,木片飞散。

木鸢载着容鸢旋然失衡,她缓缓阖上双眼,火光透过眼睑,将她眼中的世界照得通红如血,仿佛天地间只剩一色焚烧的赤。

热浪扑面而来,灼灼如潮,她几乎能听见空气在燃烧的咝咝声。

火。

数十年前,母亲的木鸢将她从火中救出。从此她的一生,于火中诞生,如今,也将归于火中。

容鸢没有挣扎,彻底松弛下来,任身体随着失控的木鸢急速下坠。风从耳边呼啸掠过,带着火的气味。

她忽然意识到,她并不恐惧。

不知从何时起,她竟已爱上了坠落。

起初,她漫无目的飞得太久,天空太松软,无法承受她的路,再怎么追寻一个至高的终点也无济于事。对巅峰厌倦后,便爱上了坠落。她的头顶还留存这那些她曾经渴望成为的东西,那些所有未能将她拉到更高处的东西。

在这唯余燃烧的空间中,骤然,另一只小巧的木鸢破火而来,扑入浓烟,伸爪将容鸢勉强抓起。

容鸢身形一顿,被猛然带起。那木鸢翼端已有烧焦的痕迹,载人吃力,飞行不稳,忽高忽低,摇摇欲坠。

“这是……”她抬头一看,那是她为李守节拼成的木鸢,心中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悸动。

马仁瑀第三箭已在弦上,木鸢起伏不定,终难锁定。还未等他瞄准,木鸢已支撑不住,带着容鸢跌落入水,激起层层火光映照的浪花。

赵二面沉如水,厉声下令:“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金明池上一片混乱,火影人声交织,尘烟四起。

孟玄喆望着燃烧的舰影,整个人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未作声。

赵二回首扫了他们一眼,眉头紧皱,冷声道:“贵使,此地非久留之处,还请速速离开。”

随从连忙拉住孟玄喆衣袖,低声催促:“殿下,走吧!”

孟玄喆这才如梦初醒,匆匆随众离去,回头一望,金明池之上,火光仍未散尽,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眸中光色不定,不知是震惊,抑或愤怒。

 

开封府。

“可恶……”他低咒一声,声音里透出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

肩头传来的疼痛尚未褪去,身上还留着未曾清理干净的痕迹。那人惯会撩拨,事后却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明知他此刻动弹不得,却偏偏要留下这副烂摊子,让他难堪至极。

他一面恼火,一面羞窘,嘴角紧绷,脸颊泛红,气息里透着几分委屈。

他缓缓扯过榻边的一方湿帕,试着勉强转动肩身,靠着手臂一点一点地移动,试图将身下清理干净。指尖用力地攥住布角,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肩侧的旧伤,刀割般的痛意袭来,他咬着牙,努力不出声,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仿佛是某种特别的刑罚,疼得不是伤口,是无法自处的窘迫。他闭了闭眼,不甘地叹出一口气,眼底浮起一丝难以掩饰的不甘。

气还未喘匀,门外已响起敲门声,紧接着是熟悉的声音传来:“少侠,可是醒着?我进来了。”

他一惊,忙一把将帕子扯回被下,整个人往被子里一缩。还没来得及应声,门已经被推开。

翟煦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只小药箱,见床上的人缩在被子里,只露着半张脸,他有些奇怪。

走近几步,将药箱搁在榻边,翟煦俯身看他,“少侠伤口愈合的如何了?”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欲掀开被角。

“别!”少东家骤然出声,语气里藏不住一丝惊慌。

翟煦手一顿,有些疑惑地嗅了嗅,随后看着他。

“我……还没穿衣服。”少东家缩在被中,声音闷闷的。

翟煦顿了顿,没有说话,只退后一步,转过身去。背后传来一阵细碎的动静。

翟煦在屋内随意扫视,忽地看见地上随意搁着的抹额,质地不俗,绣有金线鹰纹。他认得那是赵二惯用的款式,绣法是宫里的手艺。

他没吭声,只淡淡瞥了一眼。

少顷,被里那人终于道:“好了。”

翟煦转回身,少东家已经坐起来,肩上绑着的绷带隐隐透出红色。

翟煦替他敷好药,重新包扎好纱布,“少侠,之前在隐雾林的事,是翟某对不住。”

“没事。”少东家只想让人赶紧走,生怕被看出什么。

翟煦停了停,起身收拾药箱,临近出门,还是忍不住道:“少侠……还是别找开封府的,一旦做了官家的人,可就身不由己了。”

Notes:

郑鄂,一款何其成功的皮格马利翁,在自己身上完成了伽拉忒亚。

广志绎 夜雨秋灯录·续集 耳谈 五杂俎 皮格马利翁 莱蒙托夫全集

Chapter 53: 燃金明

Chapter Text

金明池附近全线禁严,沿岸水道皆设岗哨,船只进出必经盘查。连带万胜镇运粮的船也不能幸免,统统被官兵逐一搜查,翻箱倒柜,连船底都不放过。

“青蛟堂的?”一名官兵盯着船首。

“嗯。”船头的黑衣女子微一颔首,语气冷淡。

官兵打了个哈欠:“过吧。”

女子轻轻一挥手,船只便随波缓缓驶离金明池。

水道行至岔路口,船头黑影一闪,再看船头已经空无一人。

……

张家旧宅。

容鸢此刻藏身在地下暗室中。此处依山而建,背靠岩壁,外有密门,极为隐蔽。昔年张家一代名门,宅中设有多处机关暗道,如今阴差阳错,正好派上用场。

容鸢一时半会也出不去。

此地距金明池不远,昼夜皆有巡兵往来,她神经紧绷如弦。

她靠在墙边,身上带着水汽,浸出一圈深色痕迹。

腿上的伤刚敷过药,隐隐作痛。李守节在角落烧着一盏油灯,屋中弥漫着药味与石土混杂的气息。

本想一死了之,没想到被救了。活下来,活下去。活来活去,这辈子属实没意思。

她瞥了一眼角落的李守节,轻微带着疲惫,道:“我们得离开大宋……再晚一步,他们就会找上门来。”

李守节皱眉,眼神里满是犹疑与茫然:“可我们能去哪里?宋朝地大势密,处处皆有耳目……”

容鸢眉头微蹙,思考片刻刚想开口,忽听门外传来轻微的异响。两人顿时屏息,齐齐转头望向暗门。

“有人。”李守节低声说,手已经悄然探向腰间。

暗门辘辘开启,一个黑影无声地滑入密室。

那是一名黑衣女子,身姿瘦削而利落,肩头停着一只通体乌亮的木雀,眼中嵌着小巧铜片,在昏暗中泛着微光,手中提着食盒,掩门而入。

女子望了容鸢一眼,神情复杂,说出了那句话:“你也湿透了。”

容鸢借着灯光仔细看了看,“阿雀。原来是你。”

此番通过水路辗转到张家旧宅,少不了天上来这位墨门弟子的帮助。

容鸢眼中闪动,抿唇片刻,道:“多谢。我……无意连累大家。”

雀摆摆手,眉头一挑:“如今还说这些作甚?你要真死了,倒叫我们这一路人都白跑了。命保住了,才有资格说客气话。”

她从怀中取出一份小报,“你该看的,是这个。”

容鸢与李守节立刻围了过来,凑着一点灯光,只见东方第一枝首页赫然印着一则重磅消息——

“李筠旧妾刘氏惊现开封府,揭露容鸢与李守节炸船叛国,乃为李筠复仇!哀请其二人自首谢罪。”

李守节惊愕站起:“刘姨娘还活着?!她……她怎么会……是父亲,是父亲让她逃的!”

他转身望向容鸢,眼中有一种久违坚定:“如今我们叛逃,她还在大宋,必定处境艰险,我们得救她!”

容鸢摩挲着纸页上的字痕,许久后点头道:“好。”

“好什么好,你不能去。”雀斜靠在墙边,“外头如今风声鹤唳,金明池查得比鬼门关还严。你若现身,只怕走不出十步。”

李守节脸色一僵,握紧了拳。

雀不看他,只对容鸢道:“你是这一局的眼,不能倒。我们在暗,他们在明,不能反过来。”

她从李守节手上抽出小报在火苗上引燃,“刘氏那边,我会设法应对。你们先在这儿避几日风头,等消息一到,再择机脱身。”

容鸢抬眸看她,“你打算替我去救人?”

“嗯。”雀笑了声,“怎么,你信不过我?”

“不是不信……只是欠的太多,我怕还不起。”

雀眼中透着不易察觉的沉色。

“债本就难还,你且记着,不枉我这一趟就好。”

她转身准备离去,临走前回头叮嘱道:

“等你们团聚之后,沿着旧河道,乘船去蜀。那地方偏远,地势易守难攻,而且工匠好过活。”

“此去之后,莫要再回。”

 

枢府素不涉刑狱之事,非关军机重案,概不得妄动。但金明池五牙大舰炸毁,事涉朝贡国机,波及水军重图,一夕之间震动朝野。赵二亲自遣唐靖仇送信至枢密使赵普案前。

李筠旧妾,在明智禅师焚身自焚之日,确曾现身于场。赵普手执密信,神情戚戚。

师父明智禅师,在世时寡言慈目,临终却孤身赴火。彼时禅师指点他前去滁州,便已预知了自己这一结局。却不料,这劫应在李筠身上。

他低声道:“耳报神,果真落入李筠之手?”

念及此处,他不再迟疑,当即命人走文牒程序,火速提出申请,调令证人移交,移交至枢密院承旨司,由枢院亲录,听其口供。

 

开封府。

少东家近日久困卧榻,烦闷异常。这日稍觉好转,便在庭中缓行,恰好路过偏院角门处,正见一名面色惨白、身形浮肿的女子,由两名皇城司力士押着,低头出府。

她身着素衣,表情讷讷,布条缠住双手藏于袖中,行动颇为艰难。

原来她就是那偏院中的女子,少东家诸多疑虑,此刻放下,果然只是证人。

那妇人上了骡车一路行出,走得极稳。两名皇城使前后护卫。可正当车队行至巷口,风声忽起,一连数只麻雀扑天盖地掠过。

轰——!

一声闷响在头顶炸开,麻雀在空中骤然自爆,火焰与木屑四散飞溅,竟将一名亲兵震得翻下马来。

“有诈——!”

护卫瞬间惊呼,四周顿时大乱。

尚未从爆炸中回神,其余木雀如潮水般疾掠而下,在骡车周围盘旋翻飞,转眼又是两声爆响,一左一右,那妇人爆炸环绕,却不惊慌,仍然呆傻地一动不动坐着。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黑影自屋脊飞身而下。

来人身披黑斗篷,身后展开一副木翼,脸上罩着半幅薄纱,足尖落在车头,骡车竟未晃分毫。

“驾!”她低喝一声,挥掌拍在骡臀上,骡子惊嘶,狂奔而出!

刘氏被她扶稳,牢牢护住,她另一只手甩出数道弹丸,与后方木雀一起腾空爆响,浓烟翻滚,火星四溅。

“拦住他们!”

“快追!”

可火光遮眼,烟雾迷人,官兵乱作一团,眯目流泪,只能徒劳呼喝。

车队疾驰入巷,东转西绕,奔入一处旧巷深院。官兵追踪而至,只见骡车停在院中。

但车中早已空无一人。

……

雀一路送着刘姨娘潜入此地,才将人安顿在石榻边,便皱着眉头抱怨:“摊上这事,真是命苦。”

说罢,她却也没真发火,只是语气里多了几分疲惫。

刘姨娘裹着一件黑色斗篷,坐在密室角落,眼神发直,双手抱着腹部轻轻摇晃,口中喃喃不休:“明智禅师……我不是故意的……别烧,别烧我……”

她望着油灯,神情惶恐往后一缩,像见了厉鬼一般。

容鸢本想与她说话,刚靠近一步,刘氏便剧烈颤抖起来,直喊:“你是谁!走开——!别碰我!”

李守节想要上前试试,却也被喝止。她连李守节都不认得了。

李守节急得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在一旁焦急低声道:“姨娘,我是守节啊!你看看我,你认得我的,对不对?”

可刘氏眼神呆滞,只将自己缩成一团,抱着肚子哭喊不止。

容鸢不愿在这可怕的温情中折磨自己,正想默默退出去。谁知身后忽传一声尖锐的痛呼。

“啊——!!”

刘氏猛地弓起身子,抱着肚子,面色惨白如纸,满额冷汗。

李守节惊慌失措,急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要生了?!”

雀神色一变,立刻起身:“你别愣着了,去找大夫,快!”

“可是巡哨——”

“这点事都办不成吗?”雀厉声一喝。

李守节见状,咬咬牙,披上斗篷逃似的掩身出了密室。

雀立刻在旧宅中翻箱倒柜,取出热水、布巾、旧酒,忙得不可开交。她原不是个心细之人,如今却要做接生,嘴上虽咒骂连连,手下却极快极稳。

容鸢跪在刘氏身边,看着她额上青筋暴起,浑身抽搐。

刘氏尖叫连连,声音凄厉刺耳。

容鸢顾不得多想,试图将衣角塞入她口中:“咬住,不然你会咬断舌头。”

刘氏突然回头,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直吼:“你别碰我!你这个贱人!你要害我孩子!”

容鸢愣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烧着。一时冷冷的怒意汹涌上来,但又无处宣泄。

刘姨娘,这个曾经在李家盛气凌人、冷眼高坐的女子,小时候摔碎她簪子,令她在李府中受尽白眼。可如今,却在这密室里,披头散发,挣扎哭喊。

复仇,原来是这般滋味。

她感觉不到丝毫快意,只有一片苦涩。低声道:“忍着点……你要活下来。”

雀回来时,满身湿气,一头碎发被汗打湿,甩下一条干净巾帕:“水已经煮沸了,酒也拿回来了……现在怎样了?”

容鸢张了张嘴,嘴唇发白,木然地看着刘氏的肚子一阵一阵抽动,像一面要撑破的鼓。

雀走过去,目光一扫,便看见了那滩血水。

活人如何生另一个活人,两人从未亲眼见过,又不敢乱来,只能一遍遍拿着湿布胡乱擦拭,寄希望于李守节。

一遍、两遍。李守节还未带着医生回来。

一团血肉先一步滑了出来,伴随着湿重的“啵”一声。

雀双手接住,手骤然一抖。那是一团粉白的肉,混着血水和胎脂,皮肤发蓝,头颅过大,面容尚未完整,脐带绕着颈项,一圈索命绳。

容鸢上前一点,看清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被抽了魂似的。

雀低声骂了句,拽起巾帕包住那胎尸。布巾一收,血水还是透了出来,沾得她满手温热滑腻。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只得将死婴放在昏迷的刘氏枕边。

那两张骇人的脸并排而卧,竟有几分相似的安详。

“这也不知道是谁的孩子。”雀低语。

容鸢猛然惊醒过来,李筠离世已经两年,这腹中无论如何也不是李筠血脉。

自从李筠兵败之后,即使留了一条命,刘氏的命运可想而知。一个女人,还能有什么体面的活法?

过了一会,刘氏仰卧睁眼,便看见这婴儿,毫无哀恸。

她的头发散乱地贴着,脸上已没多少血色,嘴唇灰白,眼神却比刚才清明,“又是死胎。”

两人头皮一紧,起了一阵粟粒。

雀皱眉:“又?”

刘氏没答她,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那是……老爷的孩子……”

Chapter 54: 我居中

Chapter Text

“老爷说了,那孩子会有大作为……可生下来却是个死胎。”

刘氏面目扭曲,语气陡然转狠,“都是那个明智害的!是他!是他害了我的孩子!你们都别想好死——活该烧死他!”

怨毒烧着她的面容,“活该烧死他!老老实实焚身供佛不就好了,非要分走一半的钱,和尚要那些钱做甚?军饷紧缺,明明我就要大富大贵了,全被他毁了,都怪他!都怪他——!”

容鸢听得心惊,忍不住低声道:“你……你在说什么?”

刘氏忽然盯住容鸢,像是这才真正看清了她,眼中的恨意更甚:“呵……李鸢。”她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嘴角抽搐,“你看看你,如今倒是风光得很啊?身边还有人护着!”

“你当年不过是府里一个小丫头,现在倒比我过得还好?我一无所有,凭什么你还好好活着?”

容鸢:“刘姨娘,你我之间,从无深仇。”

雀察觉气氛不对,悄然退出房间。

“无深仇?”刘氏一声尖笑,“哼,你以为我不知道?老爷看你的眼神,我都看在眼里。若不是我从中作梗,你早就爬上他的床了!”

“胡说!”容鸢脸色顿变,终于压不住心头的愤怒,一掌重重拍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是李筠的女儿!你竟敢这样污蔑父亲!”

“胡说?”刘氏狞笑着:“你以为你那么特别是为什么?李家规矩森严,偏你一个养在膝下,比嫡子还要娇贵!就是因为你压根不是李筠的女儿!你那张狐媚脸皮,不知和哪个贱女人像,勾得老爷魂不守舍。老爷不信明智留下的那个神物,才落得这个下场!我可不一样!要不是哪个不长眼的抢走了我的神物,我早就……早就改变这一切了!”

容鸢摇头,嘴唇颤抖:“不……不可能……你在胡说……”

"是真的!"刘氏嘶吼道,"休想骗我,你们都是一伙的!那神物绝对是真的,我明明听见了,明智说谁拥有它,谁就能预知未来!要是假的,怎么会被人抢走!

嘶吼完,她胸膛剧烈起伏,耗尽了全部力气。

容鸢怔怔站着,脸上血色尽退。逼人焚身,劫夺神物,私生身世……一切都是假的?

她踉跄着转身,推开暗门。

风迎面扑来,夹着雨意。

下雨了。

黄河边的雨,同开封别处的雨不同。雨声如锤。

人是天地中那么渺小的存在,便是竭尽全力,也不能撼动天地分毫。如此,人要往何处去,营营所学,又是为何?

“连呼风唤雨的神明河伯,也要为了这止不住的黄河水哭哭啼啼啊。”早被雨淋湿的雀,自嘲道。

她记得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般淋着雨,在巷口缩成一团,那时,一个红衣女子路过,停下脚步,俯身笑道:

“喂,你都湿透了,和我一起回家吧。”

可那样的话,雀终究没能对容鸢说出口。

 

夜幕沉沉,万胜镇的街道早已冷清,铺户尽闭,只有几盏昏黄灯火在风中晃动,映出深巷的阴影宛如伏虎。

李守节扛着药箱,一手攥着绳索,绳子另一端,是一名大夫。就这样拖着人快步行走在山道之间。大夫年事已高,走得喘气连连,几次险些摔倒,被他一把拽住。

李守节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心脏几欲跳出。

大夫越走越觉不对劲。他偷觑身旁人影,只觉这人虽面容憔悴、衣衫泥泞,颇像那日前官府张贴通缉榜上的某人,顿时冷汗直冒,连脚步也虚了。

他强忍心悸,试探着开口:“你说要救命的人是谁?伤成什么样?”

“产妇。”

“那、那你该找稳婆啊……”大夫脚步微顿,脸色有些发青。

他可没接生的经验。若出了差池,这些恶徒是好惹的吗?他强压惊慌,脑中却已飞快打起算盘。

李守节也是一愣,“这……来不及了,你试试看吧。”

这话落下,大夫眼中一闪,心念电转间,已在暗自盘算。

若能将通缉要犯擒住交官,不但可免今日之劫,还能得赏金,官府定不会为难自己……

想到这,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脚步,故意绊了一下,跌坐地上,哎哟直叫:“哎哟哎哟……我这老腿怕是崴了,真走不动了……”

李守节犹豫了一下,终究不忍,停下脚步转身走回去,眉头紧锁:“真……真伤着了?”

“也不知是不是扭了。”大夫咬着牙,面作痛色,眼睛却悄悄打量四周。他们正走在一段狭窄山径上,周围是野草杂林,只要甩开人,凭着对地形的熟悉,他还有几分逃生希望。

李守节迟疑了一瞬,“那我背你去。”

“你这绳绑得忒紧,我扶不稳。”大夫道。

李守节俯身为他松了松绳结,然后背转身去,蹲下道:“来吧,我背你。”

身后却忽然传来“唰”的一声轻响!

回头只见,那大夫竟挣脱绳索,腿脚利索得很,猛地从地上蹿起,拔腿便跑!

“来人啊——救命啊——”他的喊声在夜林中炸响,荡开阵阵回音。

“喂——别跑!!”李守节反应过来已晚,大叫一声,顿觉不妙,连忙拔腿追去。

顾不得脚下湿滑,李守节冒雨狂追,可才追出几步,只觉脚下一滑,整个人跌了出去,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半边脸生生砸进了泥塘。

大夫窜得飞快,溅起山路泥水,一头扎进小林中。

李守节心知追不上了。

不远处,那大夫大声呼喊,已有火光摇曳而来。

紧接着便是犬吠声大作,火光隐隐,从山下摇曳而来。

李守节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吓得魂飞魄散,血气上涌,强撑起身,连滚带爬地径直往藏身之处奔去。

李守节一头撞进屋内,喘着粗气。

“他们朝我们来了!”他顾不得抹脸上的泥,声音发颤。

雀脸色骤变:“怎么回事?!”

李守节嗫嚅着开口,语不成句:“大、大夫跑了……他、他会把官兵引来……”

“那你回来竟然不稍微掩饰一下行踪?”雀声音陡然拔高,恨铁不成钢地一瞪。

“啊?”李守节怔住,眼中满是茫然。

“你、你……”雀狠狠咬了咬牙,终是没骂出口,抬手一挥,“唉,废话少说。”

容鸢缓缓起身,:“快点走吧。”

李守节眼圈一红,却还挣扎着开口:“要走吗?阿姐会机关术,朝廷……朝廷不会对阿姐怎么样的……”

雀闻言,冷笑一声,看傻子一样:“那你留下来等死好了。我们走。”

容鸢失望地看了一眼李守节。

李守节登时慌了,嘴唇哆嗦着,赶紧背起躺在床上的刘姨娘,颤颤跟上两人。

夜风凛冽,几人借着密道绕出山林,又转了几条野路,避开了追兵。

林深草密,山路泥滑,几人步履匆匆,一言不发,只听得风声呼啸,惊鸟偶尔自枝头飞起,带起簌簌几声。

走了不知多久,忽听“扑通”一声沉闷响动。

李守节背上的刘姨娘突然重重滑落在地。他一惊,连忙蹲下去查看。

雀也停住脚步,回身一看,眉头顿时皱紧。

只见刘姨娘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紧闭,衣襟下血迹斑斑,沿途早已洇染一片。

容鸢目光一沉,蹲下身探了探鼻息,低声道:“已经……没了。”

李守节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愣看着地上的人,一时哑口无言,随即发出一声呜咽,眼泪倏然滚落。

“呜姨娘……是我没注意到……”

他跪在地上,抖得像筛糠,眼泪鼻涕糊满一脸,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雀冷眼看着,脸上一点怜悯也无:“哭什么。哭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

她转过身,扫了一眼四周的地势,沉声道:“把人埋了吧。”

容鸢默然点头,已开始动手挖土。

三人不敢久留,便在林中随处寻了块背风处,挖了个浅坑,草草将刘氏埋了。

李守节还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那一点新坟像一个薄薄的馒头。

熬了渡口,雀将两人送上一艘小船,顺水而行,往蜀地方向而去。船身在水中无声破浪,只留下一道细细波纹。

波纹一圈、一圈荡开。

舟行江上,已是数日光景。

船身在江浪深处轻轻起伏。舟中人沉默寡言,风雨夜昼一齐在不动声色中被削去棱角,只余平滑沉默的日子。

天宇无垠,四下无光,容鸢立于船首,披衣而坐遥望天穹,天覆地载,唯我居中,一时以万象为宾客,尽吸河江,细斟北斗。

她仰首长思着一路走来的纷扰悲喜。

术可通天,器以济世,可天下万象滚滚向前,造物之人,岂真能左右造化?一念起,如雷贯耳,心湖一瞬泛起万千涟漪。

船舱深处传来吱呀微响,岸边城楼鼓鸣远扬,冯继升在鲁班祠前孤声辩道,自己童年时在山坡上乘鸢坠落的风声……术道,亲仇,家国,走马观花地演过一场。

有朝一日,山崩地坼,星月同陨,复归混沌,美丑一为齑粉,善恶共赴黄泉,忠奸同归洪荒。春秋碑铭又何足道哉?

四体百骸被一缕异感穿体而过,脑海杂念俱灭,隐隐明悟,吐出一口带着苦意的浊气,无声道:“术分鲁墨我居中——”

语音未绝,忽有一股轻微酥麻之感,自脊背生起,如电走奇经八脉,迅速攀至顶门。一时间,宛若醍醐灌顶,神思通明,灵犀通透。

丰饶的黑暗里,她骤然迎风站起,过了许久,天边第一道光线终于冲破夜色,晨曦照落江面,在她身上慢慢铺展。

 

镜谭。

真真的木鸢飞起来了。

Chapter 55: 非此即彼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赵二一连三日未歇,亲自领兵踏遍金明池岸畔,搜山、翻渠,连水下暗桩都捞过一遍,仍不见容鸢与李守节的半点踪影。

他每日归府,脸色如霜,府中上下皆如履薄冰,衙役低声行走不敢多言,连少东家也不敢随意开口打趣。

金明池落了几颗人头,血溅三尺,这事,便也这么翻了页。

少东家的伤养得七七八八,又如往常般替他奔波,传信递令,风里来,雪里去。

这日出门归来,恰逢初雪,天地茫茫如洗,寒意透骨。

他踏雪而入,衣角簌簌带雪,进门后只觉屋内暖气熏人。案几前,赵二披着一身玄裘,发未束冠,披散在肩,显出几分随意。

少东家照旧一通禀报,却没有如往日那般识趣退下,而是站在案前,眼眸灼灼。

赵二提笔未停,察觉他久久不语,抬眸扫了他一眼。

少东家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你可有想我?"

这句话里裹着几多欲语还休,几多辗转难眠。

赵二闻言,唇角勾起薄薄的笑,乜斜了他一眼,轻声哼道:"又不是见不到,何须想?"

少东家一听这话,心头滚过一阵热浪,又涌上几分怨恨,恨得牙根发痒。这痒意从相识那日算起,已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头。难道真是有缘无分?非得如此煎熬,明明望得见,却抓不到,情留不尽。

赵二见了那熟悉的神情,反是心下稍霁——还是没变。连提笔都轻快了几分,墨色在纸上流淌。

少东家看着那专注的侧脸,喉头发紧,心下浮上涩意。他想伸手勾住赵二的脖颈,将那人拉入怀中。但最终,他走到赵二身后。那只手只敢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插入那黑亮如缎的头发,在发间轻轻一拢,用不可思议的耐心梳理着,柔韧的黑发在指间流泻,恍若隔世。

赵二起初没拦他,由着他摸了几下,尔后才攥住了他的手,轻轻移开:“等会。”

少东家心中一颤,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少顷,赵二搁下笔,有些困倦地捏了捏眉尖,转了转脖子,再将椅子转了个方向,面朝他而坐,神情懒倦中带着几分困意。

“过来。”

少东家上前一步,却没如往常那般跪下,而是撑住扶手,半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样一来,他好像能把这个人牢牢掌控在视线中。

赵二略带不耐眯盵了他一眼。

一时所有情绪一齐爆发,冲上头脑,他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宁可将所有情与欲浓缩在那一刹那的销魂,然后受尽余生的冷淡与磨难,也好过将它们一点点化开,平摊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冷掉,一点点熬尽。

“你可对我有意?”

问得直白,问得决绝。问出口那刻,他便知道再无转圜之地。

赵二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他的眼眸已经与另一双眼眸重叠。无法给出答案的人是他,可他此刻,却因为是少东家把他摆在这个境地而有所责怪。

“我未尝以情相许。”语气只是一贯的冷。

这话砭骨彻心,少东家胸中痛闷,他恨他,因为他只能如此。即便如此,他只是狠意道:“好。不管你如何,我都不会改。总有一日,我要让你再也装不下旁人。”

他正要挺身,赵二轻咳了两声,缓缓抬手,在自己胸口轻叩了两下。紧接着,他微微偏头,目光沉静地落在少东家身上,而后,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触碰了他的胸口,恰好按在了自己方才叩击的位置上。

少东家身子一僵,那指尖触及之处仿佛带着一股微妙的电流,细细密密地窜进四肢百骸,让他的喉咙莫名发紧,连呼吸都滞了一瞬。

赵二的指腹一顿,随即露出一个奇妙的表情,像是释然,又像是诧异,眼中浮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光泽。

他察觉到了。

那不过是最纯粹的巧合,可命运却奇特地设计了这一天——他发现少东家衣襟之下,藏着一枚挂坠。指尖顺着衣料轻轻拂过,他察觉到那轮廓的形状。

是他的玉佩。

少东家蓦地绷紧了肩背,链子轻微拉紧,带来一丝轻微的窒息感,让他的气息都变得凌乱。

这动作太过亲密,也太过暧昧了。

他几乎能想象赵二接下来的动作——沿着链子一路探向他的颈侧,手指钻入衣领之下,解开那道搭扣……可赵二并没有那么做。

他的手停在了胸口,静静地按压着,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倾听玉佩背后,那颗心脏的跳动。

“我喜欢聪明人。”赵二轻声道,语调平缓,毫无波澜。

少东家怔怔地望着他,眼神闪烁,睫毛微颤,一时间动摇极了。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干涩,舌头钝钝的,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胆犯险,有时不过是赢了一半。而他偏是个不知退路的。

他忽觉一阵眩晕,心乱如麻,眉间紧皱,眼尾微红,呼吸一瞬比一瞬更乱。那眼神,像是此刻不去吻上去,就会死去一样。

赵二目光微敛,下一刻,他指间轻勾,顺势拽住那玉佩的链子,将他带得靠近几分,嘴唇轻轻挨到嘴唇,孩子气地吻了吻。

扑面而来的龙涎香让少东家感到眩晕,既难以理喻又似曾相识。

少东家睁大眼睛,顿觉心里好不痛快。他没有陷落也没有上升,只是漂浮在这一吻滞流的地方。他呼吸微颤,眼前模糊得像是蒙了一层雾,嘴唇仍然微微发红,带着不甘的湿润,像是被人狠狠欺负了一场,却连一句抗议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猛地揽住赵二的后颈,吻回去,他无可抑制的吮咬着,想要在这两片活生生的唇上,找出这个残忍的人的心。

等他抬起脸来,已经泪如雨下了。

“哭什么?”赵二的声音带着些许鼻音,似是方才那一吻沾染了少东家的气息,余韵未散。那副原本不动如山的神情,也被风雨轻撼了角。

他却依然沉静地坐着,眉眼间不见戏谑,也不见温柔,只是淡淡地看着少东家,措辞简单随意,仿佛少东家怎么想对于他来说无关紧要。

现在,就凭那一句话,他似乎把人钉住了。少东家眨眨眼,感到表情僵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再多问一个字,怕是连自己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答案了。

他在哭那些——

他曾带着青春的激荡所爱上的东西,带着迷狂所仰慕的东西,在灵魂最真挚的渴望中维持着神秘如谜的交往、在心底珍藏、却始终不敢直视的东西。它是他试图去理解却又抗拒理解的,是他混杂着敬畏与隐秘冲动去接近的。他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却从不敢紧握,生怕它碎在掌心,生怕它从指缝中滑落。

他一点一滴地渐渐认识到的东西,他在漫长岁月中用困惑与憧憬堆砌出的庙堂。就像一只鸟为自己收集的每一根小小草秸,相比于其余的整个世界他更为那些细微的、悄然落入他心间的碎屑感到高兴。

那沉醉的耳朵所吮吸到的东西,那些在喧嚣人群里孤独倾听的低语。那贪婪的耳朵从暗夜中不知足地捕捉的、在白日里小心珍藏的回音。那吝啬的耳朵永远没有安全感地藏起的呢喃,那无眠的耳朵时刻汲取的潮汐,即使最轻微的跫音都从来逃不过他的注意。

那在白天所经历的、在夜晚所重温的东西。那驱逐了他的睡眠,让他在梦中重温,在清晨惊醒,只为了在醒着的时候再梦一场的东西,因为它,他在深夜从床上跳起来,怕自己忘了它。

那在最激动人心的瞬间浮现的、如珍宝般长久握在掌心的东西。那些星光月色的夜里、在湖边孤独的林中、在那些阴沉的街巷中、在黎明前的深夜追随着他的东西。那曾与他同御在一把剑上的、那在马车里和他做伴的东西。那些渗透他的家,成为他房间里沉默的见证者的东西。

那些回忆的海洋里缓缓升起的东西,如同古老的传说中被海潮轻轻送上岸的生灵,身披湿漉漉的海藻,从时间的深处走来,浸透了他的梦境与现实。

灵魂变得忧伤,心脏变得柔软。因为他好像在与它告别、仿佛在与它分离之后再也无法这样地相见,不管是在时间还是在永恒之中。

他为所爱的东西害怕,怕它会在这一变故之中承受痛苦、会显得不怎么完美,怕它可能会无法回答那许许多多问题。

因为一旦它们消失,一切就会真正地丧失,自己再也无法召唤它们回来。

Notes:

参考:余秀华 克尔凯郭尔 萨拉沃特斯 莱蒙托夫。第一卷 枕前发尽千般愿 结束,整理一下第二卷的内容,过几天再更。

Chapter 56: 冒雪宵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雪停了,时辰还是白的。

檐上雪叠了三回,门庭之中,几行脚印浅浅来去,又浅浅地消失在白茫之间。

年关,到了。

街上偶有孩童嬉笑,举着爆竹从胡同里跑出,身影一闪,又藏入剪枝与红灯之间。铺子立起竹杆悬幡子,墨色未干。风中带着腊肉和香料的味道,从各家灶上飘出,绕过青石巷,搅入汴城的角角落落。

宫门内外,张灯结彩,箜篌丝竹之音隐隐传来。禁中设宴,大内灯火通明,一年之首的筵席,召集文武重臣,与天家共度除夕。

赵二自然也在受召之列。

可宴罢归来时,他却无几分年节的喜意。

他肩头裘裳积了薄霜,进屋后一语未发,只抖了抖身上的寒气,独自坐至灯下,命人温了酒。

眉心压着一抹淡淡的郁色。

脑海中还回荡着席间的对话。

赵大把酒劝盏,语带笑意:“二弟,年纪不小,宜早娶安家。符彦卿忠贞为国,其女德才兼备,我意欲赐婚于你,如何?”

赵二心中一沉,放下杯盏,起身拱手:“兄长美意,臣弟心中感激。但我尚未立一寸之功,若妄承大将之女,只恐辱没佳人,愧对兄长所望。”

赵大一愣,继而笑道:“你我兄弟,何须如此谦辞?”

赵二答:“正因如此,更不敢安于儿女之情。愿披甲策马,出征沙场,待得封疆有功,再求佳偶,不负兄长厚恩。”

赵大看了他一眼,叹道:“你这倔性子,也罢。待你凯旋归来,再替你张罗。到那时,若你还敢推辞,便是抗命了。”

赵二拱手而应:“是。”

此时坐在桌前,他独饮几杯,脸上微醺,吹了风回来,头痛欲裂。正想叫少东家出来替他捏一捏额角,才记起那人早些时日被自己气得回清河过年去了。

他这人,有时讲究有时随性,偏生有些习惯坚持多年。不知何时,少东家竟也成了这些习惯之一,和狩猎、字画、读书……再加上几个不太光彩的癖好没什么两样。

他伸手入桌下,从暗格中摸出一个漆匣。匣中藏着些许难辨原型的碎块,颜色剥落。他凝视片刻,又将之合上,收入原处。

“点香。”他吩咐下人。

香芯微跳,白烟袅袅升起。窗外风卷疏枝,帘影摇曳,如今入了冬,燕雀不再。他未继续多想,伏案批阅堆积的案卷。即使是年节,大宋的开封府尹,也没有歇息的时候。

……

正月初七,一早,内侍持黄绫封函入殿,呈至赵大御案之前。

三封书信,同时送达。

署名者分别是:武平节度使周保权、荆南节度使高继冲、衡州刺史张文表。

写信人各有用意。

周保权言辞恳切,告发张文表叛乱,请朝廷出兵声讨;张文表百般自辩,请求天子明察,表忠心以求自保;高继冲则照例上表,通报嗣位大事,作为藩属国,新君登基要恭请大宋册命。

三封信看似各为其利,在赵大眼里则合为一局——混一寰宇。

战机转瞬即逝。

赵大久经沙场,识人观势之能,早已炉火纯青。他一眼便看出:张文表之叛,仅为局势小动,若其身边稍有谋臣,或得一员干将,自能转圜局面,自平风波。一旦平定,朝廷再欲出兵,便无名可借,反而落得“穷兵黩武”之名,授人以柄。

何况蜀、唐两国皆心怀疑虑,若见宋朝举兵无理,未尝不会借势而起,趁火搅局。

此时因势利导,趁敌未定,可谓师出有名、拔乱安邦;顺势再收荆湖两地,便是搂草打兔子,一招双收。

赵大沉思半晌,提笔书命。回周保权同意平叛;遣赵璲赍诏宣谕潭朗,听张文表归阙;册封高继冲为荆南节度使,承其嗣位,同时督促荆南策应武平。

将时间拨前些许。

且说先前太祖倚赵普之谋,先削兵权,再收藩镇。既尽收宿将之柄,复夺方镇之威,于是分遣将帅,分镇守边,谋定天下之安危。

命赵赞屯延州,姚内斌守庆州,董遵诲屯环州,王彦昇守原州,冯继业镇灵武,以控西陲要道。李汉超屯关南,马仁瑀守瀛州,韩令坤镇常山,贺维忠守易州,何继筠领棣州,皆为屏障北狄之险。

又令郭进镇西山,武守琪戍晋州,李谦溥守隰州,李继勋镇昭义,驻扎太原,为山西根本之地。

凡诸将镇边之时,太祖多留其家眷于京师,厚加抚养,赏赐不吝;而凡镇军务,尽许便宜行事。每年入朝,必召对命坐,赐宴赉金,恩遇深重。是以诸将多感恩图报,尽心竭力,西北边境由是无虞。

太祖驭将之术,羁留家属以防其叛,优加赐赉以买其欢,权恩并施,古今驭人之道,鲜有逾此。

建隆四年十一月二十日,荆南节度使高保勖病卒,其侄高继冲继摄政,掌内外兵马之事。同月,蜀主命官员磨勘四镇,并催缴十六州旧年所欠之赋税。

荆山之南,洞庭湖流域,盘踞两个势力,南平和武平。

南平地据巫山以西,荆山为北界,地形错综,襟带江湖。荆南节度使历来凭水为界、以山设防,扼南北要冲,过路者无一逃过盘剥,出入如盗,人称“高赖子”。

而武平节度所辖,则以朗州为治,南接武陵、雪峰之山,东控幕埠、九岭诸岭,南接罗霄、南岭。武平幅员广大,但实权有限。

更因外患内扰,竟不敢将首府设于最繁华之潭州,而偏处朗州。

韬光养晦之际,周行逢四处观法,遂取大宋更戍之制为法,使将不识兵,兵不知将,试图集权中央。

周行逢此人,出身微末,知民苦处,尤以吏治见称。其女婿求官,周行逢冷笑道:“你哪里有做官的本事?”遂赠其一担锄头,让他回乡种田。益阳一地,有土豪何景山,占民妇为妾,为人所讼。周行逢亲自提审,何辩称“为恤孤寡”。周拍案大怒:“此等败类,只配体恤龙王!”遂命投之江水,一命呜呼。平日尚佛尤虔,终生持斋礼忏,每见僧尼,无论尊卑,躬身下拜,亲为拭足,事佛如事王,称:“我杀人太多,不借佛力,何以解冤?”

这年岁末将至,霜声肃杀,武平府内,病榻之上,周行逢神色已如枯灰。

他扫视帐中众将,目光浑浊,道:“诸位,昔日凶狠之将,已被我处置得七七八八。可如今,还有一个张文表未除。我若不在,张文表必反!”

他顿了顿,视线扫向年幼的儿子周保权,目光复杂。周保权连忙握住父亲的手,眼中泪光滚滚。

周行逢哀切道:“望你们能善佐吾儿,不可丢失我一手打下的地盘。若实在不得已……便率全族归顺大宋朝廷,切莫陷入张文表虎口。”

风从帘隙钻入,灯焰微颤,最终还是灭了。

十一岁的周保权,就这样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权柄。

熟悉的剧本,又一次悄然拉开帷幕。只是这一回,剧中没有赵普替他运筹帷幄,也没有众军应诺,齐声赞拜。少年承国,主少国疑。究竟是谁的不幸?又是谁的幸事?

几乎与周行逢临终所言一模一样。衡州节度使、周行逢的结义兄弟张文表,接到讣告,十分上火,他心知肚明:周行逢一死,节度之位理应由他继任。如今却要他受制于年仅十一岁的周保权,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他对部下冷笑道:“我与行逢,俱起微贱,同立功名,今日却要北面称臣,听命于一小儿?我张某,岂能吞此气!”

只是衡州兵力单薄,远不足以一举犯上,陈桥之变的剧本,他手里只拿了一半。

然而,机缘,恰于此时降临。

周行逢在世时为强化中枢,施行更戍法,令军队调换,断将兵之私情;此制虽可制权臣之私,未料此刻反倒成了张文表的生机。

这一日,正是寒潮初至,衡阳大雪封城,寒意刺骨。

衡阳城下来了一队运兵船。

正是自朗州出发的更戍部队,他们顺流而下,乘舟经洞庭、过湘江,正欲南下永州。照例需在衡州停驻一夜补给。

张文表亲自下令,遣人至裁缝铺,定做了整整一批白布孝帽,送往驻军大营。

士兵接过帽子,翻看之际,却见帽内夹层塞满雪亮的银子,个个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张文表随后入营,面带愁容,语气沉痛:

“主公周行逢新近病逝,我心中哀恸至极。衡阳地近,理当前往吊唁。尔等亦久离故土,念及旧主,不如随我一道返朗州,一祭先人。”

银子在前,情义在后,将士动容。张文表顺势一引,大批兵卒随之启程。

衡州兵力陡增,朗州却因此空虚。

而此时,张文表面前的障碍,只剩下最后一道——横亘在衡州与朗州之间的潭州驻军。

遥望洞庭山水翠,张文表心中早已蠢动不臣之念,但这些兵还不够,潭州驻军近万,若无天时之助,轻举妄动,难免自取灭亡。

眼看军心躁动,此时他的亲信小校来报。

张文表传他进来,只听小校谈及夜间做了个梦,“梦中见有巨龙,自将军衣领蜿蜒而出,直上九天!”

张文表闻之,怔然半晌,随即大笑三声,满面红光:“是天命也!”

天命这玩意儿,自古最动人心。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草莽乞人,若都自觉被天意所钟,那上天怕是也要被累瘦几分了。

当即张文表令数千兵士换上白衣白裤,披麻戴孝,装作是去朗州奔丧的哀兵,浩浩荡荡,直趋潭州。

潭州行军司马廖简,乃周行逢生前所任重将。太平日久,他渐染酒性,整日以杯中物为伴,尤以自负轻敌,眼高于顶,素不将张文表放在眼中。

是日,潭州府中张灯结彩,廖简设宴酣饮,堂上亲将十余人,杯盘狼藉,酒气熏人,堂上菜肴未冷,壶酒已空。不知谈及什么,廖简满面潮红,捋须大笑,左右皆呼为快。

忽有亲兵破门而入,衣袂带风,伏地急报:“大人,不好了!张文表聚兵数千,已距城外不足五里!”

廖简正值醉兴,听罢冷哼一声,眯着酒眼挥手不耐道:“胡说什么?张文表的兵权早被先君收了,他手底下连根兵绳都没有,从哪蹦出几千人?我看你是酒喝多了,眼也花了!”

亲兵还欲再言,却被他一摆手赶了下去。

廖简提壶又斟,举杯笑道:“来,喝!他张文表若真敢来,我就拧下他的头送去朗州!”

有一将轻声劝道:“大人,那张文表素有狼子野心,此番前来,未必是吊丧奔哀,恐怕别有图谋,还是得有所提防。”

廖简还是不以为意,大着舌头,对四座说:“怕什么?他算什么东西?一个黄口小儿而已。他来了,就捆了他,何足患也?”

众将见他气定神闲,亦皆放宽了心,纷纷举杯附和,一时满堂喧哗,笑语阵阵。

一刻钟不到,那亲兵又一次跌跌撞撞冲了进来,面如土色,气喘如牛:“大、大人!张文表带兵……已破西门,进了城了!”

堂上众人闻言俱惊,廖简却还醉眼朦胧,捶着桌沿打酒嗝,斜睨着那人:“让、让他来见我,我倒要看看他长了几个脑袋。”

话未完,大门已哗然洞开!

张文表率众披甲而入,长戟如林,寒光刺目,廖府内顿作鸟兽散,奴仆丢盔卸甲,亲兵四散奔逃。

廖简仓皇间尚欲张弓搭箭,却一身酒气,脚步踉跄,竟站都站不稳,索性横坐榻上,双腿叉开,箕踞而坐,嘴里还嚷嚷着:“张文表!你一向不老实!先君早就说你要反,如今果然应验,你、你……你是活腻了不成?”

张文表冷笑,步步逼近:“周行逢啊周行逢,真是瞎了眼,竟将潭州托付与你这等饭桶……真是天助我也!”

廖简怒喝:“你直呼先君名讳,还敢妄言大不敬!你当真造反不成?”

张文表不答,一抖衣袖,长剑已出鞘,锋芒如电,指向廖简鼻尖:“这节度使之位,本就该我来坐!”

廖简怒发冲冠,厉声大喝:“来人呐!将这叛贼张文表给我拿下!”

声落之后,堂中寂然。

无一人应命。左右俱已惊惧如泥,有的根本没醒酒,有的干脆溜之大吉。

张文表眯起眼,淡淡吐出一个字:“杀。”

长剑斩落,血溅华堂。

廖简连同座中十余亲将,尽数被斩于席上,抛颅洒血之间,杯中酒已凉,席上人未冷。

潭州陷落,张文表连下两城,如虎添翼。

此时的潭州城中,尚驻守兵马万人,府库充盈、粮草不缺,乃武平军腹地之要。张文表坐拥潭、衡二州,兵势骤增,旗鼓一振,真正握有了反旗自立的底气。

洞庭湖上,云蒸霞蔚,水色与天一线无隔。风过水阔,彼岸朗州已隐隐可见。

潭州失守的消息传回武平府,上下一片大乱。

周保权闻讯之时,坐于殿中,先是怔然,旋即伏案而泣,哭声哀哀。宫中童子、侍臣也俱面色惨然,一时间,殿中哭声、争语、奔走杂作一片。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之时,辅政大臣张从富却端坐不动,目光沉静,声调不紧不慢:“殿下莫急。张文表虽有兵马,终非天命所归。”

他轻声安抚幼主,又转身召集将领议事。

“来人,传令将军杨师璠,整顿兵马,即刻出征讨逆。”

与此同时,命使节持周保权亲笔诏书,一路风驰电掣,兼程而行,分别驰往大宋与荆南,请援军相助。为了打死这只入室之狼,甘冒奇险,情愿请来那山外之虎。

数日后,杨师璠整军于校场,甲光照雪,旌旗蔽日,战鼓未响,气势已盛。

临发之日,周保权披素服,亲至行营。

只见这少年君主目含血丝,神情肃穆,步履虽弱,却不迟疑半分。

他在万人军前,朗声开口:“先君一生知人至审,早料张文表构逆之意。今坟土未干,狼子野心已现!诸君,军府安危,在此一举,诸公勉之!”

这一番年少语拙,却是实实在在的字字泣血。

在场众军闻之,莫不动容。

杨师璠本与周行逢交厚,听得此语,眼中亦泛泪光。他转身对部下道:“你们看看,这等郎君!年尚不及冠,却能言至此,何其贤也!”

军中士卒闻之,热血激荡,纷纷高呼:“愿效死力,讨贼雪耻!”

 

乾德元年,春正月。

三封回信一出。

赵大先令太常卿边光范权知襄州,又命户部判官滕白出任南面军前水陆转运使,专司筹备粮草、战需、辎重运调。再命令造船务,火速兴造船只,以期胜局既定,京城能源源不断向战区提供后援,长胜不竭。

接着,他调酒坊副使卢怀忠、毡毯使张勋、染院副使康延泽等人,命其率步骑数千,乔装商贾,自襄阳南下,打探江陵一带人情去就,山川向背,为后调兵行军之用。

赵大将昼夜筹划的行军阵图再看了一遍,心中闪过无数战局推演的可能。

慕容延钊、李处耘、丁德裕……周保权、高继冲……襄阳十州、南平三州、武平十四州一监……

他缓缓望向东方。

“万事俱备……来人,去清河请少侠回京。”

Notes:

宋朝演义 大宋帝国三百年 攻心为上赵匡胤 宋史 续资治通鉴长编 等

Chapter 57: 沉舟客

Notes:

note 马洛伊山多尔 三岛由纪夫 劳伦斯 续资治通鉴长编 宋朝战争研究 翁贝托

番外1-2挪到该去的地方了
end note 附上番外-短打3
改自熹安老大的梗,尝试了一下 卧底少东家x黑手党赵二 上世纪中下叶意大利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少东家在清河接到诏令之时,正忙着帮重建不羡仙。

才过了个正月初一,神仙渡尚自弥漫着年味,虽然不比往年,人们也沉醉于难得的团圆欢庆之中。他望着修葺未完的楼台屋脊,犹豫片刻,终究看在赵大的面子上,收拾行装,踏上了回京之路。

路上微风夹雪,吹得人脸颊发凉。少东家暗道:还是自在当大侠的日子好。天地任我行,也无须处处谨慎,日日提防,既无冷箭,也无陷阱。

赵二在开封府日日过着这样的日子,他是如何熬过来的?少东家心脏略一发紧。

他那种长袖善舞的人,自己担心个什么劲。

 

京城比清河热闹得多,街市上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弥漫着红纸爆竹的硝烟味。

少东家却并未径往开封府,而是直奔宫中。

通报过后,不多时,便见赵大快步迎出。

“赵大哥。”少东家笑着拱手。

赵大笑眯眯地招手,让他进了殿中,亲自斟茶递过来:“新年过得如何?”

少东家点点头,接了茶,难得坐得规规矩矩:“多谢赵大哥挂念。不羡仙开始重建了,诸事尚可。”

赵大听了笑道:“那便好,那便好。”

短暂寒暄过后,少东家正色问道:“赵大哥叫我回来,可是有事相托?”

赵大听他开门见山,便也收了笑意,肃容道:“我确有一事,想请少侠帮个忙。事成之后,少侠想要什么,都尽管开口。”

话说到这种程度,少东家怔忡片刻,道:“赵大哥的忙,我自当尽力。至于回报……我向来不计较这些。”

赵大哈哈一笑:“不急不急,到时候你再慢慢想。来,俺跟你细细说。”

说着,赵大招手,让少东家附耳过来,低声将计议细细嘱咐。

少东家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待听完,连连摇头:“赵大哥,这事……我怕是干不了。这等生死攸关的大事,万一稍有差池……”

赵大“哎”了声,摆手道:“不用怕,俺自会安排得妥妥当当,不叫你孤身涉险。只需你去做个样子便成。”

少东家犹豫未决,拧着眉道:“这……”

“此事刻不容缓,荆南局势微妙,成败在此一举。少侠一向胆大心细,俺信得过的只有你了。”

少东家到底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咬了咬牙,终于点头:“……那好罢。”

前脚少东家离开,后脚便有密使快马加鞭入宫回禀。

卢怀忠已自荆南归来,带回情报:高继冲甲兵虽整,而控弦不过三万,年谷虽登,而民困于暴敛。南通长沙,东距建康,西迫巴蜀,北奉朝廷,观其形势,盖日不暇给,取之易耳。

赵大听完对宰相范质等人说道:“江陵四分五裂之国,现在,大宋出师武平,可假道荆南,一举而平之。”

不容迟疑,赵大当即下诏,任命山南东道节度使、兼侍中慕容延钊为湖南道行营都部署,枢密副使李处耘为行营都监。

赵大再阅过阵图,低头沉吟片刻,轻叩地图某处道:“此战贵在一字,快!”

快到什么程度?

快到中央禁军尚未来得及大规模调动,便要先动手。

而眼下距离荆南最近者,唯有襄阳——正是慕容延钊的驻地。

慕容延钊军威赫赫,但他目前身体不佳,是用来压住骄兵悍将的人物,有他在,李处耘才能调兵遣将如臂使指。

且慕容延钊恰好尚在京中候旨,于是赵大下令,让慕容延钊与李处耘即刻起身,只带亲卫,倍道兼程南下襄阳,与十州大军会合。

 

李处耘得令之后,细细一听,脸色顿时变了,找上赵大推辞道:“南平三州,武平十五州一监,当年南唐鼎盛时,倾举国之力攻打,都折戟沉沙,臣恐误国事!”

如今不过十州兵马,要叫他去横扫两国?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哪里得罪了赵大。

赵大拍了拍李处耘的肩膀:“别人或许不行,但如果是李兄一定可以。”

轻描淡写一句,李处耘却感到一股让人无法推拒的沉厚气势,胸臆翻涌,脸色慢慢沉静下来。

李处耘出身潞州上党,其父李肇,后唐时为军校,随明宗李嗣源讨伐王都之叛,战时契丹来援,唐师不利,李肇力战而死,自此家道中落。

李处耘自幼习武,饱经颠沛。二十七岁时,随兄长入开封,偏逢后晋覆灭之乱,张彦泽纵兵入城大掠,开封血流成河。李处耘独当里门,张弓驰箭,连杀数十人,无人可当,一巷十几户人,因他而免于死难。

彼时,赵大赵二也在城内,赵大也是同样以杀镇乱,守住了一家人的性命。

后经辗转,李处耘入赵大麾下,两人结为兄弟,效力至今,一飞冲天。

赵大笑着招手让他上前,取来一幅阵图,在案上铺开,亲自为他推演。

一番推演,条理分明,前后呼应,叫人听得心服口服。

李处耘脸上汗下如雨,终于拜倒于地,肃声道:“臣遵旨,誓不辱命!”

与此同时,赵大又另行布置。

命张勋为南面行营马军都监,卢怀忠为步军都监。

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三军未动,剧本已经写好了。

李处耘不再迟疑,准备奔赴襄阳。

大事小事纷繁复杂,不过短短二十九日间,便安排得妥妥帖帖。

 

出发之日,慕容延钊披着一身厚重的裘袍,由白衣亲随小心搀扶着,缓缓向马车而来。

慕容余光一扫,忽然愣住了。

亲随拉了他一把,继续往前走去,慕容只得把话咽了下去。

“将军,请。”

慕容一脚踏上车辕,那搀扶的亲随正欲转身上马,却被人探手拉住衣袖,转头一看,慕容低声道:“我不舒服。”

那亲随微一怔,随即躬身应下,与慕容一同上了车。

李处耘在一旁望见这一幕,眉头微微皱起,心中已有几分疑虑。他出身军伍,目光毒辣,自是察觉到了些微不妥之处,只是此时人多眼杂,终究没有出声。

慕容延钊抬眸,只见对面坐着那名白衣亲随,额头缠着一条飞鹰抹额,气质却与寻常下人迥然不同。

慕容张了张嘴,正欲开口,白衣随从却先一步打断了他:

“将军,叫我阿原就好。”语气带着一种隐隐的提醒。

慕容延钊一怔,随即微微颔首,顺着他的意思轻声道:“阿原……你怎么会在这儿?”

晋中原垂下眼帘,竖起手指抵在唇前,“将军,医嘱少言少动。陛下吩咐,由我随行照料。将军安心便是。”

言下之意,毋需多问,隔墙有耳,小心行事。

慕容延钊心中微动,明白过来。

他哪里是什么病重的慕容延钊,分明是少东家易容改扮。真正的慕容延钊,早已秘密去了襄阳养病。只待抵达襄阳,有人接应,换回真身,便能功成身退。

少东家当初担心他与慕容将军素无深交,怕有破绽。赵大替他安排人拂照。谁知,竟然是化名晋中原的赵二。

少东家点点头,忍不住问了一嘴:“你在这儿,那府上怎么办?”

晋中原不动声色,回道:“有那位在,别担心。”

少东家心下以为,说的是赵大,便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而此时,开封府内。

昝居润坐在高堂主座之上,身披鹤氅,静静遥望着城门的方向。

 

快马加鞭到了襄阳,这日阴天,城上压着一片铅色。

李处耘率一众亲卫,骑着高头大马,甲光映寒,一时引得城中百姓侧目观望,纷纷避让。日夜行军,人马俱疲。至城中驻地安顿未毕,众人便已饥肠辘辘。几名亲卫互相打了个眼色,得了首肯后,三三两两溜出去寻食。

城中巷道狭窄,坑洼遍地,小贩们挑着担子聚在巷口支摊,热气腾腾,汤面香气扑鼻。只是见着一群煞气未收、满身风尘的外乡兵卒,摊贩们或多或少带着几分提防。

一名近卫顾不得许多,捧起一碗热汤,豪饮一口,只觉从头暖到脚,心中痛快,正欲付钱,却听那小贩冷冷道:

“六十文一碗。”

近卫一愣,顿时瞪大了眼:“什么?六十文?!”

他是粗人又不是傻人,这热汤不过是寻常鸡骨熬水,配了两块豆腐、几根葱段,平日不过二十文价,哪曾听过这等天价?

小贩一抹围裙,眼神不屑:“外乡人,想吃就给钱。嫌贵?旁边走开,莫耽误老子做生意。”

旁边几名近卫也遇到同样情形,俱都面面相觑,怒火中烧。

另一近卫压低声音道:“这不明摆欺负咱们是外来的?”

有脾气暴躁的,已忍不住拍案:“凭什么?咱们大宋军卒,保你们城池安稳,倒叫你们敲竹杠?”

小贩冷笑一声,叉腰大声道:“要吃就掏钱!打仗是你们的事,咱不过卖个汤,关咱屁事!”

一时之间,巷口气氛骤然紧张。

眼看要上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戏码,一人将暴躁近卫按住,低声道:“住手!这里是襄阳,不是咱们的地盘。若惊动了慕容将军,仔细你的脑袋!”

暴躁近卫忍无可忍,扔下铜钱,气冲冲领着几名同伴回了军营。小贩捡起钱串,得意洋洋,口中还嘟囔着难听话。

……

不多时,李处耘刚洗去一身尘土,换下战袍,正要安坐歇息,便听多人齐齐禀报此事。

李处耘眉头顿时拧成一团,“确有此事?”

“回将军,当真有此事,”近卫咬牙单膝跪地道,“就是那巷口小贩藐视军威,卖一碗热汤,硬敲六十文,还口出狂言,诬蔑我军!”

李处耘怒不可遏,一掌拍得案上茶盏哐啷作响,瓷片纷飞。

“岂有此理!”他霍然起身,眼中寒光暴涨,道,“押那贼民过来!”

左右立刻领命而去。

片刻后,小贩被五花大绑押至军门前,气焰不再,满脸惊恐。

李处耘冷笑一声:“传令——绑赴帅帐前,待慕容将军亲审。”

 

且说少东家假扮的慕容延钊到了襄阳,不敢贸然前去,准备等到夜间再去慕容府换人。

这一等,就等到了一个五花大绑的小贩。

小贩满面惊惶,被亲卫押着,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少东家听完事情因果,一时难以决断,只得暂且搁下,吩咐人将其看押,待真慕容归来后再行处置。

天色渐沉,少东家和晋中原溜出大帐,穿行于襄阳城的暗巷之中。二人抵达慕容府外时,府门已虚掩,静静等候他们的到来。

府内人等早已由赵大安插稳妥,门房见到第二个慕容延钊,不惊不疑,只俯身施礼。

管家迎上前,躬身作揖,道:“少侠,恭候多时了。”

少东家心中一松,暗道:“到了这里,大局已定,只剩最后一着了。”

只盼换人之事顺利,莫生枝节。

左右不过是换个人,有什么差错呢?他这样想着,随着管家步入府中。府内寂静无声,只偶有灯影摇曳,映得廊下一片朦胧。

行至内堂,管家脚步微顿,转身低声道:“将军病情恶化,如今已卧床不起。”

少东家心中一突,眉头紧皱,看向屋内。

只见榻上,慕容延钊躺卧着,面色蜡黄如纸,双目紧闭,气若游丝。薄被之下,胸膛微微起伏,额头冷汗涔涔,口中含糊不清地呢喃着,似是呼唤故人之名。

堂中炉火已冷,香烟半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药味。

少东家傻眼了,“那……怎么办?”

原本想着不过短暂易容应对,稍晚即能交还权柄,可眼前这副光景,哪还换得了人?

管家意有所指地看着少东家。

少东家侧头望向晋中原。

晋中原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只垂眼敛眸,不发一言。少东家手指微颤,心底一阵冰凉蔓延开来。

——这都是早已算计好的。

什么来襄阳换人,只不过是为了将他骗到这条船上来!

少东家死死盯着晋中原,一时之间,心头百味杂陈,恨不能立刻上前一把揪住他衣襟,无数质问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强压着怒意,两人一同走过多少风雨?纵使近日少有言语,心下终究是信得过的。

若是赵二需要他帮忙,直说便是,他怎会有半句推辞?

如今却要设下这般圈套,步步诱引,明知是局,还要亲自送他跳入?

他望着晋中原那张始终冷静、宛如未觉的脸,只觉陌生得很。

一股苦涩压着怒气,在胸中缓缓翻滚。

但……他肯算他。被算计,也是被信任的一种方式。

咬牙想到这里,少东家忽然一阵欣慰莫名。

至少,他陷进来了。

管家微微俯身,“将军,往后事无巨细,都得由你一人顶着了。属下等,唯将军之命是听。”

二字落地生根,叫他再无退路可言。

片刻后,少东家缓缓移开了目光,一面挣扎,一面却又隐隐生出一种苦涩的暖意,在心底慢慢沉淀下来。

他轻闭了闭眼,一开口,已经是慕容延钊的声音:“明白了。”

从踏出这道门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会将他当成慕容延钊。

Notes:

即使不愿承认,记忆中的事物总是以截然不同的面目,出现在我们面前。

枪背叛了枪套。

那把枪,此刻在他的手指间摇晃,泛着油亮的光泽。

雨水顺着枪管流淌,一如此刻那些难以启齿的液体。

时间凝固又流动,过去和现在,在意识的缝隙中蠕动。许多细节,只能在事后以一种病态的精确回忆起来。

冰冷的大理石转化为膝盖。

……

雨冲淡了空气中的硝烟,皮革和金属的气息揉碎在黑夜里,他低低的喘息,如同遥远的涛声。

威尼斯从不缺少颜色。但再也找不到那时他的眼睛。

它是那么晶莹剔透,日光穿透圣母大教堂的彩绘玻璃,反射到他眼里,是一种天堂的错觉。

他踩着古董钟发出的滴答声,走过反对他的人的尸体。

他莞尔一笑,抓住无力而下垂的手,咬着手套往上拔出一截,把手腕靠近他嘴前,朝蓝色的血管哈气。

那时,就已经注定要将彼此引入这等境地了吗?

跪在大理石地板上,手臂因身后的皮革束缚带而酸痛。脖子上的金属镣铐随着战栗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口中的止咬器迫使下颌保持着一个屈辱的角度,涎液顺着下巴滴落。

如今,他就在那张巨大的四柱床上,被柔和的光线笼罩。紫色丝质睡袍半解,隐约可见结实的肌理,衣摆散落在酒红色的床单上,像一片墨迹晕染开来。

配枪在他手中旋转,枪管尚存余温。他靠在床头,修长的手指滑过枪身,即使没有优雅一词,也要为他创造一个。

他缓缓分开双腿,丝绸滑落,烛火在白皙肌肤上轻曳。床垫因他的重量而凹陷,丝绸布料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那把枪一路向下,在他腿间留下轻微压痕。

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羞耻与兴奋在血管中奔涌。

这是一场凌迟般的欢愉。被迫注视着他用配枪亵玩自己,那把本该给予他死亡的武器,此刻却成了欲望的导体。

枪管没入他的身体,引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他动作越来越快,情欲染红了微挑的眼角。他另一只手握住自己挺立的欲望,顺着筋络时缓时促地套动。那把枪在他体内进出,每一次抽送都伴随着不加掩饰的喘息。

这是一场表演,而唯一的观众,也是唯一的同谋,被迫见证他最私密的时刻。

他诵读着祷文,在极致情欲的边缘。

我们两个,作为作者,作为人物,都为此战栗不已。

高潮来临,他仰起头,任由白浊溅落在他的小腹上,顺着肌理缓缓流淌。他喘息着,眼神重新聚焦,带着情欲飨足的神色。那把沾满体液的枪抽出,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异样的光泽。

高潮的余韵还在房间里缓缓沉淀。灯光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他站起来,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步步走来,站在地毯和地板的界限,目光沉沉下望。

整个空间都变得紧张起来。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缓慢,他嘴唇轻启,猩红舌尖划过枪身。

接着,枪管抵上下颌,视野被迫上抬。汗水在他的胸前闪烁,如同黎明时分的露珠。终于,看清了他眼中的神色,一种介于怜悯与残酷之间的情绪,就像初遇时那样。

他是一份难以置信的奖赏,是奖励我的出生和我的徘徊、我对上帝的信仰和我的屈辱。

我爱你,难道有错吗?

错?不,有罪。

罪还是那些想做却没有足够力量做的。

他身上轻微的硝烟味,泄露了暴虐的秘密。

他拉开保险,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那你有罪吗?

嘘,你怎么能把在点燃烛光下令人销魂的爱意时刻和带有硫黄味的感官失控混为一谈呢?

枪管缓缓下移,沿着喉结,最终抵住早已背叛了意志的欲望,几乎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

他俯下身,嘴唇几乎贴上耳垂:

“轮到你了。”

Chapter 58: 舞花间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眼下看晋中原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少东家憋闷,却又无可奈何。

局面摆在眼前,李处耘那头还押着人等他开口,少东家只得硬着头皮,整整衣襟,板起面孔,准备依法处置小贩,安抚军心。

正当他提笔批示,一旁的晋中原忽然抬手,轻声道:

“将军,不可。”

少东家心中一窒,抬头看着他。晋中原一口一个“将军”,喊得恭敬有礼,却分明连半点将他放在眼里的意思都无。

“这是李处耘在示威。”

“当年陈桥兵变,将军并不在场,一直率兵北进。待陛下即位,方被召回擢升。虽位列功臣,却被排斥在兵变圈外。”

“因此朝中有心之人,难免暗生疑虑,忌惮于心。李处耘这一手,不过是借小事敲山震虎,试探将军虚实。”

晋中原说到这里,眸光一转,意味深长地望着少东家。

“如此小事,寻常地方郡守便能解决,何须闹到将军堂前?分明是要你亲自接招。”

李处耘这是在教慕容延钊做事。

“官有官威,军有军威。权术是一种需要,要在合适的时候摆出合适的姿态。身为将帅,无处不是战场。出则排场,入则气场,将帅交锋,最忌怯场。”

少东家听得脑中一阵阵发沉,握笔的手指发紧,全然没听进去,终于冷声问了个无关的问题:

“我对于你而言,也只是一种权术吗?”

晋中原低首笑了一声,少东家立刻发现他的笑不同于往日。

往日里赵二笑时只有唇角微微上扬,高高在上。但此刻眼睛也跟着弯下,笑的更加真切。

晋中原抬起头,笑意已经消失,只淡淡道:“把人送回去。”

少东家心头一滞,没胆色再问,只得应下,胸中汩涌一口恼恨。

小贩被送回李处耘那儿,但他并不罢休,翌日清晨,小贩又被人押回军营。

少东家心中怒火翻腾,却又咬牙隐忍,命人再送回去。

谁料李处耘又押回来,一来一回,几次三番,如猫戏鼠般,明目张胆地撩拨。

终于,三日后,李处耘火气上涌,索性绕过地方官署,私自下令,当街斩了小贩示众。

满城皆惊,军威大震。

这下,便是明摆着不给慕容延钊这个主帅留脸面了。

小贩既已身死,再去问罪李处耘,只会显得自己小肚鸡肠,反被人看轻。少东家只能捏着鼻子,强忍这口恶气,装作不闻不问,令官兵收拾残局。

晋中原皱眉思考,心中泛起一丝警兆。

李处耘的气焰,未免太盛了。

 

十四天后,慕容延钊在襄阳点兵,仅收安、复、郢、陈、澶、孟、宋、亳、颍、光十州兵力,挥师南下。

自襄阳至武平,有两途可行:

一为取道汉阳,但沿途湖泽交错,地势泥泞,行军维艰,

如此一来,借道南平就顺理成章。

于是,开拔同时,慕容延钊便遣使者前往南平,传达圣谕,言明王师将自江陵郊区通过,并要求南平发兵三千,配合宋军先行平叛潭州,意图在于减弱江陵兵力防守。

这一日,军行已久,午时,炊烟四起,营中人马各自歇脚。

就在此时,李处耘带着数名亲兵,走到慕容延钊跟前,他抱拳一礼,目光却冷飕飕扫过一旁的晋中原,隐隐带着不屑,“慕容将军何故让一位亲随同车同行?将军身骨硬朗,何需寸步不离地服侍?若是真到了那种程度,不如早些回家休息罢。”

少东家眉头一皱,暗骂李处耘管得真宽。正待开口驳斥,却听晋中原道:“确实如此,军中纲纪,不得废弛,在下乃亲随,按理应步随马后。”

好你个晋中原。少东家一听心火更旺,冷冷扫了他一眼。这一瞥冷峻无情,竟自有几分真正主将的威势。

少东家淡淡道,“那便依照军令,从今日起,步随军伍。”

晋中原拱手清声道:“诺。”

 

又走了一天,晋中原行于马车之后,日行数十里,汗湿衣背,靴中早已磨破了皮,生了水泡。

而马车之中,少东家趁着帘子飘开,几次偷瞄他。

平日里脍不厌精一个人,竟然一声不吭,神色平静,未露半分狼狈。

直到傍晚歇营,晋中原坐在帐角一张低矮的胡床上,解开靴子,裸露出的脚底一片惨白,水泡迸裂,皮肉模糊,他正准备敷上药膏,少东家一把将他的手腕捉住。

一看那样子,少东家心口一闷,咬牙低声道:“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向他低个头,就这么难?

“军纪森严,将军明断是非,以身作则,做得没错。以后,也该如此。”

少东家心疼得很,单膝跪下,小心翼翼地替他上药,恼道:“以后就算要你的命,我也要给吗?”

晋中原神色忽然变得极其认真,低低答道:“是。”

“此身已许天下,吾道一以贯之。”

“即便身死道消、千夫所指,人命只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筹码。如今你我已经身在棋中,无论如何,都要以局势为先,少侠,可以答应我吗?”

一股难以名状的寒意从脊背蔓延开来。少东家浑身一震,只觉毛骨悚然。

恐怖的家伙。

为那所谓的正确,他能走到什么地步,以至于将一切付诸泥尘?

天下苍生,真能配得上他这样的人吗?

少东家心中一阵阵发寒,自己……恐怕一辈子也做不到吧。却又不愿让眼前的人失望,勉强扯出一丝笑,只说:“做对的事就万事大吉了吗?”

为什么心里还是难受。

晋中原难得温柔地笑了一下,伸手,极自然地摸了摸少东家的头发,道,“哪有那么好的事。少侠尽力去做就好。”

少东家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扭过头去,“别这么摸我。”

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吗?

因为,这世上没有人,像他这样包容自己。

不是盲目的纵容,而是透过了软弱、胆怯、虚伪之后,依然能看见真正的自己。

他明白别人在想什么,甚至因此而行事,但绝不丧失自己的意志,反而渐渐能够操控他人。

 

李处耘与慕容延钊一并行军数日后,忽然自请为先锋大将,率三千精锐先行南下。

消息传来,少东家正在帅帐中与晋中原对案理军情,闻言一怔,还未来得及细思,便见信使呈上一封简短的留书。

李处耘留下一句话:此行奉陛下授图之令。

晋中原心中一动想明白其中关窍,李处耘是拿到了赵大的授图。

就算少东家只是一个吉祥物,他明面上也是威名赫赫的老将。

晋中原道:“难怪……这一次,陛下只将真正的行军部署授于李处耘一人……所以,在他心中,主帅之名虚有其表,他才敢屡屡僭越,事事抢先。”

 

李处耘一走,宋军兵分两路,直指南平。

他命閤门使丁德裕先行一步,进驻江陵,要求南平王高继冲预备粮秣以待大军。

接到旨意,南平君臣也不是傻子。假道灭虢,古已有之。第一次用的人是天才,第二次用的就是蠢材。

但这并非阴谋,而是阳谋。

纵使识破了,又能如何?

江陵王宫大殿之中,高继冲与僚佐谋划。

堂中一片沉默,唯有骑兵马副使李景威挺身而出,朗声劝谏:

“主上,兵法尚权变诡谲。王师所谓借道,实则兵临城下,声势逼人。此番若信了虚言,待其入境,江陵必为瓮中之鳖!”

“景威愿效犬马之力,请假兵三千,于荆门中道险隘处设伏,候宋兵夜行,发伏攻其上将,王师必自退却。尔后回军收张文表以献于朝廷,则公之功业大矣!不如此,恐怕会有摇尾求食之祸!”

孙光宪起身道:“主上,宋廷早有混一之志,自周世宗以来,凡军政之改革,皆非寻常。今圣宋气象勃发,宛如光武中兴,天命所归,统一天下,只是短长之间。江陵不应抵抗,应效窦融之事,顺应大势,早降以保富贵,庶几免生灵涂炭之灾。”

高继冲微微蹙眉,迟疑未决。

李景威见状,急急又道:“主上且看天意!”

“旧传江陵有九十九洲,若生满百洲,则有王者兴。前岁江心浪涌,忽生新洲,正是百数之兆!然昨日风浪突起,新洲漂没,此乃凶兆!天命已失,若再懈怠,恐大势去矣!”

孙光宪闻言,不禁冷笑出声,叱道:“你不过一峡江小民,如何知成败,也敢妄谈天命?”

“此等怪力乱神之说,岂能迷惑主上?况且刀兵相见之际,慕容以铁血战功封侯拜将,焉能与其抗衡?”

“今伐张文表,如以山压卵尔。湖湘一平,江陵何有幸存之理?不若早纳土归朝,封存府库,以待王师。”

殿上群臣神色各异,高继冲听得面色变幻,心下踌躇。

一边是保身之策,一边是死战之言。

高继冲心中暗自盘算。

借道投降,都是无妨。

他从未真心抵抗,只求在大势之下苟全性命,守住江陵基业,富贵一世。

此番南平借道,自己不过略作姿态,待宋军平定湖湘,自然可以找个由头奉土归朝,到时江陵还姓高。天下归宋,那是天命,与我高氏何干?

权衡再三,他终于低声道:“南平历年供奉朝廷,未尝有叛意。想来王师此来,不过平张文表一事……或未必至于此地。”

李景威见主上软骨如此,亦知大势已去,长叹一声,拂袖而出,临去时自言自语:“吾言不用,大事去矣!”

一番商讨计定,高继冲以黎庶惊慌为辞,推阻王师近江陵城郭,愿增奉饷银粮草,一面派自己的叔父高保寅带兵北上,于百里之外犒赏宋军,日日设宴款待,杯盏之间拖延行军速度。

再派兵南下参与平叛,若能趁着宋军尚未深入,先一步擒下张文表,则南平局势立稳,宋军不得不退。

这一套算盘打得精妙,唯一的关键,就是要快。

若速战速决,尚可自保;若迟疑一日,便是自掘坟墓。

李处耘得知之后,表示同意。翌日清晨,高继冲闻讯大喜,连忙召见高保寅,亲授机宜。

“叔父,此番北上,不但要好生犒劳宋军,还要暗中留意行军动向。凡有异动,须立刻传报!此局成败,系于一线。”

高继冲这下开心坏了,赶紧让首席军士长梁延嗣和叔父高保寅犒劳。还交给他们一项任务,监视宋军。

高保寅满脸惶恐,连连点头应诺。

又召首席军士长梁延嗣,同样叮嘱:“若能监得动静,及时送回,本王必重赏!”

二人领命而去,心中却是七上八下。

 

当天上午,荆门城下,宋军大营旗帜如林,盔甲如鳞。

梁延嗣与高保寅率小股人马,缓缓踏入军营,面上恭敬,心中却如履薄冰。

此地虽称犒军,实则龙潭虎穴,一步走错,便是粉身碎骨之地。

正当二人战战兢兢之时,只见李处耘亲自迎出军门,满面春风,笑容灿烂,仿佛见到了阔别多年的旧友。

“哈哈,两位将军远道而来,失迎失迎!”

李处耘笑声爽朗,拱手作揖,语气亲热非常。

梁延嗣与高保寅面面相觑,心中稍定,但仍不敢大意,连忙拱手还礼,迭称不敢。

李处耘亲自引他们入帐,吩咐备下佳酿美馔,笑谈间犹如亲朋聚首,毫无敌意之感。

帐内烛影摇曳,香气扑鼻,宾主尽欢。

高保寅两人一边饮酒,一边暗暗松了口气。

 

荆山脚下,旌旗猎猎。慕容延钊在荆山脚下行军,两三天后抵达了中原进入两湖地区的门户,荆门。

抵达当日,地方小吏早已迎接在城外。为了安抚地方,高保寅、高继冲一派特意派了数人慰问,其中便有高保寅本人。

少东家拖着“病体”亲自设宴款待二人。

席上珍馐佳肴,美酒光杯,高保寅一身锦袍,肥头大耳,坐在席上时,眼神却不时往晋中原身上飘去。

初见晋中原,高保寅还稍愣了一下,随后眼角一眯,嘴角泛起淫恣的笑意。

“慕容将军身体欠佳,”高保寅举杯笑道,语气里带着轻浮意味,“没想到竟生猛得很,亲随如此风姿绰约,真是将军的好福气啊!”

少东家一时未能反应过来,等到高保寅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在晋中原身上来回打量,他才惊觉高保寅竟是把晋中原当成了自己的脔宠!

少东家勉力按捺心中怒气,神情不动,淡淡道:“阿原不过是亲卫,侍从左右,哪来福气一说?”

高保寅也不动声色,哈哈一笑,举杯道:“既然是亲卫,不如让他为咱们斟酒助兴,也好一睹风采。”

少东家面无表情,目光略过晋中原一眼,心知大局当前,不可在此时翻脸,只得装作大方,抬手示意。

晋中原目光微垂,神色自若,起身执壶,为席上宾客一一斟酒。

轮到高保寅,他拿起酒杯故意倾洒到晋中原衣襟边,作势要动手。

晋中原后退躲过,两人小小交锋一回,都未发作。

表面风光之下,局势似乎因此缓和了不少。

少东家心里已经对高保寅厌恶到了极点。

高保寅见慕容延钊这般识趣,暗自十分放心,认为宋军不打算吞并他们。离席后立刻飞书传信给高继冲。

此后数日,高保寅更是热情得过了头,每日必设酒席款待慕容延钊,简直恨不得日日盯着他。

一送,就是十几天。

少东家日日被拖着大吃大喝,肠胃早已叫苦不迭。

心中暗道:若是真正的慕容将军,只怕还未到战场,便被活活吃死了。

可光是吃喝也便罢了,偏偏,高保寅那对淫邪的招子,总是三不五时地在晋中原身上来回巡视。

每当如此,少东家边吃饭边冒寒气,只觉比被刀架脖子还难受。

这日,高保寅又设盛宴,同时遣人送来了一批数量可观的粮草。

高保寅满脸堆笑,端着杯盏,亲自来请:“将军,主上听闻将军贵体日渐康健,特邀将军移步寒舍小聚,以叙两国情谊。”

粮草送到了,不便拒绝。

少东家心下暗叹,只得勉力支撑,答应了。

宅子极其奢华,台榭层叠,雕栏画栋,皆极尽土木工巧。一路曲桥回廊,水榭池塘相间,夜色之下,水面黑沉沉一片,荷叶密密匝匝,遮蔽了池塘大半。

待至酒席设定处,却不见高继冲踪影。

“主上公务缠身,临时不得脱身。”高保寅笑嘻嘻地解释。

少东家强忍疑虑,拱手寒暄了几句,说了几句两国友谊之邦的空话。

高保寅却蹬鼻子上脸,“将军府上的阿原公子,风姿绝世,不知可否献舞一曲,助助兴?”

少东家知道这次宴会只是个借口,暗暗警惕,黑脸道:“他是行伍出身,不懂这些花巧。”

高保寅哈哈一笑,丝毫不以为忤,拍手道:“行伍出身更好,既然不会跳舞,舞剑亦可。我早就听闻他用剑了得,今日便让诸位也开开眼。”

少东家心中奇怪,他怎么知道晋中原会用剑。

他悄然开启听风辨位,凝神四下察觉。只见周围埋伏着数十名气息内敛的武士,皆是练家子,不似寻常家丁。

他与晋中原对视一眼,两人心中已有数。

为了先稳住高保寅,少东家只得按下怒火,同意高保寅的请求。

晋中原温文起身,躬身道:“既然如此,阿原献丑了。”

高保寅眼中淫光更盛,笑得得意:“来人——带公子去取剑。”

话音刚落,两名身着细软绸衣的侍女翩然上前,款款引着晋中原离席而去,穿过长廊,隐入暗道。

少东家望着晋中原的背影,心中愈发沉重。

 

晋中原随两名侍女穿过长廊,来到一处偏殿。殿中点着暖香,氤氲如雾,四下陈设皆精巧考究,桌上早备好了一柄细长软剑,与一套华丽衣衫。

他心中微微一沉,拎起软剑掂量了两下,刀身极轻,锋锐无比,不失为良器。

正待转身离去,身后的两名侍女却一前一后挡住去路,齐齐跪倒在地,柔声带着哭腔道:

“公子……请换上这身行头。”

晋中原眉头一皱,目光微冷:“为何?”

其中一名侍女伏地而泣,声音带着惶恐:“今日若是公子不肯换装献舞……奴婢二人,怕是要被砍去双手……”

语气中的恐慌显然不似作伪。

晋中原沉默片刻,手指微微收紧,终究叹了口气,将软剑搁下。

他缓缓抬手,示意:“快些。”

两名侍女闻言,喜极而泣,忙手脚并用,飞快替他更衣。

晋中原低头瞥了一眼那一袭衣物,眼皮狠狠一跳。

那竟是一套极尽华丽的轻罗舞裙,白底绣金,腰束细纱,裙摆层层叠叠,薄若蝉翼,罗步轻移便似云烟缭绕。

且不说这几近透明的丝料,样式亦极尽妩媚,无非缠绕几下,稍一弯腰便能一览无余。

晋中原面色铁青,却又无法发作。

他咬紧后槽牙,闭上眼任由侍女为他穿戴。

脖颈垂挂一串繁复珠宝,垂至胸中,璎珞层叠,金丝缠绕之中嵌着白玉玛瑙,随着呼吸微微晃动,一直延伸到两侧手臂。腰间一条软金丝绦束得纤细窈窕。又有人捧来一串光泽细腻斑斓的贝母串饰,小心翼翼地别在他发间,随手一拢,便将他本就微长的发丝半束半披。

最后,一张珠帘轻轻覆在他面前,细密如雨,垂至唇边,半掩半遮,凭添一抹朦胧。

一切收拾停当。

侍女扶着他站起,低声道:“公子,请睁眼。”

晋中原缓缓睁开眼,抬头看向镜中。

一瞬间,他微微怔住,几乎认不出镜中人。

镜中人影纤长清俊,薄纱绕身,贝母垂光,身形若隐若现。珠帘掩面,香培玉琢,那双狐狸眼嵌在其中,宛若山水画中淡远的笔触,一身清凌冷艳的肉感,有别于寻常女子的优柔,得益于他挺拔圆活的线条,全然是诱惑的天才。

只肖一眼,便能在他身上满足甘美与淫靡的想象。

晋中原冷着脸看了片刻,耳尖微红,咬牙低低骂了一句:“……胡闹。”

即便穿着女子衣裳,举手投足之间仍带着抹不去的从容与冷傲,却更添几分色授魂与的风姿。

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薄怒之下,倒更添三分生动,教人醒悟并非画中仙。

侍女们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不敢直视,齐齐伏地叩首:

“多谢公子成全,请移步赴宴。”

晋中原强忍着羞怒,将软剑藏入袖中,压下满腔怒火,提起长裙一角,袍袖半掩腰身,走出偏殿。

Notes:

感谢熹安老大,有了艳舞环节这个字数又凑够了

参考 曹雪芹 倪湛舸

Chapter 59: 美人头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珠幔轻拂,晋中原慢慢悠悠踏入席间,如一缕镶着玛瑙的月光。

袖中寒光一闪,一柄细长软剑倏然挂上。轻转身形,劲腰一折,软剑缠身旋绕,化作一团流光剑花。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径自挂、抛、转、挽,动作灵动之极。

袖回春梦重寻,剑出清光奕奕。

舞袖轻盈雾不胜,难将水月比清澄。

自从晋字名卿后,能使风光百倍增。

只道是:艳夺明霞,朗涵仙露,回风舞雪,冰清玉润,瑶池不二,紫府无双。

面容在剑影珠光中,忽而清澈透明,忽而氤氲朦胧。与此同时,漾在他唇边的那一抹不屑实在是太过高深莫测。

剑铃响处,莲步移时,香风已到,正如花开到八分,色艳到十足。剑气上腾,月华下接,似云非雾,其间光华非世间凡物可比。

少东家已看得出神,忽而一道剑光射将过来,把他眼光分作几处,在晋中原遍身旋绕,几至聚不拢来,愈看愈不分明。

风流别有消魂处,始信人间有谪仙。天地钟灵尽于此,竟如夏虫不语冰。

就在这时,剑光倏地收敛,一道寒芒疾指而来,剑尖已然点到少东家鼻尖!

少东家心头一跳,抬手端起白玉酒杯,淡然啜饮一口,将杯盏轻轻覆在剑尖之上。

晋中原剑腕微转,酒杯顺着剑锋稳稳滑落,酒液在杯中微荡,竟不洒出分毫。

杯至剑铛处,晋中原右腕一振,剑身微颤,酒杯便飞抛而起。

他两指一扣,轻巧接住飞起的酒杯。

随后,他侧首微笑,旋转杯盏,寻到了方才少东家饮过的一面,轻轻一倾,饮尽杯中余酒。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潇洒绝伦,席间众人一时皆呆,落针可闻。

晋中原舞罢收剑,微一拂袖,玉立当堂。

却见高保寅目露淫光,整个人向前一倾,毫不掩饰开口道:

“慕容将军,这位小公子身手不凡,仪态风华,倒教人心动得紧。不若……赏我一用?”

言辞轻佻,语气里尽是贪婪之意,当面公然索要。

席间气氛一凝。

少东家心情一片灰恶,面上仍强自维持镇定,温言回拒:

“阿原乃亲卫侍从,伴我多年,忠心可鉴。无法割爱,还望见谅。”

高保寅眼中掠过一抹狠意,见少东家推辞,当即冷笑一声,重重一摔手中酒杯。

脆响声中,早埋伏在四周的数十名护卫应声而动,从暗处涌出,顷刻间将少东家与晋中原团团围住。

护卫们手持绳索,动作凶狠,丝毫不留情面。少东家下意识欲起招反抗,却只觉丹田一阵翻涌,内力如泥沼般凝滞不动。

心中一惊,暗骂:糟了,饭菜里下了药!

他焦急地望向晋中原,想要传递警讯。

却见晋中原神色平静,似早有预料,眼眸微转,对他悄悄眨了一下。

按计划行事。

高保寅端坐席中,目光贪婪地盯着晋中原,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来人——带慕容将军‘下去休息’。”

伴随着他懒洋洋的一声吩咐,护卫一拥而上,将少东家五花大绑,拖了出去。

宴席中只剩下高保寅与晋中原两人。

高保寅迈步上前,猖狂之气毫无掩饰。他一手捏起晋中原削瘦的下颌,迫使他抬头直视自己。

“阿云怎么改名了?”高保寅笑眯眯道,呼吸间带着浓烈的酒气,“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名字,云上仙。”

晋中原闻言,眉头轻蹙,眼中掠过一丝困惑,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高保寅反而笑得更欢,“南唐来的伎子,隐名埋姓,藏在慕容将军身边,是何居心?他若是知道了,难道还会护着你?”

晋中原心中一凛。他可是忽略了什么?

他迅速回想计划流程,推测这段过往应属意外之变,虽出乎意料,但仍在掌控之中,这才稍稍安心。

晋中原:“你这样行事就不怕带来亡国之灾吗?”

高保寅得意地捏了捏他的下巴,肆意揩油,咧嘴笑道:

“怕什么?如今这天下,早晚要完蛋。我高某人不过是趁乱图个快活罢了。至于发现……哼,只要今晚不被发现,便是天高皇帝远。”

说着,他自得地晃了晃手中酒杯,道:

“我已在慕容延钊那老家伙的酒菜里下了猛药。以他那身子骨,怕是两三日内都活不过来。哈哈哈——”

晋中原冷眼旁观,唇角浮起若有若无的冷笑。

高保寅看得目眩神迷,呼吸微促。

晋中原心中盘算着,少东家被药了无数次,早就练出一身抗性,自己只需拖延,待计划启动,不必正面硬拼。

高保寅哪里看得出这层玄机,兴奋得浑身颤抖。

他一边把玩着晋中原垂落的珠帘,一边嘻笑道:“啧啧,这副模样,真是巧,我才发现你倒有几分赵宋皇帝的风姿。啧啧,今日肏过皇帝,也算是无愧此生了!”

他打了个响指,便见左右涌入一群健壮士卒与脂粉浓抹的娼妓,丝竹声起,帷帐拉开,那些人当着两人,毫无羞耻地表演媾合之事。

高保寅凑得更近,笑眯眯地低头望着晋中原,声音里带着醉意与猥琐:

“阿云莫不是把我忘了?当年你来江陵,我可是好生招待过你。”

他顿了顿,眼中淫光毕露,“只可惜……你那时还未付出该有的代价。”

说罢,便有人捧着一套明黄戏服走上前来。

那赫然是一袭仿制龙袍,织金绣凤,做工粗劣,下作意图昭然若揭。

高保寅挥手将龙袍抛在晋中原怀里,狞笑道:“穿上!”

晋中原垂眸,毫无动作。

高保寅面色一沉,侍卫压着晋中原的手臂,强行将那粗制滥造的龙袍披上身。

金色的龙袍随他的呼吸浮动,明明是象征至尊的衣物,此刻却成了最下贱的羞辱。

高保寅慢悠悠走上前来,伸出手指,挑了挑晋中原胸前的玉带。

“阿云,瞧瞧,这身打扮多合适啊。今日,我便尝尝这天子的滋味。”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按着晋中原的肩头,强迫他下跪。

晋中原脊背笔挺,任凭高保寅如何用力,膝盖始终寸步不屈。

高保寅面色一沉,眸中戾气陡然加深。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他灌下去!”

左右侍卫一拥而上,死死按住晋中原,强行撬开他的牙关,一碗浑浊的药汁猛地灌入口中。

晋中原挣扎不及,喉头火辣辣地滚过那股草药苦涩,几欲呕吐。

这药不知是什么,高保寅对此甚有信心,竟然挥退了周边护卫。

晋中原捂着喉咙咳得眼眶通红,身形摇晃,仍倔强地站着,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高保寅舔了舔嘴唇,残虐淫笑道:

“别急……等下有的是你求我的时候——”

 

与此同时,囚室之中。

少东家闭目静坐,体内真气缓缓游走,驱逐药性。常年被人暗算下药,他早已练出了一身耐性。此刻,不过片刻功夫,便已将软筋散之毒逼退大半。

他眼中寒光一闪,猛地一咬牙,硬生生将自己左手拇指关节反折!

只听得一声轻响,剧痛涌出,他趁势缩骨,从绳索中挣脱出来。

一闪身,忍痛夺过看守侍卫的佩剑,数招之间,寒光霍霍,侍卫们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已齐齐倒地。

少东家在尸体上抹了抹剑锋上的血迹,推开囚室大门,疾步而出。

他冲出数步,眼前却是连绵回廊,九曲桥影,水榭亭台,重重叠叠,恍如迷阵。

东一座曲桥,西一片假山。

他在府中绕了两圈,竟越走越迷,分不清东南西北。来时怎么没发现,这座府邸这么复杂。

少东家一身冷汗,心急如焚,低声咬牙:

“该死——!”

原本计划周密,本该趁宴会之际突然发难,直取高继冲,打开城门,让潜伏在近郊的精兵一举掌控江陵。

可谁料高继冲根本不在席间!

更糟的是,晋中原也未曾告诉他,若事情有变,计划又该如何应对。

现在是该先去开城门,按原策夺江陵?还是转身救晋中原?

少东家停住脚步,心中剧烈挣扎。

按理,应该以大局为重。晋中原分别时那一眼,也是在交托自己不要管他,先图大事。

少东家握紧了拳,指节发白,忽然狠狠一咬牙:

事后被骂就被骂!就算要多耗费十倍百倍的力气拿下江陵,也绝不容阿原在那贼人手里多待一刻!

想定后,他抬步便走,可走着走着,却发现这个湖,怎么这么大?来回走了几次,每座桥,每条回廊,竟都一模一样!

他越走越焦,越焦越乱,直走得额上汗如雨下,剑柄也被攥得死紧。

就在他掰按拇指保持冷静之际,湖中忽然传来一阵轻柔的女子声音,清清浅浅,如夜风吹荷:

“公子要去哪?”

少东家骤然一悚,身形一紧,横剑在手,喝道:

“什么人?!”

又有一个女子声音响起:“公子莫怕,我们无恶意。”

声音竟在湖中!

少东家定了定神,凝目望去,只见漆黑的湖面上,密密麻麻浮着大片荷叶,微风吹拂,叶片摇曳。

湖中有人?

只听一个空灵落寞的声音幽幽道:“公子……别看。”

少东家心头微寒,戒备更甚,低声道:

“你们是……花妖?”

女子轻叹:“公子就这么认为吧。我们想帮公子一把,只要公子事后……答应帮我们一个小忙。”

少东家紧握长剑,低声问:

“什么忙?”

湖中女子不答,而是道:“老爷设宴的大厅,在东边。公子过了这座桥,沿着月门,再右转,便能看到……”

她的声音如水雾一般轻飘在荷叶中。

少东家谨记在心,拱手一礼,低声道:

“只要我能做到,必定不辞。”

他深深看了湖中一眼,旋即提剑往东疾行。

……

湖面上。

忽有一人轻声问道,“……他走了吗?”

又一人低低应道:“应该走了。”

“你说……他会回来吗?”

良久,有人叹息般地答道:“……他会的。我觉得,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片刻后,一阵风吹过,将湖中的荷叶吹的东倒西歪。

淡淡月光洒落下来,只见水中浮出数颗女子的头颅,面容大多出众。

她们下半身皆连着一个巨大的水缸,被生生困在湖底,只能将头颅浮上水面,长年累月,脖子都异样伸长。

满目荷花千万顷,琉璃池上佳人头。

 

宴会厅。

香气熏人,地面上,男男女女赤身裸裎,在脂粉与汗气中混乱地媾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烛火摇曳,诡异的肢体律动,映得周围宛如修罗地狱。

厅中高台之上,高保寅把玩着晋中原的发丝,语调带着淫秽地咝咝声:“阿云,只要你开口求我,我便让你爽快爽快!”

晋中原浑身燥热,额上沁着冷汗。

他咬破舌尖,强自提神,眉目冷峻,倨傲地抬眼,冷冷瞥了高保寅一眼,满是厌弃与不屑。

高保寅被这目光刺得心头火起,脸色一变,恶狠狠骂道:

“一个伎子,竟敢这样瞪我?!”

他怒极,抄起银调羹,横笑着逼近晋中原:

“挖了你这对招子,看你还怎么瞪人!”

银调羹寒光一闪,直刺向晋中原眼眶。

晋中原睫毛颤了颤,分毫不退,仍是死死盯着他,眼底寒光慑人。

那一刻,高保寅忽然生出一丝寒意。

若真挖下这双眸子,他预感自己此生必将夜夜梦见这双血泪滂沱的眼睛。

调羹在他指间颤抖,刺出的动作竟一滞。

就是此刻的一瞬犹豫。

寒光一闪!

“噗嗤”一声,高保寅手腕连同调羹,齐齐飞了出去!

叮叮当当咕噜咕噜滚出去老远。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晋中原一脸,他不得不偏头闭眼,堪堪避开血线。

他还是来了。

晋中原心头微微一松,连带着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几分,脸上却露出不甚悦意的神情。

这家伙,还是没听从指示,先来救他了。

这么一来,本该在此局中一举拿下南平的良机便错失了。事后不但要耗费更多人力物力补救,连带着原本可以顺势夺取的武平,也恐怕要节外生枝,机缘稍纵即逝。

睁开眼,便看见少东家手持长剑,眉眼冷冽,一脚踏在高保寅肚腹上,怒发冲冠,杀气凛然,仿佛下一瞬便要将这狗贼活剐于剑下。

高保寅捂手痛得翻滚,倒也没想一个病号怎么突然武力高强,嘴里尖声哭叫:

“将、将爷饶命啊——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

少东家满脸怒气,一脚用力,高保寅顿时屎尿齐流,臭气熏天,狼狈不堪。

晋中原虚弱地咳了两声,哑着嗓子低道:

“……别杀他。”

少东家本欲补上一剑,听得这话,怒火勉强压下。

他冷哼一声,收剑转身走向晋中原,目光焦急地打量着他。

晋中原披着黄袍,衣襟半敞,胸前颈项布满被扯拉出来的红痕,还有肩头若隐若现的一片青紫。

少东家看得心疼得发狂,指尖微颤,怒火顿时浇灭,束手无措不敢碰他,只颤声问道:

“你没事吧?”

晋中原缓抬眼皮,冷冷斜蔑他一眼,轻骂:“目光短浅。”

少东家登时气得几乎跳脚,好不容易回来救了他,竟然第一句就这个,当即顶撞道:

“我就是目光短浅!我若不目光短浅,你怎么办!”

他说着,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他目光短浅,只知道现在喜欢,那就使劲喜欢。如果下一刻也喜欢,那就继续。这样,一刻、一刻,就是永远了。

晋中原扯动唇角,似欲辩驳,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气息微弱道:

“……我自有办法。”

话虽如此,他却无力支撑,拽住少东家的衣襟,低声催促:

“走!”

身在南平,少东家用不了大轻功,只能弯腰抱起晋中原,纵身飞掠,疾驰在回廊之间。

晋中原半挂在他胸前,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跑了数步,他忽然低声急道:

“……找个地方。”

少东家心中一紧,低头一瞥,只见晋中原满脸通红,兀地发觉怀中人身子滚烫如火炉。

“怎么回事?!”

晋中原喘着气,声音嘶哑:

“快……找个没人的地方。”

少东家咬牙不及细问,拦腰抱着他,飞身踹开一间偏房的门。

确定四下无人,他随手关门反锁,将晋中原轻轻放下。

却不料,刚一松手,晋中原便身子一软,整个人无力地靠了过来,滚烫的体温灼得他心惊。

晋中原强撑着气息,仰头望着他,哑声道:

“……变回来。”

少东家一愣,立刻明白,连忙解了脸上的易容。

晋中原闭了闭眼,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忽然,他拽住少东家的衣襟,猛地拉近,带着一股炽热、急迫的气息吻了上来。

少东家一怔,满脑子都是焦急,连忙推开他,低声喝道:

“现在不是干这个的时候!快让我帮你把毒逼出来!”

晋中原喘着气,伏在他胸前,发烫得厉害,指尖仍攥着他不放,无语万分,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可偏偏眼底蒙着一层因药力催生的水光,一时间竟风情万种。

他虚懒吐出两个字,“别吵……”

少东家被他这副模样一激,才反应过来,脸上腾地烧起火来,又气又恼,结结巴巴地道:

“你……你这个——”

晋中原似笑非笑,已然探手而下,挑眉轻问:

“我什么?”

手指一动,带起一点若有若无的触碰,少东家猛地一僵,脸红到耳根,低声骂道:

“……狐狸精!”

话一出口,他自己倒先羞窘得不敢直视。

晋中原像是在忍笑,连喘息之间,带着一点情意缱绻,眉眼间带着春意,好看极了。

那份情欲烧得他浑身燠热,连指尖都微微发颤。

他发觉少东家扭曲的左手拇指,顿时清醒几分,将前因猜了个大概,想是为了挣脱绳索,硬生生折断了关节。一时心中情绪莫名,强自提起精神,将少东家的左手捉起,道了句:“阿原,阿义……少侠更喜欢哪一个?”

“什——”少东家没明白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耳根又是一热。

话音未落,手上一阵猝不及防的剧痛袭来。

只听得“咔哒”一声,晋中原已趁他分神之际,轻巧利落地将他脱臼的拇指复位。

少东家倒抽一口凉气,眼角都泛了红。心下几分失落……原来只是一句分散注意力的话。

Notes:

note 参考 陈森 魏秀仁 曹雪芹 洛神赋

Chapter 60: 过山车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晋中原仰头靠在柱上,龙袍半落不落地挂在腰间,内里却是一袭一览无余的轻薄纱衣。他促喘着气,那春药已然在体内发作,他生平从未遭受过这般折磨,一向清明的头脑此刻昏沉得厉害,竭力同情欲争夺这具躯壳。颈间汗水沿着锁骨落下,消失在胸前起伏的薄纱之中。见少东家还愣在那里,他瞟去一眼,含嗔带怒,眼波流转间透出惑人的意味。

少东家当下压抑不住,上前一步将他抵在柱子上,低头含住那片薄唇反复吮吻。也不知是被药物勾了魂魄,还是天性如此,晋中原得了这一吻竟是难耐,胡乱扯着少东家的衣裳,舌尖也不安分地缠上来,竟有几分不舍。

被这般撩拨,少东家一把扣住他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舌尖长驱直入,夺去他眼中最后一丝清明,直吻到他浑身发软,神志模糊。少东家才拉开些许距离望着他,那龙袍半褪在腰间,珠玉挂链在胸前磨出些许暗痕,唇间气息微微,乱了节奏。

趁着此意乱情迷之际,少东家一个使力,将他反身摁在柱上,在腰间一扯,衣衫松散,紧接着他双手便被身上所系的衣带禁锢在柱上。

“少侠……你做什么?”晋中原未思及反抗,末了才象征性挣挣手腕,回头觑他一眼,眼尾却是湿润发红,更显得可怜。

少东家见他这般不设防的作态,忽然起了别的心思。他一手揽着晋中原的胯将人往后带了带,另一手按着腰间迫使他塌下身,以一个颇为羞耻的姿势趴伏着。

赵二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姿势意味着什么,心下一慌,作势就要挣扎。

少东家伸手抚上那段脆弱的后颈,这人骄矜浑似天成,如今竟被这样捆在柱上。想着,心头就浮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手上不由地加重了力道,指节微屈,从那凸起的颈骨开始,一节一节向下刮压。

被这般一碰,赵二浑身猛地一颤,想要躲却又躲不开。药力上涌,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麻了个痛快。若是平日里,这般轻微的触碰他定然觉得儿戏,此刻竟是经受不住。对方的手指从他颈后冰凉地滑下来,像是要将他剖开一般,慢条斯理地沿着脊骨点过去。他本还在恼怒着双手被缚,眼下被这陌生的感觉激得说不出话来。

即使抿着唇不肯示弱,身体却不受控地往那人手中送。从前他总是占尽上风,如今被人这般玩弄于股掌之中,令他羞愤难当,可药物如同一把无形之火,从四肢百骸烧到心口,竟提不起反抗之力来。

少东家从身后拥着他,隔着那层薄若蝉翼的纱衣抚过他的前胸,手指捻起胸前那串珠玉挑弄,两颗玉珠夹住一边乳首轻轻磨蹭。细细密密的快感教他难熬,又拉不下脸来示弱。赵二咬牙想要斥责,话到嘴边却成了低吟,只得将头埋得更深,蝴蝶骨颤抖个不停。

少东家拨弄着玉珠来回碾磨,手下没个轻重,不一会,乳尖被玩弄得红肿不堪,逼出几声低吟。赵二瞧不见他的神色,手上又被缚着,连推拒都没个着力,只得由着他肆意妄为。

药劲催着他不禁挺起胸膛,像是在迎合玩弄一般。如此姿态实在难堪,只是他已顾不得这许多,身后空虚难耐,急需什么东西填补,腰肢不由自主地前后摆动。

少东家另一手顺势握住他腿间的物事,那物早就硬得滚烫,濡湿了一片,只是轻轻一掐,赵二霎时软了腰,差点跪倒在地。这厮不知从何时起学得这般了得,专拣他最受不住的地方下手,偏偏要吊着他的胃口,手指若即若离地轻触,激得他头皮阵阵发麻。

“少侠若是不行,叫别人来便是。”赵二忍无可忍,话一说出口,脸颊灼得发烫,身下反而涨得更厉害了。

少东家一听,知道他在激将,便握住他的腰,却不肯进来,反而俯身贴着他,声音闷闷的:“答应我一件事。”

“你倒是会寻时候。”赵二语气不耐,腰却不自觉往少东家手中扭送。

“以后不要这样以身涉险。”少东家道。

赵二咬着牙,不做理会。他原以为少东家要他说什么让人羞愤欲死的话语,却不想竟是这般简单的要求。他心知自己此刻已是意乱情迷,若那人再逼一逼,只怕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可这人偏偏只要这一句承诺。

一时间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更令他心惊的是,在这般情状下,他竟生出几分难言的依恋来。

赵二脑中绷紧了弦,他素来倔强,此刻却又被这人抱在怀里亵玩,竟是说不出一个“好”字。

他张了张口,终究压下那句话,反而冷笑道:“你越界了。”

少东家胸口一窒,这人到底当他是什么?一时怒极,一把掀开那碍事的龙袍,往赵二身后探去。手指摸索到后庭,便不由一怔。

“大人也有这样没出息的时候。”少东家低声道。那处已经湿软一片,手指一送便轻易进了两根。粘腻的水声令人面红耳赤。

赵二唇间溢出一声呜咽。平日里风光霁月,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如今被这般点破,又偏偏被他制在身下,越是羞愤,身下越是兴奋,后穴不断收缩着,吐出一股股淫液,嘴里还要强撑着斥他:“闭嘴。”

少东家不再与他多言,手指在那湿软的甬道里按压抽送,偏生每次都避开要紧处,只在浅处打转。药力烧得赵二头昏脑涨,只觉那手指如同饮鸩,撩得他心痒难耐。

赵二闭上眼睛,不愿去想自己此刻是何等不堪,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像是着了火,急需什么东西来浇熄。他在情事上还未吃过这般折辱,偏生身体不受控地渴求着,手指在穴口一下一下地磨蹭,把他折磨得快要发疯。

“进来......”赵二轻喘着,扭着腰去寻就,想要他进得更深,半晌却得不到回应。

“晚辈哪敢逾越……”这般膈应他,分明是存心要他难堪。

赵二被他这副做派惹恼,声音也冷了下来,“没用的东西!”

少东家被他这般挑衅,指尖一弯,狠狠戳上那处。

“啊......”赵二猝不及防,一声呻吟泄出唇边,浑身剧颤,双腿一软便要滑下去,被少东家手臂捞住。

“还想要么?”少东家凑到他耳边问道,手指在内里缓缓抽送,带了几分惩戒意味。赵二被他磨得浑身发软,只能无力地喘息,腰身不住往他手上送。

“呃……”赵二本要发作,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声低吟。

“进来......”他终是熬不住,声音微哑。可到底要强,即便是求人,也还是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

“答应我。”少东家重复道。

“你今日......”赵二咬着牙道,“当真要与我过不去?”

“不敢。”少东家温声细语,一手揽着他的腰,哑着声音说,“只是不愿见你有失。”

赵二恨恨道:“那就做你该做的事。”

“我要是不管你,眼下这幅模样是想便宜谁?”少东家在他耳畔低喘,"分明就是欠人管教。"

“管他是谁,用完杀了便是。”赵二冷声道。

“那……”少东家眼神一黯,扣住他的腰,性器抵在他穴口,不轻不重地磨蹭,“我也一样么?”

赵二给那灼热的硬物顶得难受,后庭一阵阵紧缩,身子绷得如拉满的弓,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他勉强侧头,回瞪了一眼。

赵二那双凤目里满是水光,平日里的凌厉早被情欲冲散。眼尾被熏得通红,衬着那副难堪的神色,竟生出几分媚态来。素来清贵冷峻的人,此刻竟被情欲折磨得如此不成样子。

少东家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头发软,叹了口气,掐着他的腰缓缓顶入。那处又湿又热,内里层层叠叠地缠上来,夹得他头晕目眩。

“唔——”刚开口赵二正要开口,便被自己的呻吟打断,身后那物却猛地进了半截,教他一时失了声,仰着头只能拼命喘气。那物进得缓慢,一寸一寸地撑开他的身体。即便有药力助兴,这般姿势还是令他难受。赵二咬紧牙关,只觉自己快要被贯穿,那滋味说不上是痛是爽,他既想逃开又想要更多。

少东家进了大半又退出去。赵二正沉浸在那般欢愉中,突然空了个彻底,难耐得紧。他不自觉地收缩后穴,腰身下陷,想要将那物吞得更深。手腕上一股力道传来,才稍稍清醒,下意识便抗拒这般求欢的姿势。

他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往常也不过是由着少东家伺候,如今却要这般趴伏承欢......越想越是恼羞,后穴却不知廉耻地纠缠着那物,一阵阵收紧。

少东家本还想作弄于他,被他这般一夹,也忍耐不住。他按住赵二的腰,一下子便送到了底。

赵二被他抽插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咬着唇忍着声音。后穴被撑得太满,好似要被捅穿一般,带起一阵痒痛,几番过后又变作酥麻的快意。少东家偏爱往他最受不住的地方顶,内壁热切地缠上去,恨不得将那物吞得更深。

他手腕被缚,只能倚在柱上承受。从前他怎肯让人如此亵玩?少东家还不知足,一手探到前头去抚弄他挺立的性器,随着身下的动作撸动。两处都被人把玩在手中,这般难堪的姿态,他竟也迷乱地沉沦其中,随着少东家的动作前后挺动,龙袍滑落在腰间,内里那层薄纱被汗水浸透,一头乌发散在脸侧随意地晃动。

那物进出间早被淫液沾得湿亮,每一下都带出黏腻的水声。肉体相撞的声响在室内不绝于耳,赵二浑身发烫,身前那处渴求多时,一经触碰便不住吐出晶莹的水液。

“啊......哈啊......”赵二终是忍耐不住,破碎的呻吟从唇边溢出。这副声音他自己听了都觉得陌生,前端的性器随着动作晃动,在那龙袍的绣纹上来回摩擦,洇湿了好几处。

“阿原……”少东家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喘息,“就依了我罢。”

赵二被他肏得意识涣散,被这一声唤得心头一颤。这称呼太过亲昵,竟是撬开了他心底那点倔强。他唇微启,正要开口,少东家却忽地握住他的性器,指尖堵住了铃口。赵二眼角沁出泪来,身子不住发抖。他快要到了,可那手还死死束缚着他,教他动弹不得。

赵二眼神晃了晃,喉间滚出一声琅琅的呻吟,竟是比他平日说话时还要好听几分。

这是一种不需要任何回答的绝对的声音。犹如某种行将灭绝的鸟类末裔对配偶发出的啭鸣。

少东家再不犹豫,松开力道巧劲撸动几下,同时身下狠狠顶入。前后夹击的快意,教赵二再说不出半个字,只能随着顶弄不住战栗,浑身泛起一层薄红。

很快便撑不住了,赵二呜咽一声,浑身剧颤,前端喷出一股白浊,洒在柱子上。他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去,被少东家一把捞住了腰。

情潮渐散,他稍稍清醒,不料少东家还未打算放过他。那双手还被缚着,只能无助地承受着撞击,竟是连逃都逃不得。

手腕被勒得生疼,在他手腕处留下道道红痕,同时随着身后人的动作不断下滑。每一次的顶撞都令他无力地向前倾,腰臀被迫翘得更高。身上还挂着那件不整的龙袍,被情事染得一塌糊涂,纠缠不休。

后庭早被药力熏得湿软,一番云雨已经适应了少东家的形状。进得又深又快,顶得他意识涣散,连呜咽声都支离破碎。原本端着的倨傲彻底瓦解,只剩下连连呻喘:“够了……”

少东家不依他求饶,反而愈发凶狠地抽送,一股股淫液顺着腿根蜿蜒淌下。

赵二臀尖和腰窝都染上了绯色,发丝被汗湿迤逦贴在背上。几次想要向前躲闪,都被少东家掐着腰拖回来,只能承受一次比一次更深的撞击。他双腿几乎要站不住,腰身不住地打颤。

室内水声渐响,交合处湿得一塌糊涂。

赵二头脑愈发昏沉,眼前阵阵发黑。少东家一手抚上他的背脊,替他拭去薄汗,俯身在他颈后轻咬,留下一串牙印。

赵二腰肢直发软,眼角也不自觉地渗出泪来。后穴被肏得又红又肿,可那物还在不知疲倦地进出,捣得他神魂颠倒。许久之后,终是受不住,低低呜咽起来。平日里清贵的嗓音也染上了哭腔。

“啊……”赵二一声低吟,手上早已没了力气,头抵在柱子上承受。听得少东家心头发烫,身下动作却不曾缓下。一手掐着他的细腰,一手按着他的肩,下身大开大合地肏干。后穴被撑得满满当当,每一下都撞到最深,耳边满是肉体相撞的声响。

过了许久,少东家握着他的腰狠狠抽送数十下。赵二浑身痉挛,绷紧了腰身泄了出来,那处死死咬着少东家的性器。少东家也到了极限,最后几下又重又深。到了紧要关头,想起一路不便清理,赶忙一咬舌尖退出来,将热烫的白浊洒在他后腰上,顺着脊背的凹陷缓缓流淌。

赵二双腿发软,若不是少东家扶着他的腰,怕是要滑到地上去。少东家解开他手上的束缚,细细揉按着泛红的地方,将人搂在怀里,动作也缓和下来。

赵二侧过头去,平复呼吸,湿透的长发有几绺贴在面颊上,眼角还带着泪意,凤目半阖着,眉间满是倦意。适才动情时也就罢了,这会子清醒过来,只觉得无地自容。

到底是要面子的人,这般狼狈的模样落在少东家眼里,倒让他心疼起来。他替赵二拂开汗湿的鬓发,在他唇角落下轻轻一吻。

赵二靠在他怀中缓了许久,双腿才恢复些许力气。适才情事太过激烈,此刻后庭还隐隐作痛。他推开少东家的手,想要穿好衣裳,却发现没有合适的衣服。

少东家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轻声道:“先穿我的罢。”

“不用。“赵二冷着声音,却没什么力道。

赵二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苍白的大腿上,回想起适才的放浪形骸令他如坠冰窟,身上每一处痕迹都在提醒他是如何失态。那一声声不堪的呻吟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他竟在此人身下承欢,任他予取予求,甚至有那么一瞬,他几乎……他不忍细想。

一口气堵在胸中,胀得难受,却吐不出半句。

少东家目光抚过他颈间的红痕,将外衣披在赵二身上,环住他的腰,“你还恼我么?”

赵二浑身一僵,方才那人也是这般揽着他的腰......他霍然回身,一把推开少东家。

“滚开!”

那一声冷喝落地,连他自己都怔了一瞬。他不看少东家的表情,理了理披在身上的外袍,哑声道:“先回去。”

等走出府邸,赵二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只见指节泛白,他这才惊觉自己这一路攥得太紧,从那间屋子出来,竟然从未松开过。

Notes:

你是相信做完过山车会平稳回到地面,才去坐过山车的,对吗?

Chapter 61: 平南平

Chapter Text

长日将尽,江陵城门早已闭锁,四野静寂,巡逻的火把光影晃动,远处传来更鼓声声。

这个时间要出城,可不容易。

少东家只穿着中衣,脸上是自己本来面目,外袍此刻披在晋中原身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晋中原拢着衣襟,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唯有颈侧那隐隐咬痕格外醒目。少东家眉头一蹙,这模样等会受寒了可不行。

两人自高保寅府中脱身,却一时无计可施。

前路难行,退路已断。

忽听街口一阵喧哗,有人高声喝问,少东家仔细一听,竟然是在找他们二人。

探头看去,几道火光沿街逼近,隐约可见是身着家丁服饰的高保寅爪牙。

少东家心中一紧,低声道:“是高保寅的人。”

两人不敢再走正路,只得贴墙跃上屋檐,在黑瓦青砖之间奔行如风。

“城门已关,要想出去……”少东家低声喘息,“不如从水路试试?或者沿着城墙,找守卫薄弱处潜出。”他边奔走边思索,脑中急剧想着。

这时一队着甲兵卒绕街而行,竟然也在找他们,却并非先前家丁,而是清一色的官军打扮,声势比前一队更加整肃。

晋中原神色微变,低声道:“这是江陵军。”他声音还带着事后的哑意,“如今我们身在敌营,一旦暴露身份,很可能成为筹码,借此与宋议和,直接瓦解平荆湖之谋。”

少东家:“可高继冲应该并不知道你我今夜赴宴之事才对,高保寅如此行事怎会如实禀报……”

晋中原目光一亮,回头望了他一眼,眼神里带了些赞赏:“不错。”

两人翻身跃下屋脊,藏于一处低矮的檐角之间,透过屋瓦缝隙,远远窥视街面动静。

不多时,街角出现一队熟悉的兵马,步伐有力,旗帜猎猎。

少东家目光一亮,脱口道:“是咱们的人!”

他正欲纵身而出,却被晋中原一把按住。

“别忘了你现在是谁。”晋中原声音低沉。

少东家被他拽回暗影中,道:“他们怎么会在这?”

晋中原眉头微蹙,“局势有变。”

他回头看少东家,语气略带急迫:“少侠,得尽快恢复易容,重新扮作慕容将军。”

少东家应下,眸光一扫四周,却苦笑一声:

“但我得备些工具。”

“需要什么?”

“女子化妆之物,眉粉、面脂、唇脂、匀面膏……”

晋中原点头:“跟我来。”

少东家愣了一下,见他身形轻盈,已掠上檐角,只得赶紧跟上,看他熟门熟路,问道:“你来过江陵?”

在夜色中穿行片刻,晋中原忽然一折身,落入一处窄巷,“不曾,不过有些地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少东家跟着跃下,看眼前高楼檐角错落,悬挂红绸灯笼,香风袭人,廊下隐隐传来丝竹笑语,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

“这里是……?”

晋中原勾唇道:“青楼。”

少东家稍微红了脸,讷讷道:“非得来这里不可?”

“这个时辰,哪有别的地方可去?”

少东家无言,只得随他从后巷绕入。

青楼后门挂着两盏红灯笼,风一吹,灯影摇晃如醉。

两人穿行于回廊之中,便听见内中已是轻歌曼舞、丝竹乱响,隐约还有调笑娇吟之声。

一入楼中,檀香、脂粉、酒气、暖炉气味混作一团。帘外步步生花,帘内更是鸾歌燕语,声色犬马。

少东家走进此地,竟比入敌营还紧张。他一不敢乱看,死死地拽着晋中原的袖子,低头行路,一副任人驱使的小官模样,神情比刚才杀人救人还拘谨。

晋中原倒是自然落拓,径直找到老鸨。

老鸨肥唇厚粉,乍一见来人一身寒酸模样,还欲打发,晋中原低语数句,便从迷迷瞪瞪地少东家怀中摸出几颗银子,轻放在案上。

老鸨掂了掂分量,眼中立现笑意,却仍故作难色道:

“这……倒也不是不能,只是客官要的这些……平日不是小女们用来画脸的么?还有那新衣,上哪找去——”

“只是借用片刻。”晋中原淡然道。

老鸨咕哝几句,看在银子的份上,终是点了头:“也罢也罢。你们在这儿坐一歇。”

不多时,便有一名小丫鬟引他们穿过几条曲廊,走入楼中一间厢房。

房中装饰华丽,帷帐轻垂,暖香四溢。陈设却非寻常客房,正中摆着一张玉塌,旁是一架软椅,角落柜中则陈列着玉球、皮鞭、蜡台,挂着些令人遐想的红绸,墙角还晾着一袭火红嫁衣,似乎是专供特别趣味的常客之用。

少东家一扫之下,脸色腾地烧红了。

便想起曾经自己无知,拿着这些物什把玩,还被赵二狠狠玩弄一番,他偷偷看了眼晋中原的侧脸,心下不禁有些感慨,这么些时日,这个人是否有将他看在眼里。

晋中原招了招手,道:“坐下。”

少东家讷讷听话,坐至椅上,神情却还有些呆。

晋中原随手翻开一只红漆描金的妆盒,指间拈出眉笔、胭脂盒、雪粉钵,动作熟练得令人咋舌,他轻抬下颏,示意少东家赶紧开始。

一番动作,少东家龇牙咧嘴把自个儿变回慕容延钊的模样。

晋中原看着他的额际,皱了皱眉,拿起那枝画眉笔,轻声道:“别动。”

他俯下身去,捏着少东家的下颌,将他脸抬起,指尖凉薄,带着些龙涎香过来。

眉笔一点点拂过,轻如拂雪,在他眉峰上细细添了几道,描出棱角。

少东家仰着头,从下往上看去,目光绕过他的手,正对上晋中原低垂的眉眼。

他眼中有些血丝,哭过的痕迹已经淡了,只稍微有些浮肿着。此刻眉眼静静,专注描画,似是没注意到少东家的注视。

少东家喉头发紧,吞咽一下,心中微澜。正当他要细细捕捉那些涟漪,晋中原搁下眉笔,淡淡道:“好了。”

他伸手脱下身上外袍,还给少东家。

少东家一愣,下意识问:“那你……怎么办?”

“他们是来找你慕容延钊的。”

他说着,伸手扯下那挂在墙角的红衣。

这一身嫁衣,那种楼里为那些个中人准备的,少有几个用上的,要说新衣,也只有这个了。

晋中原却不避不让,手臂一绕,将红衣披在肩上,衣带一紧,竟穿得四平八稳,姿态从容。

虽是嫁衣,却也衬得他身姿挺拔,腰肢收束,隐隐有种鬼气森然的艳色风流。

少东家干咳一声,转过头,竟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这般打扮,若被人看了去……

“你……你在这等我。”

晋中原睃他一眼,道:“你知道要干什么吗?”

少东家赧然:“……不知道。”

晋中原扯下一角红衣,权当盖头披在头上,遮去面容。

“等。”

 

早在少东家与晋中原醉生梦死,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之时。

李处耘已经夤夜疾行,带着先锋摸黑绕过打听好的哨岗,从僻静山道切入城下。

一到地头,便立刻遣人送信入城。

忽然听说王师奄至,高继冲大惊失色如闻霹雳,只觉这般来势汹汹,恐怕城外已有重兵压境。

他定一定神,细看来信,却更觉茫然。慕容主帅深夜于城中失踪,李处耘特奉令率军入城协查,盼城内兵将配合。

“慕容将军怎么在城中?”

莫非是诈城之计,可只怕进了城,这城就要易主了。

他心中无底,冷汗直冒,急急遣人将高保寅唤来问话。

此时高保寅正躺在床榻之上接他的手,听到宋军压境,也是大惊失色,惶恐不迭将自己所作所为断断续续倒了个七七八八,只不过该略的略,该省的省。

高继冲听完,心如擂鼓,知事已至此刻,只能听天由命。他立刻调兵四处搜寻慕容踪迹,意图亡羊补牢。

同时披挂整齐,穿戴礼服,亲率大军撑腰,战战兢兢出北门相迎。

 

江陵北十五里处,高继冲携两万大军,遇到了李处耘。

李处耘披坚执锐,在马上与高继冲作揖,面无表情道:

“主军行在后方,末将先行入城,协查慕容主帅失踪一事。请节度使在此等候,并烦劳写下授信,以便城中守军协助。”

眼下拒不得,拖不得,逃不得,高继冲咬牙签下信札,双手奉上。

李处耘收信入怀,当即命一批亲兵将其“护送”至营外,设帐待命,随即拨马便走,率亲军径入江陵城。

入城之前,他下令:“不得妄动,入民宅者斩,擅离路线者斩。”

直到城门开启、李处耘拔营而去之时,高继冲才意识到:宋军进城的,根本就只是区区数千轻骑。

这一点人马,休说强攻江陵,连拖延片刻都难。

他恍然大悟,自己竟是自投罗网。

又不敢妄动,只盼那位慕容将军心怀仁厚,事后不再翻旧账。

 

眼看自家节度使为砧上鱼肉,江陵守军早丧斗志,岂敢轻举妄动。主权臣孙光宪孙光宪也是通宋的投降派,入城非常顺利。

李处耘派遣兵丁分剧冲要,布列街巷。等慕容延钊出现时,大军已经在城内严阵以待。

而高继冲此时已打定主意投降,这才被准许入城。

他才至城下,便见那熟悉的身影从门内缓步而出。

金冠黑甲,步履稳健,正是慕容延钊。他身后另有一人,身披红裳,盖头半垂,随行而出。

高继冲再看城内四处都是威风凛凛的王师,旌旗甲马,布列衢巷,大惧,即到慕容延钊身前表忠心。

一番文绉绉的降辞念完,慕容延钊正要接受,忽然——

“嗖!”

一声破空之响!

寒光闪动,一支冷箭竟从右方死角飞出,直奔高继冲胸口!

高继冲骇然,来不及反应,眼见着就要贯穿胸膛,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红衣人竟遽然扑身上前,一把将高继冲推开!

箭矢瞬息没入身中,深深扎入他的肩侧。

“阿原——!”少东家陡然变色,飞身将人抱住。他手一探,只觉那箭未伤及要害,方才松了口气,他扭头怒视,看向箭来方向。

尘烟骤起,冲出一队江陵军士,旗帜翻飞、戟影凌空。

为首之人,正是李景威!

“我江陵尚有忠义之将,岂容你等贼子引狼入室!”

一声怒喝,直冲云霄!

李景威一身铁甲,手执长戟,面如寒霜,虎目圆睁,声震百军。

他身后虽只寥寥数百兵卒,却个个怒发冲冠,眼含热血,竟无一人退却。

此举一出,宋将皆惊。

高继冲的两万大军仍驻于城外!若这一声唤得人心倒戈,今日局势未定!

李景威高举戟锋,声如洪钟:

“高继冲昏庸无能,罔顾社稷,我江陵子弟,岂软骨至此?城未破、将不降,诸君可愿,随我共诛国贼!”

话音落下,场中一阵骚动。

原本这支军队便非铁桶一心,如今主君已软弱可欺,眼看城中早落入宋军之手。

军心开始动摇。

李景威见军心浮动,咬定此机不可失,拨马再上前数步,再次大喝:“高继冲已投降不日,此刻尚可共举义旗,若再迟一步,便是助贼为虐,为世所唾!”

说话间,他长戟指天,将一身孤忠、千钧志气尽数托出。

可这回,场中沉默片刻,终究无人应和。

李处耘神色森然,下令精兵带头冲阵,一面朝高继冲投了个眼神。

高继冲被刚才那一箭吓得魂飞魄散,此时回过神来,一看是李景威,登时恼羞成怒:“你这反贼还敢妄言忠义?还不快来拿下!”

他回头高喝:“传令两万大军,诛杀叛将,与宋军同阵!”

两万兵马铁甲齐动,轰然压上。

军号齐鸣,步卒如潮,旌旗卷风,一排排长戟如林而立,直扑那寥寥数百的亲卫。

死者倒地,立者添位,敌众我寡,蚍蜉撼树。战至半柱香时间,百余亲卫几已殆尽。李景威抬眼看去,尽是敌军包围之势。

局势已定。他长戟一转,倒插入地,叹道:

“身在乱世,不得全忠。但留忠骨于天地之间,也算不负江陵父老。”

——当即扼喉而死。

 

江家河南岸有山梁一脉,西为果酒岩,东为叹气沟。沟东一处山岭,李景威战死之后,百姓感其忠义,请命建庙祭祀,名曰表忠观。

忠将即山魂。此山,遂更名为将军岭。

乱世如流沙,无问强弱,一律恣肆,将人裹挟着改写方向、改写结局。

但也正因其无情,反更显得,那些微小却闪闪发光的选择弥足珍贵。

 

 

江陵归宋,高继冲向慕容延钊缴纳印信,尽籍南平三州十七县之地。慕容延钊命人持表北上,亲送汴梁,奏告大捷。

晋中原在军中营帐内由医官包扎箭伤,虽未伤及要害,仍伤筋动骨,需静养数日。少东家坐于榻前,一边伺候,一边气恼不已,口中问道:“你干嘛替他挡那一箭?”

这人倒从没替他挡过箭。想到此处,又咬牙恨得想去揍高继冲一顿。

晋中原靠在帅座上,看出少东家所想:“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何乐不为?”

 

天色将明,号角隐隐传来。

宋军主力已至,闻得捷报,连夜疾驰,入驻江陵城。

收土三州,十七县,计人口十四万二千三百户。

南平,已平。

 

风云未歇。就在宋军入江陵的前一日,武平一地战事已定,张文表派使者北上,送表归顺,请王师退兵。

但武平不知,赵大安插在潭州的间谍,正在以更快的速度送信。

早前赵大接到周保权上表,调兵征讨之前,先遣使者赵璲赴潭州招降张文表。

张文表当面陈情:“我奔丧至朗州,为廖简所辱,不得不杀,此属私怨,绝无反心。”

赵璲奉诏而来,非为兴兵伐罪,而是招抚归心。他见张文表言辞恳切,态度谦和,心意渐缓,遂起意道,既已归顺,何必再动干戈。

正欲入潭州,杨师璠部将已先一步与张文表开战。初时,杨军前锋受挫,张部趁胜追击,但未能摘下胜果。不数日,两军对垒于潭州南郊,张文表亲披甲胄,策马出战,力图挽回大势,却被杨军反击击溃。

杨师璠乘胜掩杀,一鼓而入,攻破潭州,张文表为乱军所擒。

杨部攻入潭州后,正在大肆剽掠,城中哀号遍野,府库被焚,街市焰腾。

赵璲随后进城,见情势已定,不便言兵,自命使节之礼,设宴款待杨部将领。

席上,杨部指挥官高超私下却低声对麾下悄言:“我看天朝来使这番意思,是想放过张文表。若真如此,一旦此人获赦还乡,重掌一地,咱们这一帮杀人掠地的,谁还能活命?”

众人默然,不发一语。

片刻后,数名心腹悄然起身,将张文表拖出囚所,绑赴街市。

未等赵璲问起,便已斩首示众。

不止如此,还与众人将其一百多斤人肉脔而食之,一刀一刀割着吃了。

到了这边宴饮结束时,赵璲命左右召张文表相见。

高超站起,面色如常,躬身作礼,淡淡回道:

“启禀使者——张文表谋逆不轨,罪无可赦,已当街斩首。”

 

此刻江陵,原本李处耘下令明文约束,军中将卒不得擅入民宅,违者依军法重办。军法如山,本不容轻犯。

但世间却从来不乏不怕死之人。

这人姓司名义,乃慕容延钊麾下一名亲卫小校,原是寒门出身,因勇悍得用,仗着是慕容亲信,颇有几分自负,宿在客将王氏家里,借酒逞凶,毁器辱人,行止无状。

王氏忍无可忍,直接将此事告到李处耘案前。

李处耘闻言大怒,传令将司义即刻押至军前,厉声斥责,逐出主帐。

岂料这家伙竟然告黑状到慕容延钊处,本就与李处耘积怨日深的慕容延钊听了此事,脸色更冷,不再多言。

两位统帅,本各领其兵,如今言语更少,连早晚帐中寒暄也尽数免了,形同水火。

就在此时,又有一人悄然抵达军中。

他是赵大早先安插在潭州的耳目,带来的,是一封密信。

原来在接到周保权密报之初,赵大便先一步派人南下,以监视潭州动静、平叛事端变化。谁料杨师璠兵行险着,动作极快,请援未至,便已自定内乱。

紧赶慢赶,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宋军尚未发兵,战机便如惊鸿掠影,转瞬即逝。

周保权早一步诛杀异己,稳固内局,自书奏表,通告天下。武平叛乱既平,理当罢兵止戈,宋师便失去了兵出有名的借口。

好在真正的武平使者还在路上,一张脸皮舍了,事情还有转圜。

纵观春秋古今,英雄用世固然重要,但命运轻轻一拨亦是点睛之笔。

当即李处耘收编江陵军万余,当天深夜启程朗州,将帅不和,他主力所倚就是南平降军的一万人,而不是宋军十州之兵。

次日午后,行军途中,一名武平使者快马而至,面带急色,气喘如牛,一路闯至帅前,自称奉武平之命而来,递上书信,意欲劝止南征。

李处耘手执马鞭,眼皮都不抬一下。

“某乃北人,听不懂你们这些南人说话。你这般急,还是快马回去,去汴京找我们皇帝说罢。”

使者急道:“李将军!武平已亲手平定内乱,此行已无战事之忧!这是亲笔手书,请您——”

李处耘瞥了一眼,拽回缰绳,口气淡漠:“我乃粗人,小时候家里穷,哎,不、识、字!”

随即高声一喝:“全军听令!立刻渡江,快马加鞭,不得迟疑半刻!”

武平使者满面惊惶,知道自己被耍了,连忙调转马头,飞奔朗州,将此消息急报给周保权。

 

这一日之差,非常关键,局势因此天差地远。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此番看似轻松,实则惊心动魄。

若武平书信早至半日,南征便无名,而今李军先发一步,已然兵临城下,武平想挡,可惜天不假时,已来不及。

武平全军布防,要顽抗到底。将主力由南调北,令各地镇将火速率兵北上,于朗州一带集结,以图固守门户。同时下令拆毁所有自北而来的浮桥,无论是横跨长江,还是贯通澧水的栈道,一律尽毁不留。

更以沉船为障,铁索连环,自洞庭湖水口起,一路封锁,拦断水路,务求将宋军拒于湖外,不得寸进。

就在武平使臣快马奔朗州之时,一封密信自荆州悄然发出。

目的地正是武平腹地——潭州!

Chapter 62: 破岳阳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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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李处耘率万余精兵先行,风驰电掣,但慕容率领大军却难疾行,辎重滞后,仍需要整顿一些时辰。

临别江陵前,少东家回了一趟高保寅府。

彼时高保寅已被押解北上,只余下数名老家丁在后打理,屋中空落,堂上冷清。

少东家独自一人穿过回廊,记忆牵引下,来到那处庭院假山之畔的湖边。

水波潋滟,倒影憧憧。日光斜照水面,寒雾自湖心升起。

他站在湖岸,犹豫片刻,低声唤道:“上回的姐姐……你还在吗?我依约而来。”

水面泛起圈圈涟漪,仿佛有人轻声叹息。

紧接着,一张极美的女子面容浮出水面,眉目清丽,唇色嫣红,乃江南典型的温婉模样,水气氤氲中更显朦胧魅惑。

女子目光温婉地望着他:“我们等候大人多时了。”

少东家皱眉:“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湖中女子微一颔首:“还请大人,先将我们从湖中捞起。”

少东家如今虽非城主,亦可称江陵半主。他命人开闸放水。家丁虽疑惑,然不敢违命,遂照做。

池水渐退,湖底情形渐露。淤泥未退,荷叶倾倒,五六只贴着黄符的瓶子从水中慢慢显现出来。

那些瓶子皆约半人高,青釉细颈,颇似葫芦。

瓶口之上,竟露出一张张女子面孔,白肤、红唇、眉目如画,正是方才湖中女子模样——竟然是美人瓶!

几名新来的仆从顿时面色大变。那老仆却神色如常,显是早知此事。

少东家目光凝重,脚步未动,喉中却发涩:“你……你们……这是……”

瓶中女子不愿多言,只温声道:“还请大人打碎瓶子,给我们一个解脱。”

少东家握住剑柄,轻轻拔出佩剑,咬紧牙关,走上前去。

剑锋寒光一闪,只听哐一声脆响,第一个瓶子碎裂。

碎片散落,一股腥臭扑鼻而来,令人作呕。瓶中流出暗色的血肉与污水,难以称得上人体的残躯跌出。

她四肢皆无,皮肤也被剥去,只有一副头颅与连着内脏的血肉,好几处已经发腐,由于没有脊骨,无法支撑,她只能软软瘫在地上。

少东家脸色惨白,几欲反胃,却仍咬牙将余下数瓶一一击碎。

地上满是血浆与残肢。那些女子一一点额伏地,低声道:“多谢恩人。”

这时,异变陡生。

她们的头颅忽地从躯体上飞起,颈下肠肚拖曳如丝,凌空浮动。

少东家大惊失色,顿感寒气直冲脊背。那几名家丁更是惊骇欲绝,有人腿一软,跪倒在地。

一名美人头笑靥如花,对他轻声道:“无以为报。此乃‘种子字’,赠与恩人。”

言罢,她口中吐出一缕白雾,雾气在半空凝为一枚白字,字形古奥,似篆非篆。

那字如灵蛇入体,倏忽钻入少东家心口。

他胸口微热,却无痛感。

而后,诸多女首纷纷飞起,拖着肠系,摇曳而去,一路血滴成行,隐入远天。

湖边静得出奇。地上残肉、破瓶、血痕历历在目,方知方才所见,并非一场恶梦。

少东家站立原地,额上冷汗未干。众家丁此时无不脸色惨白,两股战战,胆小者早已一头攒倒。

少东家好容易缓过气来,扶着剑站稳,神色阴沉地问道:“这些美人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屋角一个老家丁低着头,道:“大人有所不知。当年有一班落头族的杂伎过江而来,献艺江陵,表演飞头术。高老爷一见心喜,便将那几个女子买了下来。”

“这院里原本种的是江南移来的荷花,不知怎么花总是开得不盛。老爷突发奇想,荷花本是美人,美人亦是荷花,把那几人砍了手脚,封进瓶里,摆在水中做荷花使看。那瓶口所贴黄符,是镇魂封识,早些日子死了几个,老爷担心她们死后回来找麻烦。”

少东家咬牙切齿,握着剑柄的手直发抖,好久憋出一句:“早知如此,当时就该一剑了断了这老贼。”

说罢,他转身大步而出,不愿再待在这污秽之地,将满地血泥与残瓷留给一众家丁处置。

风过败荷,簌簌咝咝,恍若哭泣。

 

癸巳之夕,江陵军营火光成排。

宋军主力悉数到齐,旌旗连营,军容整肃,甲胄明亮,天际霞色亦映出铁光。

此时宋军已经兵分两路。

一路李处耘带着昨日连夜乘船下江,目标洞庭湖三江口的岳州。

三江口,荆南腰膂之地。洞庭之水会于长江,水势益盛,谓之三江口。三江者,岷江为西江,澧江谓中江,湘江为南江,俱至岳州城而汇合。

另一路,慕容延钊带着过江陵直线南下,目标澧州。

澧州北控长江,南带洞庭,屏蔽江陵,咽喉潭、朗,亦形胜处也。据荆南、岳州、朗州间,道里适中,形援相及故。

岳州、澧州,便是武平北部护守朗州的唯二城池。

 

此时朗州风色日紧,山雨欲来。周行逢临终托以后事,令周保权善待李观象,周保权此时闻得宋军大举南下,不禁心惊胆寒,急召观察判官李观象等入府,共商对策。

李观象闻问顿首进言:“如今张文表已诛除,而王师并不即归,必将尽取湖湘之地。昔日我朗州北倚荆南,高氏为援,唇齿相依。今高继冲束手投诚,已归宋廷。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朗州又岂能独保?此时不归顺,恐将无路可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若幅巾归朝,或可保全宗祀富贵。”

周保权尚属冲年,毫无主见,闻之心动,方欲点头应允,却听一声厉喝:“不可!”

一人霍然起立却是牙将张从富。他道:“我军方平潭州,士气正盛,何必遽自屈服?且我朗州城郭坚完,就使不能战胜,尚可据城固守数月,待他食尽,自然退去,何足深虑!”

他复又一拱手,朗声言道:“臣愿为先锋,与宋军决一死战!”

一言既出,堂下众将纷纷响应。议降之声,顷刻被淹没在金铁之气中。

周保权见众情激奋,只得改口附和:“从富所言亦有理,守为上计。”

 

中军帐内,宋将慕容延钊坐镇调度,闻朗州拒降,当即令閤门使丁德裕率骑数百,赴朗州宣谕德意,呼令开门。

张从富在城上应声道:“来将为谁?”

丁德裕道:“我是閤门使丁德裕,特来传达朝旨,宣谕德意!”

张从富冷笑道:“有甚么德意?无非欲窃据朗州。你去归语宋天子,我朗州封土,本为世袭。今张文表已灭,朗地已清,无须王师来此多事。劝你即刻退去,彼此各安边境,莫伤和气!”

丁德裕面色一沉道:“你是要反抗王师么?”

张从富傲然应道:“我朗州不同江陵,岂是任人拿捏?若欲取我城,先尝我箭!”言已,竟不待答复,挥手一箭破空而来,簌然直插丁德裕马前泥地!

丁德裕面色铁青,调转马头,疾驰回营复命。

少东家得报,看向晋中原,只见他冷然道:“既拒王命,奏之于上,再议进兵。”

六日之后,庚子日,南平捷报传至汴京。

赵大当朝,览表大喜,下令复命高继冲为荆南节度使,遣枢密承旨王仁赡巡检荆南。同时任命梁延嗣为复州防御使,孙光宪为黄州刺史,王昭济为左领军卫将军。

李景威忠烈之事亦传入京中,赵大闻报,沉吟良久,方叹曰:“忠臣也。”即命王仁赡厚恤其家,表章其义。

又令中使至朗州晓谕周保权:“汝昔上表请援,朕念其诚,特命大军南征,欲拯汝于危难。今逆贼已平,汝等反抗王师,欲以怨报德,究属何理?”

虽说从头到尾,宋军连个兵卒都未曾真刀实枪对敌张文表,而今一纸诏书,便将援兵之名,变作征讨之实。

 

同时,南平归宋的消息也传到了南唐和后蜀。

蜀中,成都。

绛帷高垂,朱檐重檻。檀香袅袅之中,玉砖铺地,金鹤玉炉遍列四隅。殿中暖如春日,正有三四舞姬执白羽团扇,轻罗曳地,围着殿中那身着金龙袍、正斜倚龙榻半阖眼的帝王。

孟昶年过不惑,蜀地养人,面容依然可见年少俊美。

蜀相李昊又进谏道:“臣观宋氏启运,天厌动乱已久,必有统一海内者,我蜀虽踞西南天府之国,若宋师南下,岂能久保?不若遣使朝贡,修好于外,固本于内,免启戎机。”

孟昶颇以为是。反正只要能保全这片富饶的天府之国,做藩国也不是不行。

自安史之乱以来,中原烽火不息,帝王易姓如走马灯。北地狼烟滚滚,兵戈不息。

纵观这几十年天下纷扰,唯有这巴蜀山水间,竟可独享太平。

蜀中地处险要,重山阻隔,除却前蜀灭亡时的一场大战,其余时日里,久安无战,百姓安业,商贾如云,斗米三钱,粮仓盈溢,府库充盈,富足之极。

须知在唐贞观十五年间鼎盛时期,才有斗米两钱的粮价。此时蜀中地区,富恕可见一斑,甚至有人讥道:“蜀人多五谷,弃之如粪土。”

但蜀虽富,兵不多。全地可用之兵不过二十余万,而彼时大宋禁军十万,辅以各地镇兵,总兵力已逾四十万之众。再者,蜀人久处安逸,军纪散漫,倘若真出蜀抗宋,怕是难以为敌。

孟昶遂遣使入宋,奉表称臣,以求安稳。

正待落笔之时,“啪”一声,一柄铁如意重重一敲掌心。

枢密院知事王昭远持如意走上一步,力谏道:“主上三思!蜀道险阻,外扼三峡,可当百万雄兵,岂宋兵所得飞越?主上尽可安心,何必称臣纳贡,转受宋廷节制?”

孟昶转沉吟半晌,缓缓坐直,停住了笔,一时踌躇难决。

王昭远继续进言:“观天下大势,我蜀地当西南,汉主地当东北,唐主地东南,倘若能与北汉、南唐同盟出兵,三面围宋,则中原表里受敌,我蜀即可出黄花、子午谷,一举恢复关右旧地。以此进击中原,则退攻都可得主动。”

孟昶轻轻点头,略为刮目相看。王昭远自幼随他长大,原是沙门出身,一路从卷帘使到枢密使,一直没有勋业,倒不知有这种谋略,可见那些兵书没有白读。

孟昶抬手命人取来地图,示意王昭远展开细陈。

王昭远铁如意如游龙般点指道:

“中原有事,襄阳为其头颅,黄、蕲乃其肘腋,江陵即腰腹之地。大江制东西之命,五溪为指臂之余,此荆楚形势也。荆湖者,国之上流,千里沃野,诸葛武侯亦称其为用武之地。”

他话锋一转,指向舆图上的几处江河汇口,“我蜀东面虽山川阻隔,但江水天成。岷江口之戎州、沱江口之泸州、嘉陵江口之渝州,俱是运兵要地。此三江皆汇于长江,我军可汇兵经夔州破巫山口,如蛟龙出峡,一朝南流入江汉平原,则兵如破竹。在转头向北穿插南阳,直入华北,兵临开封。”

王昭远又指北境,道:“成都北面虽有大巴、秦岭阻隔,但有七条蜀道可通川陕,陈仓、褒斜、傥骆、子午、金牛、米仓、荔枝,足以行兵送粮。宋军难以预判我军所出,若使其分兵防守,便是破敌之机。”

“昔日刘邦入关、韩信定三秦,皆用陈仓;诸葛亮北伐,亦屡走其道。唯独那子午谷,路近长安,若能出其不意,以奇兵潜行,长安唾手可得!此路虽险,然正是兵贵神速之道。若陛下肯修书与北汉、南唐,两面联络,我蜀可出子午,联军北汉东出潼关,直取洛阳。”

“我水师则由归州、陕州转进长江,直抵江陵,一旦夺下此城,便可切断宋军与东京的后勤联系。眼下宋军发兵虽快,私以为宋朝禁军未动,多是就地征调荆南周边驻军。如此一来,安、复、郢、随等州必然空虚。”

他轻点汉阳云梦泽,“南唐若能自鄂州西进,取汉阳、汉川,此乃南唐旧地,借念旧之情,士民易归,然后图谋周边州镇,包围襄阳,控制漕粮。届时若武平尚存,便可诱宋军深陷荆湖泥泞,军需不继,水土不服,而我等联军则守而不战,以逸待劳,坐耗其力。王师再锐,也不过匹夫之勇,终将困死湖泽之间。”

李昊冷哼一声,忍不住讥道:“诸葛孔明才兼文武,深谋远虑,尚且不听魏延之计,冒险出子午谷,你道出兵可破长安,真是不知蜀道艰险!竟敢以蜀一地之兵,妄图夹击宋国,直取长安、洛阳?”

王昭远昂然道:“我王昭远不是诸葛,胜似诸葛,他做不到的,我未必做不到!荆、襄左顾川陕,右通吴会,南极湖湘,北控关洛,左右伸缩,皆为进取之机。疆界虽远,而险要必争者,不过四五处,如人六尺之躯,其护风寒亦数处耳。今所谓险要,不过江陵、襄阳而已。守江陵可以开蜀道,控襄阳可以援川、陕。进可威胁开封侧翼,退可据险自保。此时多方起战,宋军焦头烂额,正我乘势而起之机也。若要经营大业,计无出此。”

王昭远道:“先前逋税得资,正可为军饷。”

建隆三年末,孟昶令磨勘四镇十六州逋税,追督五年。此举虽能聚敛银粮,但无异于置民倒悬。蜀中街巷已传出诗句:烦暑郁蒸无处避,凉风清冷几时来?

一诗传百口,言尽万户愁。

孟昶年少时,也是个神医。他十六岁继位,权臣环伺,十分骄蹇,其中一个老臣李肇长年拄拐,来朝称病不跪。听说孟昶连杀李仁罕全族、张业父子,李肇膝盖不会打弯的毛病,立刻痊愈。再思孟昶当年作令箴,道:“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可见也确有励精图治之念。只不过多年酒色空度,已经将他敏锐的政治头脑钝化了。

李昊道:“蜀国之所以能安至今日,皆赖天险保我。而今贸然北伐,是以蜀之弱击宋之强,舍本逐末,恐难善终。归、陕两地,宋必有驻军防守,岂容轻易涉足?况且南唐本与楚有隙,怎肯舍其富庶江南而来冒险?又畏懦一心事宋,如何断定他们肯出兵?北汉更是弹丸之地,无力久矣,不足为恃。若此举失败,不啻自招祸害,引大宋之兵倾国而来,恐怕未等我兵出谷,大军已入成都矣!”

王昭远不答,只拿铁如意慢悠悠摇着,在这朝堂上,他只用等孟昶一个人点头。

孟昶侧首瞥了他一眼,终是点了点头。遂遣孙遇、赵彦韬、杨蠲等以蜡丸帛书间行遗北汉、南唐,言已于褒、汉增兵,约北汉济河同举。

朝会将散,孟昶低声唤道:“昭远,今日便留在宫中吧。”

王昭远略愣,随即会意,低首应道:“臣遵旨。”

 

南唐,金陵。

高位上,端坐一人,头顶僧伽帽,身披红罗销金,明俊酝藉,举止儒措,宛若士人。

此人正是南唐国主李煜。

他信佛成癖,常以佛理驭政,不喜议兵谋国之事。朝堂之上,气氛宛如斋堂讲经,不似人君理国。

镇海节度使林仁肇上前奏对:“宋如今调兵荆湖,势图南下,下一步必将窥伺我金陵,此刻宋军千里奔波,士卒劳累,这正是可乘之机。请假臣兵数万,出寿春,渡淝、淮,据正阳,因其思旧之民,累年之粟,复取淮甸,势如转丸。臣起兵日,仍驰闻北朝,言臣据兵窃叛,事成归国,否则请族臣满门,以明陛下无二。”

李煜一惊,面色大变,连忙摆手:“你、你千万莫要妄言!此等逆乱之语,若传出去,这……这岂不连累国家!”

但他转念一想,宋军若果真攻下荆南,金陵危矣。他自觉南唐不敌宋朝,若能屈身谦逊、割地纳贡,或尚能苟延一线。

他心绪微乱,命召同平章事殷崇义入殿。这殷崇义为三朝元老,多次出使各国,辞令婉转,进退有度,素不辱命。建隆元年出使汴梁时,曾于酒宴间被赵光义责问:“不知我宣庙讳耶?”,遂改姓为商,自此名曰商崇义。

李煜问道:“如今要遣使入宋进表,谁最合适?”

商崇义沉吟良久,答道:“韩王李从善,皇族之胄,素有礼仪,旧曾为陛下出使北朝,此番遣之,最能显我南唐恭顺之意。”

李煜闻言一怔,未置可否。此次出使事关生死,若是稍有不慎,恐有变数。但他也知李从善确为上选,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此时,中书舍人张洎见李煜心情不虞,便开口言谈佛法,旁征博引,李煜这才面色稍霁。

自后主崇佛,宫廷上下亦皆趋附风尚。百官之中,为求主上欢心,竟有不少大臣素日不食荤腥,身披布衣,口诵佛经,俨然皆成清修之士。唯有中书舍人徐铉、李平潘佑几人素来不信佛,但也并非理性实务之人,只不过更偏好鬼神之说罢了。

朝议既毕,李煜握佛印行走,信步行至净居室。此地乃宫中佛苑,高僧云集。

一位僧人正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念经,低声诵咒。

李煜素手摩印,等了片刻轻声道:“小长老。”

僧人念完了经才转过来,起身合掌一礼:“国主。”

李煜道:“小长老,请继续讲摩诃止观。”

僧人言语玄妙娓娓讲起智顗的摩诃止观,念一章罢,又低声道:“智顗大师出世之时,闻人道:宿世因缘,寄托王道,福德自至,何以去之?他曾在金陵弘传禅法,亦有一目重瞳,国主已发菩提心,已深识不思议境,了知一苦一切苦,思惟彼我,伤痛自他,即起大悲,大抵是为智顗大师转世,今世降生人间,为救万民而来。”

李后主信以为真,连连点头。他心中暗想:既然我乃佛身转世,天下之事,何需忧虑?宋军之来,又有何妨?

小长老又低劝道:“国主乃金陵佛子,当以佛法泽被万民,广施佛寺,兴建佛塔,使法轮常转,香火不绝。如此,则天地感应,国运自昌。”

李煜闻言大悦:“我已命人在牛头山上大建兰若寺,规模当千间之数,僧众千余,晨钟暮鼓,香烟不绝,每日所供,皆异域珍馐,只为供养佛陀。”

说罢,他亲往宫寺中视察香灯。他极重佛前长明灯,特令诸郡死刑重案,凡要行刑者,皆需上奏大内,由他亲自裁定。每案核实无误后,先于佛前焚香点灯,若灯火至天明尚明,则示罪者获佛宽宥,暂且赦留;若灯火燃尽,则为天意已决,即可行刑。

李煜信步入殿,香雾缭绕之中,罗汉庄严、佛像巍峨。他微微俯身,逐一细看殿中灯盏,见诸灯皆亮,火焰跳跃如舞,满目金光摇曳,恍若佛光普照。

他欣然点头,口中喃喃:“佛佑昌盛……”

 

丁未,赵大的手谕送到,但武平权反在下,张从富拒而不纳,周保权只得下令继续撤境内桥梁,沉船沮河,伐树塞路,一意与宋军为难。

李处耘早已料敌先机,命判四方馆事武怀节、战棹都指挥使解晖等分兵并进,水陆齐发,直扑岳州。

两日后,己酉。宋军行至潮湿洲滩,队列沿长江大堤缓行,穿行于君山脚下,与岳州隔岸相望。此处一边是波光粼粼的洞庭湖,一边是田畴沃野,茅屋星罗,垸田密布。

有村人远远见军队而遁,李处耘遥见一村巷中,有矮小男子腹若隆起,行止怪异,状若怀胎。听闻南蛮之地,多巫觋魇术,如今见了也不由暗暗吃惊。

岳阳之地,得天独厚,汇一江、一湖、一山、一原。

一江者,乃万里长江,自西入湘,独宠岳阳,蜿蜒百六十余里。一湖者,即洞庭湖,吞江纳水,浩渺无边,水尽南天不见云,非中土他地可比。一山者,为幕阜山脉,东屏岳阳,峥嵘突兀。一原者,洞庭湖平原,长江冲积而成,沃野千里,渔米之乡,盛产稻谷。

湖南统军使黄从志拒命苦守,麾下兵马不过几千,但待南部永、衡、道州援兵一至,未必无一战之力。一旦北军攻下岳阳,舟师可逆湘江进入腹地,南平将大门洞开,无险可守。

而对宋军而言,岳阳更是咽喉要地。地处长江之中游,从湘江进入长江,西联荆襄、蜀中,东接江东吴地,湘、资、沅、澧四水汇入洞庭,于城陵矶处为通江关键之渡。此地若下,水陆交错,兵可如龙潜鳞动,一战而定湖湘。

两军对峙三江口两天,武平军借地利据守,宋军舟师探流进逼。李处耘勒马驻足,遥望洞庭湖,旌旗连天而起,猎猎作响。他麾下诸将已然布防完毕,却不急于一战。

正当此时,李处耘忽觉小腿微痒,低头一看,皮上正赤,起了如小豆、黍粟一般的疹子。他蹙眉掀开甲胄,以手摩挲,竟隐隐作痛,如针如刺。

“怕是被水边毒蚊叮了。”他自言自语,神色不变,轻轻掩甲,又负手踱开,丝毫不将此放在心头。

而岳州城中,黄从志却焦如热锅蚂蚁。他早发书谭州求援,盼若星火,却迟迟不见兵至。至此一刻,心中不安应验,潭州……怕是出事了。

他火速修书朗州,遣快骑疾驰。但天不假人愿,未待援兵而来,二月末,城南一股奇队突现。他麾下军士以为是援军。

哪知军旗近前,赫然竟是宋军旗号!

黄从志面色如灰,未及回阵,李处耘已亲率主力趁势猛攻。岳州外三江之口,鼓角齐鸣,宋军兵锋所指,武平军如纸糊一般,溃不成军。

此战,宋军大破武平军于三江,获船七百余艘,斩首四千余级,乘胜追击,遂取岳州。

武平赖以自固的长江咽喉,自此落入宋军掌中。

李处耘对这个战果并无意外。在三百公里外,处于武平腹地的潭州,早被宋军控制了。

数日前,江陵陷落之后,早有信使自荆州出发,携捷报直送潭州。潭州的三千南平军,一闻旧主投降,旋即被宋军整编。潭州驻军在两千人上下,同时还有不少伤亡,所以这支三千人的宋军快速接管了这座湘江重镇,切断了武平南部支援朗州的通道,永州衡州道州全州的兵马。

黄从志等待的援军根本就不会来。

岳州既下,潭州既失,朗州无恃,李处耘整顿军伍,仅息三日,即刻折而向西,逆澧江而上。

 

三月初八,岳州捷书至。是日,赵大与符彦卿同宴金凤园,席上设靶而射,赵大神清气朗,七箭皆中鹄的,众臣拍掌称贺。

符彦卿立马进前,笑道:“陛下箭术惊人,若带兵上阵,敌将岂敢当锋?岳州既捷,南征大势可定矣!”

赵大闻言,龙颜大悦,道:“将军所言极是!”

当即颁下赏赐,从臣赐马、银器、锦缎各有差。

Notes:

中华文韬武略经典 方舆纪要 续资治通鉴 宋史 酉阳杂俎 贾氏谈录 十国春秋 御批续资治通鉴纲目 全唐文 续唐书 南唐书 新唐书 九国志 宋会要 类说 湘山野录 蜀梼杌 四川通志 蜀鉴 蜀典 清异录 东都事略 贞观政要 宋太宗实录等

更正一下,查资料发现春联这个时候还没有出生。把前面的春联改成幡子了。打仗好累,再也不想当皇帝了。

Chapter 63: 敖山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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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延钊、处耘乃陆续进兵。李处耘为先锋,先抵澧江南岸,纵马登高,遥见江北敌军布阵,旗帜猎猎,船桅如林,倒也阵脚森严。

军中鼓吹一响,李处耘佯作欲渡,意在试探虚实,奈何张从富指挥武平军层层拦截,阻水断岸,此地布防已久,屡次试渡皆无果。

三月初,连日浓雾迷江,四野昏黄,天光晦暗,视线如织幕垂帘,难辨敌影。李处耘只得按兵不动,静候战机。

张从富不甘守势,趁其不进,遣数支轻兵小舟出动,夜袭军营,围点打援,虽无大害,却教李处耘不堪其扰,烦不胜烦。

一拖,便是十数日,至三月中。

恰在此时,慕容延钊大军自后而至,夜宿三日,悄然分兵,沿上游绕行,伺机南渡。此番行军秘不发声。牙将张从富心思尽系李处耘身,料不到刺斜里杀到一支宋军,已至阵后,仓皇之际,急忙麾兵对仗,刚交手数合,骤见对岸大军趁势强渡,左右夹击,顿时阵脚大乱,望风而溃,李处耘乘势挥军追击,一路赶至敖山砦。武平军见势不妙,弃砦而逃,直奔朗州而去。宋军夺得要塞,斩获众多,朗州门户洞开,武平首府危在旦夕,朝野震动。

敖山砦扼守鳌河要道,可通岳阳、潭州,为澧江流域军粮辎重中转之所.此战告捷,天色已暮,李处耘命军驻砦修整,整顿兵甲。

说是修整,实为掳掠。

砦中有一敖王庙,殿宇巍峨,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庙前一对石狮雄踞高台,神情狞厉。主殿供奉敖王天子,外墙张挂满纸菩萨,乍一看也不知是哪位神仙。这纸菩萨分为纸衣与纸脸两部分,信众买下面像,自绘其容,可随心与纸衣搭配组合,倒是拼出许多怪异乱神来。

此间百姓,多无唯一信仰,见神便拜,遇佛便跪。并不深究神明来历、品秩,只觉菩萨有求必应,越拜越灵。被军士拖拽出庙之时,仍念诵着那一长串菩萨名号。

殿中最高处,敖王天子、后汉高祖刘知远,静静俯视,士兵没能认出这位神王,才免遭一劫。

 

迟明。

晋中原被一阵痛意惊醒,肩头传来隐隐刺骨锐痛。他轻一翻身,牵动伤处,登时皱眉倒吸一口凉气。

甫一起身,榻侧之人便跟着翻动了一下。

自从晋中原肩上受伤,少东家总是躺在另一侧,以免压到他的伤口。

少东家听得动静,迷迷瞪瞪回头望来,声音带着点鼻音:“怎么了?”

晋中原撑手坐起,低声道:“无事。”

这两个字说得轻快,少东家听惯了他的语气,怎会不知其中有异。

他揉揉眼,坐起身来,顺手摸过灯座,一指点燃,火光幽幽亮起,将帐中映得明暗交错。

他才惊觉晋中原面色如纸,唇角泛白,整个人带着一股病气。他捂着肩膀,眉心微蹙。

少东家神色一紧:“别动。”

他上前俯下身,将晋中原肩头的绷带拆开。布带已被汗水浸湿,解开时黏皮带肉,赵二闷哼一声,咬牙不语。

伤口边缘渗着淡黄脓液,显是愈合不佳,兴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肩头、颈侧及锁骨附近,还浮现出一片赤红的小点,密密麻麻。

少东家神情愈发凝重,探指轻按,晋中原猛地蹙眉,险些缩身避开。

他看不出跟脚,起身披衣:“我去叫医官。”

晋中原想抬手叫住他,手臂一动,牵扯到伤处,便疼得眼前一阵发黑,话也说不出。再看,只见那身影已揭帐而出。

不多时,医官提药箱疾步而来。营中夜深,他神色凝重,坐下便察看伤势。拆净绷带,又看了那些红点许久,面上也现疑色:“军中不少将士都长了这疹子,兴许是伤口未敷得透气,血热夹毒。”

医官将药膏研好,细细涂抹在伤口上,重新包扎。

帐中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低微的噼啪声。

他侧身躺下,听着身后毫无动静,闭上眼,微哑道:“等什么?”

少东家靠在床沿,倚着矮几坐着,半晌才闷闷开口:“你可不能出事。不然我如何跟赵大哥交代。”

晋中原听罢,一笑未完扯着疼了,气出了一半便遏住,喘了口气道:“你同他交代什么,说得好像……他将我托付给你似的。”

“……轮不着你,是我自己要来。”

少东家一听,立刻就不高兴了,起身把灯盏一吹:“开封府一群人赶着巴着伺候你,你来这破地方图什么?”

屋内一暗。

晋中原闭着眼,声气倦倦:“你真以为开封府就太平了?如今的局势……可不比这前线好待。”

他苍白的轮廓淡而虚浮,少东家许久不语,听得帐中呼吸缓慢深沉。

药里有阵痛的东西,令人昏沉。过了会,少东家悄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寻了一处角落缩着。

 

这日士兵在寨中清点俘虏。此次俘获甚众,除了兵卒,还有敖山砦一带的老弱乡民夹杂其间。

正点数间,一名士兵啧啧称奇,指着其中一人唤道:“快来瞧瞧,竟然有男人怀胎!”

“男人哪能怀胎?”

“嘿,瞧他那肚子鼓的,这不是怀胎是啥?”

旁边几名兵士也凑过来看,见这人大腹圆滚,倒真像妇人有孕一般,一时间哄然大笑。

“喂,你是男的吧?还是你真给哪个野汉子怀了个种?”

“你说他生的是男娃女娃?”

“哈哈,不如剖开来看看!”

那男子年约三十,面色苍白,嘴唇哆嗦,却一言不发,只死死按着腹部。

“啧,还真给护上崽了。”

“看他这样子,说不定肚里藏了兵符图纸,剖开搜一搜!”

“说,你到底谁派来的?”

两名兵士已上前动手,将那男子拖至空坪,拔刀欲试,在他肚子上比划起来。

寨中顿时骚然,男子挣扎间失声惊叫,一名白发老者跌撞着跪倒,伏地连叩数下,额头立时破皮出血。

他哀声哭诉:“军爷!军爷!他是我儿,从小患了奇症,莫杀他啊,砦中人都可担保……还请军爷高抬贵手,放过他这条命啊!”

“谁替你担保?”兵卒扫视砦人,众人唯唯诺诺不敢作声。

老者顿时声音颤抖:“你、你们是嫉妒我儿福盛啊……早晚要毁在你们手上……”

“呸,装神弄鬼!老不死的滚开!十有八九藏着什么邪胎怪种,咱们还替你斩妖除害了呢!”

这些士兵都是杀出来的,两脚羊而已,叫几声,杀得才有兴致。

刀光霍然一闪,血箭飞溅。

一声哭叫,男子的肚皮被生生剖开,众人正欲嬉笑,谁料从他腹中竟扑通滚出一物——!

赫然是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乌发未脱,眉目模糊,尚带血黏。

“我尻……”

那军士顿时一哆嗦,踉跄倒退,面如土色,“妖怪啊——!!!”

老者扑上前,一把抱住痛晕的儿子,伏地哀嚎。

他抽出腰间的傩面,傩面赤漆,额有双角,鬓若飞戟。

老者扣戴上面具,像是换了一个人,声音也变了调,用诡异的唱腔哀泣道:

“送梅山咧~~~”

声音尖细悠长,似哭似笑。

话音刚落,只听人群深处,响起一声古怪的鸣角。

“呜——!”

老者唱念道:“一声鸣角去哀哀,关请上元唐将来。万兵赴阙追魂使,魂归魂返魂不回——”

“二声鸣角去连连,关请中元葛将前。孝孝之心护病躯,悲悲切切泪如泉——”

“三声鸣角去番番,关请下元周将官。黑雾罩魂不见天,回魂路上引灯寒——”

鸣角三声,悠悠袅袅。唱毕,老者自袖中洒出一把黑灰,扬洒于那男子面上。

众兵也被稍微镇住。

那血肉之中,男子剧烈一颤,真当回魂,喉中咯出一口血,睁眼断断喘息。

老者看着他的儿子,用手拂去血渍,喃喃道:“儿啊……你差一点,差一点便生出蚩尤头来……可惜天时未到,是个死头啊。”

那人脸色惨白,却不哭己命,反而抱头嚎哭道:“孩儿愧对阿爹啊!未能承福圆满,白白折了福气……”

老者叹道:“蚩尤头死,天命不济,灾厄将至……儿啊你命好,早享福啊。”

说罢,他颤巍巍摘下傩面,将那面具顶端利角对准身下,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俯身一刺,直入男子心窝!

傩面染血,那狰狞的面容此刻宛如活物般咧嘴而笑。

 

刚被镇住的军士自觉在俘虏面前丢了面子,面色铁青,环顾一周,只觉得旁人眼神看他都是蔑轻嘲笑。

不少俘虏都盯着那掉出来的人头跪下,喃喃有声。

他当即给了这颗肉团一脚:“什么头不头的,不过一堆烂肉!一个男人还想生娃儿,恶心死了!”

“啵”地一声,那堆血肉被踢得稀碎,粘糊不堪,里面似乎冒出什么东西。

士兵定睛一看,又看不见东西,“呸,眼花了。”他骂了一句,抡起刀来,对准几个刚才最“顺眼”的俘虏,一刀一个,手法娴熟,宛如砍瓜。

“都饿了吧?这肉倒是鲜得很。”他说罢,偏头吆喝,“炖一锅罢,今儿个咱兄弟们也尝尝蛮人味道。”

此言一出,周围兵卒面面相觑,有人笑出声来:“人肉也分南北?这味儿指不定还真不一样呢。”

一众将卒正在备锅烧火,军帐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喝断:“住手!”

少东家见这些人茹血餐肤,脸色当即变了。

“以人作食,成何体统!”

一名军士辩道:“元帅,这左右不过是些蛮人——”

“蛮人?!”少东家冷笑,转头望向新近赶来的李处耘,“李都监,你麾下兵士行事如此,便是你一贯的治军之道么?”

众军士面面相觑,不敢再言。谁都知,这两位不和,真翻了脸,倒霉的还得是他们这些,一个不好那脑袋怕是就跟锅里那几块肉一块去了。

李处耘倒是见怪不怪,眉不动,眼不挑,淡淡道:“将军早年也见多了,怎么现在菩萨心肠上了。”

吃个人而已,这年头,最惨不过做人。

两人一照面,空气中便有了火药味。

这时,听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

“元帅!元帅不好了!”军医踉跄赶来,高呼道,“晋虞侯……吐血不止!”

少东家脸色骤变,顾不得与李处耘言语,袖袍一拂,急奔回帐中。

他一走,那群刚才准备动手的兵士才缓了口气,低头不语。

李处耘扫了他们一眼,“俘虏既已多余,留着浪费军粮,不如效用。”

又检阅俘虏,视有肥壮之人,割肉作糜,分啖左右,择少壮数名,黥字面上,纵还朗州。

 

此时,另一边。

密林深处,枝叶低垂,天光濡湿,浓雾缭绕,一股森冷的气息盘桓不去。

仔细分辨,才发现这股冷气,来源一位白发男子。他以半边面具掩了容颜,脚边跪着一个瘦小的少年,年岁不过十余,骨节尚未舒展,四肢却因寒意和剧痛而收缩成一团。

少年不断颤抖,口中低低哀吟,指甲陷入掌心,额上冷汗淌如雨下。过了好一阵,他力气渐尽,只得跪伏在地,肩膀抽搐不止,几欲晕厥。

白发人微一收气机,神通稍歇,也不催,只静静看着。

“在哪里?”

少年听了这句话,浑身哆嗦,过了片刻,才低喘一声:“我……我算……”

他颤颤地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咬牙聚气,双手无力地将之抛出。

他垂头看去,才看清第一爻,脑中便如针锥刺骨,双目倏然剧痛,仿佛被刀割似的。他“哇”地一声吐出血来,溅满面前泥地。

“这人……要我算的究竟是什么鬼东西……”他在心底骂道,“每次只占百中取一,便叫我如此反噬,耗法损寿,活不过几天了吧……也罢,早死早脱身……唉,师父,早知如此,何必教我道法……”

抛了六次,少年已经吐了一小滩血,白发人不为所动,等着少年解卦。

少年几乎是字字泣血,说完一个方位,整个人便软倒下去。

等了片刻他才俯身,一把将少年像麻袋般拎起,搭于肩头。往刚才所说的方向走去。

“你最好不要骗我……”

Chapter 64: 张五郎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晋中原不知怎的,近来竟频频呕血不止,一吐便是一大盆。起初不过寒颤恶心,头微痛,他并未在意,只道是风寒,眼下竟然整日神困倦怠,四肢振淅,骨节皆僵,呕了血,反而舒畅些。

少东家守在旁侧,眼见他唇角溢血、面色惨白,心头大恸,几欲落泪。

医到用时方恨少,早知如此,当年就该多听天叔的话,多背几个方子,也不至于此时造诣不足。

但束手无策者,不止他一人。

医官赶至,看了半晌,反复诊脉切舌,又问了数句,最后面面相觑,神色惶然。

“此病来势古怪,非伤寒之气,非内疾积郁……不敢妄下定论。”医官擦了擦冷汗。

少东家差点要骂这些庸医,好歹忍了下来,道:“可有缓解办法?”

医官不敢托大,连连拱手道:“已拟了几张方子,可先一试,按理能止血调气,缓一时之急。”

苦草熬煎,药气缠绕不散,将晋中原身上那一丝熟悉的龙涎香尽数掩去,徒留一股草腐与铁锈混杂的味道。病容苍白,眼下罩着一圈浮红,是刚刚呕血激的。

不多时,那人便在少东家的怀中缓缓昏厥过去,连指尖也冷了,少东家攥着他的手指,怎么也热不起来。

……

此时,李处耘那边亦没耽搁,悄然拨出一支轻骑,绕小道前往朗州,一探虚实。

 

南唐。

金陵花香扑面。

李煜展读蜀国密信,正准备反手送给宋廷。

卢绛上前一步,冷声道:“国主,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陈乔、张洎亦颔首称是。

被众人一劝,李煜面色犹疑,真的……要和宋朝撕破脸皮吗?

正犹豫间,一人单膝跪地,高声请命。

“臣愿领命,若是失败,请族臣。”

李煜抬头望他,只见那人面似古铜,双眼精光内敛,耳边隐现猛虎刺青。

此人正是林仁肇,林虎子。他虽担任将帅,仍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因此深得军心。

李煜嘴角动了动,竟一时热泪盈眶,起身伸手紧紧握住林仁肇之手:“林将军……那便倚你一试了。”

一旁,卢绛再进一言:“吴越乃我南唐之仇雠,他日必为宋朝向导,掎角攻我。当先灭之!”

李煜却不答话,思绪已经想着几日前采石矶下的事,有僧人在江边草庵,生来不食五谷,只以草木为生,道行极高。他心有所动,欲召其入宫供奉,为国家祈福。

退朝之后,皇甫继勋悄然奏道:“国主,林仁肇其心如何难测。不如将其家属看守于近内,若有异动,也便以作筹码。”

李煜先是断然拒绝。皇甫继勋再提,李煜默然片刻,叹了口气,道:“我不欲如此……但如今国势如此,不得不防。”

不久,林仁肇带着兵马出发。

 

后蜀。

蜀主孟昶亟命王昭远为都统,赵崇韬为都监,韩保正为招讨使,李进为副,率兵拒宋,且令左仆射李昊,在郊外饯行。

王昭远一身戎装,铁如意在手,气宇轩昂,自觉兵法胸中藏,诸葛不过如此,一时不免顾盼自雄。酒酣攘臂,对李昊笑道:“李公,此行何止克敌,当领此二三万雕面恶小儿,取中原如反掌耳!”

李昊端酒未饮,默默看他一眼,终只道一句:“都统壮志,预贺凯旋。”

 

几日后,晋中原方才止住呕血,精神稍振。

正好斥候回报,被黥的人逃入城中,报称宋军好啖人肉,顿时全城惊骇,仓皇奔走。

晋中原眉头一皱,抬眼望来。

少东家与他目光一对,奇道:“这不是好事吗?”

晋中原轻咳一声,“此事不对劲。朗州军里可不是没吃过人肉的人。如今为何偏偏听说宋军吃人,便惶然溃散?”

“这……倒也是。还有别的原因?”

“那日你见的蚩尤头,细细讲来我听。”

少东家细细讲了,道:“你怀疑是这个?”

晋中原点头,抬起一双湿眼,“将军,朗州此时大惧,正是破城良机。南蛮之地,巫觋甚盛,得尽快拿下朗州,迟则生变。”

少东家眉尖拧起:“你好生养病,这事有李处耘盯着。”

晋中原一瞪,目中浮出几许隐怒,又无力与他辩,只道:“你倒是轻松。”

少东家抿了抿唇道:“好好,我知道了,我和李处耘商议去便是。”

可这一去中军大帐,才知李处耘也病了。

少东家大惊,快步入帐,只见医官正围着他,用匕首割掉腿上的烂肉,小腿早已肿胀发疮。李处耘咬着白布,双目紧闭,幅度很小地抖着,浑身上下多处起了红疹,连热不退。

少东家心头一沉,转头吩咐:“立即彻查全军病况!快!”

至傍晚时分,四方汇报陆续而至。

少东家听着汇报,十分凝重。

今营中手足发红丘疹者,占十有六七。其中多数伴随高热、腹痛。

医官总结道:“初得之恶寒,头微痛,目注疼,四肢振淅,骨节皆强,旦醒暮剧,手逆冷。依症看来,为瘴疟伤寒。确切病因未明。”

军中竟然大半人都得了这种怪病。

眼下,晋中原、李处耘相继病倒,只剩下他这个慕容延钊的壳子撑场。

少东家收紧指骨,这些骄兵悍将,他要是真的带上战场,恐怕露馅。再者军心不稳、瘟疫横流,先稳住才是关键。

他咬牙,提笔写信飞发后方:

“请即转运善治瘟疫疟疾医官,并调所需诸药……”

旋即下令:

“凡染疾者,立即划营另处,严禁混同主军。”

 

少东家回到帅帐时,晋中原正斜倚在榻上,气息微微,药香混着土腥味,飘散于帐中。

“军中情形如何?”他睁眼问,声音沙哑。

少东家坐下,将昼间的军报一一告知。晋中原听罢,挣扎着起身,靠坐于枕:“最早出现红疹的兵士,是在什么时候?”

“大约是三月中。”

“他们可有吃过什么?”

少东家回想了一下,神色微变:“他们……好像都吃过人……”

晋中原已沉下脸来,“带我去俘虏那审讯。”

少东家立刻按住他,“你这身子还是算了,我把俘虏带过来。”

“不可!”晋中原打断,喘了口气道,“若让俘虏得知军中病疫,必定传言四起。现在只能我亲自去,不可旁人代劳。”

少东家不肯,道:“你这幅样子,去了也是丢里子,告诉我要问什么,我替你去。”

晋中原闭目片刻,理出一番计划,低声吩咐。少东家听了感觉奇怪,但既然是阿原这么要求,他便照办不误。

 

俘虏营帐。

“我们现在怎么办?”一名青年哆哆嗦嗦地发问,目光投向中间的一个身影。

那中间的人名叫扶汉阳,是寨中的一把手。

帐中一片躁动,有人低声咒骂:“我才不想等着被吃掉!小陈昨天怎么死的,你们都看见了!”

人群中白发老人听到这句,浑身哆嗦一下,咬紧牙关。

扶汉阳一开口,众人安静下来,他压低声音:“当然是逃。趁现在挖地道出去。”

“可用什么挖?连根木刺都没留下。”他们身上的东西都被搜刮走了。

“用手。”

“可是……手都被绑着。”

 

扶汉阳便在地上石块上摩擦绳索,发出窸窸窣窣声。众人见状,纷纷效仿,小心翼翼,屏息凝神,生怕惊动看守。

众人也照做,但到底太慢了,而且还不能发出大动静。听见脚步,他们就胆战心惊地装睡。

……

夜半,外面忽传来急促脚步与呼喊,看守的军士急急忙忙跑走,一阵骚动后,营外竟是寂静无声。

靠近帐门的年轻人探头一看,惊喜低呼:“真的走了!快、快起来!”

扶汉阳也趁势一挣,绳索终于脱落。他正欲走人,就见帐帘掀起。

一名身形削瘦的青年站在门口。

众人一愣,刚要后退,那人却赶紧摆手道:“别怕,我是来救你们的!”

他手起刀落,将众人手上的绳索一一割断,低声催促:“还有几个帐子得救,一起快走!”

众人见他行事利落,话语中并无敌意,便半信半疑跟随他自后帐潜出。

救了人,他们绕进山路,远离了宋军营地。

扶汉阳靠近他,低声问:“你是武平军?怎不救那些守军?”

那人嘿嘿一笑,轻声回道:“他们留着有用。等我们大部队一到,自里应外合,宋贼哪还翻得了天?”

扶汉阳微微皱眉,又问:“你叫甚名字?”

青年随口答道:“江五郎。”

这些俘虏大多是蛮人,听到他们耳中,倒成了是张五郎。

扶汉阳的眼神立刻变了:“张五郎?!”

少东家听他讲江五郎的口音有些古怪,但还是点了下头。

众人相视一眼,纷纷以虔诚的目光看着他。

“竟是翻天倒海张五郎祖师爷显灵!”有老妇高声喊道,声音里带着狂喜。

少东家疑惑:“什么东西,什么显灵?”

没人回答他。大家自顾自地喊叫着,“祖师爷转世回来了,这些吃人的家伙该遭报应了!”

众人双手合十不断点头:“祖师爷一定要让这些恶贼不得好死啊!”

少东家惊愕不已,简直不知如何解释,他似乎被误会成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

这时有个孩子,好奇道:“你真的是张五郎?”

老者脸一沉,喝道:“不得冒犯祖师爷!”

众人围在少东家四周,仿佛怕他一转身便要升天走了。

他们一行在山中走了数日,始终未能脱出敖山。有人开始怀疑:“是不是……迷路了?”

少东家强作镇定:“不会,我算到另一个方位有埋伏,往这里方向不错。”

这些人早已将他视作救世真主,竟也无一人怀疑。期间他打猎烧食,分食众人,借着一个口音误会,也是声望愈隆。只是每当他欲探听蚩尤头时候,扶汉阳总是淡淡岔开,避而不答。

此人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有能耐的,少东家不由对他加意提防。

这日夜行至山涧,少东家道:“此地是出山小径,我们从这里走。”

扶汉阳冷冷截道:“祖师爷,不必再兜圈子了。”

少东家一怔,回头之际,忽觉脑后一阵风响。他侧身避过,只听“啪”一声,一块石子擦颊而过。

“你们做什么?我可是来救你们的!”他怒喝。

身后那老者却缓缓举起手中石头,口中低诵:“祖师爷,你一定要随我们回上梅山。”

少东家被石头一砸脑袋,眼前一黑。扶汉阳与数人将他架起,带往岸边,登上早抢来的一条小舟。

最后一刻,少东家只希望在山下的宋军能够把他救回去。

然而,少东家所不知的是,此时山下情势早已大变。

洞庭水军突然夜袭敖山砦,朗州张从富亦趁机自西攻来,原本接应他的小股兵马,早已被李处耘紧急调回,前后无援。

李处耘虽勉强镇守,却因高热头痛,调度失常,连夜被两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更糟的是,营中瘟疫未平,兵力空虚,军心不稳。

此时他倚坐帅帐,一手扶额,忽然念起,“粮草怎么至今未至?还有这几日的手谕,为何一封未到?”

……

是夜,一名江陵逃兵跌跌撞撞地闯入营中,衣衫褴褛,满身尘土,气息尚未稳住,便跪地嚎道:“江陵……后蜀来袭,江陵失守了!”

晋中原闻言,浑身一震,一口鲜血自喉头呕出。他闭了闭眼,唇边浮起一丝苦色。

不知道少东家那边怎么样,有那一小队在,只要赌对了,应该问题不大。

……旋即他想到从江陵到敖山砦还需要一些时日,这样算来,江陵失陷绝非今日之事,怕是已有数日。

“不对……”他喃喃低语,脑中念头急转。

蜀国下江陵只有水路,必然经过两州,若归州、陕州亦失,理当更早有军报传来,怎会至今毫无音信?

归陕无报,江陵先覆?

不对!太不对了!

晋中原脑子急剧地想着,“不该如此……”

朗州军近来动作频繁,兵力暴涨,十分蹊跷,绝非凭空而出。

兵力……!晋中原如遭雷击,眼神倏地一凝:

潭州!出事了!

潭州既破,南路屏障失守,被阻拦的敌军可顺水直扑岳阳!而岳阳一旦失守,敖山砦便成一座孤岛,被死死围困于群山之中,水陆断绝,粮草难续,危在旦夕!

但是……是谁?

他想得头发晕,口中涌起一股血腥,强自按下,帐外一阵急促脚步,一人破门而入。

正是李处耘。

此时的李处耘,发髻凌乱,双目血红,一身铁甲铮铮,却掩不住病容。

“慕容延钊在哪?!”李处耘带病指挥,有所失利,他正找慕容延钊,却得知人不在,登时气炸,闯进帐中,对晋中原道,“我回去后,定要亲奏天颜,禀明陛下,慕容是如何坐这主帅之位的!”

晋中原面色病白,鬓发微乱,神情冷定,从怀中取出一物,“你现在就可奏。”

正是一块雕金的御赐金牌,见字如见人。

李处耘脸色变幻几次,冷哼一声,拖着病体出去了。

 

梅山。

上峒梅山,赶山打猎。中峒梅山,放牛赶鸭。下峒梅山,点兵发猖。扶汉阳所在是上梅山,树木虬枝交错,藤蔓垂垂如帘,连日不散的雾气浸得地面潮湿,行走其间,难免被毒虫螫伤或遭脚刺。

这时,往往会请寨中资历最深的师公看一看。

一位形貌枯槁的白发老者从木屋中走出,他皮肤蜡黄如枯槁之木,眼神混浊。

扶汉阳将他恭恭敬敬扶起,低声道:“师公,人都在这了。”

师公眯着眼,看了看那几位寨民身上的红疹,“坛主神射伤。”

扶汉阳躬身道:“请师公和坛。”

“备坛——”

坛下众人早已熟悉,一阵准备之后,一坛酒架在火上烧热。师公念一段劝酒词,鸣角相和,鼓声骤起,带着某种蛊魅的节奏:

“坛前转下和神鼓,清凉树下会仙家。” “坛王天子此处会,梅山兵马似菩萨。” “鸣角一声起二声,和会同年三五人。”

师公从坛边抓起一把纸钱,蘸火轰然卷起,带着灰烬洒向人群。

“五方同年五方坐,化奉楮财用丙丁。” “坛王天子当堂坐,听我阳坛说原章。”

灰飞火落,洒在众人身上,竟有几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紧接着,师公从一个紫檀盒中,小心翼翼请出一块漆黑如墨的骨片。

骨片入坛酒中,不多时,师公将骨片取出,拂干净收入盒中,转而用一把银勺将热酒分入几只素陶浅碗之中。

“敬奉同年一杯酒,伏望同年共商量。各官领了一杯酒,痛处止来热处凉。”

几名染疹之人各取一碗,犹豫片刻,仰头饮尽。

一人道:“酒……酒果真变甜了!”

众人见怪不怪,“对嘛,酒变甜了,就是神灵同意了。”

Notes:

没仔细校对,有错别字劳老大告诉俺

Chapter 65: 蚩尤骨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少东家睁开眼,恰好将这一幕看得清楚。几人饮下酒后,不仅面色转好,连神情也松缓许多。

那些红疹不是毒虫咬伤,分明和军营的怪病一模一样,若是真能治病……他暗暗决定要将圣物弄到手。

只不过他有些奇怪,这些群人怎么头站在天上,脚顶在地上。

少东家挣扎两下,才发现他被倒挂在空中,膝弯穿过一根粗壮木棍,手脚皆被麻绳缠得死紧,挣动不得。

天色倏地变暗了。风过树叶,簌簌成韵。

坛前两座行坛愈发森然。上坛供奉傩神和家主——正是那位扶汉阳,而下坛,供着蚩尤雕像,与一尊翻坛倒峒、彩绘倒立的木像神像,竟与少东家几分相似。

那神像由葡萄藤刻成,刀痕崭新,背后挖有方孔,塞入草药黄精,代作神髓。少东家再看周围,在场众人几乎人人胸口、腰间挂着一尊缩小版木像,似是随身护神。

这一看才发现,那些人不知何时已换上了各色脸子,开山小鬼、修路郎君、判官、土地公、土地婆、歪嘴和尚……他们围着他一圈圈打转,每当面具转到他眼前,就猛地俯身一靠,面孔瞬间放大,冷不防贴到眼前。

少东家心跳如擂,血液直冲脑门,这些人怎么好像要吃了他一样。

这时,脚步声由远而近,老师公转过身向少东家走来。天色越发昏沉,他面庞上蔓延的皱纹阴影更深,那双混浊老眼泛着冷光。

待老师公走到少东家跟前,众人齐声唱诵:“翻天倒海张五郎,一十二岁去学法,三十六岁转回乡。

行到龙虎山前过,望见峨眉好月光。

青石板上打中火,思量梅阁好住场。

左脚升起一碗清凉水,右脚升起一炉香。

口中咬把飞毛剑。左手拿来斩妖怪,右手拿来斩邪精。”

他们边唱边往他身上放东西:左脚碗,右脚香炉,手中各缠一道黄符,嘴里还硬塞了一柄短匕。

“铁甲金身云中现,飞云走马速来临,弟子今时来奉请,翻坛老祖亲降灵!“

鼓声至此,四下一静。

那捆着他四肢的绳索仿佛自有灵性,蓦地一松,唰地滑落。少东家猝不及防,双手一撑着地,竟稳稳地倒立而起。他顺着惯性以手代足,在地上倒立走了几步。

脚心所托清水碗与香炉竟分毫不倾,稳稳当当。

周围一片欢呼,众人击掌叫好。

“祖师爷显灵啦!”

“走得真稳,祖师爷再走几步罢!”

少东家只得硬着头皮绕场一周,走完双手一撑,再一蹬双脚,将碗与香炉踢上半空,翻身而起,左手接住香炉,右手托住水碗,端的是身手不凡。

“祖师爷!祖师爷!”

这下满场沸腾,寨民潮水般将他围起,一时拥簇齐声诵念祖师号令。少东家额头渗汗,晃了晃脑袋,终是看清楚四周。

此乃梅山深处一处寨落,正是早春,满山葡萄新翠,枝蔓成荫。吊脚楼依山傍林而建,约莫百十来户。寨中人不多,大多身着粗毛野服,皮裘交缠,肌肤铜赤,说话带着一股浓重的腔调,得细细听来,方能理清言中之意。

那一圈小孩儿将他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少东家不擅应对,只觉一脑门的汗,不住往后躲。

这些人不比中原常见那种俯首贴地的跪拜,也少了那种敬畏中带着疯癫的狂热。看着他,更多的是直勾勾地打量、评估,倒像是看一件新鲜稀奇之物。尤其寨中姑娘,一个个目光大胆炽热,看得少东家一阵发毛。

他的目光不知看向何处好,往远处一瞧,却见那边站着一个孤零零的少年,看起来要白净瘦弱一些,与他人不同。少年站得远远地,并不靠近,神情冷静,少东家觉得他有些气质独特,便记住了。

当晚寨中杀鹿设宴,一群寨民围着他高声劝酒。

少东家与扶汉阳对坐,这菜肉味道寡淡,少东家夹了几次便开始喝酒,这些酒都是好些年的陈酿,味道还算不错,他装作无意问起:“那骨头泡的药酒真有那么神奇?”

“你说蚩尤骨?那可是祖传的好宝贝!”扶汉阳咧嘴笑,“先前寨里几个中毒生疮的,喝了酒,便安然无恙。”

少东家低头沉思,眼角余光一扫,看见桌子最末端坐着那名安静的少年,便问道:“那孩子是谁?

扶汉阳一听,回头看了眼,道:“苏得常呀,他是下梅山的人,原是苏氏寨主的儿子,被赶出来的。

“为何?这下梅山和上梅山,又有什么不同?”

“下梅山这些年,劫道抢货,倒卖私盐,从不缺钱,横行澧湘一带,连武平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说几年前他们还潜下洞庭,劫过朝廷转运船。按照下峒规矩,苏得常年岁一到,必须杀了亲娘,剖心祭祖。苏得常不肯下手,被逐出家门,没处可去,我们就收了他。”

少东家听罢,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暗道:“这梅山风俗,竟至如此悍戾!”

他继续道:“梅山少盐,前些日我们下山,也是为了从外面买些盐来,若是从苏家买,可比外面贵多了,谁知遇上这事……”

扶汉阳话头一转:“祖师爷,咱寨中姑娘多得很。那边那位扶汉阴,是我亲妹子,那边是我表姐的女儿,心灵手巧,若祖师爷肯留下结亲……”

少东家一口鹿肉差点噎住,赶紧低头猛吃,不敢再说半句。竟然有人给他说媒,还是几位姑娘一起荐上门来,他着实没料到,真是奇怪的感觉。

可那蚩尤圣物他志在必得,若是要以身相许才换得,那便……不如偷偷摸了罢。

寨中人对他还不错,少东家一想到晚上他要偷走圣物,还有些愧疚。

此时天色已黑,草屋中一盏油灯摇摇欲灭,夜虫呜鸣如潮。他靠在墙边,正闭目养神,等待时机到来,忽听门前轻响,帘子一撩,一个小小身影跪倒在地。

“祖师爷,求您教我功夫!”

少东家睁开眼,定睛一看,正是白日里那个远远站着、不肯靠近的孩子——苏得常。

这人一开口,就显露不寻常。他的官话说得标准,比起其他寨民要清楚多了。

他头痛得很,揉了揉眉心:“你这孩子,半夜不睡觉,学什么功夫?”

苏得常低头咬牙切齿道:“我要报仇……我要为我娘报仇!”

少东家磨不过他,只得道:“我只教你一招,能不能学成,就看你自己了。”

他并指掐诀,左手微翻,指间寒光一闪,赫然多出一柄匕首。

苏得常眼睁睁看着自己袖中匕首突然出现在他指间,不由惊退半步,眼中俱是惊疑。

将匕首在指间转了转,少东家冷冷道:“苏得常,你为何带着匕首进入我房中?”

苏得常脸色一红,略带愧疚,语塞数息,急忙伸手试图把匕首抢回来,又顿住脚步,神情一时之间纠结万分。

少东家瞧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已有几分明了,悠悠道:“啊,我懂了……你是下梅山的人,来做奸细的罢?”

来行刺,估计是下梅山见不得上梅山得到他这个有口音的张五郎转世。

苏得常一下被道破,扑通跪倒在地,眼泪止不住道:“祖师爷……我错了……你快走罢,他们要来了!”

“谁要来?”少东家问。

“下梅山!”苏得常哽咽道,“他们要杀……要杀寨中所有人……”

“那上梅山的人呢?”

“我……我救不了他们……我娘还在下寨,我不能不回去……”

少东家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袖,何苦为难一个孩子,那只能他去告诉了。

苏得常看见少东家起身松了口气。

少东家循着听风辩位,唤醒了正在梦中的扶汉阳。刚将话说完,还未细作布置,远处山头便传来一阵嘶喊,火光乍起,染红半边夜空。

“来了。”少东家低声道。

扶汉阳一跃而起,抄起一柄沉斧,奔出门外:“都给我起来了!!”

少东家心头却是一动,正好!这一乱,他便可浑水摸鱼,趁机下手。

他一拐身,便朝师公居处奔去。屋内灯火犹亮,师公果然尚未睡下,见他进来,还恭敬地唤了声:“祖师爷……”

少东家实在不忍心,于是手刀落下把人敲晕。

四下一望,开始翻找圣物。可找了半晌,却遍寻不见那块据说能治奇疾的蚩尤骸骨。屋内物什堆叠如山,香符、油灯、法鼓、藤条藤箱应有尽有,却不见那圣物踪影。

少东家正琢磨着要不要把人叫醒问一声,忽听身后一声轻响。

转头一看,竟是苏得常走了进来。

那少年恭敬道:“祖师爷是在找圣物么?”

“你知道在哪?”少东家凝眉,眼神警觉。

苏得常点头:“我知道。我偷偷见师公藏过。”

少东家心道这间谍做得真不错。

苏得常在前领路,二人循着山径转了几折,山上长满了枫树,四季如血。抵一背风出,山体露出一道裂口。苏得常掀开洞口藤蔓,道:“祖师爷,这里便是了。”

少东家俯身而入,一脚踏进石洞,顿觉冷意森森,仿佛踏入了另一重天地。山洞不深,洞壁却极奇特,星星点点嵌着灰黑色的矿晶,伴生辰砂、雄黄、雌黄等,仔细一看色彩颇多,晶簇闪着如同蝴蝶翅膀一样斑斓光芒,晶体锋利,如同沉戈断戟,在昏暗的夜色映照下闪出银白冷芒,杀气凛凛。

“这是……?”

苏得常解释道:“是蚩尤之眼。传说蚩尤因怜惜子民而死,头颅坠落此山,左眼化为此洞,右眼化为盐泽,壁上矿石便是眼泪化成,上梅山管这些叫做怜惜,我见阿姐用来画眉倒是不错。”

洞尽处,是一方小神龛,边上是一座丹炉,似乎常年有人使用。龛上插满香灰与纸符,中央端端正正供着一个漆黑的盒子,少东家将其取出,打开一看,果然是那块骨头,只不过比起白天,骨头上的墨色淡了些。少东家摸了摸骨片,觉得有些扎手,便将其收好,跟着苏得常走出去。

到了洞口,苏得常停住脚步,跪下来给少东家磕了三个头:“祖师爷,谢谢您教我武功。我们就此别过,祝祖师爷仙途坦荡。”

少东家微一侧身,心下不忍,道:“你打算去哪儿?”

苏得常站起,“我要回下梅山,阿娘还在等我。有了您教的手法,我定能救她,带她逃出那个鬼地方。”

少东家突然后悔教给了他摄星拿月,这个杀伤力不大的奇术。

他沉吟一息,“我正要走出这山,你我一道,先救出你娘。”

苏得常却谢绝:“祖师爷已经仁至义尽。这是我的债,我自己了结。”

少东家蹙眉,有些不耐道:“别吵。”

话已出口,他惊了一下,那语气口吻,竟与赵二一般无二。他恍惚间回忆起赵二在许多不同的地方,朝他低声呵斥。

苏得常也愣了,犹豫片刻:“那便随祖师爷意思。”

两人再不多话,一前一后,沿着这嶙峋的山道走去。

……

他们抵达下梅山时,出去的人还没回来。这下梅山早非寻常山寨模样,不如说,这里更像是一座小型军镇。寨墙以巨木横拱,石垒为基,坚固异常,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深山蛮地竟有如此气象。

寨门高悬三丈,双扇沉铁,门上描绘着蚩尤的狰狞面孔,张牙舞爪,令人望而生畏。门外站岗者背弓挎刀,甲衣齐整,皆是山地利兵,寨中街巷纵横,不似山村般杂乱无章,数排长屋成行,角落处搭起了制盐的灰棚,黑盐堆如小丘。再往里去,商铺林立,私盐、刀剑、药材、飞爪、砍山斧,样样俱全。

少东家看得心惊,这么多兵甲,恐怕苏家的野心不止是梅山。

苏得常进寨后显得焦躁不安,逢人便问:“寨主何时归来?”

守门的老汉瞧了他一眼,道:“快了,小寨主。”

苏得常一听,便再不搭话,招呼少东家一声,赶紧跑去找他娘。

少东家本意随行,怎料转过一排吊脚楼,眼前竟是一条死巷。

他眉头一动,刚要抽身而回。

“咻——”

胸前衣襟轻震,那包着圣骨的匣子,已然不翼而飞!

他猛地抬头,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屋檐上人影一闪,苏得常单手撑着屋檐,晃荡小腿,掌中正托着那圣物。

“你!”少东家咬牙低喝,他反应过来,这都是个圈套。

苏得常脸上神情变得陌生,眼中竟无一丝歉意,反倒多了几分怜惜:“小祖师爷,这圣物我就先收下了。我是真心喜欢你,也敬你是条汉子,可你若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语毕,转身欲遁。

少东家岂肯轻饶?数万人的生死性命皆系于这圣物一线,他心知无论如何,也得将这玩意抢回来。他轻身纵跃,追之不舍,奈何苏得常对山寨路径熟稔如掌纹,沿路不断有山民侧身阻拦,石块索套齐上,逼得他几次退让。他越追越是心惊,那少年上蹿下跳,动作凌厉老辣,断非被赶出寨的弃子所为。

这般你追我逃,不觉已奔至大寨门口。少东家从屋檐跃下,正欲再追,一只脚刚踏入寨中,忽听得苏得常在前高喊一声:

“阿爹。”

一道魁梧身影自寨口而入。

那人满身是血,面容自若,衣上挂着断指残甲,右手提着一颗滴血人头,那头颅犹带银发,双眼未闭,似仍惊疑未定。

正是上梅山的老师公!

少东家心脏一缩,顿时双拳紧握,懊悔不已。

那寨主站定,扫了一眼,身后俘虏数人,被铁索串连,其中正是扶汉阳。此人看见苏得常,顿时恨意蓬勃,忍住骂声,转眼一见到少东家,立刻嚎叫如哭:“祖师爷救命啊!”

苏寨主提起了兴趣:“什么祖师爷?”

扶汉阳跪地大叫:“这可是翻天倒海张五郎转世,祖师爷显灵下山了!你们敢动我们扶家寨子,就等着天雷劈顶吧!”

少东家冷汗唰的下来了。

苏得常呈上匣子,道:“阿爹,这是上梅山的圣物……”

苏寨主随手接过,打断他:“这就是张五郎转世?”

苏得常道:“千真万确,他亲手教了我神通。”

苏寨主斜睨他一眼:“什么神通?”

苏得常道:“是……捉蛇的蛇水。”

苏寨主一听便没了兴致,摆了摆手,道:“把人请进去。”

那是一幢靠山的高大吊脚楼,居中是一个大厅,供着一张巨大的傩面,与上梅山的傩面相似,更带一分煞气。

寨中巨木搭屋,裘席为垫,却有两壶好茶,滚水冲出,香气幽然。少东家虽然不认识,但闻着喝着也知道这是好茶。这里掌控一段茶马道,估计是打劫来的。

苏寨主啜茶一口,声音不冷不热:“张五郎,你有两个选择。”

他满是血的脸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一个是留在我们下梅山,另一个,是永远留在下梅山。”

少东家装傻:“敢问寨主何意?”

旁侧二把手嘿然一笑:“要么留下来活着,要么留下来死着。”

苏得常坐在角落,频频向他使眼色。

苏寨主将茶杯往桌上一搁,茶水震出三分,笑道:“早就听说张五郎法力无边,如今有幸得见仙师转世,不如我们过过手,你若赢了,我放了人,还你圣物。你若输了嘛……”他不再说,只是笑。

少东家身子一挺,沉声答道:“请。”

 

敖山砦。

粮食不足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

一夜之间传遍军中。那些本就半心半意的南平降军,顿时惶惶如惊鸟。他们心中所想也简单:若是真无粮可食,怕不是又要宰猪剐狗,那被开膛破肚的,定然是他们。果不其然,到了夜里,便有人趁黑潜逃。

李处耘闻讯,震怒交加,命人缉回几名,亲自斩首示众,血染敖山。

他病体未愈,将中高级将领召至帅帐议事。

帅帐之内,气氛沉沉。主位上,一人毫不客气地斜倚,面容苍白,神态懒散,正是晋中原。

他将一枚御字金牌随手掷在案上,他身为慕容延钊宠臣,如今奉命总理军务,那位有多宠他,大家有目共睹,不敢置喙。如今,慕容虽不在,说是奉赵大密旨外出执行机密任务,军威犹在,无人敢轻议。

李处耘也懒得管这个,眼下麻烦大着呢。

他还发着热,咳嗽两声,声音沙哑道:“诸位,有何高见?”

帐中一名将领拱手道:“粮草既尽,外援不至,不如先撤往汉阳。云梦泽道险水深,敌军不易追及。”

李处耘冷笑两声:“军中疫疠正盛,再坠泽国,你是想让我们都死在里面吗?”

又一人道:“那便趁夜击朗州,速战速决!”

李处耘一瞪眼:“朗州如今兵力大增,怎么打?你去打一个试试?”

那人缩头不语。

一将道:“那……不如退回岳阳?”

李处耘狠狠一拍案,猛咳一声:“岳阳?潭州的兵能到我们屁股后面,你说岳阳还是不是我们的?!”

三句话噎得三将脸色涨红,再无言语。帐中一时寂寂无声。

李处耘气极,怒道:“打!打!打!打你娘个头!打得赢你们就打,打不过就出馊主意,谁想过军中瘟疫如何处置?谁想过粮草如何调度?!”

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晋中原在上,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

 

另一边,潭州。

林仁肇衣甲未解,亲自为一名士卒裹好伤后,独自现身于潭州某座后山。

半山腰,浓林之中,一道白发人影盘膝而坐。他半边脸覆着面具,脚边蜷缩着一位面色苍白的少年。

那少年浑身泥草,显然在地上打滚许久,如今没了力气,麻木低吟,双目浑浑。

林仁肇看不过眼,上前低声劝道:“主上,这样下去,张无梦会再次崩溃。到时您也难以驱使。”

白发男子觉得有道理,上次张无梦崩溃,差点坏了他好事。

白发人皱眉,想起上回张无梦疯癫走火,坏了大计,害他至今都没在找到那个机缘,便一指封了少年的穴脉。

“明日再算。”

张无梦软倒在地,神志昏沉,眼神茫然地扫过林仁肇,随即昏厥过去。

林仁肇低头:“主上,接下来要行何步?”

白发男子转身:“不急……我要的东西还没出现。”

林仁肇背起张无梦,跟在白发男子身后,疑惑道:“主上寻的是何物?”

“不该问的别问。”

林仁肇身子一震:“是。”

走出去两步,白发男子淡淡道:“那是……建立纯善之国的关键。”

林仁肇眼中倏然涌泪,深深拜下:“主上……若为此,末将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南唐。

后主李煜坐于殿中,眼前是嘈嘈杂杂一众朝臣,正为林仁肇不攻汉阳、反下潭州之事争得面红耳赤。

“此人莫非想在武平自立?!”皇甫继勋怒拍御案,“国主,快遣人缉拿,召回问罪!”

朱令赟也道:“必有异志!”

李煜愁眉不展,只觉这群人吵得脑仁生疼。汉阳还是潭州,区别也不大,反正都是地,哪里都一样,再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罢了罢了,先去净居寺礼佛,诸事暂缓。”他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众臣愕然,待追出殿外,已不见后主身影。

寺中钟声悠悠,檀香缭绕,李煜坐于莲台前,手抚佛像,一叹三声:“唉……”

Notes:

猜出来了的话偷偷告诉我……不然我会很丢脸(

Chapter 66: 两同心

Notes:

谜面已经给出(虽然猜到也没有什么奖励
*此题已经通过内阁成员主导的图灵测试,具有一定程度上理论可行的科学原理

Chapter Text

下梅山。

人头“啪嗒”丢落,苏寨主从身后抽出一对龙凤锏。

苏寨主脚下一磕,踏出工字起手,双锏一抖,一招猿猴摘果,横扫直取腰胁,开招无半点虚浮,多年打劫贩盐的实战杀法,全无花巧。

少东家暗叹:“好蛮劲。”身形微侧,剑势一转,以柔卸刚,顺势削去锏尾余劲。

“有两下子。”苏寨主冷哼,锏顺势翻滚,骤然变式,双手一拱,陡然间转作十字交错劈压,自上而下封死三路,不留半分可躲可退之隙。少东家躲了两处,还是被抽到一下,腿后一阵剧痛。他咬牙掠剑上挑,拨开重锏。

一剑两锏舞得空中霍霍有声。

两人交手至四五十合,少东家额上已隐隐见汗。

苏寨主却越打越勇,双锏乌云罩地,又作古树拔根,手上招式紧凑,无虚招花架,意与气合,气与力合,桩固势稳,出手泼辣,发劲凶狠。步步催逼,皆为贴身短打杀招,毫不留情,正是梅山武艺的凶猛精髓。

苏寨主一个下盘横扫,席卷尘沙,若非少东家身法轻灵,早已着了道。

少东家身上负伤,久战之下已隐隐吃亏。

这苏寨主竟真有几手本事,和少东家打的有来有回。忽地,苏寨主喝出一句苗语,刹那间,那手下一刀斩落,一位俘虏人头滚地,鲜血喷溅。

“住手!”扶汉阳目眦欲裂。

这一声喊,打断了少东家的心神。苏寨主瞅准破绽,一锏正中少东家手腕,“铛啷”一声,剑落于地。

少东家五指剧震,虎口发麻,尚未来得及拾回,寨中早已呼啦一声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将他按倒捆缚。

苏寨主肩扛双锏,冷笑道:“好本事,汉人里倒也不多见。留在下梅山,将来咱们打汉人,要用得上你。”

少东家咬牙,微喘道:“……绝无可能。”

“哼,”苏寨主鼻中一哼,寒声道,“这可不是你说了算。”言罢,手一挥,寨众便将少东家拖了下去。

 

敖山砦。

大家都生怕敌军突然打过来。但过了几天,武平都没有动静。

帅帐之中,众将面色灰恶,围坐于长桌左右,李处耘的脸色显然不好,甚至多了些白发,晋中原正拭去嘴角血迹,唇色苍白。

营中断粮之困,每个人心头都似压了块千斤巨石。即便减粮缩食,极限不过十余日,届时再无存粮,便是树皮草根,也难喂饱这数万人马。

“若坐以待毙,不若趁敌不备,出战一场!成则突围,败亦胜于饿死!”

李处耘咳声连连,“饿着肚皮出战……咳咳,哪有胜理?此刻疫病未平,兵不满编,强出迎敌,只是白白送死罢了。”

帐中中一时吵闹甚嚣。

江陵已失,前后援军调动艰难。归、陕两地自保尚且不暇,难望驰援。纵是汴梁发禁军南下,自整顿、动员、行军至江陵,快则一月,慢则旬外。若指望外援,唯有熬过这漫长的三十天。

可三十日,以敖山砦仅存之粮草,不过是饮鸩止渴。将士断炊,必致人心浮动,饥疫并发,兵败如山倒。众将心知肚明,却又无计可施,激进者主张破釜沉舟,决一死战,总胜过坐以待毙。

晋中原病骨支离,听着满堂语声,片刻轻轻闭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强撑着意志捕捉着那一点吊诡之处。

武平军这几日,反倒太安静了。

以武平之兵,若真欲取敖山砦,如今占尽天时地利,宛如探囊取物。此处虽险,可若强攻,以兵力碾压,未必不可一战而平。可偏生,他们把宋军这根刺留了下来,着实诡异得紧。

武平军,自潭州夺回之后,理当乘胜追击,将这宋军余孽一鼓而下。为何至今按兵不动?若以困为策,欲耗尽宋军之力,未免太过谨慎,不像是先前一贯风格。

这样一看,反倒像是……他们忌惮着什么。

晋中原病色未消,双眸却愈发清亮。

除非……他们不是唯一的刺。

潭州的易手本就蹊跷,他先前没有细想此处,眼下再看,发现许多疑点。

最初他也以为是武平所为。可若是如此,早该趁宋军溃散,一鼓而下,岂会如此悄然无声?而从地理上看,以后蜀的兵力难以到达,江陵远在千里,岂有余力越洞庭而南,所以也非蜀军。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南唐。

潭州若与江陵几乎同日易手,朗州军恐尚未洞悉其中乾坤。他们误以为江陵大后方稳固,自然不敢轻启战端。

其中最关键的,便是时间差。从江陵到朗州,是比江陵到敖山砦要慢几天的。朗州军很可能尚未知晓蜀国的动向,误以为江陵后方仍在宋军掌控之中,因此仍在筹谋部署。

就是这么几日的时间差,潭州的信息传到朗州。

南唐插手潭州,武平便陷入左右受敌之险境。故而武平不敢妄动敖山砦,唯恐力战之后,内外受敌,被黄雀南唐反咬一口。

敖山砦这根钉子,便与三方之中借力,武平不敢耗损太多兵力,唯有僵持,选择困死一支孤军,缓缓而图。

晋中原吐出一口气,抬眸顺着敖山砦破败的营帐望去,目光越过洞庭湖,穿过千里江山,仿佛直达北面的汴梁,唇角微翘,露出久违一抹淡笑。

不愧是他,难怪归、陕不动……原来是这样!

“你笑什么!”李处耘面色不虞,浓眉倒竖,瞪着晋中原。对于这个长了一双狐狸眼的侍卫,他多是看不惯。

晋中原抬手轻咳一声,“无需三十日。”

李处耘闻言怒极反笑,一拍案桌:“你个卖屁股的脔宠懂什么!这是行军打仗,可不是你们那些唱戏的腔调!”

帅帐中气氛一滞,几位将领面面相觑,一个是顶头大将,一个是御字金牌,谁敢插言。

晋中原不恼,眸中亮光一跳,懒声道:“李将军,敢不敢同我赌上一局?”

“哼!有甚么不敢!”李处耘冷笑,“论打仗,你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玩意儿懂个屁!若你能在三十日内破这敖山死局,我便这颗人头拱手相赠!”

“人头?”晋中原终于抬起眼来,神色带了几分冷峻,笑意尽敛,“李将军好大的气魄,只是这等豪赌,未免太过血腥了些。”

“若是三十日内敖山解围,李将军便从此当我亲随,鞍前马后,听我调遣。若我输了,这御字金牌,拱手奉上。如何?”

李处耘一双铜铃眼瞪得圆溜溜,面上怒意翻腾,被那副懒散到极致的神色一激,猛地将桌子往地上一顿,发出一长串刺耳动静。

“好!一言为定!”

他一时也没想过,这亲随怎么敢将御字金牌随意当做赌注。

……

帐中空了,晋中原心思飞转之际,神色又是一敛。

“少侠不知如何了……”念及此,他不由得眉头微蹙。

少东家一去数日,音讯杳然,以他的性子,若无异变,早该回报。局势风云莫测,恐怕他也已被牵扯其中。晋中原未曾明言,心中隐隐不安。

只是此刻,敖山砦已如同庙里的纸菩萨一般,自身难保。他纵有千般谋算,亦需有人能为之斩关夺隘,开辟一线生机。否则,空有锦囊妙计,亦是无用。

 

破败的木屋里,潮气森森,残阳从破墙缝隙里漏下几缕金线,将地上斑驳的尘土照得闪亮。少东家倚着墙壁,心下如油煎火燎。

房门吱呀一响,一道壮实的身影踏进来。

“祖师爷,这是今早打的獐子,鲜着呢,您快些吃吧。”声音温软,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直率。女子粗瓷碗,碗里盛着鲜血淋漓的野味,连皮带骨,血丝还在簌簌滴落。

她的手臂肌肉紧实,仿佛能赤手拔牛,腰间一柄锄头随身而挂,黑黄的皮肤上,一双黑烟长眉,画得浓烈,平添了几分英气。少东家被绑得结实没法吃饭,她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将生肉送到少东家唇边。

今日这般温声细语地喂着少东家,反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她是苏寨主的大女儿,名叫苏所愿,是苏得常的大姐,她皮肤黑黄,腰间挂着锄头,脸上一双黑烟色的长眉,十分英气。

可那肉还带着皮毛,血丝挂在筋腱上,腥气扑鼻。少东家一阵作呕,喉咙发紧,脸色登时惨白。他又是个顶倔的人,强忍着反胃,将那獐子肉硬生生咽了下去。

苏所愿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心下狐疑:“这张五郎祖师爷,怎地这般不给面子?我可是把寨里最好的野味都拿来了。”

苏所愿第一眼便喜欢上这个俘虏,平日里那些汉人大多酸腐难耐,长得歪瓜裂枣,如今这个不仅眉秀眼峻,还是张五郎转世。她苏所愿是寨主的女儿,更何况,她还有一身力气,比起神话中张五郎的原配太上老君之女也不差。

她嘟着嘴,心中委屈,怏怏地走了出去。

不多时,山寨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山歌:

“郎在高山打鸟玩,姐在河边洗野菜。哥哥几,你要野菜拿几把,你要攀花夜里来。莫穿白衣莫拖鞋,扛只锄头做招牌。要是那个看牛伢子碰到你,你只讲去田里看水来——”

歌声随风飘荡,少东家低头一瞥,赫然看见苏所愿将那柄锄头留在了门口,显然是有意而为之。

他冷哼一声,脚尖一挑,将锄头踢到墙角去,自忖道:“这帮蛮子诡计多端,怕是巴望着我自投罗网,且再观其变便是。”他背靠土墙,垂目静思,心头却早已急成一团乱麻。

离开好几日了,军中不要出事才好,他不在,阿原不知要被怎么欺负,有好好吃药吗,那么苦的药……也不知军中找不找得到蜜饯……

思至此处,他攥紧了拳,腕间青筋毕现。

然而不等他想出脱身之计,次日,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吉时到了,张五郎,走罢。”苏寨主的人粗声大嗓,将少东家从木屋里拖了出来。

广场中央,一口铁铸大锅正架在篝火之上,还未点火。

看这锅的大小,吃一头熊都够了。

少东家眯眼打量,心头冷笑:“下梅山倒是个讲究排场的地方,连吃人也要挑良辰吉日。”

原来,这一回,下梅山上下看清了局势,自知结亲无望,自觉得罪了这位“祖师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将他煮了入腹,妄图借食仙体,得道长生。

但按梅山旧俗,凡诛仙食神,须得蚩尤、张五郎两位祖师点头才行。

广场正中,两座神像一正一倒,蚩尤戟角森然,张五郎倒立而笑。

鼓声咚咚作响,香烟袅袅而升,苏寨主虔敬无比,手执三柱清香,一步一叩首至神前。

“今日请祖师垂鉴,赐我下梅山子孙长生不老,护我苍生荣昌福禄。蚩尤在上,张五郎在下,赐否之间,唯凭圣意。”

正面蚩尤同意,反面张五郎同意,翻来覆去,总是同意。

三柱香插入,祭司将两枚铁钱高高抛起,众人目光追随那铁钱下落。

一声轻响,铁钱落地,翻飞旋转,先是一个倾斜的姿态,仿佛将要正面朝上。

苏寨主眼角微眯,嘴角浮出冷笑。

却见那铁钱缓缓一晃,重心偏移,正面又转作反面。

哪知铁钱在触地一瞬,竟像被什么无形之力托住,咯吱一声,微微一颤。

那铁钱居然稳稳直立在青石板上!

“嘶——”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苏寨主脸上讥笑尚未收起,嘴角却僵住了,眉头紧锁,眸中露出一丝不可置信。

“再来!”他陡然沉喝一声,脸色铁青,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铁钱翻滚着落下,这回,反面在上,眼看就要塌倒,然而临近落地,却像踩中无影绳,身形一顿,滴溜溜一转,再次笔直竖起!

祭司额头冷汗涔涔:“寨主,这……这乃是‘两界不容’之兆,蚩尤不允,祖师不纳……”

苏寨主拳头捏得骨节作响。

周围人已有人双膝跪地,低头哀哀求饶:“蚩尤爷息怒,张祖师恕罪!下梅山有眼无珠,冒犯真神,罪该万死!”

“再……再来最后一次!”苏寨主从喉管里挤出来一句。

第三次铁钱腾空,转速极快,苏寨主眼中血丝毕现,死死盯着,连呼吸都未曾换气。

铁钱落地,依旧是难断象!

三掷三不许,这一回,再无半分侥幸可言。

这一下,连苏寨主都怔住了。

山风再起,帐幔猎猎飞舞,神坛上的蚩尤像双目森冷,张五郎倒立的雕像嘴角似乎笑意更深。

有人突然惊呼:“香!寨主,香点不上了!”

苏寨主回身,见祭司手中的三炷清香已经熄灭。他皱眉,“吵什么,点上就是。”

火折子烧得噼啪作响,祭司却瑟瑟发抖,火苗明明凑到了香头,却像被什么隔绝了去,任他如何吹气、点火,都无法燃起。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莫不是……真个是神仙下凡?”人群中开始有人低语。

片刻后,如水银泻地般,“扑通”“扑通”跪倒一片。

苏寨主额头青筋暴起,良久,他的拳头微微颤抖,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双依旧稳稳直立的铁钱,喉咙滚动了一下,终于低下头来。

少东家被拖出锅口,手脚的绳索齐齐松开。

他缓步而行,走过之处,跪拜成海,喏喏称颂:“张祖师,赎罪赎罪——”

他脸上无喜无怒,目光不时在人群中搜索,却始终不见苏得常的身影。

苏寨主虽然神色依旧不甘,但到底还是将那枚圣物递到少东家手中。俘虏也一并放了,还赔了几车抢来的盐、刀剑、绸缎等宝贝。

少东家只接过了盐,其他皆不肯受,即使上梅山众人眼馋得紧。

临别之际,商道寂静,山风猎猎。少东家心有所感,忽然勒马回首,目光投向路旁的一株老树。

“多谢你救我。”

树上惊起一阵鸟雀,一道少年身影从枝梢间落下,正是苏得常。

苏得常抛给他一个东西:“小祖师爷,孝敬你的。”

少东家凌空接住,打开包裹一看,赫然躺着两枚铁钱。

“学费。”语气故作轻慢。

抬头,苏得常已经不见了。

等少东家抬头时,苏得常已不见了踪影,只余远处山林间,一串山歌随风而来:

“一双草鞋倒穿起,上排脚印对下走,下排脚印对上来。我哩莫把笑话讲,坐着总莫挨拢来。有心做个无心意,神仙下凡实难猜——”

少东家嘴角一挑,不再多言,带着上梅山的众人启程下山。

行至半途,扶汉阳忽然凑过来:“祖师爷,您不是还想要那驱病的法子吗?”

少东家点头。

扶汉阳却苦着脸:“这法子,本是我们寨里最老的师公才知晓的,可那天一乱,他老人家被……唉,没来得及传下去。”

少东家眉心微蹙,思忖片刻,道:“能否带我去他屋里看看?”

“自然行得。”扶汉阳一口应下。

返回上梅山,师公那间吊脚楼仍旧如旧,案上堆着些许破烂的竹简和发黄的皮卷,屋角堆着用葡萄藤编成的篓子,散着一股土腥味。

少东家翻着那些笔记,越看越心烦,眉头皱成了结:“这……都是些什么?”

他左右张望,忽然一拍脑门:“那天用的酒还有吗?”

扶汉阳指着屋外一片绿意盎然:“不是什么好酒,不过是自己酿的葡萄酒罢了,你瞧,那葡萄藤结的果子,寨里人家家户户都酿。”

少东家立刻要了一坛葡萄酒,自行热在炉灶上,将那块蚩尤骨片缓缓浸入其中。

热气氤氲,酒香弥漫,他眯起眼盯着那一抹淡淡的墨色,神情凝重。

片刻后,他取出骨片,舀一勺,酒色澄澈,浅尝一口。

不甜。

“这味不对。”他皱眉吩咐,“叫些那日喝过酒的寨民来。”

扶汉阳依言唤来几人,皆摇头道:“不对。”

听到这里,少东家沾了些蚩尤骨上的黑粉,咬牙尝了一下。

“奇怪,这也不是甜的……”

少东家抚掌思忖,忽而目光一转,落在案上那柄银勺之上。

他拾起银勺,反复端详,却见不过是寻常制银,毫无玄机。但他仍将银勺探入酒中,缓缓搅拌。

酒色未变,味道亦无异样。

“果真不是这东西。”少东家自言自语,心中一动,“若不是酒的问题,便是……人?”

他当即转首,神情肃然:“带我去看看师公的尸体。”

扶汉阳闻言一愣,只能照办。

寨后那片陈尸地,无头尸体凌乱横陈。可这样一看,少东家反而一眼分辨出了师公的尸体。他并无特别,只是比惨白的旁尸更黄几分。少东家蹲下身,细细端详其手指。

指甲缝里,隐隐可见黑色泥垢。可这样的手,寨中劳作之人哪一个不是如此?并无异样。

“黄……”他低喃一声,脑海电光石火间,忆起苏所愿,她皮肤粗黄,每日都要描那双如剑般的烟色长眉。而她常年磨用的画眉石,如苏得常所说,不正是后山开采而来?

 

少东家来到骨片藏身的山洞……再次注意到,神龛边上的丹炉。

那里为何会有个丹炉?少东家心中微凛,步履却未曾停,走上前去,拂去炉身尘埃,打开炉盖。

一缕飘尘扑面而来,丹炉内,竟积着一层细细的白色粉末,似盐非盐,隐隐还带着刺鼻气味。

“这些粉末……”他捻起细嗅,眉头渐锁,目光缓缓扫过洞中。

此处除却满地黑灰色的矿石,又能有什么可炼?唯有它们。

他心下已有猜想,拾起枯柴,将丹炉重新燃起,黑色矿石一块块投下。

不多时,火光炽烈,青焰如舌,舔舐石块。其烟白如绸缎,袅袅升腾,果然炉中又析出那般白色粉末,气息更为辛烈。

“正是它!”少东家暗道。

可细看之下,粉末虽同,却夹杂了许多黑色细小杂质,但颜色上与蚩尤骨上所见之物尚有差距。蚩尤骨之所以扎手,想必便是因那层薄薄的结晶。

他小心比对,眉头越皱越紧。

“这石料虽可炼粉,但这杂质……莫非那骨片中原也并非单纯的矿粉?”

他回到寨中,将一撮新炼的粉末掺入酒中,再以银勺缓缓搅动,入口一试,果然带了些许甜味,可比起那日师公之酒,却仍差了十之八九。

“差在哪?”他抬首望着洞外的葡萄藤,自言自语。

“清凉树下会仙家……升起一晚清凉水……”他脑海中浮现出那晚祭祀时的古老劝酒词,字字回响。

清凉树,岂是寻常草木?洞口那一片葡萄藤,枝繁叶茂,虽未结果,却生机勃勃。少东家蹲身细看,忽然心头一动。

“若是藤本之物,平日遮阴蔽日,枝叶含水,又生于此山矿脉之上,根须盘结,或许早已与土中矿物交融,其汁液中,自然蕴含异质。”

他心中有了猜测,匆匆返回寨中,直奔师公旧居,寻来那日所用之酒坛。

坛身古朴,已覆薄尘。他敲碎坛封,探手入内,指腹一触,便摸到了一层厚厚的沉积物。

那是黑灰质地,结成块状或糊状,触感绵软滑腻。

坛壁之上,更有星星点点的晶体,如砂似霜,硬脆异常,刮之即落。少东家取一粒入口,涩而滑,舌根隐有酸味。

“是了。”他目光一亮。这葡萄果然不同!

扶汉阳却奇怪道:“老师公的酒怎么酿得这么差?”

少东家不解道:“差?”

扶汉阳道:“这里面这么多灰尘,怕是没洗干净坛子。”

“这不是葡萄的缘故?”

边上一人笑道:“祖师爷,咱们这酿酒舍掉那些葡萄渣,所以酒泥大多是白色的。这黑乎乎的,不对哩。”

“那这是什么?”少东家不由头疼。

大伙都凑上来,蘸了一点放入口中。

左右相觑,忽然有一个孩童叫道:“我知道!这个味道……”

孩童吮着手指,拧眉绞尽脑汁,终于道:“是——柴草灰!”

“你这死孩子又钻进去玩了?!”他的阿娘一听,撸起袖子就打。

少东家充耳不闻,脑中渐渐构建出一个模糊的脉络。

蚩尤眼泪化为的怜惜石,柴草烧烬的草木灰,加上清凉树酿的葡萄酒。

少东家心跳加速,这三者的结合,才是神水的真相!

Chapter 67: 后日谈

Summary:

后日谈的内容,先放在这里,回头再放到后面去叭

现在回想都要发笑的程度……

少东家刚回东都,又在出租屋加班到凌晨三点,发现后台有个附近的小孩发消息,硬是要过来。

发了定位之后等他,结果没人告诉他小孩带着自己家司机开着库里南到他楼下啊……

把人迎进不到20平的小屋推在床上的时候,心里想道:哪来的少爷啊……

Chapter Text

“谢谢老大海棠双性师尊的舰长,明天就给您打我即是江湖,今天先下播了,大家拜拜——”

“呼……”电脑屏幕黯淡下去的一刻,少东家长舒了一口气,在椅子里伸展身体,办公椅发出一声略显疲倦的吱呀。

正欲躺下入睡,手机却亮起,弹出一条消息。

少东家扫了一眼,立刻发出一声低哑的哀嚎:“什么时候轮到我当甲方……”

他认命般重新开启电脑,哼哧哼哧地拉起磨来。

直到凌晨三点,才将最后的修改发出,“这回……真的可以睡了。”

洗漱间,他吹着头发,无意点开手机。某个软件上,红点闪动,有数条新消息。

来自附近的人:发个地址,见一面

来自附近的人:?

少东家迟疑片刻,回了句:“太晚了。”

来自附近的人:没关系,发

“哪来的小孩,说话这么冲。”他微皱眉,语气虽是不满,手指却点开了对方的主页。

画面跳出,屏幕里的那张脸却瞬间冲淡了他的情绪。

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瘦削冷峻的轮廓,长发散漫地挽着,几缕滑落肩头,仅是望着镜头,未语先喧,气息便穿过屏幕而来,少东家忍不住咬住下唇,所有不合时宜的念头倏然散去。

虽然性格相当恶劣,但胜在脸实在太好看,将他的无礼化为一种无害的傲慢,像一只高贵猫科动物的轻蔑,反倒激发出一种荒谬的顺从欲。

他发去了定位。

转头望向自己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一切突兀地变得真实起来。

宜家的立式衣架上挂着几件外套,后方藏着一台早已被遗忘的电风扇。行李箱临时垒出的置物平台上,搭着包、围巾和快递。脏衣篓里堆着几天未洗的衣服,角落里是打折时囤下的纸巾整袋未拆,零星散落着哑铃、热水壶、电饭煲和各式各样不知为何又宿命般会出现在地板上的小物。

窗前,两张桌子拼成一字。其一是摆着直播设备的工作区,另一张更像是生活的角落,堆满维生素瓶、调味料、外卖盒,未吃完的烤鸡,几张纸巾卷成一团。他最喜欢的是角落那盏花费高价购得的宜家氛围灯,灯丝形状别致,烟熏灯泡本应营造出温柔的暧昧光感,可惜因为亮度太强,被他用黑色垃圾袋笼罩,只剩下微弱而阴郁的光晕,抗议自身存在的失败。

窗帘是最便宜的型号,有着黑胶内衬,夏日里勉强能遮住东都凌晨三点就醒来的天光。

床是二手平台淘来的,每次翻身都会发出响动。一侧紧挨着电暖气,虽然已是五月,他依然将暖气开到中档。房间内有种蒸腾而沉闷的暖燠,仿佛故意被延长的冬天。

少东家扫视一圈,试图收拾,但最终放弃。凌乱依旧,只是混乱得更整齐了些。他安慰自己:“反正只是见一面……在楼下说几句话而已。”

话虽如此,他鬼使神差地,又去刷了次牙。

手机忽然“叮”地一响。

来自附近的人:到了。

 

少东家赶紧套上鞋,带着一点踉跄急促下了楼。

小区门口的灯坏了一盏,整片区域呈现出一种灰黄色泽。少东家看见一辆库里南停在那里,他心里咂舌:我去,真有钱……

这种车,他只在某个金主大客户的家门口远远见过一回,意识到某种可能,他顿时惊悚不已,回忆那个大金主的名字,好像是赵大?不过看朋友圈他最近似乎因为抛掷禽类忙得很。

低头看了眼手机,发消息:“不是说到了吗,人呢?”

话音刚落,车门处动静传来。司机下车,绕过车头,到后座那侧躬身拉开门。

少东家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被吸引过去。

先是一只皮鞋,继而,熨得笔挺的淡紫色西装裤露出车门下,褶线分明。最后,他缓缓从车内步出。

“孙老,麻烦你了。”他抬手将散落的长发轻轻拢至耳后,低头整理袖扣,说道。

声音低沉而清晰,与这片月光照久了都会生锈的灰色街巷格格不入。

少东家心里抓挠,一种无由的焦躁在胸腔轻轻地搅动,直到那人转过身来,兀地冻在原地。

他走到眼前,眉峰轻挑,薄唇一启:“走吧。”

少东家稀里糊涂地带着人回了家。直到把门带上,才像忽然被灌入现实,猛然意识到不妥。但此时赶人走,未免显得太刻薄了。

他踩了一脚热水壶的开关,熟悉的“咔哒”声响起,水壶开始运作,嗡鸣声缓慢扩散,打破了紧张与死寂。

屋里只有一把椅子。那少爷理所当然、毫不客气地坐下了,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少东家不敢抬眼看他,局促坐在稍矮的床沿,十指拧紧,眼角渗入那人的姿容。

好漂亮……好像从来不属于他所理解的生活这个概念。

细长的睫毛,为他清朗的脸上别添一种谬误般的阴影,叫人犯再大的错误也在所不惜。高贵优雅的脖颈,胸膛宽阔、肌肉线条自然而隐约,与一身淡紫色的西服配合得恰到好处。

嫉恨、赞叹、羞愤、挫败等滋味搅混在一起,对于一个遗憾贯穿始终的社畜来说,已经不稀奇了。

他身上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权力、金钱的意志在他身上展现地淋漓尽致,因为生活富足流露出的倦怠,那严酷的冷意,那辉煌的侮蔑,但在铺陈的光芒中,那种高处俯视众生的从容中,少东家有一刹那,窥见了一隅残败的废墟。

他在悲伤什么呢?

“嗒”的一声,水烧开了。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抬起头,目光在空气中相遇。

最先承受不住的是少东家。他舌头像被困住的小鸟,不断在口腔中挣扎不已。下意识以甲方面前练出的那种恭敬谦卑来掩饰混乱。

“怎么称呼?”

“赵二。”

一听就是假名,真是谨慎的少爷。

少东家没好气道:“二少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赵二没回,扫了眼房间,问道:“你在当主播?”

少东家想顶撞一句,又不敢真得罪,开口气焰顿时小了,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是啊,我得赚钱。”

赵二淡淡“哦”了一声,向前一步,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很缺钱?”

“那倒没有,”少东家被迫仰头,视线在那人收腰的西装上略作停留,再向上移至面部。“但是谁嫌钱多啊,我只是个刚毕业的牛马实习生……不是,你、你脱衣服干嘛!?”

少东家睁大眼睛,神色惶然,向后靠去,整个人淹没在赵二的阴影里。

“不是不嫌钱少吗?脱了。”赵二眉尾上扬,随口报了个数字。

少东家语塞,“我说我是牛马,是想告诉你我们不是一类人,”他咽下一口气,“不是让你……开价的。”

赵二却径直跨坐在他腿上,袖口挽起,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臂,俯身慢慢压近。少东家手肘撑床,不住后仰。

两人的鼻尖轻触,那人身上的龙涎香混着温凉夜气,少东家几乎立刻感到呼吸紊乱,耳根灼热。

“不行吗?”

少东家喉咙发紧,吞咽的声音在这沉静的空间中显得格外清晰。

“……不行。”

赵二探手下去,捏住他的要紧处,露出一个促狭的笑,表情像是猫恶意玩弄猎物。

“呜……别……”少东家身子一震,羞耻的情绪翻涌而出,眼眶莫名泛热。

“听话。”声音贴在耳畔。

少东家还想拒绝,可赵二只是极轻巧地动作了几下,整个人便难以控制地松懈下来。

“哈啊……要加钱。”他几乎喘息着低语,眼神中浮出一层水雾。

赵二轻笑一声:“可以。”

他的目光下滑,落少东家锁骨上的那颗小痣上,目光收紧,忽然被某种记忆绊了一下。

少东家闭上眼,鼓起勇气试图在这重重暧昧中寻求一个出口,主动凑近,想要吻他。

赵二骤然抽身躲开。

少东家怔住睁眼,语气委屈中带着恼怒:“你什么意思?”

抬眼看过去,却发现赵二在……哭?

一种庞大、沉静、如同深海般的哀戚,从他身体的最深处涌出,完全不合时宜地,溢满整个房间。

少东家错愕,莫名也难过起来,“你……”

赵二眨了一下眼睛,“没事。”语气冷淡,“继续吧。”

少东家愣住,一股恼意在心中燃起。只觉得委屈而愤怒,凭什么?殷殷砸钱来睡自己的人是他,自己稍一亲近,又露出很冷淡的表情。

就这么看不起人吗?

他猛地站起,揽住赵二的腰,一转身将人压倒在床。床架在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下发出一声长响。

赵二不动声色看着他。

少东家指尖一挑,衬衫的扣子没有如同意料中那般崩开,他脸上一热,咬牙切齿解开了衬衫。

那是质地上乘的布料,嗯,摸起来很舒服,肯定很贵。

他手掌覆上赵二的胸膛,指尖所触之处,滑腻、细致,却又因肌肉的轮廓而具有某种张力。那片肌肉的曲线分明而紧实,甚至比他练得还好,不由有些悲哀。

于是他俯下身,在赵二裸露的颈项上轻轻咬了一口,齿列整齐地留下了一圈泛红的印痕。

他原以为对方会出声阻止,或是皱眉推开,但没有。

也对,他想,这个人,显然不用朝九晚五,不必挤地铁,不必看客户脸色,自然也无需遮掩,

他再次俯身,带着一种报复性的愤恨,在赵二皮肤上那最显眼、最无法隐藏的地方,再次咬下去。

……(纯净版,三岛邮寄付)

赵二需要那些伤痕清晰的烙印在自己身上。

他闭上眼睛,身边显得有些异样的晃荡不定的广阔的海水,每每从岩石间狡黠地迅疾涌来,浸泡着他,流入他的身体,渐渐将他的内脏侵染成蓝色,又从他的体内退出来。

这时,蓝色的海水中,出现一道白色的水波,雪白的浪头扬起细碎的飞沫,这道水波径直涌向岸边,到达浅滩的时候,忽然静止。

他蓦然立在波浪之中,霎那间,他被飞沫抹消,海水将他溶解又将他析出。

欲望的齿轮悄然转动。

(红白版)

少东家指尖沾了润滑,半跪在赵二腿间,小心翼翼地探入穴口。内里湿热紧致,他不清楚这人脾性,不敢贸然深入,只能浅浅按揉。赵二蹙着眉,不耐地偏过头去,目光淡漠投向一侧。

才进了一指节,手指被软肉层层包裹,甬道紧得不像话,莫非这位少爷也是头一回?他额上沁出细汗,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指腹轻轻摁揉着内壁,待内壁稍微濡湿发软了些,才又添了一指进去。指节撑开穴口时,赵二唇线微抿,却未出声。后穴渐渐湿软,少东家的呼吸也不自觉地重了几分。

“脱了。”赵二侧眼瞥他,语气懒散。

少东家咕哝一声:“哪来的少爷……要求真多。”却还是乖顺地直起身来解开衣服。衬衫滑落在地,正要弯腰去捡,却被赵二叫住:“别管了。”

他讪讪地直起身来,对上那含糊的目光,不知这位少爷在想些什么。他试探着加入第三指,赵二的性器还是半软不硬地贴在小腹上。一时间觉得有些丢脸,觉得自己伺候得不够周到,这幅样子分明是嫌他技术生涩……他咬了咬牙,心中没底,俯下身去,张口含住那处。

起初只是浅浅地含着顶端,舌尖试探地舔弄。性器逐渐硬挺起来,少东家便大着胆子吞得更深。他用舌头绕着茎身打转,又用力吮吸,时不时轻轻用牙齿磨蹭。赵二极是隐忍地轻哼一声,倒是难得有了反应。

这番受了鼓舞,他愈发卖力地吞吐起来。偶尔,偷眼去看赵二的神色,却见那人眼神朦胧,不知是沉浸其中还是心不在焉。顿时心下一沉,这般都不能让他尽兴吗?遂又含得更深了些,那物直抵到喉咙,呛得他眼角发红。

“还要小打小闹到什么时候?”赵二忽然开口,嗓音冷哑。

少东家一时气闷,还不是怕弄疼了他吗。他暗自嘀咕,算了,横竖都是伺候人。指尖又沾了些润滑液,重新探入后庭做最后的扩张。

忽地一只手伸来扣住他的手腕:“够了。”

“快点进来。”

少东家手指颤抖着戴上套,性器抵在那处穴口,缓缓往里推进。才进了个头,就被湿热的软肉紧紧裹住,教他脊骨发麻,不得不停下来喘息。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想到竟是在这般境况下。他俯首看着赵二微蹙的眉头,面上一热,既觉羞耻,又莫名地兴奋起来。

正要继续动作,脑中却不合时宜地冒出念头,卖也没什么不好的。在公司上班要给几百号人卖,而且一分钱赚不到还要挨骂,当主播干副业也赚不了多少,想到这里不由玩笑自嘲,可惜了在最该卖的年纪选择了读书和打工,倒不如放下尊严,伺候一个人来得痛快。至少这人给的钱足够,自己也能得趣。

赵二察觉到他的分神,哼了一声,腰身微抬,主动将他吞入几分。

他指尖勾住少东家脖颈间垂挂的长命锁,微一用力。少东家猝不及防,整个人伏在他身上。那处因着这一动作,身下忽地进到最深处。两人贴得极近,少东家甚至能闻到赵二身上淡淡的香气。

“唔……”赵二轻喘一声,咬住下唇,眉头蹙得更紧,一张玉面此时染上薄红。

少东家喘着气,这才得以仔细打量身下人。那人腰身纤细,肌理匀称,忍不住抚上他的腰侧,指腹划过那片白皙的皮肤,向上轻轻揉搓着挺立的乳尖。这副身子娇贵得很,一吮便泛红,真是养尊处优的少爷。

这样似乎有些僭越了,他被推开些许,托着赵二的膝弯,将腰肢悬空,着力只在两人相接之处。柔韧腰身随着动作剧烈晃动,带动整个床体前后摇晃。少东家望着那截纤腰,只觉得喉咙发干,他一下一下地撞进去,每一次都直抵最深处。

赵二双眼微眯,目光落在少东家脸上。他似是想到什么,嘴角微微上扬,身后却忽地收紧。少东家脊背一麻,闷哼一声,猝不及防地泄了身。他喘着气伏在赵二身上,只见那人神色复杂,似是怅然又似是觉得好笑。

少东家面红耳赤,羞愧难当,连忙开口道歉遮掩:“对不起……我、我是第一次……”

还以为这人定会趁机笑他,可赵二只是直起身来,动作利落地将人推开,性器抽离时牵出一条暧昧银丝。

就在少东家以为赵二要走,他忽然伸出修长的手指点在他胸膛上。少东家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那人反压在身下。

赵二轻巧地摘下套子,随手丢在地上。

“你素质好差……呃!”会很难收拾的……

指尖泛着凉意,握住少东家半软的性器。扳指冰冷的金属贴上温热的皮肉,激得少东家一颤。拇指抵在顶端打着圈,金属的棱边时不时剐蹭过敏感的地方,又疼又痒,激起一阵异样的快感,教人难以自持。赵二又用指腹细细摩挲着柱身,扳指冰凉的硬度与掌心的温度形成鲜明对比,少东家倒抽一口冷气,不适地扭动又被捉回来,眼中瞬间升起一层水光,身下那物很快又硬起来,再没心思想什么收拾了。

赵二手法熟稔,指尖恰到好处拨弄他的敏感地带,时而轻抚时而用力,每一下都恰到好处。少东家几乎要以为这是自己的手了,如果不是身上压着重量的话。

这位少爷低垂着眼,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专注地看着手中愈发胀大的性器。少东家看他这般,喉头发紧,呼吸不觉粗重起来。那人指节分明的手此刻正握着自己,手上戴着的扳指衬得他愈发贵气,却又在做着最放荡不堪的事。这样的反差令少东家又是羞耻又是兴奋。

那人忽地跨坐在他腰间,扶着那处就要往下坐。

“等等!”少东家慌忙抓住他的手腕,“带个套啊!”

赵二置若罔闻,径自沉腰坐下。没了那层薄膜的阻隔,湿热的软肉瞬间将他包裹。少东家咬牙守住精关,险些魂飞天外,只见赵二眉头微蹙,唇间溢出一声轻喘。

赵二试探般地动了动腰,忽地压下腰身来。这一动作令那处在体内变换了角度,比方才还要畅快几分,后穴的媚肉随着动作不断吞吐着。少东家闷哼一声,不觉又胀大几分。察觉到他的反应,赵二便刻意重复着这个动作。

他偏了偏头,将黑发垂到一侧,露出一截白玉般的颈子,从颈侧一直到小腹,布满了少东家留下的红痕,腰身轻摆,坐到最深时,那张素来清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情动,眉头微蹙,似是难耐又似是欢愉。一向淡漠的眼中泛起水光,凤眼微眯,显出几分罕见的媚态。

两人贴得极近,少东家几乎能数清赵二的睫毛,心道这人当真生得好看。清贵的皮相此刻沾染春色,连轻蹙的眉头都带着说不出的风情,盛气凌人的薄唇稍启,可以窥见一点舌尖。少东家心头一热,忍不住挺身几下,伸手抓着赵二的臀肉,向两侧掰开。

“别动。”

察觉到少东家灼热的目光,赵二拍开作乱的手,俯身抽过枕头,盖在他脸上。随后动作愈发激烈,浅浅快速起伏,腰身款摆间带出淫靡的水声。少东家眼前一片漆黑,轻微缺氧的感觉反倒将所有感官都集中在身下。耳边是赵二压抑的喘息,愈发急促。那人体内又湿又热,动作渐重,每一下都重重坐到最深处,带出细碎的水声。

赵二呼吸渐急,节奏也越发凌乱,腾出一手抚上自己的性器。少东家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他动作的节奏,脑中不自觉勾勒那人意乱情迷的模样。他几乎能想象到赵二此刻眉头深锁,玉面潮红,一双清亮的眼睛被情欲浸得湿润。那人必定咬着唇,却还是压不住喉间的呻吟。光是想象那副样子,便已忍耐不住。

后穴随着前端套弄的动作不断收紧,绞得少东家头皮发麻。他觉得快要到了,想要出声提醒,若是射在里面,这人指不定要怎么生气呢,却被枕头压着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过了一会,赵二忽地绷紧身子,死死绞住他。少东家闷哼一声,抵在最深处射了出来,忽觉一股滚烫液体飞溅在他胸前。

两人一起攀上顶峰。赵二趴在他胸前微微喘息,须臾便要起身。待少东家手忙脚乱地掀开枕头,那人已经背对着他整理衣衫。

少东家抹去身上的白浊,脸红道:“我帮你处理一下……不然会不舒服的。”

“免了。”赵二拿起手机发了个消息,理了理领口,披上外衣便走。

“喂!路上小心。”少东家咬牙冲着他背影喊了一声,暗骂不知好歹。

桌上,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少东家一看,竟然是转账信息,他随手看了一眼转账人名字,瞬间心里拔凉。

赵光义。

完了,这不是他大客户的弟弟吗?

 

此刻,少东家的直播间里,更是乱成一锅粥,一堆“这是我不花钱能听的吗?”的弹幕就从黑漆漆的屏幕上飘过去了。

Chapter 68: 载酒游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敖山砦,被围困已有时日,军中气氛愈发压抑。

粮草捉襟见肘,连附近的钉螺野菜,也早被刮得干干净净。好在寨中几户牧民,家里尚存些牛羊,不得不被宋军借了去,以充军食。

疫病却并未因草木薰蒸、隔离封禁而减轻,反倒愈演愈烈。每日都有士卒腹胀如鼓,行走维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是女儿国。连带着,军中士气也在无声中一点点磨灭。

正当最为危急之际,病势似乎止住了蔓延。每日新增患者的数字,慢了下来,稳定了下来。

众将领见此,心中虽不敢声张,但暗自心生侥幸,觉得天未绝人,劫难将尽。

李处耘亦是此意,嘴上不说,心中却已打起了恢复军势的算盘。他性子倔强,认定此病会自愈,待人手足够,便可再战一场。

晋中原心中却翻涌着不安。这病来得蹊跷,去得也决不会轻易。

军中上下,他已留意许久,推测病因也有些时日,却始终如坠雾里。这场转机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向好。

这怪病并不如风疠般人传人。有些人整日侍病,却安然无恙。有些人不过一口饭后,便气喘腹胀。若说是疫疾,倒更像中了毒蛊。

可蛊从何来?又为何突然发病的人就少了?

他观察军中诸事,与以前相差无多,非要说,就是大家吃的少了。他第一个想到随军粮草,可若是随军粮草,那第一批患者早该出现,这病分明最近才甚嚣。

他咳嗽两声,五脏六腑仿佛刀绞一般。下意识抬手啜了两口茶水,看着盏中的茶尖晃动,杯底沉着细细残渣。霎那间,一道念头自心底电光石火般掠过。

顿时明悟,莫非是水的问题?

洞庭湖洲滩横亘,水草丰茂。自入湖泽,疫病便如影随形,定是水中有什么东西。那么从他们进入洞庭湖流域开始,怪病就已经开始潜伏了。

他扫过帐中,这将领中,大多没有染病,他们喝的是军中金贵的茶叶,茶水须经沸煮,毒患由此避过。若是水蛊,这些村民饮用井水,病患极少。相反宋军则饮湖水,食用钉螺,疫疾如潮也情有可原。

思及此处,晋中原抬首道:“若要控制此病,若是溪水,须烧煮沸透,方可饮用。”

此言一出,方才讨论作战的帐中众将俱是一愣。

一人感到莫名其妙,道:“这敖山砦中,干柴本就稀缺,供应炊事就十分勉强,再要大批烧水……在寨子附近安排的斥候人手本来就不多,还要增加去敛柴的?”

晋中原叹了口气,将他的猜测解释一遍。

李处耘冷冷盯着晋中原,脸上写满了不耐,“依你这般说,洞庭湖中人早该死绝了。怎么独咱们染病?”

晋中原一时哑然,心下一滞。他很清楚,眼下困守敖山砦,孤立无援,求援无门,那所谓的解法,巫医不分家,只盼这片地方的山野蛮人知晓。只是他们被困在这弹丸之地,既无力突围,也无法与外界联系,纵知病源所在,也寸步难行。

但心中仍抱着那一丝莫名的期待。

晋中原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信任少东家。

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自诩聪慧,行事胡闹,真正的筹谋决断,哪里比得过他?可偏偏每逢生死攸关之际,那人总能带回转机,从未让他失望过。

一番、两番……这份信任,便在悄然间,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

“李将军,事在人为。丑话说在前,依我之策,出事你可推诿于我。否则明知我言之有理,故意弃之不顾……”他伸出苍白指尖轻叩在那块御字金牌上。

一番威胁压得众将无言。李处耘心有不甘,也知这时再争无益,怒哼一声,“看你能逞到几时!”

 

梅山。

少东家面临一个问题。

怜惜石、葡萄酒、草木灰……要炼成足够的神水,救敖山砦里那一群人,得耗多少原料?

他本就不擅长这种细算,便干脆叫上寨中人一同炼制。坛坛罐罐堆得满地都是,可如何运回敖山砦,却又成了横在眼前的一座大山。山路狭险,肩挑背扛耗时耗力,若要走官道,又绕不过下梅山这道关隘。

更要命的是,他的剑还落在了下梅山。

想来想去,少东家只能自己去一趟。

他没大张旗鼓,行至寨前,见寨门紧闭,护卫森严。他瞅准一棵古樟,身形一纵,借着藤蔓盘旋,轻巧地翻过围墙,落入寨内某个屋顶。

可还未站稳,耳边便传来一阵刺耳的哄笑与叫嚣。

他循声望去,寨子广场上,人头攒动,火光映得众人脸庞一片妖异。苏寨主赤着上身,肌肉虬结,双臂布满盘根错节的伤疤。他手中握着一柄藤条,正狠狠抽打着地上蜷缩成团的女子。那女子衣衫不整,面颊肿胀,额头破裂,血水顺着脸颊蜿蜒,沾湿了颈间的粗布衣襟。

她身形魁梧,正是苏所愿。

围观的寨民肆无忌惮地哄笑,叫嚷声震耳:“打得好!贱骨头就该教训!”

苏得常立在人群边缘,双拳紧握,脸色涨红,身子却僵在原地,似乎想冲上去,却被无形的枷锁钉死在地。

“阿姐……”他低声呢喃。

少东家心头一沉。按理说,苏所愿身为寨主之女,地位应是举足轻重,为何此刻却被这般羞辱?

忽然,只听苏寨主冷哼一声,双目猩红,手中藤条一抖,随即换作匕首,二话不说,竟俯身一把揪住苏所愿的发髻。

苏所愿被迫抬头,血红的眼睁得颇大。

“贱人,还敢瞪我!”话音未落,寒光一闪。

“噗——”

鲜血迸溅,苏所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在场众人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肆意的哄笑。那只刚被生生剜出的眼珠,滴溜溜地滚出,在火光映照下,瞳仁中似是还有亮光,恰好滚到少东家脚边,黑亮的眼瞅着他。

苏得常耐不住扑身而上,将苏所愿护在身后,声嘶道:“寨主大人,放过阿姐吧!”

苏所愿反手将弟弟护在身后,满面血污,倔强地挺起脊背,用剩下一只眼,死死瞪着。

苏寨主眼中寒芒闪烁,忽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动山野,鸟群惊飞。

他一把指向苏得常,“阿姐?哈哈哈!你这傻小子,还不知道吧?她是你阿姐,也是你阿娘!”

苏得常脸色惨白,苏所愿双膝一软,跌坐在地,发出一声悲鸣。围观寨民面面相觑,先是错愕,旋即又爆发出一阵更加难听的哄笑。

少东家只觉浑身冷意逼人,脊背生出一股恶寒。一激灵后回过神来,作势下去逞英雄又迟疑片刻,这到底是人家家务事。可他到底是心气未泯,面对曾对自己温柔的女子,他怎能袖手旁观?

咬牙之间,他纵身而下,衣袂翻飞,轻轻落地。他顺手抽起一杆木矛,矛身旋舞,绞起一抹流光枪花。

苏寨主见状,倒也诧异,咧嘴冷笑:“呦,祖师爷怎么也跑来了?这是咱们自家家务事,祖师爷若是懂点规矩,就该当看不见。”

少东家矛尖指地,冷冷道:“我既看见了,便是我的事。”

苏寨主眼神一沉,嘴角牵起一抹狞笑:“好说,那等我一会儿在这村口上了她,你也要来插一屌?”

此言一出,旁观之人哄然,嘲笑声不绝于耳。

少东家面上一红,拳指微颤,一时竟无以对。

苏寨主冷笑着,转身走进屋檐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苏所愿,如踹死狗般一脚踹向她的头颅:“爬过来。”

苏所愿浑身颤抖,低着头不敢看少东家,双膝跪地,缓缓爬行,膝盖在石板上磨得血肉模糊,苏寨主却毫无怜惜之意,又一脚将她踹飞。

“再爬过来。”他声音不大。

如此几番,苏所愿拖着血迹斑斑的身子,被当众践踏如畜牲,围观寨民却哄笑叫好,叫骂声此起彼伏。

少东家心头血气翻涌,几欲拔矛而上。

“祖师爷。”一道冷静的声音拦住了他。

“这是我家的事,还请祖师爷不要插手。”苏得常说罢,回首望向喧嚣的人群,“都散了吧,闹够了。”

众人不舍离去。

他转身,再次面对少东家,声音平稳:“祖师爷,您来此有何贵干?”

少东家心头沉重,本想质问,却鬼使神差般问了句:“她……怎么了?”

苏得常垂下眼帘,淡淡道:“不过是阿姐她……想偷跑,被发现了。”

“偷跑?”少东家心头一动,“她想去哪?”

苏得常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少东家恍然醒悟,胸口骤然一紧,握了握枪:“不行,我要去救她。”

“救了她,难道你会和她成亲吗?”

少东家语塞,脸色僵硬,显然不会。

苏得常眼中划过一抹讥讽之色,“既然不会,那救了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少东家心头乱成一团麻,抿紧了唇角:“可也不能看着她被……被这样……”

苏得常闭上了眼,他平日看似平静,像个冷眼旁观的看客,他的血液里无时不翻涌着无法说出口的痛苦。他强迫自己接受这荒唐的血脉和这畜生不如的父亲。

良久,他低声吐出一句:“我会杀了他的。”

少东家心神一震,盯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恍然觉得,与初见时的模样,竟判若两人。

“祖师爷,”苏得常慢慢抬头,目光如炬,“你愿意帮我吗?”

少东家看着他,缓缓点头:“可以。但希望你当上寨主之后,帮我一个忙。我要运一批东西出去。”

“成交。”苏得常毫不犹豫。

“说吧,你有什么计划?”少东家问。

“半个月后,父亲会去桃花源。”苏得常眼神冰冷,“每月他都会带些食物去,再带回来一些奇珍。那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去。”

“桃花源?”少东家微蹙眉头。

“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地方。”苏得常摇了摇头,“但在那之前,难有下手之机。”

“半个月太久了。”少东家斩钉截铁,“我赶时间。”

苏得常沉吟片刻,忽然眼神一动,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念头:“也许……还有别的机会。”

“在寨中难以下手,但若能引他出寨——”苏得常喃喃自语,似乎有了计较。

“明天晚上。”他抬头,声音坚定,“祖师爷,明天晚上你到我说的地方等我。”

少东家点头。

 

少东家早早到了与苏得常约定的地点,此地左有密林,右临深涧,确是行刺的绝佳所在。他挑了一处高树,身形隐入树荫之中,注视着山道入口。

夜露深重,林间偶有鸟啼,一切看似寻常,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肃杀之气。少东家心中盘算着待会儿的行动。只需等到苏寨主走到树下,再一击毙命即可。

正思忖间,林中传来脚步声,少东家凝神屏息。

远处山道上,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奔来,正是苏得常。他小心翼翼地背着一个人,步履蹒跚。少东家眯起眼睛,认出被背着的正是苏所愿。而令他意外的是,在苏得常身后数十丈处,苏寨主竟然没有叫人,而是一个人追过来。

苏寨主观察这处地形,步履稍迟,面露狐疑之色,显是已经暗中戒备。

他还没走到相应的位置,从这里运招恐怕只能重创,可来不及了!

机不可失,少东家心知苏寨主武功高强,若让他识破埋伏,后果不堪设想。他屏住呼吸,运起内劲,身形如鹰隼般从高处俯冲而下。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苏寨主似有所感,猛地侧身,少东家这致命一指未能正中要害。

苏寨主一声闷哼,身形踉跄,却未倒下,“你们——”

少东家不待他说完,飞身上前。打架最忌讳话多,他本欲取苏寨主性命,却不想此人内功深厚,受此重创竟还能站立。少东家并无趁手兵器,且四下无可为凭,顺手折下一根老树枝,运起内力,竟如精钢利器。

他以树枝应对,两人在悬崖边缘激战数十回合,苏寨主双手舞锏如风,卧牛之地,梅山武功特长尽展,怒火加持之下更显凶狠。苏寨主见少东家手中兵器将尽,冷笑道:“你也留下命来!”

话音未落,少东家突然将断枝掷出,直取苏寨主面门。苏寨主举剑格挡,却见少东家趁机纵身而上,双指并拢,正中苏寨主咽喉!

苏寨主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少东家,喉间鲜血涌出,染红了裘袍。他的嘴唇颤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究只发出呃呃几声,便软软倒地,气绝身亡。

少东家喘息片刻,转头看向身后。

苏所愿的面容已是惨不忍睹,右眼眶凹陷,周围布满干涸的黑红血渍。她气息微弱,面如纸灰,显然命不久矣。

“她……怎么样?”少东家低声问道,声音中竟有一丝不忍。

“她快不行了。”苏得常声音沙哑。

少东家急道:“那快回寨子救人。”

苏得常却摇头,“不了。”

“她不想死在那个地方。”

少东家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苏所愿那仅存的一只眼睛缓缓睁开,直直望着他。

少东家悚立,不知如何面对她。

泪水从她空洞的眼眶滑落,混着血迹,苏得常见了低声道:“伸手。”

少东家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照做了,并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

苏得常唇角浮现微笑,苏所愿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极其温柔地低声:“阿姐,再忍一下。”

然后,他缓缓将她那仅剩的独眼挖出,血线拉长,在空气中颤抖,稳稳放入少东家的手心。

“靠!!”

那团温热而硬实的东西,带着血液的腥腻与生命的余温,触及他手心的刹那,少东家几乎整个人跳起来。他头一次知道,眼睛是硬的,不可被触碰揉捏。

“你疯了!”他面色惨白,颤声厉喝。

苏得常淡淡道:“她会一直看着你。”

少东家惊恐万分,试图把眼球塞回去。但他发现,苏所愿已经死了。

苏得常将她的身体安放在树根下,“我要开梅山归宋。但我要几个条件,保证我梅山人不被欺侮。”

少东家喉头干涩:“我现在做不了主,得回去才行。”

苏得常冷冷看他一眼:“那你的剑,就留下做抵押。你要的事,我也会帮你。”

江叔送给他的剑从小到大还没离过身,少东家咬牙:“不行!把我的剑还我,其他的条件,我都答应。”

苏得常冷笑:“如今江陵、潭州皆失,你们宋军不过苟延残喘。你还有资格跟我讲条件?”

少东家心头一震:“你……你怎么知道我……”

苏得常翻了个白眼。

数日后,少东家带着一队乔装成商人的梅山好手,载着满车药酒悄然下山。

临别时,苏得常将一个卷轴交给他。

“这是他藏的,我也不懂,或许你知道。”

少东家展开一看,竟是《桃花源记》。

他默默将卷轴收进怀里,没有多说什么,只拱手离去。

 

敖山砦。

将军们正焦灼议事,门外一阵急促脚步,斥候掀帘而入,带着一身湿冷。

“报——大军压境!”

帐中顿时一片哗然,众人齐齐起身,满脸骇色。

“多少人?”李处耘沉声问。

斥候拭了拭额角冷汗:“四万……!”

李处耘脸色骤变:“四万?武平居然肯出这么多兵?”

斥候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不……不仅是武平,还有蜀军!”

帐中一片死寂。

最糟糕的局面终于降临。武平与后蜀,居然联手了。

而宋军此刻能动用的,不过区区一万出头。即便拼尽余力,也是以卵击石。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晋中原。

李处耘阴沉着脸:“你说,怎么办?”

晋中原眉目冷峻,静静坐在灯下,眉头微锁。他没想到敌军动作如此之快。但即便心里没底,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不必担心。”

李处耘瞪圆了眼睛:“不担心?你是不是疯了?”

晋中原慢条斯理:“守。”

众将怒极反笑:“这是敖山砦,不是剑门关!你说守就能守住?”

晋中原冷冷一笑,声音微带沙哑:“除此之外,你们还有什么办法?”

外头,战鼓轰鸣,喊杀震天,攻寨的战阵已然压了上来。

敖山砦,不过一隅小寨,能倚仗的不过地势险要、寨中柴墙。宋军竭力死守,堆石挖壕,用尽土法,勉强挡住头几波。

但敌军人潮如浪,铺天盖地,眼看围攻的缺口就要被撕开。

紧张气氛笼罩整个寨中,众人心头紧绷到了极点。

忽然,敌军后翼传来一阵骚动,杂乱无章。

李处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怎么回事?”

“后翼……乱了,好像……后头有人杀来!”

李处耘心头一沉。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人能偷他们屁股?

若是两军内讧,对宋军来说,未必是好事。

李处耘再杀一人,抽出长枪,狐疑回看寨中高台上的晋中原。晋中原捻着指间金牌,眼眸微垂,冷然一笑。

又是一刀从李处耘脑后砍来,他侧身避过,顺势将那兵卒劈翻在地。

极目远眺,远远地,一面大旗猎猎升起。

正是宋军!

李处耘心头一震,定睛望去,为首将领也很熟悉,正是王全斌!

他恍然醒悟,眼神猛地一亮,立刻高喝一声:“这是我们的援军!”

不过按照他的计算,援军还远远没到抵达的日子。

难道……

“好一盘连环套。”他低语。

原来赵大早已布下此局,那送信去北汉的几人,转头将蜡丸献给了宋廷。赵大立刻布置,归陕的按兵不动,不过是引敌深入,引得蜀军自投罗网。李处耘越杀越勇,长枪舞成一片血浪。

而这时,从侧翼又突入一支百人小队,个个山地悍勇之徒,攻入敌军中翼,如入无人之境,砍得中军节节败退。

晋中原看去,唇角一勾。

这个人,还真是每次都能给他惊喜。

混战之中,阵型愈乱,张从富自知不支,遁往西山,巧值他刚出来,意欲再往别处,冤冤相凑,与少东家遇着,眼见得是束手成擒,身首异处了。

少东家枭首张从富,高举头颅,望去那最高的塔楼,与晋中原远远对视一眼,他抿却笑意,高声道:“张从富已死——!”

武平军自然不战而溃了。

 

而此时,江陵之地。

蜀军南下,本指望以江陵为跳板,北据中原,立稳脚跟。岂料宋军防线绵密,处处设伏,蜀军连战连败,不得不仓皇退守江陵。他们正是在这些小地方吃了苦头,才没有往敖山看,不然他们应该会先销毁宋军的力量,以免被前后夹击。

蜀军有心北返归陕,却赫然发现,河道封锁,浮桥早被人断去,退路已绝。原来那归、陕两地的宋军早有准备,趁蜀军南下之机,断其后路,反手成围。

蜀军仓惶中欲溯流而北,偏又遭水师阻击,水路难通,旱路艰险。江陵粮草尚丰,可无源之水,终有枯竭之时。蜀军不过是困兽犹斗,落入了与敖山砦同样的死局之中。

此局之妙,正在于彼此皆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转瞬成了猎物。

蜀军欲求破局,遂与武平军联手,妄图合力拔除敖山砦,扫清后患,却不料因此空虚江陵。王全斌果断领兵,绕道直插江陵,夺取旧地,再次反手回援敖山砦,一举双得。

 

王昭远此时躲在江陵北山之上,目睹麾下兵力被蚕食殆尽,面色铁青,双手紧握那柄铁如意,青筋毕现。

“无论如何,必须保住主上那边顺利。”他低语。

“撤军!”

麾下将领顿觉不妥:“这方向……怕是不对吧?”

王昭远眼神幽深,那铁如意上的眼睛,竟隐隐闪过一丝诡异红光。将领们一见,眼神迷离,茫然点头,服服帖帖听令。

……

南唐。

温无痕看着战报接连而来,王昭远竟搅进了这滩浑水?神色讶异,他怎么记得他派王昭远是去搞垮后蜀经济的,怎么打起仗来了?

……

潭州。

李祚驻节潭州,整座城池阴云密布。

他亲自带兵,挖地三尺,疯狂搜寻那所谓的“东西”,将张无梦逼至崩溃,几次被强迫占卜至昏厥过去,方才算出了一个韶山。

李祚赶往韶山,却一无所获。

张无梦醒来后,眼窝深陷,嘴角带血,虚弱地冷笑:“时间……不对呢……主上。”

李祚怒极,照旧百般折磨,张无梦咬牙切齿,嘶声道:“杀了我,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什么时间!”

李祚被一个他拿捏在手中的虫子咬了一口,强忍着恶心与恼怒,捏紧手中一小节树根,张无梦顷刻在地上痉挛起来。

……

后蜀。

江水滔滔,波光如镜。

船上,容鸢手执一卷,随手翻阅。她听说慕容延钊领兵一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想来看一眼。

Notes:

病:血吸虫病

药:酒石酸锑钾

俗话说,三步之内,必有解药。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湖南湘阴县民国期间灭于血吸虫的村庄1528个,绝户13018户。

在整个古代,中医对血吸虫病几乎一无所知。

由于血吸虫是慢性病,不同阶段表现完全不一样。表现为皮炎、腹泻、便血、腹胀等症状。发病初,只是接触疫水后的皮炎,一两天后,皮疹就会自行消退;之后,由于童虫沿血流移行,可引起肺部等脏器病变,咳嗽、发热等,这很容易被中医当成伤寒或温病来诊;再往后,成虫寄生引起的病变比较复杂,主要有肝门静脉分支栓塞性脉管炎;虫卵到处沉积,可以引起直肠、乙状结肠、升结肠、阑尾、回肠、肝、肠系膜及腹膜后淋巴结、肺及脑等器官的病变,引起五花八门的症状,中医基本不可能把这些完全不同的症状归到一个病上来;晚期以肝纤维化为主,类似肝硬化的表现,腹水、巨脾、肝昏迷等等。如果没有对病因的深刻认识,这些不同阶段不同表现的症状,古人一定是“辨”成其他各种毫不相干的“证”的。

葛洪《肘后备急方》所谓“水毒”说:“水毒中人,一名中溪,一名中洒,一名水病。似射工而无物。”“初得之恶寒,头微痛,目注疼,心中烦懊,四肢振淅,骨节皆强。筋急,但欲睡,旦醒,暮剧。手逆冷,三日则复生虫食下疮,不痛不痒不冷。人觉视之乃知,不即疗。过六七日下部脓溃,虫食五脏,热极烦毒。注下不禁,八九日,良医不能疗,觉得急,当深视下部。若有疮,正赤如截肉者为阳毒,最急。若疮如蠡鱼齿者为阴毒。”

巢元方《诸病源候论》认同“水毒说”:“此由水毒结聚于内,令腹渐大,动摇有声,常欲饮水,皮肤粗黑,如似肿状,名水蛊也。”

孙思邈主张是一种看不见的水中的虫子:“论曰凡山水有毒虫,人涉水,中人似射工(一种水虫)而无物......”葛、巢、孙基于观察的猜测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了不起,如果有显微镜,他们立即就可以发现血吸虫。

可惜金元明清以降,医家陷入玄学思辨不能自拔,走进了死胡同。如朱震亨“今七情内伤,六淫外侵,饮食不节,房劳致虚,脾土之阴受伤,转运之官失职,胃虽受谷,不运化,故阳自升,阴自降,而成天地不交之痞,清浊相混,隧道壅塞,郁而为热,热留为湿,湿热相生,遂成胀满。经曰:‘鼓胀’是也。以其外虽坚满,中空无物,有似于鼓,其,难以治疗,又名曰蛊,若虫侵蚀之义”。又如清沈金鳌:“蛊胀乃脾胃湿热积聚,或内伤淤血而成。”都是用阴阳五行湿热淤血等空洞概念臆测玄想,离事实越来越远了。毛主席若在那样的时代发出伟大号召,就算有一万个朱震亨,也必定无奈小虫何。

1913年,Miyairi意外发现水渠里有大量的钉螺,这是血吸虫病最关键的发现,因为进一步的研究证明,钉螺是血吸虫唯一的中间宿主。

《内经·灵枢·水肿第五十七》记载:“腹胀身皆大,大与肤胀等也。色苍黄腹筋起。此其候也”。这种症状同现代血吸虫病晚期症状十分相似。

晋朝葛洪《肘后备急方》记载:“水毒中人,一名中溪,一名中洒,一名水病,似射工而无物。”“今东间诸山县,无不病溪毒,春月皆得。”“春月皆得”同血吸虫病感染的高峰期是基本吻合的。“山间水多有沙虱,甚细,略不可见。人入水浴及以水澡浴,此虫在水中着人身,及阴雨天行草中亦着人,便钻入皮里”。“人入水浴及以水澡浴”虫即“着人身”,符合血吸虫病感染的途径。至于“阴天雨行草中亦着人”,当代血防工作者的研究证实:血吸虫病的媒介钉螺是一种水陆两栖的螺类,既能浸处在水中,也可以爬行到岸,附着于稻茎上及岸边杂草的叶上,或攀附栖息于水边浅滩的芦苇上。在钉螺体内尾蚴大量逸出,水中尾蚴密度极高的情况下,即使在潮湿的洲滩上或沾有露水的河湖岸草地上行走,或采集芦叶,捆扎、运送湿草,也可感染血吸虫病。【1】

隋朝巢元方所著《诸病源候论·射工候》记载:“江南有射工毒虫……夏月在水内,人行水上,及以水洗浴,或大雨潦时,仍逐水便流入人家,或遇上牛、马等迹内亦停住……初得时,或如伤寒,或似中毒……或恶寒热。”该书《水毒候》记载:“自三吴以东及南诸山郡、山县,有山谷溪源处有水毒病,春秋辄得”;该书的《沙虱候》也记载道:“山间水多有沙虱,甚细,略不可见。人入水浴及以水澡浴,此虫在水中着人身,及阴雨天行草中亦着人,便钻入皮里”。“初得时皮上正赤,如小豆黍粟,以手摩去,上痛如刺……令百节疼强痛,寒热”,“病发之时身体乍冷乍热。手足烦痛无时节,呕逆,小便赤黄,腹内闷,胸痛,颜色多青”,“不治,乱下脓血,羸瘦,颜色黑而死……其脉沉濡,腹内鸣唤,皮内如虫行,腹胀满如虾蟆”;“水毒气结聚在内令腹肿大,动摇有声,皮肤粗黑,名水蛊也”;“由经络痞涩,水气停聚在腹内,以其病腹内有积块,坚强在两肋间,膨膨胀满,遍水肿,所以谓之水症”;“以其病与射工诊候相似,同呼溪病,其实有异,有疮是射工,无疮是溪病。初得恶寒,头微痛”。该书中对“蛊毒”症状的记载与今天的血吸虫病染病初期的临床症状、流行季节特点、感染途径相类似,说明早在隋朝就有人对“蛊毒”有了比较细致的观察与记载。

当然对上述记载也有不同看法,有学者根据上述文献提供的临床症状和流行地区分析,“沙虱”病更接近于今日的恙虫病。【2】姑且录此聊以备考。

苏颂《本草经》:“蛊痢下血,男妇小儿腹大,下黑血,茶脚色或脓血如淀色。”

翁藻江《医钞类编》:“蛊胀者,中实有物腹形充大,非蛊及血也,其症腹大按之有块,四肢瘦削,发热不退。”

唐朝孙思邈所著《千金要方》中也记载道:“有人患水肿,腹大四肢细,腹坚如石。小劳苦足胫肿小饮食便气急,此终身疾不可强治”;“凡卒患血痢或赤或黑无有多少。此皆是蛊毒,粗医以断痢药处之,此大非也”。这种症状同人患上血吸虫病劳动力逐渐丧失、晚期难治十分相似。

清朝喻昌所著《医门法律·胀病论》记载道:“凡有症瘕积块痞,即是胀病之根,日积月累,腹大如箕,腹大如瓮是名单腹胀,不似水气散于皮肤,面目四肢也。”又有《寓意草议郭台尹将成血蛊之病》记载:“男子病此者甚多,而东方沿海一带,比他处更多……至弥月时,腹如抱瓮矣。”这段记载不仅对胀病“腹大如箕,腹大如瓮”的症状描述同晚期血吸虫病临床表现十分相似,而且其中关于男女感染情况的描述十分相近。

20世纪初期以前,湖南洞庭湖区俗称血吸虫病为“大肚子病”“筲箕臌”“水臌胀”“扬子热”“洞庭热”等。

湖南洞庭湖区是我国血吸虫病严重流行的区域。1972年和1975年我国科学家分别在长沙马王堆女尸轪侯利苍之妻辛追和湖北江陵(即三国时荆州南郡)男尸五大夫遂少言的肠壁和肝脏中都发现了形态结构保存完好的血吸虫卵。根据墓内随葬文物记录,辛追葬于西汉武帝元朔二年(前127):遂少言葬于西汉文帝十三年(前167)。这说明两湖地区早在2100年前已有血吸虫病流行,特别是作为贵族夫人和江陵五大夫这样的官员都患有血吸虫病,可以推测当时的流行情况如何普遍和严重。

20世纪80年代初有学者提出,发生在东汉建安十三年(208)的赤壁之战,无论政治、经济、军事方面都处于劣势的孙(权)、刘(备)联军以区区数万之众,却能打败号称拥兵80余万(估计实际兵力不少于30万)的曹军,究其原因,除了其他因素之外,很重要的原因是曹军突然感染瘟疫,有多处史料可以佐证

 

在洞庭湖,很久之后才有人发现新乡(宋代太宗开梅山后命名)冷水江的辉锑矿(如今世界上最大的辉锑矿)这一独特的矿石。

早在19–20世纪,西医就用三价抗锑(trivalent antimonials)——如酒石酸锑钾(tartar emetic)——来治疗寄生虫病。

文中经过文学性改编的真空球形鸡(这不是重点只是感觉一切都很巧就写了):

第一步:辉锑矿煅烧(氧化锑生成)

将辉锑矿置于炼丹炉、火盆或鼓风炉中高温焙烧。

氧气充足时,硫被氧化为二氧化硫释放,锑被氧化成氧化锑(锑白,丹炉的白色粉末)。

冒出刺激性臭味(SO₂);灰白色粉末残留(Sb₂O₃)。

第二步:氧化锑与酒石酸反应

酒石酸(C₄H₆O₆)常见葡萄酒渣,草木灰提供钾盐,在神的获得酒石酸锑钾(K(SbO)C₄H₄O₆·½H₂O),用来治疗血吸虫病。

李处耘的儿子李继隆未来也会在梅山吃瘪。

参考 :[有关湖南血吸虫病的历史记载 - 湖南省文史研究馆](http://css.hunan.gov.cn/css/tslm/hxws/wssy/201502/wssw_3/201609/t20160905_3253218.html)

[中西医大对决之血吸虫篇 - 知乎](https://zhuanlan.zhihu.com/p/486437702)

【1】血吸虫病研究委员会:《湖沼地区防治血吸虫病的经验》,《人民保健》1960年第2期,第89页。

【2】参见朱师晦:《我国古代岭南的恙虫病》;康白:《论我国古代在沙虱热方面的成就》,载《中华医史杂志》1955年第4号,第251-253页,1956年第11号,第1027-1031页。

关于血吸虫的病理全是复制的,本文纯文学虚构,不构成医疗建议,别乱吃石头,否则后果自负。

Chapter 69: 烟霞举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至少等到天黑吧……嗯啊……”

“别拽我的——”

朗州既克,局势初定,别将汪端按命护送周保权与周氏眷属避匿,李处耘早遣田守奇去寻。王全斌则追着蜀军去了。赈灾抚恤物资也一同到了,少东家前些日在辎重营前见得熟人一位,正是转运使郑鄂。那人一如既往地面色苍白如纸,眼下青痕未退,身形消瘦得仿佛风一吹就倒。大抵是沈义伦去了曹彬那边担任转运使,两人暂时分离,这位郑大人竟真像是被剥了半魂似的。转念一想,却又有些怔然。他自己,不也差不多?

这一仗打下来,与晋中原已隔了大半月,前些日阿原还病着,如今好容易人好了,心里那点牵挂便也浮上了心头。

嘴上拒绝了两句,但被人摸了两下,身下就老实了。

晋中原搁了衣料,握住少东家硬挺的性器,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牵引着他走向主座。他哆嗦一下,受制于人只能亦步亦趋,屏住呼吸,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那只手稍一用力。直到晋中原松手,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眼下伸来修长的手指探向他的唇边。少东家怔了怔,一时不明白他的意图。晋中原抬起指尖轻轻描摹他的唇线。

少东家半张着唇,略带疑惑地含住那根手指。他生涩地舔舐着,讨好般地用舌尖缠绕。晋中原看他这般乖顺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加入第二根手指,扣住少东家的下颌。少东家被迫张嘴,任由手指在口中肆意搅动。涎液从嘴角溢出,沾湿了衣襟。

“跪下。”

少东家望向单手支颐坐在主座上的晋中原。那人一如既往的清冷面容,因情欲侵染泛红。少东家不禁想起前几日他病中的样子,如今倒是难得一见的好晴。思及此处,他便顺从地跪在对方双腿间,双手毫无章法去解他的衣带,晋中原也不阻止,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笨拙的动作。

衣料散开,露出一截莹白的腿根。少东家吞咽一下,伸手扶住那还未完全硬起的物事。他先是轻轻吻了一下顶端,舌尖试探性地舔舐着。那物在他口中渐渐胀大,变得滚烫坚硬。

水声在帐中响起,黏腻而淫靡。少东家跪在这本该属于自己的主座之前,双手搭在晋中原的膝盖上,俯首伺候。

他吻上那挺立的器物,先是轻轻地舔舐顶端,随后慢慢将其含入口中。温热的口腔包裹着敏感之处,舌尖时不时扫过脉络。

他时而抬眼偷瞄晋中原的表情,只见那人神色少有地松懈,呼吸略微急促,眉眼间透出几分慵懒,手指正缠绕在他散乱的发丝间,偶尔轻扯一下,教他吞得更深,发髻早就散了,乌黑的发丝从指缝间流过,随着吞吐的动作晃动。

少东家见他有了反应,便大着胆子将那物完全含入口中。温热的口腔包裹着敏感之处,涎液从嘴角滴落,滴在晋中原的腿上。他已经知道怎样能让这人舒服,舌尖顺着脉络一遍遍舔弄,含住顶端吮吸,顺着铃口探入舌尖,再整根吞入,几番取悦眼里不自觉地漫上水雾。

“做的不错。”晋中原的声音透着隐隐的沙哑,兴许是病还未好透。

少东家听了这句夸赞,心头一热,竭力忍住不适卖力吞吐着,喉咙里发出细微而难耐的呜咽,动作极为讨好。他知道晋中原喜欢这样,每当自己表现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时,那人总会更加兴致高涨。晋中原略微施力,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按得更深,眼角微红,眉间舒展,显然是舒服的。

一时抵得太深,少东家吐出来喘息几下又凑上去。

晋中原修长的手指忽地按住少东家的脖颈,不轻不重地掐着,指尖抚过他的颈侧,似是无意地轻轻摩挲。少东家动作一滞,喉间发出咕呜的声音。手上力道微收,他顿觉呼吸不畅,脸颊泛红,只道是自己做得不够,更加卖力讨好,却换来掐在颈间的手愈发收紧。

晋中原忽地挺腰,性器侵入最深处。

“咕……”喉间传来难受的声响。少东家猝不及防,眼泪一下涌出来,他想要退开,却被掐着动弹不得,喉头下意识地收缩,惹得那人喘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抓着月白衣袍,在那上好的料子上留下褶皱。晋中原对他的反抗似乎不悦,手上力道加重。少东家眼前发黑,脑中缺氧,却愈发感到身下胀痛。

那手上松开些许,让他得以喘息。少东家大口呼吸着,然而不等他缓过神来,那只手又开始收紧,力道大得惊人,呼吸被骤然掐断,直让他支吾闷叫着。

修长有力的手指深深陷入皮肉,完全掌控着节奏。少东家被顶得几欲作呕,眼泪更是收不住,连珠串似的。

“唔……”少东家发出一声窒息的呜咽。

晋中原再次挺腰,性器狠狠顶入他喉头深处。窒息感与快感一同涌来,少东家眼前模糊一片,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喉咙里的异物和脖子上的压迫。他本能地想要挣扎,又怕弄伤了那人,强忍下来努力放松喉间,任由那处在他口中进出,空气从口中挤压而出,带出一串响亮的色情的声音。

这般反复的窒息感让少东家头晕目眩,却又带来一种奇异的快感。二者交织,他浑身发软,性器却在身前高高翘起,因这般粗暴的对待而不断渗出透明的液体,濡湿了一片衣衫。

硬挺的、属于晋中原的器物贯穿着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晋中原看着他意乱情迷的样子,眼神愈发幽深,手指抚过他泛红的脖颈,低声道:

“真是天生适合被人玩弄的身子。”

少东家跪在地上,脖颈上满是指痕,脑子昏沉,被这么说了也没生气。晋中原的手再次掐上来时,他甚至生出一丝期待。

这一次的窒息来得更加猛烈。晋中原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揪着他的头发,少东家被迫承受着这样的姿势,喉咙被完全打开,下颌被撞得发酸。性器顶端抵在最深处,让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很舒服?”晋中原低笑。

少东家无法回答,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窒息带来的快感让他浑身发软,若不是被晋中原手上的力道带着,恐怕早就倒下去。少年清秀的脸颊因缺氧而泛起薄红,眼睫沾染了水光,仰头看向晋中原,对上那人的目光,记忆中素来澄亮的眼眸此刻深沉无光,似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吸进去。那处在他口中跳动,似是也濒临极限。

晋中原按着他的后脑,将那物送到最深。少东家喉头不断痉挛。这般挤压取悦到他,一时急促呼吸几下,在少东家口中释放出来。

晋中原终于松开手,少东家才如获大赦般瘫软下来,坐在地上,捂着喉咙不住咳嗽。

少东家缓过来,一种奇怪的心理作祟,按捺不住将晋中原抱起抵在帐中的长桌上,这时恍然察觉怀中人轻了几分,更是心疼。这番晋中原便面对着入口,轻哼一声,双腿便缠上他的腰身,手臂环住颈子。

少东家轻轻蹭着晋中原的侧脸,鼻尖相触,呼吸纠缠。他小心翼翼地吻上那双薄唇,舌尖试探着探入。晋中原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下,少东家吃痛,泪眼汪汪地抬头幽怨看去。

纤长的手指攀上少东家的衣带,指尖轻轻勾动,晋中原眼里情潮涌动,命令道:“进来。”

少东家手指探向那处紧闭的穴口,却被晋中原一把按住。

“直接进来。”

“可是……”少东家迟疑。那处还未经扩张,贸然进入只怕会伤到。

晋中原却不容他多言,勾住他的腰将人拉近。性器顶在穴口磨蹭,那处稍有紧涩,却还是一点一点将他纳入。少东家深吸一口气,只觉那处紧得几乎要把他绞断。

“嘶……”晋中原蹙眉,发出一声低吟。未经开拓的甬道被强行打开,撕裂般的疼痛令他浑身紧绷。

少东家见他疼得厉害,想要退出来,却被晋中原双腿夹住。

“别动。”他咬着牙,面色发白。

两人僵持片刻,后穴才渐渐适应,分泌出些许液体。少东家试探着动了动,晋中原闷哼一声,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水。少东家连忙俯身吻他,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

唇舌交缠间,穴腔渐渐变得湿软。晋中原的呼吸也从痛苦的抽气变成断续的喘息,他松开咬着的下唇,发出一声轻软的呻吟。少东家见状,这才敢慢慢抽送起来。

抵到微妙之处,晋中原仰起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手上将少东家抱得更紧。少东家从未听过他发出如此动情的声音,登时红了耳根,一个挺腰便顶到深处。

“急什么?”晋中原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眼尾飞红,语气微恼。

少东家连忙放缓动作,耐心地研磨着内里的软肉。晋中原靠在他肩头,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每一次动作都引得他发出细微的喘息,带着轻小的鼻音,勾得少东家心痒难耐。

性器被穴壁紧绞着,又湿又热。少东家低头看去,只见两人相连之处糜红一片,晋中原泛粉的性器挺立着,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顶端溢出透明的液体。少东家用指腹轻轻揉弄铃口,晋中原登时收紧双臂,不禁漏出一声短促的促声,层层叠叠的快意始终不满,这般动作反而更像是一种折磨,让他难耐地扭动腰身。

“嗯啊……快点。”晋中原忽地收紧双腿,语气带着几分催促。

少东家应声加快速度,那人几乎要从案上滑落,只得紧紧攀着他的衣襟借力。身后被少东家撑得满满当当,进出时都带出湿润的咕唧声。正当两人沉溺欢愉之际,门外忽传来细碎的对话声。声音渐近,似是要进来。少东家慌乱中想要退出,却被晋中原夹得死紧。他闷哼一声,下身被绞得生疼。

少东家额头沁出汗珠,既担心被人撞见,又被快感折磨得不得不继续动作。身下愈发硬胀,在濡湿的甬道中进出。

“别停。”晋中原抬手咬住指节,压抑住漏出的呜吟。

少东家看着他这副模样,又觉得下腹一紧,差点直接泄了身。帐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像是给这场情事添了一把火。晋中原故意收缩穴腔,绞得少东家头皮发麻。他报复似的加快速度,囊袋拍打在大腿上发出啪啪声响。

 

这人闯入来得猝不及防,一眼便看见晋中原那漂亮的脸上泛着薄红,光腿还缠在慕容延钊腰间,那神态分明是在做什么苟且之事。

少东家惊得差点呛住,被晋中原紧紧绞住,竟是直接泄了身。滚烫的精液射入深处,晋中原紧了紧双腿,却还未到巅峰。他眸中含着未散的情欲,有些不满地瞪了少东家一眼,而后冷冷地看向门口的不速之客:“滚。”

门口的人像是看到什么很恐怖的东西,大梦初醒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少东家羞得将头埋在晋中原颈间,耳根发烫。然而他那物事却未见疲软,反而愈发挺立。晋中原微微侧头,感受到那处的变化便推开他,性器滑出体外,白浊顺着大腿流下。他看着少东家通红的脸,轻笑一声:“怎么,被人看见很兴奋?”

“不是……”少东家声音颤抖,却无法否认身体的反应。

他伸手握住那再次抬头的硬物,手下微微施力,“你这处倒是诚实。”

晋中原的手指在他身下游移,时轻时重。那处被他玩弄得又痛又痒,却还是诚实地挺立着。少东家觉得自己怕是坏掉了,竟然会因为这样粗暴的对待而兴奋。

可若是晋中原的话……他喘息着开口,带着些嗔怨:“我才不惯你这病人脾气,分明是——”

晋中原手上动作一顿,不让人说完,凑近他耳边:“既然这样敏感,不如让更多人看看你是如何伺候我的?”

“才不要……”少东家声音发颤,气鼓鼓道。光是想象那样的场景,他就觉得浑身发烫。

晋中原手肘支着桌面,玉白的一条腿抬起,露出那处糜红的穴口,身下一览无遗。这般任人摆布的姿态,竟也让他生出几分羞意,不由勾了勾唇角。

“对不起……我帮你清理……”弄在里面万一生病可就不好,少东家生出愧意揽过他的腿,探入双指分开软烂的穴肉,热液缓缓流出。正欲抽手,内里却猛地吃紧,不让他离去。

晋中原一手抚慰着前端,一手拉着少东家的手在后穴进出,他仰着头,露出修长的颈线,喉间溢出断续的轻喘。

少东家那里禁得住,听得耳根发烫,将晋中原侧过身去,从侧面进入。这一下侵得极深,晋中原咬住下唇,从鼻间溢出一声轻哼。他半闭着眼,头发散乱地垂落,随着律动摇晃。宛如晃神间维持不住人形的精怪。一滴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消失在颈间。少东家鬼使神差地抬起他的小腿,舔去他腿上蒸出的汗珠,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晋中原半阖着眼,眼睫抖颤,像是濒死的蝶翼。少东家一下一下地顶弄,重重碾过那处敏感。艳红的性器被夹在两人之间摩擦,随着动作上下晃动,顶端不断渗出透明的液体,甩落在这张平日众将领议事的桌上。

少东家腰身不停,深浅不一地进出着,穴肉痴缠着他,不让他离开。晋中原已然有些脱力,双手抓着案几边缘,指节泛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平日里矜贵的面容此刻染上了情欲,眉头微蹙,眼角飞红。

少东家见他情动,忍不住在他小腿上一路吻下去,在脚踝处轻轻啃咬,留下一串红痕。晋中原耐不住痒,喘息愈发急促,呻吟混了笑声,一时变了调子,想要抽回腿却不能。

这番久别,少东家肏干得狠了,捉着那条腿,将人敞开到一个耻辱的姿态。晋中原惊了一下,便迎来更深重的撞击,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破碎叹息。

少东家放下他的腿搭在腰间,转而掐着劲腰,顺手探到前面套弄他的性器。晋中原被前后夹击,哆嗦着要到了,他侧着脸,露出一段熏粉的颈子,汗水顺着颈线滑落。

被发现的刺激似乎令两人都格外兴奋。他能感觉到晋中原体内的变化,知道他这是舒服了,将人捞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手扶着他的小腹稍微按下,加快了速度。

手指下传来接连不断的蠕动,少东家寻到地方一按,两人几乎同时低吟一声,随后对视一眼。

少东家望着晋中原的侧脸,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他突然很想变得更加强大,只为能让这个人自由自在,不必再被那些纷争束缚。胸中翻涌的情感化作更加凶狠的律动,两人沉溺在快感中,晋中原的呻吟声愈发放肆。终于,在少东家一记深顶后,浑身颤抖,前端喷出浊液,后穴也跟着收缩,吸得少东家闷哼一声,再次射在他体内。

少东家抱着他平复呼吸,轻轻吻着他的后颈。晋中原到底还是个大病初愈的人,纵使有些不愿,也不得不软倒在他怀里,胸口剧烈起伏,闭着眼睛,任由他亲昵,难得露出这般脆弱的神态。

 

此时,汪端保护周保权藏匿在江南岸的僧寺中。

Notes:

我要击败我的色情成瘾……!!

Chapter 70: 一时圆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少东家只觉得今日的晋中原有些不同,但到底哪里不同,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心中隐隐有些雀跃,仿佛遭了什么好事。

晋中原提起梅山之事,似笑非笑道:“给人家当祖师爷,好玩吗?”

少东家皮子一紧,连忙矢口否认:“不……不好玩。”

晋中原轻轻哼了一声,眼中掠过一抹淡淡冷意:“名字承因果,尤其是神的名字,傩神诡谲古怪,你不可轻易冒名。”话里带了一股不可违逆的肃然,“名字等同于本身,一旦开口,便是召唤,便踏进你身上一步。到时候带回来的,恐怕就不只是信众的念想了。”

少东家心中微悚,缩了缩脖子,低声道:“知道了。”

他嗓音微哑,言语中带着些气虚,想来是方才被掐得太重。晋中原整了整衣襟,不着痕迹地将手搭在他肩上,似乎只是习惯性借力。待起身要走时,忽见自己手指上多了一圈浅浅齿痕,像是个淡淡的指环。

那是少东家咬的。

他顿了一下,眼神忽然有些飘忽。

一瞬之间,心里划过许多莫名念头。

只有聪明人才能享受被愚弄,只有强者才能享受被轻侮。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在人面前如此放松。

甚至……他为何会如此钟情那短暂的被控制、被压制的时刻?或许他心知肚明,不论在肉体上做出何等让步,从精神与情感上,少东家始终是他的。

他掌控着局面。

他可以允许越界,因为他自信,对方永远不会真正反客为主。

只是这一刻,他竟觉得心口微软。那圈齿痕仿佛烧烙,封印了一种隐秘而危险的心思。

少东家发现他的面容变得冷硬,眉目间带出某种极其熟悉的严峻。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不知是出于天生,还是从他这些年的仕途中习得。

“怎么了?”他问。

晋中原回过神来,摇头:“没什么。”

少东家怔怔看了他几眼,脑中仍萦绕着方才那道冰冷的目光。他迟疑着,转而问:“刚才进来的人是谁?”

晋中原挑眉:“怎么?”

少东家一时语塞。

他原是想把那人找出来好好教训一顿,但一来怕惹出乱子,二来又怕晋中原不愿声张。到底是吃亏还是占便宜,他也说不上来。只好支吾道:“阿原……不生气吗?”

晋中原眸光微转,淡淡一笑:“没必要。”话锋一转,语气便恢复寻常:“梅山那边,怎么说?”

少东家见他转入正题,也不好再扯前事,便将梅山归附的意图大略说了。他们自从击败武平联军后,朗州一带局势稍稳,但梅山峒蛮之地人心尚浮,朝廷尚未召见梅山诸人,归附与否未有定论。

“此时谈判,未必吉时。”晋中原缓缓道,“胜负方才揭晓,他们若狮子大开口,于情于理,我们都得答应。”

但这一群蛮子养在山中,迟早是个祸患。

“武平诸镇纷纷纳降,唯有辰州还未有表态,梅山地处边缘,与辰州互通消息,此时动之,怕多牵一线。”

少东家点头,知道晋中原已开始筹谋,他只用静静地听着就好,放任脑中胡思乱想起来,这个人才刚刚从病中缓过来,便又重新回到掌控一切的位置,真是可怕。

可偏偏这样的人,在他面前却肯低下头来,哪怕只是片刻。

辰州之地,情形大异于朗州。此地辖有锦、溪、巫、叙四郡,自唐末以来,便为蛮酋割据,盘踞山岭,各自为政。因其地势险要,外军难攻,加之风俗异域、语言难通,久不能彻底收服。蛮峒之间常有寇掠,侵扰邻县,若轻率用兵,反易激起游击乱潮,尾大不掉。

晋中原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梅山诸峒最缺者,是田地。他们的粮食素来依靠掠夺与贩买维持,下梅山尤为富庶者,也不过是因能掠能抢,其余各峒,贫困者众,再思及洞庭湖流域常有水蛊之患,不少村落因疫全灭,田地良亩空闲,无人耕种。若能将此等地拨给梅山诸族,使其定居开垦,既可削蛮力,又可收田赋,一举数得。

但时机未至。

他心下已有算计,此刻只需探梅山之人深浅虚实,再谋长策。

 

数日后,苏得常已扫荡山中异己,肃清反对者,他手段狠辣,行事果断,梅山诸峒暂时归顺,山中土地都多出几分血腥的湿意。

是日,几人在朗州府中设宴会晤。

苏得常进门,带着诸位山野中人随意行了一礼。抬起头第一眼便落在慕容延钊身上,竟然看破了他的易容,道:“想不到你还有这幅面孔。”

接着他又瞥见晋中原,眼神一震,似没料到这人也在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少东家见气氛奇异,干咳两声,忙将话题转开:“今日请你来,是为商讨归附之事。”

众人落座,一番寒暄之后,晋中原不紧不慢地开口:“梅山归顺,我大宋自当礼待。初开山门,征调不易,可酌情减免赋税。但劫掠不可再有,此为其一。”

“其二,你们可代为开采连锡,以充部分赋役。按法制作药酒,在湖南贩售。朝廷会派人前往学习,立为技艺典范。”

一名随行蛮人沉声道:“此酒乃我等祖传,张五郎所赐,不容外泄。”

晋中原眸光不动,难得耐心,带着几分诱导:“朝廷之人,若欲学此法,亦可拜入你教门,奉张五郎为祖。届时张五郎庙宇遍地,金身塑像,香火鼎盛,信者千里之外皆呼其名,神威远扬,彼时张五郎在天有灵,岂不更得慰藉?”

“况且,张五郎既能偷得太上老君之神通传授于尔等,岂会吝这小小一式药酒之法?”

他唇角冷讽一勾,“湖南一带久患水蛊,千村绝户,哀鸿遍野。你若真信张五郎护民救世,何不普渡苍生?将此技济世流布,也算张神功德无量。”

蛮人一时动容,皆低头沉思。

苏得常一直看着晋中原,将这一番话听得分明,说是劝降,实则许诺。他是个人精,自然听出了话外之音。晋中原愿以那洞庭沿岸无人问津之地为酬,换得梅山归顺。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不过他仍不动声色,抱有一些私念道:“你如今此言,是以什么身份?”

晋中原微微一笑:“开封尹。”

苏得常吃了一惊。开封府尹,竟是眼前这位温文而病态的男子,微服藏身军中,这般心气与胆魄,绝非常人可比。他眉头一挑,转头看了看一旁自始至终寡言的慕容延钊,又看了看身着便服、态度冷清的晋中原。

一时间,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眼中光芒一黯,此役梅山归顺,已成定局。希望这些看似柔和的条款,真能换来山中百年平稳。随即拱手:“原来如此。”

又沉声道:“大人,如今辰州尚未攻克,蛮酋未平,不如将其交予我等。山中诸势虽杂,但我识得一人,名叫秦再雄,武健有奇略,素得辰州之敬,若能说动此人,辰州可定。”

赵二微挑眉,眉眼间已有几分兴味,轻声道:“哦?”

少东家知他心思,当即接口:“陛下若知梅山愿效忠朝廷,自会不吝官赏。二位若肯进京面圣,封官加爵,自是水到渠成之事。”

苏得常听罢,抿唇思量片刻,郑重抱拳:“我梅山虽在蛮峒之间,亦知礼义。此恩此诺,在下谨记在心。”

忽然,他语锋一转,眼神炽热,压低声音道:“大人,在下尚有一桩生意,愿与大人私下商议。”

赵二挑眉,目光与少东家一对,少东家屏退众人。

众人应声而退,厅内只余三人。

苏得常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卷画轴。因山中潮湿而略显陈旧,但霉点不多,显然年代不久。

他抬手轻轻展开,画面赫然是一张妖冶若狐的面容,眸光斜睨,薄唇微扬,笑意中带着勾魂夺魄的轻狂。

画中人与晋中原竟然一模一样!

少东家脱口而出:“你从哪儿得来的?”

赵二怔了怔,眉头紧锁,脸上浮起一丝罕见的讶异。纵是他心性沉稳,此刻也难免生出波澜。

苏得常道:“我只有一个条件,若诸位将来真寻得此地,还望分我梅山一份机缘。”

少东家与赵二对视一眼,皆点了点头:“可。”

苏得常道:“是从家父屋中藏物中寻得。”

他抬手指向画轴边角,上书:“桃源云上仙”。

赵二眸色一沉,神情霎时由疑转凝。

“云上仙”这几个字,他不是第一次听闻。不久前,高保寅误将他认作他人,口中所称,正是这名号。彼时尚觉无稽之谈,如今亲眼所见,面貌神情,几与镜中倒影无二!

他心头翻涌,低声呢喃:“世间竟有与我这般相像之人?”

“此人是谁?”少东家问。

苏得常摇头:“我不清楚。只知他与桃花源有关。我翻过父亲留下的笔记,推测此处乃一秘境,入口不定,时隐时现。若无钥匙,断难入内。而其内……似另有天地,有市有民,通万里货贸,宛如另一个人间。”

赵二与少东家相互望了一眼,皆能从对方眼中看出那一瞬的震惊与炽热。

若此言属实,此处不但关乎天下之秘,甚至可能改写当今天下的格局。

少东家低声道:“那……进入此地的‘钥匙’,是何物?”

苏得常带有几分天真一笑:“正是那一卷《桃花源记》。我已将其交予你。可惜……画中之地所在,我亦不知。”

赵二沉吟点头,“日后若有所得,必不忘你梅山之功。”

几人又细问了一些信息。时至酉末,夕阳沉入山岗,厅中烛影斜长。

议毕,赵二亲书一封手信,封缄盖印,亲授苏得常。

苏得常接过信笺,郑重收好,心满意足地领着众人转身而去。

 

其后,秦再雄奉命入京。赵匡胤亲自接见,细细询问其志略,交谈许久,只觉此人胆识过人,心机沉稳,实非常才,遂破格提拔,授辰州刺史之职,不拘旧格,许其自组班底,自理州赋。如此重任,历朝未有,秦再雄感激涕零,拜倒于殿前,顿首良久,誓言以身报国。

及至辰州之日,秦再雄招揽精壮,三月之间,得精兵三千,皆由他亲自拣选、训练,尽为勇悍之士。此军皆能披甲渡水,历山飞堑如猿猱,又遣心腹往蛮地四方,传达赵宋怀柔安抚之意,劝其纳表归化,免除征戍。各地莫不从风而靡,各得降表以闻。

赵匡胤大喜,再召秦再雄至京,于大殿上亲自论功行赏,又封其为辰州团练使,其门客王允成为辰州推官,秦再雄伏地而泣,哽咽难语。

自此之后,秦再雄尽忠尽瘁,辰州以南,并诸州延袤千里,终太祖之世,无蛮陌之患,不增一兵,不费军帑,而边境妥安。

 

八日之后,户部侍郎、枢密直学士薛居正自上京抵朗州,带来诏令赈恤湖湘诸郡之民,赐今年茶税悉数免除,又增铸朗州城,令开凿旧壕,以壮城防。文告一出,民心稍安。

此时,田守奇循着周保权一行的旧迹,追查至朗州近郊的一座古寺。寺宇古朴,僧众清修,一派平和。但田守奇性情暴烈,见搜查无果,反倒认定这些僧人是故布疑阵,乃周保权残部的掩护,群起作伪,意欲藏匿人主。

他勃然大怒,将百余名僧人尽数拘押,拟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此事一传至城中,薛居正大惊失色,亲至劝解。田守奇执意不听,怒道:“此等妖僧藏人于寺,嘴上念佛,暗地里通敌,焉能轻饶?若不尽诛,岂不留尾患?”

薛居正劝道:“田将军,律令尚存,须讲王法。事有真伪,当细审查,岂可枉杀无辜?”

两人争执不下,恰在此时,少东家闻讯而来。

他一路风尘仆仆,入门便见薛、田两人怒气横飞,彼此脸色俱青,不由得眉头微皱,道:“怎么了?”

薛居正长叹一声,将来龙去脉述了一遍。

少东家沉吟片刻,忽而目光一亮,僧众一侧,孤零零站着一个和尚,还是个熟面孔,怪不得田守奇有偏见,轻唤道:“一灯!”

那人一愣,合掌施礼,正是他在陈留遇到过的异人,一灯和尚。他身上没再挂着一串骇人的耳朵,但他是个和尚,没有头发遮住空洞的耳洞,被称作妖僧也是难免。

少东家上前低语几句,一灯犹豫片刻点头应允,“可布天听阵,以听心声。但此阵需人耳为引。”

“人耳?”薛居正听了,眉心顿蹙,面露惊疑,“你这和尚……可休得胡言!”

田守奇更是道:“甚么妖术!巫觋惑众,还说不该杀?”

少东家亦是头疼,好说歹说,薛居正仍觉诡异难安,念及少东家来历,又有赵大亲信之嫌,不便多言,只好忍着狐疑,命人去取。

一灯设坛布阵,将耳朵环列于阵位之间,口诵道咒,气氛顿时肃杀阴沉。阵法一成,风中百鬼低语,嗡嗡绕耳不绝。围观众人皆觉心神震荡,有数个原本鬼胎暗生的僧人面色发白,冷汗涔涔,眼神飘忽,几欲遁逃。

田守奇心中凛然,不禁退了一步:“……这阵,倒真有些门道。”

一灯坐在阵中,笑道:“自然,大人可愿亲试真伪?”

田守奇侈着胆子,迈入其中:“有何不敢!”

一灯闭上眼睛:“这阵法看着是道家手笔,一个和尚怎么会使?”

竟是将田守奇心中所想一字不差念出。

田守奇如遭雷击,猛地一震,脸色变了几变,仍是强撑嘴硬:“哼,不过是凑巧猜着,有甚稀奇?有本事,你再试一回!”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微妙。

一灯仍闭着眼,淡淡道:“好,再试。”

片刻沉静,一灯又道:

“你此时心中想的是:若他再说中,我便信他一分。再若能说出我昨夜梦中之事……我就——”

他声音顿了顿,笑而不语。

田守奇霍地涨红了脸,脱口而出:“住口!”随即自觉失态,恼羞成怒地瞪着一灯,却终究未敢再言。

一灯睁开眼睛,望他一眼,“不试第三次么?”

田守奇一甩袍袖,大步退出阵中,嘴里闷声道:“怪道你寺中容不得你……果然是个妖僧。”

随后,寺中人依次被唤入。

“此人心迹清澈,念佛诚敬。”

“此人心有惊惧,但并未撒谎。”

三五人过后,便揪出一名假僧,“此人并非僧人。”

田守奇一声怒喝,拔剑架在那人颈上:“说!你是何人?”

那人惊惧失声,跪地连连叩首,自曝其本为流匪,昔年贩卖妇女、杀人越货,因躲官府追捕,才剃度藏身寺中。连日来在庙中鬼鬼祟祟,正打算借周保权一事混乱逃遁,怎料竟被当场识破。

此事一出,众人再无异议,纷纷称奇。一灯道破奸人,解围百僧,田守奇虽面色不悦,却也不得不收兵罢手。

少东家笑看一灯,道:“你这一身本事,真是好用。”

一灯苦笑一声,“只怕是用了一次,便要换一个地方了。”

少东家转头看了看,没寻到另一个人,遂问:“丁香呢?”

一灯道:“他寻到家人了。”

少东家话头一止,不知该说何是好。

赵二知晓此人之能,深觉可用,遂亲笔写下手书一封,交予一灯,道:“若日后无处容身,可以来开封府寻我。”

一灯接信,双手合十,一礼到底,转身离去。

 

潭州。

白发人让张无梦测算一个位置。

“大人……您得说清楚,要算什么位置?不然我怎么算……”张无梦欲哭无泪。

“桃花源。”白发人淡淡吐出几个字。

张无梦心头一跳,轻轻吸了口气。他试着起卦测算,只觉脑海尚不刺痛,才稍稍安心,开始推演。

他一次次地丢下铜钱,掐指推算。初时,纹丝不动,再试,卦象晦涩,三试,仍无所指。

“没算到。”张无梦擦了擦冷汗,小心翼翼地看了白发人一眼。

白发人未动神色,道:“那就算一下……入口。”张无梦一愣,又开始布阵算卦。

不算还好,一算之下,却发现卦象如蛇影摇曳,根本捉摸不定。似有几个方位模糊显现,却转瞬即变,虚实莫辨。他定了定神,再算一次,结果却不止是变化,反而越来越多,如有无数扇门在时空中转动、错位,不断变换方位。

张无梦头上冷汗滑落,道:“这地方真的存在吗?”

白发人缓缓转过身来,面具下的目光冷冷打量他片刻。

“你算出什么了。”

他惜字如金,不愿意告诉张无梦细节。

张无梦眼神微动,却强自按捺心神,面上故作镇定。

“算不出来。”张无梦垂下眼睑,语气沉着。

白发人盯着他看了片刻,最终道:“这个时间……还未稳定。过几日再试。”

张无梦暗暗松了口气,压下急促的心跳。方才几息之间,几乎以为自己命要没了。

他低头假装整理铜钱,脑中却飞速转动。他隐隐从卦象中看出,那些所谓的“入口”并非固定,而是正在趋于某种稳定状态,如同潮汐,若能等到通道稳成,或许——到那时,他也能逃出去。等下一次通道变化,这人就追不上他了,不过,得先把他的命根子偷出来。

张无梦偷瞄白发人胸前挂着的一小截树根。

 

南唐。

樊若水一袭青衫,面色憔悴,自京城黯然南归,他踽踽独行至一座临江古寺,心头苦闷难抑,欲向佛祖问个明白。

佛殿之内,一位老和尚转身合十相迎,“施主可要求签?”

樊若水低头稽首,苦笑道:“弟子樊若水,屡试不中。今朝拜佛陀,只求一问:弟子命中,可有中第之日?”

老和尚垂眼,将签筒递出。

“是非无门,福祸自招,问天不如问己。施主,请。”

樊若水双手接过签筒,闭目默祷,摇晃数下,啪嗒,一支签倏然掉落。

他俯身拾起,展签一看,大凶。

樊若水怔怔地望着那签文,眉头紧锁。

老和尚接过签一看,道:“天生我材必有用。施主之才,或许不在八股之中。”

“那又在何处?”樊若水苦笑自语。

老和尚指了指寺外苍茫江水,道:“江水东去,去留自知。”

樊若水信步踱出殿门,站在寺前高台之上。远望长江滚滚,水天一色,江风扑面,吹散额前细汗。忆起儿时曾于溪边以石为墩,以木为梁,筑一小桥,自得其乐。那一刻,他心中竟生出一个荒唐却清晰的念头。

“若能造桥横跨这浩浩长江,使千万人通行无阻,那又何须一纸功名?”

他目光愈发明亮,嘴角轻动,低声念念有词:“浮桥需锁链缆柱,水流既急,当设顺水转轴……木梁不可太重……缆索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老和尚轻咳一声,道:“施主,你已立半日。老衲这庙门,天黑前要关的。”

樊若水如梦初醒,拱手一揖,嘴中依旧喃喃不休,转身而去。

 

解决完寺中之事,缓了一口气,少东家李处耘即刻整军待发。眼下局势未定,武平之地仍有蜀军残部肆意劫掠,而南唐方面又急报求援,时局如压顶山岳,不容片刻迟缓。

就在启程前夜,少东家忽地一拍额头,皱眉道:“我的剑!”

“江叔留给我的剑,竟忘了要回来……”一语未尽,神色微黯。算算日子,也快到江叔的生辰了。往年这时候,众人围坐竹隐居中,炉上神仙酿鱼飘香,江叔高谈剑法,寒姨斟酒小斥,轻语低笑,恍如隔世。近来频频梦回旧地,怕也不是偶然。

“若能回去瞧上一眼就好了。”他喃喃道,“不知江叔如今身在何方,是否还有人记得他的生辰。”

晋中原叹了口气,差人取来一个剑匣,“这趟路不好走,还是要有趁手的。”

少东家接过匣子,颇为诧异:“你连这都带了?”

他解开束扣,将匣盖推开,顿觉一股沉静森寒之气扑面而来。剑鞘漆作深墨,通体缀饰金色夔龙,腾跃回环,剑柄上结着一缕紫穗。

晋中原伸手握住剑身,倒持龙渊,授人以柄,目光沉静道:“接着。”

少东家接过出鞘,锋锷犀利,剑身以鸟篆刻镂二字:龙渊。

他手微一顿,心头一震,竟一时忘了呼吸。过了片刻,他轻声道:“这是……欧冶子所铸的龙渊?”

晋中原抬了抬下巴,有一些微不可察的得意,“不错。”

“这等神兵,岂是我能动的?这……”他拇指一抵剑脊,欲将剑还回。

晋中原摆手打断,隐着一丝不耐,更多的是不容置喙:“谁说是送你的?借你用罢了。等你拿回剑,我自会收回。”

少东家哑然,目光落在那缕紫穗之上。

“这剑穂……”他摸索着流苏,紫穂落在指尖柔柔绕了一圈。这剑穂很新,与小时候丢的那缕极像,不过剑穂大多相似,他低低笑了下:“小时候吵着要江叔给我买剑穗,他偏不应,罚我持剑劈空千次,说我心浮气躁,我挥到手都抬不起来,他才买给我。”

“只可惜那缕穗后来不知落在何处,剑上也一直空着……没想到你竟还会注意到。”

晋中原站在侧旁,并未作声。

“江叔当年教我说,剑锋易折,穗络束心。出鞘需慎,归鞘当缓。”他将龙渊竖于身前,剑光如练,映出他自己的半面倒影,而另一半,却正好映着晋中原未动的面容,“你送我剑穂……”

正值瑶天皓月明,天地间光华如洗,紫薇星遥遥闪烁。

就在此刻,晋中原忽地近了一步,并无昭告便身形微倾,隔着剑,落下一个萤火虫拂触般的吻。

闪烁、轻巧。

或许是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亲吻他,只是为了看到他的眼神因惊讶而变得柔和。

少东家幸福未名,心头似有万千言语要涌,却一字难出。他举起颤抖的手,抓住那人的衣襟拉近,近到眉睫相交,呼息可闻。

声音微弱而嘶哑地说出断续的话:“你……你怎么……”

话语骤然而止。

烟尘乱打,履声橐橐,好在尚有一处情天,一处绮障,两轮缺月一时圆。

Notes:

很急,没法回复,因为被举办夹嘴了,急得我把更新生出来了
已老实

Chapter 71: 桃花源

Chapter Text

行军数日,风餐露宿,几番追击,终至武陵。

按理说,蜀军溃败已久,伤兵疲卒逃入此地,踪迹总归不难寻。但奇怪的是,此地却如被怪力扫荡,空无一人。连一丝炊烟、半点营火都不见。

四面山峦层叠,林密如盖,几日踏查,皆无所得。帐中众将各个皱眉:“这成千上万活人,难不成飞了?”

一时无法,只能暂时驻扎在附近,派人在山中寻找。少东家心生疑窦,悄然开启听风辨位,凝神之间,山林间气机错乱,他遂与晋中原循迹前行,走至一处山脊,见前方林中脚印密集,似有大队行过。

“这么多脚印,突然消失在此处……”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所感。

正疑惑间,脚下忽一空,身形失控,向山下滚落。这山坡看似平缓,少东家只觉风声在耳畔乱响,翻滚半晌竟久未触地。他勉力稳住身形,蓦然跌入一处灌木丛,跌坐地面。

他猛地站起,环顾四周,晋中原却不见了踪影。

“阿原?”他试探着喊了几声,林中只余鸟雀惊飞。

地面柔软,掬一把土来,细如绒絮。再看四周,一片桃林铺陈开来。点火桃花,春意甚嚣,溪水潺潺,两岸百步之内皆是繁花,除却桃树再无他木,草生得极嫩,花落如雨。

他回身望去,坡顶早已不见,入林路径亦被浓雾封锁。他暗自忖度:“此地难道就是桃花源?”

顺着溪水往前寻人,不久,桃林至尽,见溪源发自一座青石山根处。那石壁有一缝隙,约一人宽,微光从中透出。

少东家屏息而行,钻入其内。洞中初始逼仄,仅容侧身,十余步后豁然开朗。

只见前方天地宛若另一个世界,平野开阔,清风拂面,竟有些甘凉之意。山下开阔地带,青瓦黛墙,屋舍俨然,道路整齐,田畴肥沃,池塘清澈,桑麻成林。牛羊悠游其间,鸡犬相闻。

一点红尘飞不到,分明人世小蓬莱。

一路穿过村庄,抵一城门下。仰头看那城门匾额,笔走龙蛇,赫然写着:

桃花源。

 

门外排着一列不甚长的队伍,前方几人身披制式甲胄,不似中原军制,显然是此地守卫。他们逐一查看入城者所持文牒凭证,凡出示者,皆放行入内,随后发给一只绣口小袋。

少东家心念一动,从怀中取出那卷轴,递将过去。为首一名守卫看了一眼,微一点头,又取出一只小布囊递来。

少东家低头一看,袋中竟是数枚高岭土烧制的桃花,细巧玲珑,不施釉彩。他在门口等候,左右张望,并没有立刻入内。

城内所见景象便与外界天壤之别,实非僻壤野乡,而是赫赫闹市,游人如鲫,万象纷呈。

街市之上,彩幡高悬,琉璃瓦下,金漆朱门;丝竹之声混杂贩夫走卒之喧,香粉扑鼻,异香阵阵。左边是商贾铺子,贩售契丹鬃长蹄阔的汗血宝马,也有波斯来的香料织锦、琉璃器皿;右侧是酒肆茶楼,雕栏画栋,衣香鬓影,歌姬舞娘轻笑软语。更有胡人牵着双峰驼叫卖玉石,西南苗人摆摊兜售蛊虫之物,偶见有人扛着一缸鲜活鱼龙,鱼鳞似金,跃动如电。

少东家虽也见过繁华,此地之景这般是异象杂陈、东西交汇,令他目不暇接,心中却不觉生出几分惶然。

“这么多人,要如何找到阿原……”他自语一句,忽然脚步一顿,神情猛变。

前方街角,一抹熟悉的背影在熙攘人群中若隐若现——那人着彩服,被数人簇拥,仪态沉稳,背影处姿与晋中原如出一辙。

少东家心头一震,脱口而出:“阿原?”急忙拨开人流欲追上去,却在人松动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温语:“你要去哪儿?”

少东家脚步一顿,回首一望,登时怔住。

来人正是晋中原。

他身着白色劲装,肩头泥尘未拂,发梢凌乱,显然是方才跌落山坡所致。眉目间一如既往清冷,略带疲色。

“你……没事?”少东家低声问。

晋中原微一点头,淡淡道:“皮外伤罢了。你方才看到谁?”

“一个和你极像的人,被人簇拥着上了轿,往那边去了。”他指向街尽头一座高楼。那楼巍巍矗立,飞檐斗角,楼前玉阶通幽。

晋中原眸光微敛:“应是云上仙……先不急,此地诡谲,倒要细细察看一番。”

两人遂折身而返,沿街慢行,才至唯一一间客栈,幡子上写着:桃花客栈。

一名店小二迎了上来,身着青布短褂,笑容殷勤,掸着衣袖拱手道:“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少东家答道:“住店。”

小二高声应道:“好嘞,住店两位——”

才喊出声,少东家心中一动,脸色微变,忙伸手往怀中一摸,心知不妙。他面露窘色,轻咳一声:“……多少钱?”

小二笑道:“若是寻常时节,自然论金银论宿头。但今逢盛典,桃花祭将至,咱这桃花客栈早就被换乾坤的掌柜包下啦,只需两枚桃花陶片便可。”

“陶片?”少东家一时没听明白。

小二便自袖中取出一枚桃片,笑道:“就是门口守卫发的那袋陶花,便是今次祭典的凭物。客官初来,想来还不熟规矩。这桃花祭原本三年一次,但上一任掌印被放逐,如今才再开一届。”

少东家从怀中掏出两枚桃片递去,小二却摆手:“不是给我,是桃花祭时投给白家的。”

“你们就不怕我到时候赖账?”少东家疑惑。

小二呵呵一笑:“这里是桃花源。”

少东家闻言若有所思,晋中原忽地握住了他的手,语气淡淡:“走吧,四处看看。”

少东家一愣,却未挣开,与他并肩而行,缓步游街。来自四海八荒的面孔交错其间,有肤色漆黑的昆仑奴,有披金戴银的波斯商,还有高鼻碧眼的胡人女郎,披风蒙面的奇装异客。

少东家啧啧称奇,忍不住低声道:“桃源竟真通万国之汇……莫非,这地方有不止一个入口?”

晋中原颔首未语,陡然伸手一把将他拽至身旁。

“哎——!”少东家一声低呼,尚未反应过来,耳畔已传来一阵风啸。

一辆快马自巷口呼啸而来,四蹄翻飞,马背上的白衣人拉缰急转,直冲向一家摆满瓷器的小店门前。货架“哗啦”一声倒塌,碎瓷飞溅,惊起无数惊叫。

晋中原放开他,轻嘱一句:“小心点。”

少东家耳根发烫,支吾了一句:“……多谢。”

他回头望去,便见那白衣人已翻身下马,身形高瘦挺拔,衣衫朴素。那人面容如雪,面皮下青脉蜿蜒,清晰可见。一头银白长发顺肩而垂,眉毛、睫毛皆如雪染,唯有那一双眼睛,粉红如霞,如兔瞳一般妖异慑人。

白衣人拱手一揖,温声:“店家的,实在抱歉,方才我这马不知为何惊了性子,惊扰诸位,又踩坏了您的货物。您算一算价钱,我们白家双倍赔偿。”

那店主见了他面貌,神情十分激动:“白公子!没事没事,白公子我、我是你的偶像!”

白公子被他说轻咳一声,竟略显羞涩,道:“啊,谢谢支持,但损坏货物,赔偿是规矩,店家还请不要客气。”

“这白公子是什么人?”少东家听着感觉奇怪,他低声一句,未料却被旁边一人接上了话。

“那可是桃源的少主之一。”

少东家侧目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位约莫五旬的汉人,身形干瘦,额角刻满风霜,眼神却炯炯如鹰。他席地而坐,身前摆着几块色泽怪异的矿石,还有一些形状古怪的骨器、兽皮,显是专供习武之人所需。

少东家走近,拱手施礼:“前辈,可否细说一二?”

那汉人抬眼望了他一眼,目光老辣,劈头问道:“你是新来的?”

少东家搔头道:“是,说来也怪,走着走着,脚下一松,就掉了进来。”

汉人一听,若有所思,伸手从衣袍中摸出旱烟袋,磕了磕,点火抽了两口,打了个烟圈,半眯着眼道:“你这是踩了狗屎运。桃源入口如鬼门,变化不定,不是时机到了,气数合了,任你是神仙,也别想进来。像你这般糊里糊涂掉进来的……怕是十年都遇不上一回。尤其是这几年,几乎未曾见过新面孔,就是因为……”

他声音放低,“上一届掌印。”

少东家疑惑:“那是什么?”

“桃源主事。”汉人轻哼一声:“上一届掌印,执意封闭门户,不许外族入境,只容同族通婚,保血统纯粹。搞得桃源里怨声载道,商旅断绝,民间十分不满,要求开启桃片放逐法,罢免他。”

“竟能以民意逐主?那最后可是成功了?”少东家瞠目结舌。

汉人看了他一眼,语气悠然:“没见过吧,这就是桃源!这里不是你们外头的朝堂,也不是江湖帮派。结果自然是成功了,不然你也见不到现在这届桃花祭了。”

“这些原住民经营着桃源的多数资源和出入口,每一代族长,皆由其族中血统纯净者继承。但他们要当上掌印,还得在桃花祭中拔得头筹。”

少东家复又问道:“那这桃花祭,是如何选出新主的?”

汉人抬起眼来,有些自豪:“选得可不止看皮相。”

“桃花祭三年一届,乃桃源大典,届时万户空巷,各路族裔齐聚,除原住民之外,还有入桃源的南蛮、西胡、东夷、中原百家之人。”

“每届掌印的候选人要自拟政见、陈述抱负,于街头广场之上向众人陈情。言辞要得民心、能服众,既要有德,又要有术,还要有人脉、有人缘。”

“到了正祭之日,桃源百姓便以桃片投票。得票最高者,便登掌印之位,主桃源三年,号令诸部。”

少东家下意识掏了掏怀里,手触及一袋细布包裹桃片。

“这便是你的选票。”汉人笑道,“那掌印之位,可不是贵胄世袭,也不是以武服人,全凭众人之心。”

“这桃花祭,是谁发明的?”少东家喃喃。

“那只有桃源内室的贵人清楚了。”汉人弹了弹烟锅,“我来这几十年,规矩早就立好了。”

“那外人也能参选?”

汉人点头:“能,但外乡人要想竞掌印,可不容易。先得得一名白化人推荐,再得商会支持,还得筹银子、广结人缘……这些年,也就只有云上仙一人,当过掌印。”

少东家心头一动:“云上仙,是个什么人物?”

汉人:“听说不过是不到十年前闯进来的,如今桃源里许多规矩,都是他改的。更别提,这城中的换乾坤、春风场都有他的手笔 ……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人物,谁能想到他一开始只是个小二呢。”

说到此处,汉人压低声音,道:“不过,这选桃花掌印也不是儿戏,历年来曾有人舞弊作假,结果整族被赶出桃源,生死不知,至今音信杳然。”

少东家久久不语,神情震动,心中波澜起伏。

汉人嘿嘿一笑:“这次桃花祭,就定在三日之后。那白公子,模样俊美素来得人心,又是族中望族之后,根基深厚,不少人早已暗中拥戴于他。你若有心,不妨到时一观,保准叫你大开眼界。”

他说着,用烟袋敲了敲桌角,“不过你小心些,这地方鱼龙混杂……”

少东家盯着那汉人摊上的绿色珠子,低声问道:“前辈,敢问……您是怎么进这桃源来的?”

那汉人本在低头挑拣石料,闻言指尖微顿,动作一滞,抬起头来盯了他一眼。片刻后,才慢慢把那石头放回木盘,低声笑道:“逃兵难来的。”

少东家一怔,正要追问,那人已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是凉州人,那年边境连年兵灾,民不聊生。后来听说归义军与甘州、西州交好,许是能寻条活路,我们便一同踏上归路。结果去的多,回来的少,剩下的几个弟兄,一路逃窜。我与他们失散后,误打误撞翻进了这桃源之地,如今也只剩我一个……”

他目中掠过一线苍凉,“不知翻了多少山,走了多少夜,误打误撞,才跌进了这桃源之地。那时山风似刀,夜雪封骨,若非撞入此地,我怕是早已冻死。你问我是怎么来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记得浑浑噩噩,一脚踏错,就落在这人间幻梦里头了。”

他说到此处,语气忽又变得急切几分:“小哥,外头如今,如何了?河西……还好吗?”

“归义军竟然还在?”少东家闻言肃容,略一抱拳道:“前辈,如今乃赵宋天下,年号建隆,社稷初定,四方渐安。只是河西……还未收复。”

那汉人听了“赵宋”二字,唇角抽动一下,神情怔忡,方低声念道:“宋朝……”又长叹一声,“也好,也好。只是我那些弟兄命薄,没能熬到好日子。”

他低头拨了拨石子,掩饰内心起伏。

好一个世外桃源,尘世沉疴者的藏身之所,无论逃兵,罪人,流民,遗民,都能在这里觅得容膝之地。

晋中原自旁缓步而至,问:“那你想出去吗?”

那汉人默了片刻,苦笑一声:“出去?怕是我这老骨头早已不识人间路了。再说,外头的天,还能容得下我们这些旧人么?诶……刚才没发现,这位倒是和云上仙有几分相似。”

离了石料铺,一路走来,街市熙攘依旧。

少东家却没了心情看。

不知不觉,转过一角,他抬头看向那栋楼阁,正是方才云上仙进入之所。高楼玉宇,飞檐反角,正是一路听到的地方,换乾坤。

Chapter 72: 换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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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易位,命数可换。

晋中原望了一眼,淡淡吐出一句:“好大的口气。”

两人方踏入门槛,便有一名打扮华贵的迎客小二疾步而来,满面堆笑,拱手作揖:“两位客官,不知想玩点什么?”

少东家一愣,旋即才察觉,这竟是一座赌场。

堂中赌客云集,金光烛影映在楼梁之上,似幻似真。赌客如潮,喊声如浪。骨牌翻飞,骰子铮铮,握槊投壶、斗鸡蛐蛐,无所不赌。人们怒目咆哮,狂笑击掌,筹码飞舞,酒气熏天,人间百态一炉烹煮。

少东家只觉一股妖风扑面,眉心发紧。

那小二忽见晋中原,愣了一愣,目光上下打量几眼,喃喃道:“云掌柜?咦……不对,客官您跟我们掌柜长得可真像!”

少东家抓住话头,忙问:“敢问你们的掌柜,便是云上仙?”

小二眉开眼笑,躬身回道:“正是!我们换乾坤的主人,春风场场主,云载云上仙大人。”

少东家抱拳作礼:“不知我们可有幸,与贵掌柜一面?”

他顿露难色,搓手赔笑:“这……依咱们规矩,要见云掌柜,可不是轻易的事。一般只接见重客,或……豪客。”他一笑,伸出两指轻轻一撮,“得下大注,方有入内之礼。”

少东家嘴角微抽,在这桃源之中,他们哪来的资本撒金如土?只得苦笑不语。

小二笑道:“不过二位也不必焦心,再过几日便是桃花祭,届时云上仙大人将亲临主祭,必定会现身公开露面。到那时候,想要一睹风采,也非难事。”

晋中原闻言点头,语气安稳:“无妨,我们等得起。”

小二又补上一句:“两位新客,咱们场内换筹还有优惠,头回照顾得紧。便是不下注,在堂中也可免费吃喝,好酒好菜招待,绝不寒碜了贵人。”

晋中原闻言,侧目看了少东家一眼,嘴角微扬,似笑非笑道:“你不想试试?”

少东家连连摇头,几如捣蒜:“我运气向来不好,还是省点银子为妙。”

“运气不好?未必不是另一种好运。玩弄命运,终会被命运玩弄。”

话音落定,两人也不多留,避开喧嚣人潮,循原路折返。

待回到客栈,已是夜深人静。灯火半明,檐下风铃清响。

少东家前脚推门入内,原想就此歇息,谁料晋中原紧随其后,并肩踏入,反手将门掩上。

晋中原神色如常,脚步轻缓,随意走了几步,似无意道:“桃源古怪,我不放心。”

少东家一怔,面皮微红:“……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那人目光一转,与之对视,似乎要将少东家整个人都看穿。片刻后,他眼角微挑,嘴角勾起一抹玩味:“你……就这么喜欢我?”

少东家面上一热,脸颊红得几近滴血,说来也怪,他也曾亲口剖白心意,当时虽有羞赧,却也坦然。可此刻被阿原如此直白一问,却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

晋中原明明知道他的心意,为何要此时故意挑破?

还未来得及开口,晋中原已逼近一步,长臂一伸,双手撑住少东家身侧,将他困在墙角之间。烛火微动,两人影子交缠,仿若一体。

晋中原嗓音低沉,带着一丝蛊惑:“是吗?”

少东家喉结微动,咬牙低声:“你又不是不知道……”

晋中原轻笑,眉眼含意难明,声如勾魂:“那就说你喜欢我。”

“我……”说到一半,少东家怔怔看着他,心中忽起一丝异样。这笑容……太过轻佻随意,阿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吗。

他鼻尖一凑,却未闻熟悉的那丝龙涎香。

这不是他熟悉的味道。

不是阿原!

电光火石之间,一丝清明从心底冲出,他陡然醒悟,瞳孔猛地收紧。

就在此刻——

哐——!

房门应声而飞,门扉碎裂,木屑飞溅,一道黑影破门而入,将少东家从那人掌控之下夺回,箍在身侧。

那房中的“晋中原”挑了挑眉,满脸兴趣盎然。低声道了一声:“修罗场?我喜欢。”

少东家心跳如擂,身后一阵熟悉的气息涌来,清冽中带着隐约龙涎香,耳畔响起那道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

“离他远点。”

 

一段时日之前。

换乾坤顶楼,晋中原独坐窗前,忽有脚步疾来,一名内堂执事疾步入内,低声禀道:“掌柜,有个长得跟您一模一样的人,闯进了场子。”

晋中原手指一顿,他冷哼一声,放下茶盏,轻声道:“终于来了。”

他让人跟着两人,得知两人回到客栈,还只开了一间客房,总算是忍不住了。

当日他初入桃源,尚未入城,便被换乾坤误认,围拥而上,直呼“找到掌柜了”,百般恭敬,将他当神明供起。他本想否认,转念一想,既然云上仙深藏不露,眼下要探此人底细,何不将计就计?

于是顺势而为,换上那套雍容华服,假借云上仙之名潜入换乾坤,只可惜,在此间并未寻得少东家的踪迹。他暗暗咬牙,一边应付众人,一边探访蛛丝马迹。

与此同时,真正的云载在返回之际,赫然发现自己一套衣袍竟被人穿走,只剩下晋中原常穿的白色旧衣。门下人七嘴八舌,说:“大人你怎么溜出来了!里面没你可不行,这大会关乎桃花祭呢!”

云载闻言挑眉轻笑,唇边浮起一抹兴味:“有意思……”

他好整以暇地换上白色旧衣,披着散乱发髻,转头径自混入人群,打算看看是谁这般胆大包天,竟敢借他的名头行事。未曾想,刚上街便瞧见一个人影正要追着“云上仙”去,他平日戏弄下人早已无聊,如今这么一个好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晋中原低头扫了一眼宛如鹌鹑的少东家,冷声开口:“连真假都分不清吗?”

少东家浑身一震,汗毛倒竖,登时从怀里弹了起来,被晋中原按住。他只得看了看左边那人,只见其眉眼似笑非笑,神情懒散,似有几分调侃,再看右侧那人,面如寒铁,气压逼人,恍若风雨欲来。

两人衣着表情不同,面貌却几乎一模一样。

少东家喉咙一紧,嗫嚅着开口:“我不知道你……你们是……双胞胎。”

空气陷入短暂凝滞。

真正的晋中原眉心一跳,似乎一口气堵在胸口上没处发作。而另一边的云载则忍俊不禁,失笑出声,揶揄道:“我说,小公子,你可真有趣。”

 

桃花源外。

李处耘输了赌约,不愿遵守。本欲暗中布棋,以引晋中原意外身死,未料一着不慎,竟将慕容延钊也一并卷入。他察觉情势不妙,心知一旦惊动朝廷,恐怕满盘皆输,当即召人搜山查林,却连二人半点踪影都寻不到。眼见局势脱手,他只得强压焦躁,率部转往潭州,准备将慕容延钊失踪之事,早一步传入北地,以自保清名。

岂料他赶至潭州时,却发现本应坐镇此地的南唐大将林仁肇,竟早早退兵不见,潭州空虚如瓮,兵无将统。李处耘暗咬牙根,只觉事情愈发脱离掌控。

此时,东线宋军主力由曹彬统领,早已自荆州水路启程,沿长江而下。此段江水奔腾如龙,风急浪高,是长江水势最为凶险之地。而沿岸鄂州、江州,更是南唐布防重地,城垣坚固、兵马充沛,驻军超过十万,宋军水师纵有万众,若强行渡江,恐有覆军之祸。

果不其然,船队至黄鹤矶,便被重兵拦截,拦住他们的,正是林仁肇。

彼时李煜对林仁肇反叛“早有所疑”,密信早已连夜驰入汴京,控诉其拥兵自立,抗拒王命。

如今改口不及,眼见木已成舟,李煜只得咬牙推锅,将一切罪责尽数归于林仁肇,遣使向宋廷请罪谢恩,书中言辞卑恭,屡求王师平叛,并附上大批金银珠宝、古玩绸缎,以求平息圣怒。

可一转身,李煜却又暗中拨给林仁肇大量兵粮物资,明送谢罪,暗却贿将支援,可谓两面下注。

然而天意弄人,正当李处耘即将抵达、曹彬按兵未动之际,南唐防线忽然崩溃,林仁肇所部竟自行溃散,无将号令,军心大乱。宋军尚未来战,敌军先自退避三舍。曹彬大惑不解,待进驻鄂州之后,方知林仁肇竟暴毙军中,死状奇异。

军中众说纷纭,有言之中毒者,有言被部下所杀。曹彬虽心存疑虑,却不深究,心道天助王师,便于鄂州修整军容,静待李处耘部队会合,共图江南。

林仁肇之尸,无人问津,亲信早已逃散。此人有鼓鼙之气金石之心,曹彬不愿其曝尸,命沈义伦为其收殓。

 

在这不久之前,数百里之外的江上。

容鸢独自一路沿水路而下。日前她偶遇王全斌一众,怀疑慕容延钊也在其中,暗中命木鸢潜行空中,追踪军营动向。容鸢以此为耳目,得知慕容延钊未与王全斌同行,而是奉密令南下,直赴南唐境内。

她抚摸着母亲留给她的道之玉,登上了前去江南的船只。虽不知此行能否与他相逢,但她终究未能按捺心念,毅然动身。

 

开封。

昝居润暂领开封府后,京中风声暗涌。街巷茶肆之间,议论纷纷,皆在猜测那位俊俏的开封府尹近来音讯全无,究竟去了何方?

正当人言可畏之时,忽有密报自西南而来:慕容延钊与晋中原二人同时失踪,最后现身之地,竟在桃源一带。

消息一入都城,顿时搅动满朝风波。赵大得报之际,正与数位近臣在广政殿前议事,一听此言,面色突变,赵普察觉皇帝心绪翻涌,暗自一叹。

赵大当即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并差出八方快马,命其昼夜兼程,不惜动用江湖门道、密探网络,誓要寻回赵二之踪。

至于李处耘,在几日后得知他设计陷害的晋中原竟然是赵二,吓成什么样子,就是后话了。

此事虽未宣于明面,但朝中眼明人不在少数,侧耳便知情势凶险。赵二若真出了岔子,皇统传承、储位安排,便成了隐忧所在。

登时人心浮动。

赵普夜中谒见,沉声进言:“陛下,局势未明,但储位之事不可久悬。德昭年已十六,才具不弱,亦可见习国政。如今此机,正是立太子之时,以安天下人心。”

话虽委婉,但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

赵大闻言神色不喜,眉头微皱。片刻之后,摇头道:“德昭尚幼,未出合,也未封王,立之为太子,于情理尚早。”

赵普见状,只得作罢,退身出殿。

不久,赵大转而擢封皇弟赵光义为晋王,加同平章事之职,实权赫然,位列赵普之上。赵普只得暗暗记下一笔。

数日之后,天雄节度使符彦卿入朝面圣。赵大亲临广政殿接见,赐袭衣、玉带。赵大向来倚重旧部,欲命其统领禁军。

赵普私心警惕,认为符彦卿名望已重,不宜再授以兵权。遂屡次上疏进言,请陛下慎用,上不理。

彼时内政制度,凡武官调动,需经枢密院审签。赵普乃时任枢密使,遂以权守诏,将那份任命书扣下,亲赴内殿觐见。

殿中二人独坐,赵普面色凝重,低声道:“陛下,符节度使此命未妥,望深思。”

赵大抬眼望他,眉头一挑,语气不善:“你怎知不妥?为何拦着我的旨意?”

赵普躬身答道:“符彦卿忠勇不假,其旧将旧部盘根错节,若再掌禁军,恐有尾大不掉之患。”

赵大没有犹豫,直接驳回。

一回不成,第二天,赵普再次来见。

“你是不是为符彦卿之事来的?”赵大劈头盖脸就道。

赵普摇头,先言他事。待奏对完毕,他又不动声色地从怀中取出诏书,呈于御前。

赵大一见,眉头顿皱,手一拍龙案,斥道:“你果然还是为了这事来!这份诏书怎么在你手里?你干吗非要跟符彦卿过不去!”

赵普毫无惧色,正色道:“臣以为事涉军政,不得不慎。若今日因情用人,日后悔之晚矣。臣无他意,唯愿陛下念及旧事,不忘周世宗之戒。”

此言一出,殿中沉默良久。赵大神情渐敛,事遂中止。

 

翌日,桃源。

张无梦头一次见到这般盛景,街道上人潮涌动,商铺林立,彩幡高挂,香气与喧哗交织。他紧紧跟着李祚,眼睛不住地乱瞟,心中既欢喜又压抑。这等热闹,他是打小便想瞧的,可惜身边这位白发老魔头,是绝不会允许他去逛逛的。

李祚大步行于人流之间,仿若未察张无梦的躁动,目光沉静,不经意停在了一座人声鼎沸的戏台前。

——春风场。

这是桃源最为热闹的地方之一。楼阁高筑,红灯万盏,丝竹声声,香风缭绕。高台之上,舞女罗袖翻飞,步履生莲,曼妙舞姿恍如彩蝶翩然。那人身着水青长裙,腰肢如柳,目若含星,长袖一转,云袖带风,舞姿独绝。

李祚凝视不语,神色莫名,直到那女一舞既罢,台下雷动掌声,才回过神来,轻喃一句:“绣金舞……没想到,这里还能见到。”

一曲既终,数位男女依次登台,立于一字长排,每人身前放置一只黑漆描金的票箱,编号分明。

台前主持人身披华服,满面堆笑,声如洪钟:

“列位看官,接下来请拿出诸位手中的桃片,今日之选,由诸位一票定命!投出你心中最喜爱的姑娘公子,让她/他成为春风榜首!”

言罢,场下轰然沸腾。观众席中早有人激动呼喊,纷纷翻出荷包,从腰间掏出形似玉片的粉色桃花小筹,颜色不同,显有等级。

李祚目露疑惑,望着那些漆箱上写着的编号,开口问旁人:“请问,这投票……如何操作?”

那人正目不转睛盯着高台之上,听他一问,像被打断梦境般一激灵,随即急吼吼道:“你是新来的吧?投票得先去官方摊位买桃花糕,一糕一片票,越贵的糕换的票越值钱!你要是也喜欢青衣姑娘,那咱俩就算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今儿这场,我誓要让她拿下榜一!”

李祚怔了一怔,眉头轻蹙:“青衣?”

“哎,就是刚才跳舞的那个!”

他盯着台上那身着青衫、眉目如画的女子,眸光渐深。良久,他像是被唤醒旧梦般,低低地吐出一个名字:

“柳青衣……”

李祚神思恍惚,带着说不出的哀色。那时他尚是傀儡皇子,身陷宫斗旋涡之中,命如悬丝,身不由己。唯有柳青衣陪他同他生死,可他从头到尾,也未曾许诺她片刻安稳。她替命而死,又为他受了数年折磨。可到最后,却连一个清白的身份都无法给她,他自觉亏欠良多。

此刻,眼见台上的舞姿仿若旧影重现,那一袭青衣、那一转云袖,便如风中惊鸿,将往昔岁月照得分外清晰。他怔怔看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转身走向桃花糕摊位。

摊前人流如织,桃花糕色泽粉嫩,随着纸包附带一枚粉色桃花筹。票分三等,最上等的锦玉筹需以金珠换取,一票值千金。李祚面无表情地掏出银袋,毫不吝惜地抛下数锭纹银。

摊主忙得很,一边应下,一边数出相应的糕点,装好递给他。

等待期间,张无梦心头一动。李祚这幅表情他十分熟悉,知道他又忆及旧人,这个时候总是格外的好说话。于是仰头拉了拉李祚的袖角,发出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轻软声音:“主上……我想逛逛市街,好不好?”

李祚垂眼看着他。

正这时,旁边那个狂热投票的粉丝凑过来,张无梦这小鬼,别说长得还挺可爱的,粉丝笑嘻嘻地劝道:“哎呀,这孩子模样乖巧得紧,就让他去玩会儿吧!春风场周围一向管得严,这桃源地界,堪比天子脚下,哪有不安全的?”

李祚失神了一瞬。

孩子?

若是他与青衣……有那一子半女……也会有这般年纪的时候罢?

那心头某处,仿佛被轻轻叩了一下。他极少露出柔色,但这一刻,却罕见地缓了语气,淡淡道:

“去吧。”

张无梦脊背一寒,只觉一股古怪寒意从后心升起,这是什么语气?慈父?好恶心……

他抖了抖肩膀,忍着一身鸡皮疙瘩,强笑了一句:“谢……谢谢主上。”

他转身逃命一般地奔入人群,惊魂未定,抚着心口喘气:“爹的,太惊悚了……”

Chapter 73: 长命缕

Notes:

端午安康
无名指是唯一被三重神经交汇支配的手指,桡神经、尺神经、正中神经在此处重合,掌控着整只手的感知与力量。就像赵二连接着他生命中的感官和心跳。亲吻这里,也是在向那个能掌握他一切的人献上隐秘的臣服,绝对的交付。

Chapter Text

张无梦一躲入人群,左右张望,见李祚确实未追上来,这才心安,咂咂嘴,掐指一算。

他指尖轻动,口中低念,顿觉气机微引,一卦成形,心中顿有感应,当下喃喃自语道:“今日有一大缘分,就在五行聚处……”

张无梦皱眉一想:“五行聚处?这得是什么地方?世上哪有水火不犯、金木同宫之所?”

他一边琢磨,一边顺着街市慢行。桃源果然繁华,琳琅满目,热闹非凡,不时有花车经过,歌舞升平。张无梦魂不守舍,冷不丁一头撞上了人。

那人身量高大,被撞了却毫不在意,只笑骂了一句“眼睛长哪去了”,便匆匆离开。

张无梦揉着额头,目光瞥见前方一处店铺人头攒动,在即将走过时,他踮起脚多看一眼,发现铺子上摆了许多五彩绒绳,还有许多不同的缀饰,耳朵一动便听见身旁有人解释起来。

 

少东家与晋中原一道探访此地,不料半途杀出个云载,那一张脸,端的是祸水模样,又与晋中原极为相似,初见之时差点将少东家唬住。如今虽然已辨明两人并非孪生兄弟,只是巧合长得一模一样,但晋中原心中始终疑窦难解,隐觉此人身世必有蹊跷,便未动手驱赶,只冷着一张脸。

“你跟来做什么?”晋中原冷声开口。

云载丝毫不以为忤,“晋公子,这是诬蔑啊,”他狐狸眼一眨,满脸无辜,“桃源之地,难道只许你们走路,我便不能同路?你若嫌我碍眼,不看便是,何必出口驱人?”

晋中原本不欲与他纠缠,心道与这等人计较,只是拉低身价,遂冷冷一哼:“随你。”

云载一听,便笑意更浓。他身形一转,绕到少东家另一侧,不由分说地挽住他的手臂,语气亲昵道:“少侠头一回来桃源,这等好机会,怎能不由我亲自带路?我可是此间最懂人情风物之人,保你走一遭下来,收获良多。”

少东家身子一僵,心头慌乱。他明知眼前这人不是赵二,甚至于赵二相差甚远,可这眉眼、语调却偏偏勾起旧时情愫。更何况,云载故意将他一只手夹在自己怀中,饱满柔软间带着几分力道,叫他竟挣也不是,推也不是。

而云载比他略高半寸,身体略略倾斜,将半个身子倚了过来,一时之间,少东家竟觉得呼吸有些急促。

他低声抗议:“你……先放开我。”

云载故作委屈,偏头道:“少侠好冷漠,昨夜明明还说喜欢我呢,还是说,你只喜欢这张脸?”

他语气轻佻,挑衅意味十足。

少东家心中警铃大作,情急之下,他用尽吃奶的气力猛地一挣,终于将手抽了出来,涨红着脸叫道:“我才没说!”

云载退开一步,回头冲晋中原挑眉一笑,“我看晋公子今日气色不佳,不若早些回客栈歇着,别累坏了。”

晋中原脸色寒霜。他看了一眼少东家发红的脸和局促的样子,这幅姿态,是想要他也……?那是绝不可能的。晋中原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少东家一愣,忙不迭地从云载身侧跑开,疾步追上:“阿原,你等等我!”

在少东家身后,云载悠然跟上。晋中原走得飞快,少东家渐渐也迈开大步追,只有云载走得很轻松,还有闲情逸致介绍,一路嘴上却半刻不闲,招呼打个不断,显然是桃源里的熟面孔。

“前面那铺子,卖的是长命缕。再过几日便是端午,照例孩童要佩五色缕以驱邪纳福,求吉祥长寿。”

少东家神色忽然有些暗淡。

云载见状,立刻察觉不对。他眼眸一转,语调不再轻佻,反而低了几分,“嗯……想必少侠的亲人,年年此时,也会亲手为你缠缕一条吧?如今不在身侧,也不知那人……在何处念着你。”

“我年岁略长,姑且也算你半个长辈,我替你绑一条,也替那位……未及之人,尽一份心意,可好?”

少东家稍微一愣,终是抿唇,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可刚一答应,他就有些后悔,他这是把云载视为赵二的替代品,这算什么?

旋即,他轻咳一声,觉得气氛太过黏腻,强行岔开话题:“这……这长命缕,到底有何讲究?”

说着,他停步于卖缕彩线的铺子前。摊上摆着成束五彩丝线,有粗有细,有的已编成腕带模样,有的尚未成形,正供人自行挑选搭配,旁边还挂着几串艾叶、银铃与香囊,香气清隐。

云载也停下脚步,指着摊上的彩线,笑着介绍道:“以五彩丝系于手腕,避鬼及兵,令人不病瘟,一名长命缕,又名辟兵绍。自五月五日起佩戴,一直至七夕,才解下缕绳,与金纸一同焚化,祈一岁无灾。”

东家点头,正听得入神,忽听身后脚步一顿,晋中原不知何时又走回摊前,淡淡接道:“而这五种颜色,也并非随意所选,必须是青、白、红、黑、黄,五色俱全。此为阴阳五行之说,分别属木、金、火、水、土,又代表东、西、南、北与中央五方。五色合一,方能聚五方之气,驱邪除魔,祛病延年。”

人群中张无梦听到这句,心头一动,猛地抬头,他的缘分,便在此地!

他也顾不得许多,立刻拨开人群,往前挤去:“掌柜,给我来一条!”

摊主一边忙一边吆喝:“客官们快来挑,错过可要等明年啦!”

摊前人声鼎沸,彩线翻飞,一时间生意热得几乎翻了锅。

晋中原站在摊边,目光微斜,静静看着少东家的侧脸。那人眼中藏着隐隐的羡意,不难猜出他也想要一条长命缕。往年这种细枝末节之事,自是江晏细心打点,哪怕嘴上不说,心里也必早早记下。但如今这姓江的远在天边,音信杳然。晋中原沉默片刻,带着点无奈的口吻:“罢了,我来代劳一回。”

摊位上五彩缕堆得如山,旁边还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饰品:银铃、铜锁、小葫芦、珠串、玉佩,甚至还有绣着朱砂符咒的小锦囊。每一件饰品都配有解释,象征着不同寓意祛病、避邪、长寿、平安……

晋中原目光扫过,低声问道:“你喜欢什么配饰?”

少东家略略一顿,凝神挑选,最终指了指一枚不起眼的小铜铃:“这个吧。”

铜铃精巧,风一吹便叮铃作响,如过山之鸟。

“店家,来一个这个。”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晋中原微一皱眉,偏头看去,只见云载也站在摊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摊主愣了一下,看了看云载的衣饰,再看了看晋中原,终是露出个略带歉意的笑容,拱手赔道:“这位爷,实在抱歉,这铜铃只余这一只了。您这位兄弟先挑了去……您若不嫌弃,小的送您一件其他的,权当赔礼。”

晋中原眉头挑了挑,神色不显喜怒,只是轻轻一哼。

少东家见状有些过意不去,挠了挠后脑勺,道:“那……要不我也给你编一个?我也买一份。”

晋中原瞥了他一眼,转而件银白小饰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只不大的银锁,银光内敛,有些破旧,不知为何被摆在此处,他伸手将其取下,翻转着看了看,淡淡道:“这长命缕是长辈送给小辈的,给我就算了。”

少东家也选了几颗红色珠子,又挑了些五彩线,正准备付账,忽被人轻轻撞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个小孩,跑得飞快,眨眼便消失在人群中。

他心头一跳,立刻伸手一摸腰间,脸色微变,钱袋不见了。

“糟了。”他低声道。旁边的云载已一步抢前,笑吟吟地将银钱拍在摊桌上:“这位小兄弟的账,我结了。”

少东家刚要说什么,就听街头忽然一阵喧嚷。

人群向街道一侧退让,只见一辆以白金镶边、朱漆涂绘的马车缓缓而来,车后拖着一方高台,一名女子高立台上,神情自信,正扬声演说:

“——诸位乡亲,桃源盛世未远,唯需同心协力!我们一起,让桃源再次伟大!”不少人跟着附和。

“让桃源再次伟大!”

“她是本届掌印的候选人之一,”云载低声道,眼神淡淡,却没多少赞意,“也是上任掌印,如今再度参选,野心不小。”

那女子一眼瞥见云载,竟向他招了招手,面上笑意宛如春风拂面,轻快地将手垂下。

云载眼底一闪厌色,却终究还是走上前去,拎起女子的手,低头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

这一幕引得周围人群轰然鼓掌。

少东家看得惊讶不已,低声问道:“这是什么礼数?”

云载转过头来,笑着解释:“这是吻手礼。用以表达对掌权者的尊敬。被吻之处仅限于四指第三节的背面,其他部位,可是半点不得越雷池一步。”

他一边说着,一边突然转身,作势欲拉起少东家的手:“来,我示范给你看——”

少东家抽手不及,便见一道身影闪过,晋中原已覆掌在少东家之上,手腕一翻,将云载的头抬起些许。

少东家趁机将手抽了回来,耳根发红,“不要做这样的事了……”

云载故意曲解,调戏道:“少侠的意思是……不希望我用这张脸去做那种事?那也罢,不若少侠养我一生,以后我便只对少侠露出这种表情,可好?”

话音方落,晋中原大为光火,拉着少东家就回到客栈,云载一路跟着,竟然在客栈找了个房间,也一齐住了下来。

少东家回到房中,掌中捏着一堆长命缕的材料,五色丝线缠成一团。明明当时信誓旦旦地说要编一个,如今却发现根本不会,只好胡乱缠绕了几圈,把几颗珠子和那红色珠子一并缀上,做成一个歪歪斜斜、丑得难看的手环。

他盯着手中的成品叹了口气,半晌无言。

良久,他走到院中,点起火堆,将那串拙劣的长命缕投进火中。五色缕线被火舌舔着,很快化作飞灰。

少东家抱膝坐在火堆前,望着火光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猛地“扑通”一声打破静寂。只见一道小小的黑影自院墙外翻滚而下,啪地一声摔在青石地上,便一动不动了。

少东家吓了一跳,猛地起身奔过去。

是一个小孩,还有点眼熟,好像就是白天偷他钱袋的那个。

他有点火气,伸手戳了戳:“喂!装死也得装得像一点!”

小孩一动不动,气息微弱。

少东家心中一紧,蹲下去探了探鼻息。

还活着!但脉象虚浮,又不像生病,听风辨位一时半刻竟分辨不出症结所在。

少东家将那昏倒的小孩抱入房中,放在床榻上,他满脸焦急,转头便往隔壁去找云载。

片刻后,云载身披半袍而来,打着呵欠,他走近看了两眼,眉头顿皱。

“不是桃源人。”

少东家一愣:“你怎么知道?”

“待久了,自然知道。这孩子八成是混进来的外人,来历未明。少侠,这等人你最好莫沾,惹上祸端,小则麻烦,大则性命。”

少东家皱眉:“可……就放在这里不管?”

这时,一直沉默的晋中原开口了,语气冷淡,却罕见地与云载站在了同一阵线:“最好交由桃源巡检司处理。”

少东家张了张口,终究没有立刻反驳。就在这时,床上的孩子忽地动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睁开眼,苍白的小脸涨红,强撑着一口气,艰难地吐出一句:

“我知道……你们的秘密……帮我……”

话未说完,又昏死过去。

屋中顿时一片寂静。

三人相顾无言,都十分疑惑。

他们立刻搜了孩子一遍,只在他身上中找出三枚铜钱,和少东家的钱袋,除此之外,干干净净,连个名字都没有。

无计可施,三人只得暂时留下,等他醒来再说。

 

等待间隙,云载似是想缓和气氛,从怀中摸出一物,笑吟吟地走到少东家面前。

“少侠,来,伸出手。”

少东家下意识伸出左手,只觉手腕一紧,一条五色长命缕便已稳稳扣上。他一低头,那枚小铜铃正在五色丝中微微晃动,发出清脆声响。

云载一边扣,一边笑道:“桃源旧俗,佩长命缕时,不可言语。否则,福气就飞走了。”

少东家一怔,正要开口,却又咽了回去,只得带着点窘意点了点头。

晋中原站在窗边冷眼看着,眉间不动,眼底却微不可察地沉了几分。

“你若有这闲心,”他语气不冷不热,“不如去查一查这孩子的底细,也许还能找得到他的亲人。”

云载挑了挑眉,一摊手:“既然晋公子开口,那便遵命。”

说罢,他俯身将孩子抱起,动作倒也温柔,朝门外走去。

待云载脚步远去,屋中顿时安静了几分。

少东家转头看向晋中原,心中却莫名有些空落。他迟疑片刻,霍地注意到晋中原右手背在身后,似乎藏了什么。

“你手里是……?”他问。

“没什么。”晋中原语气不变,眼神微飘。

“让我看看。”少东家眼中露出一丝顽意,伸手去够。

晋中原往后一避:“幼稚。”

少东家再尝试伸手去够晋中原藏在身后的手,却在指尖即将触到时,兀觉枝高出手寒,他低下眼,不免有些迟疑。

正犹豫之间,晋中原知道自己终究拗不过,主动将那只手缓缓摊开,掌心朝上,毫无保留地落在少东家的掌中。

少东家一看,顿时噗嗤笑出声——那是一截乱七八糟的五彩绳,缠得像鸡窝,绳头歪斜,珠子扣子全都胡乱串在一起,根本看不出章法。

“……你也不会编?”少东家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晋中原咳了一声,面不改色地道:“我送你别的。”

少东家屏住呼吸,缓缓低下头,将手一转,唇轻轻落在无名指第三节处。

“好。”

晋中原骤然一僵,一股酥麻之感自无名指关节传起,顺着臂骨直冲心口,如电流划过胸膛,叫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他触电一般收回手,如同受伤一般,抚摸着无名指的关节。

 

翌日,辰时未至。

晨光未盛,换乾坤后厢的小厢房内,原本昏迷不醒的孩子,眼皮微动,旋即猛地睁开了眼睛。守在榻旁的仆从一惊,连忙奔去前堂禀报:“掌柜,那小孩醒了!”

云载闻言放下茶盏,目光一凝,吩咐一声:“带来。”

片刻后,小孩被领入厢房。下人自觉退去。

小孩急切道:“那两个人呢?”

云载端起一盏清茶,不紧不慢地吹了一口,“你说你知道我的秘密?”

小孩咧嘴一笑,神情不屑:“哼,我知道的多了去了。不过嘛……想让我开口,可是有代价的。”

云载轻轻一哂:“哦?代价?你倒是聪明得早。”

“但你也算是找对了人。我这里乾坤可换,你想要什么?”

小孩眯起眼睛,定定地看了云载好一会儿,倏忽面上浮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惊讶、震撼、恍惚……

“居然是你……”他咬着手指,语气低哑,“你……是不是去过南唐?”

茶盏顿在唇边。云载眉目微沉,“不错。你怎么知道?”

小孩却未答话,反而陷入自语之中,神情越来越凝重,嘴里呢喃着:“若是你……那么,那个人,就是……”

话未说完,他猛地抬头,神色激动,几乎是吼出来:“另外那两个人呢?!快,我要见他们!立刻!”

云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衡量着什么,终是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襟:“那就走罢。”

“……不!”小孩忽然惊叫一声,脸色瞬间发白,惊惧之色浮于眼底,“我不能就这样出去……有人在找我!我不能被他找到!”

云载脚步一顿,回头,目光犀利:“谁?”

“一个白头发的。”小孩喘着气,话语含糊不清,“说了你也不知道。”

“只要不是掌印,有我在,他就找不到你。”

小孩却没有回应,只是低声惨笑,面上满是疲惫与恐惧:“……咳咳,那只是时间问题。”

他突然抱头倒地,身体蜷缩颤抖,像被看不见的手扯碎五脏六腑般痛苦呻吟。他牙关咬紧,冷汗涔涔,断断续续吐出一段话:

“明天……我要见到他们……他们……是我的大机缘……我一定要傍上……”

话未完,他再度昏厥,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如纸,犹如死去一般。

云载站在榻前,望着那小小的身影,只觉心头生出一丝难言的阴寒。这绝非寻常的病痛,像是有人在他体内种下毒咒般,牵丝扯骨,割魂断气。常人之手,难为此术。

但与此同时,云载心底却悄然升起一丝兴奋。

这孩子——

真的知道什么。

……或许能回答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他,云载,究竟是谁?

Chapter 74: 四十年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清晨薄雾未散,市集初醒,街边摊贩才刚刚开张,客人寥寥无几。

晋中原身披素袍,手持一只银锁,踱步来到长命缕摊前。他神色沉静,透着几分威严,摊主一见他,便觉心头一紧。

“掌柜的,”晋中原将银锁展示一番,“这银锁,是我昨日在你这买的。”

摊主正弯腰整理彩线,闻言抬头一看,脸色微变,随即强笑着点头:“哎哟,是是,我记得,客官就是买了银锁的公子。怎么,又出了什么问题不成?”

他语气谦卑,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心中打着鼓。

那枚银锁之上,原本应镌“长命百岁”四字,却因匠人之误,刻成了“同命百岁”。若是寻常百姓买去,只当刻错了也就罢了,偏偏遇上的是这位不苟言笑的主儿……

晋中原盯着他,“没出问题,只是这锁工艺不凡,我一时兴起,想找做这锁的师傅定制几枚。”

摊主眼神一闪,笑容微僵:“哦?是、是这样啊……不过这锁……”他话语顿住,手下拂过几缕丝线,指节不自觉地绞了两圈,显得有些不自在。

“这锁,是你们铺子收来的?”晋中原不紧不慢地问,“看这雕工,非是坊间粗制,想来出自有名的师傅。可否告知,是谁之作?”

摊主低头擦了擦手掌,明显有些心虚:“客官有所不知,我们做这一行的,进货广泛,有时也不便细问来路,免得卷入是非。”

晋中原笑了笑,将话头压低几分,“我只是想请这位匠人定制几枚,不涉他事。若掌柜不便明言,我可出个谢礼。”说着,他袖中一抖,掌心托起一锭雪白银锭,悄然按在摊台之上。

摊主犹豫片刻,忽然神色一变,带着怨气:"你真想知道?行,我告诉你!"

他咬牙,语气满是愤愤不平:“这锁,是老王那骗子拿来抵债的!他说是祖传之物,吹得天花乱坠,我一时信了,借了他三十两银子换这破玩意儿,结果卖了几天都没人问津,远不值那价!”

晋中原眉头轻皱:“老王?是哪一位?”

“还能有谁?”摊主冷笑一声,“王锁呗,桃源南街那位,原先手艺是极好的,雕锁刻链,样样精巧,镇上大户都认他的活儿。可惜这半年不知怎么了,手艺越来越差,连个门锁都做不好,客人都跑光了,赔了好几单,又好赌,债台高筑,已经躲回南街那破铺子里不敢见人了。”

晋中原暗自思索。

摊主一脸惋惜:“你真要找他?劝你还是省点心罢。现在的他……”

 

南街。

一条巷道幽深曲折,湿气凝重。巷尾尽处,一间小铺半掩着门,门上斑驳漆落,招牌歪歪斜斜地挂着,王氏锁铺,就是这了。

门上还贴着一张被撕去半角的封条,已无字可辨。

晋中原缓步走到门前,伸手轻推,那扇老木门吱呀一声,缓缓而开。他一路穿过无人的前堂,到达后院。

炉火正旺,一名干瘦老汉正蹲在炉边,身穿污渍斑斑的麻衣,神情专注,炉中铜料正红得发亮。锁匠王锁有点耳背,浑然不觉有人靠近。

“没想到,堂堂锁仙,竟然躲在这破屋檐下。”晋中原开口道。

 

晋中原站得不远,也不急,静静地看着他将熔化的铜液倒入一个铜锁模具之中,铜浆流入纹路中,热气升腾。

等他将模具盖好,放置一旁冷却,王锁偏头:“你说啥?要打什么?”

晋中原这才上前一步,道:“我要打一把同命锁。”

王锁耳朵抖了抖:“你说……长命锁?那边自己挑个顺眼的去。”

“不是长命锁。”晋中原摊开手掌,一枚银光内敛的锁形坠子赫然在目,“是同命锁。”

“哪有那种东西……”王锁原本浑浊的眼珠瞬间睁大,定定地盯着那枚锁。下一刻,整个人像只炸毛老猫般猛地伸手要抢。

晋中原手腕一翻,动作更快,将锁稳稳扣入掌中,冷笑道:“看来你认得。”

王锁见抢不成,咬牙一叹,颓然坐回炉边,满脸肉疼地道:“怎么在你手里,我找了好几天呢。”

“不是你抵债给铺子的?”

王锁瞪眼跳脚:“屁的抵债!我抵的哪是这把锁!这锁是给……是我压箱底的东西!是被人顺手牵羊偷走的!你还给我,我给你打新的。”

晋中原冷声道,“我要打一把同命锁。”

王锁不再插科打诨,整张老脸沉了下去:“你既知同命锁,看来不是一般人。可我老王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使唤的。两个条件——”

“第一,把你手里的那把还给我。”

“第二,你得帮我找出是谁在撬我的锁!”

晋中原挑了挑眉,道:“你可有怀疑人选?”

王锁满面怒气,吹胡子瞪眼:“我那白眼狼徒弟!当年好吃好喝供着,结果学了手艺就翻脸不认人,不仅找人专门撬我做的锁,还去吓唬人,说我做的锁不安全!弄得我生意一落千丈,现在欠了一屁股债!连铺子都快保不住了!”

好原始的商战手段。

晋中原思索片刻:“你确定是他?”

王锁冷笑:“我一个打锁的,除了他能得罪谁?他竟然撬了我给掌印府做的那一把,坏了规矩,断了我的名声,我饶不了他!”

晋中原问道:“难道镇上没有别的锁匠了?”

王锁哼道:“少得很。本来这桃源地界向来门不上锁、窗不设闩。那时锁还只是个稀罕玩意儿,后来桃源门户渐开,外人涌入,锁这门行当,也从鸡肋变了香饽饽。我也收徒教学,可吃饱徒弟,饿死师傅,我那徒弟姓陈,在对面开了家铺子,价格更低,人家宁可去他们那儿。而且,我的锁突然遭到诅咒一样,只要买了我的锁,必然会被撬开,那些屋主虽无大损失,可锁不保门,谁还敢买我的东西?分明是有人针对我。”

“你那些锁,是被人强撬的?”

王锁眉头皱得死紧:“这事儿我也想了好久。被打开的锁,没有撬痕、没有破损,就跟有人拿着钥匙轻轻一拧打开一样。我自己检查了好几把,锁芯没问题,钥匙也只有一把,铁口对模,没人配的出来。”

“这种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锁摆摆手,一脸懊恼:“哪还记得那么细?反正是这几个月的事……你要真想查,不如自己买一把,锁上试试。”

晋中原再问:“这些锁被打开的地方,有没有集中在哪个区域?”

“整个镇子哪哪都有。”

晋中原若有所思,旋即点头:“好,我买一把。”

王锁眼一亮,手也不抬,从桌上随手拈起一把铜锁扔来,咣当落在桌上,沉甸甸的,还带着点炭火余温。

“既是你要,我这锁不便宜。”他吹胡子瞪眼地报了个天价,语气凉凉,“你爱买不买。”

王锁接过银两,眼皮都不抬,忽然又道了一句:“搞好了,记得带上你们的头发来。”

晋中原神情一凝,眉目微沉:“什么?”

王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都不知道?做同命锁,取发为引。一缕生发,两人一对,才可结同命缘。你要做锁,总不能空口白话来找我吧?”

晋中原神情古怪,点头应下。转身却想,难道当年大哥在外云游还随身带了一缕他的头发不成……

晋中原去陈氏锁铺发现人不在,便回到客栈歇下,脑中仍在权衡当日所得的线索。

夜深,少东家沉沉睡着,忽觉脸颊一阵微痒,像是有蚊虫轻触。他迷迷糊糊地抬手挠了挠,翻了个身。过了一会,那种细痒之感又再袭来,这次更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脸上爬行,又冷又轻,略带湿意。

他皱眉睁开眼,还未完全清醒,下意识抬手抓了抓发际。指尖一扯,似乎牵扯到什么,他心中一怔,抬头一看,他的头发竟和枕头缠在了一起。

“嗯?”他低声喃喃,只觉头皮有些发沉。他伸手拨了拨头发,却发现,那些原本属于他的发丝,竟缠缚着从枕头中伸出的一缕缕黑发。黑发从枕头缝隙里不断钻出,如同海底植物的触须。

少东家瞳孔一缩,睡意全无。瞬间打了个哆嗦,只顾得猛力一挣,疼得他险些叫出声。

“头发!枕头里长出头发了!”

晋中原一觉梦中,忽被人猛地摇醒。

他睁眼,便见少东家面容惊骇,抖着嘴唇拽他下床,连鞋都顾不得穿好。

“怎——”话未出口,晋中原便被少东家捂住了嘴,这时他察觉到异样,空气中似乎漂浮着一些东西,长而纤细的发丝,单根几乎难以目辨,但数量以百千计,就明显许多。

他顺着来源回头望去,只见他方才枕着的枕头上,从布料的缝隙间冒出无数黑色细丝,密密麻麻,如同人的头发,涌出蠕动,在空中探寻。

晋中原与少东家对视一眼,皆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看着头发从身上越过。

那些头发动作缓慢,似不具攻击性,像是在寻找什么特定的对象……突然,它们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如箭簇般齐齐朝着桌上一物蜿蜒而去,正是那枚从王锁处买来的铜锁。黑色头发如同海藻缠绕而上钻入锁孔,几乎将整个锁包裹成一团发球。

片刻之后,啪的一声轻响,锁,开了。

两人皆是一震。

晋中原定了定神,紧盯那堆黑发,眼中浮出一丝骇然。他生平见惯奇诡之事,却从未见过如此活物般的发丝,那分明是某种邪祟。

片刻后,那些头发如潮水退去般一根根从锁孔中抽出,游回原处,最终回到了那只看似普通的枕头之中。

少东家这才敢低声开口:“那是……头发?”

晋中原拍了拍惊吓的少东家,走过去拆去枕套,将里面荞麦倒出一堆,看上去与普通荞麦无异。如果不是亲眼看着这些头发最终都缩到了荞麦里面,他也不会认为这里有问题。

接着,他仔细检查那把被开启的锁,拔出锁芯,拈起火折照看。果不其然,锁芯无损。

晋中原转身快步推门,少东家不敢一个人待在房中,裹着外衣跟在他身后。晋中原直奔前堂,唤醒掌柜,冷声问道:“这枕头,是从哪来的?”

掌柜睡眼惺忪,一见晋中原脸色冰冷,哪里还敢怠慢,连连点头哈腰:“回客官……都是统一采买的,哪家客房都是这批枕头,小店不敢乱动,平日也没人进您的房间……除了白日收拾的房婆,就没人进过。”

“那日是谁收拾的?”晋中原追问。

掌柜支吾道:“是,是王婆,她收拾了客官和隔壁云公子的房间……”

“隔壁云公子?”晋中原目光一闪,冷冷一笑。

他记得清楚,云载正好就在隔壁,挨着房间。云载身份成谜、来历复杂,又惯于搬弄人心,难保不是这件事的幕后之人。

但此刻思索再三,他却冷静下来,眉头微蹙,心中生出更深的疑虑。

这些头发是锁带来的?还是另有源头?

 

翌日一早,云载、赵二、少东家聚在换乾坤,等着张无梦醒来。

他先是呆了片刻,摇了摇脑袋,随即哀鸣一声,抱着肚子坐起:“好饿……”

也难怪,他这一觉足足睡了两日,滴水未进,此刻只觉五脏庙空空如也,几乎要饿得发昏。

云载差人找了些吃食,张无梦一边吃一边说,很是抓紧时间。

他眼睛转了一圈,先望向少东家,咕哝道:“你(嚼嚼嚼)……还能活四十年。”

四十年?少东家一算,自己能活到五十六岁,还不错。他光顾着算数,没发现晋中原表情有些异样。

张无梦又转向赵二,定定看了他一眼,眉头皱得死紧,慢慢说道:“你……杀气太重。将来恐怕要遗臭千年。”

赵二一笑而过,“若这千年中,有一半人怕我,那也不算坏事。比起这个,我还有多少年?”

张无梦支支吾吾道:“一人只有一个问题。”

说罢不再管他,目光落到云载身上。

“你……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张无梦啃了口包子,手指翻飞,“去你出生的地方看看。”

云载一怔,随即皱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出生的。”

张无梦眨眨眼,“真的吗?你仔细想想。”

云载眼神一凛,心中泛起一丝异样之感。正要追问,那少年却忽然脸色一变,手中半块馒头掉落在地,身体开始轻颤,接着,整个人如被猛然抽离魂魄般,猛地一仰,陷入昏迷。

云载只能叹气。

晋中原向他问起荞麦。

“荞麦?这玩意倒是没什么稀奇的。”他缓声道,“荞麦本不是桃源原产,早年并不常见。是有人从外头带进来的。那时桃源多灾年,土地瘠薄,几样作物都养不活,偏生这荞麦耐寒耐旱,三月播种六月便可收,成了救命的粮种。如今许多偏地田头,都种了这个。”

“是谁带进来的?那人现在还在桃源吗?”晋中原追问。

云载耸肩:“那是我来桃源之前的事了。我能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其余的,你想查,就得自己动手。不过……”云载睨了少东家一眼,“如果少侠愿意付出点什么,我也可以帮你查一查。”

晋中原不愿奉陪,起身叫了声少东家,两人走出了换乾坤,往南街走去。

联想到王锁的情况,他也是从外地来的,会不会当年带来荞麦的人,和现在针对王锁的事情有关联?可是,谁有如此谋算,能早十余年就开始布局?还是……他走错了方向?

如今看来,问题在锁上更有可能。

晋中原对少东家道:“你去对面打探一下消息。”

少东家一怔:“什么消息?”

“陈锁匠。”晋中原眼神微沉,“王锁的徒弟。”

“这和头发有关?”

晋中原点了点头,他不准备告诉少东家王锁的事。

少东家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回转。

“陈锁匠人倒爽快。”他说着将刚才探来的消息娓娓道来,“他说他们这些徒弟都只学了些皮毛,王师傅素来爱藏私,从未将真正的技艺传下去。他自己那点手艺,是靠偷学和摸索。”

“至于撬锁?”少东家耸耸肩,“他说他们才没有那么闲。”

“还有,我顺口提了头发的事。他愣了半天,说从没听说过这种邪门事,也没碰到过。倒是提了一句,说王老头落到如今地步,全是因为他那不传之秘。”

“什么秘密,他不知道,但他们几个师兄弟私下都在猜,王老头年轻时,可能接触过邪门的东西,否则他的女儿怎么突然消失。”

“女儿?”晋中原闻言眸色一敛,那枚珍藏的同命锁多半是她的,当即转身,推门走入王锁那间破旧铺子。

铁炉依旧温热,王锁正坐在炉前用小锤细细敲打铜坯,打磨锁簧。见晋中原回来,斜睨一眼,没有开口。

“昨晚,黑色的头发,从枕头里钻出来,缠上了那把锁,自行开启了锁芯。”他说着从怀中取出那枚铜锁,放在桌上,“这种邪祟,就是你要找的撬锁贼。”

王锁一听,脸色陡变。他僵坐片刻,猛地道:“你说什么?!”

“我更奇怪的是,”晋中原缓道,“你说有人害你,可你自己店里,从未被撬过锁,为何?”

“我只想到一个可能,”晋中原步步逼近,“这种邪祟必须借助某种媒介寄生,而这媒介,极有可能是……”

“荞麦。”

王锁陡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或者,与你的秘密,有关。”

不等王锁回应,晋中原已然起身,目光凌厉地环顾铺中,最终目光落在那后堂深处,一扇半掩的木门。

他踏步而入,王锁在后急呼:“喂,你别进——!”

可为时已晚。

晋中原已推开门,踏入王锁的卧房。

入目所见,让他脚步顿住。

床榻上,并非常人所用的棉枕或荞麦枕,而是一块瓷枕,釉色温润,上头画着丹青双鲤。

晋中原眯起眼,低声一笑:“原来如此……”

他转身看向王锁,冷静如常:“你知道荞麦枕的问题,所以你自己用的是瓷枕。”

王锁匠的脸色已沉得如锅底,颤着手指着晋中原,气得胡须乱抖:“不是!老子一直用的就是这块枕头!这玩意是我外头带来的,金贵的很!”他一手叉腰,怒火中烧:“你这人怎么回事?好端端的,闯进老子房里做什么?还一副查案捉贼的模样,你是捕快不成?!”

“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当晚,回到客栈。

晋中原将线索拢起,其中似乎都藏着一条看不见的脉络,牵引着局势不断深入。只是他一时难以捕捉其形迹,心中越发沉重,总觉有些地方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比这更叫人烦乱的,却是张无梦随口算出的四十年,直接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同命锁,这一契术之物,意味着两人性命相连,不得相害,寿元均分。他自然明白其中含义,也心知肚明,自己怕是熬不过那四十载。可若万一,还有更长的时间,他自然想要将人多留一段。这话他没说出口,只在心中细细翻绕。

善终。这种他嗤之以鼻的东西,突然开始勒索他。

他抖动着滚烫的无名指,那个吻早已散去,却仿佛穿透了手心,成了一枚无声的烙印,此后几日,他总觉那指节发烫,只不过藏得极好,不叫人看见。

而床另一侧,少东家没心没肺已经打上了轻鼾。

就在晋中原纠结之际,耳边传来一声轻响,床上的被褥微动,少东家缩在角落里,半梦半醒,低低咕哝了一句:“这辈子太短了……”

晋中原心神一震,猛地睁眼,喉头微哽,却听见对方又缩了缩腿,嘟囔:“我脚好冷……”

怔了片刻,心头翻腾的念头尽数打断。

他哭笑不得,心念一转,终是叹了口气。

Notes:

四十 后面要考的

Chapter 75: 蜀道难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再说后蜀这一方。

蜀中地势,天下闻名。自古有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中原若欲窥蜀,须步步仰攻,翻越万仞群山,未及入川,已是气力先竭。

东路乃通衢所在,接壤中原最多,可能容大军通行者,唯有溯江而上一路。自三峡起,七百里江流,两岸峭壁如削,连山叠嶂,穹天一线,非亭午夜分,难见曦月。江中大军行进,恍若鱼游釜中,若敌军预先据险架起巨弩、炮车,又横江布铁索,便如困兽之斗,举步维艰。

北路更是绝险。通行之道虽多,然真正可供军行者寥寥无几。祁山道地势宽缓,奈何起自秦州,路远涉险,不便于迅疾调兵。陈仓道则起自凤翔,穿秦岭,下汉中,再越大巴山方能抵蜀。此时蜀道大略三条,唯金牛道最为宽阔,通至成都。昔年诸葛武侯亦倚此道挥师入蜀。

此路无殊,不过区区两处关隘而已,若非名为葭萌与剑门,倒也属实了。

剑门关者,七十二峰剑指苍穹,崖壁断处,两山对峙,形若门户,因此得名剑门,天险壁立,关城嵌于山中,一夫当关万骑莫开。

葭萌关则形势相若。

战场一开,后蜀军恰可凭此地形之利,以守待攻,布成一点、二面、三线防御。成都为战略之核心,兵甲粮秣皆由此辐射四方。东路沿长江两岸筑成纵深防线,以江为壕,山为垒,层层设障,耗敌锋锐。北路则顺山势设防,分作两道横防。其一,倚秦岭天险,于汉中、兴州一带峰头密布寨堡,兵分星罗,互为犄角。其二,于葭萌关再仿效前法设防,关内关外皆布重兵,层峦之间,烽火相连。如此一来,宋军欲破北路,须接连攻克重山险关,步履维艰,渐次消耗。

依此布势,后蜀虽不敢言久安天下,守蜀中一隅,延数载战事,自非虚言。

可此时,宋廷情势,实不容乐观。北面有北汉、契丹之死敌,似虎踞燕云,随时可南下;西面则有党项、吐蕃诸部,时而劫掠,难以安抚;南方潘美方才攻克南汉,荆楚之地尚未平定,南唐屡次上表求和,称林仁肇作乱,似有意暂缓战事,然又频频操练水军,未可全信。四面八方,无有安宁。

从蜀国之角度观之,彼若固守不出,便已占得先机。倘若能坚守山川险要,久持不战,则天下自见宋之虚弱。届时宋军前线粮道不继,援兵不至,必不得不退。蜀国乘势倒卷荆南、关中,一旦咬下一块肥肉,四方群狼必循血腥而至,竞相争噬。国内新政方行,损失利益的势力必乘机掀波作浪,攻讦新政,内外交困,危机四伏。

曹彬蹙眉问道:“陛下,若如此,如何是好?”

赵大环顾诸将,微微一笑,道:“兵者,诡道也。既然后蜀欲徐徐而守,我等便要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之。只要快,快得使其未及调兵,快得使四方反臣未及应变,趁其未备,一战定势。届时蜀军心气崩溃,未必需多战,已可图胜。”

诸将闻言,皆拍案称妙。曹彬复问:“陛下此次允拨何兵力?”

兵法有云,十则围,倍则攻。后蜀久无战事,持平兵力亦可。但赵大摇头叹道:“国库拮据,粮草难继,此番只可拨六万兵马。”

众将闻言,面面相觑。两路伐蜀,六万尚堪;若总共六万,恐嫌不足。赵大微笑道:“六万已足矣。北路刘光义三万,东路王全斌两万。军中若克城寨,所得财帛,悉数归将士,朕但取其土地,余皆无所求。”

……

王全斌等将,自救援荆南之后,沿归州而进;刘光义、崔彦进等,自凤州启行,浩浩荡荡,杀奔西川。

而此时,后蜀边军已据险列阵,静待来敌。

 

北路。

兴州刺史蓝思绾为前线总指挥,早已在兴州城外依山势布下二十余座堡寨,层峦叠嶂,寨寨相连,意图以此为首道天险。副招讨使韩保正率军数万,驻扎于西县,以定军山、汉江为依托,构成第二道防线。王昭远此时失联,孟昶无奈,急命孟玄喆领兵驰援。

未料宋军进势如破竹,一举拔去兴州之外所有堡寨。蓝思绾闻讯大惊,料难固守,仓皇弃城南走,投奔韩保正。彼时孟玄喆尚在途中,尚未来援。

次日,宋军先锋千人,由马军都指挥使史延德亲率,翻越秦岭,首抵西县。

副官李进披甲舞戟迎敌。方战数合,史延德冷哼一声,枪拨戟削,左臂轻舒,如探囊取物般将李进生擒于马下。韩保正大怒,亲披铁甲,抡刀跃马出战。史延德挺枪如龙,丝毫不惧,两骑相交,又斗十余合。枪影如电,刀光霍霍,杀得韩保正汗透重裘,气喘如牛,心生退意。正欲拨马逃遁,忽不防史延德一枪正刺胸膛,韩保正大骇,仓皇以刀格挡,未想枪锋倏然收回,韩保正失衡扑出,又被史延德翻身擒获,擒将而去。正应了那句老话:“绔袴子弟,不堪一战。”

史延德乘势挥军猛进,蜀军阵脚大乱,哀声动地,血流成渠,可怜数千蜀卒,大多做了无头孤魂。更夺得仓中三十万石粮米,尽数运走,不留一粒。

至此,不过两日光景,后蜀北路两道防线尽破。宋军如潮水般泼入大巴山。

大巴山守军闻讯骇然,料难力敌,急焚沿山栈道,退守葭萌关。

宋军并未强攻,随即依康延泽之策,明修栈道,暗度小道。精锐兵马自罗川绕行至深渡,欲出其不意,绕袭葭萌。此一路径,正是孟昶派往北汉送信,途中叛归宋朝的赵彦韬等人所告。

宋军一面重修栈道,一面精兵突行。两路并进,不日连破蜀军金山寨、小漫天寨,势如破竹。白龙江上更有一场恶战,蜀军凭江死守,箭如雨下,水声呜咽,杀声震天。宋军副总司令崔彦进调遣步军都指挥使张万友奋勇突击,抢占渡江大桥。直到天色已黑,两军对峙于江上,终因视线不明,双方各自鸣金收兵,蜀军退守大漫天寨。

此时孟玄喆犹在驰援途中。

次日黎明,宋军再度发起猛攻。枪炮齐发,冲阵如风。寨主王审超、监军赵崇渥力战无果,终被生擒。至此,葭萌关防线崩溃,堡垒皆失。

王昭远取道桃源,神兵方一天降,就闻着败信,遂与监军赵崇韬合兵数万,列阵罗川,准备拒敌,意图一挫宋军锋锐。结果却是三战三北。宋军锐不可当,攻势如潮。蜀军连吃败仗,军心动摇,阵脚大乱,竟有一部兵卒在混战中误向利州败逃。宋军乘势疾追,利州遂被顺手夺下,粮仓悉数充盈,获粮八十万石。至此,宋军千里奔袭最忌之粮草困局,尽数解脱。

王昭远等人狼狈撤退,渡桔柏津时,仓促焚烧浮梁断后,退守剑门关,以嘉陵江为界,妄图死守天险。

此时孟玄喆方带姬妾,日夜欢宴嬉游,毫无军国大计。更荒唐者,竟命以蜀锦包裹旗杆,亲督军旗刺绣。雨天将旗收起,天晴又悬挂,有不少旗帜倒挂,教人耻笑。葭萌关失守消息一到,孟玄喆大惊失措,不思抵抗,回马疾驰而逃,所过之处,焚烧辎重物资,恐有一物遗宋军。

正值端午,成都皇城内一派肃杀,往年街头悬彩高张、龙舟竞渡、香囊盈市,今皆无踪。孟昶披阅军报,脸色铁青。蜀军出征不过旬日,疆土连失,仅余剑门一线,心中自是如坠寒潭,如何还能欢度佳节?

 

南唐却是一片节庆气象。

端午佳节,长江采石矶畔,千舟竞渡。江水平缓,波光潋滟,数百龙舟齐发,锣鼓喧天,彩旗翻飞,蔚为壮观。

江畔石阶之上,樊若水独坐,目光沉凝。

他细细思量大军渡江诸难,心知当今巨舰虽可载千人,但船贵且慢,非战场良策。而龙舟长驱江面,轻灵稳健,若以三丈宽、十丈长之龙舟,约千艘并列,当可横江如带。再辅以巨缆系舟,木板铺就,方可防冲稳固。

浮桥选址,尤须讲究。北向段落最佳,此向可规避激流危险,水流缓慢;坚固平坦的石矶好过江滩;最好在河道狭窄处,方便搭建,提高容错。这些时日他常常溯游长江,环顾江面,唯有采石矶处江面最窄,仅约四公里,正合所需。而且,还有一个额外的优点,靠近金陵。

主意既定,他不动声色,趁夜带以绳索、木材潜往勘测,后续三月,精准丈量江势流速。又于山间溪涧仿作缩比模型,反复试验,以求万无一失。

 

桃源。

换乾坤内,云载听着张无梦边吃边道出一个新消息,眼神立刻森冷,寒声问道:“如此要紧之事,你竟不早说?”

张无梦打了个饱嗝,倚榻斜卧,懒洋洋道:“唔……我忘了。”

云载脸色铁青,衣袖微振,长声一哼,转身甩袖,大步而去。

 

晋中原这一日外出归来,跨进院门,便对少东家道:“收拾一下,随我走趟寿村。”

少东家倚着廊柱晒太阳,见晋中原回来得比预期还快,不觉有些讶异,打个哈欠,道:“寿村?听着倒像个仙乡。去哪儿作甚?”

晋中原淡淡道:“桃源的荞麦大多出自此处。”

少东家神色一凛,打消了偷懒的念头,知道要办正事,便整衣起身跟上。

二人踏着霞光入村,未料甫一入村,村外新雨初歇,空气中带着泥土的清香,不多时便见村口人头攒动,街巷之上悬挂着一串串白幡,随风猎猎作响,唢呐低沉哀婉,香烟袅袅,氤氲成雾。

少东家望见人群中缓慢移动的黑棺,道:“这是……葬礼?”

抬棺的队伍花圈高举,其上除素花外,竟点缀着鱼、莲、石榴之属,寓意多子多福,外界罕见这样的样式。晋中原目光微凝,猜测道:“这死者是个孕妇?”

边上一人听见了晋中原的话,解释道:“不错,在咱寿村,若有妇人因难产而亡,便视作大功一件,享无上荣耀,胜似沙场战死的英雄。”

少东家闻言心下更奇,四下打量,只见村中行人多为妇人,且腹间隆起者竟十有七八。忽听街角一声低语,回头望去,见一年轻女子与旁侧一名面容相仿、衣饰俭素的妇人低声言语:

“娘,我……我不想生,实在太吓人了。”

那妇人欲言又止,面色苍白。忽一旁挺腹而立的村妇横眉冷对,冷声喝道:“这是为村子做贡献,岂容胡言乱语?!”

那年轻女子顿时面色煞白,低头匆匆避开。

此时,棺木已由壮汉抬至灵堂,未亡人披麻戴孝,扑倒于棺前,双拳捶击棺盖,哭声哀戚凄绝,闻者动容。

二人行至堂外,只得止步。少东家目光一扫堂内陈设,凑近晋中原低声道:“好生奇怪,这么多人怎么没见一个老人?”

Notes:

打试炼中,倔脾气上来了,打到金牌再更

Chapter 76: 鹿仙人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果真,这一路走来,都没看见什么上年纪的老者。这村子叫做寿村,怎么也该和长寿有关系,却没几个百岁老人?

少东家极少参加葬礼,只觉场面肃穆,倒未察觉异常。但有心人自能分辨,这数座花牌的摆放规矩,分明皆为平辈。

正思量间,街尾忽传一声清亮鹿鸣。

旋即人声喧哗,一群人簇拥而来,为首之人头戴鹿角面具,青衣飘然,步态矫捷。身后数人抬起一座巨型台阁,铁杆高数丈,曲折成势,饰以白鹿山崖、云烟水意,煞是奇巧。

街尾抬阁上层置一婴儿,腰缠彩带,安坐鹿角之间,怀抱一盏蓝焰蜡烛,火色幽蓝,宛若真焰。中层为一僧一少女,两人皆是衣着素净。下层几人伫立,其中一屠夫貌者遥指僧人少女,作怒骂之状,面色狰狞,神情激愤。最底部则雕有一口古井,幽黑莫测。

沿途看客驻足动色危叹。那鹿角高台之上,婴儿安坐,竟无半点惧意。更有村民执长竿频频递饼喂食,长街路远,日风暄拂,婴儿不久竟安然入睡,神情安详如常。

少东家见状,不禁皱眉低声道:“那孩子如此高悬,若有闪失,如何是好?”

“此乃抬阁,内藏机关。顶上婴儿实有环铁束腰,平承其尻,衣饰彩缎外罩,掩去机巧。杆暗藏衣褶中,自下托举,观者自觉婴儿腾空而坐,亦有跨骑如马者,腾挪若仙,实为巧作。”晋中原道。

寿村之中凡遇大节大丧,皆会设此抬阁表演,寓意送福除灾,祈求长生。

一般抬阁必讲一段旧事。这一回,便是演那鹿神赐寿的古传。领头青衣道人,便扮作鹿仙人。只见他持杖引路,仪态飘逸,神情肃穆。

抬阁缓缓行至近前,青烟绕顶,观者纷纷肃然,村民沿途跪拜,口中默诵祷词,神态虔敬无比。

唯独少东家与晋中原二人静立原地,显得格外突兀。

少东家目光转至抬阁,低声对晋中原道:“这故事,我在荧渊捡到的一本残卷里见过几句,似是叫鹿井丹泉。”

晋中原目光微微一转,示意他说下去。

相传唐末,江南孟城有优昙钵寺,寺中有丹泉之井,且有一僧独居号为善识,独居修行。兵燹连年,有白鹿负伤入寺,善识疗其伤,白鹿久居不去,渐生眷恋。十余年后,寺中礼佛,有人见僧房后有鹿冢,冢旁一少女自称鹿女。众人掌掴善识,责其污秽净地,议欲将鹿女卖于市。善识涕泪求情,终无力阻。鹿女替善识拭泪,合什下拜道:“吾将为长生母。”纵身投井,祥云托起,入重霄为仙。众人拜呼仙人,欢喜赞叹而去。而善识当夜亦坐化井旁。

晋中原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人群,道:“故事是好,只怕缺斤短两。”

少东家闻言不服,眉梢一挑,急道:“我分明没看漏半点。”

晋中原一侧首,问道:“那你可知,鹿女,乃是那和尚与白鹿所生。”

少东家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什么?!”

晋中原道出鹿井丹泉的另一段故事。

相传当年,善识独居钵寺,寂寞无依。一日于丹泉边偶遇一白鹿,负伤垂死。善识慈心大发,精心疗养,鹿遂痊愈,渐成伴侣,形影不离。

一日,善识在塔院抱取母鹿入怀,鹿毛柔细温暖,竟生异念。情不自禁间,男根勃起,遂将之纳入鹿腹之中。初尝此境,妙不可言,母鹿亦嘤嘤低唤,意态迎合。事毕,彼此相视茫然,尚未知究竟何为。

未几,母鹿腹渐隆起,终产一女婴。鹿女容貌清美,面带几分父相,行步间犹有鹿之柔态。一家三口,竟也相亲相安,乐在其间。

但世无不透风之墙。时至浴佛日,僧众齐聚,风闻此事,众说纷纭。一屠户按捺不住,众目睽睽之下厉声怒斥:

“好你个和尚!你玩了母鹿,弄大了肚子,竟生出鹿女!如今鹿女已十六岁,你还想如何?借兄弟们玩两日如何?你将鹿女藏往何处?”

说罢,挥掌痛掴善识面颊,血流如注。善识惟垂首趺坐,默然无语。

喧哗声中,鹿女自塔院款步而出,身披轻绡,体佩璎珞,神色宁静,至众人前,从容言说:“我即鹿女。”

她拭去善识面血,合十长跪,随即踱步至栀子丛中,纵身一跃,投井而去。

众人骇然,急探井中,却只闻空中仙乐悠扬,花香盈溢,不见鹿女尸骨。

是夜,善识汲水沐浴,旋于栀子丛下盘坐而寂,至晓方被僧众发现,已圆寂归西。

身旁少东家听完,忍不住啧舌低声道:“人和鹿当真可以……?”

晋中原微有无语,暗叹此人的关注点果真古怪。

二人话音未落,台阁之上的青衣鹿仙人似觉有异,面具下目光掠来,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晋中原心头一紧,微一抬手,示意少东家止住话头。

少东家讪讪收声,眼神游移,忽又一怔,凝视两旁跪地的村人。只见众人跪坐在地,双手在背后合十。

耳中传来低喃之声:

“负罪迎神,得见长生……”

少东家心头一凛,思绪飞转:“荒魂村的鹿神怎么会在这里?”

一念及荒魂村,少东家心头微动,空气中隐隐飘荡着几缕细丝,纤细轻盈,缭绕无定。他凝神欲察,丝线却倏然消散,恍若错觉。

正思忖间,抬阁已缓缓走远,唢呐声渐息,街头人声复归平常,熙攘如初。

两人欲寻宿处,寻遍一圈,竟未觅得客栈。无奈之下,只得打算借宿民家。

晋中原道:“如此大村,竟无一间客舍……倒也奇了。”

少东家甫见一户人家女主人,便上前一步,拱手含笑道:“这位姐姐,打扰了。我们初至贵地,无处歇脚,不知是否能借宿一夜?若有叨扰,还请见谅。”

那妇人抬眼一望,见少东家面容俊朗、语气诚恳,眼中登时多了几分喜爱,笑道:“姐姐可不敢当,我这年纪,怕是比你娘还大。”

少东家面色不改,依旧温声道:“姐姐气色极佳,风姿犹在,旁人见了,还真得唤一声‘姐姐’才合适。”

那妇人掩嘴轻笑,眼角笑纹微扬:“你这话要早几年听,我说不定真信了。你猜猜我多大年纪?”

“年龄是天机,我哪敢猜测,若冒犯了姐姐,怕要受责的。”

妇人被他一番话逗得咯咯笑出声,道:“你这小嘴真会说,怕是不知被多少姐姐调教过了。既如此,我哪有不让你们借宿的道理。稍待片刻,我收拾收拾,你们晚些时候再来。”

少东家趁机问道:“姐姐,这村子里有何好去处?”

那妇人闻言愣了愣,随即笑道:“说起景致,咱这破地方也没什么好稀奇的……真要说,也就是一片麦田,还有那口寿池。”

“寿池?可是能延年益寿?”少东家眼神一亮。莫非与长生鹿仙人有关?

妇人掩唇一笑:“正是。我们村里人常饮那井水,才这般显得年轻。这话我可不是随便跟谁说的,看在你嘴甜的份上,才破例透个底。”

二人辞过妇人,往寿池方向而行。途中正值五月,雪白一川荞麦花。麦梢在风中起伏,远望去如绸缎抖动,麦香淡淡,沁入鼻端。

晋中原脚步微顿,望着田间绿意盎然,神色少见地柔和几分。

少东家察觉他的神情,笑道:“风景不错?”

晋中原点了点头,语气淡然:“不知为何,看见这些作物长得好,心里难得踏实。”

少东家听得一怔,忽忆起开封平野原歉收,心中生出一丝敬意。

风穿过漫漫荞麦花田野,终于抵达寿池。

虽然所谓“池”,眼前却只是古井一口。井栏陈旧,石上满是青苔,边角残破,显有年岁。

或许命名的人分不清池井,叫着叫着就流传下来了。

少东家探头望去,只见井水澄澈,波光粼粼。他若有所思,忽而笑道:“咱们好不容易来了,不如试试,看这水是否真有奇效?”

他伸手去卷水桶,却被晋中原一把按住手腕,语声低沉:“别喝。”

少东家一愣:“怎么?”

晋中原目光深沉:“你忘了那些荞麦是哪来的?”

少东家恶寒,急忙松开卷绳的手柄,后退了两步。晋中原没再说话,只站在一旁,目光静沉,井水倒映出他眉间的一丝寒意,仿佛也被那井底所牵引。

两人随后又在附近的荞麦地探查一番,田中青翠尚存,泥土松软,麦株繁茂,并未见什么异象。无果之下,只得返回借宿的人家。

屋内灯火微明,厨房一角冒着轻烟,一个中年男子正在灶台前忙碌,衣衫带尘,满面烟气,正将锅中汤汁细细调味。

木桌上已摆了几道菜,皆是家常之味,豆腐、野葱、蒸蛋……但少东家瞥了一眼,察觉出有两三道菜加了些草药,有养血安神之效,疑是为补血之用。

妇人见他目光一顿,笑着解释:“小妹前些日子才刚生下孩子,我让她好生歇着,这些菜,是给她补身子的。”

少东家点头,随口恭喜了两句。

不多时,那男主人与妇人的妹妹一前一后走入堂中。那女子年纪不大,神情间略带怯意,入座时只低头不语。

屋内桌面狭小,终究坐不下五人,妇人笑言:“地方小了些,就分些菜给二位,在房里吃,倒也清净。”

少东家起身谢过,接了那木盘,随晋中原回到客房。

入夜后,两人二人并肩而卧,稍一翻身便已相抵。床板有些旧,动辄发出轻响。少东家侧身贴边,小心翼翼,随口讨论道:“这寿村倒也奇,家家户户似是女主外、男居下……夫人当家,丈夫反倒退在一边。”

他轻声感慨,“外头俗世,男子往往压过三分,这里却天翻地覆。你说,那位男主人虽说享齐人之福,可日子究竟过得是福是祸?我们这些外人,怕是一时半刻也看不透。”

晋中原没有作声,仿佛在听什么。

少东家还未说完,只听他忽然问道:“你不觉得……少了些什么?”

“嗯?”少东家一怔,未觉有异,“你是说,屋里少了什么东西?”

晋中原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哭声。”

少东家觉得渗人:“什、什么哭声……?”

“孩子的哭声。”

少东家一时未反应过来,但下一刻便陡然想起——今日进门时,妇人曾说她妹妹刚刚产子,甚至还有几道菜,分明是为产妇调理所做。可如今已是夜半,却没有半点婴儿啼哭之声。

一股说不清的凉意,从床板下透了上来。

他刚欲开口说什么,嘴巴却被一只手掌紧紧按住。

晋中原的掌心带着薄薄凉意,他没有看他,只竖起一指抵在唇前,示意安静。

门突然被敲响了。

 

门外传来女子低语声。那妹妹阿秀不知说了什么,妇人阿毓听得话中有刺,心知若不使阿秀分尝一脔,势必两败俱伤,退让道:“这个俊得很,你去受用罢。那个……我可不客气了。”

少东家听见这句话瞪大了眼睛。

一声吱呀,有人正推门而入。少东家翻身一闪,动如脱兔,抵住了门沿。

门外那只推门的手陡然停住,少东家片刻静默,随即一声轻咳:“两位姐姐……实不相瞒,在下钟情男色,有龙阳之好,且早已心有所属,实难承情,还请……还请见谅。”

晋中原轻笑一声。

门外声音一顿,随后传来几声嗤笑,不辨真假。

“我不信,这般俊俏的公子,竟是个断袖?”

“是啊,你想只靠一张嘴便能搪过去?要真有那癖好,总得当场显显才是。”

屋内气氛一紧,少东家喉头发干,挤出一抹笑声道:“两位姐姐何必为难在下……这等私事,怎可当众献丑?”

“不必当众,只在你我耳中就成。你若真与那位兄台情深意笃,便让我们听听你们如何相好。”

“……若是骗人,可别怪我们将今夜的事说出去,到时谁占谁的便宜,可就说不清了。”这句话轻飘飘地传来。

晋中原靠在床沿,好整以暇看了他一眼。反观少东家早已脸红得熟透。

少东家瞪他,半是怒意半是羞恼,低声咬牙:“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晋中原慢条斯理地抬眼,道:“我倒觉得,答应下来也未尝不可。”

少东家呆愣片刻,上头下头都有些火气:“你有这癖好,我可没有。”

话甫出口,立觉失言,忙又瞥他一眼,语气软了几分:“你莫要胡说,真叫人信了,可是要闹出大乱子的。”

僵持片刻,少东家见晋中原帮不上什么忙,恨得牙痒,只得一咬牙,对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门外沉默片刻,随即两人轻哼一声,带着几分不甘,终于转身离去。

屋中一时静了。

少东家大松一口气,浑身像从水里捞出一般,一身虚汗,颓然坐倒在床上,目光不敢去碰晋中原。

晋中原轻笑一声,道:“阳痿?早泄?只能做下面那个?我倒是头一回听闻,少侠原来是这般脾性。”

少东家怒火中烧,又羞又恼,一把扯过被子,将头蒙了进去,闷声道:“我不与你说话了!”

Notes:

《帝京景物略·弘仁桥》

Chapter 77: 寿池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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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声断续,沉沉夜色。

隔壁房间,那男子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愤懑:“这次……又轮不到我?你为什么要留下他?分明不是我们的孩子。还有那今晚借宿的,你是不是又看上人家了?阿毓,你……你对得起我吗?我十几岁便跟了你……”

阿毓靠着榻边,淡淡打了个呵欠,摆手不耐:“得了得了,别说了,说得我头疼。下次给你,成不成?”

男子声音拔高了一分:“成不成?你就这般敷衍我?我为你做了多少事,如今连个孩子都这般为难?这次我说什么也不退让!这孩子又不是我们的,咱们当初立这规矩,不就是为了防着谁舍不得?我今日便要告到夫联去!”

阿毓眉梢一挑,冷笑:“你那张嘴啊,成日里不是告这个就是告那个。我说过多少次,你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告谁也不好使。”

男子声音发颤:“可你也知道,我这病……不成,那我们买一个孩子行不行?”

“买?你倒说得轻巧,哪来的银子?你去偷呀?”

男子急了:“那你再生一个不行么?或者,把这个……卖了!”

阿毓脸色一沉,声音冷了几分:“生孩子不是拔根草那么容易的事,你当我是牲口?再说,那滋味……谁愿多受一回?你那病死不了,一时半刻的,缓缓吧。”

男子越听越气,忽地一拍膝:“你就是盼着我死,好撇开我去寻别人!我早该知道,你们这些女人,从没真心对待过男人,只盼着换,永远盼着个年轻的,好使唤些!”

阿毓冷哼一声:“那咋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这个孩子多可爱,若真是你的,那我还不如死了干净。要不是念你跟了我这么些年,我早一脚把你踹了出去。你听清楚了,要孩子,靠的是我们女人。多少人巴巴地想嫁我们村的女儿,你倒好,一天到晚甩脸子,除了我和阿秀,你自己摸着心想想,还有谁愿惯着你?”

“老红隔三差五都打她男人,你呢,也想挨打?”

男子喉头滚动,半晌才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阿毓略显疲惫,语调终于缓了几分:“罢了罢了,别急。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这些年也不容易。去歇着吧,今儿夜里我俩还有事,不能陪你。孩子交给你,好生看着。”

男人嘴里答应着:“好……好吧……”

可他脸上却没多少信服之色。等到屋中寂静,他趁四下无人,轻手轻脚地溜出门去。月光下,他身形佝偻,步履匆匆,寻上了那几位同病相怜的男子。

几人聚在破屋后头,掏出一瓶藏了许久的老酒,小心翼翼倒在破碗里,彼此你一口我一口,喝得又舍不得又不痛快。

几口下肚,酒意未浓,大话却已先上了头。

一人猛地一拍桌角,声如洪钟:“没错!咱们要让寿村变成男人说了算的地方!从今往后,天是我们顶着的,地是我们踩着的,轮不到那些臭娘们作威作福!”

另一人接话,语气越发兴奋:“我们肯定能把村子打理得漂漂亮亮,再卖些孩子出去,换些银两回来……到时我们也能去那什么换春风,乾坤场里,翻云覆雨、快活似神仙!”

又有一人咬牙切齿道:“她们不是拿我们当种马使唤?哼,那我们也有法子。让她们专门给我们生孩子,孩子生下来就归我们。她们老了、不中用了,就一脚踢开,让她们自生自灭去!”

有人狠狠一捶酒碗,冷笑:“叫她们也尝尝被人使唤、被人用完就扔的滋味!”

“不错!”另一个拍手应和,声音发颤,陷入一种病态的亢奋,“到那时候,我们天天享不尽的,是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要进寿村的,都得先过一关考校,不是人人都能留下的!”

一人舔了舔嘴唇,嘿嘿一笑:“脸得好看。”

另一人点头如捣蒜:“身段也得玲珑有致。”

“腿得长,走起路来要会摇。”

“腰不能粗,最好细得一搂就断。”

“十五以下三十五以上归你,我吃点亏,就要中间的。”

“那可不行,要再议!”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口干舌燥,眉飞色舞,越说越离谱,竟已全然忘了当初商议之事是为何起头。最后只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笑声,腐臭的酒气混着妄念,直冲夜穹。

 

阿毓甫一出房门,便见阿秀已在门前等候。

阿秀窃窃问道:“姐……咱们真的要下手吗?他俩……长得可真俊。便是有龙阳之癖,也无妨,我……我只想看着他们,便觉欢喜得很。”

阿毓停步,眉头一蹙,冷声道:“你说的是什么蠢话?人若是落不下来,村里的人嘴长在身上,闲言碎语一传,谁第一个倒霉?是你。到时候把你孩子吊销了,你哭都来不及。”

阿秀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咬唇应道:“哦……我知道了。”

阿毓瞥她一眼,语气森冷:“你这性子,这些年一点长进也无,早晚栽在男人手里。”

“这不是有阿姐吗?”

阿毓闻言神色一缓,却低声道:“可我也不晓得,能护你一辈子么。”

阿秀道:“能的,阿姐,你这么虔诚,一定变成——”

阿毓打断她,“好好。”,不再多言,拉起阿秀的手,两人踱步上了楼梯,脚步无声。她们走入一间昏暗小屋,地板幽黑泛光。阿毓从怀中取出一撮荞麦,仔细撒在地板上,接着,她与阿秀同时将衣领轻轻拉开,握住锁骨处那枚银锁。

若是晋中原在一定能认出,这银锁的样式,与王锁制作的同命锁相同。

荞麦缝中钻出细如发丝的黑线,如头发般柔软滑腻,丝丝缕缕,倏地往下钻入楼板缝中,如蛇穿梭。

阿毓凝神片刻,道:“是干净的。”

确认未被他人先占,这是村里的规矩。

一缕缕发丝从天花板垂落,如女子垂首之发,悄然无声,钻入下方二人耳目七窍。

床上两人浑然不觉。

忽然,阿毓神情一变,眼中浮现一丝惊愕:“没有。”

阿秀怔住,失声问道:“怎会没有?难不成……他是鬼不成?”

阿毓强作镇定,再次探查。额头渐渐渗出冷汗,声音却带上慌乱:“真的没有!”

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姐妹二人互望一眼,眼中浮现惊惧。

就在此刻,楼下床榻之上,晋中原忽地坐起,手掌一挥,拽下满脸缠绕的黑发,眉眼清明,面无表情。

他仰头望向楼上,话语如剑一般刺进两姐妹心中:“你们,在做什么?”

阿秀惊呼出声:“糟了,被发现了!”

她双手紧握银锁,意欲催动丝发,命其钻入男子体内。可那些发丝在晋中原面前,如失了魂魄一般,一动不动,仿若死物。

另一边,少东家却已呼吸急促,四肢抽动,如被噩梦缠身,呼吸几近停滞。

晋中原皱眉,反手一拽,将其脸上头发一一摘除。那些缠绕之物在他指下,如蚕丝般脆弱,触之即断。

少东家脸色略有缓和,仍未醒转。

楼上的姐妹见状,心知不妙,趁着这个关头,赶紧离去,关紧门窗,低声商量对策。

 

屋中,阿毓和阿秀似在低声商量什么。男人隔着门板听了一会,眼中忽地一亮,心思电转:这是个好机会。

他转身便跑,脚步在夜色中疾如影子。片刻后,他便闯入村委,推开门气喘吁吁。

值守的女人抬头,面无表情地问:“你来做什么?”

男人举起一只手,四指并拢,语气急促:“我……我要告发!”

“有人偷东西!”

此时屋中,晋中原与少东家尚从先前那场惊扰中回神,二人暗自盘算是否要先行离开。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真闹出事来,恐怕里外不是人。

却不料,还未动身,便被人捷足先登。

那家的男人带着人冲进院中,直指少东家赵二,高声喊道:“就是他!偷了我们的东西!”

一时间人声鼎沸,周围乡民纷纷赶来,火把点燃,一圈圈光影在黑夜中摇晃。众人起初并不在意,围观之余有人看热闹似的问:“偷了什么?”

少东家面色骤变,心头一沉,还道是他与两位姑娘间的那点勾当被人撞破,脸色顿时变得不大好看。

却没料到那男人怒吼一声:“孩子!”

阿毓一愣,神色难看:“你说什么?孩子不是你在照看?”

男人冷冷一笑:“那你问问自己,可曾听见过孩子的哭声?”

阿毓眉头微皱:“你说什么胡话?”

男人却步步紧逼:“你不关心,连孩子是否会哭都不知道!就是他们,把孩子偷走了。”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哗然,气氛陡变。

孩子,是不能有闪失的。

晋中原与少东家连连辩解:“我们未曾见过你们的孩子,这么大的个头,怎可能悄无声息地带走?”

有人点头:“是啊,这不合常理。”

但那男人咬牙切齿:“我亲眼看见他们下午把孩子藏在寿池的桶里!不信你们自己去看!”

晋中原冷声道:“既然你看见了为何不阻止?也有可能是你自己藏了孩子,好来诬陷我们!”

男人气得直跳脚:“胡说八道!你们是两个人我哪敢阻止?”

这时有人低声问:“他们……是去了寿池?”

“我看见了。”旁人佐证确实看见了少东家二人去过。

四周忽然陷入一阵死寂。

几位村人彼此交换眼神,下一刻,骤然发难。空气仿佛都随之一紧,下一刻,黑影涌动,但这并非影子,而是头发如黑潮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些发丝如漆黑的光线般,在黑夜中几乎不可察觉,像活物般扑向他们。

“走!”晋中原疾喝一声,拽着少东家便跑。

少东家手腕上长命缕上的铜铃猛然一响,脆鸣清响穿破夜幕,他一边狂奔一边问:“去哪?”

晋中原沉声道:“有东西来了。”

他侧耳一听,果然急厉的铃声之下藏着细细索索之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屋檐下悄然游走,令人毛骨悚然。

两人冲入狭窄的巷道,发丝紧随而至,有灵性般攀墙绕梁,从房顶垂落,试图拦截去路。少东家眼疾手快,拔剑斩断几缕。

铃声一路未歇。少东家心脏随之狂跳,这等诡异之事,生平仅见。在夜色中蠕动追击,比任何武功招式都要诡谲难防。

“别纠缠!快走。”晋中原头也不回。

眼看前路被断,两人飞身跃上瓦顶,踏着屋脊急奔掠行。瓦声碎响与铃声杂鸣交织,脚下急响不断。

身后头发奔腾如瀑,一波接一波,几乎遮天蔽地。

村子渐渐苏醒过来,一道道身影从屋中现身,手中举着蓝紫灯笼,脸上都带上了鹿角面具。火光在夜色中摇曳不定,沿着蜿蜒小道,点燃一条诡异而神秘的光带。

“惊扰鹿神者……决不轻饶……”

无数戴角之人抬首望来,面具之后,那一双双眼珠仿佛死水般冰冷,默然注视着屋顶上急奔的两人。

这一幕太过诡异。整个村庄仿佛瞬间变了一副面孔,白日里那些淳朴的乡民,此刻却如鬼魅般立于街巷,手中摇曳的蓝紫灯笼在夜风中明灭不定。那些鹿角在火光映照下,投出狰狞的影子。少东家表情凝重,担心要面临一场苦战,握剑的手不自觉微微收紧。

但那些鹿角人并不扑来,只是静静站立,手按胸口,目送他们逃亡。

少东家一剑接一剑斩落发丝,仿若抽刀断水,水流更急,剑锋渐被缠绕,沉重难挥,心知如此下去,难以脱身。

晋中原拧眉回望,目光飞快掠过村庄。

若要离村回到桃源主城,须走四里旧路,穿小石岗过荞野,才可借道归城。而且主城中到处都是荞麦,逃出去也不过是入瓮换笼。

但不管怎么,至少要先逃离这个诡异的村子再说。要破围,就得有克制之法。

“这些东西……怕什么?”

脑中闪过一线念头,他目光一凝:“火。”

少东家会意,指尖一弹,火星迸现,剑锋轰然燃起。火舌沿剑身狂舞,剑光所及之处,发丝纷纷倒退,化作焦灰,二人趁势突围。

这淬火油他平时看了都懒得捡,现在却帮了大忙,只可惜数量不多。

头发在火焰的攻势下,削弱很快。村民看见后,抬出一缸蜡质之物,倾泻在发丝上。

少东家眼神冷了下来,这是积水蜡,正好克制他的淬火油。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原本惧火的黑发竟重新扑来,并且被这种头发所伤,真气流动变得缓慢凝滞,奔跑躲闪的速度慢了下来。

就在此时,一缕头发抓到破绽从下方砖缝中蹿出,猛地缠上少东家脚踝!骤然一勒,他几乎整个人被拽得踉跄跌倒!

“唔!”少东家身形踉跄,几乎跌落,脚踝传来剧痛。

晋中原回身抓住他的手臂,另一掌反劈下去,掌风过处划断数缕发丝。同时掌心被发丝割破,血珠飞溅,出人意料的,那头发仿佛遭到灼烧,颤栗抽搐,迅速退开数尺。

少东家脚踝上留下一个淤青的圈印,但此刻他顾不上这些琐碎,“它们怕你血!”一时惊喜交加。

晋中原目光微沉,脸色略白,压下伤口,轻轻摇了摇头:“撑不了多久。”

他们又和头发缠斗一轮,强撑着冲入一户废宅后院,半倒在破败水缸后头,屏息匍匐。外头仍有头发游动的轻响。

“沙沙……沙沙……”

二人气息细若游丝,不敢动弹。此轮追逐已近半个时辰,少东家紧握剑柄,指节发白,冷汗浸透了衣襟。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几缕头发逼得如此狼狈。

少东家早已将长命缕上的铜铃摘下抛弃,可头发依旧能寻上他们,仿佛有某种更隐秘的感应。

再次更换藏身之处。

他们悄然溜入一座空屋,屋内积尘沉沉,蛛网横陈,墙角摆着墨斗、刨子、凿刀之类的物什,桌案上还有未刻完的轮廓,木屑与老纸散落一地,显然是曾有人在此操木营造,只是人已久去,空留工具。

少东家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我们要怎么办?”

整个村子像一座活的迷阵。他们不过是棋盘之中疲于奔命的两子,根本不知棋局有多大、几手落定。如今两人已经多处负伤,状态不佳。

“只能赌一把。”

这个时候,他只能选择相信晋中原。

“去寿池。”晋中原说出这个三个字,二人皆是一愣。因为在晋中原开口的同时,屋内竟另有一人,在同一刻,以几乎一模一样的语调,缓缓重复:

“去……寿……池……”

少东家猛地转身,低喝:

“什么人!”

屋内一片死寂。

他手中剑上火焰燃起,橙红火光晃动之下,扫视一圈,终于在一个阴暗角落中,发现一个人影。

那人一动不动,立于屋角,半隐于黑暗之中。

少东家惊骇欲绝,倒退一步,横剑护身:“你是谁?”

对方却毫无反应。

晋中原直觉不对,缓步靠近,绕至正面一看,登时心中一震,那并非真人,而是一尊石像。

栩栩如生,眉眼精致,身着旧式长裙,发髻高挽,看起来三十余岁,面容肃静,眼神平和,嘴巴微张。

少东家本能转身,一记横档反肘。多年江湖经验告诉他,这等诱饵,大多是为了转移视线,真正的杀招,往往在身后。

可一剑挥空,身后无人。

屋中,除这尊石像,确实空无一人。

“……那是谁在说话?”少东家喉头滚动,掌心渗汗。

晋中原脸色凝重,眸中寒光渐起,低头再望石像,那尊石像在火光摇曳中,面容时明时暗,嘴角似有若无的弧度,让人分不清是微笑还是冷笑。那双石雕眼眸,在烛火之中似有神采,那开口欲言的神情愈发逼真,仿佛下一瞬就会出声。

晋中原胸口一紧,心头浮起一个荒诞却无法否认的念头。

——莫非,那声音,真是石像在说?

但为何方才能说,如今却沉寂不语?

尚未细思,黑色的发丝从门缝下钻入屋内,蜿蜒爬行。

那熟悉的轻微摩擦声再次响起,铺满地板,如无形的手在地底鼓动。

晋中原一把拉住少东家:“走!”

二人翻窗而出。

 

晋中原掠于屋脊之上,夜晚之中,那双稍浅的眼眸如鹰隼般锐利,始终盯着远方麦田。那一片寂静的大地层层涌动。

两人奔逃不止,一路自村中穿街过巷,穿过雪覆平野的荞麦田,直到风声一清,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已然来到寿池前。

到了此地,已经无路可退。四周一片开阔,再无遮掩之处。身后是步步紧逼的村民和那漫天黑发,前方是深不见底的古井,左右皆是空旷的荞麦田。

少东家气息紊乱,满身血痕,却握剑不松。

远方,村民那一双双木然的眼睛,正悄无声息地逼近。低空无数黑发缠绕的黑云翻卷盘旋,却不敢靠近井口丈许之地。

诡异的静默中,杀意仿佛凝固。

晋中原目光在井与远方之间游走,唇角动了动,决然道:“少侠……”

话未完,少东家已站到他前方,长剑一振,淬火油早已用完,没有火光自然没有任何威慑,他忍住了回首望一眼。

“我死之前,”他说,“你不会死。”

眼看那无数黑发如潮水般涌至,他已按剑准备迎敌。

身后,晋中原微微一震。这一瞬神情有些怪异,眼底一闪而过的,是几分惊异,几分酸涩,也有些不甘。

“跳。”他低声说。

“什么?”少东家回头,却只见人影已不在。

唯独井中的回声,还再说:“跳——!”

他一愣,再望向井中,只见水面尚有余波荡漾,圆涌涌地泛着一圈圈波纹。

背后风声一紧,少东家不再迟疑,收剑归鞘,双脚一点井沿,咬牙一跃,纵身而下。

“扑通!”

水花四溅,黑发在井口盘旋颤抖,却不敢入水分毫。

Chapter 78: 发婴池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落水一瞬,少东家寒意刺骨,四周水波翻涌之间,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令人作呕的异味,血腥之中杂着腐败药气,像是多年未开的棺椁,混着残药败血沉封水底,叫人胸腔发闷、胃中翻腾。

他强忍恶心,闭气急潜,水流冰冷刺痛,方一入体,皮肤下便似有细火流窜,灼烧蚀骨。他咬牙奋力游动,双目在黑暗中搜寻晋中原的身影。

水道幽深,四周皆黑,不辨方向。忽而水势一松,前方波光浮动,竟现一线幽蓝之光。

他猛一穿出水面,目光所及,竟是一处洞厅。

洞室森冷异常,石壁阴湿,水气凝霜,宛如寒潭幽宫。四周泛起幽蓝紫光,映在水面之上,如流光幻影,令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头顶是嶙峋的石顶,岩缝间隐有水珠滴落,滴在湖面,泛起淡蓝紫波光。四野寂静,唯有洞顶垂下些细细长物,在昏暗水光中不易分辨,看上去如被水汽催生的地衣蔓条,水下幽影浮动。他却一心顾着寻人,未多注意。

少东家登上汀步,滴水未干的足迹犹在,他顺着水痕望去,心中一动,快步前行。

只见一人静坐于岩石之侧,左臂低垂,衣袖血染,鲜血沿着指节一滴滴坠下,在石地上溅出几点殷红。

他在水下又受伤了?少东家快步走上前查看,却被晋中原面无表情推开,他撕下一片衣襟,胡乱盖住伤口,竟不作包扎,只任鲜血淋漓而下。

下一瞬,少东家便看到了一幕惊异之景。

那血珠甫一沾地,原本洞中垂挂静伏的黑暗,竟似一幅深夜织就的幕布,被无形之手轻轻拽动一角,层层起伏,微微荡漾,仿佛黑夜在波动。

少东家原本未曾察觉。他初入此地,只见洞顶石缝中垂下无数细丝,如枯林倒挂的长须,规则排列,分毫不乱,井然如织机上排好的丝线,整整齐齐。

那时候,他以为不过是地缝冷湿所生的地衣,可那血一落,黑影微动,恍如夜帷浮起,露出其中窥视之目。

如今细看,全身血液几欲凝滞。那哪里是什么藤须,分明是一根根发丝!这些发丝上至洞顶,下至水中,如今正在被血气逼退,缓缓扭动。

少东家胸腔紧缩,背上冷汗直冒。他下意识往后一退,却踩在一块湿滑的岩面上,踉跄两步,险些跌倒。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低声骂道。

晋中原脸色已近苍白,额角细汗密布。他微微偏头,看了少东家一眼,道:“你看水里。”

少东家勉强压下胸中翻涌的恶心,转身望向湖面。

这片洞腔非人力所凿,而是天然地缝贯通地下水脉,洞室延绵,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药腐与死水之气。湖水泛着幽蓝带紫的光,波动间有暗影游曳。

少东家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凝目细看,只一眼,便如被雷击。

那水中,竟漂浮一具具婴孩尸身,其中一具仍然有些血色,似乎刚沉入不久。他们漂浮不动,浸泡得面容发皱,肤色惨白如蜡,面孔无血,唇青齿白,有的仍口含指头,有的微皱眉心,尚未从啼哭中醒来,就早已没入黄泉。

少东家声音止在喉中,舌根打颤,胃中翻涌,几欲作呕。他脚下一软,踉跄倒退一步,半膝跪地,手掌支在湿滑石壁上,指节发白,十指抠入石缝,冷汗瞬间透湿了背心。

最骇人的是,他们头顶的黑发仍在生长。

少东家喉咙一紧,只觉胃液翻滚,一阵强烈恶心:“呕——”他扭头,伏在岩石上干呕不止,胃中痉挛般的反吐。

晋中原神色凝重,道:“这是发婴。他们阳寿未尽,所以头发仍在生长。荞麦根系已与这些发丝纠缠……上面,便是荞麦田。”

少东家脸色惨白,嘴唇发抖。再抬头望去,那发丝直挺挺地朝上,穿过水面,直达洞顶,与上方垂下的荞麦根须交缠在一起。

这个世代追求多子多福的村子,目的竟是以逆天之法维系自身的繁盛与长寿。

那些本该襁褓啼哭、承欢膝下的婴孩,被亲手送入池中,杀死后浸泡于毒水之中,成为他们盗取阳寿的工具。

溺亡的婴孩会哭泣吗?无人知晓。它们沉沦于水中,即便泪流满面,也无人能见那泪痕。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们不会抽泣。若它们真能发出呜咽,寿池上上下下,甚至所每一株荞麦,都会发出回响。

少东家胸中惊骇未平,却也知此刻绝非久留之地。上方追兵虎视眈眈,唯有寻得他路,方有一线生机。

晋中原运目四顾,忽见井壁东南一角,似有异样。走近细看,竟是另一处洞天。

“这边。”他低声唤道。

少东家点头,钻入洞中。洞道蜿蜒曲折,约行数十丈,前方竟透出幽幽光华。

及出洞口,见眼前景象,竟是一座祭坛。

那祭坛由整块黑岩雕凿而成,坛身刻着繁复的鹿纹。祭坛中央,供奉着一尊白鹿石像,鹿角高耸,随后两角融合为一。它眼神平和,仿佛在静默俯瞰众生。坛六角上,各立一枝蜡烛,皆为蓝紫之色,微光摇曳,如隔尘世。

祭坛四周,散步一些石像。他们皆为人形,姿态各异,呈跪坐背手迎神之姿,神情痛苦,悔意森然。他们的面孔清晰,衣纹、毛发、甚至皮肤上的血管纹路都纤毫毕现,细看之下,几可辨其生前神情,令人心惊。

石像之前,各有一座小小石碑,字迹斑驳,依稀可辨:“因侍奉鹿神不虔,受罚永生不得离此。”

少东家心头陡然一寒,一瞬间想起了那具口唇微张、似要开口的女像,她说完那句话之后,彻底成了石人么?

他心中悚然:“这些石像难道都曾是活人?”

晋中原眉目一沉,道:“恐怕不错。引入荞麦、奉信鹿神,还有这石人……皆是一线串起的局,背后主使之人,布局之大,恐怕不止在一村一井。”

两人绕行观察,突然一阵细若骨齿摩挲的异响自水下传来,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晋中原与少东家目光一对,几乎同时闪身躲入阴影之中,屏息敛形,藏匿于祭坛后侧。

下一瞬,异变陡生。

只见那祭坛前的湖面猛然荡起一圈圈细碎涟漪,被什么自水底轻轻吹起,一道道幽光自水下渗透出来,荡开鬼域。水面破开之声不绝于耳,无数带翼小虫从发婴的耳孔中钻出,振翅而起,扑向祭坛。

六枝青铜烛火上的蓝紫火焰被激得狂跳不止,光影晃动之间,它们在那白鹿周围回旋麇集,宛如朝圣。紧接着,它们如受某种无形指引一般,纷纷落向祭坛正中那只浅盘供物之上。

那盘中供奉的,并非鲜果牲血,而是一堆碎裂的灰银色矿石,虫潮落下,便如饥饿的亡灵一般开始疯狂啃噬!

那声音如同千万根指甲刮擦铜板。

两人早在听到声息就躲在一旁,屏息看着,冷意直透脊椎。

望着那些在蓝火照耀下蠕动的虫影,沉默片刻。

少东家低声问:“这些……到底是什么?”

晋中原摇头。

少东家神色冷峻:“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太邪门了。”

晋中原点头:“先离开这里,再作计较。”

“找找出口。”

“还有别的出口?”少东家惊讶。

“他们说藏孩子在桶里,那些孩子多半是从别处运走的。说明这里,还有别的出路。”

虫潮过后逐渐归于湖水,洞中再次恢复寂静。二人分头摸索。

少东家上前察看祭台上的供品,在一只剩下半堆残渣的石盘中,瞥见那些灰银色矿物在蓝火照耀下微微泛光,心头一震,脱口而出:

“连锡矿……”他曾在梅山看到过相同的矿料,当时还用来治疗水蛊病,此刻又在寿池现身,这两者莫非有什么关联?

另一边,晋中原找到一道隐约缝隙。

“在这里!”

少东家侧身钻入,石缝狭窄,未费多少力气便挤了过去。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咳嗽声。晋中原卡在石缝边缘,胸膛宽阔,进出颇为吃力。

少东家咬唇忍住笑意,肃容道:“现在怎么办?”

晋中原理了理胸前衣襟,道:“回家。”

 

在晋中原去寿村之前,他还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长命缕铺子,另一个是王锁铺子。

每日固定时辰,王锁必会现身于换乾坤。那日,他趁机从后巷翻墙而入,穿堂过院,进了屋中。

卧室陈设俭朴,角落叠着几卷锁匠图纸几枚铜器钥胚,唯床头一件器物,他第一眼就知道这个瓷枕来历不俗。瓷枕呈淡黄色,边缘泛紫,胎厚釉亮,纹饰粗中带细。晋中原伸手抚过,瓷黄色紫,这是寿州窑的特征。

寿州窑,隋唐时期著名的制瓷窑口之一。创烧于南朝陈,停烧于唐末,前后烧造约四百余年。尤以黄釉瓷著称,釉色通透温雅,胎质厚重如骨,釉面大多施以化装土,部分器物有自然剥釉现象,反而更显古拙天成。

此窑存世三百五十年,后失传,至今难有仿品。这等瓷枕,如今却出现在一个寻常锁匠家中?他将瓷枕翻转,竟在底部摸出刻痕:□□年,□□赠锁仙。

晋中原瞳孔微缩,指间一紧。这分明是唐代年号!

锁仙代代相传,倒也正常,可他下意识却掠过一个荒谬到几近不可思议的念头:王锁此人,莫非早在唐代便已存在?

他素来不信鬼神,更不喜空谈长生二字。可若说王锁真是一介常人,这等寿州真品瓷枕怎会落于一名桃源锁匠手中?

长生,也是仙之一端。锁仙——那是锁匠之仙?还是锁寿之仙?

晋中原额上浮起细汗。若真如他所想,这些触须……偷是寿命。

他转念想起方才在长命缕铺子问来的话。银锁原来是在半年前被王锁在换乾坤输给铺子老板的,在换乾坤还没人敢赖账,他当时以为捡了宝,后来请人一看,才知那锁并不值钱。

锁被撬,就是从半年前开始。恰好是同命锁典当出去的时间。

晋中原心头一点即明:“王锁有所隐瞒。”

他一直以为,是这锁本就存在异变,故而才失控。

但如今看来,真正的问题,不是锁出了岔子。

而是这把锁……从王锁手中脱离后,才彻底失控。那些荞麦、头发怪异生长的灾异,从来都未入王锁大门半步。不是他技艺高明,而是他控制着那些头发。但在之前,他将这锁控制得极好。

那这些活物的发丝,为王锁控制的时候,又在干什么?他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寒意。这些触须,遍布桃源,其活动之轨迹,悄无声息,无论是谁,都在做一件大事。

正当他准备离去,门外忽传来脚步声,与王锁骂骂咧咧的叫声。

他猛然转身,目光一凛。

木门“吱呀”轻响,王锁站在门口,眼神阴沉,语气冷冷:“你不该来这里。”

晋中原没有退让,反问道:“你不是正想让我来?”

“果然是个聪明人。”王锁盯着他看了两息,嘴角微勾,不紧不慢地将门掩上。

“同命锁在哪?”

晋中原咬牙,神色不变:“来之前,我已经将它交给他人。若我三日不归,那人便会将锁毁去。”

王锁冷哼一声,抬手拍在墙上一块暗格上,墙面竟应声开启,现出一只古旧铜匣。

他慢条斯理地打开铜匣,晋中原瞳孔微缩——

那匣中竟然是第二把同命锁!

他淡淡道,“一把锁而已,我还打不了第二把了吗?”

王锁抬起手,一指点在晋中原的肩井大穴。晋中原只觉一股寒气入骨,欲退已晚,只来得及运气护住心脉,便被制住穴道,膝头一软,跪倒在地。

王锁抬起手,从他发间拽下一缕头发,细细卷指之中,随后缓缓送入口中。那一刻,他的神情仿佛饮下一口佳酿,嘴角轻颤,双眸半闭,喉间发出近似呻吟的低笑。

晋中原体内气机剧震,五脏仿佛被抽走一缕精魂,一阵虚寒涌至四肢百骸,冷得他齿关微颤。

王锁仰头一笑:“好气运……好寿元……一百个发婴,也不如你一个,哈哈,都是我的了!”

 

离开寿村,晋中原和少东家回到换乾坤,一路上晋中原不停催促,紧赶慢赶在午时到了换乾坤,他却不动脚了。

少东家环顾四周,狐疑道:“你不是说回客栈……?”

晋中原坐在首位的大红木椅上,平淡道:“这里,就是我的家。”

少东家怔住,没听明白。

晋中原侧身看他一眼,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我是谁,还分不清么?”

少东家面色大变,一步退后,失声:“你是——云载?!”

又上前一步,拽着他的衣领,急问道:“阿原在哪里?”

“不久前还要以命相护,转头就要拽我的领子?”云载抬手,微微扯了扯衣襟,姿态仍旧悠然,一如往常。他并不急着回答,反而朝楼下赌桌残局瞥了一眼,语气轻描淡写:“对了,井下那些虫子,叫做长生虫。”

“张无梦说,有人掌控了白家的人。若白家这次在桃花祭当选为掌印,整个桃源将毁于一旦。”

“那个人,会把这里变成他的理想国。每个人都会被种下长生蛊,你知道那是怎么个状态吗?”

他看向少东家,眼神清冷中带着几分近乎残酷的玩味:

“你会变得麻木,不痛不痒,忘了七情六欲,如同行尸。”

“你若想救他,就和我做个交易。我云载个人对桃源没多少感情,但我的钱在这儿,我舍不得。”

少东家咬牙:“阻止白家,这件事,你不说我也会答应。”

云载微笑,摇了摇头:“不。我想要堂堂正正地争夺你。”

少东家一愣:“……什么?”

“你若找到他,”云载停了一会,像是把什么东西慢慢研磨成句,“你打算做什么?”

少东家茫然了一瞬,道:“我……我只想与他共度此生。”

云载笑了出来,“真不愧是他养出来的狗。”

将人打为绝对忠诚的所有物,本身便带着一种微妙的僭越。被骂一句“赵二养的狗”,话语虽轻,却极尽侮辱之能事。将一个人从独立的个体贬为某种捆绑附庸,他的所有反应、言语、喜怒哀乐,皆被默认归因于另一人意志,成为一个可以被展示、被引用、被注解的物品。一句话,便昭示了主人的心性癖好与驯养之功。

这样的言语,分明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理直气壮的凌迟。

这番表白并未使云载惊愕,他静静听罢,凝视着少东家眼中跳跃的火苗,神情专注。少东家察觉那目光之中,一种精密的测量,在计算着他的力量,在揣摩着他灵魂。这种审视中似乎包含着某种心照不宣的讥讽成分——一种无声的、轻柔的戏谑,像羽毛的尾管一样刺人。然后他说:“你需要更强的力量,才能真正与他厮守终生。”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负手走入楼阁深处,远远飘来一句。

“他在王锁那里。”

 

这日午后,数位商贾齐聚换乾坤二楼的清雅之室,案上茶烟袅袅,座中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所谈无非是蜀中茶价、江南丝市,皆是浮世生计,风云一线。

云载一袭月青直裰,斜倚主位,偶尔颔首轻应,更多时候是神情淡漠,只静静听着众人唇枪舌剑,言语间算计金银。

他紧赶慢赶回来,也是为了这场坐镇。

坐在斜对面的李掌柜,是新近从江南挈眷迁来的绸缎东家,银货不俗,出手颇阔。初来乍到,态度还算周全,只是这会儿他的眼神,便频频向云载这边投来。起先尚算含蓄矜持,眼神在他面上一掠而过,后来却渐渐变得大胆起来。

云载装作专心听那位茶商谈论秋茶行情的模样,暗中却在观察。李掌柜正附和着什么关于蜀锦价格的见解,说到一半,视线又悄然移了过来,这一次,分明是落在了他微启的唇瓣上。

云载察觉到这一弱点,指尖玉润拈着茶盖拨弄浮叶,轻抿了一口茶,茶水润湿了唇,显得愈发殷红。这一抿下去,击钟惊梦。

果不其然,李掌柜话锋一滞,原本评说蜀锦成色的声音,忽而一顿,喉头一动,忙把眼神移开,又匆匆掩过一声咳:“去年蜀锦的成色……确实、确实上品。”但声音明显有些不复先前的从容了。

其余掌柜或谈榷场,或论漕运,并无人觉察这细流暗涌。云载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掌柜的变化,他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袖,身子往后靠了靠,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手指却有些局促地摩挲着衣料。

席间又有一人说起近日市井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鬼市奇闻,满座哄笑,云载亦顺势一轻笑出声,嘴角微扬,刚刚好露出一点牙痕。他瞥见李掌柜的目光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过来,在他唇边驻留的时间,比礼数所许的更久一些。

这一回,李掌柜的反应更加明显。他急忙端起面前的茶盏饮了一口,然后重新正襟危坐,明显有些坐立不安的意思,手指始终未能安生,时而调整袖口,时而理一理衣襟,透出努力想要收摄心神,却又忍不住偷觑的纠结。

云载心中升起一种玩味的满足感。他喜欢这种感觉,每次只要能够侥幸得逞,他都会这么做。他并未刻意做什么轻佻之举,只须坐在那里,便叫那些自诩正经的,心猿意马,自乱阵脚。

原本这场商议丝绸茶叶的聚会,于他而言无甚趣味,无非是些铜臭间的老生常谈,纵谈千里,不出一个“利”字。此刻却因这江南掌柜微妙的局促,总算不至太寡味了。

然而这点薄趣转瞬即逝,被另一种深沉的情绪取而代之。他想起了少东家。真是讽刺。这念头一起,便如伤口撒盐,眉目间的神情悄然沉了下来。

真是讽刺。

他能使诸多陌路之人心浮气动,却无法以自己的真身赢得那人的真心。

原本打算以晋中原的模样,温言软语体贴三分,试图在不动声色间,将那份情意据为己有,待时机一到,再揭开面具,让那人将错爱变真情。

可惜他犹豫了,想光明正大地赢一次,而不是作为晋中原的影子,才在最后暴露了身份。

云载轻抿了一口茶,茶水早凉,苦意在舌尖蔓延开来。他在袖中摸着一枚铜铃,在寿池前,少东家不曾回头的那句话,是他从晋中原手中偷走的唯一的东西。十七岁的少年身上兼具懵懂的纯真、身心的澄澈,以及对绝对无私奉献的炽烈渴望。这样的时光在世间极短,倏忽即逝,然而正因稍纵即逝,那份纯粹与洁净才愈发刺目,令人忍痛注视。

他享受他人因自己而起的痴念,也终须承受,自己因他人而生的执念。

这世上总有因果,便是被这般安排得冷酷而巧妙。

只是这煎熬,比起李掌柜此刻的坐立不安,要深沉得多,也痛苦得多。

Notes:

note: 黑暗之心 重逢 同人梗

Chapter 79: 春风场

Chapter Text

少东家松手推开面容青紫的王锁,翻出钥匙,打开暗门,猛然看见角落里那道人影。

房间沉浸在昏暗之中,惨淡的日光透过狭窄的门缝,射入这间暗室,落下一道细长的光影,返照在晋中原的侧脸,映亮那细瓷般的眼睛。

晋中原抬起头,面对最终裁定他生死的来者,看见是他,松了口气。

看到这幅景象,少东家几乎不敢信眼,他一阵战栗,如同被冬日冷雨淋透,惶恐不安,勉力忍住哭泣,他似乎听见了一个声音说:是你啊。

原本乌亮清顺的乌发,已成白发,覆到耳后,一挂柔软的银丝一般。 这满头白发,这是寿命大减的征兆,他没能及时赶到的铁证。

他跪下身,双手颤抖地抚上晋中原的臂膀,嗓子几乎哑了:“你的头发……”

旋即骤然站起身,转身就一把揪住王锁的衣襟,几乎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把寿元还回来。”

王锁被勒得脖子一梗,眼珠翻白,“做不到!已经被我用了——”

少东家冷笑一声,抬手就是一拳砸在他下巴上。他刚要喊冤,又是一脚踹翻在地,滚了两圈,趴在地上哼哼。

王锁缩着脖子,哭丧着脸,不敢再装骨头硬,频频点头:“有、有办法有办法!”

“说。”

王锁喘着粗气,眼珠转了转,忽然嘿嘿一笑:“把你的寿命分给他一些,不就成了?”

“同命锁就是干这个的,你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你的……”

“要怎么做?”少东家毫不犹豫问。

晋中原默然,倒也没出声。

王锁揉着肿起来的脸,捏着嗓子道:“很简单,两日之后,你剪下你们两个人的头发,一起给我。我便能重新打一次同命锁,把寿数续给他。”

少东家蹙眉:“为何非得两天?”

“明天是破日,后天是成日,最适合制锁!”

少东家沉声,面色森冷:“两日太久,你现在就给我打。”

“现在……现在不成啊!”王锁甩甩手,皱着脸道,“你刚才那一拳,把我右手腕都打折了!”

“是吗?”少东家眯起眼,再次抬起拳头。

“别别别!”王锁抱头缩颈,连滚带爬地跪下,“明天!明天就好了!”

少东家冷冷盯他一眼,“若敢耍花招,莫说是这桃源,便是天涯海角,我也必定寻你出来。”

他转过身,俯身将晋中原小心扶起,半抱半扶,出了那间阴冷逼仄的屋子。

 

少东家没有多问晋中原为何会出现在王锁屋中,只将他与云载在寿村的经历原原本本地道了出来。

晋中原脸上神色并无太多波澜,等少东家讲完,他目光一凝,道:“如此说来,倒也解释得通。”

他在王锁那里,也窥得一些隐秘线索。王锁那套独门锁艺之所以能号称“锁仙”,果然另有旁门左道。所藏私之法,竟是在锻造之际掺入连锡粉末,可极大提升金属的硬度。

这种矿粉,便是饲养长生虫那一方同梅山苏家暗中交易而来。顺便被王锁用于工艺,大多数时候则供那种嗜毒的长生虫为食。他也终于理解,为何连锁频遭自开,却无一人伤亡,锁中有了食物,自然不用梦中夺人寿元,买主反倒得了一些保命之福。

“至于云载的血……恐怕另有渊源,可能与他身世有关。”他说道,“我一时尚难参透。”

沉吟片刻,又接道:“你可还记得,所谓的寿池其实是一口井?”

少东家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寿池,这名字初听并不特别,村中人多将其当作一口古井称呼,甚至以为那是寿村的源脉所在。但若细细想来,便有些古怪。既是泉眼,为何不叫寿泉?若是井水,为何不称寿井?偏要用了一个“池”字。

村人与那个人交换得到了所谓长生之法。

婴儿出生便枉死,阳寿未尽,被制成虫鞘,投于地下毒水之中,喂养某种名为长生虫的蛊虫。这些虫,需以毒物、寿命为食,婴儿不过是媒介,真正的养分,是他们未活出的年岁。

头发从他们的尸体上继续生长,与地面上种植的荞麦根须纠缠在一起。于是荞麦便成了长生虫的延伸,触须探出地面,四处吸取他人寿数。再加上同命锁平分寿元,便可源源不断,得到永生。

只不过,这长生术也有缺陷。晋中原猜测,长生虫不仅会让人变得情感麻木,渐渐失去意识和反应。再往后,便逐渐石化,村民却误以为那些石化之人是侍奉鹿神不虔诚所致。

荞麦种入桃源,在有意促成之下遍地生根,将桃源之人都变为池中物。到了一定积累,长生虫便能大规模从地底婴儿的耳中钻出,荞麦中的头发就是引路灯。

池者,储也。井供水,泉涌水,而池——是用来储水的。

这便是那一丝违和的开端。寿池非井,它只是一个借井为实的象征。真正的寿池,是这个村子,一口用来蓄积寿命的池子。

村民在不知不觉中,正为某个目的,日复一日地贡献着自己的寿数。他们以为的长生,不过是临时的甜头。

少东家脸色苍白,一股寒意传遍全身。

“难怪……叫做寿池。”

昨日,王锁并未如常前往赌局,而是去与阿毓的男人交易。那男人带来了一个婴儿,交予王锁。王锁以此打造了一枚同命锁,将男人与婴儿寿命相连,把婴儿做成契婴。男人将其带回,藏于井底。当天,少东家与云载在井上俯身查看时,那男人正潜在水下,怀中藏着虫鞘。

晋中原神情凝重:“我们必须在白家掌控桃源之前逃出去。所以,我们要推选另一人。”

桃源隔绝外世,其门户系于掌印一位之手。一旦为那人掌控的白家坐稳位置,便能闭门自固。

他们同云载见了一面,晋中原满头白发,面容未老。云载初见时,神色间分明有几分惊讶。再听他说起寿池的真相,神情也随之沉了下来。

事已至此,不容含糊。一行人迅速做出决断,加入了第二位热门掌印竞争者的阵营。那人正是数日前云载在街上偶遇的女子,霜时叶。

作为交换,云载也得知了关于同命锁的传闻。

“以头发为引,将两人寿命捆在一处,不可操戈相向。”

传说归传说,可王锁之名,却从未落空。他既然能为他人延命,那是否也能……

云载心头微动。

 

三人一面忙活着拉票竞选,就到了打锁这日。

王锁早早将炉火点起,锈红色的炉口,风箱一鼓一吸,吐出一道青红色的火焰。炉边放着一张老木桌,桌面凹陷起伏,布满铁屑。

晋中原与少东家一早便到了。两人坐在屋檐下,彼此未言。炉火哔剥作响,像催命钟声,一点点熬着时辰。

王锁衣袖卷起,银锭置于坩埚中,伸手一招,道:“剪发吧。”

晋中原轻轻低头,由少东家执剪。少东家手有些抖,咬牙将一缕白发剪下。接着,将自己的头发剪了一缕,与晋中原的一并放在碗中。

王锁将火种在碗中一点,发丝很快化为灰烬,他以银匙将之拨散,倒入坩埚之中。

待银全部融化,他取出模具,老式长命锁的样式,银锁呈椭圆带翘边,有一小格可刻字。他将模摆正,左右比量尺寸。

“还没刻花呢。”他忽地抬头看两人,“要不要选个字?”

少东家闻言看向晋中原:“刻什么?”

王锁耸肩,一脸不耐:“常见的嘛,福寿康宁、三多九如、长命百岁……随便挑一个,别耽误我火候。”

“三多九如是什么?”少东家疑惑。

王锁哼了一声,根本懒得搭理,口中只道:“自己去书铺翻字帖去,我是打锁的,不是教书先生。”

晋中原站在一旁,声音淡淡道:“三多,指多福、多寿、多禄。九如,是《诗经》里的典,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少东家听了,轻声道:“听起来不错,就这个吧。”

王锁摆好字模,翻腕将银水一倾而下,灌入模中。模具盖合之后,他取来一方铁夹,连模置入炉边通风处自然冷却。

过了约莫一炷香功夫,王锁将模具取出,轻轻叩开。模具一开,一块尚带微温的银锁露了出来,上刻三多九如四字,银光流转,略有未打磨之粗口。

王锁又将其放在砥石上,用绒布反复揉抹,去其毛边,最后拿出一条事先染好的红绳,从锁顶两孔穿入。

红绳入扣,银锁初成。

他将锁放于桌上,抬眼看两人:“两清了。”

少东家正抬手要拿,晋中原拦住,出声道:“这锁怎么断?”

王锁一愣,干笑两声,“自然是有法子的,只要锁碎了,自然同命就断了。”

晋中原松一口气,取过同命锁,半途被少东家截了去,胡乱打了个结戴上了。

少东家将锁藏到衣襟下,拍了拍道:“好了,我断然不叫它摔坏了。”

 

两人走后,王锁龇牙咧嘴骂道:“奶奶的,幸亏我留了一手……”

他骂着,忽然脸色一变,神色古怪地左右张望几眼,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解开胸口衣襟。只见他胸前皮肤之上,赫然有一道金色锁状烙痕。

他轻轻摸了摸那烙痕,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嘴角却咧出一丝贪婪的笑来。

“只是一点点……还好没吸得太狠,只能从龙气护不住的边角摸点残羹剩饭。”

他自言自语,眼中闪着狐一般的精光:“这人生得这样薄命相,竟是个龙种,若不是我行这门旁道,早也瞧不出来。能生出这等龙气的,外头也就赵宋那几家了吧?啧啧……”

他咂了咂嘴,口中含糊低语:“天子之气……岂是凡骨可消?”

 

数日以来,掌印之位的竞逐,已然如火如荼。这一轮,正是四进二的比试,较者,竟是“运气”。

如今正是四进二的比试,这一轮的比赛,比的是运气,试场恰设在换乾坤前广场,算得上应景。

向来竞选试题为抽签所定,内容千奇百怪,辩经义、解阵图,亦有如今日这般,赌运。

霜时叶与雪家的雪冰城,分别立于台前,两人皆是白发白肤,神色沉定。

两人需将他们目前获得的桃片抛掷,正面朝上记作霜时叶一份,背面朝上计雪冰城一分,若摔碎,则抛掷者扣一分。根据最后的统计,谁得分高,谁就获胜。投掷必须高于一定的界线,低抛者判违规。裁判拿起一枚筹码,做了一个演示,差不多是个什么高度,随后宣布开始。

这并非公平游戏,不过竞选本就不以公平论英雄。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譬如此局用以比试的桃片,便是他们此前所获得的选票本身。开始前,两人先报出本轮愿意投入的桃片数目,全部装入篮中参与比试。投掷过程中若有破碎,则该票作废,从选票中扣除。每人可在中途追加桃片。两人目前所得票数不等,实打实的失了一张选票,指不定,就为下一轮的比试埋下伏笔。

霜时叶所得票数原本便高出雪家数筹。但按常理推算,若以五五之机对掷,胜算未必在她。

但真正抛掷起来,便知事情并不如此简单。

一开始,双方皆是随手掷出,各有胜负。但很快,两人便意识到其中玄机,桃片轻薄,质地脆弱,落地角度和力道稍有不慎便碎,能否得分竟不全是运气。

霜时叶蹙眉,将手中桃片略作调整,再投出一枚,落地转了半圈,稳稳翻成正面。雪冰城也不甘示弱,稍一试探,亦找出一套抛掷北面的节奏和力道。

一时之间,两人皆手稳眼准,桃片接连落地,正反不定,分数紧追不放。

但终究,霜时叶桃片多出数枚,形势上占了上风。

就在此时,雪冰城突然转了心思。

他不再全力投掷自己的桃片,而是趁霜时叶出手之际,猛地掷出一枚,撞向她的桃片。“啪”地一声,霜时叶那一枚飞出擂台,应声碎裂,雪冰城所掷那枚却安然无恙,稳稳落地,反面朝上,一来一回竟赚得两分。

围观众人哗然,霜时叶却只是微皱眉头,手一顿,暂停投掷。

雪冰城并不继续,而是僵持对峙。两人一静不动,场面一时凝住。

裁判沉声道:“比试限时,未在时限内掷完者,按弃权论。”

显然,这又是偏向雪家的一手。霜时叶如再迟疑,便有可能因弃权而出局。

她凝神片刻,目光再度落在手中桃片上,终是低声一吐气,抬手投出。

雪冰城紧随其后故技重施,不时横投干扰。但霜时叶已不再顾及破碎,手起片落,只求快速完成投掷,以量取胜。

忽然,场边一人快步而至,将一只小匣递予霜时叶随从。匣内另备桃片数十枚。

裁判扫了一眼,未做阻拦。规则之中,确实未禁追加。

霜时叶早有预料,将新桃片放入篮中,继续投掷。

再多桃片也意味着更多投掷时间。

雪冰城眼神顿时沉了几分。他身边随即也有人递来新桃片,低声言语几句,他只是点头,并未多问,便接了过来。

此刻,两边都已追加桃片,局势愈发胶着。但时间却在一点点流逝。雪原本还想再寻机会干扰对方,可他很快意识到,霜时叶已不再讲求技巧。

她抓起数枚桃片,果断投出。不再细调角度力道。

雪冰城怔了一下。

他回头望了一眼计时的沙漏,最后一寸细沙已渐尽。他这才猛然醒觉,此刻最紧迫的,是如何完成自己的投掷。

分数仍落后,若再磨蹭,只怕连手中未掷的票都要作废。

他也不再犹豫,双手并用,将桃片一把一把掷出,落地声此起彼伏,从这一刻开始,才是真正的运气比拼。

霜时叶游刃有余。

 

春风场。

这里人声鼎沸,笙歌连绵不绝。一轮一轮的取乐、像享乐的旋涡从桃源深处吸引无数的拥趸,颇有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的永恒无尽之感。

台上,正是当红的艺班子登场,团中领舞者柳青衣,面覆薄纱,身姿清绝,在帷幕后一舞惊鸿。

她们纷纷呼吁大家将桃片投给霜时叶,桃片投得越多,便能解锁新一轮歌舞云云。这正是云载暗中为霜时叶布下的杀手锏。

 

看台之上,云载与晋中原对坐。这里是春风场最大的看台,地势最高,既可俯瞰春风场百态,也可远观换乾坤对决之地,双局同观。

晋中原目光一转,停在换乾坤入口一隅。那处供着一尊人像,眉目分明,他眯了眯眼,问道:“那是谁……我总觉得有些眼熟。”

云载微一挑眉,笑道:“这位如今可是外面的天子了。”

“据说当年贩瓷途中,他养成了好赌的习性。当时密县城南有一处土地庙,夜间常开赌局。他次次不落,只不过赌品不好,常常赢了便强索筹码,输了却不认账,急了便动手脚。”

晋中原笑了一声:“那倒是名副其实的输打赢要。”

“是了。”云载也笑,“于是那里的赌客来了桃源,将那句歇后语也传了进来,赵匡胤打牌——输打赢要。久而久之,竟真有人将他供了起来。”

晋中原看着那石像,道:“那供他是求什么?”

“自然求他保佑自己赢了能拿钱,输了也能赖掉。”

晋中原嗤笑:“那我今儿该是赢定了。”

果然,台上传来裁判唱分之声:“正面一百零三,反面九十六。”

场下一片掌声。霜时叶抬高下巴,看向两人方向。

少东家藏在高台后方,暗中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连番摄星拿月,几乎将他精元掏空。

霜时叶成功进入最终轮,另一边白家公子的比试毫无疑问胜出。那么两日后,便是霜时叶与白家的对决。对决的题目尚未决定。胜者,便是桃源接下来三年的掌印,有资格进入桃源的密室。

那里有可以纵观整个桃源、掌控门户开闭的璇玑镜。

Chapter 80: 后蜀平

Summary:

宋史演义 bili上谷大都督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三人且行且走,头顶星漩转动,从那短促而近在咫尺的火光包围中脱身,眨眼间便置身于这无边无际的夜空下了。这天幕,千年万年都是这副模样,星子远得很,像前世的记忆。

他们神色茫然。

这是哪?这问题问得好,连他们自己都糊涂了。

晋中原第一个反应过来,俯下身拣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快速写下几个词语。

桃源、白家、荞麦、发婴、寿池、长生虫、张无梦……

写完之后,他却皱起眉头,凝视着那串字许久,每一个字都像是他梦里见过,却无法再次准确指认的模糊印记。

少东家低头抚了抚胸口,忽觉一物硌得厉害,伸手探入衣襟,竟摸出一块长命锁。他皱起眉头看了看,只见上头铭刻着一行小字,道:“三多九如……什么意思?”

他抬眼望向云载,又转向赵二——不,晋中原。

他也顿住了。

晋中原原本一头乌发,此时霜雪堆垂,已无半点墨色。

少东家蹙眉想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记得跟手里那把锁有关系。

晋中原睃他一眼,又写下三个字:同命锁。

还有一个名字——是名字,还是别的什么?

记忆飞快从脑中消退。

“刚才……发生了什么?”少东家道,“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长生虫?”云载不确定说道。

对,是长生虫爆发了。

云载依稀记得,议票之日,掌印之位本已呈胶着之势,霜时叶与白家旗鼓相当,众目睽睽之下,似将平票收场。

却在最后一瞬,监票者忽然从票箱中意外摸出一枚桃片,被判定归属白家。

就差那一票,霜时叶落选,白家得势。

白家得权之后,有人立刻控制了中枢璇玑镜,继而全面封闭桃源。

首当其冲的,是张无梦。

白家侍卫奉命缉拿,迅速穿过人潮直扑目标而来。彼时张无梦正与少东家、云载、晋中原一道站在台下,四人早察觉不对,拼命往外挤。

人群还在狂欢。并没有意识到,无数头发从遍布城市的荞麦中生长出来。待第一声惊呼响起时,已有数十人被一层层黑发缠绕包裹,成了一个个漆黑而圆胀的茧,仿佛硕大的果实。四人知道他们孵化之后,就变成了无情无欲的长生人。

要是不想落得这个下场,必须立刻逃离桃源。

白家侍卫很快追上四人。

几人拼命奔逃,张无梦却忽然抱头蹲地,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淋漓。

“我来背他。”少东家二话不说,俯身就将人背起,跌跌撞撞向前奔去。

张无梦伏在他背上,咬牙挺了一程,终于低声道:“别管我……快逃。他们是冲我来的。”

这些日子云载已经知道,要留心张无梦这张嘴,冷笑一声:“那你既然早就知道他们来抓你,怎么不早点把那折磨你的玩意儿偷出来?”

张无梦吃痛半晌,皱眉认真答道:“我没准备这么早逃出来,我那是……不小心迷路了。”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语塞,连惊惧都少了几分,只有一股无奈升上心头。

“少侠,”张无梦忽又抬头,表情无比严肃,“你印堂发黑,死劫将至,若想活够日子,就别去太岳。”

语罢,他深吸一口气,翻身自少东家背上跃下,坦然举手,束手就擒。

……

回到眼前。

众人意识到,难怪桃源没有被外界发现,原来离开桃源,关于桃源的记忆就会变得模糊。

但是桃源封闭,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桃源内。

张无梦被押至某处,他抬起头,再次看见那个熟悉的苍白面孔,顿时冒了一个冷颤。

李祚负手而立,天光从回廊折入,在白发上映出辉光,他面上古井不波,对于这个背叛的手下,只问了一句:“事情办得如何?”

张无梦垂首答道:“您交代的,我都照办了。”

李祚点点头,无喜无怒,“你留在这儿,做最后一件事。”他说完,便拂袖而去。

独留下张无梦和房中的璇玑镜。

等李祚走后,张无梦望着那面璇玑镜,犹豫片刻,终是咬牙运转机关,调转天纹,开启一处通道。

瞬间,桃源一角光芒大炽,云载、赵二、少东家三人,被卷入其间,传送至遥远未知之地。

张无梦站在传送阵前,低声道:“唉……大气运之人,我只能做到这里了。”

而李祚此时,已至寿村。他穿过层层桃花与机关,来到一处极深极隐的洞窟,他从洞中取出一物,轻轻抚摸,神色就肉眼可见的平静下来,随后,想起什么似的,露出一个苦笑。

 

寿县,中原腹地,黄淮之交,昔日淝水之战的主战场。

七百年墨门积淀,便是在这一战中大放异彩。

此役以八万东晋北府兵逆袭八十七万前秦铁骑,名震古今。淝水之畔,至今仍回响着朱序高呼秦军已败的怒吼,仿佛铁骑奔腾、弩箭如雨的喧天之声未曾远去。

容鸢一路走至此地。她身披褐衣,临风立于阶上,望着淝水流转东去。

她脑中默念战例,腰间道之玉忽地一颤。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自她解开其中的机关后,素来沉寂,如今不知为何竟然灼热发烫。

她心中一凛,俯身循迹而行。道之玉在她掌心轻轻颤动,如感应到什么召唤般,将她引向一处残破古庙。她推开神龛之后的一道暗门,蜿蜒石道盘旋而下,竟是一座地下密室。

前两间密室,皆布有考验,只要依时装配好木鸢机关,便可开启下一扇门。容鸢一一解过。

至第三室,却并无零件,唯中央石案上,刻着一些字。

她屏息凝神,借着油灯一一辨认起来。

 

后蜀,东路。

蜀军水师原本分布于长江上下,舟舰鳞次栉比,号称十万,但真正在前线扼守巫山水道的,不过区区一万二千兵马,连同两百余艘战舰,在巫峡险水中拉网布防。

此前王全斌切断南平蜀军退路,一役便令其元气大伤。败军南窜之际,王全斌将剿余任务交由李处耘,而自己则聚两万人马,于秭归会齐,再沿江而下,水陆并举,直指巫山。

此时北路诸军已深入大巴山,蜀军自知凶兆临头,只得将夔州作为根基重镇,设栅三重,夹设投石强弩。中枢设于白帝城之上,此处前后相接,凭城坐镇,远指诸营。

夔州地扼三峡,为西蜀江防第一重门户,和赵大在开封设想的一样。蜀军以夔州为大本营存储物资,率兵扼守,在城外的锁江上,敌栅三重,夹列投石机,指挥中枢在天险白帝城,此处前后相接,正合适调兵指挥。

然而这些布防,早已为赵大洞察明晰。

王全斌等奉命自汴京出发,太祖亲授地图,明言水陆并进、夹攻锁江,方能破敌。至是,宋军顺锁江而上,行至距蜀境三十里处,便舍舟步进,夤夜袭击。蜀兵只管江防,不管陆防,骤被宋军自陆攻入,立即溃散。

宋军既夺浮梁,长驱至城下。城中监军武守谦本欲开城搦战,高彦俦却拦住劝道:“北军远来,利在速战,兵疲粮浅,今宜坚壁清野,以守为攻。只须不与争锋,待其困顿自竭,彼竭我盈,再发一鼓之力,何愁不胜?”

此策可谓深中战理,可武守谦性急不从。辰时,独领麾下千余骑,骤开城门,跃马而出。城头鼓角齐鸣,尘沙四起。

王全斌麾下马军都指挥使张廷翰出战,挺枪迎敌。两军相交之时,枪影如飞蛇,马蹄若雷震。二将鏖战一两个时辰,枪来枪往,不分胜负。至后半刻,张廷翰枪势愈急,招式紧逼,武守谦渐感手腕酸麻,心中一紧,虚晃一枪,拨马便回。

说时迟,那时快,张廷翰拍马紧追,竟也冲入城门之内。守军见敌入城,欲急闭门,不想被枪下连戳数人,未能合闸。战事一日之间,大破蜀军,斩首万余,俘虏千人,收缴战船二百艘。蜀兵残部四散败走,夔州守势彻底崩解。

宋军长驱直入,接连攻陷仓廒,夺得兵械粮秣,顺流再下,乘胜登临白帝城,高彦俦忙来拦阻,势单力穷,已是招架不住。

武守谦见势不妙,先行遁走。高彦俦身中数十矢创,负伤返府,自整衣冠,面西北再拜,自焚而亡。算是后蜀忠臣。大火三日方熄,北军入府,寻得其焦骨。既克夔州,安抚百姓,礼葬彦俦遗骸,再向西北进兵,所过披靡。

自此一役,万州、忠州、涪州、渝州、遂州望风而降。东路连下五州,五百里江岸,如履平地。峡中郡县悉定,乃驰书报知汴京。

至是,东路距成都,仅百四十里!水师悉数上岸,弃舟登陆,一路疾行,急行军奔往成都。

 

北路。

王昭远退守剑门,看着这古往今来第一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刘光义也愁容满面。

侍卫军头进言绕道。俘虏的蜀军也有认路的说不久,前锋所俘蜀军中,有一人自荐识路,言道:“益光江东,东越数重大山,有一狭径,名曰‘来苏’,由此可绕过剑门,自南面青强店出,与官道会合,前方少有险阻。”

众将一听,皆言可行。此来苏小道南行几十里,西翻山泅渡,便可直达剑门南侧二十里外的青强店,可谓暗度陈仓之径。

刘光义正待挑选精兵绕路,副将康延进却劝道:“蜀军连战连败,十余日丢地千里,此时正是乘胜追击之机。若贪稳重反误战机。况且我军客战,地生人熟,小道崎岖,粮械难运。以我之见,可分兵为计。”

刘光义点头称是,当即命史延德引一支轻骑从来苏潜行,翻山出剑门南,自己则率大军列于剑门之前,设阵诱敌,正面牵制。

未几,史延德果抵青强店,火速布阵。而王昭远探知宋军动静,急遣偏将在剑门固守,自引主力西行至汉源坡,意欲半途拦击。

两路夹击,大破剑门,剑门也保持了从未被正面攻破的记录。

宋军追至汉源坡,此地,便是后蜀最后一险,最后一战了。

尘头大起,号炮连声,宋军进自青强杀到,王昭远僵卧胡床,手中曾在战前高举铁如意,此刻竟像灌了铅般垂落于地。

前军由都监赵崇韬亲自督战,披甲执鞭,一马当先,冲入敌阵。但蜀军气散兵离,败势早现。崇韬虽奋力拼杀,却终力竭被擒。

是时蜀军中军已乱,将卒人人胆寒,再无人敢上前抗敌。宋军一冲而入,仅略有抵抗,便如纸糊一般四散奔逃。

崇韬还想坚持,偏坐骑也胆小,只向后倒退下去,直向后倒退,前蹄乱蹬,累得崇韬坐不稳,一头跌下马来,尘沙里翻滚数下,竟无一人前来扶持,就这般被宋军兵士活活绑了去。

兵士挥刀如割麦,砍瓜切菜一般,刀过处人头滚滚,尸积如山,万余颗首级堆作京观。

蜀军余兵或死或走,几人仓皇逃回后寨,惊魂未定,只得将王昭远急急搀扶上马,翻身鞭马疾奔。连夜退往东川,藏于一处粮仓之中。仓中草乱,尘土扑面,昭远蹲缩在墙角,泣涕不止,双目尽肿。

俄而追骑已至,掀门入内,只见王昭远瑟缩如鼷,口中念念:“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堂堂一军都统,以铁索穿颈,似猢狲般牵将去了。

 

败报传至成都,孟昶惶骇,急召群臣问计。老将石斌肃然奏道:“宋军远来,粮道艰难,势必不能持久。请陛下深沟高垒,严防死守,可破敌锐。”

孟昶哽咽道:“我父子推衣解食,养士四十载。今日大敌当前,不能为我杀一将士,如今欲固垒以拒敌,我又敢问何人为我效命?”言未尽,泪已下如雨。

忽而丞相李昊奔入,面色惨白,几乎跌倒门前:“不好了!宋帅王全斌已入魏城,距此不过数十里,恐不日便至成都!”

孟昶面如死灰,低声道:“这……且如何是好?”

李昊道:“宋军压境,无人可当,成都已失守之实。不如趁势纳土,封库请降,尚可保全宗室。”

大殿之中,鸦雀无声。孟昶沉吟良久,脸色惨白如纸,缓缓道:“我也顾不得了,卿速草降表,便是。”

李昊提笔修表,熟悉得就像拿起筷子。他自然熟门熟路,毕竟这不是他第一次投降了。四十年前,他写的降表,四十年后还是他。

表既缮成,孟昶遣通奏使伊审征,奉表送往宋军营中。

有人夜里偷偷在李昊家门上写下:世修降表李家。

 

数日后,宋将王全斌在升仙桥,代天子受降。孟昶披素衣,率文武跪迎于道旁。王全斌下马,亲手扶起,言辞抚慰,孟昶复遣其弟孟仁贽北上,赴阙称臣。后马军都监康延泽,领着百骑,遣马军都监康延泽率百骑随伊审征先行入成都。

百日之间,西川变色。

后蜀亡。

宋得州四十六,县二百四十,计户五十三万四千二十九。

宋太祖接得降表,即日简授命参知政事吕余庆为知成都府事,枢密直学士冯瓒为权知梓州。又命蜀主孟昶尽率宗属,赴京授职。

再说这吕余庆,携带天子诏命、参知政事的显赫身份,风风光光入蜀。未几,成都城中却传起一桩异闻。

原来在宋军兵锋未动之际,尚是年前,伪蜀主孟昶命学士辛寅逊撰联书符,以作新年贺语,题于宫门桃符之上。辛寅逊捻笔沉吟片刻,写道:

“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

一语成谶。余庆应了吕余庆,长春应了赵匡胤的诞辰长春节。

后人追记此事,将这对桃符,传为春联之始。

 

契丹边地,风起黄沙。

一名男子立于街边,身披旧裘,像在等人。周围是贩马的吆喝声与远处驼铃叮当,他自成一隅静默之境。

一道身影踱至他跟前,是个瘸了条腿的老者,面色被风沙染得蜡黄,一手举着幡子,一手持龟壳铜钱,袖中叮铃作响。

看起来像是讨饭的。

男子从怀里摸了摸,只摸出半块干硬饼子,递给了他。

老者咧嘴一笑,含混道:“多谢客官大恩,贫道给恩人算上一卦吧!敢问恩人大名啊?”

男子本不欲理会,终是随口吐出三个字:“黎中兑。”

老者抬头,目现异光,霍然道:“这名字大凶!大凶啊!”

男子无甚所谓。

老者却执拗地低声念道:“黎者,离卦也。离卦自第二爻破之,与兑相合,则化为坎。坎,险陷也。阳陷阴中,外虚内实,为重险之象。正是: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

男子眉梢微动,起身欲走。

老者忽然语调一转,在他背后急道:“不过,天道非死法。离中若能放下阴爻,从心不执,反而与兑泽之意相生,乃为大蓄之象。蓄积德义,坚守正道,藏锋待时,可破坎途,方得善终。”

男子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我无妻无子,无家可归,要善终作甚?”

他背影渐远,裘袍随风扬起。

老者站在风中,望着那道孤影,轻声叹息:“坎重者,心中自有沟壑,命在水上,若无舟楫,只怕载不住半生波涛,终究要沉啊……”

Notes:

宋史演义 bili上谷大都督

Chapter 81: 九重春

Notes:

九重春药(?)
感谢风来老大的台词帮助

Chapter Text

山风猎猎,远山轮廓隐于暮霭之间。

三人方才脱出桃源之境,尚未理清思绪,行不数步,少东家望了一眼那道山脊线,脱口道:“……浮戏山?”

赵二闻言,眉头一皱。他对这三个字毫无好感。上次在此中厌镇,走火入魔,若非最后有少东家破阵,恐怕早就着道。他不由得低声道:“怎么又是这里?”

云载却像被一道雷电击中,身子猛地一震,某种久远的记忆忽然从尘封中浮现。他怔怔看着浮戏山的山巅,目光深沉,喃喃道:“这是……我出生的地方。”

记忆中还有一个带着幕篱的人影。

原来他和晋中原不是第一次见面。那个时候,晋中原还不叫这个名字。

“你是……赵匡义。”

赵二拢眉,这个名字他已经许久不用了:“你是谁?”

云载没有回答,只伸手指向那山巅:“你也想知道?答案就在那下面。”

浮戏山之巅,正是太岳台的所在。

赵二静了片刻,终道:“后日。”

云载颔首:“正巧,我也要去见一个故人。”

三人沿山脚寻到一处破庙,草木葳蕤,蛛网垂檐,倒也勉强避风歇脚。庙中神像面目模糊,香案残破,一缕尘光斜照在地,倒映出众人的身影斑驳交错。

云载先一步离开,只剩下少东家与赵二。

少东家靠墙坐下,忽问:“你还要去那地方?”

他说的是太岳台。

上次之事,犹如心魔未泯,想来仍然心惊胆战。

见赵二不答,少东家声音低了些,仍不肯放弃:“那地方很邪门。你又……”

赵二道:“无论如何,你不能跟来。”

少东家皱眉:“你说的是张无梦的那句死劫?他话都没说完,你就信了?”

赵二沉默,半晌才道:“那地方你不该来。”

少东家一震:“你知道下面是什么?”

赵二依旧不语。

“你倒是说啊!”少东家着急,往前一步,“为什么不让我跟去?”

赵二冷声:“心魔那时候你都打不过我,你现在跟来,是想死在我手里吗?”

少东家愣住,眼眶有些发热。他轻声问:“那你呢?”

赵二平静道:“我什么时候做过没把握的事。”

“……每次都这么说!”少东家恨声道,猛地扭头,大步离开。

他一路走得远了些,山风裹着湿气,溪边草丛幽深,泥泞地面残留兽爪印迹。他蹲下身捧水洗脸,溪中映出他略有些疲惫的神色。

他竖起耳朵,身后仍没传来脚步声,鼻子又一酸,接着听见草丛深处一阵异响。

抬眼看去,只见两条蛇正在纠缠,一黑一白,翻覆交缠。白蛇额前居然微微突起两个骨包,赫然是即将化蛟的征兆。

少东家屏息凝视,心中一动,缓缓靠近。

他一时未蹲稳,“咔”地压断一根枯枝,发出动响,那条黑蛇倏然朝他抬了头,吐了两下信子,“嘶”的一声,飞快弹窜而来。

尖利如锥的蛇牙钉入他脚踝,剧痛骤至,他低呼一声,往后一仰,整个人跌坐地上。他低头抱腿一看,脚踝外侧赫然两个冒血的孔洞,泛红微肿,皮肉略鼓。

再抬头,那一蛇一蛟已经消失不见。

少东家坐在地上,怔怔望着远处的浮戏山之巅,目光沉沉,莫名感到胸口发紧。

怔了一息,他霍然回神,猛拍了一下额角,脚踝刺痛钻心,可方才的争执却像被这痛压下去,化作胸口一团莫名的焦躁。他忍不住想,若是不跟去,他还能去哪?拔腿便朝山下破庙方向疾奔而回。

庙中,赵二正倚在墙边磨那柄龙泉剑,偏头见少东家红着眼,心头一怵,道:“怎么了?”

少东家心中一点龃龉消散,撩起衣摆,露出脚踝一侧的两个黑洞。

“没毒。”赵二眉心拢着俯身察看,语气倒是难得温和,“一会就好了,别碰。”

语气里那点难得的温柔,将少东家方才的怒气冲淡了些。但他有些拿不准,定住了目光,看着那张脸,眼神泛出点迟疑。

赵二被他盯得久了,察觉那一瞬不对:“怎么?”

少东家喉头动了动,眼中一层不安渐起。他往后退了半步,神色警觉,眉角绷紧,咬牙开口:“你……你是谁?”

赵二脸色陡沉,冷笑一声,扣住他下颏抬起,语气低下去:“还分不清吗?”

熟悉的龙涎香钻入鼻观,少东家眼中堵着热意,慌不迭想要掩去狼狈,却感到双腿难以控制,脚步踉跄,似要跌倒。他低头一看,入目却是一条蛇尾。

赵二正要出声,顺着看去也顿住了。

下一瞬,赵二便觉腿上一缠,冰凉柔软之物绕了上来。只见那墨玉似的一截蛇尾,竟不知何时绕上了他大腿,轻轻一勒,将他定在了原地。

他眼神微动,抬眼望向面前的人。

少东家呆愣片刻,耳尖倏地泛红,似也没料到自己竟真的做出了这般荒唐之举——他不过是在脑中想想罢了,怎的身体先一步做了出来?

恼羞成怒似的,将尾巴恋恋不舍地抽回,抽到一半,赵二忽地伸手将那蛇尾拦住,低头端详,指腹在鳞片上轻轻一摩。那触感带着余温,覆着肌肤,恍若轻火烧过。

“怎么弄的?”赵二声音低哑。

少东家没作答,他没好意思说自己偷看蛇蛟交尾,结果被咬了一口。尾巴却像听懂了似的,蓦地缠得更紧,自他腰际绕上,滑进衣袍之下。蛇尾灵活得过分,甚至比五指更会寻人软处。尾尖一挑,解开衣带,接着缓缓游走,在赵二身上不疾不徐地摸索到某处。

赵二往后退了一步,却已被牢牢困住。他腰背一绷,喉间压着一声未出的小喘。少东家已凑近来,揽住他的肩,鼻息间溢出一股幽幽热气。他的舌尖悄然探出,那分叉的蛇信,在空气中轻快颤动,快得几乎不见影。

他低下头,湿润的蛇信自耳后一路游移至锁骨,留下一道看不见却感觉得出的痕迹。舔到颈侧,赵二肩膀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本能要躲,却被蛇尾缠得更紧。

少东家凑在颈窝嗅了嗅。薄嫩皮肤之下,血脉近表,他分明能感受到其中微弱的搏动,一下一下。

他动了咬一口的念头,紧接着也这么做了。

赵二还未来得及反应,脖颈一痛。两枚尖牙兀地刺入,一股热液自牙尖注入。

“你做什么?”赵二捂着脖颈,面色一沉,抬手便推,刚瞪了少东家一眼,毒素便又急又快发作起来,蛇性本淫,一点点灼起密密的热意。他登时身子一颤,双膝几乎要软下去。

少东家原本还低头嗅着他颈间的气味,被他一推,身子向后微退,眼神忽然就红了一点,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委屈,低低道:“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做了……”

赵二浑身热得近乎难耐。他将衣襟扯开些许,喉结上下滚动,低头一瞥,胸腹已泛起淡红。

他咬着牙:“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少东家小声道,想起所见所闻,羞得红透耳根,委委屈屈地低头,像刚出生的小兽,寻母似的,在赵二颈窝下埋着头拱来拱去,偶尔伸出那细细的蛇信,在皮肤上触了触,带着湿气与黏意。

赵二本想呵斥,可身上却越来越热,热得连小腹处都绷起一股强烈的胀痛。那处早已被蛇毒勾动,阳物不受控制地勃起,硬挺挺地顶在裤中,连前端都湿了一片,渍了薄衣。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发哑。

少东家伸手将他抱了个满怀,眸子倏地亮了,直勾勾地盯着赵二,凑近他耳边问:“可以吗?”

那声音带着一点含糊的“嘶嘶”声,像蛇临近猎物时发出的低鸣。

赵二咬着后槽牙,无可奈何地点了一下头。

少东家已动作飞快一路探入襟间,轻轻推开衣袍。指腹拂过他胸前的一对乳珠,手指不急不缓地摩挲揉弄,直至那两点颜色因情欲与寒意交织,染上一抹艳意的红肿,赵二眉心一蹙,喉头溢出一声闷哼。

手掌再往下,滑至腰腹,那里正浮出一片温热的潮湿。少东家蛇尾缠住他的腿,慢慢往外分开,将他那挺翘滚烫的性器彻底释放出来,手一探,就握住了那物。

少东家指节轻挪,缓缓往上撸了一把,只听得赵二倒抽一口气,头往他肩上一栽,面上浮红。

这阵子到处奔波,久违亲近一番倒别有一种感觉。

少东家吐了一下信子,手中动作却没停,掌心裹着那热烫的性器,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时而指尖挑在铃口前端,细细打转,逼出透明的清液淌到他指缝之间。

赵二被弄得喘息不断,指节死死扣在少东家背后,连腿都发起颤来,连带着下身的囊袋都吊得紧了。少东家将赵二顶端溢出的那点晶莹液体蘸在指腹,重新往后探去,在他尚未闭合的后穴处轻轻一抹。

那处方才才被尾尖搅动过,外圈已湿滑,他手指探进去一点,赵二吃痛整个人一抖,声音哑了:“停……”

少东家乖顺停住,低低自责一句,转而俯下身去,呼吸覆在铃口上头,那分叉的蛇信再次探出,绕着那红肿的顶端仔细打转、轻点,细密的触感如电流般窜遍全身。

赵二喉咙发紧,低头就见那人伏在他腿间,粗长的蛇尾盘了几圈,尾巴尖贴着他的小腿,轻快地甩着。长发落下遮了面庞,只能见那颤动的睫羽、微红的耳尖,以及在吞吐阳物时,那细腻雪白的下颌,因含得太深而微微鼓起。

少东家含住他整个性器,一点点往下吞,舌头抵着他最敏感的筋络来回磨弄。

赵二咬着唇,死死忍耐,可阳物已胀得厉害,一抖一抖地跳动,前端又涌出一股透明液体,顺着少东家的唇缝流了下来。

就在他被口舌爱抚得几近失神之际,蛇躯尾基的某一处缓缓开裂。两根蛇阳从鳞片之间逐渐挺出,形状与人类阳具相差甚远,更细长些,表面带着鳞纹,周围还有倒刺般肉钩。

赵二只觉身后一凉,那器物贴近了臀间,叫他打了个激灵。那触感太过异样,他后知后觉,少东家下身已经变成蛇身了,正欲并拢双腿,却被蛇尾死死缠住,动不得分毫。

他眼尾微红,目光迷离,唇间喘息断断续续,一手抓着少东家的发尾不肯放开,猛力一拽,骂道:“你竟然想用这种东西上我?”

少东家抬头望着他,眼中情欲早已翻涌,舔过他小腹的冷汗,忽低声唤他:“阿原……”

赵二一怔。

紧接着,少东家趁机低下头,用那细长的蛇信,抵在赵二铃口顶端,竟缓缓探入了内部。

“呃!”赵二声调变了,腿猛地一绷,背脊悬起,唇瓣紧紧咬住,额上已浮出汗水。

液体又被挤出数滴,溢在铃口边缘,蛇信柔韧得异乎寻常,一寸寸舔探进去,在极狭的通道中轻轻搅着,一点一点地剖开快感的缝隙。窄道先是酸胀,习惯了蛇信的进入便成了麻痒,赵二指节扣紧,眉心紧蹙,冷汗涔涔地从鬓角滑下,牙关咬得死紧。

分神之间,后穴也没被饶过。蛇阳一寸寸插入,头端进入的瞬间略有撑痛,而后是钩刺贴壁张开,轻抓内壁。赵二本就难忍,忽感那钩子般的微刺在他身体里绽开,与一触即走的顶弄不同,这种撕扯痛感顿教他战栗起来,腰背向上弓,牵扯到前端忽地抽离 ,便撕扯出层层快感来。每一动弹,那些微不可察的钩子就拉扯得更深,反而刺激得内壁收紧,甬道黏腻灼热,一阵阵痉挛着吸紧不放。

少东家俯伏在他腿间,一边轻柔挺入,将那根器官全数嵌进赵二体内,直到整根尽没,只余根部微微蠕动,一边蛇信伸缩不止,舌上前液盈盈,被来回挤出,又顺着茎身淌下。少东家抬起眼,眼神黏稠,不住地往上看。他有些嫉妒这蛇身的好处,可以将前后都照顾到,光是被赵二模糊的眼神居高临下望着,他的器官已在体内开始微妙地扩张。

赵二有所察觉,略微慌神,身下一紧一松,前后都被操弄,内壁被那种奇异的结构牢牢抓住,连带着腹腔也被胀得发热。

器物嵌在他体内,每一次抽出,倒刺便轻轻刮过敏感的内腔,带出一阵痉挛,复又挺入,又将那片酥麻顶到深处。抽出时轻了,倒刺带着些微拉力,引得脊背轻轻一颤,紧随其后又大力送入,重重扫过每一处软肉。那种摩擦不再疼痛,更像是钝钝的一刮,带着迟来的酥麻。

蛇阳在后穴里忽地深送一寸,钩刺一瞬轻吸内壁,同时铃口蛇信猛地抽出,伴随着一丝舌上的回卷。那一瞬的剐蹭激地赵二急促喘息两声,下一瞬,性器猛地一跳,喷涌出滚烫的浊液,汗与精交织,沿着腿根蜿蜒而下。蛇阳仍嵌在体内,未曾抽离,顶端贴在穴肉深处搏动,像还未尽兴。

“舒服吗……”少东家抬头轻轻吐气,唇角带着殷红,分叉的信子从牙间探出。同时加快了下身的抽插,带着丝丝水声,淫靡不堪。那物在赵二体内来回冲撞,倒钩搅弄得内壁一阵阵抽搐,夹得更紧。

赵二刚泄完身,脸侧微微别开,已喘得不成样,唇角涎丝未断,眼尾泛红,湿漉漉的,呼吸一丝丝泄了出来,一副神魂失守的模样。

他多半是想骂人的,奈何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蛇尾骤然收紧,将赵二大腿牢牢缠住,冰凉鳞片摩挲着皮肤,带起一阵战栗。尾尖又贴上小腿,轻快甩动,光线下反射出细腻的光泽,安静的庙宇中,唯有鳞片摩擦的细微声响,混合着水声在耳边回荡。

那一点点回神的空隙里,赵二却觉身后又多了一截触感。

他有些疑惑。

不是那一根。是另一根,正贴着股缝擦蹭。

后庭方经少东家开拓过一番,里头黏腻湿滑,紧缠着那灼硬的蛇阳含吮不休,但这还不够,少东家眸光灼灼,抬高上身,手指沿着赵二颈部的弧线滑下,抚过他胸口的红痕,落到腰际。他的气息喷在赵二耳畔,蛇信颤动,又湿又热,第二根蛇阳贴了上来,伏在股缝外不肯离开,顶端在穴口边缘轻轻一点,便引得穴中原先的那一根也微动了一下,钩刺贴壁牵扯,腔内一阵收紧。赵二眼底闪过一丝惊惧,紧盯着少东家不放。

“不行!”他头皮发紧,声音带着疲惫的戒备与警觉。

少东家没有动作。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声唤了句:“阿原……”

“别不要我……”声音哑哑的,蛇身盘绕,从赵二腿缝间穿过,压上腰际,将人缓缓托起。“我想和你一起去太岳。”

他轻吻上赵二的下巴,再一路亲到唇角,伸出舌头去润了润,鼻息沉沉,沾湿一小片肌肤。他小心地舔过颈窝中一处红痕,像要将那里哄平似的。指腹在赵二胸前一点点揉捻那对挺立乳珠,乳头被他捏得泛红,顶着汗意轻颤。

赵二被他一边抱着亲吻,一边缓缓进出下身,前头上下都被那手揉着、握着来回套弄,身子几乎要散了,脊背像弓一样绷紧,喉咙滚动几下,终于发出一声带颤的低吟。少东家指尖贴住那滴透明液珠,缓缓抹开,再细细描着顶端冠缘。

“不可以。”赵二稳住声线,低声咬字。

少东家有点赌气,握着要害的手指一紧,不忿道:“为什么!那你就让我、让我把另一根也放进去。”

赵二盯着他,喉头上下滚动一瞬,有些难以置信,他闭了闭眼,半晌,喑哑道:“不许你上太岳台。”

少东家一顿,蛇尾圈得更紧了些。“你宁愿……这样也不肯让我去?”

见赵二没有应,少东家猛地一抬腰。那第二根便顺着湿意从旁侧挺入,仅是头部挤入的瞬间,赵二身体便在震惊中痉挛,眼睛猛地睁开,澄亮的瞳孔骤然收缩。

腰背僵硬,像要将那根器物拒之体外。那根覆着细鳞倒刺的器物,却是不管不顾地推入。撑开之时,肉壁本能地排斥,又忍不住因那一点点摩擦生出战栗,疼痛与酥胀紧密缠作一团,教赵二连呼吸都难了。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从中劈开,牙关颤颤,眼前一阵阵发黑。

尾部的倒刺张开,与穴肉纠缠,腔道被逼迫着扩张,抽动之间带起腔壁连番震颤。

他来不及骂,尾间已没入大半,两根蛇阳挤在体内,撑得他穴口张得极满,腔内几近胀裂,喘息一声重过一声,两根一齐挺入,顶端抵住内壁深处,浅浅一顶,便碾中那一点敏感,才叫赵二从喉中低声呛出一口热气。

没有多话,只有水声一下一下淌在两人交合之处,被穴肉夹住的两根在腔内缓缓交错,每退一寸,便被不舍地缠住,每进一分,便被肉壁迎着收缩。

赵二眼角泛出水意,下唇咬出血印。他再无余力言语,整个人向下塌了些。只有喘息愈发沉重,唇角带出些破碎的湿音。体内被两根撑满,穴壁被逼至极限,在那种饱胀与撑张中升起一种诡异的快感,筋肉被不留缝隙地撑开,每一处都被密密贴住。

赵二眼神失焦,一阵剧烈的后悔袭来,不该答应,不该纵容他两根一起进来的。

钩刺抵着肉褶收张,连深处都被两种不同角度地挤压,那些刚被操开的甬道还带着抽搐,又要适应新的胀满,顶到深处连小腹都鼓起一块形状来。

少东家伸手向赵二前腹探过去,摸到那处高起的弧度。那是一块被两根从体内顶出的柔胀,隐约可见跳动,他用手掌轻轻按了一下。

两人几乎同时漏出一声喘息。

赵二浑身一抽,微一吸气,腰际不自觉地向后一缩,肌理收紧,连带着那两根一齐被夹紧。穴内湿得厉害,紧裹住那异形之物,稍一抽动便带出一股水响。

少东家险些在直接泄了,这一遭实在快意没顶,加快动作,贴着赵二耳边不住变着法叫着他,一会是赵二哥,一会是阿原,一会又叫他廷宜。

赵二听着忍不住烦,手一抬,反手去捉那乱舔不休的蛇信。

舌头滑极,没捉稳,反倒被少东家一口卷住,缠着他的手指,湿润的舌面来回缠绕,舌尖细细地舔他指腹,一下又一下,伴随着细细地呻喘。

赵二紧咬牙关,这厮连忍住声音都不懂吗?

“闭嘴。”

传来一声更低的“嗯……”带着委屈与快意,含在喉头的声线,化成水似的黏在耳骨。

赵二下身早就再次挺翘,顶端沁出清液,与方才残留的白浊混在一起,沿着柱身蜿蜒而下,被少东家握在掌中,来回套弄。那阳物生得白润,顶端绯红,与狰狞的蛇阳一比,竟有些秀气了。

蛇阳又狠顶了一下,两根交错着磨弄,角度不同,像是前后包夹,又像在里头相互搅合。钩刺刮过最敏感的那处小肉结,赵二轻呜一声,胸腔发紧,穴内又是一阵剧烈收缩。

蛇身圈得更紧了,像是猎物将死的最后纠缠。两人之间连缝隙都没有,只剩下水声与喘息交错。

几番动作,少东家再也忍不住,身体一颤,蛇阳深嵌体内,尾尖绷紧,随之一股股浓精喷涌而出,注满腔内。赵二被这一烫,不由瞪大眼,喉中一声极短的呜咽,整个人弓起,阳物猛地抽动,接着便是一股热白从前端猛地迸出,双腿直抖着收不回。

只道是蟒蛇拖得浑身堕,精魅搦来双眼空。溶溶泄泄,欲皱还休。

“满意了?”赵二的声音黏着湿气,像是未干的吻尾。

少东家正要起身,骤觉两人发丝缱绻不肯分离,黑白相间,如同数条小蛇。

Chapter 82: 斩三尸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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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松开尾巴之后,赵二起身,他动作一顿,脚下略微趔趄。

那一瞬,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恼意,眉峰轻蹙,像是身下方才留下的胀痛还在。

少东家看在眼里,蜷了手指,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将蛇尾收了回去,鳞片缓缓没入肌肤,直至消失不见。整个人还是怔怔站在那里,腰背微绷,还不习惯重新成了双足之身。

他没披外衣,就这样赤着上身,看着赵二在榻边一件件穿衣。他抬起头,目光在赵二身上落了一瞬,就再移不开了。

赵二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那些鳞片的印痕,是两个人肌肤形成的小小榫卯,严丝合缝。

衫子覆上肩,衣襟合拢,再系好腰带。

那条腰带在赵二指间拉紧时,少东家心里也跟着一寸寸地抽紧。

他突然意识到赵二要说什么了。

赵二略长地凝视他一瞬,视线在他身上迟迟游移,像是从他身上,将什么无形的东西一点点带走。

许久,赵二低声开口:“记住你的承诺。”

少东家喉间堵住了,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半晌,才垂下眼睫,“我等你。”

赵二只垂着眼,没看他,发丝落下,隔了一层霜似的:“不必。”

冷冷一句,将先前残留在空气里那一点缱绻,连同暖意,一并浇灭干净。

少东家眼中浮起一层细碎的慌恼,“为什么?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赵二手上本在理衣襟,闻声动作微顿。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带着嘲弄笑了,轻轻“嗯”了一声。

少东家胸口愈发不安,脑子里乱糟糟的,太岳台下……到底会发生什么?

他没说你一定要活着出来,生怕说了这句话,就泄露了那一线生机。

……

太岳台下。

此处被玄元教凿空为洞府,教众来往如织,布防森严。但云载容若无事,一路乘了升降梯,徐徐下行,直抵太岳台最底层。石梯沉重,咯咯作响,幽暗灯火间,映出他眉宇间一丝冷峻。

四下里阴风微动,洞窟深处弥漫着一股湿气。云载皱眉,目光向前,见中央八卦台上,新竖起两根粗逾手臂的石柱,其上各绑着一个孩童。

云载瞳孔一缩。他从那两人身上,隐隐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似同根同源。此景未令他惊讶,然而这两人竟这般年幼,却大出他意料。他心头一沉,暗忖:“他们理当与我修为相若,怎地竟是孩童模样?莫非我当年逃走后,玄元教暗施手段,将他们囚禁,并以奇术禁锢躯壳?”

他不再多想,迈步走上八卦台。那两名孩童彷佛心有所感,同时抬起头。火光映照下,三人容貌仔细看来,五官轮廓竟颇为相似,宛如骨肉兄弟。

这两人,正是云栽与云裁。昔年少东家曾身中情毒,正是此二人替他解去。只不过,这二人皆被施以易容幻术,外人从不见其真面目。如今真容显现,竟与赵二幼时颇有几分相像,叫人一时恍惚。

云栽嘀咕道:“他怎地比我们要高?”声音稚嫩,带着几分精明机巧。

云载背手而立,眼波无澜,绕着石柱踱了两圈,目光在那缠绕于二人身上的铁链上流转不定。那铁链通体乌黑,符纹隐隐流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云裁叹了口气,道:“不用白费心思了。这锁链,是专门囚禁三尸之物,寻常内力,休想破得。”

云载闻言,耸肩道:“你们已知道了?”

云栽与云裁相视一眼,俱是苦笑。云栽道:“也不过是一年多前的事而已。那时我二人因争抢教中功业,偶然相遇。起初只道对方是九流门派混进来的假冒货色,处处提防。谁知暗中几番探查,方才发觉,咱们竟都是孤云师叔收养,自小同在门派长大,却从未谋面。”

云裁接道:“我们联络不到师叔,得知他失踪已久,我们在他房里搜出几封旧信,一点一滴查下去,才知道……我们从来都不是凡人。你可知,这些年我们无论如何也不曾再长高,为此还四处求医问药,却总查不出缘由。原来,咱们都只是三尸,非人非鬼……十几年活在这世上,却不知自己究竟为何物。”

两人语声低沉,脸上皆露出痛楚神色。十载自以为人,忽然得知不过是寄生之虫,自难免有些不真实之感。

云载眉头紧蹙,沉声道:“那本体……是谁?”

云裁抬眸,眼中带着一丝怨毒,恨声道:“裁云而出,可为昝。云所承载,是为居。云行雨而栽,是为润。我们,便是昝居润的三尸。这老头如今妄想长生不死,必欲除却我们三人。云载,你快走吧!他很快便要回来了。”

他话音一落,忽有寒风猛然灌入,灯火摇曳不定。

云载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自踏上浮戏山起,便有许多往事在脑海深处浮现。他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他与眼前这两人不同,他是最先被造出的那一个。

当日,他初睁眼时,尚是孩童之躯。只粗略扫了一眼周遭,便见数名玄衣人环立,称呼他为云载。一旁躺着一名昏迷的少年。那少年肤色苍白,呼吸微弱。云载心头忽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未及细思,便向前走了数步,转瞬间便由孩童骤然长成青年。他不曾多留,随即自太岳台仓皇逃走。

此后,他一路辗转躲避追捕,渐渐知晓那些玄衣人乃玄元教中人。然而,他记忆里,却并无任何有关昝居润的影子。

他凝神盯着云裁与云栽,平声问道:“你们……没有初生时的记忆么?”

云裁与云栽对视一眼,俱是摇头。云裁道:“我们醒来时,便已在孤云师叔身边,自那以后,再无其他印象。”

云载神情愈发凝重,语气却已带上笃定之意,道:“你们被人骗了。云载者,为快;赵,便是快走之状。云裁者,破云而出,是为光。云栽者,云人言也,人言所栽,便是义理。我们……不是那昝居润的三尸。”

云裁闻言,顿时长出一口气,面上竟依稀带出几分轻松,道:“那太好了!若真是赵大人,他贵为府尹,怎会轻易杀我们?”

云栽却眉头微蹙,目光闪烁,道:“可是……永生之事,世人皆所贪求。若真如你所说,我们乃是赵二的三尸,为何昝居润要将我们囚在此处?昝居润会那般好心,替赵二收集三尸,好助他成就永生么?”

此语一出,洞中气氛乍然凝滞。

云载沉默片刻,慢慢摇头。他亦不以为然。以昝居润心性,绝不会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然而昝居润所行诸般布置,却偏偏在促成此局。难道他是欲借此二人,与赵二交易,以图仕途之利?还是另有深谋?

云载眉头深锁,低声问道:“昝居润可曾向你们提过他的真正打算?”

云裁与云栽皆苦笑摇头,道:“他只道我们是重要之物,绝不能离开此处。至于他欲作何用,我们亦一无所知。只晓得……若永生仪式真正开始,我们必死无疑。”

云栽声音微颤,望向云载,道:“你……可有什么法子?我们……不想死。”

他声音虽稚嫩,眼神里却满是恐惧。十载以为自己为人,如今却知不过是一具虫壳,任人摆布,岂能不惧?

云载心中念头电转。他们三人虽同为三尸,彼此未必生死与共,但比起昝居润或赵二,他们之间仍有天然的盟友之缘。云载更知,赵二因桃源一行,寿元已大为折损。若让赵二知晓真相,必欲除三尸而后快,以保自己生机。

若想活下去,他们便必须令赵二与昝居润两方俱败。然而,赵二若死,他们三尸也必随之消亡。要在此局中求生,必另引一方力量介入。

云载心头忽闪过一个人影。他目光微动,神色不由一沉。

云栽看他神情异样,急声道:“他……他会站在我们这边么?”

云载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缓声道:“不会。除非,我们能给他足够的理由,使他不得不出手相助。”

三人又低声商议良久。云载渐渐得知,昝居润竟并非玄元教中人,他与玄元教曜主之间,不过偶有往来,似是互相利用。而他们二人之间,更似暗中另与一人有所勾连。

云载凝视着那两名面容稚嫩的孩童,只觉心底冷意更甚。这两人看似年幼,却与他同根同源。只是,显然有人暗中施术,封住了他们的修为与心智,使得他们如今心思单纯,几句话便将他们骗得死心塌地。

他微一叹息,眸中却闪过一抹决然之色。

 

到了约定的日子,正是庚申日。

日色正烈。太岳台上空,天穹万里如洗,唯有几缕白云偶尔掠过山巅。

云载抵达太岳台时,赵二早已立于台上。他一袭白衣,腰间别着龙泉古剑,剑鞘乌黑发亮。那一头白发未曾束起,随风轻拂,倒也与这身素衣相得益彰。阳光自上直泻而下,映得他面容分外冷艳。

浑天仪在台中央悠悠转动,金属轮廓折射日光,投下森冷光影。正午时分,日晷上一道短促的阴影,随着时间挪移。空中不闻鸟啼,唯有齿轮轻咔之声。

赵二听见脚步,转过身来。云载提着衣摆,拾阶而上,步履看似从容,眉宇间透出一丝锐利。他环顾四周,只见台上十步一哨,官兵持械环列,将太岳台围得水泄不通。铠甲在日光下泛着寒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云载微微一笑,道:“这般阵仗,我若是想与你说几句体己话,恐怕都不方便了。”

赵二抱胸而立,冷声道:“留着到牢里再说吧。——来人!冒充朝廷命官,拿下他!”声音未落,周遭两名官兵疾步上前,出手如风,将云载牢牢按住。云载愣了几息,尚未来得及反抗,便已被五花大绑。

赵二目光不曾从他身上移开,他一向谨慎,自初见云载之时,心中便存疑。此人与他不仅容貌相似,更像被人刻意安插在他身旁。尤其当云载当日开口唤出他那被弃用多年的曾用名,他立刻便猜到此事必与玄元教脱不了干系。这一次,他绝不容再生纰漏。早在上山之前,他便飞书调动开封府人马,欲出其不意,探个水落石出。

赵二背负双手,脚步未动,冷冷道:“十年前,我曾失踪过一日。后来是曜主在此附近寻回我。那一日……我自觉昏睡,并无多大异样。可如今想来,处处疑云。今日,我便要将这旧事,一并查个分明。”

随后一挥手,一名孤云弟子闻令,快步上前,熟练地在石台边操纵暗格机关。随着咔嚓一声脆响,整座升降台沉沉震动,石屑簌簌落下。

云载神情带着几分嘲弄,启唇道:“看来你那时,果真是全程都未醒来。你就不好奇,他究竟在你身上做过什么手脚?”

赵二眯了眯眼,质问道:“你在现场?你到底是什么人?”

云载轻轻叹息,苦笑道:“我是……你的一部分。”

赵二目光凌厉,喝道:“什么意思?”

他嘴上不露分毫破绽,心头已隐隐泛起一丝寒意。云载话里语气太过肯定,分明不是信口胡言。

云载开口,慢道:“我们可以合作。我并不替他做事。而且,我知晓许多延寿的法门。只要回到桃源,取得长生蛊,你也能铸造属于自己的寿池。以你的能耐……”

话未说完,他蓦地止住话头,神情一敛。

赵二眉峰紧蹙,默然踏步,忽然伸手,一把扯过云载身上的绳索,将他往升降台上拽去。

轰隆隆——

巨大的机械声中,整座石台逐渐下沉。尘灰飞散,岩壁上镶嵌的火烛,随台下降而逐一亮起,将下方深邃洞窟映得明灭闪烁。

赵二不着痕迹皱眉,下意识伸手按在剑柄之上。他向来心思精密,此地自古便是风水奇地,即便先前破了压胜之局,他仍觉此处阴煞未尽,胸口时生一阵郁闷。

云载眼角带笑,语声平静中透出一丝诡谲:“你可曾听过……三尸神?”

赵二眉头骤然一跳,目光牢牢锁住他。

这是道家的说法。赵二有所耳闻,面上却不显声色。只见云载娓娓道:“尸者,神主之意。道家言,人体有上中下三丹田,各有一神驻跸其间,谓之三尸,或称三虫、三彭、三尸神、三毒。人自胞胎而生,食五谷精气,腹中遂有‘三尸九虫’,乃为大患。每逢庚申之日,三尸上告天帝,密奏人之罪孽,欲夺其寿数,令其速死。人死之后,魂升于天,魄入于地,惟三尸游走人间,便是所谓之鬼。若四时八节,祭祀稍有不敬,即生祸患,万病竞作,伐人性命。”

他说到此处,赵二道:“而今日,恰是庚申之日。”

“而你是……我的三尸之一。”

云载按了按衣袖,神情不见慌乱,反露出一丝似笑非笑之色,道:“你似乎并不甚惊讶。十年前,他替你提取三尸之时,你难道不觉得,这种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才是真正的蹊跷之处?”

“比起那什么长生蛊、炼蛊续命的歪门邪道,斩三尸……才可算是道家正宗成仙之路。”

赵二心头忽然一热。那“斩三尸而成仙”之说,自古便在道书中传得神乎其神。然而他随即心中一凛,冷声道:“无缘无故送我成仙之路?那更该提防。世间何有白白的好处?”

升降台终于落地。岩壁震动,火炬在黑暗中列作两行,闪烁如星。

忽有一名官兵疾步而来,抱拳禀道:“启禀大人,此处已彻底搜查清理,擒获数名玄元教余孽,正在严审。”

赵二略一点头,目光依旧锐利。他心中却翻涌起疑云。原本以为云载将他引来此地,定是另有布置。如今一路下来,竟毫无异状,未见半点埋伏,反倒是平铺直叙。

他负手缓步,在洞窟内巡视。脚下石地上,隐隐留着些暗色痕迹,与一年前所见,几乎无甚分别。赵二眉心紧蹙,不肯稍有松懈,沉声下令:“继续搜。”

说罢,他缓步走向洞窟另一侧,驻足于正指挥搜捕的那名官吏身前。那人坐在一张轮椅上,衣衫整洁,面容白净,只是双腿一年四季盖着厚毯,由一名侍卫推着。那侍卫低着头,毫无声息。

赵二开口道:“昝老。”

昝居润闻声,叫那侍卫将轮椅转过来。他面色从容,拱手为礼,语气恭敬:“府尹大人。这一层已略作清扫,尚有一处古怪。还请大人亲自一观。”

赵二目光微动,淡淡点头。昝居润便示意侍卫推着自己,朝紫薇垣方向行去。

几人抵达一间密室。室中光线幽暗,正中立着一面硕大的古铜镜。铜镜高逾丈许,镜面微泛蓝光。最诡异的是,镜中并无来者身影,却显出另一片奇异景象。

昝居润抬手指向镜面,语气低沉:“此镜似是异宝,疑与某处空间相通。那空间里,另有玄机。”

赵二眸光凝注,只见镜中浮现出一方高台。高台之上,地面布着紫微垣的星图,繁密星座,勾勒天穹。台上赫然立着两根巨柱,柱上各缚着一个孩童。二人肤色惨白,面上泪痕犹在。

那两个孩童,竟像是察觉到有人在窥探一般,拼命向外张口疾呼。可无论如何,赵二都只能看见口形,半点听不见声息。

就在此时,赵二忽然身子一晃,猛地一个趔趄。也不知是谁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他猝不及防,整个人便直直撞向那面古铜巨镜。电光石火间,他下意识一紧手腕,死死攥住那缚着云载的绳索。便这片刻之间,竟把云载也一并扯了进去。

一阵天旋地转。

待赵二爬起身来,眼前景象已是全然变换。他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冰冷坚硬的石地,而是一片幽暗空阔的台面。地面上密布繁复的星象纹路,星光闪烁,恍如夜空倾覆。

云载在旁蛄蛹着难以起身,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登时一沉。

两人几乎同时心中一凛,暗道:不妙!

只见脚下那一幅星图上,紫微星骤然亮起。

忽然,远处传来碾动之声。轮椅的轮子转动,碾在石面上发出极细的咔咔声,说不出的阴森。昝居润推着轮子,从阴影中出现。他脸色从容,神情平静,膝上横卧着一面小巧的铜镜,背面依稀刻着瑶台篆字。

随着他现身,赵二注意到他干瘪的手中,握着一柄三首金刚杵。那金刚杵诡谲奇异,三颗头颅栩栩如生:一颗皮肉尚新,是活人新首;一颗已腐烂溃烂;最后一颗则是森然白骨。杵身更刻着佛门梵文,古怪非常。

此刻,星图上的天皇大帝星亦大放光明,整座台面泛起诡异光芒,将众人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赵二双目微凝,望向昝居润,眼底不免有几分戒备,心中也暗自生出几分寒意。

昝居润微微一笑,语气温润:“府尹大人,恭候多时了。”

赵二冷声道:“你与玄元教,究竟是什么关系?”

昝居润微一摆手,眉目间带着几分不屑:“那等办事不力的鼠辈,也配与我同列?不提也罢。不过,大人,你且放心——我对你并无恶意。只盼你长生久视。眼前这几个俱生神,大人若能亲手斩之,岂不是一举除却后患?”

俱生神,正是佛典中对三尸神的别称。再见昝居润手中那柄金刚杵,他更觉笃定:此人出身佛门无疑。

再看台上,两根巨柱之上,锁着两个面色灰败的孩童。此刻,云载才堪堪爬起身来,仍被捆缚,神情颇有些狼狈。那情景看在眼里,平添几分荒诞。

场上三人皆属“尸身”,此刻齐齐将视线投向赵二。见赵二并未立即显露杀机,云裁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人,你还记得我么?我是云裁……上次,还是我替大人手下解过情毒……”

云栽也连连附声,面上泪痕未干,声音颤抖:“我不想死……我从未害过任何人……大人,求你,饶我一命呜呜!”

云载侧头瞥了他们一眼,眉峰轻蹙,淡淡道:“别吵。”

赵二轻点下颏。

他未曾料到,这两名“尸身”,竟与他早有一面之缘。这二人如今再无易容之术,初时未能认出,只是听声音透着几分熟悉之色。此刻,他并不担心二人欺骗自己。如今局势已然险恶,这二人之命,尽在他掌中,断无作伪之可能。

还有那云载,年纪已成青年,与另外二人年幼模样迥然不同。赵二心头一转,已然猜到:必是云载当年逃脱之后,玄元教加紧了对其余两尸的禁制,以致他们心智与外貌俱被封锁在幼年时分。

赵二深吸一口气,视线移向昝居润。他绝不信昝居润会无缘无故现身于此,更不信此人真怀好意。只听昝居润谈及玄元教时言辞不屑,似是另有所图。赵二素来疑深,也绝非毫无后着。此番未带少东家随行,正是因料到此行暗潮汹涌。

此刻乍遇异局,他心中已有盘算:只要能争得片刻喘息,他定可施展退路。

他尚不知昝居润究竟欲图何事,只心底隐隐感到:此人绝不简单。昝居润所言斩三尸,他并不愿顺其所谋。若真一剑斩去三尸,未必便能掌控自身,反倒是落人圈套。

赵二心中一定,脸色无甚惊惧,双目冷峻盯住昝居润,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瞧着昝居润并不急于出手,只似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们四人,仿佛正观一出好戏,赵二便暗中收敛心神,视线四下游移,寸寸打量周遭。

忽然,他眉峰一挑,只觉空中似有几缕极轻极细的气息,若有若无。他心头一紧,霎时明白:此地,不止昝居润三尸,还潜伏着更多人!而且……数目不在少数。

他走出几步,想离开高台。岂料方才迈下两步,便撞上了一堵无形之壁。那空气墙发出嗡鸣。他眉头紧蹙,猛然转头望向昝居润。

昝居润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眼中透着几分戏谑,望向台上如笼中困兽的几人,神态悠然,宛若台下看戏之人。他一抬手,轮椅向前碾动几尺,站在了某个点位上。轮子碾在石地上,发出“吱呀”声。

“若府尹大人迟迟不肯动手,那便……让老身,来助大人一臂之力罢。”

他声音甫落,以金刚杵叩了叩地面。铿然一声脆响,余音在幽深石窟中回荡不绝。

四周本是空无一人,霎时间,却见空气隐隐波动,一道道身影自暗影中浮现而出。俱是一袭玄衣,神情冷厉,玄元教中人。他们先前凭借某种奇术隐身,此刻现身,整齐地列成阵势,齐齐举起手中铜制星盘。

那些星盘上,铭刻密密麻麻的符文。下一刻,只见十数道湛蓝光柱猛然自星盘上冲天而起,在半空交织回旋,旋即又疾疾收束,汇于紫微星上方。

赵二胸中遽然一窒,一股森冷之意从天灵盖直直贯入脊骨。那蓝光之中,有无数双冷漠的星眸,幽幽锁定着他。他蓦地咬破舌尖,生生逼退心中翻涌的昏眩,双臂一振,“锃”的一声,将龙泉剑横格在胸前。

那星光越凝越盛,旋转间竟聚成一团巨大的光球,愈显炽烈,光芒刺目。只听“轰”然一声,那团光芒化作一道凌厉的流星,破空而下,直击赵二天灵!

赵二闷哼一声,猛地单膝跪地,剑尖狠狠支在地面。他周身衣袂狂舞,白发亦随之飞扬。

云裁见状,骤然发出一声尖叫,声音里满是绝望:“完了!是心魔劫!”

星图上,紫微星仿佛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灯,闪烁几下,便失了光彩。

云裁、云栽二人俱被绑缚在柱上,动弹不得。此刻三人俱是身陷囹圄,宛如砧板之上待宰之鱼,生死全操他人之手。

云载双目一厉,蓦地偏身一闪,急步掠至一根石柱后,压低声音,喝道:“云裁!伸手!快替我解开绳索,我来牵制住他!云栽——你速速看阵,可有破解之法?”

云栽脸色惨白,冷汗顺着鬓角簌簌滑落。他一双眼睛急切地在星图与周遭符阵间来回扫视,越看面色越是绝望,哑声道:“不行……这个阵法……阵眼在外,我们……我们破不开……”

昝居润听在耳里,全无动容。他轻微俯身,语气忽然温和起来,道:“府尹大人,尔之才情天下罕有,何苦屈居人下?那高位之上,未必比你更胜一筹。何不……取而代之?”

赵二身躯微微一震,双目中忽闪过一抹异样光芒。他慢吞直起身子,仿佛仍陷在幻境中,拖着剑锋,身形微弓,双唇微动,喃喃自语:“杀……”

云裁急得泣声连连,几乎泣不成声:“大人!大人,醒醒啊——”

云载脸色一沉,厉声喝骂道:“别哭了!快给我解开!再不动手,我们都得死!”

云裁声音带着颤抖,道:“我……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你的结——”

话音未落,寒光乍现,一道利芒掠过他颈侧。只听“嗤”的一声,他的喉咙瞬间被割开,鲜血喷涌而出,如雾如雨,溅落在赵二白皙的下颏之上,化作一抹骇人的猩红。

那血顺着地面流淌,蜿蜒淌入布满星图纹路的石台中央。五帝内座之中,原本一颗苍白星宿,竟渐渐被鲜血染成赤红,宛如一只凶兽之目,暗中注视。

云载脸色一沉,低声道:“糟了。”

他眸中闪过一丝狠色,陡然咬紧牙关,猛地欺身而上,与赵二在高台之上激斗。二人刀光剑影,步法如幻。赵二气机凌厉,招式疾若风雷,云载数次险些命丧剑下,但皆以巧劲和身法闪避,数次负伤,鲜血渗透衣衫,仍咬牙死撑。终于,他借着赵二出剑微滞之际,猛地回身一拧,将赵二手中剑锋反划,硬是用那剑刃,砍断了缠在自己腕上的束缚。

云载一脱身,未及喘息,便即张望四周,疾步摸索破解那无形空气墙的破绽。

另一侧,云栽脸色惨白,唇色几近透明,神情如濒死之猫,发出一声凄厉而短促的哀叫:“救我……救我……”

云载眸中寒光一闪,侧身躲过赵二骤然劈来的一剑,心头如火焚烧:“怎的还不来!?再迟一步,便都要死在这里了!”

眼看他体力不支,脸色露出肉痛不已的表情。

下一瞬,他深吸一口气,神色一肃,将这些年来心底积郁的一腔痴念,如洪流一般,倾泻而出,尽数灌注回赵二体内。

赵二霎时一僵,动作顿住,眼神空洞地环顾四周。那目光中再无半分机锋锐利,倒像失了魂魄一般,木然凝视着身前的一切,却无法将周遭景象接续为完整的认知,只是孤立地看着每一样东西,仿佛天地间所有事物都变作了彼此毫不相干的碎片。

云载咬牙,心中无定:“不知这痴念,究竟能压制他多久……难道……我终究看错了那个人?”

 

与此同时,远在山脚之外,少东家手中接过一只急急飞来的鸽子。竹筒微启,展开纸卷,眼光电扫,短短几息已将信上字句尽数看完。他指节微颤,胸口仿佛擂鼓般起伏。

以逐渐失去情感为代价,换取永生,究竟值不值得?

他一时间只觉心乱如麻。若从国计民生而论,赵二长生不死,也许可保国家昌盛、社稷稳固。可若那永生之道,偏要斩断七情,若要以不断杀戮、夺人阳寿为代价,对他来说,倒是好接受一点。

“若要杀人延寿……”少东家暗自想道,“若只杀恶人,未尝不可。实在不行,杀契丹人也行。”

念头一起,他自己也为之心惊。

历代王侯帝王,哪个不曾向往过长生?而千百年来,又有几人能不被这欲念吞噬?他是未来的天子,若真到了那一步,他又能忍得住么?

少东家心底忽然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

可若此刻袖手不管,他没有那么无私。他也无法判定,自己究竟是想救社稷,还是只是自私想留住那个曾经的人。

无论如何,他终究还是做下了决定。

“至少……我要亲眼见他最后一面。”

从山脚到太岳台,少东家感觉这几分钟漫长的像永恒的一小片。

及至登临太岳台,他眼前所见,却叫他如坠冰窟。只见台上血迹遍布,尸骸横陈,昔日肃立的官兵,竟无一人幸存。殷红的鲜血沿着台上刻满符纹的沟槽汩汩流淌,顺势垂落,汇成一幕血色水帘,簌簌作响,森然可怖。

少东家咬紧牙关,伸手拉动那操纵升降梯的铜杆,只听机括作响,沉重如雷。升降台缓缓上升,他随即踏步而下。

越往下走,他心中愈发发寒。空气中弥漫着刺鼻血腥,触目所及,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刀痕剑孔,触目惊心。

全是官兵。

少东家皱紧眉头,心头涌起一股疑惑:“玄元教的人……哪儿去了?为何不见半个影子?莫非另有机关?”

他一层层探查而下,却只见死寂与血色,赵二的身影更是杳然无踪。心头焦躁如焚。

他又奔上八卦台,脚步在台上来回疾走,绕了足有好几圈,仍是毫无所获。猛然间,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此前,他曾不慎坠落台下,被一股无形之力传送走的诡事。

“难道……台下另有一层?平日全靠阵法隐蔽?”

少东家目光一凝,再不犹豫,猛吸一口气,双目寒芒一闪。纵身自台边跃下。身在半空,袖袍翻飞,他蓦地运转全身真气,双臂一沉,施出千斤坠,带着呼啸风声,疾坠而下!

……

云栽竭力凝神,双眸血丝密布,死死盯着脚下密布符纹的星图。他双唇微颤,喃喃自语,忽然间,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双目兀地圆睁,厉声道:

“我……我想起来了!这是夺舍之阵!心魔,是要动摇神志;紫微星象征赵光义,而四周环拱的星座,便是我们三人;至于那天皇大帝,便是昝居润!这阵法……是要让天皇大帝取代紫微星!若要成功,必有两处阵眼!一在昝居润脚下,另一处……便在我们脚下!”

云载闻言,浑身一震,心中如有万千线索瞬间连成一条脉络,是夺舍!昝居润……是想趁斩三尸之后,夺赵二永生之躯!

他目光如电,急声喝问:“那怎么破阵?!”

云栽脸色惨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喘息道:“这里必定埋着某件与赵二气机相系之物!只要将它挪开或毁去,阵法自破!”

云载深吸一口气,扫了一眼脚下那块纹路繁复的石板,脸色急转变得难看。

就在此时,头顶忽然传来破空之声。

只见一道人影,自上方疾坠而下,衣袂猎猎,气劲如风雷。砰然一声,那人重重落在石板之上!坚实的青石竟被生生震裂,碎石迸飞,石屑如雨。

云裁、云栽俱是一怔,随即面露狂喜。

云载目光一亮,厉喝道:“快!把下面的东西找出来!”

少东家虽一头雾水,却也不及多问,手掌在碎石堆里探了探,蓦地指间一触,竟摸出一个雕刻精致的小宝箱!他顺手将宝箱收进怀中。

顷刻间,只觉周遭气息一变,原本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潮水般退去,空气清新澄澈。那些原先高举星盘的十二名玄元教徒,一个个如断线木偶般委顿在地。那笼罩全台的无形屏障,顷刻间土崩瓦解。

赵二眼中本先前混沌如雾,此时闪过几缕清明之色。

然而,谁都未曾注意到,就在紫微垣阵图的破碎之处,那“五帝内座”中最后一颗暗淡的星辰,悄然间亮了起来。

高台边,昝居润望着眼前混乱的局面,嘴角忽然勾起一丝极轻的笑意。他目光森然,吐出一口气,语声低沉而悠长:

“人已到齐……中尸已斩……好戏,方才开场。”

 

赵二见到少东家,脸色一松,正欲开口:“你怎么——”

话未出口,少东家已冷哼一声,眉峰陡挑,厉声喝道:“少跟我叽里咕噜的!我今天,就是要留下!”

疾如闪电般探手,将赵二腰间的龙泉宝剑夺了过去。剑光乍起,寒芒吞吐,少东家身影一晃,剑锋直指昝居润。

昝居润眼神微凝,手中金刚杵微一举起,横挡在身前。只听金铁交鸣,火星迸散,那股凌厉剑势竟被他一招间尽数卸开。

“果然是个中好手。”少东家心中暗道,脚下一滑,身形飘退,手中剑骤然一振,划出一圈剑气,强行拉开距离,沉声喝道:“你们快走!”

昝居润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道:“大人,还是请快些解决这几个俱生神罢。不然……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金刚杵上的三颗头颅竟同时剧烈抖动,发出古怪的低吼。顷刻间,一层炫目的金光梵字自杵上透出,将他周身团团笼罩。少东家不明其意,心底涌起一股极深的不安。

少东家紧握剑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心头疾转:“这一次,我要把所有人都活着带出去……”

另一边,云栽目光恍惚,望见少东家到来,脸上忽然浮现绝望之色,身子颤了几颤,像风中残叶般闭上双眼,喃喃道:“完了……完了……”

云载一皱眉,沉声道:“怎么就完了?”

云栽声音发涩,带着死灰之气道:“潜龙、假龙……如今都在场。这下……阵法才算真正完整了。”

云载厉声道:“你说什么?方才不是才破了阵法么?”

云栽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如纸,摇头道:“不……这阵法有两层。破掉第一层,才能衍生第二层。如今瑶台镜又在昝居润手中……出不去了。”

赵二心中一动。

云栽叹了口气:“这第二层阵法……”

云载闻言,眼神转冷,沉默片刻,蓦地俯身拾起地上一块厚重的石块。他手臂骤然一抡,竟将那石块狠狠砸下。

只听一声沉闷至极的闷响,鲜血猛然溅出。云栽的头颅瞬间被砸得稀烂,红白交杂的汁液溅在一旁的石柱之上,殷红淋漓,惨不忍睹。

整个场中,气氛顷刻间死寂。

赵二心下不宁,琢磨着个中深意。少东家则是愣在当场,喉头发出一声干涩的抽气,瞳孔急剧收缩,不敢相信方才所见,声音拔高:“你做什么!”

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回荡。

他原以为,自己苦心筹谋,要将众人一同救出,万料不到,云载竟忽然下手,先杀了自己人。

云载抹了抹溅到脸上的血迹,眼中透出冰寒之色,冷声道:“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我要成为人。”

昝居润挑眉,嘴角勾起,眼神中闪过几分古怪的兴味,叹道:“好一个果决之断!十载生活,倒是让你愈发像人了,彭矫。”

彭矫神情冷肃,语气森然:“还不够。”他“哼”了一声,倏地转身,步下高台。

少东家震惊之色逐渐敛去,他这才发现,场上还有一具尸体,看伤口是割喉而死,这场上的剑,只有一柄。他胸中翻涌起无数念头,目光在赵二与云载之间游走,听着赵二低声解释,终于拼凑出真相。原来云载、云裁、云栽三人,竟皆是赵二的三尸。如今已斩其二,只消再除彭矫,便可成就永生大业。

赵二察觉少东家心头所思,目光在他脸上略略停留,“凡在人世,各有长生。”

另一边,彭矫走到昝居润面前,径直踏入那层金色光罩。那护体佛光在他身周泛起涟漪,无法阻拦他分毫。

昝居润被掐得双眼暴突,呼吸骤断。他下半身本已不能行动,金刚杵在他掌中摇动,却再无法生出半分威力,此刻唯有双手拼命去扳彭矫的手指。可无论如何,彭矫那手掌纹丝不动,

彭矫声音低沉,冷笑道:“这一层金身,只能防得住‘人’。真可惜,我这个鬼,偏偏没死在你那第一个阵里。”

昝居润双目中闪过难以置信,喉中只发出“嗬嗬”两声,面色从涨红逐渐转为青紫。他拼尽全力催动掌中佛力,连环劈在彭矫的臂膀、胸口,却像砍在空影上,连一丝伤痕都留不下。

彭矫俯视着他,语声冷冽如冰:“除了本体,光凭你是杀不死我的。你想不到我竟然早知道有两个阵法吧,其实我对阵法一窍不通,只是那位大人,比起你,更看好我而已。”

昝居润眼中闪过骇色,眸子几近涣散,口中欲言又止。然而他的气息愈发微弱,力道也渐渐消散。终于,金光顷刻间黯淡,只余喉间几声破碎的气息,头一垂,了无声息。

彭矫甩开手,昝居润的尸体无声倒下。

这一刻,天地仿佛都陷入死寂。

少东家与赵二并肩站着,望着这场骤然而至的逆转,脸色都沉得如同乌云压顶。下一刻,他们不约而同看向彭矫,接下来,他要对付的人,便是他们。

赵二眸光沉静,看似镇定,他是此地唯一一个能真正威胁彭矫的人。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平静道:“把剑给我。”

少东家心头一颤,攥紧剑柄,迟疑不答。他深吸口气,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劝解:“我们只要能活着出去,不是更好么?又何必……”

赵二脸色不变,轻声重复:“把剑给我。”

少东家正欲开口反驳,赵二眯起眼睛,“绝不忤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少东家怔了怔,记起那句话曾在哪一夜许下,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如今缠得他动弹不得。胸腔像灌了融铅,沉闷而滚烫。明明想把他推远,为何又要用那种时候的誓言,反过来绑住他?

目光下移,看见赵二手腕的凹陷线条,忽想起那藏匿于宽袍之下、白昼难以轻窥的腰身,是否还残留着他的鳞痕?如同他们之间这份扭曲的情愫,爱恨交结,界限模糊。哪一段是眷恋,哪一段是怨怼,早已分辨不得。只能在迷茫中拨扰这一段段情感,理出一点头绪。

他甚至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若赵二做个短命鬼,也许还胜过变成一个空心人。可即便这念头涌上心头,他那双手,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他该死的动作,只有颓然垂下肩膀,唇角颤动,将剑交到赵二掌中。

若他不那么愚钝就好了。可他偏偏就是这般平庸驽笨的性子,像一个极浅的容器,爱恨都太过容易。

应当承认,赵二这个时候相当迷人。就像火上浇油的时候,烟冒的最凶,他也最漂亮。

他一身白衣,被台上散落的星辉映得如雪如霜,连额前几缕散落的白发,也透着冷冽的光。

赵二提剑向前,每走一步,长剑在掌中震动,发出轻颤的剑吟。他走到彭矫面前,那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此刻却显出截然不同的神情。

彭矫缓道:“你杀不了我。”

赵二没有言语,长剑骤然划出一道银芒,破空而落。

剑势将至彭矫身上时,他面色陡变,胸口忽如针扎般剧痛。脚下一晃,险些站立不稳。

彭矫仰天大笑,笑声回荡在洞窟中,“同命锁,果然好用!”

赵二脸色微白,“你在其中……加了你的头发。”

彭矫抬眼望他,沉默片刻,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不错。如今我们彼此之间,谁也无法真正下手。”

话音落下,他一脚踢开了昝居润那张轮椅。轮椅撞在石壁上,炸出火花,巨响在洞窟里激起阵阵回声。

此刻,彭矫眼中燃起异样的光芒。他心头翻涌,胸中仿佛涌动着一团火。他心中痴念疯长,直涌向赵二的神识。

赵二神色一滞,眼神微茫,仿佛整个人失去了意识,脚步踉跄,在无形的引力下,一步步朝台中央僵硬走去。

少东家眼看不妙,猛地跃上台阶,一把攥住赵二的手臂,满眼焦急,喊道:“别上去——”

赵二侧身一震,眉宇间闪过一丝痛苦挣扎之色,反手一拨,将少东家推开。少东家连连踉跄,差点跌倒在台阶下。

他不死心,又扑上前去,但赵二已在痴念的催动下,再次挥手阻挡,那眼神里不再认得眼前之人,只余冷漠与空洞。

就在他站定的刹那,整个高台骤然一震,夺舍大阵启动。

伴随着一声似有若无的低鸣,破碎的星图骤然绽放出炫目光芒。星盘之上,紫微垣的星轨以阵心为源,缓慢旋转,主星同时亮起,颜色各异,交相辉映,昼夜颠倒,天象反复。

石穹之下,彭矫举起手臂,身形与阵法遥遥呼应。整座阵图如被神祇唤醒,阵纹一圈圈扩散,脚下石板震动,符文浮现,吞吐光焰。

风自地底卷起,洞窟中原本静止的空气陡然活了,化作一道道细微的旋流,在阵盘之间奔涌。

一道道光柱从星座间升腾而起,在高空中交织出一座虚幻的天穹。

赵二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衣袍猎猎作响,脚下星光闪动,有星辰灌体。他眉心微颤,面容在光辉中显得愈发清俊,却也愈发空茫。

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从阵心蔓延,竟连少东家都感到五脏六腑随之颤动,呼吸一滞,整个人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

整个洞窟刹那化作祭坛,那十二玄元教众的尸体,便是人牲!顿时天地失声,星力涌动,阴阳颠倒,乾坤欲裂!

赵二在光中微颤,额头已渗出冷汗,似随时会被夺去神智,失去自我。

“云载!停下!”少东家几乎喊到声嘶力竭。

彭矫转过头,冷淡一笑,道:“事到如今……你还叫我云载吗?”

少东家心如刀割,双目赤红,厉声喝道:“是不是人,到底有什么关系?!”

彭矫眼中浮出一抹近乎痴迷的狂热,吼道:“当然有!”

他几乎要猛地踏前一步,逼近少东家,突然想起自己站在阵眼上,只得停下。带着浓烈的执拗与痛楚说道:“我哪一点不如他?我比他更细心,处处照顾你的情绪,揣测你的心思。你将我错认成他的时候,我们分明情投意合!”

他的呼吸短促,目光在少东家脸上打量,透出渴求又疯狂的神情。

赵二趁机挣脱了痴缠,夺回一部分控制权,抓住机会,虚虚说道:“但得承认,虽说在下比不上你,可是承蒙少侠错爱的,还是不才……”

彭矫脸色瞬间扭曲,怒火几乎从眼底喷出。他胸口剧烈起伏,双手猛地抬起,再次疯狂地把痴念倾注而出。

无形的气息在洞窟中激荡。赵二脸色愈加苍白,眉心隐隐抽搐,五指死死掐入掌心,几乎捏出血来。

赵二只觉眼前万物倏然扭曲,那痴念点燃他心头种种深埋的隐秘情感。体内真气一阵逆涌,几乎要从七窍喷薄而出。他看见幻象里,少东家悲怆的脸,如走马观花从眼前掠过,眉心处传来钻心的刺痛。他几乎要屈服。

剑在他掌中再度一垂。

彭矫狞声狂笑:“你痴执深重,只是你自己不肯承认罢了!你永远杀不了我!你连自己都斩不掉!”

赵二浑身冷汗涔涔,身形摇晃。那狂潮般的痴念,在他体内激荡冲撞,试图摧毁他最后一丝清明,瞳孔紧缩,脸色几近死灰。

可就在那崩溃的临界点上,他心底,忽有一道极轻的声音响起。

赵二心神一震。那是少东家的声音。他闭上眼。那燎原火一样的痴念,仍在耳畔咆哮,但他心里却忽然澄明起来。

赵二深吸一口气,眸中光芒逐渐沉稳,声音透出寒意,清清冷冷道:“三尸者,寄生之物,既无真魂,又有何来夺舍之说?”

彭矫全身一震,瞳孔急剧收缩,说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也不为过。他张口欲辩,却忽觉体内那团痴念翻滚剧烈,竟然在反噬自身!?一时间痛得他身形摇晃,他再想鼓荡痴念,却发现那往昔如臂使指的痴念,此刻竟如泥淖般塌陷,完全再攻不进赵二的神魂。

“不可能……不可能——!”彭矫嘶吼,双目血红,泪水和血丝齐齐涌出,“同命锁都承认我了……我不是什么三尸!我……是人!我有名字,我是云载!!”

那声嘶力竭的呼喊,随着他体内那团痴念的崩溃,越来越破碎。他面上的轮廓,也开始一寸寸虚浮,那曾经锋锐而桀骜的眉目,此刻如同水中的影子,愈发模糊。

赵二松手,龙泉剑“当啷”坠地,金铁之声清越长鸣。他两指并作剑诀,低声道:“你说得对,我痴念深重……”

“可执念不等于痴念。你自怜成痴,已积重难返。”他猛地抬手,二指遥指彭矫眉心,随即一收手握拳,捏碎了什么玄妙的东西。

少东家目瞪口呆,摄星拿月,竟然还能这么用?

……以执破痴吗?有意思。

“不!这不可能……我是□□,我有名字,我是人啊——”彭矫身体一震,面色骇然,连连倒退。

他的身影已开始飘散,寸寸从脚底向上溃散,被天地剥离。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握住一把虚空。

“少侠……”他喃喃低语。声音里透出一丝极深的迷惘与凄凉。

阵法倾覆。那最后一声呼喊,也溶解在洞窟阴冷的回声里。

彭矫的身影彻底消失。

就在那一刻,头上三尺忽传来一道微不可闻的轻响。一道无形之笔,轻轻将一段名字,自死籍上抹去,紧接着,在长生录上,添上了新的一笔。

——三尸皆尽,司命削去死籍,着长生录上。

 

事情了结,少东家半扶着赵二往瑶台的出口行去。赵二气息仍乱,神情间,已不复方才那般凌厉,反而带着一丝从劫后余生中生出的恍惚。

手指轻触瑶台镜,镜面光芒闪过,两人一前一后,返回上层。

刚踏出那一层,星图碎片紫薇垣之上,紫微星光趋于黯淡。几乎同时,那天皇大帝星却逐渐炽亮起来,一股隐秘的力量,正将它缓缓推向紫微星的轨迹,要将原本的帝星彻底取而代之。

那是天命易位的征兆,替代的仪式,正在悄然开启。

 

少东家重回赵二身边,些微侧首,眼底透出不安。他目光紧盯着赵二,见人面容平和,不见丝毫异样。

少东家心头微紧,暗自思索:“这便是斩三尸的后遗症么?怎地如此平静?”

一阵酸涩如潮水涌上心头。可他到底是先顾赵二安危,仍轻声道:“我们先出去吧。”

赵二点了点头,抬眸看他,目光中却带着一丝古怪的探究。他半倚着少东家,喘息几下,随即勉力挺直脊背,步履略显缓慢,迈步向升降梯走去。

走到洞中半途,他忽然开口,带着一丝凌厉的清冷:

“龙泉剑呢?”

少东家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嗫嚅片刻,才道:“忘在下面了。”他眼神微闪,声音放轻:“等一会再去取吧。”

赵二摇头,不容置喙:“不行。现在就去。我在这里等你。”

少东家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点头:“我速去速回。”

他转身走进瑶台镜。镜面波光荡漾,映出他清俊的侧脸,刹那间有几分陌生。

片刻后,他自镜中归来。手中紧握着那柄寒光流转的龙泉剑。

一切似乎已经完结。斩三尸,得长生。赵二心中一片澄澈无波。他抬起眼眸,轻声道:“走吧。”

少东家抬手,将剑递向赵二的腰间剑鞘,距离拉近,赵二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气,钻入少东家的鼻息中,令他心头突地一跳。

——嗤!

就在此刻,那柄龙泉剑,尖锐的剑锋,猝然刺透了赵二的胸膛!

鲜血溅开,在白衣上绽出妖艳的一抹新红。

赵二身子猛地一颤,他艰难抬首,瞳孔骤缩,声音沙哑:

“少侠——?!”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另一道冰冷的声音:

“你自己选的刽子手,味道如何?”

昝居润那双阴鸷的眼睛,在少东家的面容下幽幽显露。他嘴角轻轻一勾,微带几分冷讥与嘲弄。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赵二,眼里满是胜券在握。

“怎么?很意外吗?那我便提醒你一下,情煞。”他说到“情煞”二字时,声音刻意放缓,意味深长。

情煞的作用,原来在这里?!赵二心弦一紧,心中迅速转过无数念头。难道少东家早在那次“情煞”救治之时,就被昝居润注入了半魂?还是在更早之前?

赵二脸色灰白,胸口的鲜血一波波涌出,沿着衣襟蜿蜒而下。护心龙气在他体内隐隐游走,层层缠绕,尚在顽强地支撑他的心脉。

“看来你想到了。”昝居润没让他治疗太久,借少东家的“假龙气”,反向攻击他体内的护心龙气,两股真气交缠碰撞,令他脏腑如焚。

昝居润轻抚赵二的脸颊,戏谑道:“好浓郁的龙气……至少能保大宋六十年昌盛。可惜,事成之后,不知这龙气,还能剩下多少呢?”

赵二眼中隐隐透出森冷杀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然而,他不得不硬生生将那股杀意压回胸口。因为同命锁犹在,他若伤及少东家,等于亲手割断自己的生机。此刻,他只能强自稳住心神,一边忍受剧烈的痛楚,一边冷冷盯着昝居润,暗暗揣摩昝居润操控假龙气的每一个细节。

昝居润操纵龙气从头向下,循中脉注入心轮。与此同时,他自身的三尸之念,在这运功的次第中,竟一丝丝地溶化瓦解。嗔恨在显现中融化,贪爱在增长中融化,执取在证得中融化。这三尸融化的时间,昝居润觉悟明晰,这就是修行颇瓦法的最佳时机。

颇瓦,意即“意识转换”。人死之时,若能将携带业报的神识,从业力所缚的肉身中迁出,则可脱轮回、往生佛界。若神识自上半身迁出,则往生善趣;若从下半身迁出,则堕入恶趣。若能将精神集中于三脉结节,凝聚于顶轮,将法身、报身、化身合而为一,由顶轮迁出,则乃无上颇瓦之法。

昝居润眼中精光闪烁,忽低声念诵起“赫利”,连诵五遍。他每诵一次,少东家便见闪闪发光的绿色球体,连同那种子字,自下丹田缓缓沿着中脉向上攀升。

每重复一次,绿色球体便上升几分,逐步逼近中脉顶端的微微开裂处。

当碧光终于抵达顶轮,昝居润双目骤然圆睁,额头青筋暴起,汗水如雨一般沿着面颊滑下。他心中狂喜:

“成了!意识已至顶轮,颇瓦之法,足可将我魂植入真龙之内,夺舍此身!”

少东家的头顶,这时竟缓缓绽开一道麦芒大小的孔隙。孔隙深处,若隐若现透出一抹幽幽白光。那中脉,直直与头顶的开裂处相连。

昝居润浑身一震,猛地感到头痛如锥刺,冷汗淋漓。可他眼底闪过兴奋之色:

“这是修成颇瓦法的征兆——!”

与此同时,少东家被自己皮囊囚禁,仿佛困在一口冰冷的铁棺之内。他能清楚看见洞窟中的一切,也能听见外头血滴声声,却动不了哪怕一根手指。他在脑海里,用尽全身力气嘶声狂喊:

“快走!!”

可再如何声嘶力竭,那呼喊终究如深海里崩散的气泡,谁也听不见。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温热之力,自胸口缓缓涌来。

少东家心头狠狠一震,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外界,挂在少东家胸前的同命锁,骤然绽出一道幽幽光亮。

赵二目光沉静,看向少东家。他额上冷汗如雨,低低说道:“少侠,撑住。”

他心底已洞悉昝居润的算计。对方并不急于杀他——昝居润要的,是夺舍他这具龙血之躯。若以常人之躯夺舍真龙,难如登天;但若先造出一个“假龙”作壳,再转移宿主,那便少了太多阻力。少东家,便是昝居润亲手打造出来的“假龙”。

他记起昝居润先前运转龙气的法门,凝聚一口真息,将体内的护心龙气,分出一缕缕,注入同命锁中。

少东家胸口猛地一震,如被利钩勾住心肺,狠狠扯了一把。那原本被昝居润封闭、箝制得如铁桶般的识海,忽然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你疯了……”少东家在心里嘶吼,他看得分明,那注入同命锁里的龙气,原本是支撑赵二濒危心脉的力量。“你自己还重伤!快停下!”

赵二没有停。

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唇角溢出血丝。体内的龙气如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减。他胸口剧痛,五脏仿佛要燃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少东家终于感到自己的指尖一动。

那一点轻轻的颤抖,对他而言,几乎胜过天翻地覆。

他心底涌出狂喜,可随即更深的恐惧也袭来:若赵二再这样下去,结局必死无疑。少东家与昝居润共享着五感,他看见赵二浑身冷汗,唇色发紫。

可他的声音,仍如隔着风沙,无法传到赵二耳中。

……

同命锁是两人之间的桥梁,本就经不起如此猛烈的龙气灌注。那一道幽幽光芒越来越炽烈,银色的链身上,原本雕刻得纤毫毕现的祈福字样,此刻已浮现出一条条极细的裂纹,如蛛丝般蜿蜒蔓延,仿佛只需再一息,便会彻底崩裂。

赵二呼吸短促,每一次吐息,都带出一丝鲜血。

终于,在两人对峙僵持许久,同命锁上那一道最深的裂纹,猝然“啪”地一声碎裂。

同命锁,碎了。

就在那一瞬,少东家猛地感到自己的意识像是从深渊里被人猛地拽回。他再一次能掌控自己的手指、自己的喉咙。他剧烈地喘息了一口气,猛然意识到更可怕的事情:昝居润并没有真正被驱逐。

他仍潜伏在识海深处,那声音忽远忽近,“别冲动,”昝居润低声道,声音里带着诡异的耐心与轻柔,“你杀不了我。若我死了,这具躯壳也会死。”

少东家全身发寒。

赵二已濒临油尽灯枯,原本的龙气萎缩到只有三分之一。若再持续下去,赵二不是身死,便是成为废人。

昝居润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再度变得温和,甚至带上一丝怜悯:

“听我一句,你何必如此?我们可以共存。偶尔,我可以把他放出来,让你和他再见见。”

昝居润笑了笑,语气放缓到近乎呢喃: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成全。你想要赵二活命,不是么?若你坚持与我争,最后只会看着他死在你面前。到那时,你可别后悔。”

少东家死死盯着前方,声线沙哑,却毫不犹豫:

“绝无可能。”

昝居润的语气陡然一冷。那笑意骤然全无。

“你真要让他死吗?”

昝居润可以伪装成他,继续行走世间。甚至,改头换面,继续布局。谁又能再发现?

赵二仍在努力。哪怕身形摇摇欲坠,护心龙气不断自他伤口流失,他还在用余力帮少东家稳住神魂。

少东家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念头来得突然,却极其清晰简单。他不愿再让赵二为自己燃尽最后一丝生机。

他没有犹豫,挣扎着掌控了手臂。随后抬手,将龙泉剑倒提。他手腕因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剑柄,好在终究稳住了。

昝居润意识到他的意图,厉喝:“住手!”神识疯狂翻涌,想要夺回掌控权。少东家脸色苍白,硬生生压住了那股侵蚀,一字从齿缝里挤出来:

“滚。”

寒芒一闪,龙泉剑狠狠撞上自己的脖颈!

“少侠——!!”

赵二眼中浮现从未有过的惊惶。他不顾胸前未愈的伤口,猛地扑上前去,一把捂住少东家正汩汩涌血的颈侧。血顺着他指缝汩汩淌下,把他手上的旧伤与新血染成一片猩红。

鲜活的心跳,生命的节拍,在他掌心里一息息停摆。

少东家眼神已渐涣散,他的嘴角,却微微勾起了一丝弧度。他费力地抬起手,握住了赵二另一只手。

两人的手冰得不相上下。

他唇角发白,声音像漏风的弦管,轻轻开口:“廷宜……来日若我立了大功,你做了天子,可否许我一件事?”

赵二目光一颤,像是差点就答应了。可他随即冰冷道:

“我不答应。”

少东家怔了怔,眼底那一点亮光如被风吹灭,苦笑一声。

赵二目光微敛,嗓音带着几分狠戾,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漠然道:“顺便一说,陛下已经为我赐婚,你若死了,我便会与符家小姐成亲,生一堆孩子,用你的名字给他们命名。”

操。

少东家脸色瞬间变青,哪怕气息奄奄,也猛地瞪大眼,恨声道:

“你敢?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赵二抿了抿唇,目光里露出一点冰冷的笑意,谑近乎虐道:

“那也好。我便去太一宫,找最擅炼魂的道士,把你的魂,留在皇宫里。让你看我一个又一个地纳妃、生子……”

少东家呼吸愈发浅急,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他死死盯着赵二,忽然极轻地低声道:

“原来……你也会因为我的血,露出这样的表情。”

赵二狠狠别开眼。

血,是世上最尊贵的东西。无论在哪个时代,每当人想向上天诉说最无法言说的愿望时,总是要用血祭神。

少东家的眼神模糊,似乎已看不清赵二的脸。他喉头滚动,气若游丝,却还是笑了一笑。

此刻,他用他的血,祈求到了一次十指相扣。即使是强求来的怜悯,即使廉价的怜悯不能代替钟爱,两只手,也能如此相配。上天到底是如何创造每个人的手的呢?

赵二低喝道:“别说这种话!”

少东家凝视着他,唇色愈发淡白,热血不断自他颈间漫出,濡红了赵二的袖口。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只剩下一声沙哑的嗬嗬喘息,愈来愈微弱。

他终于轻声开口,带着几不可闻的鼻音:

“廷宜……我有点……难受。”

说完这句话,他毫无预兆地闭上了眼睛,再无声息。

赵二怔住了。

他下意识伸手去探少东家的鼻息,却再摸不到一丝热气。

那一瞬,他才忽然惊觉,这个一年前磕到什么地方动不动就要叫一声、哭一声的人,竟然能在自己怀里,流了这么多血,只留下一句:

“有点不舒服。”

赵二指尖微颤,忽然收紧了怀抱。

一个小盒子,从少东家怀中滚落到血泊里。盒子漆色剥落,打开时,几块褪色的面狐狸碎片滚了出来。

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由衷的敬佩起自己那种无所忌惮、想要从别人胸口攫取活生生之物的决然。

那一团破碎的,小小的面引子,在他胸腔里发酵,长成一个心。这颗心脏里,曾经装的全都是一个人。

赵二低声念着他的名字,试图将他召唤回来,一滴泪水滴到少东家锁骨上,烫成一颗痣。

雨水浸湿了他的每一个词句,那个名字就像伞一样被使用。少东家默默听着。

风从雨中吹过,他却留在那道风里未曾淋湿的内侧。

人生而有泪,无往不在哭泣之中。

眼泪的倾泻,是一种回忆状的静止。只要一滴泪,便足以将人从时间的洪流中挤出去,把人排斥在时间之外,再也无法注视眼前之物。他浑身稍稍颤抖,手在自己衣襟上来回摩挲,想抹去记忆里的血。最后,他用同谋者的神色,抆血环视这在场的空无一人,神经错乱地笑着。

以继承者的身份活着是一种温和的强制,不能流泪,不能回头,不能退缩。必须亲眼送人走向死亡,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横流泪不知。

他的睫毛颤了颤,终于合上眼。

——日晷上的影子,短了又长。

这是夜晚,可在他心里,这一刻却是白昼。

他是怎样回到朝堂的呢?他恍惚记得,有人将少东家的尸体,从自己怀里生生夺走。好像是那个最先来报讯的官兵,因贪嘴溜去酒楼吃饭,躲过一劫。等他匆匆赶回,便急急忙忙叫来救援。

龙泉剑,最终还是被收回匣中。剑,乃人所铸,专为杀戮而生。它完全契合于它被创造的目的。给它一块血肉,它便死死咬住不放。即便血流殆尽,筋骨俱碎,它还是在那里。

从来夸有龙泉剑,欲割相思得断无。

一闭眼,酷虐的记性,把那天的情景,连同最细微的细节都勾勒出来。当初多么气破胸膛,恨穿骨髓,而如今,他却冷静得多。仿佛斩断的三尸,为这段回忆蒙上一层白得刺眼的、光滑的雪。

躺着的时候,眼泪会顺着脸颊流进耳朵里。难道耳朵,才是眼泪的归宿吗?可是,只有哭声才能抵达他人耳中,而有些泪水,是注定听不见的,只能悄无声息,流进自己的耳朵。

提早离席的人,冻结在意气风发的瞬间,留下来的人,又何等艰难。

 

数日之后。

容鸢终于找到了密室的最后一道机关。她手指飞快翻动铜轮,轻轻一扭,将三环依次对准了“二十三”,机关“咔哒”一声开启。尘封的密室大门缓缓洞开。

她屏息走入其中,借着微弱灯光,扫过四周。终于,她在一座嵌金的木柜里,发现一个雕刻精美的盒子。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轻轻打开盒盖,眼底光芒一闪。

空的?

盒子里空无一物。

她呼吸微乱。东西早就被人先一步取走了。

容鸢愣了片刻,忽然转身,看向一旁书信。上头赫然写着:“□□珏,传国玉玺钥匙之一。清泰三年,二十三等玄武楼后,楚云转留此处,以待后人。”

 

昝居润在那一役里,损失了半个分魂。此后他半边身子偏瘫,再也无法行动如常。几日后无人收尸,便寂寂死在了瑶台。

他的另一半灵魂,化作一道细若游丝的青烟,从他头顶一个细小的孔隙里钻了出去,往遥远的某个方向疾飞而去。

彼时,在另一处隐秘所在。

李祚与曜主正并肩而立,站在一处空旷石坛前。两人面前,赫然是一堆鸽子的尸体,羽毛仍带着热气,显是方才毙命不久。

李祚眉头紧皱,抬眼看曜主:“怎么还没到?”

曜主嘴角抽了抽,不耐烦地说道:“死了最好。我早说这法子不行。”

李祚正要再问,却忽见他腰间佩着的法器轻轻一颤。他低头看了一眼,神情微动:

“好了,他来了。”

话音刚落,那堆鸽子尸堆里,忽然略微蠕动起来。一只羽毛蓬乱、翅膀带血的鸽子,缓缓从尸堆里爬了出来,站立不稳地“咕咕”了两声。这只鸽子,比起寻常鸽子明显圆润许多。看起来也许根本不是鸽子,但在场的人认识的白色鸟,也只有鸽子这一种。

李祚的嘴角,狠狠地抽了一下。

他深吸口气,盯着那只鸽子,“你怎么样?”

鸽子昂着头,回了一声:“咕咕。”

李祚额角青筋暴跳,张无梦下意识一缩脑袋,但李祚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开始凌虐他。

李祚死死压着怒火,道:“张无梦!不是说能成功吗?”

张无梦也发现,这些日子李祚的脾气似乎好了不少,鼓起勇气,一脸理直气壮:“你自己话说一半,也没告诉我到底要夺舍谁!夺舍了鸽子,不也算成功了吗?”

曜主捂着额头,仰天长叹,“你对这些头脑简单的易朽之躯要求还是太高了。”

 

 

Notes:

参考文献:李碧华 邱妙津 马华文学系列 山多尔 夏目漱石 镜中瑕疵 康拉德 萧沆 赖香吟 etc

Chapter 83: 三换梅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人间无验返魂香。开封城也不缺墓地。

他重新染了黑发。

赵二的目光隔着一层冰冷的土,心知如今纵说千言,也已是为时已晚。他与那人之间,早已盖棺定论。

从来夸有龙泉剑,欲割相思得断无。

七日将满。再过不多时,他便会将七情俱灭,喜怒哀乐,统统与他无涉。

能活下来的人,无不是背叛者,何况长生。

……

 

寿县。

孙坚曾攻破洛阳,得传国玉玺。可惜好景不长,袁术借口“护送家眷”,劫走其妻,更夺去那象征皇权的至宝。在寿县,袁术自立为帝,传国玉玺便在此地留下短暂的历史回响。

也正因此,楚云将另一块镇冠珏藏于此地。

容鸢意识到这一层脉络之时,后背涌起一阵寒意。她立于寿县西城墙下,细雨将她肩头沾湿,街巷空寂,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股阴谋尚未彻底风干的味道。

珏玉已失,她心中清楚,此地再不能久留。谁能保证暗中盯着这块土地的,不是其他觊觎者?一旦她被误以为知晓另一块珏玉的下落,便再无安身立命之日。

她悄然遁出寿县,沿着江南水道,向南唐而去。

她再没有遇见慕容延钊。却在某个暮春江岸,看见一个年轻工匠,他蓬头垢面,用竹竿丈量水深,尝试搭建一座跨江浮桥。

……

如何别后,三换梅枝,只道是好相知,不相见,只相思。

转眼,又是盛夏。

开封的熔炉已倾覆,但天地间那座更大的熔炉,尚在燃烧。

夏季,这种焚化炉是如何和旺盛的生命联系在一起的?蕴藏了三季的生命、欲念与光火,在这时爆发,只为化作天地之塔的供燃养料。

世人总是偏爱夏季作为书写背景,波光粼粼的江面,盛烈的阳光在其他时候难道没有吗?

不过是文字将莫须有的荣誉强加于这别无二致的时光。

人也是一样。

赵二知之甚明。可他仍旧站在那墓前,久久未动。

“大人,该回去了。”

他正欲转身离去,忽觉脚下的泥土略显松动。他眉头猛地一皱,缓缓蹲下身去,用指尖拨开一片土层。

果不其然,他很快察觉到几处微不可察的痕迹:有人动过这里。

“来人。”

赵二声音冷硬,招来随从。他抬手一点墓地。

“掘开。”

土层层铲开,棺盖缓缓移开。本以为会见到一张惨白寒碜的脸,可棺内,空空如也。

赵二胸腔猛地一紧。

是谁?

他的心跳急促如擂,耳边嗡鸣不止。可就在那惊愕之中,一个疯狂又侥幸的念头,悄悄钻入了他的脑海。

他带着这份惊疑归回府中。整夜未眠。

眼皮因疲困而渐渐松垂,他原只想闭眼小憩片刻,可就在瞌睡将他吞没的前一瞬,那念头,又猛地将他从昏暗中拉回。

他总是做一个梦。梦里自己化作一只鹰隼,落在枝头。可那树枝,忽然变成一条漆黑的巨蛇,盘起身子,冷冷问他:“我是谁,还记得吗?”

无论他如何回答,那条蛇总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一口吞下。每次,他都是满身冷汗地惊醒。

但近日,他不再做梦了。

他清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那些沉滞恼人的梦魇,最终都在这座人世熔炉里,缠扭化成灰烬。

又是数年。

兴蜀军随着全师雄之死烟消云散,南面曹彬借采石矶浮桥之利,一举拿下南唐,天下勉强归于一统。

赵大将开封府政务尽数托付赵二,自身前往巩县。

他祭扫完父母陵寝,径直登上陵前高耸的阙台。

他俯瞰西北方向,抽出一支鸣镝,弯弓搭箭,羽箭“嗖”地一声,笔直射向苍茫的远方。尔后,他指着那箭落之地,对身侧侍从淡淡说道:

“朕日后,便葬在这里,陵名‘永昌’。”

随着一条纤细羽光笔直射出去——

三十年的戎马真是倥偬,一生种种化作一个个字:

英武圣文神德。

长春不再。

开宝九年,太宗坐殿。

巍巍大内,钟鼓连天。

朱门洞开,赤地铺金,百官如林,朝服纷然,皆跪伏在御阶之下。日光透过殿宇上那一片明黄琉璃,映得高悬的旌旗猎猎作响。宫墙外,万民夹道而立,长街深巷皆是红绸彩结,京师的钟声传出十里之外,昭告天下。

好一条软秀天街。

赵二身着金线龙纹黄袍,举步登上那九层御阶,文武百官齐声呼万岁,声震朝堂。

这是他即位后的首次大朝。四方朝贺,列使进殿。

通传太监扬声高呼:“梅山总领苏得常,率三十六峒纳土入朝——”

赵二微抬眼睫。

苏得常大步进殿。他一袭青袍,仍带着山野间的粗豪气息,身形魁梧,面色黝黑,被殿中炭火映得眉骨生光。他在殿前跪下,叩首道:

“梅山三十六峒,愿纳地归朝,输贡赋,奉正朔。臣苏得常,叩见陛下。”

赵二静静看着他,神色沉着,声音不疾不徐:

“卿能使三十六峒归顺,实属不易,朕心甚慰。”

苏得常伏地:“皆因陛下仁德所感。”

赵二凝视着他,忽道:

“当初少侠也曾为梅山多方奔走,可惜,他今日却不在此,与卿同庆。”

苏得常一怔,仿佛听不懂这句话似的,愣了片刻,才小心翼翼抬起头,轻声问:

“陛下说的……可是小祖师爷?他……怎会不在?臣还道,他如今必是朝中大官……”

赵二微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苏得常身上,又默然地收回。半晌,他才道:

“他已……不在了。”

“不在了?”苏得常愣在那里,只是定定望着赵二,眼底渐渐浮出一种茫然。

赵二转而平淡地道:

“他曾说,梅山忠义不绝。今卿归朝,正合其愿。”

苏得常低下头,久久不起身。

赵二看着他,缓缓吩咐:

“封苏得常为新乡知县,仍留梅山,食禄……”

苏得常沉声应道:“……谨遵圣命。”

 

朝会后,苏得常辞京南归。

随行的梅山部下见他一路寡言,忍不住小声问:“寨主……你这几日,怎么老是心神不定?”

苏得常沉默许久,仿佛犹豫是否要开口。半晌,他才用低哑的嗓音道:

“什么寨主……从今以后我是,新乡的知县。”

说罢,他偏过头,盯着结冰的枝桠,不再言语。

直到没人注意,他才轻轻抹了把眼睛。

 

朝会结束,赵二独自回到寝殿。

宫灯未熄,帷幔轻垂,殿中寂静无声。他走至内室,站在一座并不显眼的小神龛前。神龛之中,供着一方木牌,香火未燃,冷意袭人。

那木牌上,刻着一个空荡荡的名字。

为了大局,为了江山社稷,他下意识地,将少东家的名字再一次拿出来利用。明知对方可能早已不在人世,可在这座庙堂之上,连死者也难得安宁,仍需被作为象征,被拿来交换说服、镇压牺牲。

风自窗棂罅隙灌入,灯火微晃,将神龛投下长长的影子拉长、扭曲。

第二日,朝堂再开。群臣奏请立后,以安宗庙。

赵二端坐龙椅,望着满朝文武,一瞬间有些眩晕。他握紧了扶手,道:“先帝遇刺一案,未曾查清。此事一日不明,便一日不立后。”

朝中一片寂静,这事当真蹊跷,新任的开封府尹齐王赵廷美此刻一听也是头皮发紧,眼睛止不住地四处偷瞄。

赵普吊了他一眼。

殿外朔风呼啸,卷动帘幕,雪花簌簌落入殿门之内。

到了晚上,雪越下越紧。开封宫阙被纷纷扬扬的白雪遮蔽轮廓,灯火透过层层纱窗,映出晃动的人影。

开封府被改为潜龙殿后,府中机密档案、公牍卷宗皆由孙老亲自整理,搬入宫中,分类编号,谨慎封存。

孙老披着一袭灰白狐裘,踏雪而来,步履略显踉跄。他年纪已高,气息带着微微喘意,但目光仍旧肃然。

他进殿时,赵二尚在案前翻看奏折。

“官家。”孙老低声唤道,嗓音在殿中清晰得出奇。

赵二抬起眼,温淡道:“孙老,有事?”

孙老进了几步,却在殿中迟疑不语,神色似有顾虑。

赵二放下笔,直视他,孙老脸上多了些许皱纹,道:“何事?”

孙老在殿中踌躇片刻,终于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好的信笺,双手恭敬递上。

“这是府上找到的。”

赵二轻声应了声,伸手接过。他低头一看,见那信上字迹丑陋歪斜带着熟悉的拙诚,眉头不由一动,半晌才问:

“从哪儿找到的?”

孙老垂下头不太敢说,衣袖在灯下微微颤抖。

赵二冷静平和又问了一遍。

孙老嘴唇动了几次,这才低声答道:

“……少侠的住处……在他褥子底下,夹着的。”

赵二仔细端详着信上的墨痕。那字迹歪歪扭扭,仿佛写得时候也在发抖。他伸出手,想要抚平那一笔笔横折。

此刻,过去与眼前仿佛融成了一层透明的烟霭,在他眼前缭绕不去。旧日潮声翻卷而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混沌中浮现,周围堆积的记忆,如同被海藻簇拥的幽灵,探出指尖,带着些微潮意,点在了他的胸口。

往昔种种,俱都历历如昨,毫发无损自时光深处扑面而来,劈头盖脸地松动不行于色的当下。

赵二感觉被挠了一下。他方才恍然察觉,原来那道旧伤,至今仍未痊愈。他曾以为,那个人的名字,早已在心头磨钝,失去了往日的锋芒,但只是他不再视为一种疼痛。

时间大块大块地剥落。

赵二凝望着自己的指尖,在烛焰下透出一层冷光,仿佛沾染了神明的光润。脉搏仍在跳动,那些传说中才能抵御衰老与病苦的力量,如今真真切切流淌在他骨髓里。

他静立良久,走到壁龛前。

那壁龛之内,供着一方素木牌位。指腹在那冰凉的木面上摩挲而过,香炉里烟灰已枯,许久未有上香了。

忽听“喀嚓”一声轻响,他五指陡然收紧。那素木牌位在掌中猛地一紧,竟如枯骨脆折,顷刻碎裂成数截,碎屑簌簌洒落在地。烛光下,细碎木屑如雪粉一般散落,指缝间犹带着细微血痕。

要他祈祷的话,还是太卑贱了。

这一夜,足足下了有五寸多厚的雪。直到东方微白,雪才渐渐止了。

Notes:

note:参考文献 朱自清 沈从文 绍宋
沉迷pvp 开封终章之后继续更新

Chapter 84: 天涯客

Summary:

七夕快乐
从论文转换回来中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开封,地牢。

“你当上皇帝了吗?只有皇帝才能睡我。”

少东家侧身靠坐在潮湿的石壁旁,神情冷倨,似笑非笑。他扬起下巴,带起窸窣铁链轻响,似在嘲弄。

赵二垂眸看他,语气平静无波:“我要成婚了。”

这话一出,地牢中静得仿佛落针可闻。光线透过高窗投下一道光柱,落在赵二肩头,映出他半边面庞如银,半边如灰。

少东家挑了挑眉,“那又怎么样?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天涯客,要杀要剐,还不得任官家摆布?”

他语气轻佻,不掩针锋,赵二却未接茬,只缓缓走近,低低道了一句:“天涯执尺。”

少东家怔了一瞬,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旋即嗤地笑出声来:“现在?你确定?”

……

“执尺天涯。”

“……天涯咫尺!天涯咫尺!”少东家抬起眼来,声音里透出几分不耐。竹编斗笠的缝隙中漏下几点日光,晃得他不得不微眯起眼。他伸手入囊,取出一幅舆图,递到对面那位游侠手中。

自从受命做了这天涯客,已有数月光景。凡有人口中吐出“咫尺天涯”四字,他便要交付地图,指示江山方位。除此之外,并无他职。少东家原以为江湖行走,必是快意恩仇,岂料此职既无月银,又少同伴,实在乏味非常。偶尔换班之人,多是木讷冷面,言语寥寥。他心中本就躁闷,如今更觉寂寞无聊。

天涯客多是无拘无束的散人,既无羁绊,亦无倚靠。久而久之,不少人便自寻乐趣,流连风尘,萍水相逢,便结一宵之欢。少东家却生性拘谨,心下不甚好意思。只是年少气盛,积郁已久,一时心猿意马,竟也踏进了“春满园”的门槛。

院中朱门高槛,檐角彩绘,帘幔低垂。鼓乐声声,笑语盈盈。少东家未曾见过这般场面,心中惴惴,正不知进退。偏此时,老鸨迎面而来,目光在他脸上一顿,唇角立时勾起一抹暧昧笑意:“哟,你这小子,磨蹭到这时候才来?那位可等急了!”话声里带着几分调侃,又不容分说。随即拍了拍手,便有人上前,将少东家半推半拽,引向深处。

少东家愕然,心中暗道:“我本是初来乍到,他们怎的这般熟络?”疑窦重重,却又羞于多言,只得由人牵引。

房内陈设华丽,檀香袅袅,灯影昏黄。案几之旁,坐着一人,身着紫色衣袍,正是赵二。见少东家进来,他亦怔了怔,目光里闪过一丝异色。

赵二旋即收敛神色,随手便抛出一锭碎银,赏给了门口的老鸨。

老鸨眉开眼笑,连声称谢,顺手接过少东家的斗笠挂在墙上,掩门而去。

赵二摆了摆手,示意少东家上前。语气隐隐有几分不容置疑:“过来。”

少东家心头一阵茫然。青楼风月他是未曾经历过,此刻骤然被推入局中,只觉四周灯火迷离,心里发虚。但他也知道,进了这种地方,是得花钱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除了舆图,别无他物。踌躇片刻,终于开口,声音里透出几分不安:“我……没有银两。”

赵二微微一怔,眉心一蹙,暗自思量:“到底只是个小倌。”眼神一闪,旋即恢复从容。他手指轻敲桌面,口中淡淡道:“罢了,算你我有缘。”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巧的锦囊,从里面倒出几颗金光闪闪的金珠,放在桌上,轻轻一推。

“这些,够你在此地逍遥半月了。”

少东家愣了,眼睁睁看着那几颗金珠在案几上滚动,心头怦怦直跳。世上怎会有人平白给银子?可转念一想,这几颗金珠能换来多少好吃的,驴肉火烧、鲤鱼烩面……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眼睛一亮,赶忙将金珠收拾起来。

只是,他要做什么呢?少东家茫然,目光不由自主落到赵二脸上。这人五官端正峭拔,竟生得格外好看,不知是那家的公子。

赵二眼角余光瞥见那贪念的神色,兴致登时淡了几分,沉声吩咐:“过来。”

少东家依言上前,尚未站稳,便被赵二一把扯入怀中。

赵二将头埋在他颈窝,几乎是一瞬间,就察觉不对……太高了。虽然眼前人尚带稚气,骨架却已生得修长挺拔,肩背分明,并非柔弱之姿。

若是那位少侠还在,如今怕也这般高了罢?

他一咬舌尖,猛地将人推开。

少东家猝然被掀开,后退半步,脚下踉跄。他怔怔立在原地,一时摸不着头绪,不知他一拉一推到底所为何意。憋了半晌,脸上发烫,终是硬着头皮学着前辈教的那几句,嗫嚅着道:“要……做么?”

赵二眉梢一挑,眼神讥诮,转身坐回桌前,指节在木案上“笃笃”轻叩,冷哼道:“少故作聪明。照旧,做你该做的事。”

少东家心中一阵慌乱,脑中却一片空白。见他目光扫来,不敢违逆,只得上前,战战兢兢替他斟水。

茶盏轻盈,指尖却在微颤。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何,举手投足之间,竟觉得顺手异常,仿佛这样的事,自己早已熟稔无数回。

赵二接过茶盏,慢饮一口,目光却始终落在他脸上,忽地冷声:“怎么还愣着?”

少东家讷讷低语:“……可要做甚么?”

赵二转眸,淡淡吐出四字:“替我揉肩。”

“哦。”他连忙应了声,绕到背后,小心翼翼地替他按捏起来。手掌贴上去,才觉肩头的肌理坚硬有力,触感温热。赵二闭了眼,任由他碰触,神色间有片刻的松动。

渐渐他也觉得肩头舒坦,屋内檀香弥漫,正要沉下心来,忽然心念一转,问道:“手法倒不赖,何处学来的?”

少东家信口道:“家里长辈教的。”

话音方落,赵二的气息骤然一变。他猛地睁眼,寒光乍现,一手攫住他的领口,将他重重按在案几上,声音冷厉:“谁教你这般回答的?”

少东家一阵生疼,眼眶泛红,脸侧抵在冰凉的木案上,急急摇头,语不成句:“我……我没有!”

话犹未尽,忽觉身下一股异样顶撞之感透体而来,令他猛地屏住呼吸,意识到那是什么,他睁大眼回望向赵二。

“说!”赵二咬牙,胸膛剧烈起伏,“你在水里……加了什么?”

少东家只觉魂都要飞了,喉结一滚,后悔至极,早知道不来这劳什子地方了,几乎哭出声来:“我什么都没加!”

赵二却不欲听他分辨,一把将他甩上床榻。

少东家被摔在床上,褥面微凹,床板发出细长的一声。他本能地往里缩,背脊紧紧抵住墙面,想将自己嵌入其中,肩胛骨一下一下地颤抖,可怜见的。

赵二手指一挑,衣带滑落,袍衫疏散地堆在地上。他身形颀长,胸膛起伏,肌理紧致,呼吸间浮动一层浅浅的汗光。

少东家怔了一瞬,不知怎地,竟想起了豹子。他喉结微动,尚未来得及开口,赵二便欺身而近,伸手一扣,像擒住一只惊鸟般,捏住他下巴。拇指强行探入,迫得唇瓣微张,少东家尚在迷怔,赵二已端起盏茶,瓷沿贴住唇角,整杯茶倾了下去。

茶水直直灌入,唇角溢出的部分蜿蜒着滑下颈侧,顺着锁骨凹陷一路钻入衣襟之内。凉意逼人,激得他猛地一震,眉头皱起,试图偏头避开。赵二却早一步扣紧他下颌,五指一收,将人牢牢钳住。

喉咙灼得厉害,茶水强灌下去时滑过气管,少东家猛地一咳,眼前一阵发黑,常年行走江湖而带些日晒的面颊上泛起一层浮红。

赵二的指尖顺势下滑,勾住他半湿的衣襟,稍一用力,那衣襟便开了道口。少东家浑身一僵,下意识捉住赵二的手腕,声线发紧:“别……!”

赵二的动作却蓦地停住了,目光落在他袒露的锁骨处,那里生了一颗小痣,像是刻错的墨点。

他心中一动:是那时候留下的痣么?他听说细小木刺误入肌肤,久而不取,可在皮肉之下生出痣来。莫非……是他的泪水,凝成了这样的印记?念及此处,他心头忽觉涩然,又恼又怨。这些年音讯全无,那人又曾身在何方,逍遥几许?竟连自己这等人,也一并抛在脑后。冷笑自心底浮起,胸中那点酸意,便在这笑意中一点一点地发酵开来。

少东家见他不再动作,气息还未调匀,一颗心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提了一下,隐约浮出一丝莫名的失落。他垂眼望向自己,不解目光所落何处,这人在看什么?

他没想明白,赵二却忽然又动了。

下巴被重新钳住,两指压上牙关,下颌再度被迫打开,接着一股灼热坚硬的触感便长驱直入,直抵舌根。

少东家“唔”了一声,眉头骤蹙,双手猛地掐住赵二的大腿,他双手猛地掐住赵二的大腿,指甲深深嵌入肌肉,那力道颇重,不知是推拒还是邀请。

看他这模样,赵二心头一热,低喘着气,一手滑入少东家的发间,指尖穿过那柔软的乌发,牢牢按住他的头,不容反抗地掌控着节奏。

“打开点。”他说,语气像是陈述。

少东家自然没有听话,但还是被迫含住了那物。灼热撑满整个口腔,顶着喉咙来回厮磨,气息混着龙涎香,起初还带点试探,随后便毫无顾忌一下一下捣进来。他疏于技巧,亦无服务意识,难免牙齿磕碰,赵二吃痛,却不见恼怒,胸腔中震出一声哼笑来。

少东家喉结浮浮沉沉,气息从鼻间急促涌出,唇舌间的水声低靡,引出湿腻的声响,以及他自己不住的吞咽声在寂静的房中回荡。被这样摁着,一呼一吸全是别人的气息。他撑着赵二膝头,眼眶慢慢红了。就算再迟钝,他也意识到自己多半是被天涯客前辈给骗了,什么快活?这分明是是折辱!一时间情绪漫上来,眼中泪水直冒。只是眼下受制于人因此不敢与较,只好忍气结舌。唯把那眼睛睁大了,狠狠地瞪着上头的人滴泪。

赵二按着他的头,在喉口寸寸搅弄。见人一副恨眼难驯,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眉心一拧,语气没什么温度:“哭什么。”掌心又加了点力,将人往自己腿间又送了些,又狠又快地挺送数十回。

少东家伸出舌尖推拒,却不料这动作反倒让赵二得趣更快。很快他就被折腾得颠三倒四,眼睫被泪水凝湿,眼尾也泛起薄红,唇角早被撑得红肿,水光淋漓,口中湿热,舌面无力,只能笨拙地裹住那硬物,任它在自己嘴里抽进抽出。

口腔早已湿透,津液不断上涌,又无处可咽,只能顺着下颏一路滑落,被阳物带着来回搅着,发出断续的水响。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每一次吞吐都带走一片空气,肺里火烧火燎。赵二却对他的能耐烂熟于心,总能在他濒临极限时稍稍退出,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又在他缓过神之前,再度贯入。

少东家脖颈被迫后仰,颈线拉得笔直,喉结滚动不止,气息在口鼻间交汇,水声的余音溶在唇齿间。他透过沾湿的睫羽,看见赵二的神情。

一时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居高临下望着他的那人,眼中竟泛着一丝悲欢未尽的……哀恸?

他心头一震,胸腹间忽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热意,自小腹处缓缓浮起,烧得他一阵恍惚。

他骤然意识到,自己竟也有了反应,整个人呆住了。

羞辱、惊惶、难以置信,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他心口乱撞,几欲作呕,脑中却只剩一个念头在回荡:

怎地……被人这般看了一眼,他竟也会?

喉间的抵抗渐渐松懈,他放任自己张口,任那物长驱直入。赵二有所察觉,咬了咬唇压下笑意,忽然抵到最深处,少东家猛地一缩,脊背僵直。赵二低低闷哼一声,似也没能忍住,抵在他喉底狠泄了进去。

腥热的白浊倏然灌入,少东家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直涌,咳得浊液一点一点溅到被衾上。

他低头一瞥,见那白迹狼藉,脸登时红透,心里又气又羞。念头一转,又惶惶想着:糟了,这被衾上都是……若要他赔偿,可如何是好?

几种情绪在胸口翻涌,一时间不知是羞恼占了上风,还是惊惶占了上风。偏生在这片狼藉中,他眼神水光迷离,神情却透出一种无辜的天真,那份纯然的慌乱里,反倒衬出几分说不清的淫靡。

赵二已然好整以暇地理好衣襟,俯身将腰带系紧。回头一瞧,少东家还呆呆地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身子颤抖,唇角残留着一点湿意,像是未从方才的情事中回过神来。

赵二眸光微动,忽然像看见什么,走近两步,手指一探,从那人怀中将一张纸抽了出来。

纸页一展,露出图面,边角有折痕。他随手抖开,低头一扫,捏了捏纸角,似笑非笑地扬起眉来。

“你是……天涯客?”

少东家一个激灵,猛地抬眼,警觉:“怎么?”

赵二也不答,只将那纸在指间一晃,“你这舆图,有点意思。”

少东家心口一沉,一句“完了”几乎脱口而出。他咬着舌头,强作镇定,却已不敢接话。

赵二指尖沾了点水,在图纸某一处轻轻一点。

那纸似被水一晕,竟显出一层叠图来。樊楼的位置之下,浮现出一个记号。

赵二盯着那点看了会儿,语气不急不缓:“近日传言醉花阴藏着一样南唐秘宝,是你放出来的?引人去樊楼寻宝,意欲何为?”

少东家面色一变,强硬道:“这图纸是我从天涯客那儿拿的。”

赵二却笑了,指了指墙上那顶斗笠:“那你这天涯客的专用斗笠,也是顺便拿的?”

少东家一噎,眸光一冷,语气也陡然硬了:“你问东问西,可有这个资格?”

赵二负手而立,语气悠然:“不巧,的确有,在下不过开封府下属一判官,晋中原。”

“官身之人也来青楼寻欢,真是辱没清流。不怕我告发你?”少东家脸色微变,他这身份可真经不起细查。

赵二却忽然收了笑意,语气一转,温声道:“既如此,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少东家皱眉,嗅到不对,却未出声。

赵二语气如常,带着几分诚意:“我不过是个判官,许多事不便出面。你们江湖人来去自由,无拘无束,做些旁人不便之事,倒也方便。”

少东家沉了口气,摇头道:“什么事?我不过一介天涯客,没什么能耐,恐怕帮不了你。”

赵二的目光落到他略显红肿的唇角,“本事还是有的,就是脾气大了些。”

少东家脸色“腾”地一红,怒道:“你——!”

赵二不与他争,淡淡道:“若是将来有人对你说一句‘天涯执尺’,那便是我有事相托。你只需回一句‘咫尺天涯’,他自会将碰头地点告知。”

少东家低头沉思,片刻后勉强点头:“知道了。”

赵二倚靠椅背,袖袍轻拂:“好了,你可以走了。怎么,还想等旁人来看你笑话?”

少东家怒哼一声,急急套上衣袍,取过斗笠扣在头上,翻身便从窗户跃了出去,动静不小,吱呀声中,带着几分仓皇。

……

老鸨拎着香炉,踏着莲步走进花厅,一见那房中床褥凌乱、帘子歪斜,顿时乐得合不拢嘴。

“啧啧,果然成了。”她眼珠滴溜溜转,满脸是掩不住的喜色,“咱家那小公子这一回可算攀着正主儿了。”

她嘴里哼着小调,心里盘算得飞快。

那位大人冷得很,寻常人连张脸都见不着。旁人若敢贸贸然凑上去,轻则被冷眼撵走,重则……她打了个冷噤。原本她也不敢打那主意,直到有人悄悄来提点,说那位爷忘不掉一位故人,如此这般。

她回头细细一寻,挑中了园里一个底子干净的小倌,年纪合适,骨相也像了三分。余下那七分,便靠些江湖手段补。

她砸了重金,找人替他易了面,细修五官;又请教坊老娘子教他行走坐卧、抚琴品茶,就连言语声调都一日三练,不敢懈怠半分。

那孩子脾气大,她连自个儿也收了几分张扬,端着客气伺候,像供着个小菩萨似的。只盼哪日天时地利,能叫那位爷看他一眼。哪怕只是沾点情分,也值回这几年的筹划。毕竟,那可是……

今日这番阵仗,看样子情火正浓,说不定往后就认准了这一位,自己可算牵了条金线。

入夜时分,她在花园月洞门旁撞见了那位小倌,谁知人却一脸郁郁,神情颇不对劲。

老鸨心下讶异,忙迎上去笑道:“哟,怎么板着张脸喝闷酒?不是你巴巴盼着这桩事?我怕你害羞,还特地在茶里添了些助兴的好物儿,好成全你们一段好缘分。”

小倌神情一滞,目光一冷:“你说什么?”

老鸨一愣,眼角的笑意僵在半空:“我说你和那位晋大人呐,今儿不是成了吗?房里动静可不小,连帘子都快撕下来了。”

小倌脸色顿沉,语气冰凉:“我今日根本没进那房。”

老鸨怔住:“你没去?那……”

小倌咬了咬牙,声音低哑:“我午后喝了盏茶,一觉睡到掌灯。再醒来,外头天都黑透了。”

老鸨脸色唰地一下变了,额头直冒冷汗。她半张着嘴,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挤出一句:“那……那房里的人……是谁?”

小倌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眼中恨意几乎要滴出血来。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挤出声来:

“别让我查出是谁……我定要叫他把我这些年受的,全都不落地受一遍。”

Notes:

参考:花月痕

Chapter 85: 番外-七夕

Notes:

感谢三个月前勤奋的我,还有点老本可以吃

Chapter Text

那年冬末,朝廷征兵,摊派到村中时,少东家也在名册之上。虽不舍山林清静、弓犬相伴的日子,却也知道,男儿身难逃一战。

那日傍晚,他上了山。山路薄雪未融,落叶夹着霜。少东家拾级而上,怀里揣着一尾鲤鱼,尚有余温,鳞片泛着微光。

草庐里炉火未灭,墙角那只狐狸正趴着烤暖。他一推门,狐狸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

“狐仙,”他说,“我要去参军了。”

狐狸缓缓坐起,尾巴一卷,眼神幽亮映着火光。他不作声,只是看着那条鲤鱼,目光动了动。

“我一走,山中恐难再有人替你捕鱼。”少东家将鱼放下,跪在香案前磕了三个头,“但你曾护我家宅平安多年,你……可否护我这一程。”

狐狸舔了舔唇角,半晌,他开口了,声音微哑:“人,我并非什么狐仙,哪来的神通护佑你?你这些年猎得丰足,不过是你勤快,与我何干?”

少东家没有回头,只是坐在火旁,将袖口卷了卷,拾掇柴火:“那你不是狐仙,也还能在这山林中活下去吧?”

狐狸静了一瞬,轻轻点头:“能的。”

“那就好。”少东家道。

次日清晨,山中雾重如絮。少东家背着弓包下山,衣襟带着雪气。狐狸在屋檐下,尾巴缠着脚边,目送他消失在雾中。

之后,山中安静了许久。

狐狸每日守着那张草庐,无人为他添柴,他也任由柴堆被人偷去,门前积雪压塌屋檐。鲤鱼没有了,灶火也冷了。他郁郁地蜷在案前,闻着香灰味入睡。

这一觉睡得极沉。他想着:醒了便去找那人。

……

狐狸是在轰然一声斧响中惊醒的。

他猛地睁眼,鼻尖微颤,鼻腔中涌入尘土飞扬的气味,混着一种刺鼻的铁腥。他从干枯的树根下钻出脑袋,刚露出半张脸,便见几丈外一棵老松“喀啦”一声,应声倒下。他骤然警觉,四肢一翻,身影如电,从乱枝中跃出。

“这山头清了,明儿就该推平。”

狐狸奔得更快了,奔逃间回头一眼,那片曾遮风挡雨的老林,正在一棵棵倒下。

不知道跑了多久,雪不见了,土也没了,风里不再有树脂味,只剩下干冷的灰气。身下的地面硬如铁石,铺着一种奇怪的黑色痕迹,灼得爪子发疼。

他停下来,耳朵耷拉着,鼻尖急促地翕动着。

空气中的味道是不熟悉的。而且这里的草竟然规规整整的长在方框里,树木的距离是一样的,高大的房子,用他不知道的材质制成。他听人说,这是城市。

他忽然想起那人说:

“你不是狐仙,也能独自活在山林里,对吗?”

可如今,这世上……哪还有山林?

 

下雨了。雨声淅淅沥沥,带着秋夜特有的湿凉味。

少东家收拾完猫砂,把袋子一打结,拎在手里,推门而出。

他撑着一柄黑伞,披着件旧风衣,步子不快不慢。小区台阶积了些水,他也不绕,靴子踏上去,水花四溅,影子在积水中晃动。风吹过伞沿,打在脸上,竟觉出几分清爽。

这城市的雨,很温柔。不是山里那种扑头盖脸的急雨,倒像是旧人轻声叹气,一声一声,落得人心里也跟着沉静下来。

他走到垃圾投放点时,脚步忽然一顿。

在那几只塑料垃圾桶旁,有一团东西蜷在角落,沾着水,一动不动。雨水从顶上滴下来,顺着毛发一股股流下,那团毛团微微发抖,像是冻得厉害。

他走近几步,蹲下身,才看清那是一只狐狸。

“哪儿来的?”他低声问,“你的主人呢?”

他站起身,看了看四周,终还是叹了口气,俯身脱下风衣,将狐狸轻轻裹住,走向熟悉的一家宠物医院,准备先做个体检。

“反正不差这一张嘴了。”

……

七夕这天,猫咖的生意好得出奇。

从上午起,就有成双成对的客人络绎不绝。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奶油味,还有一点玫瑰花香,那是有人点了情人节限定的花茶,少东家割韭菜的得意之作。店里的猫咪们也精神了许多,成群在地毯上蹿来跳去,仿佛也能察觉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少东家站在柜台后,端着一杯热咖啡,杯沿还挂着一点奶泡。他靠在柜台边,没去吆喝客人,也不打算上前推销,只安静地看着。

他喜欢这种时刻,当一个喧阗之中的局外人。

窗边的沙发上坐着一对情侣。女的穿着红色连衣裙,男的青色衬衫,二人色调相对,宛如一对天设地造的角色。妙妙喵的几只小猫围在他们脚边,好奇地跳上跳下。

嗯……是该给妙妙喵绝育了。

两人正打趣对话,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被少东家听见。

红衣女孩笑嘻嘻地说:“打一个响指,你就会忘记你欠我钱的事实。”

男生毫不犹豫地答:“我本来就没欠你钱。”

“哈哈。”她笑出了声,眼睛弯成一对月牙。

“这个不算,你换一个试试。”男生抿着嘴。

“那,我再打一个响指,你就会忘记你喜欢我这件事。”

她说着,真的抬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

男生静了一瞬,垂眸看着她,“可是我没忘记啊。”

“什么?!”红衣女孩腾地红了脸,大惊失色。

少东家倚着柜台,抿了一口咖啡,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笑意。

年轻真好啊。

其实他也才二十多岁,只是每日早起喂猫、打扫、备料、做账,看人来人往,听尽情话百句,也见了许多后来无疾而终的故事。

日子久了,他常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上班磨人。

少东家的那点感慨没维持多久,门口风铃便“叮铃”一响,又来了两位客人。

一男一女?不,走近一看,是两位男客。少东家眯了眯眼,不禁一怔。

这两人长得……一模一样。

都是俊朗清秀的样貌,轮廓、五官几乎分毫不差,连站姿都如出一辙。只不过,一人黑发,一人白发,身高也略有差别,白发那位似乎高了不少。

双胞胎?他心下嘀咕。

白发那位率先走到柜台前,“你好,一份七夕套餐。”

少东家一怔,礼貌一笑:“你好,这是情侣限定,兄弟之间是不能点的哦。”

他话音刚落,黑发男子略有犹豫走上前来,慢吞吞道:“其实……我们是情侣。”说完,他踮起脚,在白发男子脸颊上亲了一下。

少东家憋住表情,展示了职业素养,他咳了一声,低头假装认真操作电脑,“滴滴滴”地敲了几下,打印出小票,顺手塞出:“……谢谢光临。”

转身去做饮品时,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玩得花啊。

饮品做好,他把两杯限定拿铁、猫条、小鱼干玩具都放在托盘里,一并送到了那对双胞胎的位子上。

黑发男子正逗着脚边的妙妙喵的第十七子,看见他来,笑着问:“开猫咖是不是每天都能撸猫撸到爽?”

少东家表情叹了声气,回了句:“不存在的。”

两人一愣,面面相觑。在两人的目光中,少东家当场示范了一下。

只见他摸了两下那只正在打盹的橘猫,旁边忽地蹿出一团影子。

“唰——”一只狐狸不知从哪个猫爬架上跳下来,毫不犹豫地扑上桌,张口便咬住了他的手背。

“嗷——!”少东家倒吸一口凉气。

“狐狸?!”黑发男子惊讶地往后一缩,旋即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醋王狐狸?”

他话音刚落,那只狐狸像是真的听懂了,耳朵一动,尾巴一甩,朝着黑发男子“唰”地就是一爪子。

还好那白发男子反应快,不然少东家还得赔一笔疫苗费用。

少东家头皮一炸,连忙上前赔礼道歉,嘴里连连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它平时不这样的,一定是今天我少给了点零食……”

他赶紧送上赠品并且免单,好在客人没为难他。

一阵抱歉抱歉、没事没事,少东家赶紧抱着张牙舞爪的狐狸回到二楼。

少东家盘腿坐在榻上,将那团狐狸抱在怀里,狐狸仍想挣扎,被他一把拎住前爪按住。

“你安分点!”他说着,握住它那只刚才动手的爪子,语气带了点气恼,“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平时不是还管着别的猫吗?”

狐狸使劲想抽回爪子,却被他紧紧攥住。少东家皱着眉头,在那只爪背上“啪”地轻打了一下。

“你为什么打人家?嗯?说话!”他声音低了些,又带几分无奈,“再不说话,今天不准上床。”

狐狸尾巴一抖,忽然低哼一声,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气呼呼地开口:

“他们说我坏话。”

少东家手指一抖。

他眼睛睁大,盯着怀中这只毛茸茸的狐狸,脑中一片空白。

“我去……狐狸,说话了。”

他双手搭成指窗,瞪着眼往狐狸身上望去。

原本窝在他腿上的狐狸,已不知何时换了模样。那是一名裸身男子,背脊线条修长而流畅,青丝如瀑,散落于肩。此刻正半伏在他腿上,眉眼斜飞如画,嘴角挑着一抹得逞的神情

那一双细长的狭眸,泛着淡淡琥珀色光泽,竟与先前那狐狸如出一辙。他缓缓靠近,身形半伏,呼吸贴近,少东家瞪大了眼,看着那俊美的脸在眼前一点一点放大。

“你你你……”少东家话没说完,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倒下,昏了过去。

 

楼下,原本有人想找老板结账。

可等了半晌,柜台后仍空空如也。

不多时,却见楼梯转角走下一人,自称是店员,姓晋。

此人生得俊秀非常,身姿颀长,五官清冷俊朗,唇角时常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眉目间透着懒意与妖气。那双狐狸眼,更是有勾魂摄魄之意。虽说老板也别有一番风味,但这位晋姓店员,完全活色生香的魅魔本身,轻而易举地让不少人都忘了吸猫这回事。

来客一时蜂拥,咖啡无人喝,猫无人撸,柜台前却排起了长队,个个假装点单,实则眼都黏在人身上。

这边店里热闹非凡,那边少东家却还在楼上毫无知觉。

……

少东家忽然睁眼,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惊叫一声:“不好了!”他猛地翻身下床,动作太急,似乎把什么东西给踢翻了,砰地一声,他也顾不上,拖着室内拖鞋就冲下楼。

一口气冲下楼梯,刚踏入一楼,他却愣住了。

客人全没了。

店门关得严丝合缝,店灯也灭了。地面干净整洁,没有半点凌乱的痕迹。

他一看表,凌晨三点。

“……完了。”他喃喃道,冷汗从背脊一直滑到脖颈,“十九二十那几个魔王……没关起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翻遍了店里每一处角落,可出乎意料的是,那些猫,一个个竟全都规规矩矩地回了窝,呼呼大睡。

一点异常都没有。

少东家坐在柜台后,思忖片刻,也只得作罢,挠了挠头:“难道是我睡糊涂了?下午其实……已经闭店了?”

他回到楼上,刚准备重新钻进被窝,一摸,却摸到了一团热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

狐狸正窝在他枕边。

赤色油亮,鼻尖还轻轻动着,毛发暖烘烘的。他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唉,你啊。”他往床上一躺,顺手一把将狐狸抱过来,蹭了蹭它的毛,脸颊贴着那绒软的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然而刚闭上眼,脑中却浮现出昏迷前那一幕。

他猛地睁眼,盯着狐狸。

“……等等,我是不是……看到你说话了?”

他猛地把狐狸推开一臂远,戒备道:“喂喂,你别吸我精气啊!我明天还要上班!”

狐狸趴在被子上,慢吞吞地翻了个身,懒洋洋地看着他,耳尖动了动:“为什么要上班?”

少东家:“因为我要赚钱。”

狐狸歪头:“那些纸……要那么多干嘛?”

少东家对狐狸说话有了良好的接受:

“买猫粮,付房租,交网费,续会员……”少东家想了想,“诶对了,你能帮我中彩票吗?”

狐狸摇了摇头,“不行,我只是普通狐狸,”又问:“作为交换,我帮你上班呢?”

少东家想了想:“也不是不行……但只能吸一点点。”说着把手腕伸了过去。

狐狸:“又不是抽血。”

少东家紧张:“那你要怎么——”

狐狸眯眼,化作人形勾了勾手指,少东家就被一股力气拖到狐狸面前。

“这样。”他说,便低头吻了下去。

Chapter 86: 君不见

Chapter Text

且说少东家回到无比客栈,屋内静极了。

他掩了门,倚在墙上站了会儿,蹙了一阵眉毛,还是去拉上帘子,在榻边坐下。低头看着自己小腹,向衣衫之下探出手去。

他的指腹摩挲着顶端,掌心传来那处热烫而胀的触感。

闭上眼,脑中浮现的却不是别的,正是方才在樊楼窥见的一幕,晋中原袍衫半解,露出一截脊背,肩胛骨起伏间,肌肉绷紧,轮廓分明。

那人头发散着,乌黑浓密,像墨堆云。他坐在床边,那根阳物高高翘起,少东家心跳如擂。

他不敢细想,却又无法将那画面从脑中抹去。

若那人跪在自己身下,若那张嘴被堵住了,就不会再吐出那样恶毒的句子……若那双眼里不再是讥诮,而是被压得泛红。

想到这处,他下意识地加快了动作,手腕一紧一松,喉头也跟着滚动起来。

他咬住唇,肩头轻颤,额角见汗。

快了,快要登顶了。

——这时,窗外“笃笃”两声。

他怔了一下,没理,又试图把自己扔回方才的情境里。

可那只不识相的鸟又来了,一下又一下,执着地啄着窗棂,节奏不紧不慢,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挑衅。

少东家气得肝疼,怒气也随之上来。

“晦气……”他低骂了一句。

勉强再动了几下,兴致却怎么都找不回来。

他恼了,扯了帕子胡乱擦了下,起身去开窗。

窗一开,一阵风卷着夜色扑面而来。他本想训斥那鸟几句,却在下一刻怔住了。

窗外站着的,不是寻常乌雕,而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爪下紧扣着一管竹筒,不知自己坏了一桩好事,眼神直盯着他不放。

寻常天涯客,大多养着乌雕。这海东青通体雪白,翅羽细密,双爪乌亮,分明不是同行门下所养。

少东家眉心一蹙,将竹筒取下,旋开看时,一条薄纸蜷在其中。

展开来,迎面四个字。

天涯执尺。

他一愣,脸色便有些不自然了。

竟是那个狗官。方才自己还在肖想他来着,如今信就送到眼前,少东家心中像是被人当头点了一下,顿觉一阵窘迫。

他瞪了那只海东青一眼,心想这厮怎知他住在这儿。

纸张翻过,只见下头添了两行小字,一笔小楷隽秀挺拔:

“无比客栈是武德司的地盘,知道你在这也不稀奇。”

墨迹未干,似是方写方送。

再往下看,是一行字:

“三日后,午时,樊楼一会。醉花阴之事,得细细谈谈。”

末尾未署名,但信中语气,行笔姿态,已是无需赘言。

少东家看罢,脑壳隐隐作痛。

这醉花阴,乃是南唐余脉势力,盘踞江南数十年,却能在赵宋心腹之地,开封城内立稳脚跟,光是这份手段,便已叫人不得不服。

更别提其下还有个羽衣楼,两者联手,圈地揽财,手段极巧。那门主倒也不是只图银子的小人,此人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能在诸多权贵与江湖人之间游刃有余,收拢好处,避开锋芒。

可这世间的好处就那么多。他们拿得多了,自然便有人拿得少了。你占了旁人的口粮,自也别怪旁人拔刀。

起初不过是些小帮小派之间的不睦,可聚沙成塔,终也成了势力。明里一刀未见,暗里却已波涛汹涌。

近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那醉花阴在樊楼之中,藏有一件足以搅动天下的秘宝。

这消息传得蹊跷,仿佛凭空而起,却又有种种旁证辅之,叫人难以视作子虚。江湖中人行走刀口,最信风声暗语。若说空穴来风,他们未必尽信;可若再有旧案、秘辛作注,便不由得不疑神疑鬼。

据传主上所知一段极秘的史事:从当年徐知诰平定广陵事变,创南唐基业。到其后周世宗读文书,得一“韦囊”,囊中有木尺三余,题曰:“点检作天子。”后世宗病重,班师还京,拜了如今天子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接替张永德,应了那“天命尺谶”。

天下事,偶然之间,若能拈出草蛇灰线,便有了神秘的意味。若说其中无阴谋,实在无人肯信。

想到这里,少东家提笔,呵了一口笔尖,写下一串歪斜扭爬的字迹。

“咫尺天涯。”写罢,将纸条折好,绑在那只雪羽海东青的脚上,算是对上暗号,应下这事。

三天后。

少东家寻了一处台阶,懒洋洋地坐下,嘴里叼着一根野草,半眯着眼,打着盹儿。

他身旁那只乌雕一反常态,缩着翅膀蹲在地上,神色萎顿,没精打采,偶尔张口哈气,连啄地的兴致都无。

樊楼今日热闹得紧,远无昔日清雅,那股子温柔富贵乡的气韵,如今已变了味儿,多了几分庸俗喧哗的市井气。因着那秘宝传言,如今不少穷得响叮当的江湖人堵在樊楼上下,光坐不点,吃白眼不觉羞,反把生意搅得稀烂。樊楼掌柜倒是有气度,免费茶点倒是不差人家的。

少东家头一回登樊楼,却莫名生出几分熟悉之感,仿佛前生来过。

周遭嘈杂声不断传入耳中,皆是些市井武人议论那传说中的宝物,七嘴八舌,说得神乎其神。

“上次师父罚的还不够吗,还敢来樊楼?”

“可是我就是好奇嘛……”

“纯然本心,不得动情,你这么快就忘了?”

“说到底也就是薛涛师祖那一件事,用得着这么……”

“够了,不得随意议论师长。”

“叶师兄他们都能来——”

“住口,那是师门任务,随我回去。不然就将你来樊楼之事告诉师父!”

忽然,耳边传来一个清朗好听的声音,从他头顶之上传下:

“天涯执尺。”

少东家下意识便从怀里掏出那张舆图,眼皮都没抬,递了出去,口中含糊道:

“拿去拿去。”

等了一息,却不见有人接,他疑惑抬头,只见赵二那张熟脸正倚在眼前。

那人嘴角带笑,似笑非笑地道:

“错了,要说什么?”

少东家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挪了挪屁股,咕哝道:

“咫尺天涯。”

赵二这才满意点头,随手结果舆图,掸了掸台阶,才在他身边坐下。

少东家侧目打量,见他依旧穿着常服,真是心思颇多,不肯让他看出官衔几品。心中暗骂:这厮藏头藏尾,果然狡诈。

赵二却似瞧出了他的心思,笑而不语,目光随意落在中堂台上。

这一次开封府接手醉花阴之事,正是因为那传言太过惊人,牵连甚广。朝中虽未明说,但私下已有耳语。

醉花阴近来被搅得鸡飞狗跳,门主亲自放话,务必查出消息来源。

赵二循线调查,一路抽丝剥茧,发现那秘宝藏图的传言,多是从一张舆图传出。而这舆图,正是数日前被他拦下的这位天涯客少东家之物。

天涯客,江湖间人人皆知,却又人人说不清。

他们既不像帮派,亦非势力,无门无派,却遍布四海,看似无害,实则难测。

赵二对此人早有兴趣,今日一见,岂能轻放?

他闲闲寒暄几句,忽然转头,眼中微带试探之意,笑道:

“本官一直很好奇,你们天涯客的舆图,究竟是从何处得来?”

少东家咬着的草根停住了。

寻常天涯客的舆图,大多是各自抄录,个个都有一手不俗的画工。可少东家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他画得粗陋又潦草,用来应付过路人还行。当年张无梦看了他画的舆图,吓得当场往他脑门贴了张黄符,说是邪气冲天。主上也曾动念教他几手真功夫,奈何他心浮气躁,画图三年,一笔未精,样样挨训。

最后没办法,只得派人把舆图做好,送到他手里,叫他按时传出去。

这次的事他确实掺了一脚,图是上头让他发的没错。可除此之外,他真的是一问三不知。连那图中藏着第二层机密,他都是被赵二点破之后才知晓。那上头一贯行事风格如此,把一件事拆成数段,交由不同的人去做,每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看似七零八落,实则环环相扣。到头来,一桩大事竟也做得分毫不差。

如今看来,这事八成不止他一人。图是他传的,消息却不是他放的。定还有另一个人负责散播那“舆图藏秘”的风声,甚至可能还有人,正在做第三件事,看似不相干,实则彼此呼应。

如今官府盯上了醉花阴,这图又出自他手,倘若身份暴露,不止牵连自身,连主上的布局也要落了空。他心头一寒,想到若任务失败,回去该如何面对那位,脊背上竟爬起一层冷汗。

不如就趁眼下,打探一下赵二到底掌握了多少消息。知己知彼,总好过瞎猜。

少东家嘴一抿,语气懒洋洋道:“乌雕叼来的,大抵是总部制作的。至于这总部在哪,我也不知。”

心里却冷笑一声,天涯客哪来的什么总部?满江湖跑的都是散人,最多在几处驿站交会。他倒想看看这狗官能顺这条线查出个什么来。

赵二不动声色,只是看向那只耷拉翅膀打盹的乌雕。那鸟黑白分明,眼珠碧绿,精神不振时却依旧神采藏锋。他眼中流露几分兴味,伸手去摸。

“喂!”少东家忙道,“小心它咬你。”

话音未落,那乌雕却颇有灵性地在赵二手心里蹭了蹭,甚至极乖地跳上赵二的手臂,稳稳站住。

少东家一愣,顿觉不是滋味。他养这鸟多少年了,什么虫子、鸡心、牛肝没喂过,天冷了还给它烧炭炉,怎么一见这狗官就变了性子?

赵二轻抚乌雕羽翼,笑了一声:“好聪明的鸟儿。”

少东家心中冷哼:聪明得向官府低头,可真是出息了。

他收起脸上笑意,语气转冷:“你同我交易,到底是什么目的?只是让我替你做几件事,恐怕不止吧。”

赵二瞥他一眼,道:“确实不止。有些事,非你不可。”

“我?”少东家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抽了抽,半信半疑,“我不过是个混江湖的闲人,哪里值当您开这尊口?”

赵二悠悠地道:“天地生才有度,不可妄自菲薄。少侠,自然也有少侠的用处。”

少东家一听,心头居然有些小小地得意,咳了一声,掩饰过去:“那……好吧,到底是什么事?”

“拿到秘宝。”

少东家眉头一挑:“真有这东西?”

话锋一转,他盯住赵二:“等等,你们不是帮醉花阴的吗?”

赵二答得坦然:“自然是帮。只是他们怀璧其罪,我们帮他们保管一二,不也算是帮?他们未必懂得怎么用,我们保住它、用得妥当,岂不更能造福天下?”

少东家哼了一声,算是听明白了。嘴上却冷嘲道:“原来如此。官府口口声声说要查清真相、保护势力,实则是想顺水摸鱼,探探秘宝的底细,若真有好东西,就冠冕堂皇地‘保管’起来。这等手段,倒也老练。”

赵二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少侠可知,那秘宝究竟是什么?”

这话一出,少东家心里也犯了嘀咕,直看着他,不答话,只微微竖起耳朵,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赵二道:“有人说,它能起死回生。有人说,它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也有人说,它能改天换地,定天命,易国运……”

“到底是什么?”少东家眯起眼,直盯着他。

赵二将舆图举到阳光下,光线透纸而过,重叠明灭的山峦之下,隐隐浮出另一层字迹。

诸多声音穿透纸面而来。

“真是春江花月,南国风情……花间十二景,九州最风流啊!”

“醉花阴真美啊,我都有些乐不思蜀了。”

“开封也就此处,还能见到当年盛唐风流。”

“嘘,小心点,莫要被人认出咱们的身份。”

“怕什么?这次我们可是有正统的理由来访,光明正大。”

“醉花阴来自广陵,江南国的广陵,那可是实打实的江南水乡!若不是江南美人,怎唱得出这般吴侬软语?怎生得出这等绮丽心肠?”

“难道二十四番花信风,全都出身唐国?”

“那倒也不绝对,不然,这风情也太过单调。但我听说,最初那名楼主,确实与江南国关系匪浅。传言说,她是烈祖皇后的结拜姐妹!”

“真的假的,不过初代楼主也姓宋,很巧啊。”

“嗨,哪有那么巧的事,还不是因为楼主原先的名字犯忌讳。”

“啊!那楼主原来叫什么?”

“咳咳,你觉不觉得这珠帘绣额,八角厅堂,好似在哪里见过?”

“有点儿像洛阳的万象神宫!这应该是巧合吧,毕竟那可是……”

“自明堂成后,纵东都妇人及诸州父老入观,兼赐酒食,久之乃止。吐蕃及诸夷以明堂成,亦各遣使来贺,祈兄,想想你入楼的感慨,再看看这周遭的八方来客……”

“……李!大唐的那个李,不是江南的那个李。”

“什么,她是真正的李唐后人?”

“诶这里面值得说道的东西,可就多了。欲知详情,敬请收看本周东方第一枝!”

“……有些事情是真是假只有天知道。”

“咻!”

一声破空响,一柄寒光凛凛的飞刀自楼外激射而入,准确无误地钉入樊楼正中的舞台,刀锋震得木面碎屑四溅,惊起台上花舞轻罗,舞姬们惊叫着跳入水池,溅起一片珠玉飞花。

全楼顿时静若寒蝉。

刀柄上挂着一枚全生骰,有人似乎认出了这飞到的来头。

一位花信风镇定地上前,将刀柄上的纸条取下,展开来,高声念出:

“无痕公子台鉴:

闻公子生辰,悬赏一诺,欲换吾头献佛。

公子若喜我项上人头,小人也很想忍痛割爱,借给公子一用。只可惜,我的脖子不乐意。

不过,公子若真想看那秘宝,小人便将它偷来,邀诸君共赏。

这公子一诺,便不必落入他人之手了,权当给我作报酬。

——君不见”

楼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君不见?!”

Chapter 87: 番外六 手铐排队

Chapter Text

咔哒一声,冰凉的金属扣上手腕,带着一点刻意设计的重量。少东家微微一怔,转眼望向侧面,只见墙上嵌着一条狭窄的缝,手铐的链子从那里穿过,隐约透出对面昏黄的光影,却看不清那边是谁。手铐在光下泛着一丝冷光,带着审慎的意味。

这个环节不允许开口说话,只能安静等待穿过通道,直到进入大厅,才能看到手铐另一端系着谁。而这期间,只靠这条链子相连,好奇心、幻想和肉体,都被慢慢拉扯成一条线,在黑暗中勾连缠绕。

这就是手铐派对。陌生人的温度通过这一媒介与他的体温相融。

在这无聊至极的地方,人们才能想出这种消遣方式。

两种脚步在窄道里回荡,少东家心头一跳,脚步不自觉慢了些。

终于到了尽头。

他掀开帘幕,迎面传来一个低沉好听的男声,带着点嘲弄。

“特意安排的氛围,让两人在思考中对对方产生好奇期待,心跳加速,低级的吊桥效应。”

顿了顿,语气凉淡又笃定:“无趣。”

少东家转头望去,说话的人正是他手铐另一端的那位。

少东家顺声看去,那人站在昏暗的光下,紫灰羊绒西装修身而温润,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金边眼镜,一身斯文皮相,却偏生带出点子风流意态。那眼睛又黑又亮,眼角微挑,一眨一眯,竟像是要把人眼神勾去一般。

不作声的时候像个规规矩矩的贵公子,话一出口,却带出不合时宜的轻狂。

少东家看着那张脸,不由心生几分评头论足的念头:长得倒像狐狸精似的,最糟也最妙的是,他看起来还不怎么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有多惹人。

如此扫兴的发言,少东家心里一噎,便有些不高兴了:“既然如此扫兴,你还来凑什么热闹?”

那人扫了他一眼,眼角挑得恰好,推了推眼镜,在场中寻了一圈:“找人。”

“哦?”少东家饶有兴致,“来捉奸?”

那人也不急不躁,“差不多吧。”

少东家顿时像被点燃了什么,八卦之心熊熊:“那你要找的人长啥样?我帮你找找。”

那人抬手比划了一下,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念人间某种寻常:“大概这么高,锁骨上方有一颗小痣。”

少东家一听这描述,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就这么点信息?总不能见人就扒人家衣领吧?你连长啥样都不知道?”

那人看着他,忽而笑了一下,仿佛湿轻带墨的一笔扫过少东家心头。

“没见过,”他说,“但如果见了,就认得出来。”

少东家咂了咂嘴,低声嘀咕:“又是一个网恋偷偷线下来的。”

那人抬起那被铐住的手腕,链子随着动作轻响了一声。

“无论如何,”他说,“我们得待上二十四小时。我姓赵,家中排行第二,叫我赵二就好。”

少东家愣了一下,哼了一声,撇嘴:“我在家中排行老大,叫我老大就好。可不是我占你便宜,是——”

赵二却不等他说完,眉一挑,语气淡淡截断他:“无所谓。”

气氛一静,像是被水一洇。两人陷入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

这对手铐已经扣上,二十四个时辰,天南地北,终归得找些事做。于是两人顺着观光的引导标识,朝第一站的展览馆走去。光打在他们扣在一起的手腕上,链子晃动时泛着一道又一道金属冷光。

到了展览馆。

入眼处灯光昏昧,空气中混着冷香与皮革的气味,展柜一字排开,像是博物馆,却比博物馆更赤裸、更离经叛道。

少东家本还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脚步一顿又一顿,表情也从好奇转为茫然,继而转为……某种说不出口的惊悚。

他眼睛睁得极大,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展柜里陈列着的,哪里是什么文物展览,分明是一排排的情欲器具。

金色双头龙,浮雕纹路,形制精巧;银制贞操锁,刻着蛇蝎花纹,扣环锁口紧密无缝;透明口塞,皮革面罩,口球项枷,各色皮鞭皮绳;人体置物架,交叉锁臂桩、带固定环的单杠;各色肛塞,更不用说那些镶嵌着钢钉的狼牙棒式玩具,尺寸极其惊人。

还有异形器具、水槽拘束架、带电极的鞭子、钢制开口器……

材质从硅胶、皮革、金属、玻璃、树脂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会随温度变色的道具。每一件都写着用法、结构、推荐搭配,甚至还有“适配痛阈等级建议”。

少东家喉结一动,他嘴角微微抽搐,低声道:“等等……这不是游乐园吗?”

赵二斜睨了他一眼,语气里藏着不加掩饰的疑惑与一丝嘲弄:“你不知道这是哪儿就敢来?”

少东家连连摆手,耳根一点点泛红:“这是别人转给我的邀请函,我、我真不知道啊……”

赵二盯着他看了两秒,忽而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意,像狐狸舔了舔牙尖:“原来你不是会员啊。”

他说这话时,语气刻意放轻,像是咬着字吐出来的,“你知道非会员擅入,被发现是什么下场吗?”

少东家怔了下,强作镇定:“……什么下场?”

赵二勾了勾手指,笑而不语。

少东家迟疑了一下,终于低头凑近。下一瞬,只觉耳畔一暖,一股轻气掠过耳廓,随即便听见那人低哑的声音——

“看见这些展品了吗?”

“……被发现的话,大家可以任选一件,用在你身上。”

“也就是说,沦为所有人的玩物。”

说得不重,却每个字都像细针,一下下扎进耳根。

少东家后颈顿时发凉,一股寒意从脊椎蹿到后腰。他整个人绷得像根弓弦,几欲拔腿便逃,却被手铐牵得生生一顿。

赵二慢条斯理看着他,话锋却一转:

“不过嘛——”

“现在也只有我知道,你也不希望自己的身份被人发现,对吧……老大?”

“你……”少东家警觉后退一步,像只炸了毛的猫,“你想干什么?”

——一刻钟后。

隔间的帘幕被拉开。

少东家低着头走出来,动作极慢,每一步都带着某种刻意的控制与僵硬。他垂眼不语,脸上看不出表情,可那微微皱起的眉眼却藏不住别扭。

体温正一点点将金属焐热,那物件贴在身上,一道不肯松口的锁,咬着他的身下。

他并未起反应,可那被束缚的感受,说不出的不适应,也说不出的……复杂。

赵二站在不远处,手里晃着一把小钥匙,金属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勾了勾手指,笑道:“到了时候,自然会还你自由。”

少东家咬着牙,忍气吞声瞪了他一眼。

两人出了展览馆,沿着热闹的街道慢慢走。

街道中央立着几座高约半人的玻璃小屋,外头好几个人排队打卡拍照,看样子倒是热闹。

那是单向玻璃制成的体验房,外面的人只能看到镜面,里面却能清清楚楚看见街景人群。

少东家忽然明白,这地方不是他这种人能随便来的。

这里似乎有不少人认得赵二。

才刚走到玻璃街边,一抹红影便晃了过来。那人穿着裁剪精致的暗红西装,步态闲适,他抬下巴示意少东家。

“这就是你的新宠物?原来你喜欢这种青涩类型的。玩起来想必格外带劲吧?”

少东家偏头看去,那人手铐另一端的人正跪在他腿边,几乎衣不蔽体,脖颈系着锁链,身后甚至插着一条尾巴,还在隐隐震颤。

的确,称之为宠物更为合适。

他嘴角抽了一下,啧了一声。赵二……竟是这地方的常客?这人平日看起来文质彬彬,真玩起这些,却也真是……不小。

赵二眉峰微皱,半侧过身,将少东家遮了半个身位,有几分不悦:“嘴巴放干净点。”

他说完也不回头,拉着还略一瘸一拐的少东家就往前走,拉开一扇单向玻璃门。

少东家回头一眼,只见那红衣人还站在原地,目光黏在他们背后。

他压低声音,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喂……你想干嘛,我已经答应你的条件了,可不准加价。”他忸怩地缩成一团,总感觉外面的人能看见他,因此惴惴不安。

赵二看了眼玻璃外聚集的人们,“何必阻止我为你取乐呢?”

他抬手伸向少东家的裤带,却被手铐拉住,动作一顿。

少东家后退半步,瞳仁微缩,语气紧绷:“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二望着他半晌,忽而转了念,收回手。

抬起那只没被束缚的手,食指与拇指捏住他下颌,缓缓抬起。

“闭上眼。”

那语气既不是命令,也不算请求,少东家不知为何,还是慢慢阖上了眼。

只感觉到轻柔的冰凉的嘴唇覆盖在他的唇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本以为赵二会趁这个机会狠狠折辱他一番,不料只是这样。他心中五味杂陈,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该来这种地方。

如果,他们是在别处相遇,会不会有更好的结局?

……结局?

才认识几个时辰而已,他竟已极其自然的开始幻想他们的“以后”了。

更要命的是,他说谎了。

他完全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可笑的赌约才来到这里,只要待上24小时,他就能获得一大笔钱,重振家里的产业。

少东家心头一酸,猛地抬手推开赵二,声音有些哑:“你不是说要找人吗?别和我浪费时间了。”

赵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声说:“那不重要了。”

少东家冷笑一声,鼻音发涩:“真是……薄情寡义。”

他抬了抬手腕,链子跟着晃了晃:“这东西,有没有办法提前解开?”

赵二低声问:“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待在一起?”

“我不想耽误你找人。”少东家答得干脆。

赵二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两秒:“这里确实有一个房间,里头藏着一把万能钥匙。不过,要进去,需要满足一个条件。”

“你想去吗?”

少东家偏开眼:“行。”

 

两人走入那栋未来感十足的建筑,灯光冷白,脚步声一落便被回音吞没。身后的门自动合拢,那不是寻常的门,而是辐射室般厚重的闸门。

门上电子屏幕闪烁着一行字:不( )就无法出去的房间。

他怔在原地,手腕被链子轻轻一拽才回过神来。赵二已走向房间正中,指尖在大屏幕上一点,抽签的转盘缓缓旋转,金属指针划过一格格任务。

“你来我来?”他的喉结随话音滚动。

“你来吧,我手气一向不好。”少东家嗓音发干。

赵二点了一下,指针“叮”地一声停下,他摊开手:“看来我运气也不好。”

少东家额角渗出细汗,手指掐进掌心,怎么会抽到这个……他怎么可能与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

但是他实在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死马当活马医,少东家问道:“不如,我们先聊聊?”

赵二眸色一转,淡淡道:“自然可以,你想问什么。”

两人隔了一段距离在床沿坐下,链子在两人手腕间轻轻一绷,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少东家绞尽脑汁,干巴巴道。

好像相亲。气氛尴尬极了。

赵二顿了一瞬,微微俯身,光影经由他的肩颈在少东家身上勾出一线弧。

“不方便说也没关系……”少东家声音更小了。

赵二偏了偏头,嘴角轻抬:“我收钱办事。”

“听起来像黑社会。”少东家低低地道。

赵二被逗笑了,那笑声压在喉间,像一根弦轻轻拨响:“倒也说得没错。”

随即他反问:“你为什么来?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只是好奇……”少东家垂着眼,不敢对视。

“不是好奇吧,你不是想要试试看才来的吗。”赵二声音轻,却句句压在心头。

“没有!”少东家脸一红,脖颈连带着烧了起来。

“轮到我了,你要找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他急急地转了话题。

赵二指尖一顿,眸光恍惚,似乎在掂量什么,过了片刻才道:“我一个人无法决定这段关系。”

少东家心里一酸,是那么重要的人吗?那他的小心思,岂不是插足别人的感情?暗戳戳的私念和道德底线在心里纠缠不清。

赵二低下头,目光落在他胯间,“你不觉得难受吗。”

少东家这才察觉,自己下身早已充血许久,被那锁勒得发麻,皮肤微微起了汗,金属贴在脉搏上又冰又烫。

赵二放轻了声线,骤然温柔起来,声音带着一点哑:“我来帮你。”说罢手指探向他的裤腰,动作不急不慢,指尖擦过布料时带着一股细小的电。

少东家猛地站起,链子一阵响动,“不,不用,我没事。”

动作过大拉扯到了什么地方,疼得他整个人在地上蜷缩,双手反撑着,肩膀一颤一颤,眼泪涌了上来,死死咬住嘴唇,露出那副又倔又惹人怜的模样。

赵二俯下身,指腹拂过他颤抖的发梢,“真是可爱。”

少东家跪坐着,头靠在赵二膝间,发丝散落,鼻尖抵在那布料上,呼出的气一点点温润。肩膀随呼吸轻轻抖动,喉头急促地滚动着才勉强喘过一口气。

赵二单手托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把小钥匙,轻轻在指间一转,金属在灯光下晃了一圈,发出叮铃一声,俯身道:“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帮你解开,如何。”

少东家下意识吞了吞唾沫,眼角扫到他腰下,那处在布料下高高顶起,形状清晰,呼吸随之急促了几分。脸上火辣辣的:“……什么事?太过分的话,我、我是不会做的。”

赵二道:“我想想……不如,如果能打开这扇门,出去之后,重新和我认识一下吧。”

少东家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

两人的手还铐在一起。赵二坐在床沿,微微抬起一脚,隔着裤料在他胯间一点一点轻轻踩着,力道透过布料一点点传来,慢慢揉捻的节奏激起一阵战栗。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少东家脸上,而是低头看着另一只手掌里的手机,拇指不紧不慢地在屏幕上滑动,只偶尔用余光扫他一眼。

少东家胸口一沉,气馁地吐出一口气:“那你觉得……我们能出去吗。”

赵二低低笑了一下:“别担心,大不了等二十四个时辰,自然会放我们离开。”

少东家偷眼瞥去,恰好看到他在一个软件上按下了什么按钮。心头一跳——难道是那种远程调教?这人一看就是在这种事上经验老道,自己竟还天真地对他心动,真是可笑。

偏生他在眼前,温度、气息、那只踩在自己腿间的脚都是真切的,自己在他心上排不进一寸。说着“可爱”的假话,手指却在别的界面上游走,真是可恶。

少东家咬住嘴唇,眼角湿热,憋着不肯让泪滑出来。可身下那处却因为屈辱和热意慢慢挺立,反应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

赵二拽着手铐将他往前一扯,少东家整个人被牵得一跄,险些扑进他怀里。赵二俯身,声音贴在耳边,低低笑着:“你也乐在其中,不是吗。”

“你还没回答我。”少东家哑声问,“你要找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赵二眸色一暗,半晌才开口:“是……我的自由身。”

“这样的人,你竟然要抛弃他吗?”

“倒是他总是抛下我。”赵二的声音缓了下来,带着一点难得的真意,“好在,这个人我已经找到了。”

“是谁……”

赵二没有立刻答,只是俯身看着他,指尖沿着他下颌骨缓缓滑到锁骨,一寸一寸地摩挲。

“我?可是我从来不认识你……”少东家迟疑着说,心头一阵怦怦直跳。

赵二没再解释,金属链子“铮”一声,两人拥在一起,姿势逼仄。

少东家能感受到鼻尖擦过赵二的鬓发,耳边轻轻一烫,腰际探进去一只带着薄茧的手,在那片已被束缚得发烫的肌肤上划过,轻轻揉捻。

少东家浑身一颤,想退却退不开,眉眼湿亮,嘴唇半张着,喘出来的湿气打在赵二的颈侧。

赵二低声道:“别怕。”

他顺势翻坐在少东家腿上,手指扣住他的腰,一下一下往上揉捏,唇沿着他的颈侧一点点向上,啃噬到耳根。

手腕上的金属链子随着动作摇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响。

两人顺势交缠在一起,呼吸逐渐交错,像是这密室里唯一的出口就是彼此的身体。

……

房间空无一人,屏幕逐渐暗下,依稀能看见转盘上指针停留的区域。

上面写着:两情相悦。

……

少东家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斜斜洒在桌面上,把咖啡杯的倒影拖得老长。他手肘撑着桌边,指尖敲着杯沿,目光却不时落在手表上。

电台的声音从店内音响里传出。

“昨日下午三点左右,市中心某栋大楼发生一起爆炸事故,初步怀疑为恐怖分子所为,目前暂无人员伤亡报告……”

少东家本在出神,听到这一段,眉头动了动,目光微敛。

……三点?他下意识地想起昨天的这个时候,那时他还和赵二被锁在那个房间里。

“……真是好险,幸好没去加班。”

他眉头泛起一点疑色。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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