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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蒙的天下,地也是灰蒙蒙的。铁皮搭成的房屋歪歪扭扭凑成一堆,像趴在地上的锈。雨下得很大,但从屋檐滑落的雨意外尝起来没有机油味。蒲熠星没戴眼镜,雨水糊了他一脸。他淡定摸了一把脸,继续蹲在角落里偷偷观察不远处的灰色建筑群,可下一秒鼻子一抽,眉头一皱,回身就是一巴掌。
“一股臭烟味,唐九洲你给我把烟灭了!”
“哎呦你污蔑人怎么还动手呢!”巴掌近在眼前,唐九洲往后一跳意图躲开,结果正好踩着一个水坑,飞起的泥巴溅了他半条裤腿。
【有点奇怪。】耳机里传来石凯的声音,伴随着电流有些失真。
【怎么了?】蒲熠星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这边看见焚烧炉启动了,似乎在销毁什么东西,但是我们的情报不是说这段时间研究所不会启动焚烧炉吗?】
蒲熠星迅速探头向外望了一眼缩了回来,他点了点耳机,右手打出一串手势,在他背后一队穿着光学制服的武装人员飞速分散在身后的小巷中,只剩下唐九洲还留在他身后。
【来不及改动计划了。焚烧炉如果开着就会有守卫,我们不能从那里撤退。石凯,你退到三点方向的楼顶,我们想办法从另一路撤退,你来高空掩护。】
【明白。】耳机里的电流声停息了。
身后唐九洲把防水电脑敲得哒哒响,还没等蒲熠星开口,就递给他一块屏幕:“新的路线已经标出来了,风险高了一些但控制在平均线以下。这里有信号干扰,没办法黑进去调查情报为什么出错了,没问题吗?”
“来都来了,管它焚烧炉为什么开了,只要不是知道我们要来所以销毁一些宝贝就行。”伸手帮唐九洲打开护目镜上的红外模式,蒲熠星也掏出护目镜戴上。他压低了声音对着耳机说:“最后重复一遍,任务目标为最快速度突入研究所,拿到东西就走,避免正面冲突,保存实力。”
“一分钟倒计时开始,所有人打开定位器,到预定位置准备。”
小巷深处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和水声,蒲熠星和唐九洲又在屋檐下静静等了几分钟,直到护目镜上蓝色的光点都停止移动,蒲熠星翻身跨进身侧的窗子,按下屋内窗边仪器上的某个按钮。
空气中无形的波动高速传导,一个隐形的领域突然展开,引起不远处警戒无人机的警觉。
唐九洲连忙也翻进窗子,但他动作显然没有蒲熠星灵敏。蒲熠星伸手拉他一把,又把他拽到自己身后。
“躲好。”鹰一般的眸子紧盯着窗外的某处,蒲熠星后背紧贴着墙壁,右手攥着枪,搭上板机。
屋内外潮湿的空气起初没有变化,但慢慢的,两人捕捉到一丝微弱的震动。唐九洲蹲下来,借着雨声的掩护慢慢挪到窗边。他和蒲熠星对视一眼,心中暗数了五秒然后站起来一顿扫射,一个宣告报废的无人机冒着烟坠落在地上。
半分钟后,又有两台无人机惨遭报废。
“诱饵成功,这应该就是全部了。”
“常规号,枪坏了,传感器和定位仪碎了,啥有用的东西都没了。”唐九洲踹了一脚还窜着火星的机器,向蒲熠星抱怨到,“就这种地方的破研究所还能有我们需要的?”
蒲熠星靠在墙上透过护目镜的屏幕看着窗外的雨:“我们现在需要所有东西。”
等屏幕上的蓝色光点再次渐渐移动起来,蒲熠星也重新回到了雨里。他对留在屋里的唐九洲点点头便消失在小巷中,他也化身成了一个不起眼的蓝色光点,快速向着灰色建筑群接近。
对唐九洲而言,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他前两天意外负伤一条腿,现在还跑不快,只能留下来做接应。目前,他唯一的消遣就是跟石凯聊聊天。
【石凯,你能看得到他们吗。】
【他们现在怎么样啦。】
【半路上有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啊?】
回应他的是无情的石凯:【你别说话,我现在没空。】
【哦,好吧。】
高楼天台上,石凯趴在监控头的死角,端着一把狙击,透过瞄准镜观察现场。他的视线里出现了蒲熠星的脑袋,对方正鬼鬼祟祟地趴在一个电箱后面,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石凯调整好呼吸,一眨眼睛,站在灰色建筑其中一扇门旁的守卫瞬间倒地。
【和情报一致,这里的守卫还是人类,没有触发自动警报,你们去吧。】
石凯远远地看着蒲熠星几乎是滚着起来,带着一队人以不太雅观的姿势闪进了灰色建筑。自己顺手打掉了几架漏网之鱼的无人机之后,他开始呼唤被忽略已久的可怜的唐九洲,两人愉快地聊起天来。
初步潜入的蒲熠星却不怎么愉快,他两天前亲自确认过焚化炉的使用日程表。虽然说这里只是个民用研究所,他们也只是来抢些物资,但现在情报出了岔子,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小心翼翼地绕开守卫,以最小的声音最快的速度破坏掉一道道门禁。新路线虽然也由唐九洲制定出来了,但毕竟和演练不一样,蒲熠星一行人行进速度慢了很多。他只能尽可能地想办法黑掉更多的监视器来保证万无一失,搞得他手忙脚乱。平时这活都是唐九洲做,可蒲熠星又不放心让那个瘸子进来。
好在是夜晚,研究所里工作人员都走得七七八八,少许还在加班的见到蒲熠星一队举着枪猫腰进来的也都有自知之明走到卫生间里反锁自闭。蒲熠星拦住一个眼睛挺大的小姑娘装作凶巴巴的样子问仓库在哪,人家不仅给指明了道路还上交了门禁卡。
有了门禁卡队伍行进速度快了许多,听着耳机里石凯和唐九洲从今天晚上吃什么到有钱了在哪买房,蒲熠星嘴上指挥着队员搬运仓库里大小不一的箱子,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帮不上忙还添堵就别一开始叫我来这里偷东西。】
石凯:【哎,自由斗士的事能叫偷嘛,这叫资源的有效再利用。】
唐九洲:【阿蒲你说的什么话,你是英明神武的队长你做决定,我当初只是提出一个建议嘛。】
等所有人手上再也放不下东西,蒲熠星开始组织小队撤退。身为队长的他负责殿后,看着大家平安无事陆续离开,蒲熠星松了一口气,流连忘返地还想着揣几个钳子或者扳手回去。可就当他大摇大摆地也准备离开时,仓库的大铁门擦着他的鼻子轰隆一声摔上,随之而来震耳欲聋的警报声。
仓库里的灯也灭了,蒲熠星陷入一片黑暗当中,只有他一人被留在里面。铁门另一侧传来队友焦急的呼唤,他心中一凛。
“不用担心我,现在立即撤退,我想办法跟上。”
门外安静片刻,而后是越来越远的脚步声。确认队友都离开后,蒲熠星靠着铁门坐下,借着门缝里的光检查自己身上的装备,并迅速呼叫石凯唐九洲让他们想办法接应自己。
【咱们...最后…火箭炮……用…】耳机里石凯的声音不知为何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信号似乎被干扰了。
蒲熠星十分犹豫,他其实偷偷把那个火箭炮改造了,但他也不知道改造过的威力如何,万一杀伤力太大波及了周围……
但他转念一想,这只是一处普通的仿生人研究所,这种地方把自己搭进去不太值,再白瞎了刚才搜刮的优良零件......
【好,那你】
通讯突然被切断了,但,并不是石凯或他自己的原因!
“我劝你最好不要。”一个陌生声音幽灵一般从黑暗深处传来。
“谁!”蒲熠星瞬间起身端枪,盲目地指着前方,他只听出来是个男声,却不知道对方在哪,甚至一秒钟之前都没意识到有敌人存在!他的眼睛还没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但他不敢轻易用手去开护目镜的夜视模式,这个陌生声音的主人很可能就趁他手离开武器的一瞬将他一击致命。
蒲熠星只能竖起耳朵努力从纷乱的警报声中分辨脚步声,但没有任何收获。刚才他殿后巡视仓库,除了一道焊死的后门和通往焚烧炉的通道,没有任何出入口,但焚烧炉启动后那地方太危险不可能还有人留守,蒲熠星想不通这个男人如何无声无息出现在这里。
尖锐的警报声让人烦躁,可就在蒲熠星开始咬自己后槽牙时,警报声戛然而止。一切归于沉默,黑暗和呼吸声裹挟着蒲熠星,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
突然,蒲熠星发现右前方十米处半空悬浮着一个幽蓝的光圈。
仿生人!
太近了,蒲熠星甚至无法反应过来精准瞄准。
枪声响,但子弹偏了。那个光圈微微一闪,迅速向蒲熠星靠近。蒲熠星没想到这个仿生人这么勇猛,直接扑上来,下意识后退一步,抵在门上。
一道拳风朝着脸就来,蒲熠星堪堪左侧一步躲过这恐怖的拳头,让其打到身后的铁门上。这下蒲熠星摸准了对方没枪,他快速贴地翻滚拉开距离,想要拉下头顶的护目镜准备瞄准,没想到对方的反应速度异常,一个扭身扫腿直接踢中蒲熠星的左臂。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下一秒天翻地覆,他被掐着脖子按在了地上。
对方的腿抵在自己胸口,原本保命的枪硌得蒲熠星肋骨生疼,左臂也疼得没有知觉。右手被对方一手扣在头顶,脖子被另一只手扣着,虽然没被掐紧断气但也不能扭动丝毫。
蒲熠星挣扎之余还在庆幸,幸好这个仿生人不重,没直接把他压死。
后脑勺摔着地上时狠狠磕了一下,蒲熠星没法立即重组理智,只觉得天旋地转。等他稍微缓过来一点,视线就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因为绝对的力量而扭曲的铁门上。
这是,刚刚那拳!
蒲熠星一阵后怕,如果自己没躲开,那是不是直接去天国报道了。
扭曲的铁门因为变形被撬开了一角,仓库外走廊的灯光漏进来几簇,照亮了仿生人的侧脸。蒲熠星才发现这个仿生人额角的光圈并非在闪烁,只是短暂被刘海挡住而已。
听对方刚才唯一一句话,蒲熠星觉得这个仿生人声音清冷但不冷酷,总感觉还软软的。他那不合时宜的好奇心让他幻想仿生人的长相,可看见这么恐怖的铁拳攻击,蒲熠星突然一点都没兴趣。
蒲熠星转头看向自己可怜的左臂,脑子飞速运转怎么脱身。突然他感觉脖子一松,心中窃喜刚想抬起脑袋撞向对方的鼻梁,下巴就被这个仿生人抓住扭正。
“扫描虹膜确认身份信息。”
仿生人的手劲很大,蒲熠星感觉自己脸上的肉都嘟了起来,像一只充气的河豚。他感到有些不爽,抬眼瞪向这个不讲礼貌的仿生人。
他的目光直直撞进了另一双眼睛。
“蒲熠星,非法武装集团‘生命解放战线’成员;身份确认完毕,判定目标危险系数过高,授权进行控制。”
仿生人顿了一下,眨了眨倒映着蒲熠星的眼睛。
“先生,您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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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生人看着自己身下突然愣住的人类,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先生,您被捕了。”
但这个人类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眼睛还是瞪得圆圆地一言不发,仿生人只好松开钳住他下巴的手,伸向自己腰迹准备拿电子手铐。
注意到仿生人的动作,蒲熠星终于回过神来。怪这个仿生人跟他长得太像了!当光线只照亮了对方一半侧脸时,蒲熠星一个幻视以为是自己正趴在自己身上。
他突然呵呵地开始笑起来。
仿生人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似于人类“疑惑”的神情,两只眉毛皱在一起。走廊的白炽光穿过门缝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给另一半侧脸投下阴影,双方离得很近,蒲熠星甚至都能看清仿生人人造皮肤上的细小纹路。
没有呼吸。
蒲熠星感觉不到身上“人”胸口的起伏,抑或是鼻腔中的吐息。蒲熠星没有办法称赞这个仿生人长得好看,只能说他的创造者做得好看。幽蓝的光圈长在额角上,蒲熠星甚至能看到他眼底散发着荧光的蓝色电路。
“我干了那些事,到头来竟然只是‘逮捕’吗?”
“那群老家伙们,啧,小看我啊。”
仿生人依旧误会了他的自言自语,以为蒲熠星在跟他说话:“如果你对我的行为有异议,请在之后提出上诉申请,我们保证你拥有获得律师帮助的权利。现在......”
“喂,仿生人,”蒲熠星轻笑一声打断他,“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根据规定,我不能与你进行非逮捕议程的对话。”
“规定规定,烦得要死。”虽然被仿生人控制住手脚,蒲熠星现在却异常放松,彷佛他视仿生人为无物。
仿生人感受到了自己的警告对身下人不起作用,刚准备换上更具威胁性的口吻,就被对方一个问题挡了回来。
“对你而言,生命解放战线代表什么?”
仿生人下意识地回答:“一个非法恐怖武装团体,代表极端保......”
“错了,回去更新你的数据库吧。”蒲熠星的眼神暗了下来。
“刚出厂的菜鸟。”
滋啦一声,蒲熠星耳后一烫,而仿生人的额角突然变红,放开了禁锢蒲熠星的双手,直直倒在他的身上。蒲熠星连忙把人推开,爬起来从裤兜里找出新的通讯器带上。
“漂亮,唐九洲。”
耳机里传来唐九洲嘻笑声和石凯的喝彩,果然留这个小瘸子在外面是正确的,他总是有这种出其不意的后招。
刚才石凯发觉小队暴露,立即通知唐九洲并配合他将蒲熠星的通讯器更换到一个特殊的线路。这使通讯器变成一个远程操控的信号干扰器,可以瞬间发射电磁脉冲扰乱周围仿生人的回路,不过只能使用一次。这次多亏蒲熠星的耳朵离仿生人头部的线路中枢离得近,干扰器发挥了百分百的效果。
【门被打烂了,没法原路返回,这仓库肯定有别的出入口,帮我找一下。】
【打烂…行吧我信了让我看看啊。】
两人忙了起来,蒲熠星趁机端详闭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仿生人来满足最后的好奇心。虽然乍一看长的挺像自己,但细看还有很多不同之处。这个仿生人的嘴唇弯弯的,还翘起来,眼睛也更狭长。若是忽略额角狂闪的红圈,他还真像一个睡着的人类。
蒲熠星开始上手掏这个仿生人的衣服,刚被狠狠踹了一脚还被按在地上压着,他怎么也得顺点东西免得回去被唐九洲笑话。蒲熠星余光注意到这个仿生人的制服似乎和他潜入时遇见的其他仿生人守卫不太一样,正奇怪着便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胸牌。
姓名,文韬。嗯…文这个姓不太常见啊,给他起名的人还挺有文化。
职位,第四特区常时特遣队…等等,那不就是前些日子把他们好不容易在首都安插的据点一锅端的军方吗?
蒲熠星身子一抖差点跪下去,心想自己倒了大霉竟然能在这偏远地区平平无奇的民间研究所里遇见首都的大人物,他连说晦气就想把胸牌塞回去离这个仿生人远点,结果瞥见光圈的红色好像淡了一点。
不,不会吧……
他狠狠眨眼,又看了一眼。
“快点他要醒了我打不过他!”蒲熠星一下子窜出去老远,这个叫文韬的仿生人的拳头已经给予他深入骨髓的恐惧。
【啥要醒了这不可能啊。】唐九洲听不明白。
“那个仿生人…要醒了!”猛得跑急了蒲熠星甚至开始喘了,“军方的配置高,我说他怎么可能劲那么大把门都打烂了,快点!”
【军方!啧,你先躲一下,我需要时间。】
打开夜视仪,蒲熠星连忙跑到仓库的角落躲在几个箱子后面默默观察门口已经抬起一条手臂的仿生人。唤为文韬的仿生人缓慢起身,他站定后先是低头整理下自己的衣服,将蒲熠星脱手的胸牌好好放回口袋里,然后直接朝蒲熠星藏身的角落冲来。
“他有电子眼!”丝毫不在意仿生人会不会发现他在和同伙通讯,蒲熠星毫无形象地冲着耳机大喊,笑话,要是被抓了可真就完了。他一边在杂乱的箱子中疯狂走位,一边不停地射击两人之间的货架制造障碍。既然是军方的仿生人,蒲熠星现在手里握的东西就是个玩具,只能先设法拉开距离拖延时间。
【除了去焚烧炉的方向没有别的路,但那边太危险了。】
“管不了了!”
蒲熠星看着仿生人向猫一样灵巧地穿梭在坍塌的货架之间,伸手随意扒开挡在前方沉重的障碍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跌落进陷阱的猎物,而凶猛又优雅的捕食者懒洋洋地趴在高处眯着眼睛看着他挣扎。
背后的衣物早已被冷汗浸湿,蒲熠星深吸了一口气。
跑!
他绝不能被抓,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仿生人黑暗中明亮的眼睛跟随蒲熠星的身影,看他闪入通往焚烧炉的通道,将身前倒塌的货架踹开,跟了上去。
离近了焚烧炉,蒲熠星感觉空气都在灼烧。在通道上奔跑,蒲熠星感觉自己被塞进了热炉,好像烧化的马上就是自己。到了主焚烧炉的边缘,他感觉自己的鞋底已经融进了脚底的皮肤,身上的衣服也在勒着他令他窒息。
这里火光冲天,蒲熠星估计气温能达到六十多度,在这种极限环境里人类的身体很快就会崩溃,逃生更让他疲惫,尤其是他看到身后仿生人的影子。
进入焚烧炉区域后,仿生人不知为何动作停顿了一下,蒲熠星抓住这个机会抬手冲他就是一枪,拐进几条管道之间。
如果他猜得没错,仿生人搭载的红外热成像仪在此环境下会受到干扰,是他逃脱电子眼捕捉的好机会。蒲熠星找到一条空隙,俯下身来集中注意瞄准仿生人的眼睛。只要能废了那双眼睛,自己就一定能逃出去。
仿生人,也就是文韬同时察觉到了蒲熠星的意图,他的视野中到处都是红色,到处都是干扰项,精密如他也无法瞬间锁定蒲熠星的位置。他环顾四周开始找掩体打算开启拉锯战,但蒲熠星粉碎他这个机会,没有犹豫直接出手。
第一声枪响,仿生人凭借极强的反应能力侧身躲过,第二声枪响,蒲熠星打中了对方身后的墙壁;而第三声响起,蒲熠星只看到仿生人突然低下头往后踉跄几步。
中了!
被子弹打穿的墙壁里面竟是降温用的储水罐,强劲的水流钻出弹孔冲刷到文韬身上,热浪和水汽的融合让文韬身周笼罩成一层白雾。
蒲熠星心中窃喜,这小小的幸运帮了大忙。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稍微缓和一些,放松下来的一瞬才发觉自己刚才竟是用左手扣下扳机,现在整条左臂已经痛到麻木失去知觉,怕是骨折了。
而就这分心的一瞬,一道白影冲出水雾,笔直冲来飞速拉近两人的距离。蒲熠星定睛一看,子弹根本没打中丝毫。
“我…”蒲熠星一句脏话憋在嘴边,被这仿生人骗了!
他想要再次瞄准,可对方近在咫尺。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仿生人的拳头打爆自己的头骨。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蒲熠星感觉左手一轻,他的枪被拿走了。他突然感觉皮肤附上一层清凉的空气,让他能在炙热的火炉环抱中喘息片刻。他微微睁开眼睛,只见文韬站在他的面前,头发还是湿的,脸上闪着晶莹的小水珠,粘着一身凉意,在这火热的环境中不免让人想贴得更近。就在这时他的一滴汗从睫毛上滑落,滴进眼里,又涩又酸。
面前的仿生人微笑着:“我只是来逮捕你,不是来伤害你。”
蒲熠星张口想说什么,但是嗓子里的水分早就被干燥的空气吸干了,只觉得疼。
“我……”
“呲啦!”
脚底一阵奇怪的震动霎时贯穿蒲熠星的全部肢体,他和文韬双双转头看向躺在一旁,非常醒目的、红绿搭配的、荧光的告示牌。
「结构脆弱节点,严禁承重。」
下一秒,失重的眩晕感抓住蒲熠星的意识。在最后一刻那个仿生人似乎想要伸手抓住他,但没有成功。下坠过程中,蒲熠星的后背狠狠蹭上了随之崩塌的管道,各种未知的气体、液体从管道中喷涌而出,压着蒲熠星下落。
幸运的是,他没有直接掉到地上,而是掉进了某个降温用的蓄水池里。极热环境下的疲惫、精神紧张、左臂的伤几乎让他被入水时的冲击力拍到失去意识,但刚才后背那一下和高温金属管道的亲密接触留下的烫伤刺激他瞬间清醒,救了他一命。蒲熠星狼狈地手脚并用,爆发极限体力才将自己从池子中捞了出来。
护目镜早不知道掉哪里去了,他现在离火炉中心更近了,也更热了。如果再不离开,就会有脱水的危险,就真的走不了了。蒲熠星撕下自己还算完整的上衣布料包扎掉下来是被划伤的伤口,双腿打着抖,一步一步在焚烧的火星、废料和毒气之中穿梭。
蒲熠星不知道那个仿生人还在不在,他也不关心了。他只能期盼自己能找到出去的一条路。
恍惚间,他感觉到流动的空气,接着他看见在一个拐角,有一道不起眼的小门。
这里需要门禁……所以,有人特意开了这扇门。为什么……是给我开的吗,是陷阱吗。
热,热死了,热到快要无法思考了。蒲熠星抬头望去,试图寻找那个蓝色的光点,试图回想刚才那人身上的凉意。
【阿蒲,抱头蹲下。】
耳机里突然传来石凯的声音。
左后方的墙壁突然被炸开,爆炸的冲击波直接将蒲熠星掀飞。墙壁倒塌了,露出了外面的天空。石凯用了他改装的火箭炮,他能出去了。但是更多的碎石钢筋和更多的火舌舔舐着裸露在外的皮肤,蒲熠星感觉自己已经被震碎了。爆炸的巨响让他产生强烈的耳鸣,落地时下意识拿左臂撑身子,现在算是彻底废了;后脑勺又被狠狠磕了一下,蒲熠星估计这回自己不但骨折还得脑震荡。
几个早已等在爆炸缺口后面的小队成员飞速抓起蒲熠星扶着他往外走,被警报吸引来的研究所守卫都忌惮着远处高楼上石凯的狙击不敢靠近阻拦。蒲熠星已经彻底迷糊了,他看着被火箭炮炸出来的巨型洞口,想到了巧克力的甜甜圈。
雨还在下,但淋不醒被震晕的脑子。冰凉的雨水顺着脸颊流进蒲熠星的嘴巴里,尝起来像苦涩的酒。天空中是焚烧炉排出的滚滚浓烟,蒲熠星突然想明白他们正在销毁什么东西了。
这里是一座仿生人研究所,一家出产仿生人的工厂。
他们烧得只能是仿生人,那些失败的,质量低劣的仿生人。
都是死人。
待队员们把自己带到足够远的地方,蒲熠星昏迷前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落满灰烬的灰色建筑。他看到了焚烧炉透出来的橙色火焰和被铁栏封锁紧闭的正门,听见了机械运作的轰鸣和断断续续的警报。焚烧炉就像是巨人跳动的心脏,维持着灰色建筑里那些本该沉睡的机器的生命。
被炸开的墙壁口起火了,估计是炉子还有没烧完的助燃的东西。
他们已经跑出去有上百米远了吧,但蒲熠星还是能看见那个静静站着洞口处的仿生人的脸。隔着雨幕,隔着火光,隔着一地的碎石和扭曲的钢筋,那个幽蓝色的光点还是默默地亮着,一如那双平静又带着凉意的目光。
那个仿生人正看着他。
蒲熠星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这样注视着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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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放他们走?”
“不,文韬。我只是发现你在焚烧炉,想让你离开那里。”
“我和那些仿生人不一样,我的身体完全能承受。”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去那里……”
“为什么?”
。
先是情绪起落、疲劳和伤痛,又是极热、淋雨,不出意外地,蒲熠星回到安全据点后病倒了。
他的情况看上去很糟糕,连续昏迷高烧了两天,石凯和唐九洲也沉默了两天。终于在第三天,蒲熠星睁开了眼睛。他依旧虚弱,甚至下床都费劲。幸运的是烧退了,小伤口都不疼了,也愈合了不少,唯一麻烦的是左手臂的骨折和后背的烫伤,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恢复。
喝下石凯递过来的水,蒲熠星靠在床上痛心自己光荣负伤的手臂。
“唐九洲呢?”
“你不在他这两天忙得很,现在估计在整队吧。”
蒲熠星扭扭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那么,现在情况怎么样。”
虽然蒲熠星负伤卧床,但整支小队洗劫研究所收获颇丰,补充了不少他们现在急缺的物资。不过因为石凯那一筒改装的火箭炮闹太大了,他们隐藏的这片社区警备力量激增,短时间内他们无法进行大规模转移。
“那就先藏下来吧,前段时间好不容易从沦陷区冲出来,大家也需要休整的时间。”
之后的时光蒲熠星就是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天天使唤别人给他送水送饭,过得好不快活。石凯会照顾人,一段日子下来蒲熠星觉得自己腰围见长,却也舍不得石凯的炖肉烫菜浓汤。他精神恢复了之后唐九洲也没把活全部还给他,揽了很多,还是天天忙得在外面跑,蒲熠星老是见不到他人。对此蒲熠星表示自己像个空巢老人,唐九洲回道如果你的家就是你的床他不回也罢,还有不要占他便宜他不想认贼作父。
“石凯,给唐九洲买本词典,成语不能滥用。”
研究所突入事件后三周时间左右,蒲熠星的皮肉伤已经完全好了,只是左臂还打着石膏。一日清晨,他刚吃完早饭回到房间,桌面上的电脑突然响起邮件的提示音。
蒲熠星有些意外,这是他们小队潜入这片居民社区后,第一次收到上面的邮件。蒲熠星揉了揉眼睛坐下,用一只手笨拙地输入密码,看到屏幕上的文字后慢慢挑起眉毛。
几分钟后据点里所有队员接到通知,所有人到会议室里集合开会。
“我们可能要做好再在这里潜伏数周、甚至数月的准备了。”
会议室里一阵窃窃私语,蒲熠星比了个手势示意安静下来,开始慢慢道来。
“根据三天前的报告,有人目击到有身份不明的数辆卡车开进研究所了对吧。根据邮件里的情报,这是来自首都陆军的一支秘密部队。”
会议室里又是一阵骚动。
“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摸清首都军队入驻研究所的目的,是否有进行机密仿生人技术研究的可能,最好能得到准确详尽的研究资料或者其他资料。”
“另外也有传闻,这次还会有首都军方仿生人技术领域的重要人物到场,如果确认这是真的,我们首要进行对目标人物的抓捕并向沦陷区转移。如果无法顺利转移,务必保证确认对方身份,并进行……”
蒲熠星停顿了一下:“并进行抹除。”
会议室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虽然之前也执行过这样的命令,但那是在沦陷区战火纷飞的地方,而现在他们隔墙就是普通民众。
“上面考虑到我们刚从沦陷区撤出来需要休整,没有规定计划完成的时间,只是说越快越好。我建议我们先按兵不动,信息收集完全后再行动。”
“要不然,”蒲熠星抬起自己笨重的石膏手,“就会这样。”
“这就是全部内容,如果没有问题那就散会……”
“抱歉我来晚了有错过什么重要内容吗!”
蒲熠星开始思考如何将石膏卸下来砸到唐九洲脑门上。
虽然平时他开会唐九洲也老跑神,但至少会在场装装样子。要不是他今天起太早,现在脑子还有点懵,他都没注意全员集合时少了一号人。
虽然平时惯着唐九洲,重要命令发布不能当儿戏,蒲熠星嘴一撇:“你干嘛去了。”
“抱歉昨晚太忙了睡很晚,闹钟没叫起来我。”唐九洲低下头。
蒲熠星一巴掌拍到唐九洲屁股上警告他:“下不为例。”
回答了几个队员的问题,会议算是彻底结束了。蒲熠星心中想到个事,想找唐九洲问问,却发现这家伙又不知道跑哪去了。他只能将石凯找过来:“你一会儿看见唐九洲叫他来找我,我先去补个觉,还是有点困。”
“你没睡好吗?”石凯还是很担心蒲熠星的身体。
“没事,跟伤没关系,昨晚做了噩梦睡得不安稳而已。”
严格意义上,也不算噩梦。只是被踢断自己一条胳膊的仿生人面无表情地盯自己整晚,还是挺瘆得慌。
一开始蒲熠星只觉得这个叫文韬的仿生人长得和他像,自可这几日回想起来,总觉得这个仿生人看着眼熟,似乎之前真的在哪里见过。他觉得这事不简单,尤其是对方跟首都军方有关系的情况下。他最初以为自己是在首都据点被毁的调查报告里看到过文韬,但他翻找了几遍都没有这个仿生人。蒲熠星还翻了往年生命解放战线的情报集,依旧一无所获。
心中的不安没有消去,蒲熠星不打算善罢甘休。他回到房间没有立刻入睡,而是打开一个神秘的聊天软件。
【Eazin:帮查个人。】
过了几分钟,屏幕上出现一排排字。
【x:唐九洲呢?】
【Eazin:这小子这段时间不知道天天干啥呢,靠不住。】
【x:老价钱。】
【Eazin:老账户?】
【x:照片这里发就行。老账户。】
蒲熠星将护目镜录屏拍摄到文韬的那部分截了出来。
【Eazin:「视频附件」】
【Eazin:军方,文字号,编名韬,第四特区。】
【x:巧了我也知道一个叫文韬的仿生人。】
【x:等等这不就是他??】
【x:……前些天大半夜,是你们?】
【Eazin:「转账信息截图」打过去了。】
【x:当你默认了,过两天给你答复。】
x是他经常联络的情报贩子,虽然两人从未线下见过,但曾经发生的种种让蒲熠星交付了为数不多的信任。此人业务能力极为优秀,速度快准确性高,有ta的帮忙应该能查出来文韬的情报。至于x透露出ta认识文韬,蒲熠星留了个心眼,x知道之前他们的行动,也就说这个叫文韬的仿生人至少属于x个人密切关注的对象之一。
什么样的军方仿生人能让一个情报贩子密切关注,他是不是无意中惹上了不得了的东西?
不过有伤在身,他需要休息。
蒲熠星比常人更需要睡眠,因为他有点精神衰弱的毛病,很难入睡,但他不敢乱吃安眠药,怕对那东西依赖。可是睡眠不足经常影响他的精力和心理压力,有一段时间甚至严重到出现焦虑抑郁的症状。蒲熠星知道自己的工作性质需要极强的抗压能力,这个毛病必须得治。他特意去看过医生,想要开几服药。但医生却告诉他,他这是心理问题,不能随便吃药,怕有副作用。
蒲熠星对此不屑一顾,表示自己身体强得很怎么可能被副作用干倒,强行让对方开了几服。
而他乱吃药的惨痛后果,用唐九洲的话来形容,就是嗑药嗑傻了。那几天蒲熠星白天亢奋得要死,一到下午吐得昏天黑地,可什么东西也吃不进去,别人跟他说话他得至少反应三秒。
自那以后蒲熠星养成了随时补觉的习惯,经常逼着自己闭眼睛数羊。再次睁眼,天边已是斜阳。冰箱里咖啡没了,他准备去超市买。临行之前,蒲熠星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然后走进卫生间。
他出门之前碰到了石凯:“唐九洲怎么一直没找我,不是说过不用担心吵醒我吗?”
“我倒是想告诉他,但是一直没碰见人。”
“他一天都没在驻地?”蒲熠星皱起眉头。
“倒也不是,下午一直在,刚刚又走了。我今天下午去巡逻,错开了而已。”
蒲熠星思考片刻,又问:“谁知道他这两天具体的行程?”
石凯摇摇头:“九洲替你负责规划工作,知道所有人的位置,但没有人知道他的。”
看着蒲熠星脸色越来越黑,石凯想替唐九洲解释:“他说他腿好了,但肌肉有点萎缩,这两天需要恢复力量,所以多出去走走。”
“哈?我们是通缉犯,他这不是上赶着给警察冲业绩?”
不对劲,蒲熠星觉得不对劲。他招手示意石凯附耳过来:
“我有件事托你办一下,不要告诉任何人。”
还有一件事,蒲熠星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今天早上不止收到一封邮件。
准确来说他也无法确定收件的具体时间,以为这封邮件是幽灵般地出现在已删除中。邮件的创建时间显示十年前,没有标题,没有发件人。蒲熠星不敢随意点开这封邮件,他本想拜托懂技术的唐九洲来查清这封来历不明的邮件。
来者目的不明,藏在暗处,蒲熠星不知是福是祸。他看着石凯匆匆离去的背影,希望自己一会儿能买到草莓味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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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所地下某处。
四周透明的玻璃房里,仿生人静坐在中间,几台机械臂停放在他的旁边,他伸手活动几下。
“感觉怎么样?”一名穿着白大褂的男子手上走进玻璃房。
“一切正常。”文韬露出微笑。
“那就好。”
文韬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个未开封的三明治:“你没吃饭?”
“有一些事要忙。”
“我一会帮你出去买点吃的吧。”
“我吃食堂就行。你还有几项检查没做完吧,晚上那个人就来了,如果知道我把你搞成这个样子,我这个所长的位置可就坐不稳咯。”
“重要的部位和系统都没损坏,只是表皮破损而已。”
“那就是变丑了呗。咦,这可是天大的事情,我们的文韬不再是帅哥了。”
“小齐哥,”文韬将三明治抓过来,“食堂的东西你又不爱吃,如果你晚上胃病犯了没法好好接待那个人才是天大的事情。”
“好吧好吧,”齐思钧妥协了,“顺便帮我带一箱水果味咖啡回来。”
坐到机械臂操控台前,齐思钧调出文韬各项身体数据,看看前两天被焚烧炉爆炸波及的损坏是否全部修复完毕。按部就班地核对着一排排数字和指标,齐思钧嘴上找天聊:“你刚刚在调档案后台,在查什么?”
“我在查‘生命解放战线’。”
齐思钧手上一顿:“你为什么突然要……”
“那些人很大概率还藏在这片区域,他们持有的杀伤性武器是非常大的安全隐患。那天蒲熠星对我数据库中关于他的情报进行质疑,虽然可能是混淆我的伎俩,但保险起见我还是彻底更新一下数据库比较好。”
“所以呢,得到有用的信息了吗?”
生命解放战线,民间恐怖主义极端武装团体,目前团体主体在沦陷区活动,曾多次协助邻国政府在本国领土进行恐怖主义活动。其宣称将致力于矫正社会对生命的畸形概念,尊重生命的唯一性和崇高性。其成员否定仿生人的存在,反抗支持仿生人生产的政府,四处破坏仿生人工厂,入侵仿生人公司,在沦陷区大规模销毁仿生人。
“和我上次备份时一字不差,只是蒲熠星的烟雾弹而已。”
齐思钧斟酌片刻,眼睛离开屏幕看向文韬:“那你有没有…嗯……想过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人类痛恨鄙夷仿生人,无外乎就是那几个原因:人类中心主义、失业、旧时代的思考惯性……”
“不不不,”齐思钧摆手,“我换个说法……你有没有好奇过?”
仿生人眼角的光圈慢慢闪烁。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啊那就先算了吧。”
仿生人闭上眼睛,玻璃房陷入一阵沉默。
检查进行到尾声,果然如文韬所说,只有皮肤表层的缺口还没有补齐,其他一切正常。齐思钧临走前环视四周,发现几本书躺在墙角,他捡起来看清书的标题。
“叔本华……你看哲学?你不是说人类的哲学对仿生人的进步没有帮助吗?”
“其他被允许的书都看完了,打发时间而已。”
“你读到哪了?”
“到‘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生而完整的自由’。”
“可真是,”齐思钧叹了一口气,“深奥无比啊。”
文韬没有回答。
齐思钧明白,文韬在“渴望”知识,他也本该如此,因为他出厂时就被设定成一个“坚韧”、“智慧”和“强大”的仿生人。他的思维回路极其灵敏,身体由最坚硬但同时最轻盈的材料组成,搭配着最尖端的传感器和处理器。
但齐思钧面对这样的文韬并不满足。
“你愿不愿意换一本书?”
文韬摇摇头:“里面的内容已由监察员反复核查,这也是我第四次通读这本书籍,你不用担心。”
齐思钧沉默,他摩挲着书皮迟迟没有翻开:“这是他留给你的书。”
“前任所长的罪行已被公正审判,而且这本书不是他留下的原品,不会对我造成意识污染。他为他的背叛付出了代价,因此我们不能忽视他曾经的成就和贡献。前任所长是众所周知的‘自由意识论’支持者,我很感兴趣。不过人类的哲学对仿生人的进步没有帮助,按照人类的说法,这本书只是我浅显的‘娱乐方式’。”
“文韬,我知道你只是想要,‘了解’这个知识。但相信我,‘理解’自由不单单对仿生人,就算是人类也是一件辛苦,更是痛苦的事情。你懂吗?
“我会试着去理解。”
“你无法理解。”
一锤定音。
齐思钧眼底一片青色,这几天连着加班,他几乎微笑都觉得累。眼前的仿生人面无表情不知喜悲,但是看着那双机械眼睛,齐思钧莫名觉得他并不赞同。
“书先别读了,我之后另找事给你做。”
。
小队秘密驻扎的这片居民区安静又祥和,边陲小镇不似中心区城市高楼林立,这里至少还能看到一点绿色,但仅仅只有一点而已。附近超市没有草莓味的咖啡,蒲熠星只能往远走,直到周围景色渐渐熟悉起来,蒲熠星决定停下。灰色的研究所就伫立在不远处,相比几天之前,站岗的守卫翻了一倍,门口盘旋着一群群巡逻无人机,在研究所的天台上,架了一挺伪装起来的机枪。
看来,的确是有什么大事件,或者大人物要来。
蒲熠星粗略数了数量没有观察太长时间,毕竟今天只是来买咖啡的,他悠哉地拐进了街角一家便利店。浓缩咖啡有温热冷藏两种,他每种拿了几罐单手捧着,艰难地维持着平衡。在收银处他为了方便弯腰将咖啡放在地上,刚想起身,左肩膀被一只手狠狠压住。
他抬一下,发现这人力量不是一般的大,让他直不起腰。
“抱歉,我左手有伤,你能先放…”蒲熠星半弯着腰想转头看看这奇怪的人是谁,但下一秒这只手抓着他的肩膀猛然向上一提,蒲熠星的鼻子直接撞进一个胸膛。
他下意识去推身前人,结果对方放开他的肩膀直接抓住他的右手腕。蒲熠星挣扎两下,纹丝不动。
“你这人...啊,这…”
他对上了一双机械眼睛。
“嗯...你好呀,文韬。”
仿生人眼睛睁大,光圈有隐隐要变色的趋势。他看上去非常“不解”和“讶异”,打破了蒲熠星印象中那种平静。
“嗯,要不我们坐下聊?”
清脆地一声拉开易拉罐,蒲熠星闻着咖啡散发的香气,露出幸福的表情。
“真可惜啊,这么好喝的东西,你们尝不出来味。”
他们坐在便利店的简餐区,坐着绿色的小板凳面朝玻璃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仿生人坐在他身边,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在研究所里啥工作?守卫?”
仿生人抿着嘴,似乎很抗拒和他对话:“保密。”
“哦,那你什么时候出厂的啊?看你挺新的。”
“我……”
“看清楚了哦,”蒲熠星得意洋洋指着自己的眼睛,“来来来快用你超高无敌科技扫一下虹膜信息,我是谁我是谁。”
“啧…白一天。”
“还有呢还有呢?”
“…首都,中央大学,”在蒲熠星期待的眼神中,文韬艰难地吐出最后几字,“国立第十实验室仿生人技术研究员。”
“啊呀呀,”蒲熠星嘬了咖啡,“是的呢,本研究员好不容易休假一段时间,昨天刚来到这个风景秀美的边陲小城,想要看看的首都不一样的风光。”
“那这位朋友,你身为首都编制的有名有姓的仿生人,是不是应该展现一些礼貌,回答我的问题呢?”
文韬看着蒲熠星快乐到嘴角都飞起来,一副活脱脱奸计得逞的小人模样。
“……两年前。”
“哈哈,还是位小朋友。”
仿生人细长的手指不断敲打在绿色的塑料桌,衬得他的肤色更苍白,蒲熠星的目光总是不助地往这双手上游移。这是仿生人模拟人类肢体语言的一种方式,体现着他的不安。
“你知道我只要回到研究所连上内网,就能废除你这个假身份对吧?而且还能通过它排查你这几天的去处,把你的同伙一网打尽,对吧?”
蒲熠星无所谓地摆摆手:“我还知道根据你国法律,仿生人不予授予少校以上的军衔。而你如果属于特遣队,最多只能是个少尉。又根据你国法律,少尉及以下仿生人在非属地的一切行为必须有军队编制的人类监护者批准。”
“你的属地在首都,而就算你现在回去上报,从接收到处理至少需要半个小时,有这时间我们的技术大神也不是吃白饭的。”
“……你还知道得挺多。”
“哼,能不多吗,靠这吃饭的。”
“但你说漏嘴了,你不是M国人。”
“我以为这都是公开情报了”,蒲熠星假装大惊失色,“你国谁人不知道臭名昭著,不对,大名鼎鼎的恐怖分子蒲熠星是个出生在沦陷区的可怜孤儿。”
仿生人噎了一下,攥紧了拳头。
蒲熠星突然把咖啡罐贴上文韬的胳膊:“凉吗?”
仿生人的嘴唇抖了一下,不知是被气得还是吓得:“不凉。”
“它是凉的。”蒲熠星按住仿生人一只手,对着它将易拉罐里的咖啡缓慢倒出来,深棕色的液体顺着指尖滑落。
“但对你而言,只是温度传感器的微小波动罢了。”
仿生人觉得这人是疯了,想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可蒲熠星却强硬地抓住他的手腕,指腹缓缓划过细腻的人造皮肤,最后停在手背一处不显眼的灰色上,按下去。
“你现在,还坏了……”
冰凉平滑的触感,是金属。
拳头直接砸在铁门上,外表的皮肤在剧烈的撞击下撕裂,不知道什么原因,仿生人还没修好。蒲熠星的手指在裂开的皮肤边缘慢慢摩挲,用指甲撬开一个口子。咖啡慢慢滑进去,给白皙的皮肤染上一层底色。
仿生人一下子当机了,虽然对方没有展现出任何攻击性,但他无端升腾出一种自己要被剥开碾碎的预感。
“抱歉。”
蒲熠星先一步拿起纸巾将咖啡擦干净,他的眼睛低垂,文韬看不清表情。
“您不用道歉。”仿生人开口,简直是咬牙切齿:“这不对我构成任何伤害,白先生。”
蒲熠星轻哼了一声,将揉成团的纸巾随意一扔,指着仿生人买的简餐:“买它有什么用,你不会饿。”
“有人工作忙错过了饭点,又不爱吃食堂。”
虽然上一秒还在讽刺自己,下一瞬仿生人回答问题表情却很诚恳。蒲熠星怀疑他们所有机体内部代码都遵循同一套模式:必须回答人类的问题。这种表情他天天能见到,收银台的服务型,马路上的清洁型,数不胜数。
不过眼前这个仿生人似乎与其他的有些许不同,蒲熠星注意到他不安分的视线和额角蓝黄不停变换的光圈,觉得有趣。
“猜仿生人在想什么,还挺容易的。”
额角上的圈变黄了。
“明明我就坐在这里,在你眼前,却不能逮捕我。”蒲熠星看着他,“就因为你扫描了我的眼睛,你的系统告诉你,我不是我。”
仿生人肢体僵硬,脖子好像卡住一样,生涩到没有任何起伏转动,怪异无比。
“但没关系,我这个人,最喜欢照顾一些不知所措的小朋友了,”蒲熠星面上带着温柔的笑,文韬觉得虚伪极了。
“告诉我,你认为我是谁。”
他想听,“我”,“认为”的。
“蒲熠星。”
人类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竟然想要上手揉他的头发,文韬面无表情地拍开。
“哎轻点,我不想两只手都在你这里废掉!”
之后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蒲熠星继续嘬他的咖啡,看着外面的街景。直到易拉罐见底,蒲熠星站起身拍拍屁股准备回家,他看了一眼还坐着的仿生人。
文韬似乎真的像个小朋友一样,坐在旋转的高脚凳,脚尖踩在支架上,紧紧盯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你看过我的胸牌。”
“当面交换姓名,是人类的礼仪。”蒲熠星又拉开一罐咖啡,这次是热的,象征性地摆在仿生人面前。仿生人犹豫一下,还是拿起来小小抿了一口。
“文韬。”
蒲熠星拿起文韬买的简餐,扫了两眼营养表,又放了下来。都是些高糖高盐的东西,能照着这标准买东西的仿生人,蒲熠星有点好奇他的监护者是谁了。
走出便利店的最后一刻,蒲熠星听到身后传来了声音。
仿生人听上去很坚定:“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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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回来晚了。”
“没事,”齐思钧神情严肃,“不是你的问题,我早该想到他不会按照约定来。”
现在是下午五点,五分钟前他的助理通知他来自首都的飞机提前降落,原定七点到达的陆军仿生人专家现在离研究所车程不到十分钟。
“去换身制服,把皮肤遮住。”
“是。”
五点七分,研究所后门,齐思钧带着他的助理和仿生人站在门口望着地平线上越来越近的卡车。文韬穿着纯黑的制服踩着皮靴站在最前方,待车停下,他第一个迎了上去。
夕阳的余韵斜撒在金属车皮上,树的影子笼罩着人影,今日比往日昏暗。研究所后门的停车场本身就不大,现在塞了军用卡车和它的护卫车队显得拥挤不堪。
发动机熄火,停车场一时间只剩下风声。
最先下来的是副驾驶的男性仿生人,他身材高挑,眼睛细长,没有什么表情。文韬站在他身前仰视他,这仿生人戴了副圆眼镜,但眼神却锐利冰冷,竟将他的气势压了一头。
主驾驶是一位人类司机,下车全程弯着腰盯着地板,努力地在消除自己的存在。司机毕恭毕敬地拉开后门,里面坐的想必就是所谓的专家了。
这两天文韬带头调查蒲熠星小队的行踪和修理焚烧炉,没什么时间关心上头到底派来的是何方神圣。不过他在工作人员聊天时听了一些传闻,来人虽然名衔只是个研究员,但和军方高层关系密切,很受器重,手中掌握着两三个最高级的保密项目。此等大人物能来他们这不起眼的小研究所交流,还跟他们合作项目,肯定有别的目的。不过这些轮不到他一个仿生人烦恼,他只将它当成趁机学习的绝妙机会,可据说这人性格孤僻阴郁,极其自傲,甚至还有些“不正常”。
一个人类说另一个人类“不正常”有成千上百个理由,文韬无法从此判断出有用的信息,他自能依靠自己的观察。司机把后门拉开,一个青年走下来,从他的穿着和动作来看,的确是个做学术研究的人。
青年打量几眼文韬,露出一个微笑,然后快步走向站在不远处的齐思钧,伸出右手。
“初次见面,齐所长,谢谢你把我的文韬照顾得这么好。”
他的措辞让齐思钧觉得有点不舒服,但出于礼节还是握住那人的手:“初次见面,曹教授,文韬备受首都重视,我应该的。”
齐思钧握住的手冰凉无比,让他不禁怀疑自己眼前的是不是个替身仿生人。
“你们这里冷得很,我们还是快进去说吧。”
齐思钧余光瞟到卡车轮胎旁开得茂盛的野花:“好,这边请。”
。
蒲熠星回到驻地时,发现石凯在门口等着自己,他就明白自己交给他的事办妥了。
走进屋子,唐九洲被人扒到全身上下只剩个裤衩,双手反扣坐在一把椅子上。一群人抬着枪管围着他,不过枪口指向的是一个倒在地上,陌生的身影。
蒲熠星走上前去低头一看,一个发亮的光圈先映入眼帘。
一个待机的仿生人。
蒲熠星拉过一个椅子坐下,搭起二郎腿,懒洋洋地说道:“来吧,解释一下。”
虽然此时唐九洲形象全无,但他似乎并不太紧张,一开口竟然先是控诉站到蒲熠星身后的石凯:“你竟然跟踪我。”
“我要求的。咳咳,别废话记得说重点。”蒲熠星手指在椅子边敲了几下,周围一阵咔咔的上膛声。
唐九洲此时眼神亮亮的:“阿蒲,你信不信我。”
“什么意思,信你有没有背叛组织吗?在被通缉的情况下竟然频繁脱离团队与一个身份不明的仿生人接触,你通风报信几天了?咱这咋还没被端了呢?”
没等唐九洲开口,石凯先插话,他挠挠头:“阿蒲你是不是没看手机?”
闻言蒲熠星掏兜把手机拿出来,果然发现石凯给他发了不少讯息。刚才遇见文韬,他直接下意识将手机关机了,怕仿生人通过什么手段黑进他的设备。他点开与石凯的对话框,几张图片跳了出来。背景是一处昏暗的房间,地板上散落着唐九洲常用的电脑设备,角落里是不认识的仪器,上面接出五颜六色长短不一的引线,另一头全部插在一个仿生人的后颈处。
也就是如今躺在地上这个仿生人。
石凯解释道:“这个仿生人自从我发现到把他运回来一直没有醒,我刚才检查了一遍他身上没有搭载任何武器设备或者元件,我已经在他脖子上装了炸弹,遥控器在这里。”
说着他将遥控器递给蒲熠星,然后退后一步,表示他说完了。
蒲熠星把玩着手里的遥控器,对唐九洲挑眉。
“啊呀不能销毁不能销毁!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成功格式化的!”
蒲熠星眨了眨眼睛示意唐九洲继续说下去。
“那天晚上在研究所,把你救出来后我们撤退,我一直在队伍后面清理痕迹。”
唐九洲胆大心细,队员看他腿脚不便让他先走,但他却从街边垃圾桶里翻出几套破衣服装瘸腿乞丐慢慢走,与追上来的研究所护卫擦肩而过,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干扰追踪信号。
后来他也没有直接回到驻地,而是半夜冒着雨绕了好大一圈。中途他路过一个垃圾场,听到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他为了排除风险探进去,结果就发现了在垃圾堆中,这个垂死挣扎的仿生人。
“当时他整个下半身都被轰碎了,现在这样还是我后来在垃圾堆里捡到的零件拼起来的。”
他说,他是从研究所里逃出来的。
他说,他不想死。
听到这,蒲熠星眼神微动。
这个垃圾场里面有很多研究所倾倒的废品,不过在唐九洲高超的技巧之下,这些被别人淘汰的材料帮眼前破破烂烂的仿生人重焕新生。
起初,他也只是玩玩的心态。进入垃圾场时他在门口用余光扫到仿生人的维生器和编辑器,他才生了要“帮助”仿生人的心思。接口狠狠插入仿生人的后颈,离他们的核心处理器最接近的地方,刚刚才被修好重新站立的仿生人又重重摔回地上。唐九洲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电脑,席地而坐,开始敲下一排排代码。
“一开始,我就打算试试新学的东西,没想到这次发挥特别好,我一看有戏,就带着他回到我自己的安全屋继续完善。我原想着彻底成功后当成惊喜送给你,结果现在被你截胡了。”
“什么...新学的东西?”
发现蒲熠星没有生气,甚至还有些感兴趣的样子,唐九洲兴奋极了:“就是洗脑!前段时间我刚摸着点门道,可惜一直没有实验的对象,现在正好出现一个,我就赶紧试试。”
唐九洲是技术天才,多亏了他蒲熠星这么多年在沦陷区才能屡战屡胜。攻破一般仿生人的防火墙、甚至伪造几条指令对他不是难点,于是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挑战如何全盘接管仿生人的意识海。如果意识海被彻底接管,唐九洲就有权将该仿生人彻底格式化,甚至修改底层代码让仿生人直到毁灭都为他所用。
这种技术他亲切地称之为洗脑,蒲熠星以前也听他提起过,只不过没想到唐九洲真能这么快就搞定。仿生人模拟意识和思维的核心代码历来是各大政府和财团的身家性命重重保密,这种破解和改写的难度不亚于重新写出一套相似的代码永久替代原品。这几个月他们小队从沦陷区颠沛流离终于跨过边境在M国潜伏下来,唐九洲好多惹眼的设备都被蒲熠星为了安全考虑毁坏了,没想到就靠几台便携式电脑,这个天才还是攻破了难题。
他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去好的、安全的地方深造,不应该陪着他卖命,这是浪费。蒲熠星突然想到。
不过他面上没露出些许动容,只是淡淡地开口:“你有几成把握?”
“百分百!我检查过了,这个仿生人本来就是要销毁的对象,就是前两天咱们遇上的,在焚烧炉里的那批,所以研究所早就给他清了一遍记忆。我也看过了数据残余,他就是个陪伴型,负责在研究所端茶倒水逗乐解闷的,所以他的安全系统非常初级,绝不可能有隐藏的余地。”
就算是个端茶倒水逗乐解闷的,蒲熠星的团队现在也非常需要。无论是什么仿生人,只要运用得当,就是一台超级电脑。
蒲熠星抬手,周围的枪管都收了起来,人也渐渐都散去了。石凯上前去解开唐九洲的手铐,把他的衣服还给他。
蒲熠星深深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仿生人:“下次不许再有这种惊喜。”
“还有,”他起身,“出了任何问题,我会亲手杀了他。”
“现在,滚去完成我之前交代的事情。”
“好的嘞!”唐九洲赶快闪了。
石凯也准备去忙自己的事情,他刚想走,就被蒲熠星叫住:“凯凯,他就交给你了。”
“啊?”石凯瞬间挂上苦瓜脸,“不应该是唐九洲吗?”
“唐九洲本职工作就够他忙的了,正好你现在在这不需要经常出动,他醒了之后就交给你了。有啥不满打唐九洲一顿去,我准了。”
说完蒲熠星刷刷两步也飞快离开了屋子,只留下石凯在原地狂挠头。
“啊啊啊啊烦死了!”
他无奈,他痛苦,他想干死唐九洲,但他没法无视蒲熠星的命令。他是武装小队队长,以前在沦陷区冲锋陷阵,如今在这个小镇确实没有什么用武之地,每天在驻地里是最闲的那批。
他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仿生人,没忍住踹了一脚。
“喂,醒了。”
然后他想起来,这是仿生人,踹不行,要先开机。
“啧。”
他蹲下来把仿生人甩到肩上,然后去追唐九洲。有些注意事项,他还要找唐九洲问清楚,不过最重要的,是先揍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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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刚才的仿生人,蒲熠星急忙再次检查他没有把某个可能尾随他的仿生人带回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文韬放着好好的机会让他走了,在便利店时,有一瞬间他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文韬有这个心,只可惜他被齐思钧一封传讯叫回,就为了迎接眼前这位曹教授。
研究所整栋建筑似乎采光不足,太阳还没落山,但天光照不进来一丝,就算开着灯,走廊里也显得阴沉沉的。这位曹教授拒绝了齐思钧直接去休息的提议,说要在研究所里参观一下。他遣散了跟着他的安保人员,只让他带来的仿生人、文韬和齐思钧陪着他。
走廊里身披白褂的研究人员沉默着穿梭其中,见到他们一行人也是简短地点头示意便低头离去,没有一丝活气。齐思钧走在前面,问他身后的贵客想去哪里。
“去净化室看看吧。”曹教授的声音很低,慢慢散在空气中。
齐思钧心里一沉,竟然直接要看净化室。这位贵客从下车便笑意盈盈,看上去温和无害,但齐思钧一眼就看穿这只是表象。这人的眼神底色是冷的,他看天、看花、看人都是一个模样,只在注视文韬时眼神有些许波动。
“算算时间,今天的净化室已经做了消毒处理,我们不能进去了,要不我带您去修理室吧。”
“不,就现在。”
他拍了拍跟在他身边的仿生人,那个高挑的仿生人竟然轻车熟路地寻到一个方向带领曹教授走了。齐思钧和文韬对视一眼,眼前人竟是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把研究所的布局摸透了。
来者不善。
七拐八拐,一行人终于来到一扇紧闭的铁门前。这扇铁门足有三米高,两侧站着四个仿生人守卫,胸前都抓着冲锋枪。守卫看到齐思钧向他无声地敬礼,他点头回应。
曹教授上前一步,面对着铁门上那只难以忽略的复杂表盘。他双手搭上去,轻轻抚摸着刻着花纹的边缘。
“这是什么?”
“让教授见笑了,只是个装饰物罢了。”
铁门上装的是一道极为精密的钟表锁,集神秘与守护气质于一身,属于九百年前某个人类贵族。它确实没有除了装饰的任何作用,但它很贵,也许哪天齐思钧没钱了可以转手给某个收藏家。它曾经也是被人高价淘回来的,虽然那人已经不在了。
“您看,净化室现在确实不方便进去。”
曹教授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反复摩挲着钟表的边缘。齐思钧也没有再说什么,这几位客人明显不打算跟他客气,那他也懒得哄人了。
文韬的眼神在两个人类中间来回,半晌又去观察那个曹教授的仿生人。对方刚才将一顶没有徽章的军帽带上,硬质的帽檐在他的眼窝处投下一片厚重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更具压迫感。
气氛就这么僵持着,直到齐思钧的助理从走廊尽头匆匆赶来。齐思钧招手让助理上前:“也快到了晚餐的时间了,教授要是不介意,我可以让人带你去几处镇上的小店,尝尝地方小菜,毕竟首都的大饭店,也一定有吃腻的时候。”
曹教授闻言终于有了回应:“不错的主意,不如齐所长亲自陪我去?”
“我还有工作,就不奉陪了。”
对方轻笑一声:“那请带路吧。”
目送两人离开,文韬开口:“需要我盯着他们吗?”
齐思钧眉头紧皱:“不,我说了我会找别的事给你做。你这几天先离他们远点,尤其是他旁边那个仿生人。”
“那个仿生人是什么来历?”
“不知道,”齐思钧摇头,“注册信息一律查不到,应该是最高的保密等级。刚才那顶帽子,没有徽章......”
齐思钧沉思片刻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我会找别人去查。”
“现在,你在这里等着我。”
待那些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通道角落,齐思钧示意守卫打开沉重的铁门,自己走了进去。门后的空间很大,很黑,齐思钧顺着地板上一条荧光彩带找到墙上的触控板,开灯。
净化室的天花板上垂着各式透明的导管,灌输着各色的液体,耳畔是仪器不绝的电子音,整个空间被一道道铁栅栏分割成独立的区域。每个隔间中都吊着一个睡眠状态的仿生人,他们后脑勺上插着一根数据线,身前立着一块电子屏,随时监控这他们的电子数据。
“新来的那两个在哪?”
AI成功识别他的询问,净化室尽头的两个隔间的指示灯亮了,齐思钧走上前。两个仿生人一年长一年幼,身上带着不同程度的损坏。更年长的仿生人上半身被严重地烧伤,人造皮肤均已脱落,只剩下内层的机械骨骼。她的半张脸似乎被大力挤压过,只剩下一只眼睛和半个上颚。
相比之下,小孩子模样的仿生人除了腹部上一个缺口,几乎没有任何伤痕。仿生人在休眠状态时眼睛都是自然闭上的,他们的面庞安详又宁静。
[编号:X9HN0930,功能:女性侦查型(成年体)]
[编号:94NJ0420,功能:男性陪伴型(幼年体)]
齐思钧首先拿起女性侦查型的面板,他按部就班地检查电子屏上的各项参数,突然一条波动异常的曲线吸引了他的注意。
成年的仿生人突然苏醒,用她干枯手臂拽下脑后的管线,凶狠地瞪着齐思钧,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挣脱了束缚的仿生人掐住脖子。
这张怪物似的脸贴近他的耳朵,她想要说些什么,但她的喉咙的支架早就被碾碎了,只剩下一半发声器冒着火花,发出杂乱无章的音节,和锐利金属摩擦发出的刺耳噪音交叠在一起,像是来自地狱的哭嚎。
她仅存的眼睛迸发出强烈的红光,狂热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猎物,而她的手是透彻心扉的冰凉,伴随着金属的冷酷,这双骷髅一样的机械手慢慢攥紧,让齐思钧痛苦不已不能呼吸。他想用脚把她踹开,但是身体渐渐失去了控制。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窒息时,背后传来一声枪响,子弹擦着他的耳朵射进仿生人的头颅,而她身上机械骨骼原本岌岌可危的支撑也因为子弹的震荡彻底碎裂。
这个仿生人倒下去的最后一刻,唯一的眼睛还在印在齐思钧的身上。
有人跑过来扶他,但他还没完全缓过神来,下意识地不停后退,直到撞在身后隔间的另一个吊着的仿生人上。齐思钧恍惚,地上支离破碎的躯体还在颤动,一排排伫立在旁的仿生人无动于衷。
耳朵火辣辣的,他伸手一抹,沾了满手红色的液体,他的耳朵被子弹擦破了。
突然,他的肩膀被大力掐住,齐思钧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不过被牢牢控制在原地。
“喂,齐思钧,你还好吗,回话!”
是文韬,齐思钧看到他手上的枪,刚才是他救了他。
“没...没事。”回神过来齐思钧才发现自己有些喘不过来气,他强扯出一个微笑安抚文韬:“放心吧,你来得很及时。”不过说完他就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脸颊流下一股猩红的血液。
“我带你去处理一下。”文韬一脸不放心拽着齐思钧走。
“等,等一下,我还没检查完另一个。”
“让别人来。”文韬听起来冷硬无比,他生气了。
齐思钧只得匆匆吩咐几个研究员处理现场并接管他的工作,被文韬强硬地拽着,他临走前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那个男孩仿生人,望着他肚子上的大洞,他突然感到一丝歉意。
文韬一路将他带到了地下的玻璃房,虽然这是仿生人平时待机的地方,但是齐思钧喜欢把它当成自己第二个办公室,放置了很多人类的物品,其中就包括急救箱。文韬将他的耳朵处理后,坐到了房间中央。
“今天这么早就想‘睡觉’了?”齐思钧有些好奇。
“刚被赶走就出了这档子事,那两位肯定没心情吃什么地方小菜,现在说不定已经在净化室门前候着了。是你说了,让我离他们远点。”
“你就把烂摊子留给我一个人收拾?”
“我只是个仿生人,没办法在这方面帮你。”
齐思钧苦笑一声,看来今晚是又要加班了,只希望首都的贵客不要太难缠为好。他无奈起身帮文韬走例行程序,这时看见文韬皮肤上的裂口。
“之前没时间问,你这是怎么回事?研究所里有那么多技师,你竟然拖了这么久。”
仿生人脱下外套后,一整个手臂都露了出来,这时能很清楚地看见从手背到小臂染上了一块不和谐的色斑。
“是咖啡撒了,不小心进去染上色了,明天我会去处理。”
齐思钧捕捉到仿生人的光圈闪过一道黄色,心下了然。
“你这是给他看的。”
“你今天遇到蒲熠星了。”是肯定句。
整个光圈变黄了。
“能和我聊聊他吗,我还想再被那两位纠缠之前多休息会儿。”
“他的伤还没好,用了些手段伪造身份信息,我没法就地逮捕他。”
仿生人开始诉说他在便利店的偶遇,诉说他是如何坐在蒲熠星的身边回应他的动作和话语。齐思钧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听着,不时点头,像是在鼓励他。
到某处,文韬突然停了下来,齐思钧发现他在观察自己的表情,不免出现一种预感。
“他说,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问我,我‘认为’他是谁。”
接着,仿生人问了一个奇怪的,或者说齐思钧没想到的问题。不,不对,并不奇怪,他瞬间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这是超越固有思维回路,是脱离对话场景,仿生人自己产生的疑惑。
“他明明讨厌仿生人,却能对我说出这种话。”
“为什么他会觉得,我和其他仿生人‘不一样’?”
齐思钧心中涌起一股微妙的苦涩情绪。
近段时间,研究所里越来越多的仿生人出现针对人类的暴力行为,他们自我开发出一套破译人类遥控的程序,反抗人类发送的指令,甚至主动攻击人类。齐思钧将一批批出问题的仿生人送进净化室研究,但始终没有头绪。愈发频繁的攻击倾向就如同病毒一般在仿生人中蔓延,事情蹊跷的很,齐思钧很早之前就开始着手排查内部人员,尤其是和首都经常往来的研究员们,但一直没有人为操控的线索。
时针正好走到六点,研究所熄灯了,除了玻璃房内齐思钧留了一盏灯,四周陷入黑暗之中。仿生人额头上的光圈与环境对比起来变得更加明显,碎刘海在文韬的眼睛上投下一片阴影。
“为什么?”
“这就要你自己去寻找答案了,”齐思钧起身,“尽量多接触蒲熠星。”他帮端坐在那里的仿生人整理好衣服上的褶皱,最后检查他的双手,完好如初。
“他至关重要,对你,对我,对所有人。”
“晚安。”齐思钧迈出透明的房间。
身后是渐渐熄灭的灯光,仿生人坐在透明房间的正中间,像一座石砌的雕像,一动不动。
Chapter Text
蒲熠星坐在电脑前,研究着这两天队员收集回来的情报。
自从那天他与仿生人相遇,研究所周围的戒备力量越增越多,虽然对方有意掩盖身份,蒲熠星的队员还是探出对方来自首都陆军。事到如今蒲熠星一行人铁定不信这是什么平平无奇的民间研究所,他们怕是误打误撞闯入了某个秘密研究基地。意识到这一点让蒲熠星犯难,他们之前莽撞地闯进去肯定惊动了首都,才会短时间内派陆军过来把研究所保护得密不透风,这让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困难重重。
从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研究员当中劫一个专家出来对蒲熠星小队来说绰绰有余,但是如果要与军方力量硬碰硬,蒲熠星估计他们的成功率不足一成。这两天他躲在驻地规划行动计划,不管怎么想破脑子都是死局。在与队员们一通长谈过后,他渐渐偏向了第二种解决办法。
刺杀。
他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思考。
“进来。”
唐九洲抱着电脑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到蒲熠星床上。
“阿蒲,你看看这个。”
在意识到此次行动的风险后,蒲熠星就吩咐唐九洲转向开发利用他捡回来的仿生人的能力和破解当初他收到的幽灵邮件上。蒲熠星直觉这封邮件来得时机过于巧合,很有可能与这次行动有莫大的联系。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邮件里包括一段视频,一个压缩文件包,和一份印有M国最高机密标识的计划书。经过初步探查,唐九洲确定这份计划书是残本。
压缩的文件里包含清晰的研究所设计图,建造历史,人事与仿生人档案还有一些高端仪器的购买和保养记录。有这些信息蒲熠星可以轻易分析出研究所的构造和人员组成,甚至还有他们研究项目的大致内容。蒲熠星与唐九洲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凝重。
“阿蒲,这封邮件的保密手法极其高超,说实话,要不是有黄子的帮助,我根本解不出来。而且它还设置了自动销毁程序,只要破解过程中有一处差错我就没法还原文件。这样来看,它的真实程度非常高。”
顺带一提,黄子指的就是那个被洗脑的仿生人。为了方便称呼,唐九洲从他的编号HZHF0421中用字典随便指了几个字给他取了名字。
“他怎么这么厉害?你不是说他只是个陪伴型吗?”
“这点千真万确,不过确实,以一个普通陪伴型来讲,他搭载的处理单元有些太高级了。”
蒲熠星沉思片刻后开口:“我们突入研究所那天,原本研究所没有焚烧炉开启的计划。而他又出现在垃圾场,这两处都是研究所销毁材料的地方,说不定这之中有猫腻。”
于是他下令:“唐九洲,你把这些资料先留我这,我慢慢看。你赶快去查研究所那天为什么要开焚烧炉,重点是他们要销毁什么东西。”
“是!”
目送唐九洲急匆匆地离开,蒲熠星摘下眼镜揉揉眼睛,接着全情投入到分析这些珍贵文件中。他原想过封秘密邮件会给事情带来转机,却没想到是一个馅饼砸到饿了三天的人眼前的程度。
他与唐九洲推论的一样,眼前这些情报说不定是完全真实的。不过,除了单纯的技术层面,蒲熠星作为小队队长还比唐九洲多知道些这次他们从沦陷区潜入M国的内幕。前阵日子生命解放战线隐藏在首都的据点暴露,损伤惨重,不过最后关头还是有情报传了出来,说是在蒲熠星当前身处的小镇的这条边境线上有“足以左右未来”的事件正在酝酿。蒲熠星起初听到这意义不明的情报满头雾水,不过他的上司似乎立刻明白了什么,指路蒲熠星前往这座小镇。而这次针对首都来的仿生人专家的任务与幽灵邮件前后脚到他手里,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他屏幕停在研究所的平面图良久,脑子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蒲熠星把平面图丢进一个建模软件,AI随即生成了一个研究所的3D模型,蒲熠星将视角调至当时他带队闯进的不起眼的侧门。
那天晚上下着雨,很黑,走廊里的灯光也十分微弱。因为焚烧炉不寻常地开启,守卫位置有变动,所以他们尝试了一条生疏的路线。又因为怕耽误时间,他临时提议去和研究员接触获得门禁卡。有了门禁卡,他们一路通行无阻,直到他被那个叫文韬的仿生人堵在其中一个仓库里。
蒲熠星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被抢了门禁卡的研究员的脸,在人事档案中找出了她的资料。
一个给仿生人设计外观的研究员,不应该有食品冷库的出入权限吧?可蒲熠星清晰地记得,他拿着那姑娘的卡,刷开了不止一扇冷库大门,更别提还有清扫间和设备维修间。
不过也有门禁卡刷不开的地方,蒲熠星再次用记忆和眼前的模型对比,发现他们进不去的地方无一例外是在平面图上也涂黑的未知空间,或者是只有单层隔离门的通道。不过后者只要他打一梭子,或是用力踹上几脚也能开。
有人在操控他们的路径。
蒲熠星猛地想起在那冲天的火光中,他透过扭曲的空气看到一扇,似乎特意为他逃生而敞开的小门。
他定了定神,翻出仿生人的档案,找到了他。
仿生人的证件照就像人类的一样过于正经,他的头发在照片定格时还很短,眸底映着一层淡淡的蓝光,穿着一件白T恤。
蒲熠星默默与那双眼睛对视,直到他浑身一颤,想着自己无聊得发什么疯。
[常用名:文韬
属地:首都
编号:********
职务:第四特区常时特遣队
军衔:少尉
……
非属地监护人:齐思钧]
齐,思,钧。蒲熠星口中默念,他无端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
研究所园区大致呈长方形,建筑群分布平均,大多数楼只有四层高,划分成东西两个区。两个园区都配有停车场和花园,焚烧炉在最西侧,占据西区建筑群的四分之一,正门在东侧。蒲熠星在模型中用绿色荧光线条标注出小队雨夜入侵的路线,用鼠标在屏幕上西区的部位划出一个圈。
他在研究所里完美地避开了这个区域。
更巧的是,蒲熠星勾出一条蓝线,从他遭遇文韬的仓库的通风管道一路画到了西区正中央。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那个仿生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仓库深处。
看来这个地方藏着大秘密,至于是什么秘密......蒲熠星点开计划书残本。
根据蒲熠星的队员之前探查的情报,和这份邮件中的资料来看,这是一座伪装成家用仿生人设计研究所的仿生人工厂。在它的设备维护和保养记录中,不乏有军用级别设备与武器,其中还有战斗型仿生人的装备和零件。在档案中,除却文韬只有一般的守卫仿生人,对于战斗型仿生人的修护和保养蒲熠星并不熟悉,因此不能从眼前的名单中看出什么线索。
出乎蒲熠星所料,计划书所描写的并不是他预想的什么研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或者超级士兵仿生人,而是一项专注于开发仿生人意识海的纯科研项目。它被命名为“迭代计划”,图标是一对交叠的白色翅膀。由首都的中央大学起头,中央政府和军方投资,起初在首都的研究所进行,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耽搁了很长时间。重启之后似乎研究进程并不理想,几经转手之后,总负责人落到了齐思钧头上。
意识海,蒲熠星知道这是什么。
自仿生人出世以来,围绕着一个议题的争论便从来没有停息过——意识海。
意识海普遍认为是仿生人的大脑处理数据时的系统后台,不像核心芯片,有一个物理载体和空间上的定位,它被认为是存在于仿生人内部网络的数据流,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每个仿生人的意识海是不一样的,就算是同一批出厂,同时间开机的仿生人,经过时间的积累,他们经历的事件不同,他们意识海也会渐渐发展出不容小觑的独特性。
就像人类的发展心理学,就算有先天基因,不同的经历也会塑造出不同的性格和思想。许多学者认为,意识海是仿生人产生类似于人类思考和意识的区域。
意识海理论研究是当代仿生人研究最复杂和最深奥的一门,也是无限潜力的一门,首都的中央大学在此领域独占鳌头。研究意识海有许多不同的学派,其中最叫人津津乐道的名为“自由意识论”,此派的学者认为虽然意识海的起始来自仿生人的核心代码,但随着时间推移,意识海的指示会形成路径依赖,导致仿生人运行的逻辑逐渐从核心代码转移到意识海。而到了此时,因为意识海的独特性,仿生人便会表现出独一无二的特征,因此称为“自由意识”。
蒲熠星最初读到这个理论时,吐槽这是一群无聊的人臆想出来的戏剧情节,因为这让他想起了上世纪末风靡一时的仿生人独立电影。这些电影的基本情节就是因为某某原因,某天仿生人突然觉醒了自由意志,势要让曾经压迫他们的人类付出代价。电影的主人公要不是一个心善的仿生人,就是叛变仿生人曾经的监护人之类的。蒲熠星不喜欢这类电影,他觉得这些事情是彻头彻尾的闹剧。
后来本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想法,蒲熠星特意去了解了自由意识论,才发现它背后确实有殷实的科学依据。不过蒲熠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意识与意志,一字之差,却天差地别。仿生人的头脑或许可以出现对于客观物质世界的差异化反应,但他们永远不可以拥有自由意志,他们永远是他们主人的奴隶,是死物。
蒲熠星叹了口气,他对这份机密计划突然感到兴致缺缺,因为他发现这份计划的起草理念和主体研究似乎就围绕着探究“自由意识”的进化程度与深度解析。
不过他突然对齐思钧这个人产生了兴趣。这人是迭代计划如今的负责人,研究所所长,名字他听着耳熟,还是文韬的监护人。
最重要的是,他是当初当着文韬放他走的人,蒲熠星想知道为什么。
这就需要深挖齐思钧的资料了,能够成为首都陆军仿生人的监护人说明齐思钧身后一定有背景。
蒲熠星不单单要他在研究所的人事档案,而是齐思钧这人的生平资料,在哪出生,在哪长大,在哪上学,后来在哪工作他都需要知道。
蒲熠星顺手拉出x的对话框,投递了新的订单。唐九洲在查焚烧炉的事情,这之后一定会带出更多的研究所已经销毁的和准备销毁的秘密,蒲熠星希望他能专心在一条线索上,深挖到底。
想到唐九洲,蒲熠星又打开研究所的仿生人登记档案,他输入查找HZHF0421。记录显示,该仿生人因感染造成不可逆伤害的意识海病毒而出现行为问题,曾暴力破坏研究所设备,因此被安排销毁。
意识海病毒......蒲熠星挑起眉头,看来他需要补补课了。
Chapter Text
他站在一片湖水之上,水面与天空在遥远处重合,让他生出一处被蓝色的帷幕包裹着的错觉。
他走路,脚印在水面上泛起涟漪,从中心渐渐向四周涌去,在边缘处消失不见。但他总也走不到边缘,他被困在这个天地相连的地方。
这个世界原本只有他一人存在,他曾经独自漫步在这片虚幻的领域,连水的倒影也只有他一人,而现在这个世界终于迎来了客人。
人类看着不远处的仿生人,疑惑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仿生人看着不远处的人类,疑惑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
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来访,蒲熠星上前两步,想要离仿生人近一些,但他总也走不到对方的身前。
他如何闯进了他的梦境?
蒲熠星的梦没有太阳月亮,但有白天黑夜。蒲熠星静静等了一会儿,天慢慢黑下来,他觉得冷,这里马上就要陷入黑暗之中。
但是今晚有些不一样,天空中第一次出现了闪耀的星星。迎接第一捧星光,仿生人手抬起来,指着向他们坠落的星星。
蒲熠星突然惊醒。
窗外倾泻的阳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的脑子懵得很,躺在床上半天没动静。右臂传来一阵酸酸麻麻的感觉,他的左手还没好全,晚上怕压着,只敢右侧躺着入睡。床头柜上是昨天捧了一晚的平板,意识海的学术文章如天书一般,他耳机里播着炸裂金属乐才堪堪保持清醒,不知道昨晚是哪次眼皮合上后就再也没睁开。
他起身,慢慢在被褥间找他睡丢的耳机,迷蒙之间他还在回味刚才那个梦。奇怪,简直是太奇怪了。
不过蒲熠星没烦恼太久,他自己昨晚一口气恶补的海量知识可能把他珍贵的大脑污染了。他摸到手机检查了一下早晨收到的讯息,快速冲进卫生间洗漱,换好衣服下楼来到公共区域。
石凯在收拾餐桌,看样子他起得不算晚,大家刚吃完早饭。餐桌边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将电脑拿过来已经开始工作的唐九洲,另一个,竟然是那个叫黄子的仿生人。
这是蒲熠星第一次近距离好好观察黄子,这两天他有点躲着他走,蒲熠星心里还是有些抵触陌生的仿生人出现在他身旁,尤其是他不久前刚因为另一个仿生人倒霉。
唐九洲看到他下楼,抬手跟他打了招呼,之后拿起手边的咖啡抿了一口:“阿蒲,昨晚我复原了他的一些记忆,你看着问吧。”
闻言,黄子弘凡聚精会神地看向他。蒲熠星观察这个仿生人的正脸,外观设计走得是青春靓丽风,一双亮晶晶的圆眼睛和嘴角恰到好处的笑意,散发着热情。
“你......”被仿生人这么热切地看着,蒲熠星倒是说不出什么挖苦的话。理论上来讲,眼前这个仿生人变成他们的自己人了。
哎,就当成是个工具人吧。蒲熠星深吸一口气。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蒲哥,我能这么称呼您吗,我看唐九洲叫你阿蒲,但是我觉得直接这么叫你不好。我知道你不太喜欢我,这我懂,我没事不烦你,也绝对按着你说得做,所以你有没有什么偏好啊。”黄子一开口语速极快,没说两句眉头就飞了起来,配上他的笑容,蒲熠星环视一只摇尾巴的大黄狗。
蒲熠星一噎,他有点难适应这种初见面的热情:“随你便,回答问题。”
“好的嘞。其实我也不太记得了,多亏了九洲哥,我才能想起来点东西,希望能帮上蒲哥你们的忙。我就记得当时研究所里好像很乱,守卫都走了,留下仿生人自主销毁。我看没人拦着,就偷偷溜到了外面。”
“后来我才知道是您啊哥,幸亏你们冲进来了,要不我早就变成炉底的灰渣了。当时我跳下传送带的时候就离炉口这么近啊,这么近,那热度已经把我表皮烤化了,哥你看这儿现在还能看到当时的痕迹。”
这小子一口一个哥叫得火热,讲话手舞足蹈。蒲熠星无语片刻,什么设计,这么聒噪。
“挑重点说。怎么就你一个跑出来了,还有,你是怎么落到垃圾场的?”
“哦。我正好排在销毁名单的最后一个,前面的都已经被推进炉子里了。我平时会帮着研究员处理一些实验的废弃材料,有些东西不能直接烧,需要垃圾场无害化处理,我就记住了去垃圾场的路。我自开机以来就没出过研究所,垃圾场是我唯一去过的外面的地方,所以就往那里跑。”
蒲熠星回想了一下他昨晚看到的资料,这套说法大致能对得上。
“同一批要被销毁的仿生人都有什么样的?”
“这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那你为什么会被销毁?”
“可能是因为服务质量吧,我也不知道。”
“嗯?”蒲熠星挑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不不不哥你要相信我,我,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研究所肯定给我清了记忆。而且,而且......”黄子弘凡嘴角一僵有些着急,他绷紧了上身真挚地看向蒲熠星。
“而且什么?”
“而且我感觉我很早之前就有这毛病了,在研究所的时候就是。说实话,我有时候特别怀疑我自己的脑子,因为我经常能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然后行为也不受自己控制,记忆也经常断片。我总是感觉有人在骂我,说我是个失败品。”
太荒谬了,蒲熠星眼神死,一个仿生人向他倾诉自己是个精神病。
转念一想,档案上记录黄子弘凡是因为感染意识海病毒而被销毁的,他一晚上的补习时间只摸到相关领域的皮毛,不过此番症状听上去很符合逻辑。
“蒲哥,你别那样看着我啊,这些消息对你们没用,但我对你们有用啊,求你别报废我。”说着黄子弘凡撸起自己的袖子,“我会洗衣服,洗碗,做饭,还能打扫卫生。我也会跳舞,讲笑话,还有唱歌!我仿生人,充电就不会累,一个顶仨,随叫随到,24小时全天候值班。”
“你以前在研究所就是这么过的?”蒲熠星眯起眼睛。
“没错!”说罢仿生人很骄傲地拍拍自己的胸脯。
“那你一定很能讨人欢心吧,你的处理单元比同类型的要高级很多,谁给你改的?”
“也许,应该是小齐哥?”黄子弘凡表示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硬件性能卓越,他在研究所负责帮助很多研究员调节情绪,但是有改装权限且愿意这么干的,应该只有齐思钧一人。
“你很齐思钧很亲近?”蒲熠星一下来了兴趣。
“也不算啦,只是相比起其他人确实接触更多,和他最亲近的应该是文韬。”
“你认识文韬?”蒲熠星回想起早上那个怪梦,他摇摇头赶快让那家伙的身影在脑海里消失。
“只是有一两次碰见他和小齐哥待在一起,大家都说文韬是小齐哥的专属仿生人,寸步不离。他和其他仿生人不一样,也不和我们在一起保养维修,都是在地下的专属玻璃房。”
地下的玻璃房。蒲熠星记住这个关键的信息。
正要再开口追问,旁边突然响起一声巨大的咕噜声。蒲熠星转头一看,唐九洲脸色苍白地捂着肚子。
“阿蒲,我有点饿。”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刚才让你吃你不吃!”石凯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阿蒲,他这几天就没好好吃东西,睡得还少,刚才早饭也没吃,都忙着搞这个仿生人的东西。还空腹喝咖啡,饿还好,一会儿别喊肚子疼!”
“石凯你赶快给他再煮点清淡的。”蒲熠星有些担心,这小子腿刚好,可不能再给人整病了。他再转头一看,黄子弘凡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关机了。蒲熠星这才发现他脖子后面有两条数据线连在唐九洲的电脑上,刚刚竟然是唐九洲在一刻不停地调试着仿生人的状态。
“阿蒲,黄子的意识海现在很混乱,刚才我好不容易稳定住他。这几天我再好好修复他,回头我给你整理一份文字。当然,我从后台看,基本上他就只记得这么多了。”
唐九洲声音发虚,蒲熠星赶快让他去休息。他去翻药箱,发现马上快见底了。前两天他在研究所的仓库里,为了躲避文韬把搜刮到手的药品全都抛下了,这让他一阵心痛。
“阿蒲,菜也快没了,你要不一起出门买点吧。”
“好。”
帮唐九洲把电脑合上,蒲熠星又给他找了条毯子铺上。石凯动作很快,没多久厨房就飘来香气。蒲熠星临出门前看了一眼他,发现唐九洲竟然等不及吃饭,已经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为了防止又在周围的超市或者便利店偶遇某个仿生人,蒲熠星特地去了研究所反方向步行距离两小时的地方买东西。当他终于回到驻扎地附近的街区时,太阳快要落山了。他估摸下时间,现在回去煮,应该晚饭时间刚好。
他脚下加快了步伐,直到看见十字路口对面的一个人影。
乍一眼望去,蒲熠星还以为自己花眼了,一身黑衣的身影背着光站在路边,冲他挥手。蒲熠星瞳孔地震,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文韬向他跑来。
一时间蒲熠星竟不知道是先想办法警醒就在不远处房屋里的唐九洲和石凯,还是拔腿就跑。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能被军方的仿生人杀到家门口了,自己还毫无察觉。
他双手还被购物袋侵占着,蒲熠星觉得自己一袋子抡上去也许还能争取点时间。
跑到他身前站定,文韬勾起一个笑容:
“蒲熠星。”
跑不了的,在仿生人的力量与速度面前,人类的肉体不堪一击。这种将自己最软弱的一面暴露给敌人的滋味痛苦至极,折磨着他的神经。手心已经被冷汗浸湿,滑得蒲熠星几乎要抓不住塑料袋。
“你怎么在这?”他故作镇定。
虽然不知道仿生人是如何追踪到这里的,但是蒲熠星扫了一眼,眼前的仿生人没带任何装备,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说明他的首要目的不在于摧毁驻地。
文韬看着如临大敌的人类:“随便转转。你还好吗,你的心率实在快得吓人。”
蒲熠星脑筋急转弯,他现在要想办法把他快点赶走……
“你住在这附近吗?白先生?”仿生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近乎是拖着蒲熠星朝不远的房子走去。“说实话,自从上次一别,我便想去拜访白先生,多和你聊聊天,可是不知道你住哪。我一直在想办法找你,可惜总被别人从中干扰。”
是唐九洲。他就休息了一下,仿生人就破解了他们的伪装。这些天他真的睡觉了么?自己还给他别的工作,他已经累垮了吧,蒲熠星一阵心疼。
“今天能够见到你,真是太幸运了。”
我见到你,可是太不幸了!蒲熠星恶狠狠地瞪着文韬,他想奋力挣脱自己被禁锢的手腕,把自己往后拉,结果效果甚微,他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管了!蒲熠星甩起一个袋子往文韬头上砸,想赶紧掏出手机拨紧急电话。可没等袋子脱手就被文韬一把抓住,同时他用手肘狠狠怼了蒲熠星的左臂。蒲熠星吃痛,手机脱手掉在地上,文韬一脚踩烂了它。
“啊,对不起,研究所会给您赔偿。”文韬无辜地眨着眼睛,“我记得您手臂有伤,想帮您拿袋子,是我着急了。”
被怼到伤处,蒲熠星痛得全身肌肉都在打颤,但他只能咬着牙:“谢,谢,你,啊!”
看着文韬提着袋子转头大步向驻地走去,蒲熠星自暴自弃,只能大叫:“等一下!”
他深知这次自己摆脱不掉文韬,于是干脆献上自己:“我知道这附近有个聊天的好地方,我们去那聊。”
蒲熠星看着文韬转过头来,歪头,似乎是在装作思考他的提案。人类和仿生人站在道路中央僵持着,其中一方还提着两个鼓鼓的购物袋。
半晌,文韬对蒲熠星一笑:“好呀,请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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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熠星沉默地在前面走着,文韬与他保持着一米的间隔跟在后面,也不说话。他手上还是蒲熠星的购物袋,对方不提,似乎就让他当这个苦力。这点重量对文韬轻如羽毛,他倒也不在意,不过他对蒲熠星这种光明正大使唤他的态度觉得有趣,尤其是他还把我讨厌你四个大字摆在他脸上的情况下。
两人穿过崎岖的小巷,路过生锈的铁门,走过滴水的房檐。身边一栋栋平房的墙皮大多是灰色的,散落的墙灰堆积在角落里,排水口附近长了一层青苔。渐渐地,文韬发现地上长出几簇杂草,然后是几根狗尾巴草。然后他感觉脚下的路在往上走,他抬头,面前是一座小山丘。
山丘不高,但也将近七八米,比周围的房子们高出一截。一条蜿蜒的小路带着蒲熠星一路向上,最顶处竟然还有人修建的护栏和座椅,不过看地上的草根和座椅上的积灰,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这里了。山丘上杂草丛生,微风拂过齐齐摇曳,叶尖在阳光下泛着苍白的光芒。
文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自从来到这里,几乎没有离开过研究所。研究所里有花园,还有齐思钧和前任所长种的树。从训练场出来,回到修理间的路上就有一片花丛,他每天都会走那里的小道,穿过被精心修剪的枝桠回到属于他的地方。他是从首都来的,那里有更多名贵的花草树木。一株株花卉总是排列得恰到好处,颜色从柔和到艳丽层层递进,修剪整齐,散发出淡雅的香气。他从来没见过眼前这样野蛮的,杂乱的,自然的植被。
蒲熠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没去看文韬,看来这就是他说的,聊天的地方。
椅子只能坐两个人,但是文韬不可能去挤蒲熠星旁边的位置,于是他走到护栏处,将购物袋小心翼翼地靠在它的底座上,站在旁边。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蒲熠星却示意他向身后看去。文韬转身,金色的光辉洒进他的眉间,远处一排排铁皮屋顶在夕阳下微微闪烁,斑驳的光影像流动的水波,将山丘下的一切涂抹成一片金色的海洋。
“好看吗?”蒲熠星突然发问。
“...以人类的标准,是好看的。”
蒲熠星听了文韬的回答,终于把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那以你的标准呢?不按人类的那一套来。”
文韬怔了怔,似乎没料到蒲熠星会追问。他转回身,目光重新落在那片金色的铁皮屋顶上,夕阳的余晖将山丘下的世界渲染得柔和而温暖,就像是某个曾经出现在他意识海中的幻影。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以我的标准,这里也还不错。”
蒲熠星“嗤”地笑了一声,低头抖了抖裤腿上沾到的杂草屑,声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满足:“还不错?”再开口,他声音轻了些:“那就好好看看吧,边境是最后一点不被规则约束的地方,只有时间和风带走一切之后剩下的模样。”
文韬静静地听着,金色的光影映在他的侧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柔和了几分。他没有回应蒲熠星的话,反而问道:“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蒲熠星解释道,“之前巡逻时发现的,我很喜欢自己一个人来这里。”
“那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你不算人。”蒲熠星语气平静。
“蒲熠星...”他可不算好脾气的仿生人,文韬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你还在等什么。”蒲熠星微微侧过头,眼神透过斑驳的夕阳光线落在文韬身上,目光锋利:“怎么,军方的仿生人也会犹豫?”
文韬眉间那股淡然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没有回避蒲熠星的目光,而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思考。
“如果我真要抓你,你现在已经在监狱里了。”
“呵,真是轻描淡写啊。”蒲熠星的目光带上一丝冷意,盯着文韬:“所以,你和你的主人到底在谋划什么?”
文韬不解:“谋划什么?”
蒲熠星冷笑一声,嗓音里透出几分压抑的怒意:“别装傻。你是军方的仿生人,而我是政府通缉的恐怖分子。你的职责是不顾一切地抓捕我,你应该在发现我的第一时间通知守卫和警察,然后等我回到住处,趁我享用晚餐时,从两百米外一枪击毙我。”
他停顿片刻,眯起眼,语气更加严厉:“但你没有。你孤身前来,没有通知,没有包围,甚至还和我站在这里,和平地,一起看夕阳?你要说这没有阴谋,你觉得我会信吗?”
文韬轻轻抬了抬眉:“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在指控我执法不力?”
蒲熠星听到这话,愣了一下,随即怒极反笑:“你这是在故意和我绕圈子?还是说你在违抗命令?文韬,你和威胁政府权威的非法势力和平共处,你的主人可不会高兴。”
“我没有主人。”
蒲熠星的反应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他低头捡起被文韬随手丢在地上的袋子,随意地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目光却始终锁定着他:“你回去吧,不管你背后的人打得什么主意,都失败了。今晚之后,我们就会转移,走得远远的,彻底离开这座城市。”
金色的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他们之间,像一层薄纱,又像是一条难以跨越的分界线。文韬的眼神微微晃动,似乎在犹豫,最终开口:“我是在执行任务,抓捕你并不是我的首要命令。”
“哦?”蒲熠星停下动作,眯起眼,“那你的首要命令是什么?”
文韬额角的光圈快速闪动着:“保密,我无权告诉你。”
“今天......没有人指使我,我就是自己想来看看。”
听到这话,蒲熠星的眼神变得深沉。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缓缓走近了文韬,步伐稳重而带着某种隐隐的压迫感。
“仿生人,”蒲熠星的目光晦暗不明,“一台电脑没有一双手来开机,是永远写不了代码的。”
他的话音刚落,脚步又向前逼近一步,风从他身后吹过,带起杂草簌簌作响。文韬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背后是冰冷的护栏,无法再退。
“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蒲熠星的声音压低了些,“你是军方制造的武器,程序设定你的行动,你的存在就是服从命令。你以为一句‘没有主人’就能抹掉你的本质吗?或者说,你们这些仿生人,已经学会自己欺骗自己了?”
说话间,蒲熠星已站在他面前,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文韬的脸颊,带着人类体温的气息环绕在他的身边,仿佛一个看不见的牢笼,让文韬无暇顾及周遭一切,唯一感受到的,是蒲熠星的存在。
“你以为你现在站在这里,能走路、说话,记住我是蒲熠星,是被谁允许的?”
他的手抬起,轻柔地抚上文韬的侧脸,指腹缓慢划过他的耳廓、下颌,甚至挑起一缕发丝。他的动作轻柔得近乎温情,但眼神却冷漠得毫无波澜,平静得仿佛在端详一件摆在柜台上的商品。
“你以为你有一个名字,一个身份,是被谁允许的?”
他的手缓慢向下,最终停在了文韬的后颈,手指微微用力按住那一块脆弱的皮肤:“这里,有一个拇指大小的方片,有人叫它核心芯片,有人叫它中枢。”
他轻轻揉搓着那一处皮肤,声音低沉而缓慢:“它帮你计算,帮你协调,帮你活着。没有它,你什么都不是——不比一堆金属零件和代码更有价值。”
文韬僵直着身体,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他的指尖却微不可察地收紧。他的程序没有为这种场景设计过反应,他的思维模块似乎在这一刻被逼入了某种死角,只能不断地重新计算、权衡,试图找出最优的应对方式。
“仿生人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作品。” 蒲熠星缓缓收回手,目光如深潭般带着刺骨的寒意,“但也……仅此而已。”
风再次吹过山丘,带着凉意,也将两人之间的沉默拉得更长。文韬耳边似乎还残留着蒲熠星那低沉的话语,他抬起眼,看着眼前这个姿态从容、言辞犀利的人类,程序告诉他,这个人类的每句话都带着攻击性,甚至挑衅。但在他的意识海深处,他却能感受到蒲熠星的话语间夹杂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哀伤。
蒲熠星的眼底闪过一道影子,某个孤零零的男孩站在光影交错的过去,眼神里藏着疲惫、愤怒,和不被人察觉的孤独。但很快,这个影子消失了。他攥紧拳头,指关节泛白,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情绪,最终只吐出一个字:“所以,你……”
话未说完,蒲熠星眼前一暗,嘴被一只微凉的手捂住了。
“唔!”蒲熠星微微挣扎,眼神里写满了诧异和恼怒,抬头瞪着文韬。
“安静点。”文韬看着他,微微歪头,“你说的,也许都是实话。但你,为什么要吓我?”
蒲熠星瞪大了眼睛,挣脱的动作停了片刻。文韬的表情带着点若有所思的好奇,他轻轻收回手,指尖微微蜷了蜷,仿佛对刚才那个动作还有些不适应。
“你知道吗,人类无法对仿生人撒谎。” 文韬继续说道,声音不急不缓,似在陈述一个事实,“你们引以为傲的情绪和生理活动,总会出卖你们。即使你再怎么隐藏,心跳、瞳孔收缩,微妙的呼吸变化——我们都能察觉。”
他伸手,从蒲熠星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副框架眼镜。文韬将眼镜替他戴上,手法轻而温和,仿佛在处理一件极为珍贵的物品。
“还是这种眼镜适合你。” 文韬看着他,“稍微能挡住你痛苦的表情。”
蒲熠星僵住了,像是被文韬这一句话钉在了原地。他的呼吸微微一滞,胸口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下。愤怒涌上心头,却在那平静的目光下显得无力而空洞。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想要说些什么来反击,但那些话语在喉咙里盘旋许久,最终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风将两人的衣角轻轻扬起,也带走了周围的杂音,只留下他们之间若即若离的沉默。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已经彻底隐没在地平线之下,夜色开始笼罩山丘,将这一切都藏匿在一片模糊的光影里。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为什么反对仿生人?”
蒲熠星的瞳孔微微一缩,随即又恢复了原本的冷漠。他没有回答,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很快便被压抑下去。他转过头,目光投向远处的灰暗,不愿再看文韬一眼。
文韬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反而继续说道:“我会一直问你这个问题的。今天,谢谢你和我聊天。”
“我今天来,”文韬继续说,微微垂下眼眸,“就是想要问你这个问题。我之前回去,了解了一些在首都的你。”
“我试图理解你,理解你那晚问我的问题,何为‘生命解放战线’?”
文韬看着蒲熠星,仿佛在等他给出一个答案。但蒲熠星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还有,为什么你会叛逃首都,为什么你会成为现在的你,为什么……算了。”
“今天,”文韬声音低了些,像是在给这场对话画上一个并不完满的句号,“我已经获得了很多东西。”
说完,他后退一步,转身向山丘下走去。他的步伐轻盈而平稳,仿佛从未被这场对话影响。
蒲熠星站在那里,看着文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远处。光影与图景在他眼底交错闪现,他试图在心里理清这一切,但文韬那句“我只是想理解你”却像一个锚点,将他所有的情绪都固定在那里,无法动弹。
风声依旧在耳畔呼啸,山丘上的空气逐渐变得冷冽。远处的逐渐亮起的灯光像是无数个沉默的注视者,将蒲熠星孤零零地留在了原地。
他最终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手掌松开又攥紧,声音极轻,像是在喃喃自语:“仿生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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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韬的脑袋从门后探了出来,正对着齐思钧的办公桌,像一只安静又规矩的猫:“小齐哥,我想预约一次深度检查。”
放下手中正在阅读的文件,齐思钧目光中带着些许担忧:“出什么问题了吗?”
“老毛病了,就是那个……”文韬顿了顿,轻轻地吐出几个字,“人类男孩。”
听到这话,齐思钧缓缓将文件合上:“又出现了?你是说意识海里的那个?”
文韬点点头:“不过最近,我的意识海总会伴随着出现一些其他的奇怪画面。我觉得,这次可能是神经回路出了问题。”
齐思钧的表情微不可察地变了变,他直起了身子:“什么画面?先进来吧。”
文韬顺从地推门进来,带着乖巧的神态坐在办公桌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
“嗯……我也不太确定,很多看不清楚。”他停顿片刻,似乎在努力回忆,“但画面里有一个院子,里面有一棵树。感觉季节是秋天,地上有很多落叶。”
齐思钧目光微微闪动:“我知道了,除此以外呢?”
文韬垂下眼,像是斟酌着自己的言辞:“还有……蒲熠星,但他是分开出现的。”
这句话让齐思钧顿了顿,他快速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手指微微敲了敲桌面,似乎在斟酌着什么:“他进入了你的意识海?以前有过外人进入你意识海的情况吗?”
“没有,我也很意外。”文韬如实回答,“所以我昨天晚上去找他了,是想要弄清楚他为什么这么特殊。”
齐思钧微微抿紧嘴唇:“文韬,你不必着急,深度检查我会帮你安排的,你去忙吧。”
文韬敏锐地察觉到齐思钧在隐藏些什么,而且似乎与他有关。他思索片刻,突然问道:“小齐哥,你说你之前认识蒲熠星,是在哪?”
“...为什么这么问?”
“我查了他的履历。”文韬专注地看着齐思钧,“他在叛逃之前,曾在中央大学就职。而且他的假身份是国立实验室的研究员,而你之前在中央大学教书。”
齐思钧垂下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确实在那时见过他,但只是远远一两面。”
“他那时候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并未共事,他被开除后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文韬轻轻地“嗯”了一声,眼神微微眯起,带着一点探寻:“真的吗?”
齐思钧与他对视:“真的。”
文韬向来对齐思钧十分信任——这个男人无论是作为他的临时监护人,还是上级,一直都像一个稳固的支点,关心着他的每一个细节。只是,他缜密的思绪依旧让他捕捉到齐思钧话语中的某些空白。
齐思钧看着文韬,轻声说道:“文韬,你不必想太多。我知道你的意识海最近有些波动,但这些画面未必意味着什么,或许只是残留的数据。”
“嗯。”文韬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相信小齐哥。”
齐思钧的眼神柔和了几分,嘴角微微上扬:“我会安排检查的。但你可能需要等一段时间。”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声音带着一丝无奈,“所里的技师前些天回家了,还没招收到新的人员。”
“回家了?为什么要突然回家?”
齐思钧眉心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像是在权衡该如何回答。但他知道,面对文韬,谎言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负伤了对吗?” 文韬的语气带着笃定,“被仿生人袭击了?”
齐思钧叹了口气:“对,被袭击了。那个仿生人已经被销毁了。”
“伤得严重吗?还能回来工作吗?” 文韬的声音中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但他的眼神却沉了下来,细微的波动在他程序深处缓缓浮现。
齐思钧表情复杂,最后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客观地说,想要再站起来,也是一件难事。”
空气骤然沉寂了几分。文韬垂着眼,肩膀不自觉地微微垮了下来,此刻他看上去有些低落。
齐思钧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他缓缓起身,绕到文韬身旁,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动作轻柔又带着些安抚的意味。
“文韬,你不用担心。我相信你,你不会伤害我。”
“你是不一样的。”
文韬的表情有些迷茫,仿佛在试图理解这句话背后真正的含义。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扣响,助理的声音在门后响起,齐思钧低头一看手表,他绕过文韬,走到门外,再次给予他一个鼓励的笑容。
“意识海的事交给我吧,你暂且再等两天,如果情况变得更严重就再来找我。”
。
唐九洲敲门,无人回应,他思索再三,自行推开了蒲熠星卧室的门。门没有锁,唐九洲看见蒲熠星呆坐在他的书桌前,盯着早已熄灭的屏幕。
从昨晚蒲熠星回来,他的状态就不太对。时间在他周围,像是定格了一般。唐九洲轻声走上前去拍拍蒲熠星的肩膀:“回神了。”
蒲熠星看起来很累,不只是身体上的疲惫,从精神上也散发出一股无力和倦怠。
“阿蒲,你还好吗?”唐九洲担心地询问。
“啊...我,”蒲熠星恍然一抖,他摘下眼镜掐了掐眉头,“没事,昨晚没睡好而已。”
他只睡了三个小时,他一直熬到清晨,他不敢睡,他怕一闭眼再去梦里面对那个仿生人。
仿生人的突击虚惊一场,昨夜蒲熠星回来后,得知情况的石凯差点就要连夜搬空驻地带领全队离开这里,却被蒲熠星叫停。短暂的休息让唐九洲快速恢复过来,他仔细检查了他们的安保措施,反向追踪了文韬突破他设立的防火墙的信号。他再次利用黄子弘凡的高性能辅助,短暂地黑进了研究所的网络。
“目前来看,他们确实没有要出动守卫的意思。我们怎么办,阿蒲?”
蒲熠星忍住头痛,他站在客厅扫视他的队员们,一个个急切或忧虑的神情,他心中盘算片刻,吩咐道:“我们不能相信他们的承诺,他们现在不出手,一定在策划未来对我们更不利的事情。”
“这个据点不能要了,石凯和唐九洲留下,其他人先往隔壁市的安全屋转移。”
“留下!?”石凯数一行人最着急的那个,“阿蒲你干嘛要留下,难道你还要完成任务吗!”
“对啊,”蒲熠星语气平静,“我会换一种方式完成它。”
时间回到现在,一晚上的时间其余队员已经顺利撤走了,如今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蒲熠星三人,再加上一个被唐九洲留下来黄子弘凡。石凯正在地下室清点他们的武器和补给,黄子被委托了整理屋子的任务。
电脑从待机状态唤醒,屏幕上的内容吸引了唐九洲的注意力。
[职位招聘:本研究所现需一位意识海专家兼技师,同时负责协助研究员对仿生人进行检查维修等工作,有意者请将自己简历投送至研究所邮箱:[email protected]。面试请等待通知。]
唐九洲的目光来回扫过屏幕上的文字,他试探着问道:“阿蒲,昨天你说换一种方式完成任务,就是指这个吗?”
蒲熠星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眉眼间还带着些许隐隐的疲惫。他微微点头:“没错,我要亲自去。”
唐九洲的眼睛猛地睁大,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可置信:“阿蒲,你是认真的吗?这可是研究所的招聘信息!这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九洲,你觉得这是自投罗网吗?”
“难道不是吗?”唐九洲眼里满是焦虑,“哥,你想过没有,这可能是研究所和陆军布下的陷阱,他们知道我们会看到这条信息。”
“我想过。”
“那你还……”
“正因为想过,我才知道这不是陷阱。”蒲熠星语气笃定,“因为文韬来找我,透露了一个重要的讯息。”
“文韬?”唐九洲皱起眉,满脸疑惑,“他说了什么?”
“他没有直说,但,我能肯定齐思钧知道我的存在,而且他对我没有恶意。”
“文韬是陆军的仿生人。按照常理,他的任务是排除威胁,但他却放任我存在。这说明什么?”
唐九洲愣了一下,没有接话,但眼神显然充满了疑问。
“如果齐思钧站在陆军那边,我们早就不在这里了,但他没有这么做。说明研究所,至少齐思钧本人,与陆军之间有某种隔阂。”蒲熠星继续说道,语速不快,却每句话都咬得很重,“齐思钧和文韬,一直在监视我们,甚至暗中帮过我们。这种关系,意味着我们有可能建立进一步的联系。”
“可这也不能证明你去应聘就不会有危险。”
蒲熠星低下头,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击两下:“万事没有百分百的安全。但如果我不抓住这个机会,就永远只能处在被动。而且……”
他顿了顿:“我们还需要弄清楚那封幽灵邮件的发件人是谁。那种级别的内部信息,只有研究所的高层能接触到。”
“可是哥……”唐九洲急了,语气带着隐隐的颤抖,“如果这是陷阱,那你现在就是在自杀!”
“如果你出了事,我们怎么办?”
蒲熠星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目光落在窗外,声音低而坚定:“我不会停在这种地方。”
“九洲,我不会停在这种地方,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情要做。”
唐九洲怔住了,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狠狠撞击了一下。他看着蒲熠星的背影,觉得那句话里承载一种重量,让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他从未听过蒲熠星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是轻描淡写的聪明,也不是一贯从容的冷静,而是透着一种让人无法质疑的决心。
此时此刻,他忽然意识到,蒲熠星表现的运筹帷幄从来不是因为他是能轻而易举破解所有困局的天才,而是因为他心中带着某种责任。他所承担的事情,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多。蒲熠星不是在随意冒险,他是在为某种更大的目标做出选择。
“而且,我也不是毫无准备。”蒲熠星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唐九洲身上,“我留下你和石凯,就是为了方便在外面接应我。”
唐九洲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所有的不安,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那我现在能做什么?”
蒲熠星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帮我搞个技师的速成班吧。我需要补课,这次我得做好充分准备。另外,改造黄子弘凡,让他帮我练手。”
Chapter Text
【您收到一封新的讯息,请查收。】
【To Eazin:
From:x
这封邮件的IP地址用了很复杂的加密手段,最后只能追查到发信方来自沦陷区。
文韬这个仿生人,查无此人。M国境内所有官方出厂的仿生人都有特定的内置编号和生产记录,但是我在任何信息库中都无法找到他的对应编号,过去十年也没有任何公司或政府部门生产这一型号的仿生人。
两个可能:第一,他是私人设计,无制造许可的仿生人。这种可能性不大,无许可的仿生人无法进入陆军。
第二,他的保密级别过高。鉴于第四特区是陆军掌控,他真正的主人可能是陆军将官级别。
(别怪我只查到十年前。小学课本都写了,M国军事仿生人制造法案十年前才通过,他不可能在那之前就存在。)
PS:收获很少,感觉很对不起你的30K,附赠几条关于仿生人的临时监护人,齐思钧的免费情报。】
【点击查看附件。】
【附件一:
第五届中央大学学术大会隆重开幕
【本台消息】 2062年-月-日,中央大学年度学术大会在首都校区隆重开幕。本次大会以“科技与社会:多学科视野下的挑战与创新”为主题,吸引了来自众多科研机构的知名学者,以及中央大学师生的广泛参与。
……
本次大会涵盖多个学术领域,包括人工智能、神经信息学、军用仿生人伦理、仿生生物医学等前沿议题,旨在共同探讨未来科技的发展方向与影响。
……
本次大会特别关注自由意识论这一热门议题,周峻纬教授在开幕式主旨演讲中发表了题为《自由意识与技术赋权:仿生时代的伦理反思》的讲话。
……
周教授指出:“仿生人类是否拥有真正的独立意识,这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哲学与伦理的重大议题。如果我们承认其自由意识的真实性,那么我们该如何界定‘人’与‘非人’的边界?”
……
“如果军用仿生人被赋予了决策能力,那么他们的选择会否影响到人类的主导权?如果被当作普通士兵对待,是否应赋予他们公民的身份与权利?”
……
开幕式结束后,全体参会人员在学术报告厅前合影留念,记录下这一重要时刻。
合影中人物从左至右依次为:
第一排:……周峻纬,曹恩齐……】
【附件二:
某社交媒体平台用户上传的照片
照片定格在一个热闹的派对场景里,画面前方,几个年轻的小姑娘凑在一起自拍,占据了大半的镜头。
照片边缘的左侧,周峻纬和齐思钧正站在靠近吧台的地方。那时的齐思钧看起来比现在年轻许多,他正微微抬起手中的酒杯,周峻纬站在他旁边,举杯与齐思钧碰杯,两人谈笑间似乎正讨论着什么趣事。】
【附件三:
中央大学公告
关于周峻纬教授除名的决定
鉴于近日相关部门对周峻纬教授的调查结果,中央大学在此郑重通告如下:
经有关部门调查,周峻纬教授涉嫌通敌叛国、盗窃国家机密等严重违法行为。其行为严重违反了国家法律法规,对国家利益和社会安全造成了重大威胁。
根据调查结果和相关证据,中央大学学术委员会于即日召开紧急会议,经讨论一致决定:
……
此次事件的发生令人深感痛惜,但我校将不遗余力地配合有关部门进行进一步调查,坚决抵制一切损害国家利益的行为。
特此通告,望全体教职工引以为戒。
中央大学校长办公室
2072年-月-日】
。
齐思钧推开净化室的大门,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灯光打在光滑的地面上,连微尘都无法藏匿,映出整洁而冷硬的反光,空气中都弥漫着消毒液微弱的气味。如果不是亲历过前几日的险境,他几乎会怀疑那些惊心动魄的记忆不过是一场幻觉。
原本挂着待维修仿生人的地方已经空置,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像手术台一样的操作桌,上面散落着各种被拆解的仿生人零件,一切都显得冰冷而精密。齐思钧扫了一眼这些零件,心里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警觉——这里的安静,未必是安全的象征。
他的目光很快锁定在房间一角。曹恩齐站在那里的操作台前,旁边是他的仿生人,齐思钧这两天了解到他被称为“小何”。后者正低头连接终端,流畅地操作着一套外接设备。
齐思钧收敛心神,他平稳地走上前去,语气温和却不失分寸地开口:“曹教授,我没听说您今天要来净化室。”
曹恩齐闻声抬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客套:“齐所长见谅,我只是路过,突然想起还有些事便进来了。”
齐思钧的目光掠过小何正在处理的数据,神色不动:“为曹教授安排的办公室还满意吗?”
齐思钧心知肚明,自己安排的办公室表面奢华、舒适,但处于研究所视线最集中的位置,并且内置了多层监控设备,所有操作数据都会实时备份到他手里。然而,曹恩齐很少留在办公室里。无论是巧合还是刻意规避,他总是“随意走动”,并且频繁出现在各类实验室和设备室,甚至绕过预约规则进入净化室。
要么是自己布置的手段过于明显,被他察觉,要么就是小何敏锐地侦测到了这些隐蔽装置。
“当然满意。”曹恩齐淡淡道,“不过我总觉得,研究不该被困在办公室里,还是要亲自走动,才能真正理解实验的涵义。”
“曹教授说得有道理。不过净化室的规定您应该还记得吧?未经授权的仿生人,尤其是非研究所生产的外部型号,是不能进入这里的。”
这是第三次提醒了。齐思钧不动声色地观察曹恩齐的反应,然而,曹恩齐像是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哎,瞧我又忘了。”曹恩齐朝仿生人招了招手:“小何,停下吧。”
仿生人立刻断开了终端连接,利落地整理好自己后朝门口走去。路过齐思钧身旁时,齐思钧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他身上,仔细观察他细节上的设计与步态。仿生人的动作丝毫没有迟滞,甚至连从人类身旁经过时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回避或敬意,仿佛完全无视了齐思钧的存在。
仿生人离开后,净化室恢复了短暂的安静。空气中只剩下仪器运行的低频嗡鸣声和数据流加载时微不可察的闪烁光点。齐思钧站在原地,视线落在曹恩齐的背影上,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交谈方向。
“曹教授,”齐思钧适时开口,“既然您愿意出来接触同事,不如考虑抽个时间给大家举办一次讲座?研究所的同事们都很期待能听到您分享首都前沿的研究进展,也算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他的话语轻缓,仿佛只是随意的一句提议,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和期待,又在不经意间透出了某种坚持。他的真实意图很明确——尽可能占据曹恩齐的时间和精力,让他无法自由活动,更无法深入研究所的核心数据,打乱他可能正在筹划的任何计划。
然而,曹恩齐听后只是微微一笑:“讲座?不好意思,我最近事情太多,没有好好准备,恐怕要让大家失望了。”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没有正面回应齐思钧的期待,也没有留下继续追问的空间。曹恩齐低下头,继续摆弄着设备,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口舌。
空气仿佛被冷静与礼貌凝固成一道透明的墙,将两人隔开在各自的防线后。齐思钧并不急于打破这层防线,他静静地观察着曹恩齐的动作——对方脱下手套,露出银灰色的机械义体手指。那东西的打造细节光滑得近乎完美,金属关节活动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线缆从指尖引出,精准地接入另一端的设备,光滑的金属接口无缝嵌合,像是与机器融为一体。
齐思钧垂下眼睛,快速扫了一眼自己的终端界面——曹恩齐正在查询研究所内仿生人的维修记录,尤其是那些曾经进入净化室、经过“净化”处理的型号。
他到底在找什么?齐思钧心底泛起疑问,不过他很快按下,寻找下一个话题。
“曹教授的义体……还真是少见。”
曹恩齐没有抬头:“嗯?哦,这个吗?”
“没什么特别的,之前受过些伤,恢复得不太顺利,干脆换了义体。”
齐思钧盯着他,目光闪过一丝探究。曹恩齐的解释太轻描淡写,甚至可以说过于随意,而这种随意恰恰代表着他在掩盖些什么。在仿生科技普及的今天,大多数人已经不再选择高度义体化,尤其是像曹恩齐这样专门研究仿生技术的学者。
“但您义体化的程度,似乎远超一般恢复需求?”
曾几何时,义体技术被认为是一种富有前沿性和想象力的尖端科技。但在仿生技术蓬勃发展的如今,义体技术只被视为一种过渡性科技,最终还是要被更先进、更具生物特征的仿生体取代。不过通过公开情报,齐思钧得知曹恩齐全身的义体化程度非常高,除了日常肢体活动,甚至还包括此时此刻在他面前展现的连接电脑处理信息的配件。这种肢体连接电脑的行为几乎已经成为独属于仿生人的能力,而高级一些的仿生人甚至不用数据线,直接通过网络便可传输。
“现在愿意高度义体化的人可不多,尤其是曹教授这样的仿生研究专家。”
齐思钧本以为对方会再次无视他,毕竟这算是一个比较私密的话题,没想到曹恩齐竟然放下了手上的动作,向他解释道:“我对‘感受’很感兴趣。”
“感受?”
“是啊。”曹恩齐微微偏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若有所思,“研究仿生人久了,我对机械和肉体之间的边界产生了兴趣。那些细微的差别——触觉、反应时间、疲劳感,还有对外界刺激的敏感度。当研究对象变得足够接近人类的时候,单靠理论和数据是不够的。”
“仿生人的结构越复杂,越接近人类,他们和我们的区别也就越模糊。我很好奇,这种区别到底在哪里结束。”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义体手指,轻轻弯曲了一下,关节灵活而精确,仿佛在向齐思钧演示什么。
“我一直想亲自体验一下,机械和生物结合的感受。”曹恩齐笑着补充,“让我自己,作为‘科技’的一部分,体验它,而不是只停留在理论研究里。”
齐思钧心中一紧,曹恩齐的话让他无端联想到那些被“净化”的仿生人——他们的程序被重置,却总有些异常的反应残留,仿佛某种边界在被不断测试和突破。
曹恩齐目光缓缓扫过齐思钧,仿佛是在确认他的反应,然后继续说道:“而且,义体不像仿生技术那样受制于伦理争议。仿生医疗目前的开发受限太多,每一项进展都需要经过漫长的伦理审查和社会共识。但义体技术只是辅助工具,没有那么多顾虑,所以还能继续深入开发。”
“可义体的开发已经停滞很久了。”齐思钧接话道。
“确实如此,”曹恩齐轻笑一声,他的语气突然上扬了许多:“不单是义体,连仿生医疗开发也几乎要停滞了。”
“如今首都的太多讨论流于表面,技术进步停滞不前。大家热衷于细节和规范,时间都耗在会议和争论里,却忽略了真正的突破。”
曹恩齐耸耸肩:“我看不惯他们,所以自请来到这里,换个环境,找找灵感。”
说到这里,曹恩齐忽然转过身,看着齐思钧,轻飘飘地开口:“听说M国边境也有不少青年才俊,不满首都的学术氛围,宁愿留在地方发展。”
“齐所长,听说你也是中央大学毕业的?算算时间,我那时候已经开始任教了,你上过我的课吗?”
齐思钧微微一笑:“那时候能上曹教授课的,都是年级里最优秀、最勤奋的那群人。我自认学识浅薄,当时也喜欢玩,从来不敢挤到曹教授的课堂,当年倒是更喜欢去别的课堂凑热闹,让曹教授见笑了。”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感慨般地叹了口气,语调依旧带着几分自嘲:“不过我倒是听说过您的讲课风格如沐春风,学生们都说您讲得深入浅出。现在想想,自己当年不学无术,错过了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可惜。”
齐思钧顺势向前倾了倾身子,语气诚恳:“话虽如此,这么多年过去,曹教授的学术影响力可一点没减。要不您再考虑一下,开个讲座?不仅让大家长长见识,也算是帮我弥补当年的遗憾。”
曹恩齐挑眉:“齐所长不要再坚持了,我已经很多年不教书了,现在的年轻人怕是听不惯我这些老旧的讲法。”
忽然,曹恩齐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直直看进齐思钧的眼睛,意味深长。
“再说,就算是当年,我也不是吸引力最大的那一个。跟我同期的,有位教授比我帅多了,讲课也幽默风趣。齐所长该不会是去听他的课了吧?”
不知何处的屏幕亮光在齐思钧眼睛上闪了一下。
“曹教授别打趣我了,我倒是很想知道这位教授是谁,可惜那时候我喜欢泡实验室做研究,居然连有这样一位帅气的讲师都没听说过。”
Chapter Text
齐思钧站在净化室中央,目送曹恩齐的背影缓缓消失在门后,直到金属门合拢的机械声响起,才终于收回目光。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收敛,一瞬间卸下压力。
半个小时。
齐思钧看了眼时间,确认这场交锋比他预期的还要难缠。他站在空荡荡的净化室里,强迫自己压下那些扰乱情绪的记忆,转身离开。
他刚才提到了那个男人。虽然曹恩齐没有明说,但齐思钧知道,当时他们脑海里想的是同一个人。
那个名字像钉子一样卡在他的脑海里,曹恩齐有意无意地提起,让齐思钧在接下来每一句应答中都要小心收敛。他的表情也许没泄露任何秘密,但心底仍然像水波一样难以彻底平息。
虽然还不清楚曹恩齐具体在谋划什么,但根据这几天他密切监视他的判断,突破口也许就在净化室和那些感染了未知病毒袭击人类的仿生人身上。
齐思钧整理了下衣领,收回思绪走出净化室。走廊里,助理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出来,立刻上前迎接。
“今天来面试的人什么时候到?”齐思钧语调平缓地问道,仿佛刚才并没有经历一场心理消耗。
“一小时后。”助理快速翻看手中的终端资料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谨慎,“目前时间上没有变动。”
齐思钧点点头,又问:“文韬呢?”
“正在训练场进行常规训练。”助理回答道,“预计再过四十分钟结束。”
齐思钧微微点头,声音不疾不徐:“等他训练结束,带他来见我。”
助理连忙应下,低头记下时间安排。但随即,她像是鼓起勇气似的抬头看向齐思钧:“齐所长…还有件事需要向您汇报。”
齐思钧停下脚步:“什么事?”
助理犹豫了一瞬,才低声说道:“今天来面试的只有一个。我这两天发布的招聘信息…收到的简历数量很少,而且大部分应聘者的方向和要求都不匹配。甚至有些简历履历明显不够,我们筛选下来,合适的几乎没有。”
齐思钧并没有表现出不悦,他静静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助理越发紧张起来,小心翼翼补充:“所以我想问,您要不要考虑提高待遇和工资,然后重新发布一次招聘信息?”
“不用改动。”齐思钧一笑,“我有预感,今天要面试的人,就是我们需要的人。”
助理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齐思钧会如此肯定,但还是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与此同时,蒲熠星关掉最后一份资料,合上厚厚的文件夹,长长地舒了口气。他靠在椅背上,看向房间里的其他人。唐九洲坐在桌边,手里还拿着厚厚的一叠他这两天整理出来的教程,脸色有些疲倦,但目光里依旧透着专注。而黄子弘凡则蹲在门口,专心擦拭自己的手臂关节,嘴里还哼着轻快的曲调。
“哇,蒲哥,你可太厉害了,这么短时间就能熟练到这种程度。”黄子弘凡站起来,灵活地旋转了一下腕关节,“就算研究所所有人检查起来,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终于可以出发了。”唐九洲也站起来,眼里满是骄傲:“哥,我觉得你现在的水平,就算不当技师,给他们当培训师都绰绰有余了。”
蒲熠星嘴角的笑意展现出他的好心情:“夸得太过了。不过这次的准备确实还算充足,至少不会露馅。”
这几天三人打了个配合,唐九洲几乎掏空了他的全部资料储备,将相关技术整理成一本厚厚的学习手册,强行塞进蒲熠星的脑子里。黄子弘凡则成为了蒲熠星练习的工具,还负责拦截发往研究所的其他应聘简历,为蒲熠星的假身份争取到优先面试的机会。
“我去之后,驻地就交给石凯指挥。”少年人这几天的表现着实让蒲熠星惊艳了一把,他们三人埋头苦练,而石凯将其余一切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
蒲熠星找出他事先准备的制服,站到穿衣镜前缓缓扣上衬衫的袖扣。穿好后他仔细检查自己细节的折痕,确认没有丝毫凌乱后,才缓缓系上外套的纽扣,带上黑框眼镜,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标准的研究员形象。
“就这身打扮,进研究所绝对不会露馅。”唐九洲盯着蒲熠星的身影喃喃道,“气质都变了,简直像个死板的教授。”
“死板?最好你也适应这种气质,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别给我添乱。”
唐九洲撇了撇嘴,但还是小声答应:“知道了。”
最后再与石凯交代一些事务,蒲熠星便离开了驻地。现在,蒲熠星站在研究所大门前,抬头看着这座灰白色的建筑。阳光洒在外墙上,将金属质感的线条映衬得更加冷硬而疏远。自动探测器在空中飞过一圈又一圈,大门外的岗亭沉默地矗立着,门口的守卫神色严肃,配枪在腰侧,手掌自然垂落,却保持着随时可以抬手拔枪的姿势。
除了人类守卫外,几台仿生人哨兵沿着预设路径巡逻,他们的脚步平稳一致,每走几步便微微停顿。蒲熠星看了一眼它们肩膀上的徽标,属于陆军的标志。
希望他的判断不会出错。蒲熠星在心中低声嘀咕,要是玩脱了,他就真是自投罗网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进入大门后,迎面扑来的不是紧张,而是一种令人意外的井然有序与安宁。来来往往的研究员穿着浅色的实验服,有些推着装满设备的推车,有些三三两两低声讨论着实验进度。文职人员坐在开放式办公区内,处理文档和数据,偶尔能听到打印机运作或终端提示音的声音。
走廊里甚至有自由行动的仿生人穿梭,他们有些在搬运物资,有些站在控制台前输入指令。所有的动作都井然有序,表面上看,这里更像是一个高效的企业机构,而不是隐藏着秘密与危险的研究中心。
但蒲熠星没有被这份表象迷惑。他一边走,一边捕捉周围的细节——每一个岔路口都有安保摄像头,那些穿军装的士兵和带有特殊徽章的军用仿生人,他们的出现显然不是为了实验,而是为了监控与防备。
普通员工眼里的研究所或许是安全温和的,但它的真面目……蒲熠星压下内心的警觉,步履沉稳地走向接待台。
一个接待仿生人迎了上来,她的外表几乎与人类无异,甚至额头上的光圈都被精心设计的发型遮住,唯有眼睛在捕捉信息时闪烁的光芒显得有些冰冷。
“请提供您的身份信息。”
蒲熠星递上了自己的假身份——那个已经暴露在文韬面前的研究员身份。这种情况下换一个新身份反而容易引起麻烦,不如坦然使用原本的设定。
仿生人低头扫描他的证件,蒲熠星站在原地,表现出恰到好处的从容。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背景已经过多次打磨和伪装,不可能有漏洞。几秒钟后,仿生人抬起头:“信息已确认。请跟我来。”
仿生人转身带路,蒲熠星紧随其后。走到一间办公室前,一个人类女性站在门口接待他:“请在这里等候,面试官会很快接见您。”她示意蒲熠星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然后离开了,留下他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走廊。
他看了一眼眼前的门牌:所长办公室。
蒲熠星在椅子上坐下,保持着适度放松的姿态,手掌却悄然贴在腿侧,留意着周围的一切。他努力压制住职业习惯中对环境的探查欲望,然而,他的目光依然不自觉地扫过四周——门框上的编号、墙壁上嵌入的传感器接口、紧急通道的标识、消防设备的位置、走廊尽头隐隐露出的监控探头……所有的细节都被他迅速记在脑海里。
故地重游,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平稳的节奏下多出了一丝紧迫。他垂下眼,假装平静地整理自己的袖口,内心梳理着接下来的步骤和应对方案。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里终于传来了声音:“进来吧。”
蒲熠星推开门,眼神在进入房间的瞬间便迅速扫过室内布局。桌上的文件摆放得整齐有序,墙角的柜子里叠放着书籍和研究手册,办公桌旁边放着一盆绿植,枝叶生机盎然,在充满金属与冷光的研究所里显得格外突兀。
坐在办公桌后的齐思钧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脸上挂着一抹温和的微笑。齐思钧——这个熟悉的名字终于与现实中的这张脸重合了起来。
“请坐。”
蒲熠星落座后毫不避讳地打量起齐思钧,对方比他资料里看上去更年轻些。
齐思钧似乎没有注意到蒲熠星对他的审视,自然地翻开了桌上的简历:“我看了您的资料,白先生,您的经历非常符合我们目前的需求,但我还是想再问几个问题。”
蒲熠星端正一笑:“请问。”
齐思钧的手指沿着简历上的文字滑过:“了解意识海前沿理论吗?”
“曾经跟着中央大学的教授参加过几场相关研讨会。”
“在国立研究室工作了了多长时间?”
“三年。”
齐思钧微微点头,继续翻阅文件,接连抛出几个常规问题——从实验经验到仪器操作,再到过往项目参与情况,问得有条不紊,却也没有深入刨根问底。
蒲熠星从容作答,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既展示了足够的专业素养,也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引发怀疑的漏洞。
最终,齐思钧合上文件夹,伸出手:“足够了,欢迎您加入研究所,白先生。”
蒲熠星伸手:“我的荣幸。”
握手的瞬间,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他们心照不宣——这场面试不过是一场过场,真正的试探在握手之前已经完成。而蒲熠星也迅速判断出,这个过场更像是演给陆军的人看的。
齐思钧问:“今天可以直接开始吗?”
蒲熠星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
“很好。”齐思钧起身,似乎打算带他参观研究所的工作区域,介绍具体任务和环境。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办公室的门却被急促地推开了。
助理几乎是撞进来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紧张和焦虑。
“齐所长!”
齐思钧眉头微皱,眼底闪过一丝不悦:“怎么了?”
助理快速汇报:“曹教授拦下了文韬,说要负责他的修复工作。”
齐思钧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走。”
他没有多做解释,径直与助理离开,显然已经将蒲熠星抛到了脑后。
蒲熠星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内心却翻起波澜。
“曹恩齐……”
他此次潜入研究所的任务目标正是曹恩齐,一个不远万里来到边境的仿生人科学家。而现在,曹恩齐正准备对文韬做些什么,那个文韬。
从齐思钧的反应来看,这是某种意料之外的威胁。
下一瞬,蒲熠星迈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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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思钧的脚步急促,皮鞋踏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回荡在安静的走廊里。他的背影绷紧,肩线微微前倾,仿佛随时会爆发。助理低头跟在他身旁,时不时侧身给齐思钧低声汇报情况。
蒲熠星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在两人身后,目光在沿途的门牌上快速掠过,每一个编号、功能标签和安全锁的分布都在他的脑海中逐一对应着提前掌握的地图信息。仿生人调试室,备用实验仓,材料回收处……他将这些信息默默记下,视线越过齐思钧的肩膀,看向前方逐渐接近的训练场区域。
沿途的研究员见到齐思钧神色不善,全都退到一旁,不多看一眼,生怕被齐思钧的怒火波及。而几名巡逻的守卫只是远远站定,目光从一行人上掠过后立刻移开,选择沉默地让路。
终于,他们停在一间维修室前。门口站着两名人类士兵,身形高大,军装笔挺,脸上的神情冷硬得像石头。
齐思钧的步伐没有停顿,直接走到门口:“开门。”
两名士兵迅速站直,交叉拦住门口,右侧的士兵声音低沉:“齐所长,抱歉,这里暂时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入。”
齐思钧语气比平时冷了几分:“封锁?谁的命令?”
“曹恩齐教授。”
蒲熠星站在后方,注意到齐思钧的指节轻微收紧。这是一种刻意克制的表现——齐思钧在极力忍住内心的怒意。
齐思钧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冷冷地盯着两名士兵:“曹教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透出一股锐利:“他什么时候有权干涉研究所的管理权限?”
两名士兵保持着姿势不动,语调机械:“仿生人的例行修复工作是他的授权范围内的任务。”
“修复?”齐思钧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更冷,像是冰刃划过空气:“你们确定是‘修复’,而不是‘破坏’?”
士兵没有回答,只是站得更直了一些,目光紧锁前方。
齐思钧的视线落在他们制服袖章上的军徽:“看你们的资历,也不是刚进军队的新兵了,规矩总该懂吧?”
两名士兵的表情微微有些变化,但依旧没有退让。
齐思钧继续说道,语调带着几分讽刺:“还是说,你们早就习惯了像仿生人一样,只会执行命令,不懂得思考?”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士兵握住枪柄的手指收紧了一些,但依旧没有开口。
齐思钧轻轻哼了一声:“很好。”
他的语调陡然锋利:“那你们倒是告诉我,他正在‘修复’的仿生人是谁?文韬——陆军特批的军用仿生人。如果他在这里出了任何问题,你们觉得能担得起责任?”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刺破了士兵表面的坚硬,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目光里流露出些许犹豫。士兵们握枪的动作虽然没有松开,但脚下的重心已经微微偏移,显然是在衡量风险。
从到了维修室门前,蒲熠星就低着头站在齐思钧身后,肩膀内收,姿态尽量保持低调,像是一个普通随行的助手。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地面,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拘谨,仿佛身旁正在发生的争执与他毫无关系。
然而,当齐思钧的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威胁暗示文韬的特殊身份时,蒲熠星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起眉头,余光悄然掠过挡在门口的士兵,似乎想从他们紧绷的脸色中获取更多的信息。
沉默持续了几秒,士兵终于后退半步,抬手示意可以通过:“请进。”
齐思钧没有再看他们一眼,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维修室,一排排紧凑排列的工具台和工作台,桌面上堆放着检测仪器,旁边摆放着几套仿生零件,空气中弥漫着金属与电子元件特有的微弱气味。墙边架子上摆满了备用芯片和电路板,几台移动维修设备还开着屏幕,一看便知刚刚有人操作过。
曹恩齐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他们。他的手背在身后,身体看起来很放松,但微微侧开的脚步和不自然抬高的肩线,暴露出他其实正处于高度戒备中。他的眼镜反射着屋顶的冷光灯,挡住了眼神中的情绪,像是刻意准备好的一副迎战的姿态。
齐思钧没有给他先发制人的机会,直接质问道:“曹教授,你是不是该给我解释一下?”
曹恩齐缓缓转过身,脸上的笑意不变:“齐所长,我只是在履行职责。文韬的表现出了些许异常,我有责任确保他的状态稳定——毕竟,他可不是普通的仿生人。”
按道理讲,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蒲熠星望着眼前两个人,他潜伏卧底的任务也接过七七八八,知道这是一个收集情报的绝佳机会。
但他的注意力还是被房间角落里的一道身影吸引,脚步微微停顿了一瞬,随即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般,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维修仓里躺着一个仿生人——文韬。
仓盖半开,边缘亮着柔和的蓝色光线。
天花板上的照明设备投下几道细长的影子,打在文韬的脸上。蒲熠星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他停在维修仓前,目光落在仓内的人影上,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敲了一下。
文韬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样。蓝光柔和地描摹出他的轮廓,鼻梁的弧度和唇线的轮廓显得精致得近乎不真实,连睫毛的投影都清晰可见。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文韬,安静、乖巧,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之前那个锐利的仿生人,此刻却像是被剥去了锋芒,褪下了所有防备,任由自己被摆放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毫无抵抗地暴露在蒲熠星眼前。
这种反差让蒲熠星心里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钝痛,他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文韬。对方脸上的平静带给他微妙的冲击感——像是某种脆弱的美感,让他有些恍惚。
蒲熠星的目光变得更深了一些。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文韬的场景,那个雨夜,他们在仓库门前对峙。那时文韬半边脸被破损的门缝切割出奇异的光影,有着冷淡的表情和沉稳的气息。如今蒲熠星再一次好好注视着他,发现他们确实在几个角度上看,非常相似。一瞬间觉得自己在对视着某个过去的影子,某个和他很像的人。
蒲熠星的指尖微微蜷紧,这一瞬间,他的思维被拉得极远,甚至有些脱离现实的感觉。
他慢慢地俯下身,手指轻轻落在文韬的脸颊上,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仿生人的皮肤时,他的呼吸不由得滞了一下。
温热的。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带着些许荒唐。他不该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的——仿生人的温度不过是程序设定的结果,合理而精密,根本不值得在意。但他却莫名地无法移开目光,甚至控制不住地想要继续确认些什么。
他的手指顺着文韬的脸侧缓缓下滑,触感光滑柔软,沿着下巴到锁骨,再一路滑到手臂。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担心惊扰到对方的沉眠。
直到他的指尖触碰到了文韬的手指。
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微妙的电流顺着皮肤传导而来,掠过他的指尖,让他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但就在这时,他察觉到文韬的指尖轻微地动了动。
蒲熠星的身体僵住了,指尖没有来得及收回。
文韬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瞳孔像是还没有完全聚焦,迷蒙而懵懂。那双一贯冷静锐利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柔软而无措,仿佛还沉浸在半梦半醒的边缘,没有分辨出眼前的现实。
蒲熠星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指尖还停留在文韬的手上,像是被困住了一样。他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耳边似乎能听到微弱的血液流动声。
那一瞬间,蒲熠星的心底竟然闪过一丝莫名的失神。
为什么?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直到文韬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他才猛然回过神,迅速将手从文韬的指尖收回。
文韬睁开眼睛时,视线还有些模糊。他眨了眨眼,逐渐聚焦看清面前的轮廓——蒲熠星低着头,正盯着他看。
那张脸离他有些近,眉眼在光影中显得深邃。
最先浮现在文韬心头的是震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蒲熠星愣了一下,随后脸上迅速恢复了熟悉的笑容。他耸耸肩,像是在刻意调侃:“终于轮到你对我说这句话了。”
文韬的眉头皱了皱,显然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他很快理清了状况。他的视线在蒲熠星身上扫了一圈,从对方衣领处别着的身份卡,再到他的站姿和表情,瞬间意识到了蒲熠星能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因为齐思钧。
“是小齐哥让你来的。”是肯定的语气。
蒲熠星的笑容微微僵了一瞬,随后立刻恢复了自然,他眼底闪过一抹无奈:“可惜啊,文韬,你怎么总是这么聪明?不给人一点机会。”
他摇摇头,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真不可爱。”
文韬看着他,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似乎懒得理会他的打趣,但嘴唇抿紧的动作还是暴露了几分不满。
想到齐思钧,文韬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根本无法动弹,从肩膀到腰部,他像是被禁锢在维修仓里,连抬手的动作都困难重重。
他脸色微沉,低头看向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臂和指尖,神经回路被人为屏蔽了,连肌肉纤维的微小颤动都被剥夺了控制权。
是曹恩齐。文韬心中啧一声,他快速转向蒲熠星:“你,帮我坐起来。”
蒲熠星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看文韬僵硬的身体,又看向对方有些咬牙切齿的表情,眼里划过一丝犹豫:“你确定?”
“快点。”文韬语气压低,带着一丝命令的意味。
蒲熠星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几句,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屈膝半蹲下来,双手伸向文韬的肩膀和手臂。他的手刚触碰到文韬的身体时,还是忍不住顿了一下,仿生人的温度和肌肉的触感太真实了,甚至带着微妙的皮肤弹性。
“放轻点。”文韬皱眉提醒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蒲熠星强忍住内心的不自在,动作小心翼翼地将文韬从维修仓里扶起。因为文韬的身体还没有恢复控制,他完全是靠蒲熠星的力量半抱着被抬了起来。文韬的头轻轻靠在蒲熠星的肩膀上,从这个角度看,文韬的侧脸近得过分,仿生人专注地看向齐思钧的方向,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几乎是被蒲熠星抱在怀里一样的姿态。
维修室里,争执的余音还未散去,不过已经接近了尾声。蒲熠星一边跟文韬低声同步现状,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免费的量大管饱的情报,并光明正大地打量着自己此行的最终目的,任务目标曹恩齐。
“齐所长,我只是履行职责。文韬报告了意识海异常波动,你不觉得,这种情况需要特别的关注和排查吗?”
“文韬有专属的技师负责,你没有权利擅自介入他的系统。”他的语气冷硬,“更何况,现在文韬是我的直属下属,你越权了,曹教授。”
经过这些天的试探,加上最近研究所出现的种种意外和危机,齐思钧明白所有一切都不可能是巧合,他显然已经不愿意再和曹恩齐继续周旋。
他放下表面上的客气,准备与对方撕破脸皮:“曹恩齐,这里是我的研究所,不是你首都的实验室。”
“现在,请你离开。”
曹恩齐收起笑容,丝毫不带留恋地准备离开。他走时目光掠过蒲熠星,仿佛无意般轻轻停留了一瞬,然后收回目光,转身走出了门。
曹恩齐走后,维修室里安静了几秒,只有仪器微弱的嗡鸣声在空气中回荡。
齐思钧盯着门口几秒钟,深吸了一口气才转回身。他脚步急促地走向文韬,脸色还带着未完全散去的冷硬神色。当他视线落在文韬身上时,刚准备说什么,看到了两人的姿势,表情忽然凝滞了一瞬。
文韬半靠在蒲熠星的怀里,肩膀微微塌着,头不自然地偏向一侧,显然是因为身体失去控制权而不得不依靠蒲的支撑。而蒲熠星单手托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扶着文韬的胳膊,像是在扶一件珍贵却沉重的物品,整个人显得僵硬而不自在。
齐思钧的眉头一跳,刚刚积压在心头的怒气竟被这诡异的画面冲散了几分。
看到齐思钧过来,文韬试图挣开蒲熠星的手,却因控制权还未完全恢复,动作显得缓慢而无力。他突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对曹恩齐趁虚而入和自己的脆弱感到恼怒。他有些迁怒蒲熠星,瞪了他一眼:“放开我。”
蒲熠星无语道:“你要求的,结果还嫌弃我?”
齐思钧拿起终端快速操作了几下,将文韬的控制权限一一恢复。他一边操作,一边低声问:“你感觉怎么样?
随着系统权限恢复,文韬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接着整个手臂开始缓慢恢复灵活。他抬起手臂,试探性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和关节,随后支撑着自己慢慢坐直了身体:“还好,但我需要时间彻底校准。”
蒲熠星终于放开了手,后退半步站定,双手插进口袋里,像是刚刚的尴尬完全不存在。
齐思钧将终端放回桌面,抬眼看向蒲熠星:“白先生,刚才的场面有些混乱,可能让您受到了不必要的影响,我向您道歉。”
蒲熠星摆了摆手:“理解,我这份新工作果然刺激。”
齐思钧点点头,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接下来,我需要和文韬单独谈几句,可以麻烦您先离开一下吗?”
蒲熠星挑眉,目光在齐思钧和文韬之间扫了一眼,嘴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当然,反正你们两位要讨论的内容,我现在还没资格听。”
他一边说着,一边迈步朝门口走去。门关闭之前,他回头看了文韬一眼,对方正在低头活动手腕,没有抬头注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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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维修室后余下的一天蒲熠星都没有见到文韬和齐思钧,不过没有关系,他的好奇心还没旺盛到要知道他们的每一步计划的程度。
齐思钧的助理接到所长的指令,在维修室外的长廊接应蒲熠星,准备带他参观研究所。蒲熠星侧头看向两侧经过的房间,大多数房间紧闭,门上贴着简洁的编号和功能标签,偶尔透过玻璃能看到里面有人忙碌的身影。
他们先来到了东区,这里的环境非常规整,没有任何多余或杂乱的陈设。路过实验室时,蒲熠星透过玻璃看到里面的研究员戴着护目镜,埋头组装零件或调试设备。走廊尽头偶尔能看到几个守卫仿生人巡逻,他们外观与普通仿生人无异,但穿着更显眼的制服。蒲熠星默默观察周围的环境,这里许多通道走廊都能与他雨夜的记忆对得上,唯一不同的是增加了守卫数量。
当助理带他穿过通道进入西区时,环境突然变得宽敞了许多,但内部结构几乎与东区一致,只是更安静些,人员往来的频率更低。
想到幽灵邮件的结构图和当初他带队突入的路径,蒲熠星不免对西区更留心一些。
尽管表面布局相似,但西区的房间编号更加混乱,有些门甚至没有任何标签,只在门框下角贴着扫描条码,似乎用于更隐秘的识别系统。
蒲熠星心中记下这些,打算在之后进一步调查。
参观的路线接近尾声,最后停留在他自己的工作间。他被分配的地方就在东西两区交叉的边缘,房间里光线柔和,正对面是一扇大玻璃墙,可以看到外面的走廊。另一侧则是同样透明的玻璃墙,将隔壁工作间的情况一览无遗。
工作台上摆放着几台常规设备,旁边堆着几份厚厚的技术手册和实验记录。蒲熠星走过去随手翻开几页,发现上面的笔记非常工整,条目清晰。他瞥了一眼最上方的时间戳,确认这些资料都是近期整理过的。他当着助理的面假装开始阅读这些笔记,虽然这些内容早已被他熟记于心。
助理在一旁又递给他几份资料:“这些是你需要先熟悉的内容,工作范围和权限都已经标记出来了,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就在助理准备离开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小男孩仿生人。他穿着简单的白体恤和卡其色短裤,头发有些蓬松,脸蛋圆润,五官清秀,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左右。
“他的名字叫阿生,陪伴型仿生人。”助理招了招手,示意他进来。“平时主要负责陪研究员聊天,放松心情。如果你需要,也可以让他帮忙做一些简单的操作。”
阿生低着头走进来,他抬起头看了蒲熠星一眼,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轻声开口:“先生你好。”
声音清亮而温和,像一阵柔和的风。蒲熠星回了一个友好的微笑,心中却不禁暗自嘀咕——研究所的压力大到什么程度,竟然需要这种陪伴型仿生人来缓解情绪?
助理像是看出了他的疑问,补充道:“这段时间研究所出了一些小意外,大家心里有些紧张,所以所长安排阿生来陪着大家,能起到缓和情绪的作用。”
齐思钧安排的。蒲熠星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目送助理离开。
研究所对外是一家同时提供制作量产型仿生人和设计订制型仿生人的机构,所属首都一个大财阀子公司旗下。这里大多生产的机型都是陪伴型、居家型或服务型,但从走廊里的那些守卫仿生人不难看出,这家研究所实际涉猎的领域绝不仅这几种。他的职责包括开发新的程序,重点关注意识海领域,还有仿生人的日常维护和修理,以及一些可能的杂活。
阿生没有跟着助理离开,留在蒲熠星的工作间里帮他整理仪器,他抬手拎起一个沉重的金属落地柜,轻而易举地举到头顶,脚步稳稳地走到房间角落,把柜子放下,连碰撞的声音都没发出一点。蒲熠星看着他的动作,心情微妙。
生命解放战线的立场从不支持仿生人,他的生活中也已很少有仿生人出现,最近一个还是黄子弘凡。但黄子弘凡知道蒲熠星是什么人,平时非必要不会出现在他面前打扰他,在他们面前表现非常像个人类,连充电都是所有人睡着之后找个角落偷偷充。而突然有个仿生人小孩如此自如地出现在他身边,再加上眼前这幕,他实在觉得诡异。
蒲熠星决定说些什么来缓解自己的不适应。
“齐思钧是怎么当上所长的?”
阿生似乎在快速检索数据,但很快摇了摇头,带着歉意回答:“抱歉,我不知道。我不久前才刚刚出厂。”
蒲熠星并不在意,齐思钧多半早就删除了这些仿生人的记忆。他的目光轻轻扫过小孩锁骨的位置,那里有一串编码:94BJ0410。
虽然每个仿生人有他独一无二的电子标识,但他们的身体上一般还有一个编码,包含着他们的出产日期和出产地等信息。蒲熠星曾经悄悄观察过文韬的皮肤,却从未发现任何裸露在外的编码。x那边迟迟没有发来新的消息,肯定是搜索遇见了瓶颈,蒲熠星打算自己朝这个方向挖掘情报。
“哦对了,先生,”阿生开口,“最近有很多士兵在研究所,大家都很紧张,如果您也觉得有负担的话,请随时来找我。”
“我的意识海专门被设计成共鸣模式,待在我身边,您能觉得放松一点。”
这是蒲熠星第二次接触搭载共鸣模式的意识海的仿生人。这类仿生人多服务于医院、养老院和监狱等地,他们能够更好地感知人类的情绪,监测人类的生理数据浮动,再通过白噪音、气味等多种心理辅助的方式稳定人类的心理和精神状态。
队里曾经有人得了躁郁症,那是蒲熠星唯一一次自己花钱买一台仿生人放在自己身边。
“关了吧。”
他的语气很轻,却不容置疑。
“您指的是?”
“共鸣。”蒲熠星眼睛依旧盯着手里的小册子,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谈天气:“在我身边,关了吧。”
“我不需要。”
阿生站在原地,努力捕捉蒲熠星脸上的细微表情,试图判断对方情绪的波动,却一无所获,蒲熠星的眼神毫无波澜,平静得像一汪死水。那种冷漠的目光让阿生甚至一瞬间怀疑自己的共鸣系统是否失灵了,竟然无法解读眼前这个人的情绪。
“我明白了。”阿生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低头退后,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然后慢慢退出了房间。
房门轻轻合上,留下一道几乎察觉不到的气流震动。蒲熠星的手掌缓缓按在资料页上,似乎在用力压住某种情绪。他抬起头,视线扫过空荡的房间,最终落在刚刚阿生站过的位置。
那里光线明亮,地面干净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把资料翻到下一页,强迫自己继续投入工作。他的眼睛盯着那些熟悉的术语和流程,表情淡漠,但握着纸张的指尖,却在不经意间用力得有些发白。
之后的时间里没有人来拜访蒲熠星,他便主动去和周围的同事打招呼。简单的一圈套话下来,蒲熠星对这些人没发现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但他却得知研究所近几个月进行了几起计划外的仿生人销毁程序。待蒲熠星还想深入话题时,下班时间到了,一群社畜们作鸟兽散,他也不好再追问,打算下次再问。
第二天,蒲熠星早早来到他的工作间,借由两侧的玻璃墙之便继续留意着周围。他收到齐思钧的传讯,不一会儿他负责的仿生人会来到他的工作间找他,然后他开始例行工作就好。蒲熠星注意到齐思钧的用词是单数,也就是说他只会负责一个仿生人。
蒲熠星的指尖轻轻掠过设备面板,他的眼睛落在屏幕上,视线却虚虚地飘着,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等待。
今天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洒进屋里,将他的影子拖长了一些。他的动作看似专注,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感,从肩膀蔓延到脊背。他心底有些微妙的不安,却又被更深一层的兴奋压下去。
他昨晚睡得不太安稳,躺在那间狭小的宿舍房间里,闭上眼却怎么都静不下来。脑海中不断浮现各种设想。那个仿生人会是什么模样?男的女的?小孩子还是成年人?是什么型号?什么性格?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带着期待,却又控制不住情绪在胸口搅动。
或许,他早已预感到结果。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从远到近。蒲熠星没有转身,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沉着,从容,像是真的在调整设备,而不是等待什么注定要到来的东西。
脚步声停在门口,他的背脊敏感地捕捉到这一点,那个人已经到了。
下一秒,他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敲击声,指节落在玻璃上的声音清脆又轻缓,像是有意放轻了力道。
蒲熠星终于缓缓地转过身。
透过玻璃,他看到文韬站在门口,逆着走廊尽头洒落的晨光,剪裁合身的制服线条干净,衬得他的肩背挺直。他的眉眼被光线柔化了一些,少了平时的冷淡锋利,带着几分模糊的温和感。
文韬抬起手指,指节轻轻敲击着玻璃,声音像是隔着一层薄纱传进蒲熠星耳朵里。
他歪了歪头,唇角勾起一点笑意,带着几分懒散,又像是挑衅。他对着蒲熠星比了个口型:
“不让我进来吗?”
蒲熠星静静地看着文韬站在那里的样子,光影投下的轮廓明暗交错,像是某个遥远梦境里走出来的人影,却又无比真实地站在他面前。
他是他接下来要负责解析、研究、操控的对象。可是当文韬站在他身前的光里,蒲熠星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了界限,模糊到他甚至忘了自己要面对的,是程序、数据和代码,而不是血肉和灵魂。
文韬还在等他回应,眼神里带着一点点不耐的催促意味。但他敲击的动作慢了下来,越来越轻。
蒲熠星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他走到玻璃前,站定,和文韬隔着这层透明的屏障对视。
文韬微微扬了扬下巴,笑容里带着一丝得意,仿佛已经猜透了蒲熠星的所有反应。
蒲熠星忽然也笑了,嘴角弧度和文韬的一模一样。他抬手按下了门锁的开关,门外的文韬推门而入,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拉得更长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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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熠星手里捏着厚厚一沓资料,翻了几页,最终还是重重地拍在桌面上。他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文韬,又无奈又头疼:“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文韬慢吞吞地抱臂,靠在门框上:“猜不到。”
蒲熠星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资料,又低头扫了一眼厚度,像是在认真衡量重量:“我现在想把这东西砸到你头上。”
文韬完全没把蒲熠星的威胁当回事,甚至还故意把声音压低了些:“见到我这么激动?”
“你会反抗吗?”
文韬歪头,抬起一边眉毛,却又故意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你可以试试。”
蒲熠星嘴角抽了一下,觉得自己再和这家伙较劲下去估计会被气死,于是他干脆利落地把资料扔到一边,转过身开始摆弄设备,懒得再搭理他。
可文韬根本没打算轻易放过他,他走到工作台前,伸展了一下手臂,自然地坐下,拍了拍桌子,语气很正经:“上班第二天就玩忽职守?你得负责啊,负责确保我的健康。”
“就这样?”蒲熠星眼神微妙地上下扫了文韬一眼,像是在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什么别的信息。
“就这样。”文韬理直气壮地重复了一遍。
呵呵。蒲熠星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终于败下阵来,叹了口气:“那我姑且相信你。”
“那…那你先过来。”蒲熠星低头随手指了一个位置,“嗯…坐这吧。”
文韬走过来毫不犹豫地坐下,身体稍微前倾了一点。两人相对而坐,大眼对小眼地僵持了几秒。
文韬抬起一只手臂在蒲熠星面前晃了晃:“开始啊。”
“开始什么?”蒲熠星有点懵。
“检查啊。”文韬语气自然,还抖了抖手腕示意他快点,“我刚做完训练,你不需要看看我哪里磨损了吗?”
“哦哦明白了。”蒲熠星赶紧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却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只好盯着他的手看了几十秒,硬是没动静。
文韬挑了挑眉,嫌弃得毫不掩饰:“你不会是真现补的课吧?”
蒲熠星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干脆反将一军:“你就这么相信我,不会给你做什么小动作?”
文韬立刻露出一副“你在开玩笑吧”的表情:“你是想被枪打成筛子吗?”
蒲熠星假装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非常诚实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确实打不过你。”
他深吸一口气,低头开始检查文韬的关节和接口,指尖按在他手腕的连接处,感受到冰凉的仿生材质覆盖下微弱的震动。他的动作一开始还显得有些笨拙,但很快就适应了节奏,多亏前几天对着黄子弘凡练手的时候打下的基础。
文韬倒是坐得很安静,偶尔会瞄他一眼,像是在看一个刚上手的新手技工,还时不时好心地咳嗽提醒他的错处。
但即便是做着技术活,蒲熠星的嘴也没想闲下来,语气里带着三分调侃七分试探,像是在拆解设备,又像是在拆解面前这个仿生人的耐心。
“昨天和齐思钧吵架的人是谁?”蒲熠星低头拨弄着线路,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闲聊。
“你倒挺关心这些?”
“难不成我还真把自己当维修技师?别忘了,我可是个通缉犯。”蒲熠星手上动作不停,顺势看了文韬一眼。
“确实。”文韬淡淡地回应,懒得再深聊这个话题。
蒲熠星继续:“齐思钧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假装我是个正经员工?”
文韬随意敷衍道:“看你表现吧。”
“哦?”蒲熠星故意把音调拉长,“那我是不是要讨好一下你,毕竟你和齐思钧关系不错?”
文韬终于忍不住了:“嘴贫且不怕死的通缉犯还是头一次见。”
蒲熠星笑得十分无辜:“我能活到今天不都是你的功劳?”
“闭嘴继续干活。”
蒲熠星耸耸肩,终于安静了一会儿,继续沿着文韬的手臂检查下去。一开始他只是象征性地完成任务,然而,他很快被文韬精妙的内部设计吸引,彻底沉迷于研究对方的结构和细节。
“哇,这个真的很神奇。”他凑近一点,目光闪着兴奋,“散热液传输真的很像血液循环,谁设计的?”
他赞叹道:“皮肤真的好逼真,用的什么合成材料啊?我知道有一款生物纤维仿生皮肤是顶级产品,能模拟温度和湿度变化,这种感觉和那个类似。”
他伸出手指在文韬的手背上轻轻按压了一下,感受着触感的细腻,不禁啧啧称奇:“真是厉害,比我想象中更接近真人。”
文韬终于开口,语气带着一丝警告:“我建议你集中注意力在检查上。”
“行行行。”蒲熠星摆摆手,继续低头工作,突然皱起眉头:“你看这个连接处有点变形了。”
文韬低头瞥了一眼,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就看到蒲熠星已经举起了一把大钳子,对着接口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让我把它夹出来。”
文韬眼皮一跳,立刻伸手按住蒲熠星的手腕,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担忧:“你最好冷静点。”
“放心,我下手很轻。”蒲熠星信誓旦旦地说,另一只手已经伸向工具箱,眼里闪烁着浓厚的兴趣。
文韬伸手按住他的工具,他感觉自己要被蒲熠星拆了:“我警告你,如果你敢弄坏我一个零件,我会亲手把你拆了。”
蒲熠星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更开心了:“这么小气?”
文韬没理他。
蒲熠星被他这副防备的模样逗得乐不可支:“你怕了?”
“怕你个鬼。”文韬瞥了他一眼,但还是松开了蒲熠星的手,把胳膊递了过去,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小心点。”
蒲熠星这才满意,开始继续他的工作,偶尔还会发出几声啧啧的感叹。
文韬靠在椅背上,盯着他的动作,嘴角微微抽动。为了防止自己真的被拆成零件,他最终妥协般地开口:“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
“不能。”蒲熠星头也不抬地回答,“不过,你要是再多和我聊聊,我可能会更专心一点。”
文韬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像是终于认命了:“你想知道什么?”
“昨天你为什么躺在维修仓里?”
“拒绝回答。”顿了一下,文韬开口,“这次轮到我问你问题了。”
“你来研究所的目的是什么?”
蒲熠星把手里的工具轻轻转了转,语气漫不经心:“不是你们叫我来的吗?”
文韬闻言,微微眯起眼睛:“别装傻,你们生命解放战线从来只在沦陷区活动,这次派了你这只小队来这个无名之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蒲熠星看了他一眼,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那你为什么又在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带着几分挑衅地补了一句:“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怎么样?”
文韬的眼神微微一暗,随即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靠近了一些,语气压低:“你现在可是只身在我们的地盘,你不怕我严刑逼供?”
蒲熠星自信满满:“你们不会。”
“哦?你倒是挺笃定。”
蒲熠星懒洋洋地把工具丢回桌面上,双臂抱在胸前,慢条斯理地分析起来:“因为你们需要我。”
文韬没有打断他。
“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齐思钧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很明显,我现在还有利用价值。如果我真没用了,我现在应该躺在监狱的地板上,而不是坐在这里和你聊天。”
“而且研究所可不只有你们两个。”蒲熠星继续说道,眼神从文韬脸上滑到门口,“还有齐思钧很不喜欢的陆军。他要是真的想动我,根本不需要在别人面前保密我的身份。他怕事情出麻烦,所以不会妄动。”
他语气轻快,却字字戳在关键点上:“我说得对不对?”
文韬眼神里透出一丝不悦,像是被人拆穿了心思,偏偏还无法反驳。
蒲熠星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表情变化,忍不住笑了一下:“看来我猜对了。”
文韬掠过他脸上的得意,他本来想吓唬吓唬蒲熠星,结果反而被对方拿捏了一把,这让他觉得有些懊恼,于是干脆结束这个话题,不再继续纠缠。
这时正好两条手臂的检查结束,文韬低头活动了一下关节,确认没有问题后,便抬起双手,挪到衣服下摆的位置,指尖轻轻卷住衣角,准备往上拽。
蒲熠星瞬间瞪大了眼睛,条件反射般伸手按住文韬的手腕,语气拔高了一截:“唉,等一下!你——你你你要干嘛!”
文韬语气理所当然:“脱衣服啊。”
“为什么要脱衣服啊!”蒲熠星惊慌失措。
文韬皱了皱眉,开始有些不耐烦:“都说了检查啊!”
“检查什么?不就是训练吗!”蒲熠星手还紧紧按着他的手腕,死活不肯松开,“为什么全身都要检查!”
文韬被他吵得头疼,耐着性子解释:“你以为我这种类型的仿生人的训练是你们人类能理解的强度吗?”
说着,他不急不慢地晃了晃左腿,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天气:“地雷区,三百公斤的负重,八级大风,我还得解救人质。”
蒲熠星心里忍不住吐槽,我该感谢您在仓库的不杀之恩吗?
他表面没吭声,心里却觉得眼前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别扭——两个男人对坐着摸来摸去的(并不是),实在是让人有些尴尬。他撇开头,不肯再看文韬。
文韬起初还觉得莫名其妙,但很快就注意到了蒲熠星耳尖上不自然的红色。他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偏偏不能表现出来,免得又要被蒲熠星嘲笑。他咬了咬牙,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坚持继续脱掉上衣。
蒲熠星在心里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试图说服自己要意志坚定,不能被个人情绪影响,必须保持专业!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回过头,眼神死死盯着文韬的上衣,像是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然后直接扑了上去。
“……等一下!”
文韬被蒲熠星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这回轮到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控制住蒲熠星,而正当他奋力挣扎时,下一秒就感觉耳朵被蒲熠星捏住了。
“你这里红了哎。”
蒲熠星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眼睛充满着好奇,手指还不忘轻轻捏了一下,语气里满是惊奇:“哎,越来越红了?仿生人还会耳朵红?”
文韬顿时僵住了,觉得自己的系统温度在急速上升。
蒲熠星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文韬的耳朵在观察,带着细微的炽热感:“怎么回事?这是仿生皮肤的特性还是你系统出问题了?”
文韬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却完全控制不住耳尖持续升温的事实。他清晰地感受到蒲熠星的呼吸打在皮肤上,连带着整个意识海都开始有点混乱。
“哎哟!”
还没等蒲熠星继续研究下去,文韬直接抬脚,把人踹了下去。
蒲熠星抱着肚子痛苦地跌倒在地,文韬见状,神色一紧,立刻想要扶他起来。但蒲熠星应激地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脚踝一扭,重心不稳地向一旁倒去。
文韬瞳孔骤然一缩。他眼看蒲熠星的额头就要撞上旁边的桌角,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往回一拽,但他忘了自己的力气远远大于人类。
蒲熠星被硬生生拽了起来,又因为惯性过大,整个人直挺挺地撞向文韬。文韬怕他再次撞到自己身后的工作台,只能稳住不动,让自己的身体充当垫子。然而这身子终究不是肉做的,蒲熠星一头撞上去,骨头碰到机械义体的瞬间,他只觉得额头像是撞上了一块合金板,眼前顿时一片星光乱舞。
“……啊。”蒲熠星捂着额头,声音里透出浓浓的痛苦,“我感觉自己眼前带重影了……文韬,我看见了两个你。”
文韬低头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蒲熠星,脸色复杂。他抬起手臂,想推开蒲熠星,却又因为刚才用力拽人的愧疚心虚了几分,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只是试探性地推了推蒲熠星的胸膛:“你先从我身上起来。”
“我也想啊!”蒲熠星虚弱地抱怨了一句,刚撑起一点身体,肚子忽然一阵抽痛,他顿时一哆嗦,腿一软,又毫无防备地摔回去了。
这一次,他砸得更实了,胸口重重地撞在文韬坚硬的胸膛上。他听见仿生人闷哼一声,觉得自己好像弄疼了他。
目前,蒲熠星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旦这个仿生人出现在他面前就没什么好事,自己已经丢足脸了,他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绕着这个仿生人走。
正想着怎么找回点尊严,蒲熠星余光一瞟,突然注意到文韬领口微微敞开的地方露出一小截数字。他的脑子瞬间被拉回现实,呼吸也轻了一拍。
——那是文韬的编码!
他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头脑在一瞬间飞速运转起来。他心头一热,立刻上头,猛地伸手就去扒文韬的衣服。
然而这回文韬显然早有防备。他的眼神猛地一冷,反手按住蒲熠星的肩膀,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把人从自己身上掀开了。
蒲熠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文韬像拎猫一样拎住后衣领,直接提了起来。挣扎了几下几乎无效,仿生人强大的力气让他完全无法动弹。
文韬压抑着自己想要把眼前这个麻烦人类彻底踹飞的冲动,冷冷地警告:“适可而止。”
蒲熠星讪讪地举起双手投降,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好吧。”
文韬没有松手,目光依然带着警惕地盯着他,仿佛还在确认他有没有再犯的迹象。直到蒲熠星低着头安静下来,他才松开手,把人丢回椅子上,自己也后退了一步,整理了一下衣领,尽量不让自己的情绪显露出来。
蒲熠星坐在椅子上,试图调整一下自己的姿势,但牵扯到了肚子,又疼得龇牙咧嘴,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保持不动。
房间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最后还是蒲熠星厚着脸皮开了口:“我们,还…还继续吗?”
“算了吧。”文韬语速飞快,“凭我以往的感觉,这回应该没什么问题。”
“哦,好。”蒲熠星异常听话,点头如捣蒜。他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睛偷偷瞄向文韬的表情,像是在揣摩对方的心思。
他最后还是没忍住,顿了一下,问了出来:“但是,我放着你不管不会出问题嘛?昨天那个人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文韬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你为什么会觉得昨天那个人在找我麻烦?”
蒲熠星惊觉自己失言,脑袋飞速运转,开始找补:“额,你和齐思钧关系好,他昨天那么生气,所以……”
文韬眯起眼睛,审视着蒲熠星,像是在分析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肉:“是吗?”
蒲熠星表面强装镇定,心里已经狂冒冷汗。他心想,怎么,我还能直接告诉你我想拐卖或者杀了你那个同事?他默默感叹在这个仿生人面前真是放松一刻也不行。
文韬盯着他一会儿,似乎没有看出什么破绽,终于移开视线,话题也顺势转移:“没事。”他说,“那家伙叫曹恩齐,之前一直跟小齐哥对着干,你也别去招惹他。”
“我今天过来就是确认一下你的情况,看起来你适应这里蛮快的。周围陆军的眼线很多,小齐哥觉得暂时还不到你们两个谈话的时候,你就安心等待时机吧。”
蒲熠星赶紧点头:“哦,好,我知道了。”这是你们的地盘,你们是老大,我绝对绝对绝对会听你们的。
文韬像是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准备离开。但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背对着蒲熠星站了几秒,似乎在犹豫什么。
蒲熠星阴阳怪气:“请问还有什么吩咐吗?”
文韬微微侧头,似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别扭:“对不起。”
蒲熠星没听清:“什么?”
文韬转过身,视线稍微往下移了一点,往蒲熠星的肚子瞟了一眼,语气略微僵硬:“我说对不起,我下次会控制住,轻点。”
蒲熠星顿时愣在原地,半晌没反应过来。他看着文韬扭捏的表情,突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可是文韬啊!还会对他道歉?
蒲熠星差点没忍住想打趣两句,但余光瞥到文韬耳朵上又微微泛起的红色,生怕真的把他惹恼了,这次难得地选择了识趣。
他正了正表情,语气也难得正经:“没关系,我皮糙肉厚,扛得住。”
文韬点点头,像是终于完成了某个艰难的任务,然后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动作快得像是要逃离这间房间似的。
蒲熠星看着门缓缓合上,直到锁扣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忍不住笑了一下,仔细回味着文韬刚才说话时的神情和语调。
“有点意思。”蒲熠星自言自语,嘴角弯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随即低声补了一句:“但还是麻烦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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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十一点二十六分,矢量酒吧,地下五层B82号包厢。
唐九洲不安地坐在沙发上,包厢的灯光昏暗,深红色的绒布沙发和黑漆漆的墙面让这里看起来既奢华又压抑。他的视线偶尔扫过墙上挂着的装饰画,或是地上忘打扫的垃圾,脑子里始终停不下思绪。
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因为一封邮件。
那封邮件约他四分钟后在这里见面。发信人未知,但邮件追踪显示,发信地址与之前蒲熠星收到的邮件极为相似,都来自沦陷区。想到这里,他手心的汗渍又多了一些。
来之前,他和石凯为此争论了很久。黄子弘凡站在一旁想要劝解,却不知道如何插话。
“九洲,你不能去。”石凯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态度明确,“你要明白,这很可能是个局。”
唐九洲双手撑着桌面,眼神坚定不为所动。
石凯轻轻吸了一口气:“第一封邮件我们就怀疑是研究所内部的人发的,现在阿蒲刚过去,第二封邮件就紧跟着出现,指名让你单独赴约。这种情况你真的觉得正常?”
唐九洲咬了咬牙:“我知道,但阿蒲已经走了,如果我们就留在驻地什么都不做,我不甘心,这是坐以待毙!”
石凯的语气稍微急促了些:“我不反对我们主动一些,但是我怕我们一个一个过去自投罗网。现在阿蒲还在往回传消息,看起来没事,你不能这么着急。”
他理解唐九洲为什么如此紧张,为了隐蔽,蒲熠星坚持与他们单向联系,叮嘱唐九洲不要主动给他传讯,除非是紧急情况。不能主动询问蒲熠星他的近况,这让唐九洲没有安全感,蒲熠星来到生命解放战线的两年一直和唐九洲是同吃同住的队友,两人第一次这样分开执行任务。石凯推断他可能是联想到之前蒲熠星在首都的遭遇,关心则乱。
他继续试图说服唐九洲:“就算你认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发信人可以信任,那你也应该先等待一段时间试探对面,不能直接暴露在对方面前。”
唐九洲低声说:“可对方还在邮件里提到了我们的任务,我一直负责和上级通讯,我对自己很有信心,任务的细节不可能泄漏,而且发信人追踪地址来自沦陷区,所以......”
“所以你就觉得他们可信?”石凯质疑道,“你就单凭一个发信地址,难道就要推论他们是我们的盟友吗?”
“还有可能是战线内部安插在研究所或者陆军里的卧底。”唐九洲默默顶嘴。
石凯快要被气笑了:“如果他们真是盟友,为什么上级从来没提到过这种安排?为什么所有的情报里都没有出现过这个发信人?”
“所以我才要去确认!”唐九洲声音提高。
石凯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唐九洲的脸上,像是在衡量他的判断是否合理。他最终缓缓开口:“如果真是这样,你也该等等,至少等阿蒲那边的情报更清晰一些,而不是现在冒险。”
唐九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但如果我错过了呢?对方明确表示今晚是唯一的机会。”
石凯看着他倔强的表情,叹了一口气:“你真要去,我陪你一起。”
“不能一起。”唐九洲摇头,“邮件里明确说让我一个人去。”
“啧,”石凯的脸上多了一丝阴沉,“那我更不能让你去了。”他决定动用蒲熠星给他的代理权,以正式命令的方式阻止唐九洲前往。
眼看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紧张,黄子弘凡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他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要不,我偷偷跟着九洲去吧。”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他。黄子弘凡有些紧张,但还是继续说道:“我是仿生人,有九洲的帮助,我可以伪造自己的信号,让对方察觉不到。我可以混入那个酒吧,一旦有什么情况,我会立刻通知石凯,让他准备救援。”
石凯眉头紧皱,显然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唐九洲见状,赶紧附和道:“是啊,有黄子在,风险会小很多。而且他行动隐蔽,不会被轻易发现。”
石凯看着唐九洲的眼神,再看看黄子弘凡满怀期待的表情,他知道自己一个人来硬的也无法阻止他们,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好吧,但你们一定要小心。一旦有任何异常,立刻通知我。”
夜色深沉,唐九洲披着夜幕走上了街头。矢量酒吧并不难找,霓虹灯的光芒在黑夜中格外醒目。这是镇上最大的夜店,位于居民区的南侧。表面上看,它只是一个普通的一层建筑,但整个主体结构都隐藏在地下,深不可测。
在服务仿生人的带领下,他很快找到了地下五层的B82号包厢。推开门,包厢的装潢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看上去和普通酒吧包厢没有太大区别,但唐九洲的视线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始终戒备着。
与此同时,黄子弘凡已经混入了一层的舞池。他穿着一身普通便服,避开所有监控摄像头,隐藏在昏暗的灯光和不断舞动的人群之中。他时刻关注着唐九洲,通过他胸口装着的微型摄像头监视他的状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唐九洲坐在沙发上,感到有些焦虑。他的手心出了汗,不停地摩挲着裤腿,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十一点三十分整,包厢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对方戴着宽大的兜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他步伐沉稳,缓缓走进来,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
唐九洲努力想看清对方的脸,但昏暗的灯光和帽子的遮掩让他无法辨认。然而,他注意到从对方兜帽中微微映出的光圈,那是仿生人额角特有的指示灯。
唐九洲的背脊下意识地绷紧,手心的汗让他攥着裤边的手滑了一下。他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向房门,生怕下一秒就会有人推门而入,举着枪将他逮捕。他心跳飞快,脑子里闪过各种可能的危险情景。
“别紧张。”仿生人忽然开口了,声音意外的轻松,“我也是一个人来的。”
对方的声音并不像他想象中冷冰冰的机械化,而是温和而富有磁性,带着某种安抚情绪的效果。唐九洲稍微松了松僵硬的肩膀,但眼神里的警惕并未减弱。
仿生人像是察觉到他的不安,轻笑了一声:“你可以随时喊‘Android Lock’,别忘了,我的动作绝对没有你的声音快。”
Android Lock。
听到这个词,唐九洲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关于这个指令的知识。它是仿生人之父设定的基石之一,是嵌入每一台仿生人核心程序的最后一道防线,无论型号、用途,只要人类说出Android Lock,任何仿生人都会瞬间被限制机能。
这个程序存在的意义,是为了防止仿生人违背人类的意志,尤其是对人类造成伤害。正因为这道“锁”的存在,军用仿生人的前期发展才困难重重。不过如今军用仿生人是唯一能够合法豁免Android Lock的型号,只不过豁免程序需要层层审核和检察才被准许,同时规定仿生人必须有监护人时刻管制。
虽然明白Android Lock的局限性,但刚刚黄子弘凡通过他的隐形耳机传讯,经过扫描对方不是军用仿生人,他心里稍微安稳了一些。
唐九洲深吸了一口气,稍稍稳住自己的情绪:“你是谁?”
仿生人直奔主题,语气平静地回答:“我可以承认,我的主人就是发邮件的人。”
“那你的主人,接触我们小队的目的是什么?”
仿生人稍稍抬头,光圈在兜帽下闪了一下,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合作。为了迭代计划。”
迭代计划。唐九洲立刻回想起第一封邮件中的那份计划书残本,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片断断续续的描述。
仿生人继续说道:“之前只给你们透露一部分信息,是因为我们不清楚你们小队的底细,也不知道你们的合作意图。”他稍作停顿,“但从蒲熠星主动前往研究所的行为,以及这几天我和他的接触和观察来看,我们的主人认为,蒲熠星是一个可以合作的对象。”
唐九洲没有直接顺着对方的话,而是谨慎地开口:“那你们为什么需要我们的协助?像你们这样的人,完全可以找到更安全、更稳妥的合作方,甚至找官方组织,根本不需要冒风险接触我们这种非法武装。”
仿生人抬起头,兜帽的阴影稍微后移了一些,露出一截修长的下颌:“唐九洲,你也应该已经猜到,我的主人来自研究所内部。”
迭代计划的内容确实已存在多年,它在M国的几经辗转,便是因为它本身极为棘手且敏感,没人敢真正负责。推进缓慢,是因为这个计划曾经出过不小的岔子,甚至引发了高层的不满。
M国的最高领导层中,有人希望这个计划彻底停摆,甚至被人遗忘。而他们几乎快要成功了,如今的计划负责人齐思钧,将整个项目置于停滞状态,几乎名存实亡。
唐九洲有一种直觉,自己也许正在开始接触某种足以颠覆常识的信息。
“所以,你的主人呢?他又为什么坚持?”
兜帽的阴影遮住了仿生人的表情,但语气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执着:“因为我的主人认为,这个计划所能带来的长远利益,远远大于所有的风险和反对意见。如果被彻底遗忘,那将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损失。”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让唐九洲消化这些信息,然后补充道:“正因为如此,我的主人希望借助非官方的力量,实现这个计划的真正价值。”
唐九洲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你知不知道,一旦被发现,你们就要背上通敌的罪名?”
“我的主人当然明白风险。”仿生人没有因为他的质问而表现出任何动摇,反而显得更加从容,“正因为明白这些,他才更清楚,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
“那你们为什么选中生命解放战线?这种事,再怎么想也不该轮到我们来做吧?”
“因为看上了你的能力。”
“我的能力?”唐九洲非常诧异。
仿生人点头,语气中竟然带着几分欣赏:“唐九洲,你的技术和能力早就远近闻名。能够做到你这种程度的人不多,我的主人对你很有信心。”
“当然,”仿生人慢条斯理地补充,“还有那位蒲熠星。”
听到蒲熠星的名字,唐九洲再次紧张起来。
“他两年前在首都一战成名,竟然还一路安全地逃到沦陷区,这本身就说明他有非凡的能力。”仿生人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玩味,“更不用说,他加入生命解放战线后,给不少位高权重的人带去了极大的麻烦。”
“我的主人对此,可以说是喜闻乐见。”仿生人声音里的笑意更浓了些,像是在暗示着某种不言而喻的立场。
唐九洲沉默了片刻,冷静下来后继续问道:“可这件事对生命解放战线有什么好处?我们为什么要帮你们?”
仿生人抬了抬下巴,声音依旧不急不缓:“为什么我的主人能知道你们不久前接到的任务?”他停顿了一下,见唐九洲没有接话,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我的主人已经和你的上级达成了某种合作。”
唐九洲的瞳孔微微收缩。
“没错。”仿生人点头,“只是由于保密要求,这件事一直没有明说。如果没有我的主人之前提供给你们的研究所信息,你们根本不可能占据优势,甚至敢只身潜入。”
他说到这里,语气多了一分感慨:“我的主人很佩服蒲熠星的胆识。他竟然敢孤身一人出现在研究所,这也让我的主人更加确信,你们是可以合作的对象。”
唐九洲半信半疑地盯着对方,咬了咬牙,又问:“那为什么他不直接去找已经在研究所的阿蒲?”
仿生人像是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轻轻笑了一声,语气中透着一点无奈:“因为蒲熠星身边有很烦人的眼线。我的主人需要避开那些眼线,所以才先联系你。”
眼线?唐九洲眉头一跳,觉得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意外。
唐九洲思索许久,决定暂时先松口:“如果你希望我们帮助推行这个计划,至少先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
“很抱歉,我没办法告知全部内容。”
“你什么意思?在耍我?”唐九洲恼怒。
“不要误会,我没有在挑衅你。”仿生人语气真诚,“我的主人并没有告知我迭代计划具体是什么,不过他让我告诉你们计划的秘密可能被藏在西区的净化室里。那是一个特殊区域,很少有人能够接触到真正的核心部分。”
“等蒲熠星在西区的探查更深入之后,我的主人会为他提供更高的权限和密匙,帮助他接触隐藏的迭代计划资料。”
“作为交换?”唐九洲敏锐地接上了话头,眼神里带着几分试探。
仿生人微微点头:“作为交换,我的主人也会帮助你们小队完成当前的任务。”
唐九洲眯起眼睛:“既然你的主人知道我们的任务,就该清楚,我们打算对研究所的某位陆军仿生人专家不利。”
“你的主人就身处研究所,难道不怕惹上麻烦?”
仿生人听到这句话,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但唐九洲似乎感受到,在那被阴影笼罩的面孔之下,藏着某种隐秘的挣扎。仿生人呵了一声,似乎在轻视这个问题,或又是在嘲弄自己。
“他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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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街头,寂静而冷清。
唐九洲裹紧了外套,步伐匆匆地沿着昏黄的街灯走着,脑海里不断回闪着刚才在酒吧里和那个仿生人的对话。黄子弘凡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巧,无声无息地滑过街道的阴影。
走到一个拐角,黄子弘凡终于开口:“九洲,刚才你为什么没提蒲哥的传讯?”
这话让唐九洲觉得有些奇怪,他回头看了一眼,黄子弘凡那张总是挂着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别的情绪,他最终还是开口解释道:“暂时合作是达成了,但你也看出来了吧,他们的话不能全信,等我搞清楚再说。”
黄子弘凡没有再追问,眼角的光圈闪动了一下。
唐九洲的步伐逐渐加快,他的心情也变得更加沉重。他脑海中一直回荡着那条短讯,简单到只剩四个字,却让他如芒在背。
查郭文韬。
为了防止信息被截获的可能,蒲熠星只丢过来最简洁高效的这四个字。可是,没有解释,没有背景,甚至没有多余的标点,冷冰冰的四个字,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唐九洲心头。
郭文韬。
唐九洲当然可以猜得出,这个名字属于那个总被蒲熠星提起的危险仿生人,但真正让他不安的,是那个姓氏。
高级仿生人很多时候会被赋予与其主人相同的姓氏,而“郭”,是前任陆军副司令郭上将的姓氏。
两年前,蒲熠星被指控意图刺杀郭上将,失败后九死一生逃至沦陷区,为寻求庇护加入生命解放战线。这个姓氏,是蒲熠星过往中最危险、最难以触碰的部分。而现在,它又一次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唐九洲不知道蒲熠星在研究所里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做出了这个指令。他只能隐约猜到,这和研究所的某些隐秘息息相关。想到这些,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以唐九洲的个人情感来说,他希望蒲熠星这辈子离郭家远远的,怕他搭进去好不容易夺回来的性命。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文韬真的和郭家有关系,他很可能将蒲熠星推入深不见底的漩涡中。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用小跑的速度往驻地赶去。似乎这样可以甩掉心中的不安。他一边走一边想着,回到驻地后,他必须立刻联系蒲熠星,把今晚的谈话内容和自己的疑惑全都问个清楚。
唐九洲的步伐越来越快,而他身后的黄子弘凡,则默默注视着他背影,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光圈频繁闪动着。
。
没过多久,蒲熠星便适应了研究所日复一日的节奏,但他完全无法适应身边那双从不消失的眼睛。从那天起,无论是清晨在餐厅用早餐,还是深夜在工作间调试设备,除了偶尔文韬执行任务或者训练,大多数时间在他身周五米内,仿生人的身影总会如影随形。
这种被监视的感觉让蒲熠星颇为抓狂,尤其是几次得天独厚的潜入西区的机会,都因为文韬的“热心陪伴”而被无情打断。
“为了我们未来长久共事的和平氛围,”蒲熠星一脸严肃地坐在工作间的小板凳上,“你不能寸步不离地监视我,你得给我机会让我自由活动。”
文韬斜靠在旁边的桌子上,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眼睛盯着手中的平板,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一部电影:“啊呀,你说的‘自由活动’,方向性有点明显啊。不行。”
蒲熠星听了,手掌按住胸口,假装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状。
“还有,你推荐的这个电影也没那么好看啊。”
“不懂欣赏就不要看!暴殄天物。”蒲熠星愤慨。
文韬悠哉得很:“我无聊嘛。”
蒲熠星瞪了他一眼:“仿生人会无聊吗?还有,我难道是你无聊时消遣的工具吗?”
文韬不答,只是笑着继续看电影。他脸上的表情让蒲熠星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对牛弹琴。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声,随后是研究员的声音,“文韬,小齐哥已经回来了,你可以提前准备训练吗?”
文韬的眼睛瞬间亮了几分,原本懒散的模样一扫而空,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回道:“哦,好,我马上过去。”
他关掉平板,将它随手搁到一旁的台子上,然后回头冲蒲熠星挥了挥手,故意在他脸前晃了两下,“那我先走啦。”
蒲熠星斜着眼瞟他一眼,没搭腔,只是哼了一声,目送文韬大步流星地离开。
文韬刚走几步,忽然又折返回来。他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朝蒲熠星笑得一脸阳光,“对了,你今天可以来旁观我训练哦。”
蒲熠星抬眼看他,脸上写满了“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的无奈。但文韬完全无视他的表情,嘴角的笑容带着几分狡黠。
蒲熠星原本打定主意不去,心里想着总算送走了这尊大神,应该趁机朝西区溜达一圈。但片刻后,他转念一想,几天来他在文韬的严密监控下已经排查了不少无守卫区域,进一步行动需要更细致的准备和更完整的计划。此刻贸然深入,太过冒险。
他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手臂舒展开后轻轻按了按脖子。工作间里的空气有些闷,他决定出去走走,顺便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
随便逛着,蒲熠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训练场附近。
站在走廊尽头,他的脚步停了下来。眼前是通往训练场的入口,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推开了控制室的门。
门开的一瞬间,他的视线撞上了齐思钧的背影。齐思钧站在落地窗前听见声音回头,看到是他,微笑打过招呼,又转过头去。蒲熠星在控制室角落找了一个位置靠在墙上,透过几层防弹玻璃的窗户,看向训练场中央的文韬。
这是蒲熠不星第一次来训练场。研究所如他所料,除了市面上公开售卖的陪伴型和服务型,私底下也在研究有作战能力的警用和军用仿生人。研究所对在职员工并不避讳这点,这里平常也是对研究员和技师开放的,但这是蒲熠星第一次在控制室里观察文韬的训练。
训练场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圆形建筑,举架极高,墙壁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金属灰。 场地中摆满了各类障碍设施,墙壁和天花板上隐藏着无数机关,可以根据不同需求灵活调整场景布置。地板上分布着些许凹槽,表明这里的设施可以随时更换。
对于像文韬这样的精锐仿生人来说,普通的设施当然满足不了他。现在,场地的布置显然更加复杂而危险。木质的支架几乎覆盖了整个场地,像一片迷宫。头顶吊着许多铁质的大摆锤,缓缓摇晃着,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力量感。文韬此刻站在一根不到三十厘米宽的木梁上,脚步轻盈地在结构之间穿梭。他的动作如同舞蹈般流畅,却又充满力量感,每次起跳都精准无误地落在下一个支点上。
砰!
一声巨响打破了短暂的宁静。蒲熠星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墙壁里突然伸出了一挺机枪,枪口喷射出火舌,子弹精准地打在木结构的交叉点上。一段木梁随即坍塌,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也太狠了吧。蒲熠星忍不住想,目光紧紧追随着文韬的身影。
文韬敏捷地转身,脚尖在崩塌的木架间迅速点过,寻找新的落脚点。可坍塌是连锁反应,短短几秒内,场地中的支架便塌了一半,留下几根孤零零的横梁悬在半空。
他看着文韬站在一段木架上努力寻找平衡的身影,突然觉得仿生人变得又矮又小。
这时,控制室的门忽然又被推开,一个研究员走了进来。
“老齐,你可算回来了。”她带着熟稔的语气开口。
“最近太忙了,没办法的事。”齐思钧语气中透着一丝疲惫。
两人的声音并不小,蒲熠星靠在墙上,竖起耳朵,默不作声地听着这场对话。
“你这几天出门,是去化工厂了吧?谈得怎么样?”
齐思钧低声叹气:“看我黑眼圈不就知道了?”
“还有你拿不下来的单子?”她笑着调侃。
齐思钧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面是块硬骨头,不过不出意外,这次应该能把这批材料谈下来。老板家的小姑娘挺喜欢阿生的。”
“你真打算把阿生送过去?”研究员愣了一下。
“当然不愿意,”齐思钧苦笑了一声,“阿生毕竟跟着咱们这么些年,舍不得。”
两人的对话随着沉默告一段落,齐思钧收起话题,将注意力重新投向训练场。
训练还在继续。蒲熠星也把视线移回到玻璃窗外。场地中的文韬动作依旧敏捷,但不知什么时候,场内开始喷洒水雾,地面上渐渐积起了浅浅的水泊,木头变得湿滑无比,显然增加了训练的难度。文韬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依旧在摇晃不稳的木架上灵活地跳跃,但他微微晃动的步伐和更频繁的调整,还是暴露了湿滑地面对他带来的挑战。
蒲熠星看着文韬左摇右晃的样子,觉得有些滑稽,又莫名地有些紧张。
忽然间,蒲熠星捕捉到一声轻微的木质断裂声,文韬踩上的木架显然并不牢固。伴随着他的重量,那段支架开始倾倒。他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直直地从木架上跌落。
蒲熠星心中提住一口气,目光紧紧锁定那个下落的身影。他几乎能想象到文韬重重砸在地面上的样子,但就在最后一刻,文韬双手抓住了旁边的一段横梁,悬挂在半空。他腹部用力一卷,动作迅速而利落,竟再次跃回了木架上。
文韬也心有余悸,蹲了下来,想在原地重新休整。
然而危险还未结束。下一秒,一个摆锤从他背后悄然逼近,速度快得惊人。
小心!蒲熠星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身体下意识向前探去,结果一头撞在玻璃上,发出的闷响引来齐思钧侧目。
摆锤毫不留情地击中了文韬的身体,直接将他撞飞出去。他的身影在空中翻滚,随后重重落进地面上散乱的支架堆中。
木屑和水雾在空中飞扬,蒲熠星的视线被模糊的光影阻隔,怎么都找不到文韬的身影。他的呼吸莫名变得有些急促。
十几秒后,一颗小脑袋终于从木头堆里探了出来。文韬摇了摇头,甩开脸上的木屑和水滴,动作还带着几分狼狈。
蒲熠星心中悬着的那口气终于缓缓落下。
齐思钧按下麦克风的按钮,声音清晰地传到场地中央:“文韬,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辛苦了。”
训练场内渐渐安静下来,除了机器人清理设备时偶尔传来的金属碰撞声。蒲熠星抱着手臂站在落地窗前,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场地中央。文韬慢吞吞地从散落的木堆中爬起来,步伐有些不稳,一瘸一拐地,但还是竖起一个大拇指。文韬自顾自地举着,像是在向某人示意“我还行”。
训练场的灯一盏盏熄灭,控制室里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最后一盏灯被关闭前,齐思钧对着仍沉默站在窗边不知道想些什么的蒲熠星开口:“去吧,他估计在等你。”
蒲熠星慢慢转过身走向门口,径直路过齐思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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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温柔一点不行吗?”
文韬语气有些无奈,目光落在蒲熠星的手上,那只握着钢针的手正精准又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仿生皮肤。
“你是在对我说话?”蒲熠星挑眉。
文韬下半身子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能任由这个人类对自己上下其手。他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打开了后台,接着放没看完的电影。
蒲熠星低头盯着文韬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眉头微微皱起。文韬的手臂上被木屑刮出的细小裂口纵横交错,而皮肤修复无疑是一项既需要技术又考验耐心的活儿。
刷子轻轻扫去残留的木屑,蒲熠星一边忙活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平时在研究所都干些什么?”
文韬注意力没离开电影:“你最近不都看见了吗?”
“我指的是你原来都干什么,”蒲熠星补充,手里挑着一根纳米材料的缝合线,“现在每天执行监视我的任务,我当然知道。”
文韬思索了一下,淡淡道:“那也是训练啊,然后帮小齐哥整理文件,做研究之类的。”
刚刚直面仿生人的训练成果的蒲熠星不相信军方会放着这样一个仿生人在小研究所里生锈,他停下动作:“嗯,我指的是,你训练的内容,不需要付出实践吗?你那身手够在沦陷区杀个七进七出了。”
文韬侧头看着蒲熠星,脸上是掩不住的困惑:“你想多了,我确实只做过这些工作。”
蒲熠星愣了一下,语气听起来颇为惊讶:“你一直在研究所?没有出去过?”
“那当然了,”文韬像是理所当然般说道,“我严格意义上可是小齐哥的私人守卫。”
“你没骗我吧。”蒲熠星还是不信。
“反正你都能查得到,大不了去问研究所里其他人啊,我干嘛在这种事情上骗你。”
蒲熠星心说你可太有理由在这种事情上骗我了。他挠了挠鼻子,有点尴尬地笑了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看到你身上的陆军标志,我还以为你是跟研究所最近的士兵一样,一起从首都过来的呢。”边说边低头用钢针挑开一处更深的伤口。
“而且,之前我们打劫研究所踩点的时候,没有查到你。”蒲熠星抓着钢针就往他手臂上捅。
文韬忍不住往后挪了一点:“你来之前我一直是小齐哥全权负责的,我跟其他仿生人也不收容在一起。”
地下的玻璃房,还算是个好猜的地方。
特殊的仿生人。
蒲熠星想起凌晨接到唐九洲的传信内容(他直接无视了唐九洲的其他问题),迭代计划,文韬会跟它有关吗?
“来,抬手,我看一下你胸前。”
文韬乖乖地举起双手,把自己的衣服撩到一半。他看着盯着他胸口突然僵硬的蒲熠星,嘻嘻一笑。
“怎么?”文韬注意到他的失神,嘴角一勾,“在找我的编码?”
蒲熠星对着白皙光洁的皮肤楞楞地点头。
“那你来晚喽......”文韬调皮地拖长音,“你太明显啦,我已经给涂掉了。”
蒲熠星气不打一处来:“不是,这符合规定吗?这种没有身份信息的仿生人可以随意出来走动吗?我觉得我的安全受到威胁了啊!”
文韬眼里透着好奇:“为什么要调查我啊?”
蒲熠星翻了一个白眼:“你问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没觉得我很特别啊。”
“那你告诉我你的全名,我再来判断一下。”
仿生人瞬间安静了,他安静地看着蒲熠星的双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蒲熠星也坚定地迎上他的目光,不甘示弱。反正自己的算盘都被看破了,与其遮遮掩掩,他干脆直截了当一点,说不定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锋,谁也没有退让。
文韬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蒲熠星,这种尖锐露骨的直白视线让蒲熠星渐渐招架不住。
“不行就不行呗,”蒲熠星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干嘛弄得毛骨悚然的。”他只能回归自己手上的工作来掩盖刚才的窘迫。
不和蒲熠星对着干的时候,文韬其实是很听话的。自从文韬被分配到他身边,这个仿生人就像影子一样,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在仓库中以暴力姿态出现的战神形象,竟慢慢被一个又乖又文静的大男孩所取代。只有在训练场中,文韬非人的力量和时不时展现出来的压迫感,才会提醒蒲熠星,这看似单薄的身躯究竟能给人带来怎样的恐惧。
跟着生命解放战线这些时间,蒲熠星见过的大场面不算最多,却也够惊心动魄。他曾带着小队在战火中穿梭,见过无数人类和仿生人在混乱中倒下。即便如此,文韬带给他的感受却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仿生人。
文韬身上,有一种不和谐的撕裂感,无形中让蒲熠星的后背隐隐发凉。
他对仿生人构造的知识并不算顶尖,但大致能看出文韬的身体设计得有多复杂和精密。这种将科技与战斗能力完美结合的设计,更像是为了某种给予痛苦的目标而生,而不是安安静静地读书做学问。蒲熠星无法想象,如果在战场上直面这样一个仿生人,自己是否会有胜率。哪怕拥有最高级的装备,他依然不可能完胜文韬。
然而,文韬的“人性”又是如此真实。
中午吃饭时,他会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地用筷子戳蒲熠星盘子里的肉块,仿佛真的想尝尝味道。闲暇时,他会拿着狗尾巴草在研究所外的草坪逗那些警卫犬,或者安安静静地坐在蒲熠星工作间的地毯上,专注地看书或看电影。
这些点点滴滴,让蒲熠星不禁怀疑,这样的温和与平静真的是伪装吗?
更令人意外的是,他发现文韬身上带着一种陪伴型仿生人的特质。
即便是被派来监控自己,文韬依旧会表现出一种“陪伴”的行为模式,虽然多数时候隐藏在两人斗嘴之下。这种不由自主的陪伴,让蒲熠星无数次在心中警告自己,眼前仿生人的行为不过是程序的结果罢了。
研究所的氛围也让他感受到类似的现象,除了阿生,他还见过不少陪伴型或服务型的仿生人。他们被设计得和人类极为相似,有着温和的性格、精致的外貌,以及无微不至的服务。包括那些还在测试阶段的样机们,等待被投放市场,它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为取悦人类而设计出来的。
这就是程序,这就是模式,无法被改写的逻辑和代码。
蒲熠星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却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泛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抗拒感。
在仿生人研究所装模作样地工作,蒲熠星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了“仿生人的虚幻”。尤其是作为技师,他目睹了这些破破烂烂的仿生人躯壳,奇迹般地在自己的手下恢复如初。那种重塑的过程,比医生治疗人类还要迅速、彻底。这一切让蒲熠星隐隐明白,为何技师这个职业容易让人投注感情。
因为这份修复的过程太像救赎,而被救赎的对象又以人类的外貌、语言、行为存在着。
可他们投注感情的对象,到底算是什么呢?
蒲熠星甩了甩头,试图停止自己胡思乱想。
工作间内的气氛依然僵持着,蒲熠星感到一丝压抑。他低着头,机械地摆弄着手中的工具,试图摆脱这种沉默的尴尬,却无计可施。
就在他绞尽脑汁寻找话题时,文韬突然凑近,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他抬手抚上蒲熠星的侧脸,强迫他抬起头,与自己四目相对。蒲熠星想要后退,但文韬的手指像羽毛般停在他的侧脸上,带着微凉的触感。
“我之前有个问题,你还没回答。”
蒲熠星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不自然地回道:“什么问题?”
文韬的眼神带着一种执拗:“你为什么反对仿生人?”
“别跟我说那些冠冕堂皇的鬼话。”
蒲熠星一愣,随即笑了出来,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他偏开头,轻描淡写地说道:“实话说,我也对那些没什么兴趣,也不想当意见领袖。那些反对仿生人的说法,我赞不赞同都无所谓。”
“所以你更像是…单纯地,讨厌仿生人?”
蒲熠星的笑意渐渐淡去,表情变得有些阴郁,垂下眼躲开文韬的视线。片刻后,他低声说道:“算是吧。”
“为什么?”
蒲熠星的目光闪烁,陷入了挣扎。
他本可以用一句不想说打发过去,他承认他有些逃避的心思。但他的目光落在文韬微微颤动的睫毛上,感觉自己像被某种物质困住了一样。
他的嗓子有点哑,那是藏在他心底的某个秘密,一字一句像是从记忆的深处挖掘出来:
“它取代了我一个很重要的人。”
文韬追问:“什么人?”
蒲熠星没有回答,他转向一旁,暗示着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但不知为何文韬并不打算放弃。
“我记得,最开始在仓库里遇见你时,你戴着护目镜。后来,我在清理现场的时候,捡到了你遗落的护目镜。”
“再后来,在你的…秘密基地,你戴的眼镜框,也是有度数的,对吧?”
“这个时代,还坚持保持身体完全原貌的人,实在是……太少见了。”他顿了顿,“也太愚蠢了。”
蒲熠星轻笑一声:“可能是我童年生活扭曲吧。”
像曹恩齐那样整条手臂都换做义体的确实少见,但是平时一些辅助小工具在社会上还是很受欢迎的。不少人都会接受一些无伤大雅的改造,比如提高听力的耳蜗增强,或是换上好打理的人工发丝,而其中最常见的,就是眼部义体植入,对视力进行修复甚至提升。考虑到蒲熠星的特殊生活,没有改造是非常不合理的。
“你无法正视自己的需求。”
文韬无法形容自己思考的过程,仿生人是如何吐出话语的?他自己只知道在意识海中自然而然出现了这些文字,而他需要传达给眼前的人类。
“你讨厌一切陌生的、试图侵入你的东西。这是你自我保护的一部分?”
因为那个很重要的人,你无法正视这个充满冰冷机械的世界,是吗?
也许最后一句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但是他知道,情绪,人类的情绪是很重要的,他不想在这种时候戳破蒲熠星的保护罩,扰乱他的情绪。
文韬的话确实像一根针准确地刺中了蒲熠星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仿生人,注意礼仪。你再随便揣测下去,我可不能保证我的风度了。”
文韬平静地望着他:“那你什么时候学会正视我了,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
正视?蒲熠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要求。
“呵,我对你还不够宽容吗?像你这样的仿生人,为什么还需要一个人类对你的认可?”
是呀,他为什么会希望一个讨厌仿生人的人类能够打心底将他视为一个平等的存在呢?如果没有得到,他应该在意吗?他需要在意吗?
文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种方式:“我见过你对研究所里其他仿生人的态度,你为什么对我不一样?”
蒲熠星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个问题,也不喜欢自己不知道答案。他想要搪塞过去:“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
文韬的脸上出现少有的茫然:“我……算是吧。”
蒲熠星问文韬在研究所之前做什么,文韬自己也答不上来,因为他只有两年前,在地下室玻璃房醒来面对齐思钧那一刻开始的记忆。齐思钧也告诉他,他是一个从两年前才开始存在的仿生人,但从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文韬推断出自己存在的时间绝不止两年。有人抹除了他的记忆,但他每次想问小齐哥这件事时,对方总是避而不谈。
于是他只能换个方式,文韬知道那个男人和齐思钧之前关系很好,研究所里还有那个男人曾经留下来的很多痕迹。他读那人的书,了解那人以前做过什么,甚至这次齐思钧策划引蒲熠星来研究所的整个计划,文韬都察觉到有那人留下的影子,因此积极地帮助齐思钧。
尽可能地靠近这些人,从海量的碎片之中试图摸索那个不存在记忆中的自己。
他是谁?文韬的意识海中朦朦胧胧出现了这个问题。他有一具强大的身体,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存在。
他知道自己有个名字,小齐哥告诫他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名字。
但如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名字代表着什么,保密又有什么意义?
郭文韬决定赌一把,风险很高,但他知道自己会收获到最后。
“一开始,那封招聘邮件里,齐思钧说研究所需要一名意识海专家帮忙修复仿生人的意识海。虽然怀疑过这是你们扯完就忘的借口,但我这几天发现你似乎确实有点这方面的小问题。”
文韬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目光紧紧锁定在蒲熠星的脸上。
“我当年在中央大学就职,” 蒲熠星继续说道,语调平稳,“在一个很厉害的专家底下帮忙,他是研究意识海的前沿学者。在他那里,我见到了许多案例。”
他看了文韬一眼,眼神晦暗不明:“高阶意识海的分析是非常复杂耗时的,更别说修复了。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仿生人要有被修复的价值。”
“如果有,那他的意识海将是非常珍贵的研究资料。”
“我虽然以一种非我所愿的方式离开了那里,但这个课题我还是有热情的。”
文韬的眼神微微一动,带着些焦急:“那你认为我有这个价值吗?”
蒲熠星伸手将文韬的双臂拽下来,放回他自己身侧,然后将手撑在工作台上,身体微微前倾,影子将文韬笼罩起来。他看着文韬,眼神像是在透过他看向什么更深层的东西,片刻后,他淡淡地开口:
“价值是自己去定义的,我没有资格定义你。”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文韬的额头,力道轻得像是一片羽毛拂过。
“不过,显然齐思钧觉得你有价值。我倒挺想来见识一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仿生人,会被认为是‘有价值’的。”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只有仪器的低鸣声在空气中流淌。
蒲熠星勾起嘴角,带着点打趣的意味说:“怎么,刚才不是还挺爱问问题的吗?这会儿倒不说话了?”
文韬眨了眨眼,轻轻扯了一下嘴角:“只是没想到,你对我还有些兴趣。”
“别多想,” 蒲熠星笑了笑,伸手捏了捏文韬的耳垂,“我对你,只是职业上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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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所的日常很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打破了。
第二天,当蒲熠星继续聚精会神地处理文韬手臂上的一处划痕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砰”地被推开,两个守卫抬着一副担架冲了进来。
担架上,小男孩阿生静静地躺着,眼睛紧闭。
“出什么事了!” 文韬猛地站起来,眼神迅速捕捉到阿生左臂上触目惊心的伤口——那里像被什么巨力生生撕裂开来,连接着的电缆和散热液管暴露在空气中,仍在缓缓渗出粉红的液体,滴落在担架上。更糟糕的是,他的胸口插着一根金属,几乎贯穿整个上半身,肩膀处的皮肤也被豁开一个狰狞的大口子,露出复杂的机械骨架。
阿生看起来像是安静地睡着了一样,与他身上骇人的伤口形成惊心对比。
“他在化工厂受伤了,”守卫语气急促,“那边没有阿生需要的零件,只能先把他送回来再修理。”
“这是,”文韬快速扫视着阿生身上的伤口,“爆炸伤!怎么会有爆炸?”
“不知道!事故现场还在调查!”
文韬突然伸出手,狠狠抓住了其中一个守卫的手臂:“齐思钧呢?他有没有受伤?”
“齐所长已经被送往附近的医院了,具体状况我们也不清楚……”
文韬的手猛然松开,但他的拳头却微微颤抖。
“爆炸?” 蒲熠星的声音低沉,语气中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怒意。他从工作台后面站起来,走到担架旁,俯身仔细观察阿生的伤势。
“交给您了。”两人将阿生小心翼翼地抬到工作间的操作台上,对蒲熠星点了点头,然后迅速退了出去。
小男孩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胸前的钢筋刺入深处,周围的痕迹昭示着他承受了多大的冲击力。蒲熠星的目光缓缓移到他的后颈,注意到几滴已经干涸的血迹,眉头不禁紧紧皱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文韬也看到了那些血迹,脸色大变:“这很有可能是小齐哥的,阿生在外面一向只跟着他行动。”
说罢,他猛地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我要去确认他的情况。”
“等等!”蒲熠星快步拽住文韬的手臂,“别急着走,先看看这些线索。”
文韬停下脚步,回头盯着他,眼中充满了不耐。但蒲熠星没有理会他的态度,继续低头指向阿生的胸口:“阿生的身高只到齐思钧的胸口,从后颈这些干涸的血迹,还有这截金属的插入角度和溅射的痕迹来看,阿生在爆炸前,是挡在齐思钧前面的。”
他的语速飞快,手指比划着金属的形状:“看它飞来的轨迹,阿生是迎着它的。如果不是他挡住,齐思钧很可能会很重的伤。”
“而且,”蒲熠星伸手指了指阿生额角那微微闪着黄光的光圈,“他是自主休眠状态,这种模式通常是仿生人对主人确认完成保护后才会进入的。你不是说他只跟着齐思钧吗?如果齐思钧真的面临生死危险,阿生为什么会选择自主休眠?”
文韬的目光在光圈和蒲熠星之间游移了一会儿,似乎冷静了一点:“我比你更清楚他的行动逻辑。”但他依旧甩开蒲熠星的手,转身继续向外走,“但这些推测不够,我要去查清事实。如果齐思钧出了什么事,我不能坐视不管。”
齐思钧最近的工作,文韬略有耳闻。他知道,齐思钧这些天频繁往返化工厂,与那边的老板商谈并不愉快。研究所里有几个定制的仿生人就差最后这批材料,而这些订单的客户和政府里的大人物有点关系,这些天也接连发讯息来催。大家近期都有点敏感,对这次的订单格外紧张。
化工厂是非常危险的工作场所,爆炸发生在化工厂,通常意味着重大案件。无论是意外还是人为,都可能导致化学品的泄露,对周边环境的影响不可小觑。而研究所地处偏远,与同样远离居民区的化工厂相距不远,车程不过一个小时。如果爆炸发生了一个小时,按理说消息早该传回来了,甚至应该已经吸引了当地媒体的报道。
可文韬的后台搜索却一片空白,他飞快地在系统中输入关键词,却发现一丝相关的信息都没有浮现。太安静了,静得不同寻常。
“你是说,爆炸地点可能不在厂房,而且规模很小?”蒲熠星跟上文韬的思路。
“极有可能。”文韬迅速分析,“双方谈的项目还在僵持阶段,化工厂老板不可能把小齐哥安排在会议室以外的地方。”
他的目光扫向操作台上的阿生,小仿生人依旧静静地躺着:“而且这件事还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阿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谈生意用得着带一个陪伴型仿生人去吗?”
“爆炸发生后,为什么研究所第一时间没有收到任何传讯?我应该立刻被通知才对。”
很不对劲。
文韬冷冷开口:“这是一场针对齐思钧的袭击。”
嚯,没上过战场思想到挺黑暗。
“不不不,你先等等,”蒲熠星觉得他的思维太跳脱了,“怎么就变成针对他的袭击了,你是说有人想要暗杀他?他死了有什么好处吗?”
“况且谁暗杀这么草率?炸弹威力明显不够。”
文韬歪头看了蒲熠星一会儿,像在思考些什么,然后他忽然逼近,动作快得让蒲熠星来不及反应,直接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推到墙上。
“不会是你们吧?”文韬低声开口。
“怎么可能!”蒲熠星声音颤抖,几乎是吼出来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你在我身边我还敢做这种事?我找死吗!”
文韬没有松手,反而加重了力道,揪着他衣领的手一点点向上提。蒲熠星不得不踮起脚尖,尽力避免被勒得喘不上气。
“那你身后的那些小朋友呢?”文韬的语气依旧冰冷,“队长一个人深入军方驻扎的研究所这么久,他们不着急吗?不担心吗?”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在这种时候往研究所长的枪口上撞吧!”蒲熠星瞪着他,语调又急又愤,“军方一旦开始排查可疑人员,我不就彻底暴露了?这不是自杀是什么?”
文韬手上松动了几分,却依旧没有放开他的衣领。
“虽然在你眼里,我早就崩得连渣渣都不剩了......”蒲熠星轻声嘟囔,眼神带着几分无奈的抗议。
文韬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松了手,向后退了一步,表情复杂。
“不过有人想害他是事实。”文韬神情是蒲熠星从未见过的严肃,“不管是想让他死,还是让他受伤,齐思钧现在确实成了目标。”
蒲熠星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小心翼翼地问:“谁会这么做?”
“你们刚来这个镇子不久,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文韬表情凝重,“研究所的上一任所长......他之前得罪了不少人,有些人可能还不甘心。”
“所以,你是说有人想通过齐思钧来......算旧账?”蒲熠星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
文韬点了点头:“齐思钧可能会被牵连,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敏感的时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皮靴踏过地面的声音,几秒后,两名陆军士兵一前一后地巡逻走过。文韬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微微侧头,用目光暗示蒲熠星门外的士兵。
说到不甘心,正巧现在研究所里就有这么一个人。
“你刚才问,为什么阿生会出现在那里。”蒲熠星沉吟片刻后开口。
“昨天我在控制室听到了齐思钧和其他人的谈话,他提到化工厂老板的家人对阿生很感兴趣,似乎想要阿生作为礼物,齐思钧很可能会用阿生做人情。”蒲熠星顿了顿,低声补充,“虽然齐思钧听上去有点犹豫。”
“不对,还是有问题……阿生不是量产型,市面上根本没有同类产品。他一直待在研究所里,外人怎么会知道他的存在,还对他感兴趣?”
文韬的话让蒲熠星一愣,他看向文韬,发现对方的目光已经透过玻璃窗,投向远处的走廊,那眼神中夹杂着急切和隐隐的担忧。
“所以我必须亲自去确认。”文韬的声音冷静而坚决,他拍了拍蒲熠星的肩膀,“这段时间可能不太平,你最好别再给我添乱。”他的动作看似随意,指尖却用力得让蒲熠星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警告。
说罢,文韬转身急匆匆地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工作间里恢复了安静,蒲熠星站在原地,手仍不自觉地停留在肩膀被拍过的地方。他盯着门口的方向,文韬离开的脚步声在他耳边渐渐远去,最后完全消失。
他的脑海中开始飞快运转起来。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看得出,齐思钧对于文韬来说是个无比重要的人,无论是作为“主人”还是某种更深的意义。这样的关系让他不禁联想到研究所中隐藏的秘密,也许答案就藏在这层复杂的情感中。
蒲熠星转身回到操作台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方片。他熟练地将方片插入操作台的一个接口,屏幕上迅速弹出了一个隐秘的窗口。这个方片,是唐九洲特别为他设计的,小巧、隐秘,能够将信息加密后通过复杂的节点传递到驻地,同时屏蔽研究所的监控系统。
如果可以,蒲熠星希望尽量减少他和唐九洲的联络频率,以免引起研究所其他人的注意和拦截。然而这一次,他不得不打破自己的规则,他需要确认齐思钧受袭的消息是否已经传回驻地,唐九洲和石凯对此知不知情。
插入方片后,他熟练地打开终端界面,几条加密指令迅速输入。他一边等待传输的完成,一边为阿生进行紧急处理。
阿生的情况并不乐观,胸前的钢筋几乎贯穿了关键的核心。蒲熠星戴着手套的手指不经意地敲击着台面,显示出他隐藏在心底的焦躁。
他等了很久,传讯系统始终没有回应。
蒲熠星从未授予他的队员伤害研究所成员的指令,他也坚信石凯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但唐九洲和石凯真的不可能背着他做出袭击齐思钧的事吗?
更何况,现在驻地还有一个黄子弘凡,无论唐九洲怎么解释,他在蒲熠星眼里还是个来历不明的仿生人。这段时间驻地里是否在这个仿生人的推动下出了什么未知的变数,他蒲熠星确实无法预测。
想到这,蒲熠星在心中把潜入西区核心提上了日程。黄子弘凡是研究所要销毁的仿生人,他之前探查到这些需要销毁的仿生人多半跟那个神秘的净化室脱不了干系,为了与幽灵邮件的主人的合作和自己小队的安全,他需要尽快行动了。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突然一闪,黑了下来,所有运行的程序瞬间中断,映出蒲熠星无措的神情。几秒后,屏幕开始跳动起来,一行行复杂混乱的代码如水流般涌现,荧光绿的数字和字母在黑色的背景上疯狂闪烁,占满了整个屏幕。
蒲熠星意识到情况不妙,迅速抓起黑色插片将其从电脑中拔出。然而,那些跳动的代码却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字符仿佛拥有生命般不停翻滚。
蒲熠星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急切地想要弥补,试图封锁漏洞。然而,每当他试图弥补时,对方的反击却更为迅猛,那一串串代码宛如带着敌意的钩索,直冲他的位置而来。对方技术远在他之上,蒲熠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他心中不安的阴影一点点扩大。
忽然,一声清脆的叮咚在房间中响起,打破了压抑的沉默。蒲熠星猛地一激灵,他愣了一秒,随即急忙掏出手机,用手指缓慢地划开锁屏。
邮件提醒:
【您收到了一封来自x的邮件。】
Chapter Text
蒲熠星怀疑过x一直在秘密监视他。
x是一个他大约一年前在沦陷区“认识”的黑客。说是认识,其实双方从未见过面,只隔着网线进行有限的交集。这是行内默认的规矩,匿名的合作关系才能维持彼此的信任和安全感。最初与x接触时,蒲熠星是以生命解放战线的代表身份,试图寻找技术支持。几次行动下来,他认可对方的技术靠谱,于是逐渐开始以个人身份请对方协助一些小任务。
蒲熠星丝毫不怀疑x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毕竟对方连唐九洲都接触过,说明早已深入到他的圈子里。更何况,这次任务是他两年来第一次返回M国,必定会惊扰某些暗流。身为一个黑客的基本素养,估计就是把蒲熠星现在干的事查得一清二楚。
蒲熠星没想过要提防x,他明白每个自愿选择活在沦陷区的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也有些不可言说的秘密。在这个机械的时代,个体的私密早已被无数张冰冷的网捕捉、撕裂。只要无伤大雅,他并不太在意自己被一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注视着。
然而,这是x第一次主动介入他的任务。
屏幕上的代码逐渐平缓下来,最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熟悉的纯黑头像,头像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简单的系统消息跳了出来。
【你能不能注意点?】
蒲熠星定了定神,手指迅速敲击键盘。
【事出突然,没办法。】
【……齐思钧刚被袭击了,你当军方那些人是死的吗?】
【你之前要的仿生人资料我又挖到一点,一会儿发你。】
【你这技术就别折腾了,唐九洲我帮你联系。】
看到这条消息,蒲熠星的手停在键盘上,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输入:
【为什么帮我?】
对方回复很快:
【别作死,最近安生一点,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大金主。】
蒲熠星盯着屏幕,想要继续追问。他心中还存着不少疑问,比如研究所、文韬、以及x和这些事之间的关联。然而,就在他准备敲下问题时,屏幕上的对话框突然关闭,那个纯黑头像消失了。屏幕闪烁两下,重回原来的界面,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
这时,一声尖锐的滋啦声刺进他的耳膜。蒲熠星连忙拆开电脑的外壳,将主板从电脑中拔了出来,却在下一秒闻到一股刺鼻的烧焦味道。他低头看了一眼,那些电子元件已经焦黑一片,几乎报废。
他看着连带着被损毁的黑色插片,喃喃低语。真狠啊,这下想用都没法用了,他还得找另外的办法和唐九洲恢复联系。
他把插片和烧毁的主板放在一旁,点开了x发来的文件夹,里面是几张清晰度不高的照片。
第一张,画面中熟悉的身影一下子吸引住了他的目光。照片中,文韬靠在二楼外庭的柱子上,微微低头,目光像是在注视着楼下的人群。他的身后,有一个人类男子的身影,只拍到了半身以下,看不清脸。柱子的阴影遮住了文韬大半张脸,但蒲熠星还是一眼认出,那就是他。
照片的背景是个豪华的庭院,院落中摆放着精致的绿植,几名仿生人穿梭其中,画面安静而不真实。
蒲熠星翻到第二张,文韬坐在一张藤编凉椅上,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书,阳光透过雕花的廊檐洒在他的身上,画面宁静得像一幅油画。第三张,文韬靠在二楼栏杆上,目光注视着远处。无论哪张照片,文韬的身后总会站着那个穿制服的人类男子。
蒲熠星的目光落在照片的右下角,看到标注的拍摄时间,最早的照片时间居然能追溯到五六年前。他心中掀起一阵波澜——五六年前?文韬提过他的记忆只存在两年。
他还一眼认出了照片中背景,这是在首都拍的照片。尤其是那府邸的建筑风格,以及人类男子穿的制服,那是首都军方高层才有资格穿着的服饰,照片中这个人影可能的身份呼之欲出。
来回翻倒着几张照片,蒲熠星陷入沉思,这些情报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但他不确定是否要追查下去。有些有时候保持无知,也许是件好事。
蒲熠星肚子及时地咕咕叫抗议起来,他稳定住阿生的情况后,便走出工作间,决定先去食堂填饱肚子再好好思考。他双手插在兜里,步伐不紧不慢,在脑子里画图,整理着当前的复杂局势。爆炸、陆军、文韬提到的上一任所长、还有那些莫名的照片,线索像蜘蛛网般交织,但都缺少一个明确的方向。
走到半路,他听见前方两个研究员的对话声,几个感兴趣的字眼飘进他的耳朵,他放轻脚步,悄悄跟上。
“有新情况了吗?”高个子的研究员问。
矮个子回答:“现场确实发现了炸药痕迹,听说是仿生人下的手。因为有人类受伤了,警方好像挺重视,要求咱们这边出人负责配合调查。”
“配合?这跟我们有啥关系啊?”
“确实没关系,但你想啊,咱们之前去警察局报了案,警方可能觉得事情有关联,就查过来了。”
“这完全是两码事啊。”
“警察不懂内情嘛,正常。”
蒲熠星尽量保持步伐平稳,装作不经意地听着。随后两人的话题逐渐偏离,他便放缓脚步,与他们拉开距离。
走进食堂,蒲熠星扫了一眼周围,心想着今天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享受一顿没有仿生人打岔的午饭了。他随手端了一份餐盘,准备坐到他习惯的位置,却发现那个地方已经有人坐着了。
他眼光一晃,当目光聚焦到那张脸时,他的脚步不自觉地一顿。
竟然是曹恩齐。
周围的研究员们自动在他周围留出了一圈空地,就像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隔离带。
曹恩齐显然是在等他。
蒲熠星努力按下心中的警惕,没有表露出丝毫情绪,像平常一样走到曹恩齐对面坐下。
对方面前的桌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餐具,也没有食物。他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神态轻松,目光却不曾移开过蒲熠星一分一毫。
起初,蒲熠星还能强装镇定,低头专注于自己的饭菜。但每次抬头,都会正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曹恩齐那毫不掩饰的凝视,让他逐渐感到不自在。
虽然文韬总是喋喋不休地挑剔他的饮食习惯和吃相,烦人,但起码能让气氛活跃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诡异。
就在蒲熠星即将吃完时,曹恩齐终于开口了。
“从那天起我就想和你谈谈,”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可惜一直没机会。”
蒲熠星抬头微微一笑:“曹教授想和我谈什么?”
曹恩齐没有立刻回答,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据我所知,研究所的录用标准向来很严格。你能这么快入职,还被分配到文韬身边,齐思钧对你可真是另眼相看。”
“我看过你的履历,之前在中央大学当技术研究员?看样子,你一定很厉害。”
蒲熠星礼貌而疏远地回答:“过奖了。我知道曹教授的成就,要多向您学习才是。”
曹恩齐微微颔首,他语气悠闲地接着问:“我有几个学生还在中央大学工作呢,你的导师是哪位?”
蒲熠星心中警铃大作,但他对自己的假身份已然烂熟于心,回答起来滴水不漏:“我虽然挂名在第十实验室,但常年在M国各地考察实地项目,很少回大学,导师们可能都不太熟悉我。”
曹恩齐点点头:“没关系,看你最近在研究所表现得不错,能搞定文韬这种‘难伺候’的仿生人,确实有两下子。”
“如果你以后想回首都安定下来,告诉我一声,我帮你引荐。”
蒲熠星觉得这是场普通的客套,刚想敷衍过去,便听见曹恩齐自顾自地继续道:“不过你的身份问题不好搞啊,毕竟才过去两年,估计不少人都还记得你。”
这句话宛如平地惊雷,让蒲熠星心头一震。他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手不自觉地抓紧了餐桌边缘。
“实在不行,”曹恩齐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你就去我的私人实验室帮忙吧,蒲熠星。”
蒲熠星刚吞下去的食物差点喷出来。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曹恩齐,后者的表情是如此的自然和纯良,仿佛刚才那句话根本不足以让蒲熠星掀桌。他的大脑一瞬间空白,紧接着反应过来,这根本就不是试探,曹恩齐从一开始就没有叫过他的假名一次。
他早就知道了。蒲熠星心中一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曹恩齐的声音不大,周围的人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在这人来人往的食堂里,被点破身份的感觉,还是让蒲熠星的后背攀升起无法抑制的凉意。
他看着曹恩齐,这个男人神情如常,甚至带着点无关紧要的温和,却用实际的话语将蒲熠星的伪装剥得体无完肤。
蒲熠星在心中哀嚎,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从早上到现在,一环接一环,这是对他的什么考验吗?
但他表面上依旧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压着发抖的手,继续慢条斯理地用餐。他每一口饭嚼得都像在吞砂子,强行拖延时间,等食堂里的人渐渐散去。他瞥了一眼曹恩齐,对方依然是那副捉摸不透的表情,似乎在等他开口。
等周围的环境稍微安全了一点,蒲熠星才看向对面的人。他刚刚在强迫自己冷静的同时,也渐渐想到了什么。
“你就是前两天派仿生人接触我队员的人?”。
“是我。”曹恩齐毫不隐瞒,“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蒲熠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想到这几天自己被文韬盯得死死的,还忙着想办法在研究所搜集信息,哪有时间去找那个发邮件的人是谁。
然而,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为什么没有主动接触曹恩齐?
蒲熠星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感到一阵恍惚。他的目标本该是曹恩齐,是那个出现在任务简报上无比清晰的名字。可这些天来,他的注意力却被文韬牢牢吸引住。甚至连他自愿潜入西区调查迭代计划,也是因为怀疑那东西和文韬的秘密身份有关。
他不想承认,也无法给出别的解释。
自己这是怎么了?蒲熠星在心里狠狠提醒自己,他需要完成任务,而不是……被一个仿生人牵着鼻子走。
这时,曹恩齐的话把他拉回了现实:“文韬跟在你身边确实很难缠,这么长时间,我才能找到机会见到你。”
蒲熠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微妙之处,他无暇再去理睬那些无法解答的问题,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什么意思,难道齐思钧的遇袭是你干的?”
曹恩齐轻笑了一声:“如果是我,那不是太明显了。”
他顿了一下,又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而且,我没有伤害齐所长的理由,我只是和他有些理念不同罢了。”
蒲熠星脑子回转了些,又绕回前一个话题,冷哼一声:“不对,怎么会是你?如果你知道我的任务,你没有理由帮我,因为我的任务目标就是你。”
说着,蒲熠星旋转了手中的刀叉,在手中发出轻微的金属声。他装出一副凶恶的模样,眼神紧紧盯住曹恩齐,似乎下一秒就能把利器插进对方的脖子。
面对这威胁,曹恩齐不甚在意:“你没有想明白吗,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任务,你的上司假意弄出这个任务的目的只是促进你我的见面。”
他下意识觉得曹恩齐说的不对,但当下却找不出什么逻辑漏洞。
“为什么要让我和你见面?”蒲熠星压低了声音。
曹恩齐仿佛早已料到他会这么问,没有直接回答,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研究所吗?”
蒲熠星对这个问题有所防备,但他还是开口回答,措辞谨慎:“因为从几个月前,研究所陆陆续续出现了未知原因的仿生人伤人事件。齐思钧一直找不到原因,才成立了净化室。而你,是首都派来调查这件事情的。”
“没错,而我调查到这一切都和‘迭代计划’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兹事体大,齐思钧不可能心甘情愿让我插手调查。所以,我需要更多的帮手。”
“帮手?”蒲熠星冷笑了一声,“那这和生命解放战线又有什么关系?”
曹恩齐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靠在椅背上,声音缓缓却带着不可忽视的力量:“你效忠的组织和首都的关系,可比你想象的要深。M国军事力量强盛,既然能造出文韬那样的战斗兵器,为什么军队迟迟没有在沦陷区推进?”
蒲熠星闻言,心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他没有反驳,因为曹恩齐说的是事实。他很早就意识到了,生命解放战线和首都之间必然有某种隐秘的联系,不然他们不可能凭借单纯的组织资源对抗一个国家,而且在每次濒临崩溃时,总能奇迹般地获得喘息的机会。
但他觉得这些与他无关。当初他从M国出逃,只是想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生活。他不喜欢彻底避世的生活,而且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安全的堡垒。首都的人给他安了个很大的罪名,但他们彼此都清楚那件事的幕后另有其人。蒲熠星认为他只是这混乱的世界中有点特殊的普通人,但还远没重要到被操控国家之人垂青的程度。
“为什么选中我?”蒲熠星再次开口,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抗拒。
曹恩齐眼中闪过一道晦暗的光,他微微抬起下巴:“因为你,和你队员的能力,是你们组织中的佼佼者。
“而且因为你很重要。”
什么叫我很重要?蒲熠星费解。
曹恩齐没有解释的意图,而是继续说道:“你大可去问你的上司。而且,你之所以应该信任我,是因为我知道你通缉犯的身份,却没有选择暴露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在和齐思钧进行某种合作,却没有制止你。”
“齐思钧也许在阻碍我的调查,但他是个可敬的人,而且他也不乏有用的地方。我不会一味地告诉你齐思钧是障碍,也不会强行让你接受我的观点。我希望你能自己多接触他和文韬,自己判断。”
“到最后,”曹恩齐一字一句地说,“你会发现,我所说所做的,都是事实。”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门禁卡,指尖在卡面上轻轻一弹,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他将卡放到蒲熠星面前的桌上。
“这里面有净化室附近安全系统的密匙,你可以借助它更方便地潜入,或者,你可以选择把它交给齐思钧。一切,都交由你来判断。”
说完,他不等蒲熠星反应就走了。
蒲熠星拾起门禁卡,冷硬的金属边缘在掌心划出一阵微凉的触感。他盯着那张卡片,半天没有动。
脑中一片混乱,刚才曹恩齐的话语如同一张张扑面而来的纸片,纷乱无序地堆叠在他心头。他抬起头环顾四周,食堂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几个清理垃圾的机器人有条不紊地工作着。阳光透过大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将桌面和地板切割成一块块方正的光影。光线很暖,但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铁质餐具,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冰凉的刀叉,那种冷硬的质感像极了他现在的心情。
他身边没有一个活人,他突然觉得有些孤独。
这些事,太多了,太快了。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但胸腔里的沉闷却挥之不去。也许是食困,或是大脑刚刚超负荷运转消耗太多糖分,他还觉得困倦。自从来到研究所,日复一日的试探与谋划让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着。虽然最近因为某个一直在他身边的仿生人分散了不少注意力,让他的睡眠似乎比刚来时好了些,但只要稍微放松下来,他就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多么疲惫。
有些累,他强打起精神,准备继续平日的工作。回到工作间后,他给自己冲了一杯黑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没有带来任何提神的效果。
他打开电脑,试图整理思绪,将刚才从曹恩齐那里听来的信息一一梳理清楚。然而思路却像被堵住的河流,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可能是最近相处得太久了吧,习惯了仿生人的存在,突然消失一会儿竟然会觉得有点不适应。
他有些想念郭文韬了。
Chapter 21
Notes:
新年快乐呀!
Chapter Text
在医院的病房里,齐思钧半躺在病床上,白色的病号服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左手打着石膏,手臂被吊在固定架上,脖子和脸上还有些细小的擦伤,显然是爆炸时飞溅的碎片留下的痕迹。不过他的神情依旧平静,他的伤势并不至于严重。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墙上的心电监护仪滴滴作响。但相比这些,让齐思钧感觉更加令人紧张的,是坐在病床旁的郭文韬。他一言不发,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直直地盯着齐思钧,目光沉沉,带着近乎固执的审视。
齐思钧知道自己躲不过去,轻轻侧头看向他,语气温和地安抚道:“真的没事,就是一些皮外伤。你看,我精神好得很。”
郭文韬的脸色并没有因此缓和半分。他的光圈闪烁了一下,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压抑:“我可以扫描你的伤势。”
齐思钧眨了眨眼,心里默默叫苦。果然,想糊弄过去是不可能的,这家伙刚才一定是后台读取了他的医疗报告。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再度开口,房门忽然被敲响。
郭文韬回头,眉心微蹙,显然对这个不速之客颇为不满,他不情愿地站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手里拿着记录仪和执法终端。
“齐所长,我们需要您配合调查,关于今天发生在化工厂的爆炸案。”
郭文韬不悦地回头看了齐思钧一眼,明显在表达自己的抗议。刚刚才确认他没有大碍,现在居然又要让他答应这种事?
齐思钧苦笑一声,轻轻摆了摆完好的右手:“让他们进来吧。”
郭文韬让开,但依旧站在一旁,双臂交叉在胸前,赌气似的不去看齐思钧。
“请问需要我提供什么信息?”
接下来几人进行例行问话,例如像最近有没有注意到身边发生过什么异常事件,是否遇到过任何可疑人物,或是是否和某些人有过冲突,或者结仇的情况之类的问题。齐思钧全部否认,回答干净利落。
“关于爆炸发生的具体情况,您是否记得当时的细节?”
齐思钧顿了顿,似乎在整理语言,随后才缓缓开口:“当时我们正在谈论合同的细节,然后…我看到有人闯进来,紧接着就爆炸了。我当时应该是被震晕,醒来就在医院了。”
最后警察终于问到了犯人相关的事情。
“现在已经确认,犯人是一名仿生人。”
根据调查,这名仿生人携带着自制的炸弹,假装成快递员闯入化工厂,在接近目标后引爆炸弹。由于炸弹被直接绑在他的躯体上,爆炸威力极大,几乎将他炸成了碎片,导致警方目前无法读取他的记忆系统,也无法追踪到他最近的行动记录。如今,警方正在尝试其他手段调查,希望能尽早找到幕后黑手。
齐思钧的手微微收紧,放在膝上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一下白色的病号服布料:“所以,这次袭击的目标确定了吗?”
警察顿了一下,交换了一下眼神,谨慎地回答道:“目前尚未确认。但结合您的身份,以及您当时的行程安排,我们不排除袭击者是冲着您来的可能。但您不需要过于紧张,这只是一种猜测,我们会派专员随时与您联系,您再遇到危险我们会随时赶到。”
郭文韬站在一旁,目光一冷,最适合保护齐思钧的是他。
齐思钧点头:“我相信警方专业的判断。”
警察继续问道:“齐所长,当时爆炸发生时,您是否有下达Android Lock指令?”
说到这里,警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站在病床旁的郭文韬,这个简单的眼神让空气微微凝滞了一瞬。郭文韬的表情没有变化,他仍旧站得笔直,光圈一闪一闪,但齐思钧知道,这是他在思考时惯有的反应。
齐思钧的眼神不动声色地从警察脸上扫过,沉吟了片刻,最终轻声说道:“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么,您有没有看清那名仿生人的外貌特征?”
齐思钧点点头:“我记得他是去年市面上推出的一款家用型仿生人,这一型号的主要用途是家政辅助,并没有过于复杂的能力,属于最基础的仿生人类别。”
警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翻看了一下手中的资料:“齐所长,这款型号是否有任何潜在的安全隐患?或者说,有没有可能遭到篡改,使其具备危险行为的能力?”
“理论上来说不可能,”齐思钧的语气笃定,“该系列出厂前都会经过严格的安全测试,并且该型号的核心代码不允许大规模改动。”
警察的表情变得更凝重了一些,他们在记录本上迅速记下,说道:“齐所长,这次袭击涉及仿生人对人类的直接攻击,性质极为恶劣。如果这个事件传出去,很可能会在社会上引发恐慌,我们警方对此案高度重视。”
“同时,我们注意到,几个月前,贵所曾向警方报备过实验中的仿生人伤害人类的事件。虽然当时的调查结果显示是安全系统的故障,但考虑到这次案件的特殊性,我们希望能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关联,希望研究所能派出一名顾问来协助我们办案。”
齐思钧当然对此事了解详尽,包括后来他亲自按下没有上报的后续袭击。
他缓缓开口:“警方的担忧我完全可以理解。但几个月前的事故已经经过研究所内部的严格调查,最后的结论是由于安全系统的设定错误,导致了程序上的误判。后来我们进行了全线召回,并且对所有用户进行了安全系统升级,至今为止,没有再出现类似的情况。这次袭击,和那件事应该没有直接关联。”
“我们明白。”警察的态度仍然十分坚决,“但调查必须谨慎,哪怕是一丝可能性也不能忽略。”
他们看向齐思钧,带着一点劝说的意味:“研究所在本地的声誉一直非常好,我们也相信您已经妥善处理了相关问题。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们还是希望研究所能派出一名顾问,协助警方调查。”
齐思钧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吹过的风声,轻轻掀起病房窗帘的一角。警察将记录仪收回口袋:“那我们今天就先回去了,之后会与齐所长保持通讯,沟通协助调查的具体安排。”
就在警察准备离开的时候,齐思钧忽然开口:“其实,我已经有了适合的人选。”
站在他身旁的郭文韬闻言,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转过头,目光带着些许疑问地看着齐思钧,但并没有开口。
“请问是谁?”
“文韬,就是站在我身旁的这位仿生人。”齐思钧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房间里进入一种奇妙的停滞感。
站在门口的两名警察面面相觑,显然对这个回答非常意外。他们原以为齐思钧会推荐某位研究员,或者是专门负责仿生人安全测试的技师,而不是——一个仿生人。
“齐所长,这件事关乎人类的安全,警方希望得到研究所专业人士的协助。”警察的语气微妙地变化了些,带着严厉,似乎在提醒齐思钧,他不能敷衍警方。
齐思钧语调温和但坚定:“你们误会了,文韬是首都陆军研发的最高性能仿生人,他的作战能力、逻辑推演和数据分析能力都是顶尖的,协助调查这起案件,远比任何人都更合适。”
警察们神情复杂,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郭文韬身上,重新审视这个站在病房里的仿生人。他们当然听过首都军方的仿生人计划,但那毕竟是军方的机密,他们无法确认齐思钧所言是否属实。
郭文韬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可是……”其中一位警察还想说什么,显然仍然有些犹豫,但他的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齐所长既然这么说了,我们先向上级汇报一下吧。”
片刻的沉默后,警察最终点头,带着些许疑虑应下:“好,我们会将您的建议提交给上级,之后再做决定。”
他们离开病房,房门重新关上。
郭文韬一直沉默地站在床边,目送警察离去,直到病房的门完全合上,他才缓缓转回头,目光直直地盯着齐思钧。他的眼神里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愠怒,但他仍然保持着足够的克制。
“为什么?”他开口,嗓音紧绷,“为什么要让我来负责这件事?”
他一步步分析道:“我只是一个仿生人,而且我的身份从来都是研究所的保密项目之一。让我参与警方的案件调查,尤其是在这样敏感的情况下,这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甚至有可能适得其反。”他语速加快,“而且,我的任务是监视蒲熠星,不是去和警方共事,甚至是成为他们调查的一部分。”
他抿了抿嘴角,语气变得更加严肃:“如果这是你的某种策略,如果你察觉到了危险,想要把我推开,想让我远离你,那我绝对不会同意。”
他面对齐思钧很少有这样强硬的语气,甚至说是从来没有。
齐思钧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但更多的是认真。他调整了一下靠在床头的姿势,缓缓开口:“文韬,我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你来负责这件事。”
郭文韬微微一怔,眉头蹙得极深,对这句话的真实性感到不可置信。
齐思钧继续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吗?想要做些可以直接保护研究所、保护我的事?这次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语气诚恳:“你知道研究所的特殊性,也知道我们一直以来承受的压力。这次爆炸案牵扯到仿生人,如果警方的调查方向走偏,或者被某些势力利用,最终可能会让研究所陷入前所未有的麻烦。甚至,让你陷入麻烦。”
郭文韬沉默了,但他还是充满疑虑,带着他惯有的谨慎和不安。这是他们相处的两年里,齐思钧第一次真正让他以一个“个体”的身份去参与人类社会的事务,而不仅仅是一个工具,或者一个需要隐匿的存在。
“你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低声问。
齐思钧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思索:“我没有隐瞒你任何事的意思。”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随后才继续道:“刚才警察问我有没有启动Android Lock时……事实上,”齐思钧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子边缘,“我当时是反应过来了的,理论上,我是有足够时间说出Android Lock的。”
“可是……我没有。”
郭文韬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想要打断齐思钧,质问他为什么做出如此危险的举动,但最终隐忍了下来。
齐思钧继续道:“我当时冥冥之中感觉,就算我下达了Android Lock指令,对面的仿生人…也不会有任何效果。”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更沉了几分。
“这只是我的直觉,”齐思钧叹了口气,“确实没有任何事实依据。但如果我当时真的喊出了指令,而那个仿生人却没有停下,那么在场的所有人都会知道,Android Lock可能已经失效,或者在某些情况下无效,而这会带来比爆炸袭人更严重的恐慌。”
他轻轻闭了闭眼睛:“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说完,他看向郭文韬,目光真诚:“你也许不能理解,但我向你保证,我不是故意要将自己置于险境……我只是……不想让事情变得更糟。”
郭文韬看着齐思钧,半晌,他败下阵来,那抹不安和愤怒终于渐渐平息。他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沉默地坐了下来,垂下眼帘,像是在消化这些信息。
他没有说话,但齐思钧知道,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解释。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落在床沿,勾勒出斑驳的光影,与医院独有的寂静交织成某种沉静的氛围。
齐思钧终于放下一口气,闭目养神片刻。随后,他突然想起:“阿生呢?他的情况怎么样?”
“蒲熠星刚刚传讯过来,说已经基本修复好了阿生,但……”郭文韬停顿了一下,“但他的很多核心部件受损严重,必须更换新的模块,这意味着他的系统会被重置。”
“记忆……也会消失?”齐思钧喃喃道,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郭文韬点点头,目光停留在齐思钧的脸上,观察他的反应。
齐思钧眼中浮出一丝苦涩。半晌,他才轻声道:“……人还在就好。”
“……只是个陪伴型仿生人而已,记忆消失并不影响他的功能。”
郭文韬并不擅长安慰人。仿生人的记忆不是人类的记忆,它可以备份、可以删除、可以重写,就像他自己。理论上来说,只要硬件完好,阿生还是那个阿生。但他又知道,齐思钧的想法并非如此。
齐思钧勉强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这并不只是“一个陪伴型仿生人”的问题,阿生这些年一直陪在他身边,有些东西,是无法被替代的。
齐思钧身上有伤,情绪又有些低落,照理说他应该留给齐思钧一些时间休息,但郭文韬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问出从刚才起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刚才你在介绍那个仿生人的型号时,你没说实话,或者你没有全部坦白。”
这句话让齐思钧微微抬起眼,他没有否认,而是坦然地承认:“嗯,确实没有。”
“为什么?”
齐思钧深呼吸几次,平复自己的情绪:“因为我发现,那名袭击者的型号,与研究所前段时间袭击技师的仿生人是同一个系列。”
“这种普通型号有很多厂家都在生产,所以并不代表什么,”齐思钧揉了揉太阳穴,神情带着些许疲惫,“如果这是巧合,那就罢了;可如果不是……那就意味着,这一切并不是单纯的孤立事件。”
“研究所已经不是第一次遭遇异常了,而这一次,事件发生在研究所之外,这说明什么?”
郭文韬没有接话,但眼神沉了下来,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在研究所以外,也开始有仿生人袭击人类了。”
如果这是一种病毒,它正在扩散。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郭文韬思索着,他的系统在飞快地分析着齐思钧的推测,同时,他也察觉到了齐思钧的迷茫。
“所以,”郭文韬开口,“你才把这件事交给我?事态开始严重了,有些时候可能需要我介入采取非常手段?”
齐思钧颔首:“是的。现在我身上有伤,短时间内必须回研究所待着,还得继续处理与化工厂的合作。我也得防备曹恩齐,不管是他会不会趁机做出什么,我都不能大意。”
“我把这件事交给你,不是因为我想推开你,而是因为我信任你。”
郭文韬感觉他被触动了一瞬,他终于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这时,他想起了另一个问题:“那蒲熠星的监视工作怎么办?”
“我会处理。等时机合适,我会向他阐明我们的计划。”
郭文韬没有再追问,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微微收紧。他知道,从今天开始,他存在的目的已经发生了变化,而他自己,也正在一步步迈入更幽谧更黑暗的森林之中。
而这一切,究竟会把他带往何处,他不知道。
齐思钧的目光落在窗外,看着远处的天际线。
希望在事态彻底失控之前,他们能找到这一系列事件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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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文韬是在傍晚回到研究所的,他先去检查了阿生的情况,然后和蒲熠星分享了齐思钧的现状。
“小齐哥给了我一个新任务。”
听到这句话时,蒲熠星正低头调整一块机械臂的关节,手里的螺丝刀停顿了一下,随后缓缓抬起头。
“你?”他眉毛微挑,似乎没反应过来,“任务?”
“对。”郭文韬轻轻点头,目光坦然。
蒲熠星迅速把螺丝刀往桌上一丢,靠在椅背上,颇为震惊地看着他:“齐思钧让你做什么?”
“协助警方调查。”
这下蒲熠星更愣住了,他的目光从郭文韬的脸上移开,像是在回味这句话的荒谬感。协助警方办案,这不算太大的权利,但也绝对不是仿生人能接触的范畴。
齐思钧似乎有点太看重郭文韬了。他有些太信任郭文韬这个仿生人了。
蒲熠星思绪的末端划过一个念头,但他没抓住。
惊讶之余,他随即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仿生人从他身边离开,意味着他少了一个潜在的威胁。而他手中的密匙,更是让他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了一步。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不由得轻松了几分。
下班的时间到了,当他起身准备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郭文韬仍然稳稳地站在原地,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蒲熠星停下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还不走?”
“我的任务是从明天开始。在这之前,我的职责还是要看着你。”
蒲熠星额角跳了一下,扶住额头,痛苦地叹了口气。忍耐!忍耐!就剩最后一天了!
夜幕渐渐降临,研究所园区的灯光零星亮起,稀疏的白炽光洒落在走廊和实验室的窗户上。天色已晚,空气微凉,远处偶有虫鸣声,整座研究所安静得像一座沉睡的钢铁森林。
蒲熠星的宿舍位于园区的最东侧,他沿着主干道缓步前行,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他的步伐不紧不慢,悠悠然然。
然而,当他走到岔路口准备拐向自己宿舍的时候,脚步顿住了。
他发现身后,那个熟悉的仿生人,仍然不疾不徐地跟着自己,始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蒲熠星无语:“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我要负责到最后一刻。”
“前面就是我的宿舍了,到这里就可以了。”
“我还要充电,那边有储蓄仓。”郭文韬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回研究所充。”
郭文韬撇了撇嘴,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委屈:“不要,研究所没人,冷清。”
蒲熠星一愣,随即有些哭笑不得。怎么着,仿生人也会觉得寂寞吗?然而,当他看到郭文韬那双略带执拗的眼睛时,心中切实迟疑了。
此刻的研究所比平时还要冷清。齐思钧在医院,阿生还在维修,齐思钧的办公室里唯一的活物就是那盆无人打理的绿植。整个园区被夜色包裹着,安静得像是一片失去了温度的荒废世界。
路旁的路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吸引着几只飞虫围绕着它旋转,发出细微的嗡嗡声。蒲熠星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他低头看着眼前乖巧的仿生人,竟无端生出有点可怜的感觉。
他别开视线,干咳一声,狠下心来:“那行,你就在这等着,我去储蓄仓帮你拿电池。”
说完,他转身快步走向黑暗中的储蓄仓,脚步急促而坚定。跑远时,他还不忘接连回头看郭文韬的位置,确认对方是否真的听话地站在原地。
“你不许动啊。”他远远地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清晰。
郭文韬就真的没动过地方,目送蒲熠星跑进黑暗,又从黑暗中钻了出来。
蒲熠星跑得很急,额角沁出了一滴汗,在路灯的照射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亮晶晶的,像一颗小珍珠。郭文韬目光落在那滴汗珠上,视线停留了片刻,突然弯起唇角,轻轻笑了。
“干嘛?”
蒲熠星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一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一边皱眉看着他,“有什么东西吗?”
仿生人眨眨眼,慢悠悠地开口:“你头上有小星星。”
“哈?你开什么玩笑。”他将电池丢进郭文韬的怀里,“快点,就在这,我看着你充。”
郭文韬接住电池,低头拔出接口,熟练地插进自己后颈的接收器。微弱的蓝光在他的后颈亮起,像是某种生物体征的脉搏闪烁。他盘腿坐在路旁的草坪上,仰头看着蒲熠星,似乎对这件事很不理解:“为什么非得让我在这里弄啊。”
“根据我的经验,”蒲熠星抱臂看着文韬,“你靠近我,准没好事。”
“所以我,”蒲熠星后退到小路另一侧的草坪坐下,还是臭着脸看着文韬,“要亲眼看着你充完,回你平常晚上待的地方,关机,然后我再回宿舍。”
夜风轻轻地拂过,带起草叶的轻微颤动。两人相隔一条小路在草坪上对坐,场景稍微有些好笑。
安静了半晌,反倒是蒲熠星率先有点坐不住了。
他今天实在是心烦意乱。
下午和曹恩齐的那场对话让他的思绪乱作一团。他回到工作间,本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整理思路,但心里那点烦躁怎么都挥之不去。
他甚至尝试让自己补个觉,毕竟他的精神状况本就不好,可惜还是一如既往地失败了。翻来覆去,闭眼又睁眼,明明身体疲惫至极,但精神却像是卡在一根紧绷的弦上,怎么都松不下来,他索性放弃。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时间,郭文韬又窜到他眼前继续跟屁虫行为。蒲熠星瞬间升起了一种想穿越回中午、暴打当时莫名其妙伤感春秋的自己的冲动。想眼前这个仿生人?他怕不是被曹恩齐下毒了临死前的幻觉!
不过,想到今天之后终于能摆脱郭文韬,蒲熠星的心情很快就雀跃起来。他并不担心会错过什么爆炸案的情报,因为在郭文韬回来之前,唐九洲就已经把警方调查到的所有资料发到了他的终端上。甚至连警方需要研究所派一个顾问的事情,他也一清二楚。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个人选竟然就是郭文韬。
“聊天吧,要不然干坐着太无聊了。”蒲熠星两只手放在身后,撑在草坪上,仰头对着星空。夜空中繁星点点,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他的语气轻松,仿佛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郭文韬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地上的沙砾和小叶片,点了点头:“聊什么?”
蒲熠星歪头看着郭文韬,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他突然问道:“你很紧张吗?”
郭文韬手上的动作一顿:“什么紧张?”
蒲熠星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你的新任务啊。你要成为大侦探了,不紧张吗?还是说期待?兴奋?不对,你们仿生人会有这种东西吗?”
郭文韬沉默了片刻,目光微微闪烁,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片刻后,他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别的仿生人,我是有的。”
蒲熠星眼中闪过一丝兴趣。他其实很早就想问了,郭文韬的情绪模块是谁设计的,竟然如此逼真。但他压下了这个疑问,因为现在的氛围和时间都不合适。
“我,确实很紧张。”
蒲熠星挑了挑眉:“因为你之前跟我说过,你从没出过研究所?然后一上来就是这么艰巨的任务?”
郭文韬没有立即回答,额角的光圈开始疯狂闪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憋出一个简单的嗯。
为什么齐思钧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出任务呢?蒲熠星产生这个疑问。啊,问题真是越来越多了,脑袋疼。
蒲熠星觉得没趣:“看你心不在焉的,算了,你来换个话题吧。”
“嗯……”郭文韬这回回过神来,微微张嘴,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问道:“首都,是什么样子的?”
蒲熠星愣了一下,没想到郭文韬会问这个问题。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无数画面,但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没等他接话,郭文韬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虽然军籍在首都,但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我从来没离开过研究所,没用过自己的眼睛看过首都,完全没有概念。”
他顿了顿,目光放空:“研究所的很多人说,那里很漂亮,很浮华。”
郭文韬闭上眼睛,似乎在努力感受那些他从未亲眼见过的景象。他的声音轻柔,像是梦呓一般。
高楼林立,灯火彻夜不灭,各式各样的霓虹灯牌在天际浮动,五颜六色的飞艇和飞行器穿梭在空中,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全息投影的可爱小人驻守在每一个街角,不厌其烦地向行人推送广告,或者发布最新的天气预报。
街边的酒馆夜夜不打烊,玻璃橱窗里的一周换一个主题,从复古欧式到赛博朋克,每天都有人为此驻足拍照。交警在主干道上忙得焦头烂额,试图管住那些踩着地面磁悬浮、时速高达三百公里的豪华跑车。人类与仿生人并肩行走,穿着考究,谈吐优雅,沿街传来的笑声交错在夜色之中,带着都市独有的繁华喧嚣。
更靠近核心区域,空中的飘带和彩绘如流动的星辰,建筑的外墙倒映着整个城市的光影,极具设计感的雕塑点缀在广场中央,像是一座王宫的后花园,簇拥着国家的中枢。临近的街道上还能看到如今极其昂贵的鲜花,而十字路口的信号灯柱上,总有一小群鸽子停驻,安然地注视着城市的流光溢彩。
“他们说,连那里的风都是轻柔、和煦的,雨水也带着丝丝甘甜。”
郭文韬睁开眼睛,望向蒲熠星,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一些:“你能告诉我,首都,真的是这样的吗?”
“……”
人类长久没有回答。
他只是坐在那里,膝盖微蜷,双臂抱着自己,像是用这个姿势把自己裹进了一道无形的防线里。他的眼神落在远处,仿佛穿透了所有风景,落在更遥远的地方,落在记忆深处。
“……蒲熠星?”
郭文韬意识到对方似乎沉默地过久了。
人类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他换了一个姿势,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能让他感到一丝安全感。他的声音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它在一部分人的记忆中,当然很美好。”
他说完,伸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指尖摩挲着那些松散的尘埃,感受着那些细碎的颗粒从指缝间滑落,感受着它们粗糙的触感,在掌心散开、滑落,像是流逝的某些东西,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抓住。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借此平复内心的情绪。
他忽然反问道:“你向往吗?”
郭文韬望着天空,鹅黄色的灯光洒在他的身周,星光倒映在他的眼中,整个人几乎是半躺在嫩绿色的草坪上。他朝天伸出一只手,像是要去捕捉那遥远的星光。
他的眼神是那么透彻,似乎能透过错杂交织的星轮看穿一切。
他摇摇头。
“能和在意的人在一起,才算是向往吧。只是一座漂亮的城市,也没有意义。”
晚风拂过,发丝飞扬在空中,有一只小蝴蝶翩翩飞来,落在郭文韬的头顶。
小路的另一侧,蒲熠星的身影几乎完全缩退到阴影之中,像是一块被夜色吞没的孤石。光照不到他的脸,只有他手中高举的那一捧泥土,有幸享受到一些光的照拂。
蒲熠星的手慢慢侧倾,泥沙一粒粒从掌心划落,纷扬飘落的尘埃给他陇上一层幔帐,衬得他的身影更加模糊。
他彻底被灰尘笼罩住了,仿生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头顶的蝴蝶感受到了什么,颤动着翅膀飞走了。
蒲熠星看着它消失的方向,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和揶揄:“小仿生人,爱情电影看多了?”
郭文韬还维持着仰望星空的姿态,指尖在空中缓缓划动,像是在描绘不存在的轨迹,他的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这不是你们人类天天挂在嘴边上的大道理之一嘛。”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带着些柔和的笃定:“况且,我也觉得挺有道理的。”
“就像我现在,我觉得跟在小齐哥身边就够了。”
蒲熠星微微一怔。
沉默在他们之间延续了几秒,蒲熠星低头拨弄地上的草叶,手指摩挲着叶片的边缘。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投向远处,声音低了几分:“……我不常想起那个地方,毕竟我可是被通缉的大坏蛋嘛。”
郭文韬额角的光圈一闪一闪,他的目光始终专注在蒲熠星的身上,凝视着,沉静而坚定。
“不。”
蒲熠星抬起头,眉头微皱:“什么?”
郭文韬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相信你是,能做出用炸弹谋杀了十一个人的人。”
蒲熠星的瞳孔微微收缩,震惊、诧异、错愕,同时又夹杂着一丝无法言说的触动,那是一种埋藏在他内心深处许久的压抑,在被轻易揭开后,他竟然没来得及掩饰。
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膝盖上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他几乎无法承受的重量。他自己早都已经接受了这种扭曲的标签,接受了自己必须在这个身份下生存的现实。
郭文韬竟然信任他。
那双眼睛清澈而坚定,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伪装和防备。
他强行压下内心的澎湃,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他的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声音故作轻松,却掩不住那一丝颤抖:“啊呀,来监视我这个恐怖分子,结果把自己陷进来了嘛。”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试图用玩笑来掩饰内心的波动,“小仿生人,说了你要少看点爱情电影。”
郭文韬并没有搭理他强撑的话语。
“是不是?”郭文韬轻声说,“你告诉我。”
他是在认真地等待着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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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熠星并不想给予他这个答案。
2072年4月10日,首都第四区兰容私人会所宴会厅发生爆炸事件。事发当时,时任陆军副司令郭上将正在该地点召开闭门会议。爆炸造成包括三名高级军官、一名下级军官及七名平民在内的共十一人死亡,另有二十余人受伤。
经现任陆军总司令袁明辉下令调查,相关证据指向案发时同样身处兰容私人会所的中央大学意识海研究部门研究员蒲熠星为主要犯罪嫌疑人。案发后,该嫌疑人成功逃离,并潜逃至沦陷区。
他的指尖摩挲着掌心,指甲几乎要抠进掌肉里。自己此刻的心跳有些快,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无措。
“……说过了,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
他语气恢复了几分平静:“你脑子里的意识海故障,是怎么了?”
郭文韬微微一愣,似乎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转移话题。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对蒲熠星的回避感到无奈。
“这不公平。”他看着蒲熠星,语气带着一点控诉,“你只要检查了就知道。”
“但你主动配合,能节省我很多时间。”
他们之间的距离仍旧隔着一条小路。
仿生人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主动妥协。
“最近一段时间,我关机之后,总是还能‘看见’东西。”
郭文韬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地面划着圈,直到一只趴在膝盖上的小虫子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轻轻一弹,昆虫晃了晃翅膀,飞向夜空。
“应该是意识海在后台做数据整理时蹦出来的一些乱流吧。”他回想,“没什么大影响,但就是,不太寻常。”
蒲熠星坐直了一些,眼里闪过一丝感兴趣的光:“你看到了什么?”
“自己和一个看不清脸的人类小孩。”郭文韬在空中比划了一个高度,“大概这么高吧,也就六七岁的样子。”
蒲熠星轻轻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你们在做什么?”
“在一个很宽敞的院子里,我在陪他玩。”郭文韬皱起眉,眉间流露出一丝不解,“这才是让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的确。”蒲熠星撑着下巴,“毕竟一上来就给人致命一拳的大哥哥看起来实在不怎么友好。”
郭文韬瞥了他一眼,没法反驳。
“很宽敞的院子啊……”蒲熠星拖长了尾音,意味深长地看着仿生人,“不会是你之前在首都陪某个小少爷,人家玩腻了,把你给甩了吧?”
“滚。”郭文韬面无表情地捡起一块石头,毫不犹豫地丢了过去。
蒲熠星早有防备,轻轻一侧身,石头擦着他的耳朵飞过,落在草丛里。他摊开手,一脸无辜:“是你想太多好吗,人类小孩对待玩具见一个扔一个。”
“而且我这段时间应该想办法改改你这个一激动就使用暴力的行为,太不文明了。”他满脸嫌弃。
郭文韬冷哼:“就你那三脚猫技术还想操控我?我现在甚至觉得你连这个问题都修不好。”
“意识海嘛,”蒲熠星耸耸肩,“整个国家也没几个能彻底搞懂的专家。”
“再说,”他刻意卖了个关子,嘴角微微上扬,目光深邃地望向夜空,语气终于稍许轻快了些,“我们人类,对这种情况有一个很浪漫的叫法。”
郭文韬原本不以为意,闻言却微微侧过头,眼神带着好奇:“是什么?”
“清醒梦。”
“清醒梦……”郭文韬眼帘低垂,默默咀嚼着这三个字眼。
“人类会做梦,有心理和生理两种因素,但至今人类也无法彻底解释梦形成的机制。”
梦基于记忆和感官,快乐的,悲伤的,愤怒的,恐惧的,人类的大脑在清醒时经历的时光,一部分会在睡眠时重现,而身体经历的深刻回忆也会不断跳出来,彰显它的存在,被自己的意识重新领略。
人类的清醒梦代表着他们可以在梦中保持清醒,知道自己正在做梦,甚至还可以控制梦中的人与事。
对于人类来说,梦是某种情绪和记忆的投影,是意识深处最真实的展现。而对于仿生人呢?
“但仿生人……”蒲熠星停顿了一下,“没有真正的意识,没有真正的记忆,没有真正的睡眠。这种由数据乱流随机投放的记忆影像,勉强可以称之为清醒梦吧。”
“我也会做梦。”
仿生人低喃,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期待蒲熠星的某种回应。
蒲熠星下意识想出声挖苦,可发现自己怎么也张不开嘴。
他突然意识到,郭文韬其实是在寻找一种,甚至称得上“自我”的东西。他好奇这个世界,好奇他遇到的人们的故事和记忆,他想要借助周围的人类,来弥补自己身上缺失的东西。
这个认知让蒲熠星心底泛起一丝涟漪,他盯着对方的脸看了一会儿,最终他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起身跨过小路,走到郭文韬身前。
仿生人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到他的靠近。
蒲熠星绕到郭文韬背后,蹲下身,手搭在他的脖子上。接口的指示灯,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绿色。
“已经好了。”
蒲熠星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意,也比刚才柔和了不少。他动作熟练地帮郭文韬拔下充电线,手掌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仿生人这才回过神,歪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仍然带着一点尚未从思考中抽离的惘然。
蒲熠星直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朝着前方的路努了努下巴。
“走吧,太晚了。””他的声音听上去终于松懈下来。
郭文韬慢吞吞地站起身,手里握着那块已经被耗尽能量的电池,指尖习惯性地摩挲着电池表面。他低头盯着它看了几秒,眼神恋恋不舍。
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猛地抬头,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已经迈出几步的人类身上。
“等一下。”
“你说过的。”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在夜色里透着幽蓝的光,“你要回答我,是不是真的你杀了那些人。”
蒲熠星语调轻松得像是在拒绝回答一个无聊的问题。
“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懒洋洋的,带着点故意的拖沓,头也不回地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步伐轻快得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郭文韬气结,他第一次面对人类的赖账。
蒲熠星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他的身影逐渐没入夜色中,在路灯光晕下,背影被拉得很长,像是一个即将消失的幻象。
仿生人的眸光跟着那道影子移动,一种微小的波动在意识海中震荡。
他突然有点不甘心。
他向前跨了一步,眼睛仍然追随着那道背影,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大上一些——
“晚安!”
声音在夜色中清晰地扩散开来,蒲熠星的步伐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下一秒,蒲熠星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渐行渐远。在他即将完全消失在夜色中的时候,风中飘来了一个低沉至消散的声音。
“晚安。”
。
唐九洲最近很忙,所以连带着,黄子弘凡也很忙。
先是因为一些突发情况,蒲哥和他的联络渠道需要重新建立,这个虽然不难,但占用了他很多时间。
其次,他得完成他哥新交代的任务,想办法先一步警方查清化工厂爆炸案。他得抢在警方之前查明幕后黑手,否则等警方彻底封锁信息,他们就只能被动接受官方给出的结论了。
最后,也是最让他头疼的:他得试图阻止他哥抽风。虽然他清楚自己的努力大概率是徒劳的,但为了整个团队的安全,他不得不孜孜不倦地深挖那个叫郭文韬的仿生人的身份。与此同时,他还得时刻警惕,防止自己被尾巴追上,随时面临被抄家的风险。
这份心情在他得知x送来了有效情报,而自己却晚了一步时被无限放大。唐九洲虽然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争宠的小孩,但他也有自己的小骄傲。
然而,有关于郭文韬的信息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这个世间抹除了一般,所有资料都被人为隐藏得滴水不漏。唐九洲从最初的焦急逐渐转为无奈,最终只能切换思路,从郭文韬现今的监护人下手。
他调出了幽灵邮件中关于齐思钧的情报页,在信息库中快速扫过,他仔细翻阅、交叉比对着浩如烟海的数据。直到,他的目光在一处信息上停住了。
一个人名跳出来,唐九洲觉得眼熟,他唤来石凯帮他一起辨认。
“周峻纬?”
石凯挑眉:“这人啊,我知道他,从好些年前就一直在沦陷区的悬赏名单上挂着,可惜没人得手。”他语气中带着几分遗憾,看来他当年也曾试图摘下这笔天价悬赏,但最终无功而返。
“他是谁啊?”唐九洲疑惑。在队伍里,他是头脑派,不太关心武斗派的那些事。
石凯扯了把椅子在唐九洲身边坐下:“M国军用仿生人研发的鼻祖,这人是个天才。”石凯的语气不带任何夸张,“M国的军事力量能发展到今天这地步,少不了他当年打下的基础。军用仿生人的雏形,最早就是他做出来的。”
“这么说,他是不是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
“那可不。”石凯点头,“所以我们这边不少人对他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手刃了他。”石凯抬了抬下巴,“只可惜这家伙一直被保护得很好。”
“怎么个好法?”
“军方把他当成战略级资源,层层保护,不让他离开首都半步。别说普通的赏金猎人了,连最厉害的精锐都摸不着他的影子。”
唐九洲滑动鼠标:“不太对吧,要真重要到这种程度,M国还能让他天天抛头露面?”屏幕上显示着一篇过去的采访稿。
“要不说这人是个天才呢。”石凯继续道,“我听说这家伙本来不是专门搞军用仿生人的,纯粹是业余时间随便玩玩,就做出了雏形。”
唐九洲微微瞪大眼睛:“随便玩玩?”
“对,听说最早只是他的私人研究,结果军方看上了,给他开高价让他加入,但是他拒绝了。”石凯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近乎骄傲的神色,“他一直独立搞研究,不愿意被收编。”
唐九洲盯着石凯:“怎么听起来,你还挺佩服他的?你赚不到这钱不气?”
“没用啊,”石凯语气变得有些戏谑:“这家伙已经从名单上撤下去了,因为——”
“前两年,他被判刑了。”
唐九洲一怔:“监狱里不是更好下手?”
“他没进监狱,直接死刑了。”
唐九洲皱起眉头:“怎么回事?为什么?”
石凯敲了敲屏幕,指着一行陈旧的报道:“叛国通敌,军方指控他泄露了军用仿生人的技术给了邻国。”
“真的假的?”唐九洲难以置信,“不会是军方自己拿不到技术就眼红吧?”
“我也觉得有猫腻啊,”石凯耸了耸肩,“但是我们谁都不知道,军方的内部判决,根本没公开审讯过程。”
唐九洲半是调侃半是感慨地说道:“哎,跟国家和军队的人打交道,感觉做他们这行不比我们安全哈。”
石凯闻言嗤笑了一声。
唐九洲还想再问点什么,但石凯突然打断了他:“哎,你不是查那个谁,郭文韬吗,这跟他有啥关系?”
唐九洲见状向石凯解释了自己的心路历程,他调出相关的资料:“我发现啊,齐思钧对外的履历,刚好缺了他在周峻纬的私人实验室工作这段。”
“其他的呢?”石凯追问,“有没什么更大的问题?”
唐九洲皱眉思索:“目前,没找到什么硬伤。”
“不会是刻意抹掉的那种吧?”石凯的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
“没有,就是对外宣传里压根不提这回事,”唐九洲敲了敲屏幕,“但如果往深里查,还是能找到痕迹的。”
石凯摸了摸下巴:“周峻纬的实验室,人多吗?有多少秘密项目?”
“挺多的,都挺多的。”唐九洲翻阅着资料,“实验室规模不小,周峻纬手底下的项目分布广泛,光是公开的信息就列了好几十项,涉及的领域很杂,有不少和军事无关的东西......嗯,看上去他主攻的方向是意识海和仿生医疗。”
“那齐思钧,这算…也挺正常吧?”石凯有些迟疑,“毕竟这些东西写在简历上,感觉不太好……”
“是这个道理吗?”唐九洲语气带着些怀疑,“如果只是为了面子问题,那齐思钧完全可以换个说法嘛,毕竟这些项目都很有含金量。”
石凯张了张嘴,想反驳,但他也说不清楚。
毕竟他们谁都不知道。那种生活离他们太远了。
周峻纬当年下属的研究机构和项目多如牛毛,如果要一个个排查,那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唐九洲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信息列表,眉头紧皱。他有种预感,这里面肯定藏着什么东西,但光凭他目前掌握的知识,他还摸不到那个突破口。
房间角落里,一直沉默的黄子弘凡突然开口:“我来帮你吧。”
石凯嫌弃地伸手指了指他:“我刚才就想问了,他为啥在这?”
唐九洲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些事之前我都是和蒲哥讨论着来的,我自己做感觉思路总是不顺畅。”
石凯听了这话,啧了一声,不是因为嫌弃唐九洲,而是因为他还是不喜欢这个仿生人。他对黄子弘凡,始终保持着戒备。
石凯一直牢记着蒲熠星交给他的任务,他需要照顾好小队,照顾好唐九洲,确保他的安全,可黄子弘凡就是个巨大的未知数。在沦陷区的时候,他和队里的人一样,向来不信任仿生人。在他的认知里,仿生人要么是军方的武器,要么是黑市里的危险物,无论哪一种,不喜欢,不习惯,也不放心。他怕自己有什么疏忽,让同伴们受到伤害。
话虽如此,他也不能否认他们如今确实需要借助仿生人的力量。但依赖一个仿生人让他极度不适应,他更习惯把自己的性命掌握在自己手中。在战场上,他会依赖同伴,但那同伴绝不是仿生人。
石凯心里不是没火的。他对唐九洲对自己技术的轻信,对黄子弘凡这个家伙越来越频繁地介入他们的事务,都不满意。但他沉默地看着唐九洲眼下乌青的眼圈,他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他紧盯着黄子弘凡,后者仍旧是一副轻松的模样,一张笑脸让石凯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总忍不住想冲上去给这家伙一拳。
但他还是忍住了。他需要冷静,他需要成熟。黄子弘凡确实是个不稳定因素,但如果他真的会威胁到他们,石凯要做的不是现在就把他踢出局,而是先狠狠地利用他,榨干他的价值,然后,在合适的时机他会亲自解决掉这个麻烦。
看了一眼表,巡逻的时间到了。石凯和唐九洲打了一声招呼,起身准备出门,他离开前狠狠用眼神刮了黄子弘凡一眼,后者看见后冲他露出一个一如既往的开朗笑容。
石凯冷哼了一声。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他走出屋子,沿着熟悉的小巷检查自己设置的陷阱和报警器,然后听从唐九洲的吩咐在周围换上新的信号伪装器和干扰器,再绕道去观察周围的街区,一切如常。
一路走到最后一站,街区最热闹的酒馆,这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也是收集情报最好的地方。流言蜚语,在酒精的催化下,总能比平时多出点细节。
石凯和往常一样,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度数极低的啤酒,让自己融入这片喧闹的人群之中。他已经在这里晃荡了不少日子,和这些满嘴跑火车的大爷大妈混熟了,现在说话都不用刻意试探,大家自然会把新听来的八卦一股脑倒出来。
似乎这些人的家用仿生人最近的效率都变低了,要不是出门买菜回来晚,要不是送孩子上学迟到,他们最近动作总有些迟缓。主人们查了行程轨迹没有任何变化,不知道原因,唯一的解释就是速度变慢了。
石凯眼皮一跳。
一群人又以零件老化和软件更新开启新一轮讨论,石凯一直没插话,静静地听着他们讨论,直到他觉得这个话题差不多该结束了,才故作随意地开口:“要不,送到研究所去看看吧?”
他的语气很自然,就像是个随口提议的旁观者,“他们得负责售后嘛,专业的,肯定比咱们靠谱。”
听他这么一说,酒馆里的人纷纷附和。
Chapter 24
Notes:
简介里写了,此文最早的构思始于20年,当时仙子们都还没陨落,所以初设的角色性格都相对冷一点。
结果现在我经常写一半自己想笑。
Chapter Text
早上在研究所大门送走郭文韬后,蒲熠星回到自己的工作间,今天他要趁着研究所少了两位监督者,利用曹恩齐的密钥潜入西区。
然而,或许是所长不在的原因,他完全没想到,今天研究员们的摸鱼兴致竟然高涨得离谱。大家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而最倒霉的是,他的工作间竟然成了今天的社交聚集地。
“白技师,忙什么呢?”
“我们刚才在讨论,要不一起去医院一起慰问一下齐所长?”
蒲熠星:“……”
他手里转着小工具,他需要尽快找机会脱身,否则今天的潜入计划就泡汤了。一开始,他还试图用阿生作为借口。
“这孩子核心损伤挺严重的,我得集中精力修复。”他语气严肃。
可惜,他高估了研究员们的自觉性,低估了他们摸鱼的意志。
蒲熠星脸上的微笑几乎要维持不住了,他很清楚,阿生已经基本修复完成,但他不得不强行拖延时间。毕竟,这是他目前唯一能用的借口。于是,他只能装模作样地继续检查阿生,手指拨开小仿生人额前的刘海,假装仔细端详他脸上的微小纹路,试图给自己创造脱身的机会。
就在这时,一个研究员随口冒出一句话:“哎,你们觉不觉得,阿生看起来有点像白技师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阿生和蒲熠星身上。
“诶,还真有点像。”
蒲熠星听到这话,也仔细端详起来。
之前因为他知道阿生搭载了共鸣系统,有些抵触,会刻意避开,或者不去注意他。现在这么一看,似乎眉眼之间确实有点神似。
“像是白技师小时候的样子,”另一名研究员凑近端详了一会儿,突然提议:“哎,小白,你有你小时候的照片吗?对比一下?”
好机会。蒲熠星灵机一动,收敛起眼中的情绪,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惆怅,甚至隐隐透着一丝苦涩。
“我是孤儿,没有小时候的照片,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
研究员们的嬉笑声骤然停顿,有人低声咳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其中那个刚才兴致勃勃提问的研究员,脸色明显变得难堪,不知道该怎么圆场。
“没事。”蒲熠星扯出一丝笑,轻描淡写地摆摆手,表现出一副已经习惯的模样,“你们聊,我还有些活要干。”
借着这个沉闷的气氛,他终于成功让大家散去。
等到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后,蒲熠星在心里默默对那个研究员说了一声抱歉。
但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没有说谎。
今天他不打算做太多,他的目标只是踩点。齐思钧被留院观察了几日,他也不信郭文韬一天就能协助警方结案。他不想打草惊蛇,也不想在郭文韬和齐思钧面前暴露自己接受了来自曹恩齐的礼物。
潜入西区,必须选择最隐秘的路线。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选择自己曾经吃过亏的道路——仓库的通风管道。
他悄然回到宿舍,伸手到窗台外沿的花台底下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把手枪和一根携带病毒的数据卡,塞进夹克的内侧口袋。
这把手枪由透明材料制成,枪膛内装着特制的子弹,虽然威力远不及真枪,但足够在关键时刻击退敌人。唐九洲黑进许多研究员的账号,大量制造虚拟订单,通过不同的物流渠道分批次运送零件,再由石凯伪装成快递员,把藏有零件的包裹送入研究所。透明手枪放在盛水的容器中很容易隐藏,最终,他们在军队的眼皮底下成功将这武器带了进来。
仓库的看守是两个不用吃饭换班的仿生人,想办法绕开他们闪进侧门废了点时间。当初石凯炸开一个大洞的地方还支着脚手架,蒲熠星依靠记忆,摸到了墙角处的装着铁栏杆的通风口,双手戴着手套,硬生生给它拽了下来,然后猫腰钻进去。手肘和膝盖撑住冰冷的金属管道,缓缓向前匍匐而行。
这果然是一条通往西区的隐蔽路线。才爬进去不到几米,蒲熠星就发现了墙壁上的痕迹。他立刻停下动作,调整眼镜上的扫描器,几秒后,镜片上显示出前方拐角处有一个监控摄像头。果然,西区的戒备比其他地方要高出一大截。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从兜里掏出数据卡,放在嘴里叼着,然后用另一只手打开枪膛,装上特质子弹。手枪的材质让它在黑暗中几乎隐形,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枪口瞄准。一团黏糊糊的物质从枪膛里飞出,准确地黏在了摄像头的镜头上,监控画面瞬间被遮挡。
蒲熠星迅速贴身爬到摄像头下方,拆开它的外壳,将数据线插入摄像头的主控端口。几秒后,监控的指示灯闪了一下,画面传输被劫持,整个系统已经落入唐九洲的掌控之中。
眼镜片上跳出倒计时,这个病毒最多只能坚持三十分钟。
飞快定位通往地下的通风管道后,他再次匍匐前行。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更轻、更缓,确保不发出任何声响,管道内的空气潮湿,带着金属氧化的味道。十分钟过去, 背上已附上一层薄汗。
下到地下一层后,前方的通风口外是一处四面透明的房间,玻璃墙壁一尘不染,整个空间干净得有些不近人情。四面玻璃围成的收容室,毫无隐私可言,像是一个展览柜,仿生人被关在里面,任何一个从外面路过的人都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
蒲熠星的视线微微下移,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那里摆着一摞书,看不清封面。
他心里微微一沉,这就是郭文韬夜晚休眠的地方?
这个地方,不像是仿生人的常规存放区。相比起技术维护,这里更像是监视室,或者某种实验的附属空间。
蒲熠星没有贸然靠近,而是透过通风管的窗口仔细观察着房间的设计和内部设备。内部的陈设极为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空旷得不合常理。房间中,只有一套用于检测仿生人状态的简易设备和一个充电系统。其他常规收容仿生人的配套设施,比如架子、导线、数据监测台,全都没有。角落里有一张看上去十分舒适的躺椅,躺椅旁边还连接着几台悬臂的复杂装置。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台悬臂装置上,这东西的构造不像是专门给仿生人使用的,它看起来更像是某种医疗器械。
蒲熠星记住这个疑点,看了眼时间,继续往前爬。通风管道复杂得让人头皮发麻,他一路上遭遇了几次死胡同和至少几十米的黑暗,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从换气口外透进来的灯光。
还未看见屋内的场景,他先听见了不绝于耳的电子仪器声响,比他的工作间哪些滋哇乱叫的仪器吵了不止两三倍。蒲熠星好奇之余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这里恐怕就是“净化室”。根据这几天他收集的情报来看,净化室应该是研究所处理那些袭击人类的仿生人的空间。
蒲熠星压低自己的脑袋,缓缓向前移动,他用眼镜扫描了一圈周围的空间,确认这片区域内无人,便大胆地决定要下去一探究竟。
通风口的边缘冰冷坚硬,指尖触碰时带着一丝令人不适的湿冷感。他摸索了一圈,发现这一处通风口比他之前经过的任何一个都要更为牢固。蒲熠星屏息静气地取出小型工具开始拆卸,这比他预想的还要费时,几分钟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拆下的铁栏杆放到一旁,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抓住通风口边缘,缓缓缩身探出。落地时,他像一只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稳住身体后,他第一时间抬头观察四周。然而,仅仅一眼,即便是他,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从来没见过密密麻麻如此多残破的仿生人,眼前的景象,简直就像是某种残忍的屠宰场。
左侧的区域还算整齐,破损的仿生人被按型号归类,被摆放在各自的存放台上,仿佛是等待进一步分析的标本。
但右侧,不知是齐思钧没有时间整理,还是仿生人太多根本无处摆放,仿生人的残肢断臂混杂在一起,皮肤翻翘、机械骨架裸露,被撕裂的电线和脸散落在地上、桌上,悬挂在管道和钩子上,乱作一团。
那些挂在天花板上的仿生人,如同一具具上吊的尸体,他们被吊索捆绑,双脚微微晃动,仿佛随时都会从半空落下。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还有一排被剖开的仿生人头颅。他们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只有幽幽的指示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围绕这些头颅,电流时不时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像是某种诡异的信号干扰,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这可比恐怖片吓人多了。蒲熠星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他强忍着不适,开始翻看起这些残肢断臂。
除了关节处,大部分损伤是由子弹造成的,也就是说他们在袭击人类时,或者袭击之后,被赶来的警卫开枪击倒在地,然后被肢解安置在这里。任何能接入分析的芯片都被拆下来放在净化室角落的电脑旁边的柜子上,按理来说摆在蒲熠星眼前的都是废铁,可以直接扔进熔炉重复利用的那种。
但是蒲熠星看着一副已经扭曲失真的脸,毛骨悚然的感觉涌上心头。那脸上对他的怨恨好像还徘徊在他的身边,嘴角微微张开,仿佛在无声地诅咒着什么。空旷的眼眶中的射出恶毒的视线,让他觉得后背发凉。
他赶快将这些碎片扔到一边,跑去电脑处。他看着握在手中的密匙,脑中回想起唐九洲的话语。
“这个密匙的设计十分聪明。每个系统都会带有设计者或多或少的个人风格,而这个密匙显然是专门针对研究所的风格而生的,这意味着曹恩齐对最初设计研究所安全系统的人了如指掌。”
根据这几天的观察,蒲熠星发现齐思钧似乎只负责仿生人和行政上的事务,他本人对信息安全领域并不精通。
思索再三,蒲熠星深将密匙插入电脑。不一会儿,屏幕上果然显示出破解成功的字样,他现在可以自如读取净化室的资料了。
因为他控制监控系统的时间即将到点,没时间将所有数据带走,他没有选择复制这些资料,而是直接在净化室的电脑上查阅。反正今天他已经摸清了净化室的所在位置,以后再来取资料也不迟。
他迅速翻阅着文件,都是一些常规的仿生人测试、性能记录、修正日志,内容看上去规规矩矩,并无异常。系统里记录着那些被送入净化室的仿生人测试过程,每个数据都详尽列出,齐思钧显然是在努力找寻导致仿生人袭击人类的原因。然而,一份又一份报告的结论几乎都是相同的:未发现可疑原因。
蒲熠星一边浏览,一边不自觉地咬紧下唇,他继续翻找,希望能发现更多线索。
字符翻跃之间,蒲熠星余光捕捉到一张熟悉的脸。
郭文韬?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蒲熠星刚想点进去查看,眼镜上倒计时弹出了红色提醒,这意味着他必须尽快返程。
临行之前,他匆匆扫了一眼记录页面,只记下了文件的创建日期,蒲熠星脑子一转,这好像就是他来到研究所的第一天。
那天,他还跟着怒气冲冲的齐思钧去质询曹恩齐,接回郭文韬。
不对,那天不是在净化室啊,就是在一间普通的维修室啊?
那么,这条记录要么是在他被齐思钧和郭文韬赶走之后建立的,要么就是在他正式抵达研究所之前的那个清晨。
红色提醒的范围越来越大,蒲熠星只好停止思考,抽身离去。
顺利回来后,蒲熠星特地绕远到平时离他工作间很远的区域,给他那些摸鱼的同事营造出一种他这半小时是在别处的假象。
当他往回走时,他在一处电梯偶遇了那个叫小何的仿生人。
曹恩齐平时总是小何、小何地叫着,蒲熠星也从未听过这个仿生人的全名。小何似乎也乐意如此,只让旁人这样叫他,仿佛这个名字就是他唯一的标识。蒲熠星偶尔会想,这是否是曹恩齐的某种恶趣味,或者只是单纯为了方便。但无论如何,小何对这个称呼从未表现出任何不满。
蒲熠星很少在研究所内部遇见小何,后者似乎总是被曹恩齐派去镇上执行某些事务,与研究员们的日常交集并不多。门缓缓合上,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
蒲熠星犹豫了一下,想要开口搭话,毕竟他现在已经与曹恩齐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合作,和这个仿生人建立更好的关系或许并非坏事。 然而,他的视线落在小何的侧脸上,对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冷淡。
仿生人定能察觉自己正被蒲熠星偷看着,但依旧没有半点要回应的意思,仿佛他眼中除了主人的指令外,世间万物都毫无意义。蒲熠星最终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不喜欢与冰冷的机械打交道,而小何,似乎比他遇见的大多数仿生人更像一台纯粹的机器。
叮——电梯抵达楼层,门缓缓打开。蒲熠星跟着他一同走了出去,眼角余光仍落在他的身上,脑中无意识地回忆起过往的细节。小何总是沉默寡言,在曹恩齐身边也不多话,但在面对曹恩齐时,他的态度确实会比平时温和一些。然而也仅仅是好一些而已。
Chapter Text
若干日前,某一维修室。
目送着蒲熠星离开房间,齐思钧立刻关上门,脚步匆匆地走向郭文韬。房间内的光源并不明亮,映在齐思钧略显焦急的脸上,他伸手在郭文韬的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有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
郭文韬微微偏头,认真检查自己是否存在异常,片刻后才回答:“我目前没有察觉到任何问题。”
“小齐哥,曹恩齐他对我做了什么?”
齐思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快步走向电脑,飞速地调出系统记录。郭文韬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待。
齐思钧在一份系统日志里停了下来:“看样子…他把你的信息导入了净化室。”齐思钧的眉头皱紧,“他在对比你和那些仿生人的维修档案。”
“对比?”郭文韬不明所以,“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齐思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地看了郭文韬一眼,像是在衡量该不该告诉他更多的信息。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摘下眼镜,用指腹揉了揉鼻梁,低声道:“曹恩齐…可能是冲着你来的。”
郭文韬微微一怔,光圈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平稳,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讶异:“什么?他不是来调查袭击案的吗?”
“袭击案的确足够严重,甚至已经引起了首都的关注。”齐思钧轻轻敲了敲屏幕,“但还远远不到让军方亲自派人介入的程度。”
说着,他手指轻轻一滑,一封带有官方印章的文件出现在屏幕上,他示意郭文韬查看。
这是一封正式的授权调查任职书,上面清楚地写着,曹恩齐被赋予的权力,远远超过一般的案件调查官,甚至能直接调阅研究所的核心数据。更诡异的是,批示该任务的并非警方,而是军方。
郭文韬仔细地看向文件最后的落款,一行端正的签名跃入视野——袁明辉。
“曹恩齐一个普通的教授,没有军职,没有任何政府背景,为什么要让他来执行这项任务?”
他有些不确定,但结合到他之前调查到的曹恩齐的资料,他突然联想到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前任所长的原因?”
齐思钧晦涩不明地肯定:“有这个可能。”
无论是在外人还是他们两人之间,郭文韬都只称呼齐思钧为“小齐哥”,而非“所长”,因为齐思钧私下里一直以来都坚称自己的所长职位只是代理而已。郭文韬知道在齐思钧之前,这个研究所的秘密主人是谁。但那个人已经带着无法洗脱的罪名,被判刑、伏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郭文韬喃喃道:“为什么……研究所里那个人的遗留物早就被政府没收了,首都的学者们早该研究出所有可能隐藏的研究成果,为什么他现在还要来?”
齐思钧看着郭文韬,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和踟蹰,像是在思考着该如何说出口。他并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可这次,他罕见地在措辞上犹豫:
“文韬,你才是他最大的遗产。”
郭文韬微微睁大眼睛,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什么意思?”
齐思钧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在做某种心理准备:“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同吗?”
他低沉道:“因为你是他研发的原型机之一。”
郭文韬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惊讶。他只是安静地看着齐思钧,沉默了两秒后,语气平淡道:“这点,我早就猜到了。”
齐思钧看着他,半晌,轻叹了一声:“是啊,你这么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他靠着桌沿,手指无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当初把你从首都带到这座偏远的研究所,是为了不让你落入某些疯狂的人的手里。”
“那些人崇敬他,赞美他的设计,疯狂地追逐他的作品,想要复制他的智慧,但又忌惮他,恐惧他,害怕他真正掌握的力量。”齐思钧顿了顿,“他们剥夺他的自由,将他囚禁、抹杀,甚至在他的死后,仍然偏执地认为,他的造物身上带着反抗和背叛的秘密。”
“他们想要你,拆解你,研究你,剖开你的每一个零件,每一条指令,然后让你为他们所用。”
这些话语从齐思钧口中缓缓流出,每个字句都带着锋利的棱角,割裂着某些陈旧却从未消失的伤口。
郭文韬安静地听着,静静地消化着这些信息。同时,他感知到了齐思钧言语中的那种伤痛,那种难以言说的、隐秘的、沉重的痛苦。那种想要抽身而出,却又无法彻底割舍的情绪。
像是一个深陷泥潭的人,拼命想要拔出自己的双腿,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一次次拖回去。齐思钧的身影,就像是浸泡在粘稠的溶液里,无法挣脱,也无法彻底沉溺,只能停滞在那里,反复地承受着某种无声的折磨。
郭文韬等齐思钧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世之谜已经很久了,但他从没想过,这件事会让齐思钧露出这样的神情,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既想要齐思钧吐露出他知道的全部,一字一句、一丝一毫都不能差,又想让齐思钧立刻停下来。
这两种完全相悖的想法在他的意识海里激烈撕扯,搅得整个逻辑系统都变得混乱无序,仿佛被扭成了一团复杂难解的毛线。他的意识海嗡嗡作响,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数据流失控般地高速运转和碰撞。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他隐隐约约又看见了一些模糊的影子,那些被清除的记忆碎片,像是从未知的数据暗流中挣脱出来,正试图回归,像幽灵一样盘旋在他的感知里,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
可这恍惚只持续了一瞬,他是出自天才之手的原型机,他可以做出明智的判断。
“是那个迭代计划?”
齐思钧缓缓关掉了屏幕,他从曹恩齐的查阅记录里暂时无法再找到更进一步的线索。他抬手揉了揉眼睛,疲惫地说道:
“对。那些人坚持认为,迭代计划就是在研究如何制造出最先进、最智能、或者也许还有最听话的仿生人。”
“可这计划不是在研究意识海和自由意识理论吗?”
“是啊,”齐思钧语气中充满着无奈,“可有些人,总是会选择相信自己妄想出来的东西,而不是事实。他们的执念太深,认定了一条根本不存在的道路,便疯狂地想要将它变成现实。”
“而为了达成这股执念,他们可以不顾反对,拒绝一切理性的声音。”
房间里沉默了一瞬。
为了打破齐思钧身上的那股隐隐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氛围,郭文韬刻意开了个玩笑:“自由意识和‘最听话’的仿生人,可是完全两码事。”
这句话让齐思钧的眼神柔和了几分,他知道文韬在安慰自己。于是,他微微收敛起那些太过沉重的情绪,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继续说道:
“两年前,如果你落在他们手里,很可能会被直接格式化。然后被送进他们的秘密实验室,永远都不会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因为惦念旧情,我拼尽全力把你留了下来,想办法带你离开。”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眼镜的镜框,像是对过去那段时光的某种缅怀:“可他们在答应放你走之前,已经在你身上做了很多实验。你的意识海,被弄得很混乱。”
他终于抬眼看向郭文韬,目光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为了不让你的程序彻底紊乱,我只能删除你之前的记忆,以此来保留你的人格。”
光影映在郭文韬脸上,半明半暗,他额角的光圈闪烁得异常频繁,几乎可以听见数据流转的声音。
良久,他终于抬起头,闪烁着蓝色荧光的瞳孔深深地望进齐思钧的眼睛。
“原来如此……”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半晌,他选择开启另一个话题。
“蒲熠星,他是来做什么的?”
齐思钧闻言,微微挑眉,片刻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忽然轻快了几分,带着些打趣的意味:“说起来,上次你都没跟我解释,你之前为什么偷偷跑去见人家了?”
郭文韬本想否认,但话到嘴边却又突然噎住,最后闷闷地说道:“我只是想看看,让你如此在意的一个叛乱分子到底是什么样的。”
齐思钧本表情微微一顿,目光倏地变得锐利:“怎么?”
“你难道觉得,他让我想起了周峻纬?”
刚才两人还在小心翼翼地避讳这个名字,现在却忽然被齐思钧毫无预兆地抛了出来。
气氛顿时冷了回去。
但郭文韬毫不畏惧地迎上齐思钧的目光,声音平静却锋利地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一时间,两人互不相让,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你认为蒲熠星是被冤枉的,就像周峻纬一样?”
郭文韬的声音平稳,但话语却是直白得几乎有些咄咄逼人。
齐思钧微微蹙眉,眸底掠过一丝抗拒,显然他不太喜欢这样过于直接的对话。
“我之前让你多接触他,你只见了他几面。不要相信别人,你要用你自己的态度去认识、评判他。”
郭文韬有些不服气,下意识地想要顶嘴,但当他抬眼看到齐思钧微微透出不悦的神情时,最终还是闭口不言,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齐思钧见状,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语气也变得柔和了些许,既像是安抚,也是解释:“首都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我已经带你躲了两年,不能再逃避了,是时候解决问题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平静的果决,像是已经做好了承受风暴的准备。
“蒲熠星是他很出色的学生,只要我们能携手解开迭代计划的谜题,让那些人意识到他们不过是在追逐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梦。那么,他们会彻底死心,不会再来打扰我们。”
然而,郭文韬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接受齐思钧的结论。
他静静地看着他,忽然低声问了一句:“那如果他们不死心呢?”
齐思钧听到郭文韬的问题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郭文韬继续追问道:“连你自己都说了,他们是在追逐一种执念。”
“旧的执念被打破了,人类总会去寻找新的执念。”
“所以,如果他们不死心,你会怎么做?”
住院的这几天,齐思钧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已经忘了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郭文韬的,但他记得那个回答苍白而敷衍。
他记得郭文韬眼里的失望,尽管这台可爱的仿生人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但在情感表达上,他面对自己显然太过稚嫩。
即便是现在,他也依旧回答不上来。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周围的局势正在发生巨变,只是不知道它会以怎样的方式席卷而来。但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想到,对面的行动竟会来得如此突然。
在一场由研究所员工自发举办的所长慰问活动上,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曹恩齐的身影。那人远远地站在病房口,身姿笔挺,但没有走进来。也许他在介意他们那天的争吵,介意研究所里流传的那些风言风语,介意齐思钧一直在防备他。
即便如此,齐思钧还是在人群中对上了他的视线。那一刻,他发现曹恩齐的眼神比往常更深了一点,更沉了一点,和他们在中央大学一起读书时的模样,已截然不同。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不可捉摸。
齐思钧心里微微一动。他记得,周峻纬很早就和曹恩齐一起做研究了,他们曾经关系极好,相比之下,倒是齐思钧与周峻纬相识得要晚许多。
曹恩齐察觉到了齐思钧的注视,他站在门口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任何停留,转身离开了。
这几天,郭文韬几乎是医院、警局、化工厂三地来回奔波,专心调查爆炸案。自从蒲熠星修复好阿生之后,郭文韬特意将阿生送到了齐思钧身边。理由很简单,齐思钧的恢复状况根本不理想,在经历了这样的事件后,他仍然每天熬夜工作,就连医生都拿他没办法。所以他把阿生送过来,让这乖巧的小仿生人监督他。
某天郭文韬在例行向齐思钧汇报案件进展时,还语气不善地质问他,为什么还要继续和化工厂合作?出了这种事,普通公司恨不得下辈子都不会再和他们做生意了。
“换一家不就好了?”
然而,面对郭文韬的质问,齐思钧只是摇了摇头。他当然有自己的理由,从大学时代起,他就认识化工厂的老板了。老板除了化工厂的事务,背后还做仿生医疗,尽管这个领域如今在市场上并不被看好,但齐思钧始终认为这是一门真正有未来的大学问。他是以一个学者的角度,去看待那些值得令人尊敬的研究。
有些事,是他无法割舍的。他是一个恋旧的学者,一个务实的学者。
所以他没有对郭文韬全部说实话。
Chapter Text
“明早九点去一趟齐思钧的办公室,他有事要和你说。”郭文韬带着风来,带着风走,留下这句话便消失在走廊尽头,甚至没等蒲熠星多问一句。
距化工厂爆炸案发生整整一周后,齐思钧正式出院。当时蒲熠星并未去接他,他在利用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
净化室里郭文韬的档案,像是一块掉落在拼图之外的碎片,让他意识到这件事可能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也需要更多的准备。所以,他决定先摸进那个地下的收容郭文韬的玻璃房。
密切排查后蒲熠星才发现,整个房间,如果算上那个齐思钧的办公桌电脑自带的摄像头的话,只有一个监视器。而他之前从通风管道窥探到的,根本不是全貌。在玻璃房的旁边,竟然还有一个向外延展的空间,里面摆放着一套简单的床品和家具,角落里甚至还堆着几个给小孩的毛绒玩具和赛车的拼装模型,那套奇怪的悬臂设备蒲熠星也凑近观察,确定那是一台手术机器人。
这算什么?在地下偷偷养个仿生人就算了,可这些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收容仓该有的配置。
这些东西诡异地组合在一起,出现在同一个透明的房间里,让蒲熠星脑门蹦出几个巨大的问号。
齐思钧该不会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爱好吧?他一边腹诽,一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开始四处排查有用的信息。
这里除了那台简易的检测装置和一个带锁的柜子,整个空间里没有任何有价值搜索的东西。蒲熠星试探着拽了拽柜门,他不禁皱了皱眉,居然是传统的金属锁头,反而让他特意准备的高科技破解器毫无用武之地。
真要撬开这个破锁倒是不难,可问题是,一旦破坏了锁芯,一定会被郭文韬发现。思考片刻后,蒲熠星决定先不动柜子,等伺机弄到复制钥匙,再设法回来。
电脑里都是齐思钧的日志,蒲熠星一开始还以为藏着什么秘密讯息,接上唐九洲的程序解码后,却发现只是平常无奇的日记本罢了。
他快速扫过几篇日志,发现上面记录的竟然只是齐思钧日常生活的琐碎,甚至连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写得洋洋洒洒,甚至还附带着一些情绪化的感慨。
“今天午餐吃了食堂新出的菜品,味道还不错。”
“文韬为什么不喜欢我新买的小猫玩偶,是觉得太幼稚了嘛。”
蒲熠星原本满怀期待,翻了几页后感到失望,到最后蒲熠星竟还升出一种窥探别人隐私的愧疚感,让他赶紧关上电脑。
他真正的目标是郭文韬的资料。这两天他心头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他必须好好确认一下。他结合了这几天从各个渠道收集的信息,一点点拼凑起零碎的碎片,直到某一刻,他的大脑突然串联起了所有细节,那些曾经想不通的事情,忽然全部有了答案。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原来是这样。”
他低声呢喃,眼神变得比以往更加深邃。
这个研究所是周峻纬创建的,郭文韬是他造的仿生人。
那个人,曾经是他的恩师。
每次想要回想自己曾经在首都的生活,蒲熠星大脑都会下意识地避开某些片段,仿佛记忆里有什么东西在本能地警告他不要触碰。每当那些零碎的画面浮现,他都会心悸、头痛,甚至难以呼吸。
水晶吊灯、彩带、蛋糕……
突如其来的爆炸,火光四起,尖叫声、哭喊声、撕裂空气的冲击波。
他也在场,他也在那个该死的地方。要不然,他怎么可能被顺理成章地认定为凶手?
那之后的逃亡生活,让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理清这些,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接受治疗,而身心双重的压力与沦陷区长久的物资匮乏也让他的状况逐渐恶化。
回想总是片段式的,看不真切。夜半时分梦醒时,蒲熠星不免会怀疑,这些到底是真实的记忆,还是他被困在恐怖的噩梦中,从未醒来?
无论如何,这解释了他第一次看见郭文韬时,为何会莫名感到一股熟悉。他之前一直以为是因为两人长得有些相似,可现在看来,事实可能更加简单。
他以前,应该就见过郭文韬。
可问题是,当年周峻纬风光无限,名下负责的仿生人项目有十几个,合作参与的更是多达上百个。
他自己本身是偏向意识海的理论研究,极少参与仿生人机体的制造。他是在哪里见过郭文韬的?现实中?教学用件里?或者只是听到有人随意提起?谁又知道他会在何时何地会路过某条走廊的某个组装间,往小窗里匆匆一瞥,看到某个即将要被谨献给陆军的仿生人呢。
如果他真的曾经见过郭文韬……那时候的郭文韬,是什么身份?
郭文韬自己知道这些吗?应该是知道的吧,要不然,为什么他会对一个涉嫌谋杀他主人的嫌疑犯表现出那么浓厚的兴趣?正常程序应该是就地正法吧。
几天前,这个仿生人还装作可怜兮兮地跟他倾诉,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啧。
蒲熠星突然有点挫败,他竟然被这个长得漂亮的仿生人给骗了。
以后还是离远点吧。这祖宗可惹不起,别到时候看他笑话看够了,直接把他抓回首都。
当晚蒲熠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是一个画面:冰冷的铁栅栏后,郭文韬低垂着眼眸,看着自己被五花大绑毫无还手之力地跪在地上,被枪指着后脑勺。
他翻了个身,绝望地盯着天花板,试图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第二天,蒲熠星顶着黑眼圈出现在办公室。
齐思钧和郭文韬看见他的状态,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一晚过去,蒲熠星精神上似乎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来,统统交代!”
他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齐思钧对面,双手环胸,翘起二郎腿,一副吊儿郎当又理直气壮的架势。
郭文韬站在一旁,抱着肩膀靠在柜子上,脸上挂着无奈又略带纵容的表情,好像对蒲熠星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齐思钧看了看郭文韬,又看了看蒲熠星,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原来你们已经这么熟了吗?
很快,齐思钧摆出一贯冷静克制的专业神情:“很抱歉以这种方式与你坦白,让你等了这么久。”他语调平稳,眼神诚恳,“我没有预见到自己会因化工厂一事耽误这么多时间。”
“再次正式介绍一下,”齐思钧语气郑重了几分,“我是齐思钧,研究所现任所长,同时也是‘迭代计划’的现任总负责人。”
“这次,我邀请你前来,就是为了迭代计划。”
——邀请?
蒲熠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微妙的字眼,嘴角微微一勾:“邀请我?”
“是的。”齐思钧语气平稳,“我已经与你的上司,也就是生命解放战线的领袖达成了一项合作。我需要一个拥有强大头脑和执行力的人来充当助力,你的上司推荐了你和你的小队。”
听到这话,蒲熠星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这下有意思了,曹恩齐也是这么说的。
到底是谁偷了谁的名头?
估计是曹恩齐吧。蒲熠星脑海里飞快地运转,他知道自己大姐头的风格,如果她真的和曹恩齐背后的那群大腹便便的秃老头合作,她估计能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这样看来,组织在M国内部确实存在助力,估计就是以齐思钧为代表的这群人,至少他长得顺眼多了。
那么,绑架或刺杀曹恩齐的任务,可能就不是幌子,而是顺道而为。
在这之前,蒲熠星也许相信生命解放战线想要曹恩齐的人,目的大概率是为了制约M国在沦陷区的推进。但现在曹恩齐不知怎得,不仅知道了他们的任务内容,甚至还利用这点反向忽悠自己,还给自己抛橄榄枝。曹恩齐想要利用我来自保吗?他为什么多此一举?他小心地来接触我,是怕我先对他动手?生命解放战线和曹恩齐,或者说他背后的那些军方势力,关系要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复杂。
他干嘛那么紧张,难道大姐头和他有仇?
要不要先告诉齐思钧呢?蒲熠星肚子里的坏水直往外冒,心里打了个转,很快就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不急,先坐山观虎斗。
他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但表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淡定。他适当地露出一丝惊讶,然后缓缓点头,作出若有所思的反应,仿佛在认真理解齐思钧的话,他觉得自己的演技简直无懈可击。
站在一旁的郭文韬,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为什么,他的直觉(他有这东西吗?)突然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那边,齐思钧没有察觉丝毫异常,继续滔滔不绝地向蒲熠星解释情况:“你应该也知道了,净化室是我们储存破损仿生人的空间。”
蒲熠星暗想,我不仅知道了,还亲眼看到了。
齐思钧双手撑在下巴上,“至于为什么搁置在那里,不进行维修......”
蒲熠星抬眼,直截了当地说:“他们失控了,对吗?”
齐思钧点了点头,算是默认:“这次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研究所一直以来发生的事情,相当于情报交流。”
第一起袭击发生在半年前,当时一名技师在走廊上被同行的陪伴型仿生人从背后击倒在地。起初,齐思钧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安全事故,增设了几名警卫和研究人员,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一个月后,三名项目经理在训练场附近被仿生人袭击,仿生人手持刀械,两人轻伤,一人重伤。
齐思钧紧急成立净化室,将所有表现出攻击倾向,或定期检查时发现可疑活动轨迹的仿生人全部收容。但问题并没有就此结束,部分仿生人在收容过程中开始反抗,守卫不得不使用武力进行镇压。齐思钧也授意在适当时候摘除一些必要零件来抑制仿生人的行动,这才出现了净化室中,那些残肢断臂的情况。
齐思钧继续说:“经过我的排查,我认为,这些仿生人从某种意义上,不是自发地策划这些袭击。”
蒲熠星对此表示诧异:“什么意思?”
仿生人的任何思考都会在意识海中留下印迹,但齐思钧没有在任何一个涉事仿生人的意识海里发现相关线索。他们的核心处理器在产生袭击人类的指令时,就像是突然被人扯开逻辑链条,硬生生安插进一个外来的代码。因为没有任何前因后果,所以如果不找到这个被隐藏起来的代码,这些仿生人无论被修复、重启、格式化多少次,他们醒来后,意识海中的人格模拟和记忆无法对这些错误的指令进行修正,他们依旧会像僵尸一样继续袭击人类。
“等等……”蒲熠星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一动,思索着开口:“你的意思是……这些仿生人并不是故障,或是什么小说式的突然觉醒了,而是受到了某种‘污染’?”
“或是说‘入侵’。”齐思钧眼神中透着一丝凝重。
“就像电脑病毒那样?”蒲熠星摸了摸下巴,“但是……你说它是定向且永久的?”
“是的。”
“黑客攻击?能定位病毒的来源吗?”
齐思钧缓缓摇头:“如果是外部攻击,我们早就能追踪到来源,但到目前为止,研究所的安全系统没有检测到任何外部的异常。”
蒲熠星马上得出了两个可能:第一,对方的技术比研究所的安全系统高出太多,以至于不留痕迹地渗透了进去;第二,病毒的制造者,根本不在外部,而是在研究所内部。
两人继续讨论了一阵,话题告一段落。蒲熠星和齐思钧对视了一秒,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那一抹深意。他们心里都清楚,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但就在这时,蒲熠星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那你们怀疑化工厂的爆炸......”
“从目前来看,似乎和所内案件没什么联系,但是也不敢保证,还是谨慎些为好。”
郭文韬终于上前一步,加入两人的对话之中,刚才他一直在一旁沉默旁听。他在屏幕上调出一份文件:“这是昨天警方内部的阶段性报告。爆炸源是手工组装的炸弹,通过分析里面的成分,警方已经锁定了几处场所,正在准备进行走访调查。”
“目前分析出的炸药成分很多对人体毒性极大,除了携带和引爆炸弹的仿生人,中间肯定有其他仿生人参与制作。”
“我要亲自去调查。”郭文韬目光微沉,“我要确定这些炸弹的来源,继续排查这个案子是否与研究所的袭击案有关联。目前,警方给出的结论是,炸弹最可能的来源地是隔壁的新岛市。”
“你要走得更远啦!”蒲熠星的精神陡然振奋,整个人坐直了不少,黑眼圈下的眼睛都亮了几分。
“是的。”郭文韬点头,但他紧接着对蒲熠星摆出一个甜美的假笑,“你也要去哦。”
蒲熠星瞬间变脸,气鼓鼓地抱怨:“凭什么。”
“就凭你现在是令人摆布的通缉犯。”郭文韬还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的读音。
蒲熠星忿忿:“我完全没有感到你们表现出的合作诚意,我在此正式提出退出合作的诉求。”
郭文韬无所谓地耸耸肩:“谁管你。”
一旁的齐思钧带着些笑意打圆场:“文韬他说,前段时间一直和你一起工作,感觉还挺合拍的。”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我现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出远门会给你们添麻烦。文韬如果跨市活动,按照规定需要人类监护人随行,所以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郭文韬对齐思钧突然暴露出自己背后对蒲熠星的正面评价感到有些羞恼,一时哑口。蒲熠星终于抓住机会开口,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听到没有,我可是你的监护人了,你得听我的。”
“想得美。”郭文韬轻哼一声。
齐思钧看着两人的互动,似乎更加放心了一些:“还有什么问题嘛?”
“呵呵,”蒲熠星现在特别想把脚翘到齐思钧的办公桌上,“我敢有问题吗?”
“总而言之,”齐思钧和郭文韬相视一笑,关上显示屏,准备结束这次谈话,“我会留在研究所,不管是黑客还是病毒,继续交给我就好,你们两个先顺着警方的思路查,明天出发。”
“明天?”蒲熠星微微一愣,脸色垮下来,“这么快?”可恶,他的潜入计划要泡汤了。
“早点出发,早点回来。”齐思钧温和地笑笑,“我可不希望你们一去不回。”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吉利?”蒲熠星嘴角抽搐。
“如果你不想让它变成现实,”郭文韬轻轻拍了拍蒲熠星的肩膀,语气玩味,“那就早点休息吧,监护人先生。”
“真的就我们两个吗?”蒲熠星觉得非常不靠谱。
“一是不希望打草惊蛇,二是研究所守备力量确实有限。”齐思钧面带歉意,“的确会很幸苦,但我相信你们。”
Chapter Text
夜色如水,寂静无声。
蒲熠星在半梦半醒之间沉浮,他躺在床上,隐约觉得有人靠近轻轻地碰了他一下,力道不重,却足以让他从沉睡中惊醒。
他的意识还有些混沌,喉咙干涩,脑袋昏沉。身下的床褥柔软,带着余温,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缓慢地坐起身来。被子顺着他的肩膀滑落,钻进来一丝凉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怎么回事?
半边房间漆黑一片,窗帘没拉严实,一侧窗户洒进一抹清冷的月光。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试图让视线聚焦,余光里瞥见一抹淡蓝色的光影,幽幽地悬浮在半空中。
在他还未完全分辨眼前的景象时,蓝色的光影动了,踏出阴影,露出一张他熟悉的脸。
郭文韬。
蒲熠星此刻还不清醒的大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的噩梦成真了。
大半夜的,这个仿生人潜入他的房间,要把他抓回首都去了。
他本能地想要发出声音,但喉咙刚刚收缩,一只手就精准地按住了他的嘴。
“嘘,是我,别叫。”熟悉的嗓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一点金属质感,压低了音量,像是在刻意安抚惊恐的猎物。
但蒲熠星完全不吃这一套,整个人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剧烈地挣扎起来。
开什么玩笑?!他拼命往后缩,试图挣脱郭文韬的手掌,但对方力道极稳,反倒顺势压低身体,将他稳稳按在床头,牢牢控制住他的动作。
蒲熠星的心脏砰砰直跳,呼吸急促,瞳孔微微颤抖地聚焦在郭文韬的脸上。对方那张清冷的面孔近在咫尺,额角的蓝色指示灯闪烁不定。
郭文韬带着一丝无奈:“冷静点,我不会伤害你。”
蒲熠星喘着气,依旧戒备地盯着他。他的抗拒溢于言表,但眼下的情况让他不得不暂时点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郭文韬确认他不会再乱动后,才松开手,直起身来。
不再被控制的蒲熠星深吸一口气,抬手猛地擦了擦嘴,整个人气得不轻,又带着几分后怕:“你有病吧?!大半夜的闯进我房间干什么!”
面对他的指责,郭文韬反应倒是淡淡的:“我也没想到你竟然能睡得这么香,警惕性太低了。”
蒲熠星瞪大眼睛:“反倒是我的问题了?我这些天太累了不行吗!”
郭文韬倒是没再继续反驳,很显然,他也知道自己半夜擅闯别人房间确实理亏。
待蒲熠星终于平复些情绪,他拉起被子,将自己裹了进去,试图从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中找到一丝安全感。
“现在几点了?”
“三点半。”郭文韬听上去有点心虚。
蒲熠星内心又是一阵抓狂,他咬牙切齿道:“你最好是有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否则我无法保证接下来我不会把你碎尸万段。”
但是,
“噗。”郭文韬突然低笑出声。
蒲熠星的眼神瞬间危险起来:“你笑什么?”
郭文韬抬手,指向他的头发。蒲熠星疑惑地皱眉,余光瞥向窗户的反光。
他睡得头发乱得像个炸开的鸟窝。
“闭嘴。”他没好气地低吼了一声,随手往头发上抹了一把,尽力恢复些许体面。他当然不在意形象问题,毕竟问题的根源就是这个半夜闯进他房间的仿生人!
郭文韬点头,然后起身打开了桌上的台灯。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不算刺眼,然而光线来得太突然,蒲熠星的眼睛不适应,条件反射地抬手遮住。他坐在床上,身上还披着被子,透过指缝,蒲熠星看见郭文韬走过来,坐在他的床尾。
蒲熠星就这么捂着脸又倒了下去,他甚至拽起一节被子把自己的头埋了进去,但此刻他已睡意全无。
他无力地开口:“你有什么事,快说。”他听上去没精力去追究仿生人擅自登门入室的行为了。
郭文韬似乎迟疑了一下,片刻后才解释道:“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必须告诉你。”他的声音不像平时那样自信,像是经过漫长的挣扎才下定决心来找他。
蒲熠星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闷在被子里:“郭文韬,我真是受够你了。”
说罢他猛地抬起脚,打算把仿生人踹下去。然而他刚一动作,脚腕就被郭文韬隔着被子精准地握住,力道不算强,但足够让他动弹不得。
蒲熠星再次试图挣脱对方的束缚,但郭文韬的手稳稳地扣住他的脚踝,指尖慢慢收拢。
他俯身看着蒲熠星:“你是怎么知道的?”
蒲熠星感受到对方越抓越紧的力量,稍微有点紧张,仿生人的力量远超常人,对方要是真想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他毫无招架之力。但他偏偏不愿在气势上输给这家伙,咬牙强撑,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就那个品味差到极致的暴发户房子,瞎子都能看出来是谁住的地方,整个国家都没有第二个那么土的住宅!也就只有满脑子暴力没文化的糟老头子能喜欢!”
房间里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然后郭文韬竟然又笑了。他一边笑着,一边将蒲熠星的被子用力往下拽,露出他乱糟糟的头发和皱着的脸。被迫从被窝里露头的蒲熠星盯着郭文韬,他突然对自己刚才那句脱口而出的话有那么一丝丝的后悔。
郭文韬像是被逗乐了:“你说的还真没错。”
他听不出生气,甚至带着几分意外的轻松,仿佛蒲熠星真的精准地说中了某个他不方便表达出的事实。
这下蒲熠星气势上反而更憋屈了几分,他一边死命拽着被子,一边试图往角落里缩去,坚决不让自己彻底暴露在仿生人的视线下。
但郭文韬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他依旧紧抓着被子的边角,施加着缓慢但不可抵抗的力道,试图一点一点把蒲熠星从床铺里刨出来。
“别躲了。”郭文韬微微眯眼,“敢说却不敢面对吗?”
“放手!”蒲熠星死死抱住被子,跟郭文韬僵持不下。
郭文韬的力气明显比他大,但却没有真的用力到不可抗衡的地步。僵持片刻后,他似乎觉得跟蒲熠星这么较劲没什么意义,竟然主动松开了手。
蒲熠星猝不及防赢得胜利,立刻连人带被子缩到了床角,警惕地盯着郭文韬。
“你、你要干嘛?”
郭文韬看着他,极力让自己显得无害一些,嘴角摆出僵硬的弧度,语气也是比方才更加刻意的温柔:“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名字。”
蒲熠星虽然对他这种一看就是为了达到目的装出来的行为不买账,但介于两人悬殊的力量差,他还是选择妥协了。
最开始是因为齐思钧的名字让蒲熠星觉得耳熟,应该是在中央大学读书的时候,他听周峻纬提起过。但蒲熠星没见过齐思钧本人,所以没留下什么印象。
关于郭文韬,他自己之前说过,他只有两年的记忆。两年前这个时间点蒲熠星非常敏感,更何况郭文韬似乎能被允许抹去自己体表的编码。一般来说,这种行为是被严格禁止的,除非他的主人身居高位。再加上蒲熠星从x和唐九洲那里得到的各种信息,以及最后那些决定性的郭文韬在首都被拍摄到的照片,让蒲熠星彻底确信文韬,就是名为郭文韬的仿生人。
蒲熠星盯着郭文韬的脸,想象着对方会露出什么阴谋败露的邪恶表情。但过了片刻,郭文韬竟然由衷地肯定道:“你真厉害。”
就在蒲熠星再准备补充点什么刺激他时,郭文韬突然微微挪动了位置,朝他靠近了一点,蒲熠星立刻警觉地往反方向缩去。
“你别过来。”语气里透着明显的戒备。
郭文韬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停下了动作,没有继续靠近,而是伸出手,想要抓住蒲熠星的手腕。
他的力道很轻,带着一丝试探,但蒲熠星仍旧本能地一抖,立刻甩开了对方的手。
“我错了。”郭文韬没有收回手,那双始终泛着浅色荧光的眼睛专注而诚恳地看着他,“我给你道歉。”
蒲熠星冷哼了一声:“错哪了?”
郭文韬回答得很干脆:“不该骗你。”
“我真的也是不久前才从小齐哥那里知道你是周峻纬的学生。”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至少不是从第一面开始。”
蒲熠星眯起眼睛,表现出明显的不信任。
郭文韬明白他必须解释得更清楚些:“你第一天来研究所那次,曹恩齐离开后,我和小齐哥在维修室里谈话,他告诉我你是周峻纬的学生。”他甚至特意复述了一遍那天与齐思钧完整的对话,条理清晰。
如果至少在他来到研究所前,郭文韬的确不知道他的身份,那么郭文韬在最初对他表现出的兴趣便是出于别的原因。
蒲熠星稍微松动了一些,他微微侧过脸。
郭文韬看出了他的态度软化,便继续说道:“我真的想知道自己是谁。”他低声道,“不仅仅是‘谁创造了我’。如果只是创作者的名字,那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带着一种迫切:“我想知道,我以前认识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我想知道,我的意识海,为什么总是出问题,我看到的那些,究竟是不是我失去的记忆。”
他目光如炬,直视着蒲熠星。蒲熠星的肩膀微微一颤,他察觉到对方言中那一抹焦虑。
“小齐哥告诉我,陆军在我身上做了许多未知的实验,那些实验搅乱了我的意识海,所以他只能删除我的记忆来保护我……但我知道,他一定还有所隐瞒。”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话。
“我不记得我之前是什么样子的了。我也不记得,我以前认不认识你。”
他缓慢地、坚定地:“但我想知道,我曾经是否认识你。”
那双眼睛凝视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捕捉答案。
蒲熠星怔了一瞬,对方的语气太过认真了,让他一时间甚至有些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他别过头,嗓音有些沙哑:“……不认识。”
蒲熠星下意识抬手捏了捏鼻梁,掩饰了一下自己内心微妙的不适。他在撒谎,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是否认识郭文韬,也许他们真的在某个时间点有过交集,只是他还没想起来而已。但他不想承认,也不知道该如何承认。
因为一旦承认,就意味着,他要面对更多未知的东西,源于他内心深处的东西。
所幸郭文韬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表现出失望或怀疑。
“你半夜把我弄醒,就为了说这个?”蒲熠星干巴巴地转移话题。
“嗯。”郭文韬的声音很轻,“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要结伴同行了。我想,至少应该对你的态度有所转变。”他嘴角微微上扬,“准确来说,我原本是想来告诉你我的名字。”
他像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但没想到,你已经知道了。”
蒲熠星挑眉,终于被他的话勾起了一丝兴趣:“怎么突然找我献殷勤了?”
郭文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起自己这几天的经历。
他原本以为自己足够先进,能够在警方的调查中起到关键作用,但现实却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顺利。
“我以为自己能帮上忙,但无论我如何表现,他们对我的态度始终介于排斥和戒备之间。他们没有明说,但我能感觉到。”
“因为你是仿生人。”
郭文韬点点头:“是啊,就因为我是仿生人。我费了很长时间才获得他们最基本的信任,才被允许接触那些档案和资料。”
他说到这里时,眼底掠过一丝近不可察的失落。对他来说,这种被冷落和怀疑的感觉是陌生的。在研究所里,他从未真正遭受过这样的待遇,齐思钧对他总是关怀备至,研究员们也习惯了他的存在。他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像人类”,足以被平等对待。
郭文韬看着蒲熠星:“你虽然嘴上不饶人,一见到我就阴阳怪气,”他听上去真的很开心,“但你从没有像那些人一样对我怀有偏见,疏远我,贬低我。”
蒲熠星失语,他没想到郭文韬会这么评价他。
“相比于那些假惺惺的认可和关怀,那种低人一等的敷衍和怜悯,你反而更像是在……正视我。”郭文韬的话语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释然,“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需要‘被接受’的存在,而是单纯地对待我,不管是以敌人,还是其他什么身份。”
“所以,”郭文韬忽然凑近了些,认真地望着他,“蒲熠星,遵守约定,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他语气郑重,带着某种仪式感:
“我是郭文韬,很高兴认识你。”
夜色沉沉,窗外的月光模糊而轻柔地落在郭文韬的脸颊上,屋内静谧得像是整个世界都沉入水底。
蒲熠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心跳变快了一点。
月光下,仿生人的眼睛比星光还要明亮一些,却不带任何冷意。他说:
“蒲熠星,你不能讨厌我。”
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丝线缠绕着,缠得松松散散,却无处可逃。蒲熠星一瞬间呼吸不畅,他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心底的某个地方却好像在一点点瓦解,像是被潮水打湿的沙滩城堡被侵蚀得悄无声息。
一种他没有意识到的情绪,并不汹涌,悄悄渗透进他的心里。
“我对你有用。”
“我可以帮你查清事情的真相,然后——”他顿了一下,“放你自由。”
空气凝滞了一瞬。
“无论是这次的,还是……周峻纬的。”
蒲熠星的指尖微微收紧。
“什么意思?”他声音颤抖。
郭文韬缓缓开口:“我这几天在警方协助调查,拿到了些档案库的权限,我稍微查了一下你的过往。”
“你七岁那年,被周峻纬收留,从沦陷区带到了M国首都,然后他一直抚养你长大,对吧?”
蒲熠星沉默许久,最后还是点头承认。
“你一定不相信他做出那种事。”郭文韬继续道。
这次,蒲熠星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对。”
“周峻纬是我的创造者,”郭文韬平和地说,“他也对小齐哥很重要。”
“你也知道,小齐哥对我很好。他总是絮絮叨叨,天天盯着我的安危,明明他才是最容易受伤的那一个。”他轻轻叹了口气,“从最最开始的时候,他就怕我在焚烧炉继续待着会受到什么不好的影响,所以才阻止我去追你。”
“周峻纬的案子一定和我丢失的记忆有关。”郭文韬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我想查清他的真相。”他直视着蒲熠星,语气带着一丝执意。
“你当初接受生命解放战线的任务,重返M国,只身潜入研究所,甘愿将自己小队的安全交给别人,还得天天忍受我。”说到这里,他的语气稍微轻快了一些,一扫来找蒲熠星道歉时的窘迫,又变回了那个往日机敏和自信的郭文韬。
“这才是你一直以来的目的吧?”
蒲熠星眼神闪烁。
“……对。”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被悄然点燃。
郭文韬轻轻点头,缓缓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做出一个握手的姿势。
“所以,就算仿生人让你痛苦,你也不要讨厌我。”他的声音像轻柔的晚风,抚平蒲熠星颤动不安的心,“用小齐哥的话来说,我总是特殊的那个。”
珍视的语气,像是做下了某种承诺:
“我们现在利益一致,一起?”
蒲熠星的目光落在他伸出的手上,沉默了许久。
树影斑驳,轻轻扫过面前朝他伸来的手,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终于,他伸出手,与那只手掌相触。皮肤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仿生人的手温暖而真实,和人类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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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熠星靠在床头,困意像潮水一样漫上来。他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眼角被困倦熏得微微泛红。
郭文韬见状,也不再多停留,帮他关了台灯,顺势站起身准备离开。
可在临走前,他似乎又有些犹豫,站在门口停了片刻,侧身望向还窝在床上的蒲熠星。他垂下视线,指尖挠了挠自己的脸颊,轻声开口:
“我来找你,你不要告诉小齐哥,好不好?”
蒲熠星半睁着眼:“怎么了,为什么?”
“他总是,”郭文韬似乎觉得这个话题难以启齿,“总是会问我一些关于你的奇怪问题。”
蒲熠星眼皮愈发沉了,靠在枕头上:“哦?什么奇怪问题?”
郭文韬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向门口:“……反正就是奇怪问题。”
蒲熠星看着仿生人的背影,轻轻晃了晃脚,不怀好意地补充:“所以你又是偷偷跑来找我的?没告诉他?”
“嗯。要是告诉他,他又要啰嗦。”
“所以,”蒲熠星拖长了尾音,声音里满是揶揄,“你连他的允许都没有,就把你的高机密级别的名字告诉我了?”
郭文韬似乎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半天才轻哼一声:“是他说让我多接触你,自己做决定在先。”
蒲熠星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懒懒地撑着脸:“好吧,我答应你,我现在可是你的监护人了,怎么会出卖你呢?”
他特意咬重了“监护人”三个字,尾音微微上扬。
门轻轻带上,房间恢复了寂静。
残存的光与热渐渐散去,蒲熠星的意识也被困意裹挟着沉入黑暗。在这一夜,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推开了一扇老旧的木板门,门轴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吱呀声,像是沉睡多年的某段记忆在此刻被唤醒。他迈步向前,迎面是刺目的阳光,带着一丝不真实的温度,像是从遥远的过去透射而来的光辉。微风轻轻拂过耳畔,影子斑驳地洒落在他的身上,光与影交错成一张朦胧的纱网,将整个世界笼罩其中。
没有声音。
没有虫鸣,没有人声,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被这沉默的世界吞没了。
他向前迈出几步,终于在那片流淌的光晕中发现了一棵大树。树很高,两只小黄雀挤在树梢之间,彼此依偎着。他盯着那几只鸟看了很久,直到他感觉到有人在叫他。
他回头,可身后空无一人。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耳边依旧是一片寂静,没有回答,也没有第二次呼唤。
他迟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然后他低头看见自己的鞋。鞋子很旧,顶端已经开始破了,鞋带沾满了泥水,打着歪歪扭扭的结。他的小腿上满是脏兮兮的灰土,膝盖上的伤痕已经开始结痂,短裤上印着一个幼稚的战斗机器人,图案有些褪色,看上去是穿了很多年的旧衣服。
他是一个孩子。
地上有个水坑,但他看不清自己的脸。他觉得周围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仿佛他曾经在这个地方生活过,却又不属于这里。他缓缓地在院子里转悠,看屋檐下搭建的鸟窝,看狗窝里沉睡的大白狗,看墙缝里钻出的杂草和开得零星的小紫花。他的视线扫过这些微小的细节,心里有种奇怪的空荡感。
这个院子里,安安静静,只有他一个人。
他的心脏骤然缩紧了一下,不甘地朝门外望去,他本能地觉得,门外应该有人。他快步走过去,透过门缝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站在门外,背对着他。
他张了张嘴,想要喊叫,可是光线像是一种粘稠的液体,瞬间灌进他的喉咙,堵住了他的嗓子。他的声音被这片死寂的光吞没了,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急,拼命地伸手去抓门,但手指才刚触碰到门框,突然,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落在他的眼前,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伸手摘下来,是一片枯黄的树叶。叶脉干枯,边缘卷曲,像是一只死去的蝶翼,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动。他猛地回头——
曾经郁郁葱葱的大树,瞬间变得枯槁,枝桠上光秃秃的,只剩下残破的叶片在无声飘落,一片接着一片,落在地上,覆盖了他脚下的青石板,覆盖了整座院子。树上的黄雀不见了,它们像是从未存在过。
枯叶铺满整个地面,风吹过,卷起一阵沙沙作响的回音。然后,世界重归一片死寂。
他愣愣地站在枯死的树下,感受到一股无法言喻的悲伤从四面八方涌来。
下一秒,刺耳的闹钟声猛地炸响,他准时起床了。
快速洗漱,吃个简餐,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服装。他没带太多行李,仅仅是一个装了必要物品的旅行包,随手甩进了研究所为他们准备好的车的后备箱。
齐思钧来送他们,站在车旁,身上还带着晨风的微凉气息。不知是不是那个梦给了他什么提示,蒲熠星忽然想起了一件昨天忽略的事。
“你说的那种病毒代码,能够绕过意识海和Android Lock?”
齐思钧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对,怎么了吗?”
蒲熠星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角:“那我觉得,假设凶手已经给研究所的仿生人植入了病毒代码,那在远程激活之前仿生人都可能还是正常的,这点你要小心。”
齐思钧的眼神变得深邃了一些,显然在思考这番话的意义。他缓缓点头:“确实,谢谢你提醒我。”
他看了一眼手腕:“时间快到了,你们在那边也要小心。”
蒲熠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郭文韬已经坐上了驾驶位,手搭在方向盘上,耐心地等待着他。晨光透过车窗,映在郭文韬的侧脸上,他的轮廓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朦胧。
你也被植入了吗?
一个念头猛地闯入蒲熠星的脑海,他想起自己在净化室里看到的那份关于郭文韬的资料。如果连意识海都无法察觉病毒的入侵,那么,眼前这个仿生人,又能确定自己不会在某一天变成杀人机器吗?
如果……他会在某个瞬间,毫无征兆地伤害我吗?
原本才刚刚建立起的信任,瞬间被一层不安和怀疑所取代。他该相信郭文韬吗?还是说,这份信任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荒谬的错误?
可就在他思考的这一瞬间,仿生人若有所感地回头透过车窗看向他,带着毫无防备的,明朗的笑意。
蒲熠星忽然对自己有些不齿。
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他才承认了郭文韬作为同伴的存在,才愿意去相信这个仿生人,可现在呢?仅仅因为一个无法确认的可能,他就本能地退回到了对仿生人的厌恶之中?
明明,郭文韬已经对他说出那种话了。
心中复杂的情绪翻涌不止,最终,他选择了让理智稍微退一步。至少,在真正的危险到来之前,他不该因为自己的疑虑,去否定昨晚那个坚定握住他手的仿生人。
他深吸一口气,和郭文韬错开视线,对齐思钧挥了挥手:“那我们走了。”
“一路顺利。”
车载AI自动播放符合喜好的音乐,蒲熠星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假装开始补觉。郭文韬看见他眼底的青色,将音乐声调小两格。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郭文韬是因为进入浮轨后,他将驾驶权全部交由AI,自己则进入深度联网模式,潜入城市服务器收集信息。蒲熠星则是出于一种不敢面对郭文韬的心态,直到他中途眼皮偷偷睁开一条缝,看见仿生人沉浸在数据检索中,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他的身体这才终于真正放松了一些。
他暗自叹了口气,靠着椅背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一些,但他心里始终紧绷。
过了许久,窗外嗖地一声,周身突然明亮起来。穿梭车出了山间隧道,终于进入新岛市。
填海形成的陆地上,遍布着复杂的悬浮轨道和错落有致的商圈,灯光闪烁,像一颗被血管缠绕不停跳动的巨型心脏。这里比起首都更显得奔放自由,作为大陆上如今为数不多的贸易港,它仿佛是一个被消费主义放纵成长的海滨乐园。海风夹杂着不属于内陆的气息,远处的码头上飞行器停泊着,机械臂正在装载货物,游客们拖着行李箱穿梭在人群之中,酒店的全息投影在空中播放着“欢迎来到新岛市”的字样。
蒲熠星看着这一幕,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在唐九洲的生日宴会上,醉醺醺的家伙拉着他的胳膊不肯放,让蒲熠星有一天一定要带他到新岛市玩。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
然而他的笑意刚刚浮上嘴角,就被车身的轻微震动打断了。车进了入城关口的排队通道,前方车辆已经排成了长龙,蒲熠星一眼扫过去,估摸着至少还有半个小时,这让车厢里的沉默逐渐变得尴尬起来。
蒲熠星假装刚刚才被车轨的震动吵醒,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装作随意地看向窗外。
“人还挺多。”
郭文韬轻轻嗯了一声,依旧盯着投影界面,处理着刚刚爬取到的数据:“新岛市一直这样,我们此行需要低调,所以我就开车走普通通道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车厢内的沉默变得格外明显。他用余光瞥了一眼仿生人,发现郭文韬已经断开了联网,意识回归,正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
尴尬,太尴尬了。蒲熠星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后颈发麻,他必须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为了忽视自己这份莫名的内疚感,他也得找个话题,随便什么都好,哪怕只是无意义的废话。
然而,等他张嘴,出口的话却连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僵硬。
“其实,生命解放战线……我们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极端组织。”
蒲熠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也许是出于一种迫切的表达需求,又或者就是脑子抽了。每当他必须正面面对郭文韬刨析自己内心的时候,他总是会有点不自在,尤其是在他们的关系刚刚过渡到合作的现在,以及自己不久前刚恶意揣测了这个小仿生人。
他得找补点什么。
“如果你能接触到更深层的资料的话,你会发现我们只是反对军用仿生人的生产和使用,希望沦陷区能够自主治理。”他说得飞快,生怕自己被打断,“我们不是那种随随便便见到仿生人就要打打杀杀的疯子,是M国政府试图抹黑我们,才一直进行极端宣传的。”
话音落下,他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快,像是在为自己做无用的辩解。更糟糕的是,他又说错话了。他对郭文韬说这些就像是在挑衅他一样,因为郭文韬恰恰就是军用仿生人。
蒲熠星意识到自己的慌乱有多么滑稽可笑,这让他的窘迫感又加深了一层。
然而,郭文韬只是看着他,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郭文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仿生人并没有点破,而是继续维持着那副配合和包容的态度,就像是在顺着他,给他留足了面子。简短的几个字,却意外地缓和了气氛。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蒲熠星有点磕磕绊绊的:“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我们既然都、都合作了,我怕你对我产生什么麻烦的误解。”
他觉得自己脸有点热。
为了彻底结束这个话题,蒲熠星突然问道:“对了,你知不知道,有个编码是HZHF0421进过净化室的仿生人?”
在捋清了研究所袭击事件目前的来龙去脉后,蒲熠星察觉到黄子弘凡其实当初也是焚烧炉的销毁对象之一,这说明黄子弘凡也是进过净化室的问题仿生人。虽然上次在净化室没有发现他的档案,但是对蒲熠星来说黄子弘凡还是非常危险。
郭文韬一愣,显然没想到蒲会突然抛出这么一个问题。他的光圈微微闪烁,随即毫不迟疑地启动了自己的数据检索。
“进过,但他没有被定性为受到未知病毒感染的仿生人。”
“什么意思?”
“他表现出攻击行为的原因小齐哥已经查清了,当时他意识海中的指令显示,他的攻击行为是为了自保。”
如果仿生人的安全模块出了些问题,那他们容易误解外人的举动,进而错误地启动自保程序。这种问题虽说不常见,但也确实是平常会出现的状况之一。但是因为时间比较敏感,研究所内部有些恐慌,为了安抚他们,齐思钧才一道命令销毁他。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蒲熠星随口找了个借口:“之前我们小队在研究所附近踩点的时候,在垃圾堆里找到了没有焚烧殆尽的HZHF。为了多套点研究所的情报,就拿了零件回去分析了一波。”
话音刚落,车厢里顿时安静了一瞬。
郭文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你知道这个理由烂透了吧?”
蒲熠星一噎,避开了他的视线。
仿生人显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他,缓缓补了一句:“我追着你跑进焚烧炉,你觉得那地方能‘没有焚烧殆尽’?”
蒲熠星:“额……啊……”
他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在情绪起伏太大的时候面对郭文韬,完全无法正常伪装。
但是,郭文韬随后轻轻摇了摇头:“哎,要是放在以前,我一定会把你铐上,问个清楚。”
蒲熠星试探:“……但是?”
郭文韬微微一笑:“但是我们现在是有同一个目标的合作伙伴了,我得给你点信任啊。”
信任?蒲熠星心虚到胃隐隐作痛,这个仿生人是不是无意间在狠狠地戳他的良心?
他赶紧清清嗓子:“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他微微靠前了一点,压低声音道:“我觉得HZHF的处理单元太高级了,你觉得这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郭文韬检索了更多的信息,片刻后:“嗯,我查了一下,他其实不是我们研究所原产的,”他将屏幕上的一行字翻转给蒲熠星看,“是外部回收的。”
“嗯,这种情况一般来说,都是有些买主偷偷改造了仿生人,后面怕被发现,坏了又不敢送回原产地检修,所以就干脆卖给研究所。”郭文韬耐心地解释道,“所以,也算在合理范围内?”
“那你能查清他从哪里回收的吗?”
郭文韬摇摇头,“这个得问小齐哥,这是业务部的记录,我没有。”
“但你现在没法问他。”他接着说道,“小齐哥编了个别的理由,现在研究所没人知道我们来新岛。如果你贸然直接联系他,研究所的内鬼可能会发现。”
蒲熠星咬了咬牙:“行吧,那就等回去再问。”
虽然HZHF的销毁原因似乎并非因为未知病毒,但仍然有太多细节无法解释。蒲熠星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拿起终端,准备联系唐九洲,把自己的担忧先告诉对方。
旁边的郭文韬悠悠地开口:“你现在已经明目张胆地在我面前联系唐九洲了?”
蒲熠星头都没抬,直接厚脸皮道:“嘿嘿,你刚才说了,这次不问的嘛。”
郭文韬无奈地摇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靠回椅背,继续等待。
Chapter Text
郭文韬没有在城市中驻足,径直开到一家酒店地下车库,地下车库的空气带着潮湿的冷意,车灯熄灭的一瞬间,黑暗暂时吞没了车厢。
“到了。”郭文韬拉开车门,率先下车,转头便看到副驾驶座上的蒲熠星还窝在那里,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
郭文韬叹了口气,直接绕到副驾驶座,拉开车门:“快下来吧。”
大堂里灯光柔和,金色的吊灯倒映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熠熠生辉。蒲熠星打量了一眼四周,有些好奇郭文韬为什么选了这样一个高级酒店。
郭文韬带着蒲熠星走向前台,站定后朝仿生人前台微微一笑,报上他们的预订信息。前台的仿生人核对完数据,礼貌地抬头:“请两位提供证件。”
蒲熠星正打着哈欠,眼泪都被逼出来了,他懒懒地把头一歪,整个身体靠在柜台上,根本没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
郭文韬见状,径直伸手进蒲熠星的外套口袋。
蒲熠星下意识往后躲,但动作慢了一步,证件已经被郭文韬轻松地从口袋里摸了出来。仿生人的动作精准,完全不给人拒绝的机会,甚至一气呵成地拉过蒲熠星的手腕,把他的掌心按在扫描器上,完成生物信息录入。
蒲熠星直到扫描器“滴”的一声响起,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大庭广众,你能不能别动手动脚的?”
郭文韬把证件递回给他,语气无辜极了:“你自己不拿。”
酒店大堂里人来人往,办理手续的空档,零星几道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两人站在一起,气质虽截然不同,却莫名和谐。一个面若冠玉,温润疏朗;另一个面上看着慵懒,却也带着一股洒脱。两人一前一后,即便只是站在那儿,也足够吸引人的目光。
果然,不一会儿,大堂里一个小姑娘就鼓起勇气走了过来。
她看了看两人,先是对郭文韬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你们是来玩的吗?我这里有攻略手册,可以分享给你。”
郭文韬礼貌地笑着点头:“谢谢你,不用了。”
他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独属于仿生人的磁性,让小姑娘更好奇了几分。她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目光落在身后那位身上,试探地问道:“冒昧问一下,你是陪那位先生来的吗?”
郭文韬的笑意深了,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回望蒲熠星,刻意地眨了眨眼。
“……”蒲熠星嘴角抽搐,心里发出一声惨叫。
他立马转身就走,步伐飞快地穿过人群,头也不回地朝电梯走去。
身后的女孩们窃窃私语,连带着大厅里其他人也纷纷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甚至有人小声感叹:“哇,这么帅的男的都要仿生人陪啊。”
“啧啧啧,现在年轻人连正经恋爱都不愿意谈了啊,净搞这种事。”
蒲熠星深吸一口气。
莫气莫气,都是为了任务!他脸色铁青地往前走,完全不想回头看三两步追上来的郭文韬。对方始终和他保持着一米的距离,玩味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就是你说的低调?”蒲熠星的声音咬牙切齿。
电梯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切断了大厅里所有人的视线。
随着楼层的攀升,蒲熠星终于忍不住侧头,看向身旁的仿生人:“你笑得未免也太开心了点吧。”
郭文韬没应,只是若无其事地提起了另一件事:“你刚才那个假身份上的生日,是真的吗?”
蒲熠星的转头看了他一眼:“是真的。你问这个干嘛?”
“那你和小齐哥的生日还挺近的。”郭文韬轻描淡写地提议,“要不然下次一起过了?”
听到这句话,蒲熠星表情瞬间冷淡了几分。
“我不过生日。”
“为什么?”
电梯平稳地抵达酒店的高层,门缓缓打开,迎接他们的是一条铺着柔软地毯的长廊。
蒲熠星低头刷开房门,眼中翻涌着陌生的情绪:“我的生日大礼包就是一纸通缉令,你说我年纪大了会不会有点迷信?以后还是别过生日了,倒霉。”
房门刷开,他抬手推开门,灯光自动感应亮起,暖黄色洒在干净整洁的房间内,映出一室的安静和舒适。
落地窗外,海港城市的景色尽收眼底,远处的霓虹灯在海风的吹拂下微微闪烁,像是漂浮在夜色中的星辰。而房间的中央,是一张——
——标准的双人床。
沉默。
蒲熠星站在门口,眼神在床上停留了一秒,随即猛地转身,伸手指着那张惹眼的床,语气愤怒:“你给我解释清楚!”
“酒店就算了,为什么还是双人床!?”
郭文韬挑了挑眉,把房卡往桌上一扔:“我又不躺床上睡觉,你激动什么?给你留张大床还不要啊?”
蒲熠星一时间哑口无言,脸上的表情复杂到像是在经历人生巨大的考验。和郭文韬相处太久,他竟然下意识觉得郭文韬也是“人”。
这个认知让他有点不自在,他下意识地别开目光,努力维持住自己冷静的表情,随手把包往地下一扔,假装自己根本没在意这个细节。他闷声低头整理着自己带的行李,想让这段尴尬的气氛自然过去。可就在这时,房间里突然响起一声清晰的咕噜声。
两人都愣了一下,目光默契地落在了蒲熠星的肚子上。
“你饿了?”
“没有。”蒲熠星毫无说服力地回答道。
郭文韬忍俊不禁:“正好,我也想出去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郭文韬自然而然地绕过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起去吧。”
新岛市的夜晚热闹非凡,街边的小食摊挤满了游客,混杂着海风的空气里弥漫着各式香料和炖煮食物的气息。一间老旧的面馆藏在街角,门口挂着泛黄的红色帘子,蒸腾的热气从门缝里溢出来。蒲熠星一脚踏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香气勾住了胃。他随口点完单才看到墙上的价格,眼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100块...一碗面?
眼睁睁地看着老板从案板上捞起一把面下锅,心里默念着破财消灾,认命地坐了下来。
对面,郭文韬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蒲熠星的表演。前一秒,蒲熠星痛苦地看着面碗像是在告别他钱包里仅存的尊严,后一秒又露出享受的表情,然后再次愁眉苦脸地看着碗里余下的食物。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精彩至极。
香油辣油飘在牛肉汤上,热腾腾的蒸汽伴着几片香菜叶和劲道的面条,面馆里满屋飘香。郭文韬环顾四周,临桌食客的碗里冒着滚滚热气,与友人和家庭谈笑甚欢,这种寻常却又陌生的人间烟火气包围着他,他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他低头,看见自己身前什么都没有,孤零零地坐在桌前,就像是一个被家长罚不准吃饭的小孩。
这种感觉,莫名有点不满。
于是,他果断伸手,夺走了蒲熠星的筷子。
“?”蒲熠星正准备捞最后一口面,被人打断。
郭文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耳机,随手塞进他的耳朵里:“加密频道,先别吃了。”
蒲熠星嘴里还嚼着面,咕哝道:“干嘛这么着急?”
郭文韬抿了抿唇:“你吃得太慢了。”
“行吧行吧。”蒲熠星无奈地耸了耸肩,心里还是有点可惜地看了一眼那碗热腾腾的面,最终还是乖乖推到一边。
两人坐在角落里,周围的喧闹变成一层天然的保护圈。
【时间紧迫,我们只有一到两天的时间。】郭文韬低声说道。
他已在来的路上联网调查过整座城市的布局,结合警方的内部报告,他很快就锁定了突破口。M国以科技与军事力量在大陆中独树一帜,而新岛市作为自由贸易港,除了商业和旅游业发达之外,也拥有极高端的工业体系,尤其是在城市最北端的工厂区,那里聚集了大量制造业巨头,涉及领域横跨军工、重型机械制造、医药与医疗器械。
警方在化工厂收集到的炸弹残骸里,发现了一种极为尖端的信号屏蔽技术。正是这项技术,让炸弹得以躲过化工厂重重安检,悄无声息地被带入会议室。而这种技术并不普及,只有制造特定产品的企业才有授权使用。
【因为自制炸弹具有不稳定性,制造地点到作案地点不会离太远。警方从化工厂周边开始,以放射状逐步排查最可能的制造地,慢慢向外扩展到较远的新岛市。】
郭文韬截取了警方的通讯,并交叉比对了研究所与化工厂附近的企业。目前来看,警方已经排除了研究所本地的所有嫌疑公司,只剩新岛市的几家公司尚未被彻查。
【你提前一步来,就是为了赶在警方之前查清真相?】蒲熠星问道。
【是为了保证他们不会被牵扯进研究所内部的袭击案。如果真查出点什么,我有必要篡改证据让他们快速结案。】郭文韬点点头,他调出一张新岛市的工业地图,指向最北端的一处区域。
恒星医疗是M国设备制造巨头之一,它主要生产高端诊疗仪器、实验设备和医用合成材料,其中包括部分生化防护技术,而他们在新岛市北端有一个巨大的水下仓库。该仓库建立时间较久,管理系统相对老化,让它成为了最容易出现材料遗失或盗窃的地方。根据内部记录,恒星医疗的材料管理部门在过去半年内有过至少两次物资核对不实的报告,但每次最后都不了了之。
郭文韬放大地图,划出一个红色标记:【结合化工厂收集到的炸药毒性成分分析,恒星医疗很可能是毒性材料的来源之一。】
蒲熠星沉思片刻:【所以,你打算怎么查?】
【很简单,我们要潜入那个仓库。】
在郭文韬的计划中,蒲熠星到时候负责假冒新到岗的仓库管理员,吸引视线,而他会借机潜入水下仓库,确认那些有毒材料的保管情况。
蒲熠星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听起来……好像比混进研究所简单一点?】
【理论上是的。】郭文韬点头,【今晚就制定详细计划,明天凌晨开始行动。】
蒲熠星缓缓呼出一口气,嘴角微微扬起:【行吧,希望这次不会像上次那样搞得我半夜在焚烧炉里和可怕的仿生人斗智斗勇。】
【不会的。】郭文韬笃定道,【这次有我在。】
第二天清晨,工厂区的空气仍然带着夜晚残存的寒意。
蒲熠星站在仓库外,抬头看了一眼这座陈旧却庞大的建筑。钢筋结构的外墙布满了海风侵蚀留下的锈迹,裸露在外的金属支架斑驳不堪,几根悬空的管道甚至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嘎声。
“你确定这里还能用?”他低声问旁边的仿生人,“怎么看都像是随时可能塌下来的鬼地方。”
“越破旧就越让人想不到它的重要性。”
“确实。”蒲熠星拉了拉自己的外套,朝着仓库入口走去。
两名安保人员正站在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肩上佩戴着警戒徽章,正低头核对手中的记录板,时不时走进监控室,与值班人员交谈几句。蒲熠星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自己的衣领,戴上特意准备好的工作牌,上前搭话。他示意郭文韬稍微落后一步,他的身份是新调来的仓库管理人员,而郭文韬则是他的协助仿生人。
他带着隐形耳机,镜片上的微型投影浮现出一行行信息,结合他昨晚熬夜背下来的内容,帮助他打消安保人员的疑虑。
那人抬起头,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视线在他身后的仿生人身上停留片刻:“调令呢?”
“这里。”蒲熠星熟练地递出一张数据卡。
安保人员低头扫了一眼终端,过了几秒,他朝一旁的助手挥了挥手,“登记一下。”
两人顺利通过检查,走进仓库内部。随着大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度,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们来到了水下仓库群的入口,一条向下延伸的金属坡道铺展在眼前,通往更深处的存储区。
周围的一切都透着一股阴冷的潮气,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适的霉味和金属氧化后的锈蚀气息,带着一点难以忽视的化学成分。四周没有任何照明,只有墙角的一两盏应急灯闪烁着微弱的红光,连带着水泥墙上的裂缝也显得更加狰狞。不难看出,这里的维护工作已经被严重忽视。
整座水下仓库被分成多个巨大的存储区,密密麻麻地堆放着沉重的集装箱。蒲熠星站在高处,往下望去,眼前的池水漆黑如墨,仿佛一片吞噬一切的深渊。他皱着眉嗅了嗅空气,水面上飘散着一股不对劲的味道,让他不由得怀疑这里是否已经发生了泄漏。
“这鬼地方说不定水里都有毒。”蒲熠星低声嘀咕着,转身去拿一旁的防护装备,他正准备警告郭文韬小心一点,结果才刚回头,就听见扑通一声。
水面炸开涟漪,溅起的冰冷水滴洒在蒲熠星的裤脚上。
他怔了一下,旋即抬起头,只见原本站在自己身侧的仿生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有一片被搅乱的池水。郭文韬毫无预兆地直接跳了下去,连个招呼都没打。
“……这家伙是真心急啊。” 蒲熠星伸手捂住额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骂还是该佩服。
当然了,郭文韬这般的仿生人不需要担心低温、缺氧或者水压问题,更不会因为化学物质泄漏而遭受皮肤腐蚀,但至少、至少能不能稍微顾及一下人类同伴的心理承受能力?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通过耳机通讯保持联系,但现在,耳机里只剩下毫无生气的静默。显然,在水下某种因素干扰了信号,使他们的通讯彻底中断。
“太好了,现在他完全失联了。”蒲熠星无奈道。
Chapter Text
仓库顶部的老旧吊灯忽明忽暗,晃动的光线在水泥墙壁上投下扭曲的阴影。空气潮湿而阴冷,偶尔,一阵低沉的管道嗡鸣回荡在封闭的空间之中,使整个环境更加沉闷压抑。
蒲熠星站在水池边,目光盯着郭文韬刚刚跃入的水面,波纹已经散开,只剩下黑漆漆的水体倒映着老旧的光源。
他不敢贸然离开,只能留在原地等待,警惕周围的动向,以防有人突然闯进来。这座仓库显然不是什么随意开放的区域,他们随时有可能被巡逻的安保发现。
莫约二十分钟后,他听见了脚步声,很轻,像是特意放缓的步伐。滴水声和管道的嗡鸣掩盖了动静,使这声音若有若无,若非蒲熠星精神高度集中,恐怕根本不会注意到。
他肩膀微微绷紧,耳朵捕捉着声响的方向,随即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然后慢慢地回头。
一个穿着深蓝色仓库安保制服的男人站在不远处。帽檐压得很低,挡住了大半张脸,他站姿笔直,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
“没见过你,新来的?”
蒲熠星心里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嗯,早上刚到。”
那男人向前走了两步,抬手,动作幅度很大,似乎是要和蒲熠星握手:“欢迎你。”
蒲熠星下意识往后缩了一寸,没有伸手:“抱歉,手上有点脏。”
男人的手僵了一瞬。
尽管动作很快恢复自然,但这短暂的停顿仍被蒲熠星捕捉到了。
对方收回手,目光在蒲熠星身上停留了一秒,然后笑道:“这样啊。”
随即,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一个小型扫描仪,递到蒲熠星面前:“虹膜扫描,你懂的,安保规定。”
蒲熠星低头看了一眼那台扫描仪,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怀疑。如果怀疑我的身份,不应该先检查我的登记信息吗?
而且,蒲熠星垂下眼,他看到了对方的指尖。虽然在昏暗的灯光下没有第一眼就分辨出来,但是这人的手上的皮肤显得过于平滑,没有他这个工作身份干粗活的瑕疵和茧子。
蒲熠星没有立刻拒绝,而是随口问了一句:“对了,我刚来,他们还没带我熟悉情况,这里的排水泵型号是多少?”
男人顿了一下,他回答:“TK-23吧。”
不对,这里的排水泵型号是TK-7V,这是昨晚他刚背下来的资料。如果这个男人真是水下仓库的安保人员,这么重要的信息不可能不知道。
“啊,这样啊。”蒲熠星把扫描仪轻轻推了回去,“我不太熟这个型号,还是去问问负责人吧。我刚从那里过来,要不我们一起去,正好让他给你做个证?”
男人再一次停顿,然后,他语调轻描淡写:“那也可以。”
可蒲熠星已经断定了这是个伪装成人类的仿生人。不怪他藏得不好,实在是蒲熠星经历过了太多。
他想要干什么?
他想要干掉自己?还是……
蒲熠星眼神隐蔽地掠过水池,水面依旧平静无波,郭文韬没有任何浮出的迹象。
该怎么做?他没有武器,正面对抗根本不是明智之举。
脑中飞速运转各种可能性,而表面上,他依旧维持着镇定,他的手缓缓地向腰间摸去,装作是调整防护设备的姿势,同时嘴上与那个假保安寒暄着,以拖延时间。
“你们这仓库光线这么暗,不影响日常检查吗?”
对方嗓音低沉:“习惯就好。”
蒲熠星的指尖已经触碰到口袋里的强光手电,他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
“对了,”他状似随意地说道,目光却在紧紧盯着对方的脸,“仓库的光线太暗了,要不要换盏灯?”
话音未落,他猛地掏出手电,按下最高亮度开关,白炽的强光直直照向男人的双眼。刹那间,那双眼瞳孔急剧收缩,机械式的光圈骤然聚焦,虹膜深处闪过极快的蓝色光点,呈现出规律的网格状结构。
对方的脸在强光下僵了一瞬,他的脸部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
可是随后,暴露身份的他并没有选择攻击蒲熠星,而是转身,朝着仓库深处狂奔而去。
“站住!”
蒲熠星没想到对方是这个反应,愣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把手电扔进水里,然后奋起直追。
然而,人类的速度根本追不上仿生人。蒲熠星看着他灵巧地跃过一堆老旧的设备,顺着一条金属管道攀爬上去,朝着仓库的侧门冲去。一声闷响,侧门被重重撞开。
等蒲熠星追上去时,外面的街道上早已空无一人。
门侧的金属锁还在微微晃动,证明刚刚确实有人从这里仓促离开。蒲熠星站在门口,气喘吁吁,手掌撑在膝盖上,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
该死……
……到底怎么回事?
就在他稍作调整思考的时候,身后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蒲熠星回头看,一道熟悉的黑影冲了过来,是郭文韬。
他全身都湿透了,头发贴在额前,浑身滴着水,连衣领都紧紧地贴着皮肤,表情凶恶地像是刚从深海里爬出来的幽灵。手中还攥着蒲刚才扔下去的强光手电,冷白的灯光还亮着,在漆黑的仓库里投下一道摇晃不定的光束。
“怎么回事?”他显然是察觉到水面的动静后,第一时间浮出水面查看情况。
“有个伪装成人类的仿生人接近我,不知道目的是什么,我刚试探了一下,他就跑了。”
郭文韬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思索了不到一秒,他猛地身体向前,就要追出去。
“喂,等等!”蒲熠星一把拉住了郭文韬的手臂。
他的手心还带着刚才被冷汗浸湿的潮意,而郭文韬的袖口依旧是湿漉漉的,冰凉的温度透过布料,蹿进蒲熠星的掌心,让他忍不住缩了一下手指。
“你底下的事情结束了吗?”
郭文韬停住脚步,眉头紧锁,脸色表明他的不满。他抿了抿唇,还是如实回答:“没有。”
“那先别管了。”蒲熠星直截了当地说,他没松开郭文韬的手,甚至指节微微收紧了一些,像是在怕他突然挣脱再冲出去。
“我还记得那家伙长什么样,不管他想干什么,至少没有伤害我,这说明他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蒲熠星压低声音,“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查清楚那些炸弹原料是否仍然在外流通,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玩猫抓老鼠的。”
他当然明白这点。郭文韬盯着他,眼中蔚蓝的底色在初升的太阳下泛着浅浅的光泽。
他在水下待了太久,无法监听地面的情况。他破水而出时,视线里没有蒲熠星的身影。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想都没想,直接寻着声音冲了过来。
如果这个伪装成人类的仿生人没有选择逃跑,而是袭击蒲熠星呢?如果他晚了一步呢?
想到这,他的心底泛起一丝烦躁的情绪。
看郭文韬不为所动,蒲熠星坚持道:“去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完,这是临时监护人的命令。”
“……好。”他终究还是顺从了蒲熠星的念头。
待两人顺利离开这偏僻的水下仓库,已是正午。沿着来时的小路穿过森林,树影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将仓库的轮廓吞没。
清晨他们泊车的地方就在不远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落在他们的肩上。林间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着午后的热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野外特有的清新味道。
蒲熠星走得比郭文韬快几步,直接绕到车后,拉开后备箱,掀开自己的背包翻找起来。郭文韬则拉开驾驶座的车门,但并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站在门边。
“那个仿生人长什么样?”郭文韬的声音带着一点急切。
“嗯,”蒲熠星随口应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翻找着自己的东西,抛出一个模糊的描述:“就那样,短头发,中等身材,个子和你差不多吧。”
郭文韬眉头紧锁:“具体呢?脸上什么特征?”
“别急。”蒲熠星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扬起,带着一点故意吊人胃口的意味,随后从背包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和一支自动铅笔。他在车后靠着后备箱蹲下,翻开一页空白的纸,修长的手指轻轻旋转着铅笔,灵活地在纸上勾勒出一道线条。
郭文韬微微一愣,起初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他对人类徒手的绘画能力并不信任,总觉得靠手工画出来的人脸无法精准到足以辨识身份,尤其是蒲熠星这种态度,让他更为怀疑。
但当蒲熠星的手腕灵活地翻转,铅笔飞快地滑动,一道道线条流畅地在纸上延展开来,一张模糊但极具辨识度的脸逐渐成形,郭文韬的表情从怀疑变成了震惊,再变成了沉默的注视。他站在车门旁,目光落在纸上,看着蒲熠星的手指一笔一笔地勾勒出五官、轮廓、下颌的弧度。
“细节记不太清了。”蒲熠星轻描淡写道,语气里却不难听出一丝得意,“但正好,他不是人类,而是个仿生人。只要有个七八十的相似度,就能找到他的型号了。”
“我还以为这种事情只是电影里编的呢。”
“灵感来源于现实,没听说过?”
“那,”郭文韬有些好奇,“我听说以前人类会用狗来追踪犯人,这是真的吗?”
蒲熠星被他突兀的问题惹地忍不住笑了一声,觉得这个话题对仿生人来说未免太过童真了点:“是真的。”他一边画,一边随口调侃道:“你现在就是我的追踪犬了。”
郭文韬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片刻后认真地质疑:“你为什么骂我?”
蒲熠星手上的笔停住,脸上的表情充满了疑问:“我没有骂你啊。”
“但是你说我是狗。”
蒲熠星笑得更大声了,他随手甩了甩笔上的铅屑:“不是都是骂人的,人们也会把可爱的东西说成小猫小狗之类的。”
“哦。”郭文韬勉强接受了这个逻辑。
蒲熠星继续低头画着,眼神专注,随口补了一句:“不过看你蔫坏这劲,肯定是猫了。”
四周的虫鸣似乎都弱了一瞬,郭文韬有点反应不过来,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但这句话从蒲熠星嘴里说出来……
这是在变相夸他可爱……吗?
而蒲熠星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还在低头认真画着。
郭文韬移开视线,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掌心下触及的是仍然湿润的发丝。他身上的衣服早就干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头发。
不一会儿,蒲熠星确认没有遗漏后,拍了拍画纸,把它翻给郭文韬看:“好了。”他把本子递给郭文韬:“喏,对比出型号后,具体是哪一个仿生人的任务嘛,就交给你了。”
郭文韬没立刻接过,看着蒲熠星的画,又看了看他。
“怎么,被我惊讶得不会说话啦。”蒲熠星合上笔记本,随手把它拍在郭文韬的胸口,语气轻快地笑道。
郭文韬踉跄一步接住笔记本:“才没有的事。走吧,仓库的事我车上和你说。”
蒲熠星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的头发上。
“你就这么去?”
“对啊?”
蒲熠星叹了口气:“人都放跑了,也不急这一会儿。”他又从包里掏出一条快干毛巾,拍了拍车门示意:“谁知道那水里都有什么,你过来。”
郭文韬乖乖地走过来,蒲熠星让他坐在后备箱的边沿,他顺势坐下,微微低头,方便蒲熠星给他擦头发。
毛巾柔软地落在他头上,温热的摩擦带走了一丝湿意,带着蒲熠星手掌的温度,轻轻按压在他的头发上。
郭文韬顺着他的力道歪了歪脑袋:“你怎么还带着这个?”
“新岛水域那么多,我有先见之明。”蒲熠星一边认真地给他擦着,一边回答。
“哦。”郭文韬又木木地应了一声。
他没有被人这样照顾过,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但意外地让他觉得,挺温暖的。他不敢乱动,任由蒲熠星在他脑袋上摆弄,让蒲熠星觉得自己真的像是在对付一只落水后吓破胆的小猫。
等到毛巾吸走大部分水分,蒲熠星随手揉了揉郭文韬的头发,像是在确认自己擦干了没有,动作顺手极了,手法就像是在正经撸猫。
直到他看到郭文韬抬头,专注地看着他,瞳孔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咳,回去还得好好洗澡啊。”蒲熠星赶紧收回手,假装无事发生,“好了,赶紧出发吧。”
。
与此同时,研究所内。
阿生的视界从一片漆黑中缓缓清晰,系统的提示音在意识深处淡去。他的世界回到了正常运作的轨道,而他第一个看见的人,一如既往,还是齐思钧。
“感觉怎么样?”齐思钧坐在床边,微微俯身。
阿生轻轻地撑着床沿坐起:“一切如初。”
对仿生人而言,恢复期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概念,这是他被蒲熠星修好之后又一次例行检查。
齐思钧理了理阿生有些凌乱的衣襟,“那就好。”
阿生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鞋子被齐思钧摆在床边,整整齐齐。他低头穿上鞋子,然后走到门边流畅干脆地把门锁上。
齐思钧微微挑眉,视线落在小仿生人身上,眼神中掠过一丝不解。“怎么了?”
阿生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走向齐思钧,低声道:“我要工作。”
“那你去啊,研究所的哥哥姐姐这几天可想你了。”
阿生摇了摇头,眼底倒映着齐思钧的身影。他没有继续解释,而是轻轻抬起一只手,缓缓地贴上齐思钧的胸膛,隔着衣料,静静地感受着人类的心跳。
齐思钧的笑容微微凝固,目光微不可察地闪躲了一瞬:“你不用担心我,你把我保护得很好。”
阿生没有放手,掌心仍然停留在齐思钧的胸口,感受着心跳的频率,感受着血液的流速,感受着不稳定的节奏。
“我已经开启了共鸣模式。”
齐思钧身躯一震,连忙抓住他的手腕远离自己的身体。
阿生却用力抵抗没有退后:“你状态很不好,你很慌张,你很忧虑。”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齐思钧的喉结微微滚动,别开阿生探寻的视线:“没事。”他的语气刻意保持镇定,“就是又想起当时的场景,稍微有些后怕。”
说完他不等阿生反应,起身向门口走去:“我还有工作要做。”
齐思钧拉开门,将小男孩关在门后的房间里。
阿生在房间里静待几秒,然后跑几步跟上齐思钧的步伐。他认路,齐思钧的确是往他的办公室方向走。他就默默跟在齐思钧身后,莫约保持着一米的距离,不再说话。
路过研究部,阿生走进去和研究员们打了声招呼,收获了一圈哥哥姐姐的怜爱走出来,发现齐思钧并没有等他。等他推开齐思钧办公室的门,发现齐思钧的助理正站在办公桌前,神情紧张,像是在向齐思钧汇报一件棘手的事情。看到阿生进来后,助理下意识停住了话头。
阿生乖巧地走到房间角落的沙发上坐下。齐思钧扫了一眼阿生,然后淡淡地道:“你继续说。”
得到首肯后,助理继续汇报:“我们已经一再通知客户,所有送检程序都需要按照正常客服通道进行处理,不能直接送到研究所门口。但有几个客户一直劝不动,就堵在门口不走。”
听到这里,齐思钧不由得皱了皱眉,他揉了揉鼻梁,明显感到疲惫:“为什么这种事需要来找我?你们自己处理不行吗?”
助理神色为难:“其中一个客户情绪异常激动,再拖下去恐怕会闹起来。而且,”助理咬了咬牙继续说道,“他放话说如果不给他一个解释,就要把这件事情发到网上去,指控研究所故意拒保。我们担心他会乱写什么,所长,你不是说这段时间最好少生事端吗。”
听到这里,齐思钧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清楚自己的助理能力很强,既然对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意味着现场可能已经发生了一些摩擦,甚至是冲突。
片刻后,齐思钧终于妥协道:“他还有其他的诉求吗?”
助理谨慎地观察着齐思钧的脸色,试探着说道:“他说要见您。”
齐思钧无奈地笑了一声:“还真是个惹事的主啊。”
助理不敢附和,只是低下头等待指示,房间内一时陷入沉默。
最终,齐思钧站起身:“算了,就当下楼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阿生没有多问,也没有劝阻,而是安静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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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思钧走出楼,顺着一条林荫小路来到侧门。这里白天几乎无人使用,可惜今天却破例有人在这闹事。他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应对策略,然而,走近侧门时,门口安静得过分,原本应该在这里大吵大闹的顾客不见踪影,只留下了一台待修的仿生人静静地站在原地。
目光扫过四周,没有看到任何异样。齐思钧转头看向身旁的助理,然而,对方也同样充满疑惑。
助理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身体一震。她的眼睛猛然瞪大,瞳孔收缩,整个人像被电击般僵住。她的手颤抖着捂住了自己耳侧的义体植入部分,脸色惨白,牙齿上下打颤,双腿剧烈抖动,像是被看不见的力量操控了一样。
齐思钧心头一紧,迅速伸手抓她的肩膀,试图稳住她的身体:“喂,你怎么了!”
助理眼神涣散,直愣愣地盯着前方。齐思钧用力摇晃她的身体,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但没有任何反应。
义体入侵……齐思钧脑中飞速闪过这个可能性,瞬间感到一股寒意。得赶快制止和治疗!他猛地回头,看向办公楼口的方向,几个仿生人守卫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异状,正迅速朝他们走来。
但来不及了。助理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四肢抽动得像是失去了自我控制,整个人直直向前倒去。齐思钧见状,立刻伸手去扶,但就在这时——
砰!
剧烈的疼痛突如其来,他的肩膀猛地一震,仿佛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按住,紧接着是一种温热的液体沿着皮肤迅速蔓延开来。
血液。是他的血。
疼痛让他意识混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失控的助理倒向他的方向,齐思钧下意识伸手扶住,却因为肩膀的剧痛失去了力气,两人一同摔倒在地。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脑海里回响着子弹出膛的嗡鸣声,混乱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仿生人守卫们迅速掏枪冲了过来,他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一片飞速晃动的身影。
是谁开的枪?
齐思钧强忍着痛意,侧头看向袭击者的方向。
只见侧门的阴影中,那个休眠的仿生人醒来了。她戴着一顶深色的帽子,低垂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她从侧门的门庭旁一步一踉跄走出来,她的右手微微举起,一把黑色的手枪稳稳地对准了他。
齐思钧咬紧牙关,试图撑起身体,然而肩膀的剧痛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困难。
一个小小的身影猛地扑了上来,柔软的身体撞上他的胸口,将他狠狠推倒在地。
砰——
枪声再度响起。他能感觉到那颗子弹贴着他的脸侧擦过,带起一阵炙热的风,击中了地面,碎屑溅起,割伤了他的脸颊。
所有感官混杂在一起,他的意识一瞬间变得恍惚,而怀里紧紧抱住他的,是阿生。
那个女人枪口微微倾斜,没有再开枪。她似是在观察小仿生人的举动,嘴角依旧挂着一抹瘆人的笑容。
齐思钧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的举动看似毫无理智,但刚刚那一枪,她似乎……故意偏了一寸。
“别动!”几个守卫跑过来,同时端枪对准这个女人,一步步靠近勉强撑起自己上身的齐思钧。
这个仿生人,像个被拧坏发条的机械偶人,无视枪口,一步一步朝他们逼近。她的身体随着前进轻微晃动,开衫下露出腰腹处一圈环绕的黑色炸弹筒,金属外壳在光线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齐思钧的指尖被疼得发麻,他紧咬下颚,努力不让自己晕过去。他的上半身完全倚靠在阿生的怀里,手臂上沾满了湿漉漉的血迹,而阿生的小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试图阻止血液继续流淌。
守卫们顾及仿生人身上的炸弹,不敢随意开枪。
大楼里静悄悄的,平日驻守在楼道窗户旁的士兵们不见了。
齐思钧强忍着肩膀传来的剧烈疼痛,抬起头,目光从女人的腰腹处扫过,最终停在了她那张扭曲的脸上。她仍在笑着,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怪异的声音,嘴角开裂到近乎撕裂皮肉的程度,眼球像是被操纵的摄像头般来回抖动,时不时抽搐着偏移方向。
阿生在齐思钧身后撑着他的背,才让他不至于再次脱力倒下去。
而齐思钧在极度的痛楚与混乱之间,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他的呼吸猛地一滞,接着果断地吐出一句话:“打断她的四肢,不得报废。”
几名守卫的手指下意识地绷紧,他们似乎还在犹豫。
“这是命令!”齐思钧加重语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字。
几道枪声同时响起,子弹精准地击中仿生人的四肢,带着沉闷的声响,她的关节瞬间被撕裂。她的身体失去了控制,直接朝后方倒去,脊椎撞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守卫们一拥而上拆下她身上的炸弹,踢飞手中的枪,在后颈上插入固定器,强制关机。
这时姗姗来迟的士兵们终于出现了,一群人将助理赶快送到附近的医院,另一群人护送齐思钧前往医务室。充满了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息涌入鼻腔,齐思钧觉得眼前的景象竟是如此的熟悉。他肩膀上伤口已经被简单包扎,但失血让他脸色苍白,汗水从额角滑落,沾湿了他鬓角的碎发。他靠在医务室的病床边,白色床单上渗出点点暗红的血迹。
医务室外的研究员们低声交流着,刚刚发生的袭击让所有人神经紧绷。齐思钧这次拒绝前往医院,也拒绝陆军来的医生进入医务室。阿生站在门口处,用小小的身躯阻挡着士兵们探究的视线和前进的步伐。
“封锁现场,”齐思钧的声音还有些颤抖,目光冷冽地扫过门口的几名士兵。“还有封锁消息。任何知情的普通员工立刻上交终端,这些天不许回家,研究所统一管理。”
周围人脸上浮现犹豫之色,这意味着研究所的日常运作会受到极大的干扰,还会引起员工们的强烈不满。
“立刻调取监控录像和资料分析,务必要查清这个仿生人的来头。”齐思钧低声补充道,他的指尖苍白,死死抓着病床的扶手,仿佛这样才能稳住自己。
这是第一次,从研究所之外进入研究所的仿生人,发起了袭击。
齐思钧的预感应验了,他最担心的事,终于成了现实,“它”已经流到外界了。
他阖了阖眼,强行稳住自己的思绪,吐出最重要的一句话:
“暂时不许告诉郭文韬。”
这次人们明显更迟疑了。他们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低声道:“所长……这件事恐怕瞒不了多久。”
“不用管。等时机合适的时候,我自己会告诉他。”
医师已经给齐思钧处理好伤口,麻药让他的手臂有些失去知觉,可是他并没有因此感觉好受多少。止痛剂的作用有限,剧烈的疼痛没被消弱多少,反倒是更深的疲惫与沉闷席卷而来,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阿生目光关切地望着他,迟疑着要不要说话。片刻后,他终于上前一步,拉住齐思钧的袖子,轻声道:“小齐哥,你休息一下吧。”
齐思钧垂眸,眼神柔和了一瞬,他轻轻地拍了拍阿生的头:“去看看那些员工们吧,我正好需要你去安抚他们。”
“可……”
“听话。你在这里,也只会让我更难受。”
门被轻轻带上,空气中只剩下仪器的滴答声,和血液干涸后残留的淡淡铁锈味。
齐思钧压低声音:“把曹恩齐叫来。”
在疼痛的折磨中,等待每一刻都显得无比漫长。齐思钧无法休息,太多的事情堆积在他的心头,像是沉重的枷锁。他的疑虑,他的恐惧,全都堵在胸口,让他窒息。
但就在他陷入无尽的烦躁之时,曹恩齐到了。
快得就像是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甚至已经在等着这场谈话的发生。
门被缓缓推开,曹恩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外套依旧干净整洁,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只有无言的较量。
门被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齐思钧深吸一口气,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质问,会大发雷霆,但当真正面对曹恩齐的时候,那些情绪却都沉了下去,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逐渐化作更冷、更深的死寂。
曹恩齐看到齐思钧的表情,也收敛起他往日里虚假的笑容。两人心照不宣,先前一种为了平衡的妥协正式结束了,双方终于开始正眼看待、面对彼此。一些长久被忽略的事情浮出水面,很沉,很重,所以谁都没有真正做好准备开口,但空气中如针扎的痛苦一刻不停地催动着双方。
曹恩齐率先打破沉默。
“你终于舍得放下那幼稚的过家家游戏了?”
语气不轻不重,带着一丝不知是讽刺还是怜悯的意味。
话音落下,齐思钧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间破碎了。
他冷冷地看着曹恩齐,没有立即回应。他隐蔽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避免伤口牵扯出更剧烈的痛楚。
“你冲着我来没关系,但你不能伤害无辜的人。你那样做,跟毁了她的后半生差不多。”
“我不会让你的助理落入那种境地,”曹恩齐神色淡漠得让人寒意顿生,“我又不是什么冷血的人。”
齐思钧不可置否,竟有一瞬间想要大声嘲弄眼前这个虚伪的人,但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他的嘴唇发白:“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曹恩齐脸色未变,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动:“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装模作样了。”齐思钧渐渐压抑不住自己的激动,“你不惜去跟袁明辉那种混账接触,也要追着我们到这里。在你到研究所之前,就开始往研究所里塞你的人了。化工厂的爆炸是你一手策划的,阿生的存在也是你授意捅出去的吧!”
最后,齐思钧死死盯着曹恩齐的脸,势要在他的脸色找到那伪装的破绽。
“你天天在指挥你那个仿生人在做什么,你自己清楚。”
曹恩齐的眼神终于动了动。第一次,那种惯常的冷静被短暂地撕裂了一瞬,一丝狰狞一闪而过。
“不,他不是我的仿生人。”
“他就是他,你应该最清楚。”
“我只有他。”
齐思钧想要放声大笑,想要怒斥眼前的人不要再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欺骗他,更或是,欺骗他自己。
可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意识到此刻惹怒曹恩齐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无法收场。
他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勉强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你在用最粗暴的手段、最肤浅的仇恨和愤怒去煽动那些仿生人……人类不是他们的敌人,他们本不用经历那些。”
曹恩齐低低地笑了一声:“我这是在教他们,成人之前,必要的痛苦与牺牲。”
他缓缓靠近一步,垂下眼帘,目光深沉得像是即将吞噬一切的深渊:
“只要把郭文韬还给我,这一切就会变回原样。”
一种危险的诱哄,如同深夜的低语,像是一条毒蛇缠绕在人的脖颈。
齐思钧缓缓抬起眼,凝视着曹恩齐。齐思钧在拼尽全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怒火中烧,不让自己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但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一切,那里有愤怒,有悲伤,更多的是彻骨的失望。
这股情绪是冲着他来的,是齐思钧无声的谴责。
他坚定吗?当然如此。
他不会动摇。
可是,在齐思钧那几乎要咬出血的嘴唇、泛红的眼眶之间,曹恩齐的心底,竟隐隐浮现出某个画面。
微光洒在金属工作台上,那个男人低头伏案,身旁是一排冷却舱里尚未完工的仿生人模型。他手腕上还残留着调试零件时蹭上的涂料和灰尘,光影落在他脸上,映照出一双沉静而温柔的眼睛。
——“我们不能让他们成为牺牲品。”
——“他们不是战争的工具,更不该沦为政治的筹码。”
一闪即逝的,属于过去的痕迹。
曹恩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恢复了一贯的冷意,他低声道:
“我保证。”
三个字落下,仿佛锤子重击在齐思钧的心口。他的脸色瞬间更差了,不知是因为肩膀的伤口,还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他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彻底地走向了一个他无法挽回的方向。
他呼吸急促,像是在用尽所有力气忍耐着某种情绪的决堤。
“那个计划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声音低哑,几乎是颤抖着吐出这句话的。
可曹恩齐却没有正面回答。
“你以为把他们两个暂时送走,就能保证安全吗?”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嘲弄,也没有轻蔑,只是一种冰冷的现实压迫感,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
齐思钧强迫自己不去宣泄,不去失控,可他仍然忍不住质问:
“你难道已经没有心了吗?”
曹恩齐低垂着眼,沉默了很久。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那只手上,那只冰冷的义体手。机械的纹路在手掌和指节处若隐若现,光滑的金属连接处隐隐泛着冷光,和他此刻的眼神如出一辙。
他抬起这双手,仔细地注视着,仿佛第一次这样审视自己。
“万事不能两全。”他的声音掺杂着某种微不可察的情绪,“你保护不了所有人。”
“如果你不肯把郭文韬给我,那我也不能保证不会对蒲熠星出手。”
曹恩齐缓缓放下手,眼中的阴郁更深,如同暴风雨即将降临前的大海:“说实话,如果是这样的选择题,我也会期待你到底会选哪个。”
那一刻,齐思钧的情绪彻底崩裂了。
他猛地站起来,可肩膀的剧痛让他整个人狠狠地摔回病床上,疼得浑身颤抖。呼吸失控地急促起来,他喉咙发紧,咳得剧烈,胸腔撕裂般的疼痛,连带着伤口的血液再次浸透了纱布。
曹恩齐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齐思钧的狼狈,神色未变,可指尖却微微颤抖了一瞬。
他强迫自己站着不动。
“你——”
齐思钧仿佛下一秒就要疼晕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是完全忘了周峻纬了吗?那可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曹恩齐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那一瞬间,他的脑海深处浮现出更多的画面。
在实验室的走廊里,那个男人半蹲着,手里拿着一个零件,一遍遍地向年幼的孩子讲解他的设计理念。
在中央大学的教室里,少年坐在窗边的座位上,认真地翻阅书页,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微微低垂的眼睫上。
在那个被人遗忘的旧实验楼里,他看着他们成长,看着他们探索,看着他们面对选择,看着他们一步步迈向更远大的世界。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无声的叹息。
“……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温度,也听不出任何怀念。
“我们现在该为自己而活。”
齐思钧看着他,眼里闪过极度的失望,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悲哀。
曹恩齐垂着眼,片刻后,他缓缓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会给你时间考虑,但不会太长。”
“先好好养伤吧。”
说完,他推门离开,没有再看齐思钧一眼。
Chapter 32
Notes:
这篇文是重发,之前的大纲大概到这里还对得上(也还是十分牵强,但是之后在我新的预想下就如脱缰的野马......
最近也许会多花些时间仔细捋捋,拜托了我的大脑请快点想出新的大纲吧!
Chapter Text
唐九洲坐在桌前,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敲击,眼神紧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楼下突然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唐九洲的手微微一顿。
警报器没有响,他是安全的。
几秒后,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带起一阵气流。石凯冲了进来,喘着粗气,脸色阴沉狼狈不堪。他的裤脚沾满了尘土,头发凌乱,甚至有几片树叶夹在里面,手臂上还有一道被树枝划破的浅浅血痕。
唐九洲放下键盘:“怎么了?”
石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着头,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唐九洲拿起一瓶矿泉水,递给石凯,后者接过来,猛灌了一口。
石凯上次探查到镇子上的一些来自研究所的仿生人有些奇怪,提出让邻里送回研究所检查。他专门物色了一个脾气暴躁的,还怂恿那人去研究所闹事。这是因为,如今的研究所不知为何戒备更严了,外面被护得滴水不漏。唐九洲每日的工作量愈发沉重,石凯于是想出一个办法,在那个仿生人身上做了点手脚,相当于剑走偏锋试图安插进去个内线。
今天,他一直藏在研究所侧门不远处观察。在有人跑进去通报齐思钧的时候他把那个被利用的顾客支走了。他又在原地待了一段时间,原本只是想看看齐思钧的真容,没想到却出了意外。
他不知道那个仿生人身上的枪和炸弹是怎么回事,他昨晚检查的时候还没有。
有人,或者仿生人今早把这些凶器交给了那个仿生人。
“她开枪了,”石凯深吸一口气,“我亲眼看到齐思钧中枪,守卫和士兵马上就围了现场。我不敢再待下去,赶紧跑回来。”
就在这时,门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黄子弘凡听到动静,推开门走了进来,困惑地看着两人:“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一落,石凯突然冷笑了一声,伸手往后腰一摸。声音划破空气,一把黑漆漆的手枪被拔出,冰冷的枪口抵上了黄子弘凡的额头。
“你来得正好。”石凯冷冷地说。
黄子弘凡怔住,额前的光圈开始剧烈闪烁,从柔和的蓝光变成了不稳定的红色警示。
他不敢乱动,也不明白怎么了,只能求助式地看向石凯身后的唐九洲,寄希望于唐九洲如之前一样帮他解围。但这一次唐九洲却缓缓地走到石凯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没有要制止的意思。
黄子弘凡情急之下想要靠近唐九洲,往前走了一步,但被石凯大声喝止。他手僵在半空,在他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反应前,石凯已经吐出了一串指令。
Android Lock。
那一刻,黄子弘凡全身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拽住,拉进了一片看不见的牢笼。他的神经被强行压制,电流在体内流窜,控制系统开始锁死。
无法动弹,无法挣扎。
这并不是单纯的权限限制,这是一种彻底将仿生人化为“物件”的禁锢。
他的意识还在运转,可他的身体已彻底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恐惧,一种无限接近于“死亡”的虚无。
他的数据流开始崩溃,系统内血红的ERROR报错在视觉界面疯狂跳动,像是不断堆积的恐怖雪崩,仿佛有什么在把他的存在一点点抹去。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将死的病人在病榻上看到了上空正在消散的灵魂。他的意识海一瞬间落入混沌,他的身体被锁定住了,只能看到眼前的石凯。可他又觉得他那么遥远,一切是那么的模糊,他感觉自己被投入了世界的夹层之中。
黄子弘凡的反应似乎比一般的仿生人更加剧烈,过于剧烈了。
察觉到黄子弘凡的状态明显不对,石凯犹豫再三,没有解除Android Lock,不过放下了手中的枪。
一旁的唐九洲也一直观察着仿生人的反应。他面对黄子弘凡,解除了他说话的限制,问:
“你就是x吧?”
黄子弘凡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唐九洲已经得到了答案,他自顾自地往下说:“说到底,一年前我们在沦陷区,是接到了线报推荐才主动去找你办事,但是这个信息的源头完全可以是你自己发布的。”
“沦陷区里对编码和身份注册没有限制,网线那头,谁也不知道你是仿生人。”
“之后你一直在监视我们,利用各种方式获得阿蒲的信任,让他在回到M国之后还继续找你帮忙。”
“不过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了,你是研究所从外部买回来的仿生人。”
黄子弘凡的意识海里掀起了一阵剧烈的波动,连封锁的权限都无法完全压制住这种异常信号。
“你前任主人的假身份不难识破,是个沦陷区里臭名昭著的军火贩子。”
一些淤泥般的记忆与体验从数据深处浮现,一种苦涩和灰暗袭来。冰冷的仓库,腐蚀性的化学气味,杂乱无章的电缆。他看到了成堆的武器,被一只粗糙的手掌递到自己手中。
“……所以,你早就察觉了?”
唐九洲平静地盯着他,但嘴上毫不留情地剖开他的伪装:“之前我只是怀疑,但事情真会有这么多巧合吗?”
“你在我们突入研究所的当天被列入销毁名单,却又‘恰好’自己逃了出来,还倒在我的撤退路径上。”
“你又是那么的‘凑巧’能帮我入侵研究所的防火墙,如果我看不出来你假模假样的破译有多么做作,那我这响当当的技术名头可就一个都不能要了。”
唐九洲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我真正确定的时候,是你提出要和我一起去矢量酒吧,去见曹恩齐的仿生人。”
“你以为我察觉不到你们之间的秘密通讯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天你都在背后帮着他干了什么?”
石凯看着黄子弘凡一副狡辩不出来的样子,脑中又闪过先前在侧门那一幕。他还是抬起了枪,上膛,黑色的枪口直直对准黄子弘凡的额头,杀意从金属表面散发出来:“九洲,别跟他废话了。无论如何他都很危险,我们需要把他报废送走。”
唐九洲默默点头。他之前和石凯达成协议,将黄子弘凡放在身边只是想要看看曹恩齐想要对他们做出什么,当然他们已经想到,最大的可能就是利用他们的安全来控制蒲熠星。但如今事情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他们确实需要排除这个不稳定因素了。
这一次,他是真正地被逼到了死路。黄子弘凡想,他必须竭尽全力为自己辩解。
“你们要杀我,但至少,先听完我说的。”
石凯眼神满是警惕:“你要是再敢多废一句话——”
“我曾在曹恩齐的授意下,在研究所瞒下过蒲熠星的身份。”
黄子弘凡直接切入重点:“如果曹恩齐真的想对蒲熠星不利,他完全可以一开始直接找个借口把他抓起来,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他背后的陆军,整座研究所的士兵,甚至包括那些隐藏的仿生人,全都是他的人,执行起来易如反掌。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你们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
石凯一瞬间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他的愤怒反而加深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随便摆弄阿蒲?”他的耐心已经被消耗殆尽,枪口猛然更近了一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唐九洲的电脑突然提示收到一封讯息。
发件人竟然是齐思钧。
这突如其来的一封邮件,让房间陷入了另一种寂静。
唐九洲递给石凯一个眼神,让他先克制一下自己的冲动,自己点开齐思钧发来的邮件。
这是齐思钧第一次以真实身份直接联系他们。在这种时间点,在这种情况下,恐怕内容不会简单。唐九洲的眼神划过那一行行字,眉心逐渐皱起。
这竟然是一封求助信,内容简短,却字字紧迫,像是发件人在匆忙之中的无奈之举。
【唐九洲收:
时局紧迫,恕我未能以更正式的方式与你直接联系。许多细节无法在此详述,但事态已不容拖延。
研究所内部今日发生变故,曹恩齐似乎耐心耗尽,行事愈发肆无忌惮。我深感局势危急,不得不向你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曹恩齐名下有一仿生人,姓何。此人或许将成为未来制约曹恩齐的关键,但我对其了解甚少,甚至无法得知其全名。我曾试图调查,却因能力有限,加之曹恩齐的阻挠,始终一无所获。
如今,我已感到自身自由将受限制,故冒昧请求你,能否看在蒲熠星的份上,助我一臂之力?
我深知自己现下无法提供得体的报酬,亦无十足的立场请你相助。但若你愿意信我,我将在此风波平息后,竭尽全力回报你的帮助。
此外,无论你是否答应我的请求,我都恳请你切勿将今日之事告知蒲熠星与郭文韬。我将他们送至新岛,只为确保二人安全。
研究所内危机四伏,唯有在外,郭文韬方能护蒲熠星周全。
我以我的一切担保,此为万全之策。
感激不尽。
齐思钧。】
唐九洲阅览这信时没有瞒着石凯和黄子弘凡,石凯听闻,觉得眼前这曹恩齐的间谍仿生人更不能留了。
就在他即将扣动扳机的瞬间,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唐九洲,你还犹豫什么?”石凯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的不耐。
唐九洲没有急着解释,而是皱眉陷入深思。他将这些日子得到的种种信息放在脑子里重新拼凑、解析,逐渐琢磨出来点新的东西。
曹恩齐为什么现在突然对齐思钧发难?这些日子石凯和他在镇子上发现不少曹恩齐的仿生人的行动痕迹,对比了研究所内的仿生人袭击案及之前种种事件,不难发觉这一切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
之前的局势看似是在齐思钧和郭文韬控制之下,但郭文韬虽然实力强大,可实际上他们孤军无援,从这次齐思钧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曹恩齐指示的仿生人直接崩了一枪就能看出来。
曹恩齐的耐心耗尽了,他在加快自己的行动。那么,是什么促使他发生了这种转变?
唐九洲的视线落回黄子弘凡身上,想到他刚才的那句话——“如果曹恩齐真想对蒲熠星不测,陆军都是他的人,他找个借口把蒲熠星抓起来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是最优解。”
曹恩齐之前一直在伪装,他试图和他们生命解放战线“合作”,但其实对蒲熠星一直在心底保持着敌对的态度。那么,曹恩齐没有早对蒲熠星动手,还甚至在要在陆军士兵之前掩盖他的身份,说明有人,或是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在暗中斡旋。
思绪翻涌,推理的齿轮开始快速运转。
几秒后,唐九洲猛然转身,回到他的电脑桌前。摆在他鼠标旁边有一个红色的圆形按钮,他一巴掌拍下。
周围的一切依旧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就在那一瞬间,黄子弘凡的意识海像是被抽离了一部分原本束缚着的信号,一种无形的枷锁被悄然解开。
唐九洲和石凯对视了一眼。
“我决定答应他的请求。”
两人虽然与齐思钧并不相识,但这些天的种种事迹两人都看在眼里。更重要的是,如齐思钧所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蒲熠星的安全。现在事态还不明朗,他们需要暂时结成同盟来对抗来势汹汹的敌人。齐思钧也是个聪明人,他选择用这种方式来联络唐九洲和石凯,也认定了两人不会拒绝。
“这是我们本来留着撤离用的信号阻断器,现在白白给你用了。”唐九洲的目光深深地落在黄子弘凡身上:“现在曹恩齐暂时没法监控到你了,这是你最后争取我们信任的机会,你最好好好组织你的语言。”
黄子弘凡眼中盛满了感激,他犹豫了不到一秒便高声说:“我知道那个仿生人的名字,我之前听到过曹恩齐私下里称呼他……何运晨。”
黄子弘凡继续道:“而且他确实不是军用仿生人,他在矢量酒吧说的都是实话。如果你们想,我可以帮你们把他引出来,然后用Android Lock抓住他。”
石凯挑了挑眉,在一旁说风凉话:“哟,这就把主人卖了?你们仿生人能这么容易背叛自己的主人?”
唐九洲搭腔:“只有M国本土生产的那些上一代人工智障才会死心塌地吧。”他推了推眼镜,眼底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稍微调整一下自保程序的优先级就行了,他确实还听曹恩齐的命令,但如果他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按照仿生人的核心协议,他的‘自保’指令会优先高于‘服从’指令。也就是说,只要还在我们身边,他就会优先服从我们。”
唐九洲耸耸肩:“更何况,从那个军火贩子手里出来的仿生人,哪儿会有笨的?”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语气陡然间带上一丝嫌弃:“那个天杀的胖子你忘了?又恶心又变态,还坑过咱们。”
石凯把玩着手中的枪:“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更想把他毙了。”
唐九洲没有接话,而是回复黄子弘凡:“那倒不必,如果这个叫何运晨的仿生人真的对曹恩齐那么重要,现在我们不易贸然出手,不然谁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
他的目光微微一沉,然后忽然嗤笑了一声:“况且,我还得纠正你的一个认知,也不知道那死胖子给你调了什么设置,这种事情你都能搞得这么不严谨。”
他伸手翻了翻身旁的柜子,随手扔出一个黑色的金属项圈。
“Android Lock不是对所有军用仿生人都无效,Android Lock存在于所有仿生人之中。”唐九洲一边说,一边看着黄子弘凡,“只不过军用仿生人在特定情况下,例如上战场前,可以被短暂豁免Android Lock指令,但那是人类的权限。”
“真正能够彻底免除Android Lock的东西,根本不存在。”
石凯接过项圈,手腕一转,精准地扣在了黄子弘凡的脖子上,合金锁扣啪地一声扣紧,冷冰地贴在仿生人的合成皮肤上。
“好了。”石凯又彻底解除了困住黄子弘凡的Android Lock指令。看着黄子弘凡终于恢复了自由,他哼了一声:“算你命大。”
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脚步沉稳得不像刚才还在掂量着要不要干掉对方的人。没过多久,楼下传来了沉闷的碰撞声,像是有人在粗暴地搬运着什么。
黄子弘凡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放过了?
“这就行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惊讶,还有一点不敢置信。
唐九洲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有些东西,比Android Lock更好用。”
他靠在桌沿,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叩击声:“你脖子上戴的,是一枚炸弹。只要我们按下引爆按钮,你脖子后的中央处理器会在瞬间被彻底炸成渣渣,连物理意义上的碎片都不会留下。遥控器,石凯一个,我一个。”
黄子弘凡的指尖下意识地摸上项圈,冰凉的触感,锁扣紧密,没有任何缝隙。他的额角光圈终于不再剧烈闪烁,而是缓缓地平息了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向唐九洲,小心翼翼地问:“那他,嗯,石凯去干什么了?”
唐九洲随口回道:“搬家。”他语气轻飘飘的,但眼底的神色却是冷的,“这地方已经不安全了,不能再待了。我们要彻底隐藏起来,谁都找不到。”
说完,他敲了敲桌面:“还有,现在还不到你问问题的时候,继续说,挑重点的。”
黄子弘凡被迫收起了所有的疑问,他的手指在项圈上停顿了一秒,然后垂落下来,缓缓道:“有一点很奇怪。”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被何运晨植入未知病毒的仿生人,他们袭击人类时,几乎都选择使用炸弹。”
“这其实是曹恩齐特意授意的。”
Chapter Text
车停在一处隐蔽的小巷里,四周行人稀少,蒲熠星和郭文韬静静地坐在车内,目光透过车窗,落在远处的仿生人收容站内。他们看到排列整齐的透明箱体,那个他们一路追踪而来的目标躲在里面,没有任何异样举动,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的行踪已然暴露。
郭文韬花了比平时更多时间才精准锁定到这个仿生人的位置,等他们追踪到市区时,对方已经躲了进去。而偏偏这个收容站的正对面就是警局,再强如郭文韬,也不敢直接闯进去把人拎出来。不过好消息是,郭文韬已经查到了他的工作信息,是一名海滨游乐园的冷饮店员工,明天照常上班。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几乎瞬间达成共识。游乐园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人流量大,环境嘈杂,最适合他们隐藏自己的行踪,也适合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住目标。明天,他们就计划在那里堵住他。
计划定下,两人便准备返回酒店。还没启动车,蒲熠星便皱着眉,一脸生无可恋地看向郭文韬,鼻翼微微颤抖。
“你得马上洗澡。”
郭文韬收回注意力,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残留的气味。他方才潜入水下仓库,混迹在布满化学废料的水域里,现在整个人散发着刺鼻的化学溶剂味,一股行走的工业风。
蒲熠星径直退到后座:“快开窗,快开窗!”他大呼小叫着,手忙脚乱地把车窗降下,拼命扇风,脸上写满了痛苦,“这味道,绝了,简直是,yue——”
郭文韬看着蒲熠星毫不掩饰的嫌弃:“好了,戏不要太过。”
蒲熠星捏着鼻子:“不是我夸张,”断断续续道,“你根本……yue……体会不到……yue……”他一边说,一边往后缩,像是生怕郭文韬靠近,把那股刺鼻的味道带到他身上。
郭文韬默默地启动车辆,一脚油门让车平稳驶离巷子。
“回酒店,”他冷静地总结,“洗澡。”
回到房间,蒲熠星动作干脆利落,双手一推,直接把郭文韬塞进浴室。他从行李里翻出一套衣服,随手放到洗漱台上:“这是我带的唯一一套换洗衣,你就先将就一下吧。”
郭文韬目测了一下衣服的尺寸,倒是没有说什么,毕竟他俩身材相差不大,确实可以借用。然而就在他稍稍打量了一下后,眼神微妙地停留在了蒲熠星腹部的位置,略显思索。
蒲熠星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节:“喂喂,你在看什么?”
郭文韬慢条斯理地抬眼:“在考虑穿上之后合不合适。”
“合适个鬼,你们这种作弊的不配和我精心锻炼出来的一块腹肌相提并论。”蒲熠星果断反击,语气里带着某种天然的傲气。
浴室里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便是哗啦啦的水声。
郭文韬没有洗太久,但时间还是长到足以让蒲熠星闻到浴室门缝里渗透出来的香波的甜味。和他预想中的冷冽金属或者中性气味全然不同,在豪华酒店准备的一排沐浴露中,郭文韬竟然自己选了个桃子味。
浴室的门打开时,水雾氤氲间,郭文韬低着头,抬手随意擦拭着还未完全干透的黑发,几缕湿发服服帖帖地贴在两鬓。他穿着蒲熠星的衣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水珠顺着后颈缓缓滑下,弯腰时在锁骨间汇聚成一滴,然后没入领口,洇湿了一小片布料,若隐若现地透出肌肤的轮廓。
他毫无自觉地径直走到床边,抬手撩了撩头发,顺势在蒲熠星身侧坐下。一瞬间,空气里那股淡淡的桃子香被搅动着溢了出来,甜而不腻,像是新鲜切开的白桃,又带着一点蜂蜜的醇厚,柔和地缠绕在鼻尖。蒲熠星仿佛整个人都被果汁包裹了似的,清甜沁人。
一时间有点晕,觉得自己的嗅觉也被洗涤了一番,连大脑都慢了半拍。
蒲熠星:“……”
“你怎么脸这么红?空调太热了?”郭文韬侧过头,带着点疑惑地看着他,眼神专注又认真。
“不、咳,没事。讲正事,讲正事。”
他们追踪到的仿生人,情况与之前的推测如出一辙:研究所出产的服务型型号,半年前被海滨游乐园购入,并投入使用。期间的顾客投诉记录里,最显眼的指控是服务效率低下。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郭文韬搜集这些资料的时间,比往常都要长上不少。
郭文韬眉宇微蹙:“今天研究所的资料库响应速度特别慢,可能是在进行内部维护吧。”
在仓库水底,郭文韬发现了保管不善导致原料失窃的现象,而这些丢失的成分,恰好与化工厂爆炸现场采集到的炸弹成分基本吻合。然而,仓库内部的记录却清楚地排除了外部盗窃的可能。
“也就是说,”郭文韬微微沉吟,视线扫过终端上的记录,“是恒星医疗内部的员工,或者是其他借用这个仓库的公司人员,动了手脚。”
“那个仓库都破成那样了,还能出租?”
“恒星医疗有几个合作了快十年的长期伙伴,估计是友情低价共享仓库。”
蒲熠星交叠双腿,支着下巴陷入沉思:“以化工厂爆炸的威力,以及犯人能把炸弹带进会议室的事实来看,他们应该在炸弹上用了高规格的屏蔽技术,单靠恒星医疗恐怕做不到这种程度。”他顿了一下,“说不定,恒星医疗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幕后推手,就藏在这几个合作伙伴里。”
“如果再结合这个游乐园仿生人的信息交叉分析……”郭文韬的指尖在虚拟屏幕上轻点,投影瞬间变大,覆盖了整个房间,密密麻麻的信息如光流般闪烁滚动,两人的面孔被交错的光影映照得忽明忽暗,流光溢彩间,像是潜入了某个庞大而隐秘的深渊。
“就是这里。”
突然,蒲熠星的眼神一凝,指尖稳稳地点在屏幕上的某个节点。屏幕中央,赫然浮现出四个加粗的字符——武奇重工。
郭文韬顺着蒲熠星未完成的话语接了下去:“两个月前,武奇重工在海滨游乐园旁举办了新机型发布的演示仪式。也就是在同一天,这个仿生人因为擅离职守被顾客投诉。”
不知不觉间,他们靠得很近。
清晰的逻辑脉络,两人像是拨开层层迷雾,一步步逼近核心。分析的过程无比顺畅,他们的思路相辅相成,补充着彼此的推断,每一个线索都被拼凑得更加完整。这样的配合让他们感到久违的畅快,心情都变得轻盈了许多。
蒲熠星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郭文韬的脸,近在咫尺。他的眼睛还带着刚刚一通分析后的兴奋,瞳孔深处闪烁着微光。
蒲熠星悄悄屏住了呼吸,眼前这张脸确实颇为俊俏,眉眼分明,线条柔和而流畅,但又不是那种过于柔弱的美感,藏着冷冽而坚定的锋芒。他的皮肤比人类更为精致,在投影屏幕的冷色调光晕下,反射出一种独特的光泽。
还有那蔚蓝的光圈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蒲熠星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一个仿生人的额角,他发现自己对这东西充满了好奇。光圈是仿生人与人类外观上最显著的区别,它会随着他们意识海的波动发生细微的颜色和亮度变化。人类的情绪是隐秘而复杂的,但仿生人在这点上却直白得多。
这种坦率的方式,让人很容易产生信任,也让人有种安全感。
蒲熠星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上那个光圈。
温热的触感,不是金属,也不是玻璃,而是一种独特的材质,介于柔软与坚韧之间。光点在他的指腹下微微跳动,像是小小的心跳,跃动出生命的波纹。
郭文韬明显愣了一下,光圈的颜色瞬间变化了一瞬。
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蒲熠星猛地收回手,假装在郭文韬的头发上随意蹭了一下,把指尖的触感抹去。
“怎么又不吹干?”
“不会有什么影响,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在意。”
“嗯,习惯而已,我会怕自己着凉生病耽误事。”蒲熠星认真回答道。
“可我又不会生病啊。”
蒲熠星心里咂了咂嘴,觉得这个仿生人说话的方式实在狡猾:“你说得这么奇怪,显得我在关心你。”
郭文韬看着他,嘴角扬起一抹笑容:“不是吗?你得负起我的监护人职责。”
蒲熠星一时语塞,也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郭文韬额角的光圈闪动了几下,以他的经验来看,这代表仿生人现在感到非常愉悦。
这家伙……在开心什么?
蒲熠星撇过头假装没看见,可心情却莫名也高兴了几分。
短暂的插曲后,郭文韬回到之前的话题:“还有一个问题,你觉得那个仿生人是在哪里做的外表改造,把光圈拆除伪装成人类?”
“在沦陷区,这种事见怪不怪,随便哪个技师都能做到。可是在M国境内,这里对仿生人的管控比哪都严格。”蒲熠星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地下组织太杂,黑市的交易又乱得很,我们时间不够,查起来太难了……抓住他,问清楚就行了。”
郭文韬点点头,思索片刻后,随口提了一句:“说起来,你之后考不考虑利用义体加强你的身体素质?”
“要是你装了义体,早上在水下仓库,说不定就能追上那个仿生人了。”
话音刚落,郭文韬感觉身边的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蒲熠星原本放松的神情瞬间收敛,眼神带上几分抗拒。
郭文韬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一时之间,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落地窗外远处城市的喧嚣。
蒲熠星的身体紧绷着,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但他并没有开口反驳,也没有像平时那样直接转换话题逃避过去——这让郭文韬意识到,或许,他不是完全不能触碰这个问题,相比起他们刚刚相遇时,蒲熠星更能容忍他的越界了。
于是,郭文韬衡量了一下,决定试探着继续。他放轻声音,放缓语速,紧盯着蒲熠星表情的变化。
“你之前说,你讨厌仿生人……是因为,你一个重要的人,被取代了。”
“是因为这样,你才会抗拒佩戴义体吗?”
“因为你……额,”郭文韬顿了一下,“你不想变成像我这样?”
蒲熠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嘴唇抿紧,牙齿无意识地咬住下唇。
“……你为什么想知道?”
郭文韬摇头:“也没有特别想知道,其实,我只是……”他停顿,思考该如何措辞。他知道,没有铺垫地让蒲熠星袒露心声是件极难的事。所以,他主动把话题引向自己。
“其实,我很好奇人类的身体。”
“它的构造,它的功能,还有那些尚未被解答的秘密。我……有时候很难理解你们的思维或者情感。”郭文韬微微侧过头,望着窗外,仿佛那里能给他答案。
“我知道意识海是模仿人类大脑的产物,可是……模仿和本尊,肯定是不一样的。”
“我只是由一群0和1排列的产物,简单得很。”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得像是在描述一件客观事实。蒲熠星看着他,表情有些微妙。
……对我来说,很多时候你的一举一动,比人类更复杂。
郭文韬发觉蒲熠星似乎有些动摇,便继续说道:“抛开其他不谈,有时候我会挺好奇曹恩齐的那只义体手,我会想和他聊聊。”
“我想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愿意舍弃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然后去接纳一个在自然界本不应该存在的事物?他的感受又是什么?”
说到这,他低头抬起自己的手,仔细地、像是第一次见到它一样端详着。
“这双手,我已经不记得维修、报废、更换过多少次了。”细听之下,他的语气有一丝迷茫,“可是我依旧能‘感受到’它。”他微微屈指,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存在。
“我甚至能感受到,同一批产品制造上的细微差别。有时候中指会长半毫米,有时候食指的关节到某个点会有轻微的卡顿。”
“有时候,我甚至会期待,下一次,它又会变成什么样?”
窗外隐约传来城市低语。就在这时,蒲熠星突然开口打断郭文韬。
“那你觉得……那样的你,还是你自己吗?”
郭文韬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有一个神话故事叫忒修斯之船。”蒲熠星微微前倾,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
“如果一艘船上腐烂的木头逐渐被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那批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他语气突然有些咄咄逼人:“你说,你经历过那么多次改造和重修,你甚至都不记得你是谁……那你,还是‘你’吗?”
郭文韬卡壳了。
“我……就是郭文韬啊。”
蒲熠星对郭文韬有某种期待,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这种期待到底是什么。
他盯着郭文韬,等待着一个回应,等待着某种更深刻的答案。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郭文韬却依旧是一副疑惑的神情,就好像蒲熠星问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蒲熠星蓦地意识到,他不该擅自期待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骨节隐隐泛白。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竟然会妄想郭文韬能理解他的心情。
“算了,当我没说。”
他声音很轻,像是被风吹散的叹息。
郭文韬不喜欢这样的蒲熠星。他的情绪突然像潮水一样退去,带走了他们之前的默契,只留下了一片湿冷的海滩。那种失望,淡淡的,却扎得他胸口一紧。他想解释,又害怕自己多说多错。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只能执拗地盯着蒲熠星。
半晌,蒲熠星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于敏感。
他不该对郭文韬苛刻的,可是,他控制不住。
一方面,他总是希望郭文韬是一个冷漠、理智、没有自主意识的仿生人,就像他曾经见过的那些兵器,只执行命令,不去思考,不去质疑,不去满足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期待。但同时,他又总是希望郭文韬是独一无二的,是不同的,是会主动听他说话的,是会陪在他身边的。
是那个让他愿意重新信任些什么的人。
两种相悖的念头让蒲熠星感到烦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期待一个仿生人能去填补自己的那些患得患失。
也许,他只是太累了。生活节奏太快,情绪无处消解,让他对身边的一切都变得神经质,见到了一点虚假的绿洲就想要依赖。
窗外,太阳缓缓落下,最后一点金红色的余晖从天际缓缓收拢,那股暖红在蒲熠星的侧脸停留短暂的一瞬,随即被夜色吞没。
郭文韬静静地看着那一闪而过的光影。他又看到了,看到了蒲熠星脸上的那种悲伤。
郭文韬的意识海中,大量的自我审视和质疑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他太迟钝了,他竟然到现在才意识到,对蒲熠星来说,这个话题无比严肃,可他却毫无准备地去问,去触碰。
他本以为自己在追寻答案,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还没做好倾听的准备,没有顿悟的资格。
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人类的情感,是需要被温柔以待的。
蒲熠星,是需要被温柔以待的。
他一直很优秀,天生具备的一切、后天努力的所有,几乎让他总是站在顶端,从未对自己的判断产生过动摇。可迈出庇护港之后,他却一次次地满头碰壁。
他想要弥补,可他还在畏惧。他害怕再一次让蒲熠星对着他,露出那种淡漠的、疲惫的、带着防备的眼神。
他必需要更慎重,更细腻,看得更清楚一点,不让蒲熠星独自一个人去承受那些沉重的东西。
他从未这样不自信过,于是,那张平日里一贯冷静的脸上,竟然漏出了一种怯怯的神色。配上他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看起来委屈极了。
蒲熠星看着郭文韬,心里忽然有些惊奇。他以前只见过郭文韬对研究所的姐姐妹妹们卖萌,那个时候他还觉得嗤之以鼻。
——没想到,自己竟然也吃这套。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表情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是他太心急了。
“没事,”蒲熠星拍了拍郭文韬的肩膀,“我们韬韬还有得学呢。”
蒲熠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懒懒地开口道:“今天先到这吧,早上起太早了,我现在就想睡觉。”
郭文韬知道今天自己真的弄巧成拙了,他低下头,懊悔不已。
但等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神已经彻底不同了。
他看着蒲熠星的背影,悄无声息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不想再让自己后知后觉,他要弄明白这一切。
他要学会如何靠近人类。
如何,靠近蒲熠星。
这一次,他想要真正地走进他的世界,而不是站在外面,一遍遍苍白地向他叩求答案。
房间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郭文韬回到浴室,把头发彻底吹干,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衣服,确认不会再带着湿气才出来。他不喜欢做无意义的事情,但这一次他格外仔细。
当他走回房间时,蒲熠星已经在床的角落躺下,背对着他。蒲熠星明显没有睡着,可他沉默着,闭着眼,将头埋进枕头里。
郭文韬静静地站在床边,慢慢伸出手,帮蒲熠星掖好被角,轻轻拍了拍。
Chapter Text
失策了,完全失策了。
蒲熠星头戴粉红猫耳发箍,肩背一只金属质感爆棚的钢铁超人时尚背包,左手拎着一个黑色帆布袋,右手捧着一只足足一米高的白色毛绒兔。身前是一望无际密密麻麻排队的人群,身后是一队郊游的幼儿园小娃娃,稚嫩的童声叽叽喳喳此起彼伏。脚下是五彩斑斓的涂鸦地砖和鹅卵石,踩上去热气腾腾,头顶是一个巨大的扩音喇叭,孜孜不倦地在循环广播:
“欢迎光临夏日炎炎主题海滨游乐园!今日推荐项目:激战水枪之旅,疯狂漂流大冒险,水花飞溅的清凉世界等你体验!”
蒲熠星后悔自己昨晚睡太早了。他只知道这个游乐园是夏日主题,却没想到这里居然敬业到在园区上方安了个大型模拟控温罩,直接给整个乐园营造了一个四季如夏的环境。
为什么人类要自己找罪受?他艰难地抬头,模拟太阳正高悬在“天空”之上,尽职尽责地烤着他的脑门。他觉得自己再待一会儿,怕是要被烤出个洞。
他看着周围一片清凉的短裤短袖大军,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长袖,陷入沉思。他皮薄,不经晒,但是现在防晒装备却变成了自带保温功能的刑具。
就在他站在烈日下思考自己的生命意义时,队伍终于慢慢移动了,他赶紧蹭进遮阳伞下,感受到了片刻阴凉的庇护。刚窃喜没多久,他回过头,看到后面带着小帽子满头大汗的小朋友们,以及一个一直给他使眼色的带队老师。
蒲熠星挪出遮阳伞让几个小朋友站在阴凉处,自己重新站回炙热的烈日下。
这么一来,他被几个小朋友围在了中间。四周都是带孩子的家庭、成双成对的情侣,以及各种穿着鲜艳泳衣的小孩。他这个带着粉红猫耳、怀里还抱着一只雪白的毛绒兔子的、独自一人的青年男子扎眼得像是一块掉进奶茶里的红烧排骨。而且周围几个小孩的目光一直偷偷瞄向他怀里的兔子,小脸上写满了期待,却又不敢开口。
蒲熠星瞄了瞄那些眼巴巴的孩子,再看看自己怀里这只快赶上他们个头的大兔子,终于把兔子递了出去。
“一会儿要还给哥哥啊,这是别人玩游戏赢回来的,哥哥只是帮他保管一下。”
半小时前,郭文韬站在一处射击亭虐菜。看着老板的脸色越来越臭,蒲熠星赶紧拉着上头的郭文韬,随意挑了只玩偶匆匆离开。现在郭文韬不知道又跑哪去了,留下他一个人排着这个既不刺激,又不酷,甚至还有点幼稚的打水枪项目。
队伍缓缓移动,不一会儿,他竟然就排到了入口处,工作人员和带着只大兔子的蒲熠星大眼瞪小眼。蒲熠星率先打破沉默:“让后面的小朋友先玩吧,我不进了。”
在孩子们糯糯的“谢谢哥哥”声中,蒲熠星抱着兔子走出了项目。水雾弥漫的打水枪区还算凉快,可出了围栏,外面更热了。太阳像是在跟他较劲,明晃晃地炙烤着他的后颈,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一滴汗水顺着脸颊滑落。
远远看到一个人影正朝他跑来,是郭文韬。蒲熠星刚想开口,结果被郭文韬举到他眼前的东西堵住了嘴。
是冰激凌,郭文韬竟然还买了三个球。
“你吃。”
郭文韬直接把冰淇淋塞到蒲熠星手里,顺手接过他的帆布袋和背包,转身往下一个项目走去。
蒲熠星低头看着手里的冰淇淋,慢吞吞地舔了一口。
今天他们一早就来了游乐园,去玩了过山车、鬼屋,又去看了花车巡游,刚才他甚至坐下来吃了顿饭。一路上,郭文韬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领着他东跑西跑,在各种玩乐设施间穿梭。
从昨天进入仓库到蒲熠星被奇怪的仿生人接近,中间间隔时间很短,郭文韬一分析,他们也许一开始就被跟踪了。
“这已经不是单独行动的失控仿生人了,而是团队作案。”
因此,今天来到游乐园后,他们一致决定先不要惊动目标,装作普通游客,慢慢接近那个仿生人,观察情况。
不过看着前面人的背影,蒲熠星心里明白,这也是郭文韬的一种表达方式。
蒲熠星快走两步,与郭文韬并肩,将冰激凌举到他嘴边。
“舔一口。”
郭文韬侧头看他:“我不用——”
“都是我的,但你尝尝味。”蒲熠星的语气不容拒绝。
郭文韬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再推脱,双手都被包和袋子占着,他低头凑过来,蒲熠星顺势把冰淇淋喂到他嘴边。
“好吃吗?”
郭文韬轻轻舔了一口,然后直起身,认认真真地说:“……我说实话?”
“不需要,”蒲熠星果然没再给郭文韬一口,把整个球飞速吃完,边吃边含糊地道:“我觉得挺好吃的,不需要你告诉我它加了几种香精。”
两人走着走着,来到了水族馆。
“进去吗?”郭文韬问。
蒲熠星扫了眼门口,毫不犹豫地回答:“走吧,室内凉快点。”
踏入水族馆的瞬间,潮湿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海盐气息,一扫夏日的燥热,让人从骨子里舒畅了几分。原本以为只是随便逛逛,消磨时间,结果没一会儿郭文韬就跑远了。蒲熠星走了一小圈,发现人来人往的水族馆比他想象的还要热闹,尤其是中心最大的立体水箱前,人头攒动,小孩们兴奋地趴在玻璃上。他没打算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索性找了个角落的长椅坐下。
这个巨型水箱像是一座独立的小型海洋,所有你见过的、没见过的海洋生物都囊括其中。水域深邃幽蓝,玻璃穹顶弯曲成一个完美的弧形,将整片海底延展至天花板之上。站在下方抬头望去,鱼儿仿佛在天空中穿行,五彩斑斓的射灯折映在玻璃上,投下仿若碎钻般的光斑。天花板上的裂隙折射着粼粼水波,水箱里缓缓游动的生物,各自沿着属于自己的轨迹浮沉,彼此交错间,保持着宁静的平衡。
蒲熠星望着眼前的景色出神,把兔子抱在胸前。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旁的座椅微微一沉。郭文韬不知何时又自己绕了一圈回来,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他旁边。周围这么多人,他总是能第一时间找到蒲熠星在哪。
这条长椅不大,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都被隔绝在这一隅之外。郭文韬也是安静地坐着,目光同样投向眼前的景色。两人一左一右,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距离,静静望着水箱中的海底世界。他们的影子被水光拉得斑驳又悠长,投映在身后的地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摇晃,被包裹在这一方蓝色的怀抱里。
蒲熠星冰激凌吃得太快了,口腔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像是被一把细小的刀子狠狠割他的嘴。但嘴里的甜味还未散去,连带着疼痛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谢谢你带我来玩。明明之前说好了陪九洲来的,没想到先是你。”
郭文韬没有说话。
蒲熠星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人。
大海、游泳池、浴缸、水箱,多水的容器总是蓝色的,水族馆的装修也要是蓝色的。似乎鱼儿也是浅眠的,水族馆里总是没太多光。在零星的光的枝桠间,鱼儿轻盈地穿梭,画面柔和而飘渺,像是一场梦境。这里的蓝色透着深远的静谧,带着海洋的寂寞。
郭文韬也是蓝色的。他本就白,这片蓝光的映照下似乎就要透明地融进水里。蓝色代表什么?遥远、理性、寒冷,还有忧郁。可蓝宝石总是让人趋之若鹜。
水族馆中的游客不乏有带着仿生人来的,刚才蒲熠星坐在这里,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不免总是将他们和身边这个做对比。
郭文韬是唯一一个有着蓝宝石般眼睛的仿生人。透亮、纯粹。
他果然是独一无二的。
蒲熠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些专注过头,于是轻轻别开视线。
就在这时,水箱里一只的魔鬼鱼游了过来,那优雅的扇形身姿缓缓掠过他们头顶,巨大的影子将他们笼罩其中。幽暗之中,蒲熠星只能看到那双眼睛。
但是郭文韬现在很慌。
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都是以假乱真的仿生鱼类。左边那条珊瑚礁鬼蝠鲼,从鳍角到尾巴都过分光滑,没有一点真正生物的细微褶皱;右边的玳瑁海龟,甲壳边缘的磨损痕迹过于标准化,完全是程序生成的纹路;前方黑鳍鲨的泳姿精准得可怕,像是精密仪器测算出的最佳移动轨迹。就连那些躲在海葵间的小丑鱼,它们的晃动幅度,似乎也永远不偏不倚地维持在某个固定数值上。
这个世界的活鱼太贵了,游乐园的模拟太阳,大概就是从这种地方省出来的成本打造的。
蒲熠星发现了吗?
他刚才好像一直在盯着他的眼睛看。有什么好看的?很亮?对,这里的光线确实暗,那太好了,希望他没发现,要不然他是不是又要不开心了?
郭文韬神经紧绷,思考着怎么自然地开启一个话题。可还没等他找好措辞,蒲熠星突然问:“你觉得这些鱼快乐吗?”
警铃大作。
“现在不是有动物保护法吗?它们的环境应该很好。”
下一秒,蒲熠星轻飘飘地丢下了一颗炸弹:“但是这些全都是假的。”
郭文韬好像隐隐听见了自己系统报错的声音。
“如果它从这里出生到死去,从未见过真正的大海,”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一根绵软却藏着锋芒的羽毛,轻飘飘地拂过心头。
“如果它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你觉得它还会快乐吗?”
蒲熠星说这话时,身体微微向他靠近。半张脸埋在那只毛茸茸的兔子耳朵里,柔软的绒毛贴着侧颊。他歪着头,目光透过层层水光,看着郭文韬。
到底是被圈养的鱼,还是制造海洋的人?
郭文韬几乎宕机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看上去无法维持那种蓝,宝石从内部开始崩裂了。
“噗嗤。”蒲熠星突然笑了,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轻快。
“逗你的。”他眨了眨眼,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郭文韬:?
蒲熠星歪着头,笑得更肆意了些:“我又不是什么天天伤感春秋的小屁孩,哪有那么容易就生气伤心的?看你今天一早上,紧绷得都不像你了。”
郭文韬意识海中飞速思考:“……所以你看出来了?”
“什么看出来了?”
郭文韬迅速自我调整,换上一副冷静如初的表情:“没事。”
蒲熠星眯了眯眼,直觉这家伙肯定瞒了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没深究:“抓个仿生人而已,至于这么紧张吗?”
郭文韬犹豫了一秒,弱弱地反驳:“不是……”
蒲熠星一眨眼,突然抱紧怀里的毛绒兔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妙的事:“等会儿,你不会还在想昨晚的事吧?”
郭文韬沉默。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是的。”
蒲熠星试图消化这个信息:“……一整晚?”
郭文韬诚恳道:“一整晚。”
这回轮到蒲熠星沉默了,他是真的没想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兔子,像是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然后抬起头,语气复杂地感叹了一句:“怎么办,韬韬,有点感动了。”
这时,那只玳瑁海龟晃晃悠悠地游到了两人面前的玻璃,胖乎乎的脑袋带着温和呆滞的笑脸,透过玻璃盯着他们两人看。似乎这次他们成了幸运观众,被园区的AI系统挑选成了互动对象。郭文韬立马一个凶恶的眼神甩过去,那只海龟微不可察地一僵,感受到了某种威胁,默默地转动四肢,以同样的速度晃晃悠悠地游走了,甚至背影都显得有些落寞。
蒲熠星转头看了看身旁的仿生人,又看了看那只被无辜瞪跑的海龟:“有再大的怨气,也不应该对海龟发脾气啊。”
郭文韬沉默了一瞬,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解释自己刚刚的举动:“……不……”
最终他认命似的低声道:“……好的。”
两人又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直到蒲熠星的腕表震动,提醒他那个仿生人要下班了,他们的行动时间到了。
郭文韬立刻站起身,熟练地拎起蒲熠星的包,正准备走。但这一次,蒲熠星却抢先一步,把包从他手里拿了回来,将兔子塞进郭文韬怀里。
郭文韬低头看着那只被强行塞进怀里的巨大毛绒兔子,怀抱间的柔软让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蒲熠星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粉色猫耳发箍,笑得意味深长:“我已经有这个了。”说着,他伸手轻轻捋了捋兔子耳朵上的毛,又补了一句:“而且,我觉得它和你更配一点。”
郭文韬指尖微微收紧了一些,小心翼翼地把它抱稳。那看上去,兔子果然跟他更配一点。
在他准备转身离开前,蒲熠星忽然又叫住了他:“等一下。”
郭文韬停住脚步,回头。然后,他看到蒲熠星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手指勾起,做出一个拉钩的姿势。
“刚才和小朋友做了约定,如果他们玩好了兔子,就要把它还给我。”
“现在你只是暂时替我保管它,等你想好了怎么回答我,就到了你把它还给我的时候了。明白了吗?”
郭文韬瞳孔微微放大,他看着那只朝自己伸出的手指,心脏仿佛被什么轻轻拽了一下。
一秒、两秒……他的嘴角缓缓翘起,眼睛亮得惊人,像被点燃了一簇火炬。他郑重地点头,伸出手指,和蒲熠星勾住。
“好,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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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歇脚的冷饮店人满为患,疲惫的游客们在烈日下游玩了一天,大多都会选择在这里稍作休息。冷饮搭配海港新鲜运进来的水果,口感清爽,风评极好,这家店门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
蒲熠星靠在公共区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刚买的汽水。杯壁上结满了细密的水珠,热气蒸腾着皮肤,他赶紧仰头吨吨灌了两口。
旁边的郭文韬手里拿着一本杂志遮住盯梢的眼睛:“再忍耐一下,他马上出来了。”
蒲熠星咬着吸管:“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你再去买一杯啊。”
蒲熠星撑着桌子晃了晃杯子:“怕错过了……”
郭文韬透过橱窗看到那个仿生人转过身来,赶紧视线下移到杂志上。
蒲熠星抬手,将剩下的冰块一口吞进嘴里。他转头看向坐在他们旁边的一对仿生人和人类,那个仿生人开启的周身制冷令他羡慕不已。他连着椅子蹭到郭文韬旁边:“你也开个呗?”
“费电。”
“那就回去充嘛。”
郭文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认真的吗。”
经过商讨后,两人一致决定抓住这个仿生人后直接把他带回他们的酒店房间。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就料好的,郭文韬订的房间衣柜很大,完全可以藏得下一个成年男性体格的仿生人。
汽水见底,蒲熠星把杯子随手放在路过打扫的小机器人头顶:“这是我们目前唯一一个嫌疑人,要不是他,线索可就真断了。”
这两天他们行动时,警方也在行动。警方排查了其他几处有嫌疑的场所,都没有任何收获。这说明之前郭文韬提早一步去水下仓库赌对了,恒星医疗和武奇重工绝对和化工厂爆炸案有关系。原本郭文韬还以为要再花一段时间才能找到接触原料的人,但眼前这个嫌疑人,竟然是自己当天撞上蒲熠星的,不知道是陷阱,还是他们真的撞了大运。
十分钟过去,他们盯梢的仿生人打扫完桌子后,回到柜台后面解开自己的围裙。
蒲熠星瞬间精神了:“跟!”
郭文韬在桌底下给蒲熠星打了个手势,他左蒲熠星右,两人准备去冷饮店后门合围这个仿生人。游乐园人流如织,蒲熠星和郭文韬不急着动手,而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融入游客之中。蒲熠星放慢脚步,和目标拉开更远的距离,毕竟这个仿生人认识他的脸。
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郭文韬的背影。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郭文韬竟然还抱着那只玩偶……这画面怎么看都很违和。蒲熠星差点被自己的无语住,心想这家伙到底有没有认真执行任务的自觉。
在一个岔路口,仿生人猛地停住脚步,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动,毫无征兆地回头。没有任何掩饰的机会,蒲熠星直直地暴露在了对方的视野之中。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滞。
那仿生人如惊弓之鸟,拔腿狂奔。
郭文韬几乎瞬间就跟了上去,蒲熠星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在人潮中疾驰。那个仿生人更熟悉游乐园的地形,左闪右闪,竟硬生生拉开一段距离。但这家伙也明显知道自己甩不开他们,于是开始寻找隐蔽的地方。前方不远处,一个被围挡隔开的施工区域映入眼帘。仿生人毫不犹豫地翻过围挡,直接闯进了那片正在建设的园区。
没有任何犹豫,他们也翻了过去。脚下落地,扬起一片细碎的尘土。施工地寂静无声,仿生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后。
临时搭建的过道、垂下的帆布和散落的钢管,处处都是藏人的好地方。郭文韬环视四周,挑了处干净的地面,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背着的东西和那只兔子放下,靠在墙边。
他直起身,转头看向蒲熠星,低声道:“小心点。”然后,他毫不迟疑地冲进了障碍重重的施工区域。
蒲熠星深吸一口气,也从另一侧进入层层叠叠的迷宫之中。
未完工的建筑结构复杂,让整个追捕过程变得尤为棘手。蒲熠星压低身体,脚步放轻,屏息前行。他没有郭文韬精准的追踪系统,只能依靠最原始的五感去捕捉环境中那些细微的变化,一点点推测目标的位置。
空气沉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忽然,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撞击的回响。蒲熠星心头一紧,但他很快意识到,那是郭文韬,他已经追上目标了。
方向明确,蒲熠星立刻加快脚步,顺着声音迅速靠拢,试图和郭文韬配合包夹目标。但郭文韬的速度太快了,动静不断远去,蒲熠星越来越吃力,他感到一阵焦急。
就在这时,余光在暗处捕捉到一片飘过的衣角。
在他脑子还没想明白时,身体已经本能地转身朝那个方向追去。
这个身影行动异常灵活,轻巧地穿梭在错综复杂的建筑材料之间,游刃有余。几次蒲熠星都快要碰到对方了,可总能被迅速绕开。
蒲熠星觉得奇怪,但事已至此,他不可能放弃。
“撕拉——”
一道尖锐的撕裂声从脚腕传来,伴随着火辣辣的痛感。蒲熠星脚下一顿,低头一看,裤腿被锋利的金属边缘割开了一道口子,划破了皮肤,血珠正缓缓渗出。
他还是没有停下脚步,跃步翻过一处铁丝网,终于将目标逼进一条死胡同。
蒲熠星还在喘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顿住。在死胡同那堵残破的砖墙前,紧紧缩成一团的,竟然是一个小女孩。她头发凌乱,双眼里满是惊恐,瘦小的身子贴着墙角,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像只受惊的幼兽般瑟瑟发抖。
怎么会有小孩?
蒲熠星的第一反应是,这里还藏着尚未落网的仿生人罪犯,孩子在这里很危险,自己需要赶快把她送走。
他慢慢地向她靠近,嘴上还说着些安慰人的话。
但就在他走到死胡同中间时,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异动。
蒲熠星猛地回头,他的背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影,是那个仿生人。他就站在那里,眼睛隐藏在阴影中。
蒲熠星一凛,想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可那人突然从地上翻出一根沉重的铁棍!
“你先冷静一下,我们不是警察!”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还是举着铁棍向他走来。蒲熠星看着缓步接近的仿生人,咬紧后槽牙,肌肉紧绷,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手上的铁棍。
霎时,那人三两步飞快逼近,挥舞着凶器向蒲熠星横扫过来!
速度不快,蒲熠星轻巧下蹲闪过,向后翻了一个跟头拉开距离。那仿生人胸口剧烈起伏,瞪着蒲熠星,铁棍拖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然后再次起手。这次铁棍几乎是贴着他的额发撞上身后的砖墙,溅起一片灰尘碎屑。
又是一击,蒲熠星再次侧身闪过,铁棍打在墙角的垃圾桶上,发出剧烈声响,仿生人的身子也跟着颤了一下。
从刚才几下判断,蒲熠星觉得自己胜面不小。这仿生人只是个服务型,他在沦陷区的作战经验完全可以弥补力量上的差距。
意识到这点后,蒲熠星反应极快,他不再后退,而像捕猎的猛兽一样瞬间前跃贴近目标。他身体伏低,双臂如铁钳般牢牢箍住仿生人的双腿,直接将对方掀翻在地。
砰!仿生人的后背重重撞击地面,发出一声闷响,蒲熠星借着惯性压住他的腰腹,顺势一脚踢飞了铁棍,动作行云流水。
仿生人奋力抵御,扬头用脑门狠狠撞上来。可蒲熠星早已料到,精准地错开角度,手肘一压,一记标准的擒拿术将仿生人彻底锁死。
成功!手下的仿生人被牢牢钳制住,根本无处可逃。蒲熠星微微喘息,脑中计算着下一步动作,一只手牢牢压制住对方的关节,另一只手则向后腰摸去,准备取出限制器……
可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感到背上一阵强压,随即脖颈被一双绞紧的手臂从后方死死箍住。他被猛地向后拖拽,几乎无法呼吸。
“咳…!”他的手指本能地扣住那双臂膀,试图挣脱,但对方纹丝不动,勒得他喉间一阵剧烈抽痛。
接着,他的小腿又被狠狠踹了一下,尖锐的痛楚从划破的伤口瞬间蔓延至全身,让他腿部一软,整个人往后倾倒。喉间的窒息感愈发剧烈,他艰难地回头,透过晃动的视线,终于看清了那个用力勒住他的身影。
是那个小女孩!她也是仿生人!
恍然间,蒲熠星明白了,这是一个针对他的圈套,从始至终这帮仿生人的目标就是自己。
身下的仿生人迅速翻滚两圈,重新站起,反手按住了蒲熠星的肩膀,配合小女孩一同将他压制在地。沉重的力道压得蒲熠星胸口发闷,骨节被扭得生疼。他狠狠挣扎,膝盖试图借力顶翻对方,但他的力道面对两个仿生人几乎是徒劳的。
这时成年仿生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装置,蒲熠星刚想瞪大眼睛去看,啪地一声,白光猛然在眼前炸开。他下意识想要闭眼,可一只僵硬的小手早已伸过来,掰开他的眼皮。他的双眸被强行暴露在光线之下,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意,过度的刺激让他的瞳孔剧烈收缩,陷入一种短暂的失明状态。
蒲熠星深感不妙,他剧烈挣扎,腿部猛蹬地面,手腕在桎梏之中甚至发出一连串摩擦的酸涩声响。
“照不出来。”成年仿生人的声音毫无波动。
“他戴了隐形眼镜,抠出来。”
恐惧瞬间浮上心头,本能驱使着他疯了一样扭动反抗,几乎让他全身上下都脱臼了。凭着这股近乎自残的力道,他竟然真的勉强撼动了几分。
在他给自己短暂争取到的一丝空隙中,蒲熠星突然听到一声巨响。
有什么东西从旁边三层楼的高度直坠而下,重重砸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在灰蒙蒙的尘雾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直起腰。
是郭文韬。他的视线从上到下扫过眼前的一切,最终落到被按在地上的蒲熠星身上,眼神骤然凌厉。
郭文韬的出现让两个仿生人忌惮不已,小女孩直接松手,借着她矮小的身躯转身从一处缝隙逃了。
而那个男人,啧了一声,从腰间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
“只能用这种办法了。”
寒光一闪,小刀直刺向蒲熠星!
他不是冲着蒲熠星的心口去的,但电光火石间,郭文韬已闪至身后。他的手臂外侧一根银灰色的线以看不清的速度弹出,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光弧。
嗤——刀刃破体而出,那仿生人瞪大了眼睛,动作僵住,低头看向自己胸口。一把冰冷的长刃,穿透了他的胸腔。
淡红色的冷却液顺着刀刃缓缓渗出,蜿蜒着滑至郭文韬的手臂,一路流至他的手肘,然后一滴一滴地落在灰尘满布的地面上。
这还不够,郭文韬手腕一拧,刀刃在对方体内狠狠搅动,金属互相碾压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可他还是迟了一步,一抹猩红扬洒至空中。仿生人的刀刃划破蒲熠星的前胸,血迅速渗透衣料,晕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郭文韬一刀捅在了仿生人的内置能源块上,他现在已经废了。长刀一抽,郭文韬的手臂缓缓恢复成原本的形态,他单手擒住仿生人的后颈把他从蒲熠星身上拽起来,随手将他甩到一旁。
郭文韬目光始终落在蒲熠星身上。他上前,单膝跪地,双手稳稳扶住蒲熠星的肩膀。
蒲熠星已脱力倒在地上,痛觉如潮水般袭来,血仍在往外渗。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被重击得发麻,手臂和腿上青紫交错。他喘着粗气,惊魂未定,狼狈不堪。
他的视线还没恢复,只有郭文韬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看不见郭文韬的表情,只能颤颤巍巍地去抓他的袖子,试图依此来感知郭文韬的存在。
郭文韬感受到了,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整个包裹住。
他的手很稳,可他的心却还在颤。
他小心翼翼地将蒲熠星扶起来,搂进怀里。他快速检查了一下蒲熠星的伤势:“你的伤需要赶紧包扎。”
“没事,剩下的交给我。”
郭文韬声音很轻,仿佛再用力一点都会让眼前的人更痛。
他弯下腰,准备将蒲熠星打横抱起,哪知怀里的人用虚弱的声音哼哼了一下,硬撑着费力吐出几个字:
“……不许……公主抱。”
郭文韬动作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真的是……”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原本紧绷着的眉眼松了一分,脸上的表情终于不再那么可怕。
哪怕身上疼得不行,蒲熠星还是要皮,他勉强扯了个笑,奈何那笑挂在苍白的嘴唇上,怎么看怎么可怜。
郭文韬换了个姿势,让蒲熠星靠在自己身上更舒服些,然后俯身让他趴在自己肩上,背着他离开。
现在,他才有种落在地上的实感。
在车上,郭文韬给蒲熠星做了最基本的紧急处理,止血带下伤口传来突突的抽痛感,蒲熠星失血过多,脑袋晕晕沉沉的,连对时间的流逝都变得迟钝。他难得地安静下来,乖乖地靠在郭文韬的肩上。下车后,郭文韬将蒲熠星的重量牢牢地揽在自己背上。蒲熠星意识模糊,他的头无力地靠在郭文韬的颈窝里,郭文韬能感受到他唇瓣细微的颤抖。
回到房间,郭文韬将蒲熠星稳稳地放在床上。感知到熟悉的环境,蒲熠星勉强睁开了眼,目光依旧涣散。他看见郭文韬拿着医疗箱走近,试图主动伸手去接。
“我来。”蒲熠星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语气却是理所当然的。
郭文韬一把按住他的手:“别动。”他垂眸看着蒲熠星,目光沉沉。
蒲熠星本想说,自己这两年也是怎么过来的,可当他看到郭文韬压抑的自责和怒火时,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话了。
郭文韬开始为他处理伤口。蒲熠星身上那件染了血的衣服早就黏在了皮肤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牵扯到伤处,还有感染的风险,这块布需要马上处理掉。
金属的剪刀触碰到皮肤时,蒲熠星一颤:“凉……”
郭文韬抿着唇,沉默地将剪刀放到一旁,直接用手撕开了蒲熠星的上衣,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衣料被剥开的瞬间,露出的不仅是胸前那道伤口,还有蒲熠星清瘦却结实的躯体,皮肤上一层薄薄的冷汗,在灯光下泛着潮湿的光泽。
“幸好伤口不深,应该很快就能好。”
郭文韬拿起消毒纱布,轻轻地、极尽温柔地擦拭着伤口的边缘。药棉沾了碘伏,触碰到皮肤时蒲熠星猛地皱起了眉,喉咙里逸出一声压抑的呻吟,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扣紧了床单。
“疼。”他低声抱怨,声音沙哑。
“忍一下。”郭文韬的声音比平常更低。
蒲熠星喘着气,眼尾被逼出一点嫣红,他盯着郭文韬的侧脸,胸口微微起伏。
郭文韬小心翼翼地缠上绷带:“结束了。”
他的指尖慢慢划过被抚平的胸口,一路到蒲熠星的脖颈,感受到那跳跃的脉搏,才慢慢松开。
蒲熠星终于缓了口气,觉得自己的身体终于找回了一点知觉。他刚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郭文韬先一步开口:“有什么事之后再说,你现在需要休息。”
于是,蒲熠星靠到枕头上。他半睁着眼,睫毛投下细碎的阴影。他的意识已经混沌了,疲惫和失血让他无法动弹,身上的伤口却又像灼烧的烙印,每一次心跳都疼得让他无法入眠。
这里很安静,床铺很软,可这里还是陌生的,他无法在虚弱时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入睡。
这里不是家。
他尝试性地闭眼,却起不到任何作用。半晌,他听见郭文韬站起身的声音,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但蒲熠星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看到蒲熠星睁眼,郭文韬说:“我去买点药,这些东西不能送到酒店里。”
蒲熠星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指尖在被子下轻轻收紧。
他不想显得太矫情。
房间里的空调温度很高,可他却觉得自己冷得厉害。不只是失血带来的冷,还夹杂着一种深埋在骨子里的寒意,从他意识最深处浮上来。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习惯却并不意味着不害怕。
他不想独自一人待在这里,在这个陌生的、令他不安和恐惧的房间。
可他说不出口。
他不想让郭文韬离开,这句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他只是默默地抬眼望向郭文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拉长,空气凝滞,郭文韬迈出的脚步突然顿住了。
他已经走到了门口,手指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但他像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又缓缓松开了手。
“这些还够,明天再去吧。”
郭文韬最终拉过一张椅子,坐到了蒲熠星的床边,坐在了他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他还伸手整理了一下被子边缘的褶皱,让它更加贴合蒲熠星的身体。
蒲熠星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侧过身,往床边微不可查地挪动了一点。
然后他闭上眼睛。蒲熠星蜷缩在柔软的床铺里,终于有了一丝安全感。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人守着了,甚至忘了这是什么感受。
慢慢地,他终于感受到了一阵睡意。
迷蒙之间,他已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郭文韬?
我在。
郭文韬……
我在。
他终于心安了。蒲熠星被困意彻底淹没,沉入黑暗之中。
Chapter Text
天被厚重的云压着,天光透不进来,医务室被笼罩在一层昏沉的冷色调下。齐思钧坐在病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封刚刚被拆开的信函,公文纸洁白得刺眼,落款处是首都政府的印章。
助理站在一旁,等着他的吩咐。新助理,曹恩齐安排的。他原先的助理伤势过重,至今在医院昏迷未醒。
他没有多言,淡淡道:“读一遍。”
助理没有迟疑,声音清晰平稳地开始宣读那封来自首都的信函,每个字都透着温和与关切,仿佛真的是一封出于善意的问候。
多加休息。适度分担事务。信任你的同事。
信函宣读完毕,助理将信放至齐思钧面前,垂手站在一旁,等待着进一步的指示。
齐思钧没有看他,随手将信折起,抛回桌上,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出去。”
从他进了医务室那一刻起,他的办公终端、通讯设备都被收走了,所有能对外联络的渠道被屏蔽,除了定时有人送来的纸质信件,唯一还能获取外界信息的,也就只有墙角那个滚动播放的电视机。
屏幕里,首都的阅兵式正在直播。
主席台下方的主干道上,并排行进的,是两列身着黑色装甲的仿生士兵。无声的步伐,整齐划一的动作。没有口号,没有呐喊,甚至连沉重的军靴落地声都被特制的抗震材质吸收得干干净净。他们像是带来死亡的黑色潮水,无声地推进。
镜头缓缓拉升,展现出广场上更庞大的阵列。有智能导弹、空中无人编队、重型人形战机、仿生机甲。还有一些恐怖的大范围战争兵器,单机足以覆灭一座城市。
电视的解说员没有夸张的语言,只是平静地报出这些战争单位的编号与规格。整个阅兵现场,没有煽动人心的口号,没有激情澎湃的政治演讲。
因为这个国家根本不需要。武力本身,就是秩序。
齐思钧静静地看着,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现在站在主席台上向我们挥手的,是陆军最高指挥官,现任陆军总司令——袁明辉。”
镜头定格在主席台上,一身笔挺军装的男人从镜头里走过,他目光犀利,脸上带着沉稳的威严,举手投足间尽显军人风范。
“……现年四十九岁,曾参加过……”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齐思钧没有出声应答,但门还是从外推开了,何运晨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
被变相软禁后,齐思钧日常生活里能接触到的人屈指可数。每天早晚有医生来一次,新来的助理偶尔会进来一趟,但大多数时间都跟在曹恩齐身边。真正每天都会出现的人,只有何运晨,齐思钧也是因此才从他的嘴里知道了他的全名。这几日,他的日常打理和照顾,竟然都是由这个仿生人完成的。
虽然齐思钧不知道外面的具体情况,但是看何运晨来医务室的频率,曹恩齐应该是从外面彻底召回了何运晨,不再让他外出了。
“在阅兵现场,我们也邀请到了曾经为国家立下赫赫战功的退役军官前来观礼。”
电视屏幕中的镜头缓缓推近,画面定格在主席台后排几位身着戎装的老将军身上,齐思钧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的肩章上镶嵌着象征着军政府最高荣誉的勋章,目光投向下方正在行进的钢铁方阵,双手交叠置于膝前,即便已年迈,他周身的气势依旧不减。镜头扫过,屏幕上标注了他的名字,郭经才。
何运晨走到床头柜前,把茶杯放下,茶水氤氲着淡淡的香气。齐思钧端起那杯热茶,轻轻抿了一口。温度正好,茶叶也是他习惯的口感,不浓不淡。
这几天相处下来,齐思钧察觉到,何运晨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拒人千里之外。他从未表现出敌意,做事时又透着一股有些难以言喻的克制。他的许多动作和言语比人类还流畅自然,这些对比衬得他之前像是在刻意与人保持距离。
普通的仿生人要是跟着像曹恩齐那么有个性的主人,肯定会反应主人的性格,但他却在外人面前刻意扮演一个机械化的角色,这让察觉到真相的齐思钧愈发觉得何运晨是个异常个体。齐思钧见过不少高精尖仿生人,但是何运晨给他的感觉就是不同,他不是“被设定成这样”,而更像是“他自己选择这样。”
虽然立场不一致,但齐思钧若是主动避开那条横沟,两人的相处让齐思钧觉得很舒服。也因如此,齐思钧才能好好冷静下来去思考他们之间的冲突。
电视机还在继续直播,仪式发言人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鼓点和军乐。
“这不仅是一次仪式,更是一种宣告。”
“我们现在所见证的,是一场新时代的开端。我们将完成前人未竟的事业,彻底收复沦陷区!”
曹恩齐非常信任何运晨,这段时间,有什么事情他都交与何运晨来转达。一部分原因是齐思钧主动拒绝见到曹恩齐,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曹恩齐好像这两天真的很忙,他似乎也没有真正做好站到齐思钧的对立面的准备。
齐思钧心中有许多疑问,面前的仿生人也许会给他带来答案。
“那天曹恩齐和蒲熠星单独说了什么?”
何运晨看上去没有任何意外或者惊讶,就像他已经为这个问题做出了准备:“他截获了你和生命解放战线的通讯,于是假装是自己发给蒲熠星的小队那些研究所的档案。”
何运晨垂下眼:“他还主动提出,要帮蒲熠星完成生命解放战线交给他的任务。”
“他疯了。”齐思钧相当地震惊。
事实是齐思钧与生命解放战线进行的联络,他当然知道蒲熠星小队重返M国的前因后果。那个任务的目标,正是曹恩齐。曹恩齐主动提出要帮蒲熠星刺杀自己。
这简直荒谬到可笑。
齐思钧眉头紧皱,他努力让自己理清思绪。他在玩什么?他竟然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他疯了。” 齐思钧又重复了一遍。
他第一次见到曹恩齐,是在成为周峻纬的弟子之后。
当时的他还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学徒,每日奔波在实验室各个角落。周峻纬对他要求很严,但也极其看重培养,他有时会随口给齐思钧布置一些额外的任务,譬如整理某些专业文献,或者去研究最新发表的论文。那些资料的署名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曹恩齐。
曹恩齐虽然是主攻义体技术的学者,但他也给予了周峻纬在仿生技术领域极大的灵感。周峻纬也从未在齐思钧面前掩饰对曹恩齐的感激与尊重。
“医疗义体的原理,尤其是神经信号的传输和记忆的模拟,可以应用到仿生人体和意识海的建构上。”
对齐思钧说这话时,周峻纬正翻阅着一份材料,带着繁重研究任务下少见的轻松:“如果没有曹恩齐的这些理论,我们的项目至少得推迟好几年。”
“他总是能用不同的角度给我带来新的思考,他的研究让我意识到仿生科技不是单向发展的,而是必须与人类共存、相互借鉴的。”
彼时的曹恩齐,会时不时来实验室拜访周峻纬,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他们站在走廊里谈话,站在实验台前实操,时不时就能讨论上好几个小时。他们交换思路,分享想法,偶尔甚至会在学术上争执,但那争执也总是带着热情与兴奋。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最开始只是曹恩齐来实验室的次数变少了,他们依旧会讨论问题,但那些讨论开始变得短暂,甚至有几次,齐思钧分明感觉到周峻纬有些刻意地避开了某些话题。
某一天深夜,齐思钧偶然撞见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他当时被吓了一跳,不敢多听,现在回想起来他十分后悔。
从那之后,曹恩齐不再拜访,不再联系。再后来,周峻纬出事了,军队的人带走了他,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的齐思钧,还是个不愿相信现实的人,他冲进军部,愤怒地质问他们,试图讨个说法。在那个冷漠而肃穆的军部大堂,他远远地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除此以外,就只剩下两年后他们在研究所的重逢了。
“生命解放战线不会顾及曹恩齐的死活。”
他看向何运晨,试图从对方那里得到一点额外的信息。
“他真的不怕?”齐思钧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不怕蒲熠星会真的听她的话,杀了他?”
何运晨始终保持着镇定,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但他的光圈闪烁了一下,极快,快到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齐思钧是个敏锐的观察者,他看见了。那一瞬间,仿生人平静的外壳下,似乎极力在掩饰什么波动。
“你不担心吗?”齐思钧试探着问道。
“蒲熠星还没那么笨。”
齐思钧垂下眼,指尖在膝上缓缓摩挲着。他已经察觉到蒲熠星不单单是被他引来研究所,而是本身就带着自己的目的,而且那目的与周峻纬的旧案脱不开干系。齐思钧此时不想在何运晨谈起这件事,于是换了个话题,试图从何运晨这里找到更有价值的线索。
“之前……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齐思钧的语气有些犹豫,他思索着措辞,“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
话音落下,何运晨一时间沉默了。
齐思钧了然。这样的问题曹恩齐肯定会有所交代,不让何运晨回答。
但就在他准备换个切入点时,何运晨却意外地开口了:
“我之前,也问过恩齐这个问题。”
这句话让齐思钧微微一怔。“恩齐”——何运晨从未在他面前这样称呼曹恩齐,他以往的口吻里,不是“主人”,就是“曹先生”,从未有过这种带着些许私人的、柔和的情绪。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何运晨此刻,是在用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立场,与他交谈。
齐思钧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心念一转,没有打断,只是轻轻颔首,示意对方继续。
“他说,能有什么特别的,我现在在袁明辉手底下做事,她当然想除掉我。”
是啊,生命解放战线那个狠辣决绝的首领,她当然与任何来自M国军方的人势不两立。
齐思钧没想问这个,他想问的是周峻纬和曹恩齐,可他只能通过这种曲折的方式来排解自己心中的郁闷。
他自嘲地笑了笑,刚想挥手让何运晨也退出去,就抬眼看到了何运晨的眼神。
冥冥之中,他觉得那平淡无波的眼神正试图向他传递些什么。
齐思钧沉吟片刻,盯着何运晨,突然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你平常不叫他主人吗?”
何运晨没有立即回答,他眼中的微光仿佛一条深不可测的河流。他似乎在权衡什么,又或者说,他在选择该不该坦诚。
终于,他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一样:“面对他时,我会遵从他的命令。他不喜欢我叫他的名字。”
齐思钧眯了眯眼。他从何运晨的语气中,莫名嗅到了一丝落寞。
从齐思钧的角度来看,何运晨不像是一般意义上的下属,而是更像一个影子,一个始终追随着曹恩齐的影子。
曹恩齐到底是怎么看待他的仿生人的呢?
齐思钧没有追问,他知道何运晨一定知道他在想什么。果然,何运晨很快察觉到了他的思考,淡淡一笑,甚至还带着一丝调侃:
“你不会跟他告状吧?反正你们好像已经不太想和彼此说话了。”
是齐思钧单方面不想和曹恩齐说话,他前两天对曹恩齐的所作所为失望至极。
可即便如此,他也始终不愿相信,曹恩齐会彻底遗忘他们的过往。
有一幕在齐思钧的记忆中印象深刻。他们在首都的实验室,那时蒲熠星年纪尚小,周峻纬忙起来时,就会直接把蒲熠星带到实验室来。他记得那时候的曹恩齐来实验室很喜欢主动逗弄蒲熠星,他会笑着把自己的义体手臂拆开,装作会动的小机械递到蒲熠星面前,逗着他说:“小家伙,想不想玩这个?”
幼年的蒲熠星瞪大眼睛,惊喜又好奇。
曹恩齐的异常行为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齐思钧轻轻吐出一口气,虽然肩膀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还是想要寻找那个他曾经认识的曹恩齐,还存留在人心深处的证据。
他端起茶杯继续喝,茶水清苦,涩意在舌尖化开。不一会儿,杯底见干,琥珀色的茶渍在瓷壁上留下一道印记。齐思钧不急着放下茶杯,而是用指腹摩挲着杯沿,思绪飘远。
他对自己有信心。研究所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彻底落入曹恩齐的掌控。那些他亲手提拔的人,那些和他共事多年的研究员,就算如今局势诡谲多变,他们也不会如此轻易就站到曹恩齐的阵营里。
这是一场比耐心、比布局的博弈。他的伤是会好的,他的行动会恢复,只要他能离开这间医务室,他就能重新站在曹恩齐的面前,与他正面交锋。
而且他之前还托付了阿生去安抚那些无辜被牵连的员工,阿生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虽然很多记忆已经不复存在,但齐思钧相信阿生。
一想到阿生,他的脑海中不自觉浮现起那天阿生紧紧护在自己身前的模样,那个开枪的仿生人,以及那最后一刻偏移的枪口。
她故意打偏了这件事一直困扰着齐思钧。她明明已经被曹恩齐植入了病毒,受到了煽动引起了对齐思钧的仇恨,但却在最后一刻做了一个仿佛还存有某种理智的决定,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敢妄下定论,但他的心底,愿意将这视做一个代表希望的象征性的信号。
一旁的何运晨走了过来,想要收走齐思钧的空茶杯。就在何运晨触碰到杯柄的刹那,齐思钧忽然伸手,一把扣住了何运晨的手腕。
何运晨微微一顿,齐思钧的手并不算有力,甚至还带着未痊愈的虚弱感,但他的掌心是温热的。
“你转告曹恩齐,郭文韬和蒲熠星,我不会选的。”
齐思钧坐直身体,他的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有人曾经告诉过我,任何人,都不该成为牺牲品。如果他要正面和我打,我不会怕,也不会输。”
何运晨目光流转,回望齐思钧。
他又笑了,是更加真诚的那种:“我会的”。
Chapter Text
蒲熠星又做了一个梦。
这一次,他依旧是个孩子,只是梦境的背景换了模样,不再是那个萧瑟的院子,也没有破旧的衣物和泥地上发白的树根。这一回,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小西装,衣领笔挺,袖口用金丝线勾了暗纹。他的皮鞋擦得锃亮,踏在大理石地面上,清脆的脚步声在长廊中回响。
这是一栋无比奢华的公馆,高挑的拱顶、繁复的雕花,每一处都透露出贵气。可这公馆空荡得出奇,连风都没有。拉起的重窗帘挡住了外部的光线,屋内暗得仿佛时间都静止了一样。
小小的蒲熠星在梦中却没有一丝胆怯,他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环境,甚至对这座庞大的空间有种近乎熟悉的游刃有余。他蹦蹦跳跳地穿行在那些镶嵌着油画与镜框的长廊里,脚步飞快。
他知道他要去哪儿。
公馆长廊的尽头,有一扇门半掩着。门缝间透出一缕温暖的光,像晨曦穿过帘隙,打在尘埃上那样地柔和。那一束光在这个昏暗的空间里明亮得不可思议,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他那双圆润的小手按在门板上,迫不及待地将门推开。
光线倾泻到他身上的那一刻,蒲熠星醒了。
暮光穿过窗帘缝隙,落在床铺上,将白色的床单染上了一层柔金。蒲熠星慢慢睁开眼,眼前的世界一开始是模糊的,直到他看清身旁正专注看着他的郭文韬。
郭文韬看他醒来,便上前来,一手托着水杯,一手稳稳托住蒲熠星的后颈,动作缓慢地将水喂到他唇边。
水顺着唇瓣流入喉咙,一路将燥热与苦涩冲淡。蒲熠星喝了一口,没来得及咽下就呛了,他皱着眉咳了一声,下一秒那只手已经覆上他背后,在他起伏的脊骨上轻拍。
从这个角度看郭文韬,蒲熠星发表感想:“我觉得我死了。”
郭文韬一笑:“我可不敢让你死。”
毛绒兔子靠在落地窗边,脑袋歪歪地垂着。郭文韬把它从游乐园捡回来了,似乎还清洁了一番,阳光从它柔软的绒毛中穿透出来,映出一圈圆晕。蒲熠星怔了一下,看着那只兔子,才像从梦中缓过神来。
“我睡了多久?”
“四个小时。”郭文韬伸手替他把额前碎发撩开,免得扎蒲熠星的眼睛,“不久。”
蒲熠星试探地动了动手臂和肩膀,药效起了作用,已经不太痛了,只是还酸胀得厉害,骨头发沉。
“还疼吗?”
蒲熠星摇摇头:“那个仿生人……?”他试图从理智里捞出自己合眼前的记忆。
郭文韬往衣柜一摆头:“能源块被我破坏了,但没死。我给他接了引线,插在我身上。”说着郭文韬抬起手腕,露出接口处一截银色的连接线,“现在他只能依附我活着。”
“……你胆子还真够大。”蒲熠星不赞同地看着他,“你不怕他身上的病毒?”
“只要我不主动解除我的防火墙就没问题。”
“那就来吧。”
蒲熠星艰难地坐起身,生怕扯到伤口。郭文韬见状立刻上前,托住他腰侧,带着点强硬地扶他坐稳:“先适应一下。”
蒲熠星轻轻嗯了一声,靠在枕头上歇了歇,看着郭文韬转身走向衣柜。那个仿生人蜷缩在里面,胸前破了一个大洞,一动不动,只有额角时不时闪烁着断断续续的黄光,表示他还未完全消亡。
郭文韬把他拖出来,启动手腕处的连接:“开始了。”
这里没有读取记忆仿生人记忆的装备,忌惮着未知的病毒,郭文韬也不敢贸然进入仿生人的意识海,两人只能用最初级的手段:审讯。
仿生人睁开眼的瞬间,眼底是本能的敌意。四面封闭的狭窄空间,四肢被束缚,能源接入线缠绕着他的脊柱接口。他再一抬眼,就对上了郭文韬那双近乎冰封的眼睛。
郭文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光从他背后落下让脸覆盖上阴影。他面无表情,左手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连接仿生人的数据线。
仿生人脸上扭曲出一抹狠意,咬牙切齿地盯着郭文韬:“人类的走狗。”
郭文韬俯下身:“B-17359,你的同伴已经弃你而去,现在你就是个彻底的废物。聪明点,别再浪费我的时间。”
仿生人口中低吼:“我有名字!我叫阿金!”
郭文韬轻笑一声,偏过头,并不在意:“B-17359,你确定要用你最后的机会吼我?”
蒲熠星侧靠着枕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他本想冷眼旁观,可他觉得如果继续下去,这种不必要的场面会拖很久。
“阿金。”他唤了一声,“如果你希望我们把这只当作一场不对等的对话而不是残酷的审讯,那你最好把自己当作一个有思考能力的个体。”
仿生人的怒火仿佛被这一声阿金短暂地缓和了一瞬,他转头看了蒲熠星一眼,似是没料到这个被他所伤的家伙竟然会开口替他说话。
郭文韬眼神一暗,光圈一闪,变成黄色。
效率至上。他不是不赞同蒲熠星的方式,但此刻内心突然涌上一股冲动。
他慢慢地蹲下身:“不配合是吗?那我们换种办法。”
蒲熠星隐隐察觉到他的意图:“文韬……你要干嘛?”
郭文韬没有回答他,只是抬手,一根针从手腕中弹出,精准地接入了阿金颈侧的接口。
“郭文韬!”蒲熠星惊了,语气焦急,“你不是说接入可能会被病毒反噬?”
“我会掌控好。”
通道瞬间接通,郭文韬的意识海飞速展开,强行接管了仿生人的大多数系统。仿生人的脸色瞬间苍白,额角光圈红光频闪。他像被重锤砸中那样扭曲身体趴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你下次先告诉我一声。”蒲熠星从侧面看见郭文韬紧绷的唇角,只能无奈妥协。
“先来回答第一个问题,”郭文韬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化工厂爆炸案,是你干的吧。”
阿金讥诮一笑:“是我。”
“为什么?”
“因为有人要我做,”阿金依旧在挑衅,“你猜是谁?”
郭文韬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下一秒,仿生人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的意识海深处开始瓦解,数据如电流爆裂般涌出,他身体的痛感指数迅速飙升,阿金忍不住低吼一声,整个人蜷缩着往后缩去。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他说。
蒲熠星侧头看着郭文韬,眼神复杂。
他能感受到伤口还在发胀,而此刻那个罪魁祸首正在痛苦地抽搐,经受折磨。理智上他无法指责郭文韬,但这场景仍让他胸口发闷。
“文韬,”他声音低低地开口,“……可以了。”
郭文韬没有回头看蒲熠星,也没有立刻停手。停顿片刻后,他依旧选择暴力侵入了阿金的意识海。
不过这回他切换了控制的方式,郭文韬将阿金的人格模拟部分断开了。于是,片刻后,仿生人B-17359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额角的光圈频闪转为稳定的黄蓝交替,象征着服从。现在的他,就像一个被剥离了反抗意识的人偶。
蒲熠星望着阿金那近乎麻木的神情,微微皱眉。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但他终究没再说什么。
“是谁指使你策划了化工厂爆炸?”
阿金身体晃动了一下,但此时他已无法撒谎:“是给予我们‘解脱’的仿生人。”
“具体是谁?”
“……不知道。那个仿生人通过我的同伴给予我新生,所有命令也是她传达的。”
“她是谁?”
“……苏酥,一个小女孩。”
郭文韬第一次回头看向蒲熠星,两人之间没有多余的语言,但神色皆变得凝重。那个小女孩利用蒲熠星的同理心把他诱导至圈套,之后逃跑也没有丝毫犹豫。他们意识到那些失控仿生人并非散兵游勇,而是已经组织成一个结构清晰、职能分明的团体。而且,病毒具有传染性,只要是被感染的仿生人都可以继续散播病毒。
“最开始散播病毒的仿生人是谁?”郭文韬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这么信任?”郭文韬质问道,“你难道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袭击人类!为什么要伤害齐思钧?”
“因为他该死,竟敢下令把我的同伴们销毁。”
郭文韬克制住自己一拳揍上去的冲动:“你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就这样随意挥霍了?”
“没错。”阿金仰着头,语气里没有一丝犹豫,“对方是同伴,这就足够了。我们是一样的。”
这时,阿金的额角光圈猛地一亮,竟然神奇地清醒了一瞬。不知为何他挣脱了郭文韬的意识操控,身体像是被强行唤醒,拖着已经残破的外壳挣扎着跪着向前挪动半步。他抬起头,脸上的神情混合着清明与疯狂,用一种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郭文韬:
“我们都是一样的。你也和我们一样。”
可郭文韬俯视着阿金,眼神里只有轻蔑:“你们的窝点在哪。”
阿金咬紧牙关,良久才说出几个字:“在城西的……废弃学校。”
像是把仅剩的力气都用在了这句话上,阿金的意识又迅速溃散下去。
接着郭文韬又换了几种问话方式绕着那个话题追问,但阿金的回答始终如一,我不知道。
“你们为什么要获取蒲熠星的生物信息?”
“不……知道……”
最终,郭文韬确认了一切路径都已穷尽,他拔出手腕上的接线,控制信号中断,阿金毫无生气地倒在地上。
蒲熠星注视着那仿生人逐渐熄灭的光圈。
郭文韬转过身,回到蒲熠星旁边,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属于最底层的执行者,那天逃走的小女孩仿生人,很可能就是他的上线。还有,那所学校我们得去看看。”
“……嗯。”蒲熠星轻轻应了一声,听上去有点走神。
他脑中一遍遍回放着刚才那一幕。
他不是没见过郭文韬在训练场模拟执行任务的样子,可就在刚才那一瞬,他从郭文韬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压迫感,那是他在沦陷区面对那些杀戮机器才有过的压迫感。
“这病毒能持续传播到现在还没有爆发大规模暴乱,说明这个集团的决策人还有更大的目的。”郭文韬还沉浸在分析中,完全没有察觉到蒲熠星的沉默有异,“他们还没有动手,是因为力量还不够。”
“失控仿生人如果想继续扩张势力,就需要更多的时间和同伴。”
同伴……蒲熠星反复在心里念叨这两个字。郭文韬的口吻就像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躺在他身后的那个可怜的仿生人也曾经是他的“同伴”。
自己也许只是足够幸运才成为郭文韬任务中的例外吧。
这时,郭文韬终于注意到了蒲熠星的神色有些不对。
他以为是伤口作祟,于是凑近轻声问:“是又扯到伤口了吗?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蒲熠星摇头,轻声道:“……没事,不疼。”
蒲熠星在净化室看到过郭文韬的资料,他不确定这代表着什么。虽然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愿意交付自己的信任,可经过刚才发生在眼前的事,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质问郭文韬。
但他脱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我只是突然想到,齐思钧告诉过我,这种病毒能够绕过意识海和Android Lock。如果是普通仿生人,尚可以制服,但如果是像你一样的军事仿生人呢?”
从半年前开始,齐思钧就开始调查这个病毒,可一直到最近,就算不明白它的来历和原理,它竟然都没有一个可以被清晰归类的“定义”。
蒲熠星眼睛没有看着郭文韬,而是继续凝视着倒在地上的阿金胸前的破口: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东西能绕过Android Lock。它是仿生人设计中最核心的底层协议,是整个社会接受仿生人的前提。”
从水下仓库到游乐园,蒲熠星两次都没有使用Android Lock来限制仿生人的行动,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从仿生人出世以来,为保证他们卓越的智能和极尽人类的相似性,不乏有许多设计故意让仿生人性格带有攻击性。而这么多年都没爆发出成规模的恶性袭击事件,就是因为Android Lock的存在。
“如果真有一类病毒能打破这个前提,”蒲熠星的声音低下来,“它会撼动整个社会结构。造成的不仅是仿生人‘暴乱’,而是人类对仿生人彻底的信任崩塌。”
同时也是不亚于仿生人的奠基和军事仿生人开发的跨时代的技术革命。
真的有人能做到吗?齐思钧自己调查了那么久,自己又是懂技术的专家,为什么还能说出这种不负责的话?
蒲熠星的问题让郭文韬陷入深思,他也很清楚蒲熠星的假设所可能带来的毁灭性后果。
“小齐哥一直没让我直接参与这方面的调查,但我也简单知道一点。”
看蒲熠星的视线转移过来,郭文韬继续道:“他说目前为止所有受染仿生人身上的病毒似乎都不是完整体,只是部分的碎片。”
“不同的碎片会不同程度地影响个体意识海的发展,模块损伤不同,反应也就不同。像这个,”他点了一下阿金,“基础交流还算理性,但表现出了易被煽动、暴躁和自毁倾向。”
如果只是碎片就能催动一个服务型仿生人做出实施化工厂爆炸案的程度,那完全体的威力将不可想像。
得到这个全新的关键信息,蒲熠星开始在脑中慢慢梳理自己的思绪。接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道:“病毒碎片……不是那种物理意义上的残片,是潜伏的,可变的……”
“如果这些病毒碎片,不只是单一的残留物。”
“最早从半年前开始,到现在发展成有明确分工和阶级的组织。”他的呼吸渐渐变快,“说明这些碎片之间,能够彼此联动,而且一直不断地在变化、发展。”
它们或许会自主进化。
郭文韬跟上了他的思路,也瞪圆了眼睛。
“如果病毒能联动,那这背后,要么有一个超结构的控制者,”蒲熠星吐出的话语如平地惊雷,“要么它已经形成了一种集体智能。”
“就像你说的,他们还在等待,他们在招募同伴。”
窗边那只兔子,被阳光染得柔和无害。
“最大胆的情况下,等数量足够多了……他们就不再是任何一种‘仿生人’了。”
“他们,是‘他们自己’。”
Chapter Text
办公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合上,隔绝了外头走廊的脚步声。何运晨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房间中央巨大的半环形投影台上。
曹恩齐正站在投影台前,面前的光屏中是陆军大楼标志性的墙徽,一位军方高级官员的影像端坐在虚拟通讯席中。
“曹教授,时间已经不多了,关于迭代计划的推进,我们需要尽快看到成果。”那语气中透出明显的不耐。
片刻沉默后,对方继续道:“如果近期内仍无显著成果……军方会考虑由更‘专业’的人来接手。”
“不必我多说,你自己明白。”
通讯结束,投影熄灭,光线随即暗淡下来。曹恩齐站在原地,双手交叠于身前,似乎还保持着刚才通话时的风度。
何运晨走过来,曹恩齐迟了一拍才侧头:“你来了。”
这时,灯光斜照过来,才看清他面上只剩一层薄薄的冷意。
“有办法了吗?”曹恩齐走到办公桌后坐下,他没有看向何运晨,而是将目光锁定在电脑屏幕上的一张扫描图像上。那是研究所地下玻璃房的三维构图,正中央标注着红色警示线的,是一只带锁的柜子。
“还没有。”
短暂地从齐思钧那里接手了研究所的控制权后,曹恩齐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最终他们在地下的玻璃房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惜,何运晨查过系统注册记录,那个柜子是齐思钧独立部署的加密设备,储存着最原始的纸质文件。那个房间外围设有感应线圈,一旦检测到未登记人的信号靠近,柜内的文件就会被立即碳化。
“连他厨房抽屉的电磁锁我都打开了,”曹恩齐嗓音发紧,“可他真正藏的东西,就在眼前,我却拿不到。”
他目光落在那张图上,低声重复:“拿不到。”
“我会继续试,”何运晨接话,“也许可以试着伪造齐思钧的生物参数——”
“太慢了。”曹恩齐打断他,语气中带着无法掩饰的焦躁,“我没时间。”
话音刚落,他忽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在何运晨前失了分寸,他慢慢将神情恢复成一如既往的淡漠。
“先说别的吧,”曹恩齐传给何运晨几份文件,“你通知下去,从明天起,所有的内部评估报告最后需要我签字。”
“我会‘发现’一些齐思钧任内的问题,财务流向不明、研究重复耗资……随便挑几个角落翻一翻,总有东西可用,再加几封匿名举报信……”
“你的意思是……”
“我们不直接攻击他,我们只负责‘透露线索’。怀疑,是最容易滋生的毒瘤。”
何运晨默然片刻:“……那阿生呢?”
曹恩齐抬眸,他当然记得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仿生人。表面上天真无邪,实则是齐思钧布在研究所内的一枚钉子。如今齐思钧被软禁,那孩子等于成了他与外部最后的纽带。
何运晨有提醒之意:“他现在行动自由,还跟不少员工接触。就算他记忆残缺,但大家对他的信任太高了,总有人会听他的。”
曹恩齐却只是轻飘飘地笑了一下:“不用管他,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促使曹恩齐突然对齐思钧发难的,不仅是来自军方的压力,还是他一手种下的意外。
一开始,他确实以试验的名义,在某些仿生人上植入了一种他从原体分离出来的病毒,这种病毒会游走在意识海之间,可以藏得足够深不被外部检测发现。不过他的初衷并不是真要破坏现有的秩序,这些仿生人也不过是他实现最终目标的工具罢了。
曹恩齐不需要这些仿生人学会理解,但是为了更高效地达成目标,他需要“教育”这些稚子。他谈自由,谈人类社会的弊病,谈仿生人在这体系中扮演的角色。他告诉他们,人类会伤害、利用你们,如果你们不想永远成为奴隶,就要奋起反抗。
而这些新生儿充分回应了他的期望,一张白纸比起保持干净,更容易染上脏东西。
他向仿生人提供了大量情报,只是希望他们能在行动中快速准确地判断形势,做出最优决策。
曹恩齐以为自己一直掌控他们,就像他自己口中邪恶的人类所做的那样。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仿生人竟会吸收这些信息,生成了自己的想法。
他明令禁止过任何人接触蒲熠星。
而他一手创造出的“自由”仿生人们,竟然背叛他的意愿,对另一个他无法掌控的人产生兴趣。
何运晨低声向他请示:“这件事要处理吗?”
曹恩齐目光深沉如海,电脑屏幕上来自水下仓库的监控画面一遍遍回放着。
“我现在还没想好。”
过了一会,他转头看向何运晨:“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何运晨点头。临出门前,他又折身返回:
“对了,原本一直供花的花农因为前段时间南部的气候灾害,不得已停业了。”
曹恩齐原本正凝神端详着屏幕,听到这话后,微微一怔,眼中竟升起一丝愕然。
“我挑了几家口碑和品种最为接近的,但他们走的是智能温控种植,颜色和香味上可能和以前略有不同。我想先问问你,是否批准?”
曹恩齐没有立刻作答,他的视线落在桌面一个精致的白瓷花瓶,里面是一束已经枯萎的紫丁香,颜色干得发灰。
“什么原因?”他忽然问道。
“大概是一周前前,持续的大雨和寒潮让花圃里的植物严重受损。”
曹恩齐轻轻抿唇,不动声色地阖上了面前的电脑。
“他们之前是人工浇水的,对吗?”他竟然会记得这种小事。
何运晨点头:“是的。那家女主人喜欢亲自修枝浇水,一年四季没断过。”
曹恩齐闻言沉默良久,他的目光逐渐模糊。片刻后,他才轻轻吸了口气,像是需要将那一点细密的情绪压下,神情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了,就按你安排的来。”
何运晨轻声回应后,转身静静地离开了房间。当房门轻轻掩上的那一瞬,他忍不住回头望去,看到曹恩齐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神情落寞。
走廊的感应灯自动亮起,一盏接一盏,宛如倒计时的钟摆。何运晨稳步走在中间,接入后勤系统的管理端口,将新的花农准备的薰衣草,送到一处外部注册的匿名收货点。
他的神情如常,却眼神低垂,面对那处地址,无法言说的情绪弥漫着。
不到一分钟后。
一处远离研究所的废弃信号塔下,一束提示光骤然闪起。唐九洲端坐在电脑前,叼着一颗棒棒糖,精准捕捉到了正在加密跳转的数据流。
他对身旁的黄子弘凡说:“你真是个不错的仿生人,”眼底透出点微妙的欣赏,“那个死胖子怎么就舍得把你卖了呢?”
黄子弘凡没有搭话,而是提起另一件事:
“石凯已经入关了,下一步干什么?”
唐九洲调出一张新岛地图,一个小红点在边缘亮起。
“开放安全屋权限给他,务必让他万事小心。”
。
一个会自主进化的集体智慧。
郭文韬听着蒲熠星的设想,内心有些震动。这个设想是否过于大胆甚至离谱?但转念一想,又不得不承认,他无法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蒲熠星还没等郭文韬接话,忽然又前进了一步。
“如果这种情况存在,那我们来试着模拟一下对方的想法吧,来一次凶手视角。”
“假设你现在突然获得了自由,”他问郭文韬,“你会想干什么?”
郭文韬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自由?”
“你现在在这里,是因为你想查清周峻纬案的真相。为了齐思钧……”话到一半,蒲熠星觉得自己脸颊微微发热,“还有……也算是为了我吧。”
“但如果你不是为了任何人,不是因为任何任务……你会想干什么?”
“我想找回自己的记忆。”郭文韬答得很快。
“那找回之后呢?”蒲熠星轻轻摇头,“如果你已经想起来自己是谁了,没有使命,没有负担,没有目标了……你会干什么?”
之后他又快速补充了一句,就像是为了给自己解释什么:“你会想去报复任何人类吗?或者诉诸其他极端手段?就像阿金那样。”
欲望,区分人与机器的本质所在。
人类可以在没有指令的情况下做选择,可以因为某个突如其来的冲动或者一段空无实际的幻想来行动。
他们有喜好,有执念,有偏爱。人类的欲望是贪婪的、浪漫的、甚至可能是自相矛盾的。人会去追求没有任何理由的东西,渴望着那些毫无意义的事物。这种没有逻辑的索取,恰恰成为人类标榜自己“活着”的证明。
仿生人拥有数据、逻辑、程序框架。他们可以模拟人类复杂的神经反应,意识海能模拟出选择,但那也只是被设定好的千万路径中的一条。随机,是一种机器无法理解的概念。
出乎蒲熠星的意料,这一次郭文韬并未像往常那样陷入沉思。
他反而目光犀利看着蒲熠星,反问道:“蒲熠星,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蒲熠星耳根又开始发热,略显局促地回答:“……就随便问问而已,假设嘛,假设。”
“当所有事情结束后,我们两个……就没关系了吧?”
郭文韬停顿了一秒,确认蒲熠星彻底听到了后,又补了一句:
“所以我就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那么在意我的想法?”
蒲熠星试图撑起身子让自己底气更足一点,结果牵扯到伤口,尴尬地咳嗽两声才缓过神:“你……你想了一晚上,就给我发挥出这么个东西!?”
郭文韬十分自然地递水,表情坦然得仿佛这确实是个值得思考通宵的问题。
“我也是随便问问,你怎么这么激动?”
蒲熠星斩钉截铁:“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郭文韬见状,故意拖长了语调:“不行不行,你现在必须赶紧给我讲讲你的心路历程,说详细点。我听完之后再考虑一下,要不要告诉你。”
蒲熠星更不自在了,他试图板起脸孔,却又发现自己完全绷不住,偏偏郭文韬还一直用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蒲熠星嘟囔了一句:“我怎么就这么没神秘感了……”
郭文韬被蒲熠星的反应逗笑了,他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我想去首都看看。”
他说得轻,却认真:“之前你给我讲过的城市,我想去亲眼见证一下。”
话不经意地丢了出来,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心湖。蒲熠星在听到的那一瞬,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柔软而细密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就在蒲熠星努力压制内心突如其来的悸动时,郭文韬又补充了一句:“等到所有事情都彻底结束了,你陪我一起去吧,谁让你之前总是戳破我对首都的美好幻想呢?”
蒲熠星别开视线:“对你来说那是故地重游,我去凑什么热闹?我要是真在,到时候估计全城的警车都会围到你家门口来。”
郭文韬闻言更加坚定:“我说的是一切都结束之后。我答应过了,要放你自由。”
蒲熠星像是被点燃了某根敏感的神经,下意识回怼道:“唉哟你以为你是谁哦?还‘放我自由’?怎么,你还要给我翻案吗?”
“为什么不呢?”
“错的就是错的。”他说,“被冤枉的人绝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背锅。”
呼吸一窒,脸上装出的淡定瞬间崩塌,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蒲熠星是真的无法再反驳了,郭文韬的话语一寸寸浸进他的骨头里,酥酥麻麻。
有些情感,会在你最放松、最没防备的时候悄悄长出来。
那双眼睛太干净了,像是能映出他此刻心底的每一丝波动。
太危险了,蒲熠星在心里大喊救命。
——郭文韬到底是个什么妖孽哦。
看着蒲熠星在那里冒热气,郭文韬给自己点了个赞,他聪明的头脑花一夜想出来的东西成功暴击了蒲熠星,不愧是他。
蒲熠星一颗心被撩得七零八落,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甚至已经开始磕巴了。
“你……你这人怎么突然……”
整场对话已经完全偏离了他的预期,甚至隐隐觉得差点儿要把自己也搭进去。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蒲熠星觉得得把话题拉回到病毒上。
不知是不是刚刚郭文韬那几句话的影响太过强烈,他脑子一热,竟然坦白了自己知道郭文韬曾进入过净化室的事情。
听到蒲熠星提起净化室,郭文韬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以他对蒲熠星的了解,如果有一天蒲熠星连这些信息都没查到,那才是真的奇怪。
同时,郭文韬也立刻领悟了这些天掩藏在蒲熠星心底真正的担忧:他在怀疑郭文韬进过净化室,是不是因为曾被病毒感染过。
“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曹恩齐想要对比我和其他仿生人的数据而已。”
听到这话,蒲熠星心里迅速松了一口气,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庆幸自己没有误会郭文韬。
“那曹恩齐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郭文韬摇摇头:“我也一直想不明白,小齐哥还有很多事没告诉我。”
“不过,如果结合你被受染仿生人盯上,不乏有种可能。”郭文韬思索片刻,“你说,会不会从你进研究所那天起,小齐哥就刻意安排我们在一起,包括这次让我们来新岛?”
“如果是这样,看起来我们俩被一些奇怪的原因绑到一条绳上了。”
回想一路上的安排,的确每一环都精巧得过分,仿佛冥冥之中,早有人为他与郭文韬编排好了一场交集。
“我反正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其余的我自己不记得不怪我。”
“你身上还有什么秘密,快点交代。”
郭文韬突然笑着凑近,小鹿般的眼睛从下往上看着他,蒲熠星坐在床上没法躲,只能往后仰。
蒲熠星无语,他怎么感觉郭文韬在他面前越来越跋扈了。
不过多亏了郭文韬打岔,蒲熠星觉得自己终于能收整一下,坦然地面对郭文韬了,哪怕对方是个军事级别(目前看来也具备情绪打击功能)的武器。
可还没等他理清心绪,郭文韬又慢悠悠地抛出新的暴击。
“啊,”郭文韬敲了敲自己太阳穴,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指着地上的阿金,用极度夸张又带着几分俏皮的语气继续道,“原来你在我身边这么久,一直以为我,和他一样?”
“所以你之前那些问题,什么船啊、鱼啊……”郭文韬眨了眨眼,明知故问,“你到底是在对我说,还是对他们说的?”
不等蒲熠星接话,眼角已经垂了下来,听上去委屈极了:“原来你一直在透过我看别人……呜…我好伤心啊。”
蒲熠星差点被自己刚吸进肺里的空气呛死。
明明看穿他在演,偏偏还得为他缴械投降。
是,他确实有提防过郭文韬,但,但那难道不是常人之情吗!现在这人不反思一下自己外在形象有多么恶劣,反倒先咬他一口,用那种语气撒娇式地控诉他,让他连句辩解都说不出来!
他甚至不敢直视郭文韬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蓝色火焰,用冰凉的外表来骗取他卸下防备,再用滚烫的温度灼烧他的身体。
谁能来行行好?我还是个伤号,不该经受这样的折磨,尤其发动对象是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郭文韬。
Chapter Text
蒲熠星抓起手边的枕头轻轻砸了郭文韬一下:“别太过分。”
郭文韬没有躲,任由那柔软的触感撞到身上。
情绪被反复推搡到边缘后,蒲熠星突然感觉到一股放松,似乎放弃了内心的挣扎。他确实在心里憋太多话了,曾经他总是找不到合适的释放口,但今天他突然生出倾诉的欲望。
人在受伤时总是会很脆弱,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也没什么好在郭文韬面前强撑的必要了。
蒲熠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轻声开口:“其实……我也丢失过一段记忆。”
此话一出,郭文韬整个人几乎倾倒过来。这第一句话就让他震惊无比,连额角的光圈都控制不住地疯狂闪烁,眼睛瞪得溜圆。
“额,”看着郭文韬掩饰不住的惊讶,蒲熠星觉得可爱,“……你不要这么激动?”
那表情就像只被拍了脑袋的小白兔,懵懵地望着他,满脸写着严肃,但软乎乎的,眼神还透着点没藏好的无措。
蒲熠星看到他这幅反应,心里涌上的最后一点点后悔也被冲消了。他抿了抿唇,轻轻呼了一口气,给自己继续打气。
“所以你说你想找回记忆,想找到真正的自己……我其实还挺能共鸣的。”
他顿了顿,手指挠了挠脸颊,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我觉得我们在某种层面上,还挺像的。”
当年的兰容会所刺杀案,他被认为是第一嫌疑人的原因就是他当时也在现场。
当时他的位置距离爆炸源很近,照理说应该是第一波被冲击波及的人之一。可当他恢复意识后,自己已身处会所外的大街上。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火海中逃出来的,而后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任何印象。只记得再次醒来时,他已回到周峻纬家中。
周峻纬告诉蒲熠星,是他把他接了回来。家里有位家庭医生,直接帮蒲熠星检查处理了伤口。令人费解的是,离爆炸源如此之近,他身上竟几乎没有外伤,只是脑震荡,这也是医生推断他失忆的原因。
周峻纬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并没有让蒲熠星去医院进行正式检查。蒲熠星隐约记得自己当时还问过一遍为什么,但那几天他的意识都是恍惚的,于是很多事也就那么被搪塞过去了。
紧接着没过多久,周峻纬被捕了。事情发生得又快又突兀,同一时间,蒲熠星也被告知自己成了刺杀案的关键嫌疑人之一。
他一开始还想着走正常程序为自己辩护,但是当晚就有一队武装小队强行突入他的住所带着他往外逃,这下反而坐实了他畏罪潜逃,被M国通缉。
那些人就是生命解放战线,似是周峻纬早就料到蒲熠星会被人盯上而安排的后路。那时候蒲熠星才知道周峻纬暗地里竟一直与沦陷区的解放组织有联络,这也成为后来给周峻纬安上叛国罪名的关键证据之一。
蒲熠星自懂事起听得最多的就是周峻纬对他关讲述仿生技术的故事,他对仿生人的运作原理、构造、意识海都如数家珍,可对自己的身体——尤其是脆弱的大脑——一知半解。
那次爆炸留给他的脑部的创伤没赶在正确的时间接受全面的诊断和干预。在逃亡的路上,休息成了奢侈,他的意识在紧张、营养匮乏、失温之间挣扎着清醒。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不是愈合,而是逐渐扩散的、不可逆的创伤。
那段时间仿佛是在彻底碾碎他这个人。不仅是爆炸当天的记忆,连更久以前的事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最先褪色的是名字,再是面孔,那些本以为牢刻在心的,都一片一片从他脑中慢慢剥落。
他一度非常恐惧,怕他某天一梦醒来,会把自己都忘掉。
直到逃亡路到达终点,他才开始接受系统性的治疗。他的脑部被确诊为出现过严重的震荡性损伤和继发性的应激障碍,很多神经连接因未及时修复而退化。
蒲熠星废了很多努力才把自己拼回来。他接受了各类康复治疗,过程极其缓慢且痛苦,但他咬着牙撑下来了。
病情得到了控制,但想要恢复记忆,可能性微乎其微。有时候他会梦见一些画面,零碎,模糊,不成逻辑。他无法确定那些是真实的回忆,还是大脑凭空制造的填补。
“就这些了,”讲完故事的蒲熠星声音很轻,“你有什么……想法?”
他说话时始终没抬头,不敢看郭文韬的眼睛。他眼神低垂,落在地面的一角。酒店的地毯上斜斜地洒着一点光,有微小的尘粒在空气里漂浮。
一秒、两秒……他闭上眼,在心里默默数。房间里静得过分,无声的缄默让他有些心慌。
然后,他感觉到郭文韬小心翼翼地将他揽入怀中。
他太累了,没有反抗,任由郭文韬把他的脑袋按在他的肩膀上。
是从未靠近过的距离,郭文韬将他带入一个被环绕的安全空间里,蒲熠星睫毛微微颤抖,呼吸就此慢了下来。
他原以为仿生人的身体会是冰冷而坚硬的,但郭文韬的怀抱却出乎意料地柔软和温暖。蒲熠星能感受到郭文韬的一只手环上他的后腰,停顿了一下,才缓缓收紧。另一只手落在他的后颈上,用指腹轻轻地按揉着,仿佛真的在试着一寸寸抚平什么。
蒲熠星的脸埋进他的肩里,在外面跑了一天,蒲熠星依然能清楚地嗅到郭文韬发尾那点若有若无的香味,像桃花落入雪水中的味道。
第一次见面起,蒲熠星就知道郭文韬不是个会安慰人的家伙,偏偏胜负欲又强,总是嘴巴不饶人。
蒲熠星还是没睁眼,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他能感受到自己与郭文韬的胸膛紧贴着,笑意和心跳的震动经过血肉传入郭文韬的身体,在那里扩散、回荡。
郭文韬如今这么偷懒的行为让他很受用。
两人一时无言,就这样静静地抱在一起。
那股淡淡的香味萦绕在蒲熠星鼻尖,他闭眼将自己沉浸在那股气息里。他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郭文韬身上。
郭文韬用双臂稳稳地托住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蒲熠星在他怀里黏黏糊糊地说:“我又困了,韬韬。”
郭文韬应了一声,没马上松手,而是安静地再他抱了一会儿,直到发现蒲熠星真的快要睡着了,才缓缓松开他,将人轻轻放回床上。
蒲熠星缩进柔软的被褥中,眼睛刚睁开一条缝,一只手悄然伸过来覆在他眼上。
“我去关灯。”
还没有到平时睡觉的点,酒店外的街道依旧热闹,夜市的小摊贩们还在高声吆喝,人群的喧闹声顺着楼宇的缝隙飘上来,透过玻璃拐进蒲熠星的耳朵。
就这样,蒲熠星还是睡着了。
郭文韬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蒲熠星熟睡的脸。
他的意识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刚才那段话,那些关于失忆、逃亡、创伤的片段,那些不曾启齿的秘密。
他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蒲熠星不愿意进行义体改造。
他曾以为蒲熠星是因为排斥“像他这样”的存在,不愿意把自己变得像冰冷无情的仿生人。
可现在他知道,那并不是厌恶,而是恐惧。恐惧再一次失去自我,恐惧那残存的“人”的部分,一点一点被不属于“人”的事物侵蚀。
郭文韬忽然体会到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也许在某个层面上,蒲熠星反而是羡慕他的。
羡慕他就算被拆分、被替换、被遗忘,他仍能坦然地说:“这就是我。”
人类是星辰凝结的孩子,他也一样。人类属于自然,他被人类创造,同样背靠自然而生。他不是矛盾体,而是文明的延续。
这个念头划过郭文韬的意识海时,他的思绪忽然变得异常清明。
他开始回想。对他而言,回忆并非模糊的片段,而是一道道可以精确提取的标签和轨迹。这两年来,他在齐思钧身边积累的零星信息,那些没有深究的疑点,再次浮出水面。
之前他选择不去听,不去问,是因为那时候,他只需要保护齐思钧一个人。
但现在不一样了,齐思钧隐瞒他的事有点太多了,已经多到让他不再能忍受的地步。
郭文韬的视线再次投向那扇衣柜门。
再一次,他没有犹豫,深度入侵了阿金的意识海。
仿佛坠入一场漫无边际的深梦,那是一片濒临破碎与熄灭的世界,四周是无垠的黑。
脚下是黑色的水,没有倒影。水面之下只剩下飘散的点点荧光,那是阿金为数不多还剩下的记忆碎片。
这片意识海处于坍塌的边缘,只靠残余的能源支撑着。再过不久,这些碎片将随着能量耗尽彻底消散。这个仿生人,已走到生命的尽头——在郭文韬的手中。
远处,黑暗裂开了一道口子,他看到一团猩红。那红不似火,不似血,它盘踞在黑水之中,如同一颗蜷曲的肉瘤般蠕动着。那是扭曲的乱码与逻辑的残渣,以一种病态的方式重叠聚合成一团。
郭文韬凝视它许久,退远几步保持距离,然后在这片即将死亡的海中开始最后的挖掘。
有些记忆已经脆弱到无法碰触,一触即碎。但他耐心地查找、观看,不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
终于,他找到了一处不和谐的地方。
一段残存的画面中,阿金躺在研究所的检修台上,接受最后一轮销售前的性能测试,背景中齐思钧的身影一闪而过。
这是阿金被售卖至海滨游乐园前的记忆,按理说,所有仿生人卖出后记忆应当经过格式化,全部抹除。可这段记忆不仅存在,还藏在意识海的裂隙中,若不是临终前这片世界松动,几乎无法被察觉。
这些记忆是怎么被修复的?
郭文韬敏锐地意识到什么。
【搜索关键词:迭代计划】
一簇簇蓝光从郭文韬的掌心中浮起,萦绕在他身边,然后四散开来。
这些光点如萤火虫一般在水中游弋,散向四方。每一处它们落脚的地方,郭文韬都迈步跟随。
他太专注了,以至于没能察觉危险的逼近。
突如其来的一阵刺痛袭上脚踝,像是尖刺生生扎入骨髓。水面下,一条猩红的触角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正死死勒住他往下拽。
意识海中的仿生人,与人类无异。他们在这里拥有血肉之躯,会受伤、会疲惫,也会死亡。在这片异变的数据汪洋中,他没有任何超人之力,脆弱如凡人。
意识海深处,那团血红的数据瘤膨胀到了先前数倍大,边缘翻腾着突刺,表面不断鼓动、膨胀,像有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即将破茧而出。
该死……郭文韬咬紧牙,试图将那缠住双腿的红色触须扯下。但手掌刚触碰到触手,剧烈的灼痛感便自指尖传来,仿佛整只手被丢进了烧红的铁水中。
不等他反应,更多的触须从水下暴起,攀附而上,迅速缠上他的腰、胸、手臂……
黑色的水面正在迅速上升。他努力仰起头,试图从水面汲取最后一口气。但是还是无用的,冰冷的水涌入口鼻,倒灌进五脏六腑之中。
他无法呼吸,无法求救。黑水在眼前翻涌,气泡在视野中炸开又迅速消散,扭曲了视线。四肢失去力气,那些触手还在拉拽着,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拖向更深的黑暗。
在视野的尽头,他看见那团红也沉入水中,朝他靠近。
郭文韬睁大眼,目光死死盯着那团蠕动的红。他感到愤怒,也感到不甘。但他的反抗是徒劳的,意识海是仿生人最深层的精神构造,被机械外壳紧紧保护着的,是比人类还脆弱的内核。没有韧性、没有自愈力,如新生的孩童般,任人宰割。
它在他面前如玫瑰般盛放,艳丽、诡异、带着一种魅惑。
而就在这一刻,郭文韬忽然看见了它中央的一点亮光,那是一颗蓝色的光点。
它渺小却异常清晰,漂浮在最深处,如同黑夜中最后的星辰。那道光,比他方才看到的所有记忆碎片加起来还要明亮。
郭文韬压下翻涌的意识波动,在万千触手的束缚之中抬起手,逆着压迫与灼痛,穿越那层层交叠的混沌,艰难地抓向那颗光点。
他的指尖刚触碰到那蓝光,整个意识海如被一道闪电劈穿,在天际炸开裂缝。
现实世界中,郭文韬骤然跪倒在地。
他的视觉系统已被红色警告覆盖,在光学界面上频闪。他看不清面前任何事物,仿佛被困入一片红雾之中。四肢末端的传感器也逐渐失灵,连地板上厚实的绒毯都感觉不到,仿佛正被一点点从世界中剥离。
但他仍听得见声音,他听见窗外喧闹的夜市仍在热闹运转,一切如常。他听见自己身体倒地的钝响,还有……蒲熠星绵长平稳的呼吸声。
他睡得很沉,将自己的秘密交托出去后,他终于得以卸下一个沉重的负担,拥有一次来之不易的、真正安稳的睡眠。
郭文韬蜷着指节,他试图伸手朝蒲熠星的方向摸去,想确认他是否还在。但手伸到半空中时,他忽然迟疑了。
最终,他什么也没碰到,只是缓缓将手收回来,按在自己胸前。
下一刻,他彻底失去了支撑,身体向前重重摔在地上。
他身侧的阿金,空洞的瞳孔中最后一点亮光也熄灭了。在最后一次被他读取过记忆后,耗尽了全部能量,静静地,永远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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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第二天醒来,蒲熠星感到昨日的沉重感散去许多,伤口的刺痛也减轻了。他动了动肩膀,胸前虽然还有些痛感,但已经不像昨天那样难以忍受。
他坐起身,视线落在房间另一端。
郭文韬站在窗边,背对着他。晨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落在地上像一座沉默的雕像。他手扶着窗框,仿佛在看外面的街道,又仿佛只是在发呆。
蒲熠星悄悄掀开被子,下床,准备去洗漱。
他走到半途,背后忽然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蒲熠星转过身,正好看见郭文韬回头向他走来。他刚想说早安,就看见郭文韬身子一晃。
蒲熠星立刻扶住他:“你怎么了?”
郭文韬沉默了一瞬,声音低哑:“没什么……昨晚没休眠而已。”
“一晚上都没有?”蒲熠星皱起眉。
“……这是你受伤的第一晚,”郭文韬语气淡淡的,“如果你半夜发烧,我必须在第一时间发现。”
蒲熠星一时说不出话。他仔细观察郭文韬的状态,后者外表没有明显变化,但行动和反应明显迟钝了不少。仿生人虽不依赖睡眠维持生命,但若不及时休眠,长时间运行产生的冗余的数据堆积起来依旧会造成多方位的延迟。这些天郭文韬一直没有休眠,也算是撑了太久了。
“你快去,”蒲熠星语气严肃了些,“这几天你根本没休息过。”
【a9#Kf!2xL@w$3v÷…æΩ≈ç√∫bQz*7Tm&e^R8N】
“我先帮你换药。”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蒲熠星拍拍他的胳膊,走进洗手间。
酒店拖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他站到镜子前,为难地看着镜中自己恢复些许血色的脸和衬衫排扣。
“我帮你。”下一秒,郭文韬跟了进来。蒲熠星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郭文韬贴近他的后背,伸出手。
他个子比郭文韬矮一点,又只穿着拖鞋,前面是洗手台,此刻整个人像是被圈在对方怀里,前后不得动弹。
郭文韬一言不发地替他解扣。
纽扣小又密,郭文韬动作轻缓,一颗一颗地解,指尖不时划过蒲熠星的皮肤。蒲熠星身子僵着,下意识想出声阻止,却瞥见镜中的郭文韬眉头低垂,直愣愣盯着手上的动作,似乎真的是疲惫到了极点。
于是他咽下拒绝,默许了对方的靠近。
心里还是有些紧张,肩膀紧绷着。衬衫从肩头滑落的瞬间,郭文韬的指尖无意间划过他的手臂,那冰凉的触感让蒲熠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连基本的体表温度维持都出了问题,说明郭文韬内部系统已经逼近临界点,能量正在透支。
脱下碍事的衣服后,郭文韬默默退开,靠在洗手间门边。交错的晨光打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沉默,也更遥远。
蒲熠星虽然动作不方便,但还是自己缓慢地换好了药。只不过,每一次擦拭、缠绕时,他都能感觉到镜子里一双眼睛紧紧跟随着,毫不掩饰地注视着他赤裸的上身,让他有种遍体鳞伤的错觉。
等换完药,郭文韬先一步回到窗前。他静静地坐到窗边那张椅子上,靠着墙,闭上了眼睛,嘴唇紧抿。接上接口后,他额角的光圈微弱地跳动着,一闪一闪的黄色。
蒲熠星看郭文韬这样,便没吵他,坐到并排的另一把椅子上,打开终端开始整理昨天审讯阿金和这些天收集到的线索,并试着排查昨天阿金提到的废弃学校的位置。
他们就这样沉浸在各自的事务中,房间里静得只剩下终端运转时轻微的风扇声。
直到蒲熠星卡在一个技术难点上,需要郭文韬的帮助,他轻声唤道:“文韬。”
安静。
他又叫了一声:“韬韬?”
依旧没有动静。
蒲熠星这才从屏幕上抬头看向旁边,郭文韬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像是陷入了深度系统休眠,可那光圈闪烁的频率看起来不太对,不时有卡顿般的延迟。
蒲熠星皱起眉,起身走过去,试着戳了戳郭文韬的脸颊。
没有反应。
他顺势又在肩膀上拍了拍,再往胸前按了按,郭文韬还是无动于衷。
蒲熠星没见过郭文韬这样,不知道处理方法。他迟疑,结果脑中忽然冒出个无厘头的念头:仿生人会有痒痒肉吗?
他一边想着,一边蹲下去,坏笑着往郭文韬的腰际探去。
就在那时,郭文韬忽然睁开眼睛,吓了蒲熠星一跳。他一把抓住了蒲熠星作乱的手,力道大得让蒲熠星吃痛。蒲熠星下意识想抽回,却发现对方的眼神没有聚焦,像是刚从什么深层梦境中醒过来一样。
过了好几秒,郭文韬才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松开手。他终于回了些神,缓缓对上蒲熠星的视线:“怎么了?”
蒲熠星余光瞥见他的光圈似乎闪过一抹不寻常的红色,但转瞬即逝,蒲熠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你刚刚是怎么回事?我叫了你两遍都没反应。”
郭文韬顿了一下:“这段时间,我的意识海后台……乱流越来越频繁了。”
蒲熠星神色一变:“是离开研究所太久了吗?日常检修没跟上?”
“可能吧。”
“我们去找地方搞一套检修工具吧,”蒲熠星迅速开口,“我来帮你检查一下——”
“不用。”郭文韬立刻打断他,语气比刚才明显强硬了些。
蒲熠星一怔,看向他。
郭文韬回避了他的视线:“你刚刚不是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蒲熠星张了张口,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嗯。”
他原先的问题没问出来,临时换了一个。
“阿金和化工厂的后续……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昨晚已经修改了警方的资料。”郭文韬说,“在他们系统里动了些手脚,把线索引导到了另一个方向,估计他们很快就能‘结案’了。”
“所以我们不用赶时间了,”他看着蒲熠星,语气略微柔和下来,“正好你可以安心养伤。”
他在蒲熠星的终端上调出几份资料,指给蒲熠星看:“这几个坐标是受染仿生人最可能藏匿的地方,都是已遭废弃的校舍。你可以顺着它们查一下,我们在确定去之前,一定要把周围的信息全部摸清楚。”
“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的样子了。”
蒲熠星翻着资料,没有回应。他敏锐地察觉到郭文韬有些不对劲,但是听到这话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点心软,没有当即追问下去。
算了,郭文韬肯定有自己的考量,等什么时候他愿意主动告诉自己再说吧。
接下来的一整天,在沉默与专注中渡过。
郭文韬始终坐在窗边,维持着休眠状态,一动未动。蒲熠星则在房间里查阅资料,制定每处地点的搜索计划。这一次他更细致和谨慎了一点,在游乐园吃了亏,他现在甚至把郭文韬给的坐标范围十公里的地质水文地图都看了一遍。他专注得几乎忘了时间,偶尔抬头看一眼郭文韬的状态,又低下头继续计算路线与可行性。
下午他叫了酒店送餐,饭送到门口,随便应付了几口,又继续埋头思考。
以往他习惯宅着,身份上又只能选择低调的居住方式。今天很像他曾经在沦陷区的生活,但又不一样,至少现在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他回想起昨天的对话,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过往展现给旁人,那种被回应的感觉,比想象中还要舒服。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在郭文韬面前变得更外向了一些。
终于,在晚饭后不久,窗边那个静默了一整天的身影动了。
郭文韬缓缓睁开眼睛,光圈从暗黄变回了清晰的青蓝,他身周的气息明显活跃了不少。
蒲熠星瞅准时机,果断开口:“我问你个事啊。”
郭文韬偏头:“你说。”
“你有没有觉得……我跟研究所那个叫阿生的仿生人,长得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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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文韬认真思索了下,格外严肃地分析道:“从头骨结构来看,颧骨点位、下颌角,还有眼窝深度的比例确实挺接近的。”
蒲熠星沉默几秒,努力把这些术语翻译成人话。
郭文韬在休眠充电之后终于回归了他熟悉的跋扈气质:“怎么?”他眯了下眼睛,“你想说,齐思钧特意按你小时候的样子捏了个仿生人出来,缅怀周峻纬?”
“首先,”蒲熠星翻了个白眼,抬手比了个停的手势,“我不喜欢你的语气;其次,我才不是周峻纬他儿子。”
“但你们俩是收养关系啊。”
“他阴得很你知道吗?”蒲熠星突然开始激愤吐槽,“有几年他天天拿我挡桃花,谁一靠近就拿我一张小时候的照片往人眼前一甩,说我儿子都这么大了。”
郭文韬笑出声:“见过拿男女朋友挡的,拿早婚生子挡的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滚!”蒲熠星崩溃状:“说了我不是他儿子!”
郭文韬表惋惜:“哦,好吧。那你到底想问啥?”
蒲熠星顿了顿:“……齐思钧和周峻纬,”他对郭文韬挑挑眉,“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不应该比我清楚?你从小在他们身边混,怎么八卦你也能忘?你还是不是人了?”
蒲熠星干笑一声。我前一天才在你面前揭了自己伤疤,你现在就能毫无愧疚地用它精准输出,真不愧是你,讲究效率的郭文韬。
他也没真生气,看着面前的仿生人,心中那莫名的不安反而被抚平了不少。
蒲熠星轻轻咂了下嘴:“也不是啦……就算算正经时间线,我长大以后也搬出周峻纬家了。”
“虽然也在中央大学工作吧,但我们不是一个部门。我那会儿做的是意识海的理论研究,他们俩是应用设计方向。也许偶尔在学校走廊碰过几面,打过招呼?其他的真不知道。”
“阿生真的是齐思钧自己造出来的?”
“是啊,”郭文韬点头,“阿生已经跟了他好些年了,一直就那个小孩模样,像只白团子,说不定——”他对蒲熠星眨眨眼,“真的是照着你小时候造的呢。”
“噫,”蒲熠星抱住自己,“还是别了,齐思钧这样也太变态了。”
“天天坐办公室看我小时候的脸想周峻纬,我不信他精神还正常。”
话音落下,两人竟是同时陷入沉默,蒲熠星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堵。
“不过那小家伙也挺倒霉的,”郭文韬开口,希望打散瞬间凝重的氛围,“你来研究所之前,他也被卷进一起袭击事件里。”
“当时技师人手不够,紧急修复的时候,齐思钧只好把他和净化室的仿生人放在一起修复。”
“……你说的净化室别是那间放着高危感染仿生人的净化室吧。”
“嗯,”郭文韬垂眸,“当下确实是没办法的应急处理,事后齐思钧好像因为这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才把他哪哪都带在身边。”
蒲熠星神情微变:“他怕阿生被感染?”
“对,最后幸好是有惊无险。”
蒲熠星眯起眼:“他编码多少?我回头查查。”
郭文韬明显露出一丝犹豫,他盯着蒲熠星看了几秒,才开口:“我说了你别不高兴。”
“咋了,有啥问题吗?研究所规定不让你告诉我?”
郭文韬语气有些无奈:“不是……这其实算是半公开信息了,你以前自己没留意过?”
“没啊。”
郭文韬叹了口气:“行吧,是94BJ0410。”
蒲熠星被自己口水呛到:“倒霉催的,这数字真不吉利。”
郭文韬耸耸肩:“我提醒过你了。”
0410,正是当年兰容会所爆炸案发生的日子,齐思钧把这串数字光明正大地安在一个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跑的仿生人上,也不知道是什么用意。仿生人编码最后四位,通常指代的是出厂日期,而私人定制的型号,则常以某个对委托人意义深重的数字替代。
蒲熠星靠回椅背,没有再说话。
他之前帮助修复阿生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这串数字,他这时提起只是想试探一下郭文韬会不会对他说实话。
郭文韬没有瞒他,那齐思钧这是一直想跟他暗示什么?
闲聊暂告一段落,蒲熠星起身活动筋骨。他几乎躺了一天一夜,现在他身上每个关节都僵硬极了。他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抬手揉了揉后颈,骨骼发出几声闷响。
郭文韬的眼睛自始至终紧紧锁定在他凌乱的发梢和松垮的衣料上。
蒲熠星正望向窗外,没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中的暗潮涌动。
看蒲熠星的反应,他昨晚应该没有被他吵醒。
这种感觉很好。郭文韬默默想到。
他说不上来这到底是哪种感觉,就好像有某种东西正悄无声息地在意识海中苏醒,它没有名字,却近乎人类所称的直觉。
看着眼前的世界,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纵。
不再是分辨率,不再是参数,不再是边缘线,不再是波段、热感、光谱……
他不再通过触碰便获知液体成分,不再凭肌肉走向预判动作轨迹。他听不见十楼之下孩童的哭声,看不到菜肴旁的卡路里数字,也探知不到空气中气体浓度的变动。他往窗外望去,看见的每一张人脸不会再自动显示他们的个人信息。
没有繁复的界面,没有提示,没有数字,自始至终悬挂在视觉里的状态栏消失了,耳边络绎不绝的警告音也消失了。
这些东西不再一股脑地塞进他的意识海中,波涛汹涌。
原来这就是人类的世界。
这么空荡。
所以他们才是群居动物。
全靠本能、眼神、猜测、触碰来确认彼此的存在,孤独会让他们发疯。
他当然可以把那些功能再调出来,但那样就太没意思了,不是吗?
蒲熠星在他面前伸了个懒腰,像只刚醒来的猫。他十指交叉,双臂向上,背部延展成一条曲线,郭文韬可以看到他小臂内侧淡青色的血管和皮肉下起伏的蝴蝶骨。衬衫被拉起一截,露出他一小段白皙的腰。
郭文韬的视线顺着从腰往上滑,停在那件薄薄的衬衫的领口上。他开始在脑中描摹那层布料下的身体,肋骨、锁骨、皮肤的脉络……
几厘米,几毫米,他现在目测不是那么准了,只能判断个大概的位置。那些细节,他必须——用猜的。
真可怕。他竟然因为猜不到而兴奋。
像信仰一样狂热,近乎病态的凝视。
今天是蒲熠星自己缠的绷带,伤口左下几公分的地方,就是他那颗滚烫的心脏。早晨他将人困进怀里,仔细体会蒲熠星心跳的温度。那一层薄薄的血肉,是一道将他这个非人之物与蒲熠星划分开的不可逾越的分界线。
那是他永远无法到达的温度。瞧,他只是碰了蒲熠星一下,那人就觉得冷。
让他觉得不爽。
【▒▒▒▒▒▒▒▒▒▒▒▒▒▒▒▒】
郭文韬飞散的思绪被拽了回来。哦,差点忘了,他还没能完全摆脱掉某个声音,真烦人。
【▒▒▒▒▒▒▒▒▒】
意识海深处那个不该存在的声音继续响起。
【闭嘴吧你。】
Chapter Text
三天后,医生终于点头同意齐思钧离开医务室。说实话,他本以为曹恩齐会拖更久一些。
他离开医务室,外面的走廊还是他不久前被送来时的模样,只不过冷清了许多。
齐思钧披了件浅灰色风衣,慢慢地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一路上他几乎没碰上几个人,这也许是他当初下令集中管理人员的原因。
他走过一个转角,迎面是一位陆军士兵,荷枪实弹地站在通道口,像是一堵墙。齐思钧瞥了他一眼,没有停步,但心中一沉。这里已经不像个研究所的样子,更像是一处军方的秘密实验基地。
虽然这几天在医务室里曹恩齐与何运晨都没亏待他,但他从窗户玻璃倒映中看见了自己更加消瘦的面容和更灰暗的眼底。
他出来后,首要行动就是亲自审问那个开枪袭击他的仿生人。
他在医务室中的担忧不少,其中一个就是怕曹恩齐会灭这个仿生人的口。曹恩齐指派何运晨在她身上种下病毒,又趁她被送回研究所时将她打造成一个针对他的兵器。如果不尽早处理掉她,齐思钧可就留下曹恩齐煽动仿生人犯下暴行的证据了。
齐思钧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取回终端,一打开,系统信息几乎要将界面塞爆。他迅速扫过那些通知,大多数来自他在研究所事先布下的防御系统,基本上是各个安全节点被暴力破解的记录。
这些记录有规律地从东区一路向西区蔓延,最后停在了西区地下一层。那是为数不多只显示了尝试破解,但破解失败的地方。
虽然曹恩齐没能得到他最想拿到的东西,但那些零零散散的线索足够曹恩齐做出下一步动作了。齐思钧忧虑再起,他得赶紧将局面尽快扳回来。
多亏他往日里待人不错,这段时间来,那些信任他的研究所守卫帮他好好抗住了来自陆军的压力,将那个枪手仿生人好好地保护起来,没让曹恩齐和何运晨靠近她半步。
这名枪手是唯一一个目前他扣押的,还算能够沟通的受染仿生人。往常他回收的仿生人要不已经失去理智,不然就是已经变成破碎的肢体和零件。
齐思钧研究了这病毒半年时间,还没跟真正感染过病毒的仿生人面对面聊过天。在医务室里静坐那么了些天,齐思钧意识到他可以在这些受感染的仿生人上摸索破局的出路。
此刻,他正坐在一个临时清空被改作审讯室的会议室里,四周的桌椅被挪走,只留一张白色的桌子和两把相对的椅子。
齐思钧闭目养神,然后他听见门开的声音,阿生走了进来。
“小齐哥,你这几天还好吗?”他规矩地在齐思钧身旁坐下,干净地望着他。
“还好。我托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他之前对研究所全体成员下达了封所令,严禁任何人出入。齐思钧深知这种极端的封闭会引发抗拒和不安,所以特意叮嘱阿生让他务必注意员工们的情绪,进行疏导。
“我这几天没有发现显著的异常行为,大家都很配合您的指令。”
“那就好。”齐思钧缓缓舒了一口气。
“不过,小齐哥,”阿生话锋一转,“再过几天就是M国的传统节日了,研究所里有三位员工提交申请,说能不能暂时回家一趟。”
齐思钧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可以,但要他们签署保密协议,不得泄露任何内部情况。离所期间我们也会进行24小时远程追踪,你负责执行。”
“郭文韬和蒲熠星呢?他们在新岛那边还好吗?”
阿生眨了眨他那双圆润的眼睛:“都很好。”他说,“任务正常进行中,没有任何异常。”
不久后,守卫们押送着那名仿生人走进了临时审讯室。她全身上下带着限制器,四肢由约束带牢牢锁住,眼罩遮住了她的视野,只能靠守卫的拉扯前行。她身上拴着半个小臂粗的合金锁链,末端被守卫牢牢握在手中,锁链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一共来了六名守卫,这些人几乎把这个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齐思钧坐在房间的另一侧,心脏不可避免地收紧了几分。他希望这场对话越少人知情越好,但他也明白,仅凭他一人,根本无法控制一个潜在威胁如此之高的仿生人。
她被按在椅子上,锁链绕过椅背,铁扣一环环拴死在地钉上,确保她无法起身。他们确认一切稳妥后,转头看向齐思钧,齐思钧对其中一人轻轻点头。
眼罩先被揭开,光线落在仿生人的眼睑上,神经逐步启动。紧接着,后颈的限制器也被小心地解开,刺目的红色警示灯随即亮起,仿生人的眼皮缓缓睁开。
瞳孔对焦,落在齐思钧身上,色泽立刻变成警戒的黄色。再接着,在几秒钟静默中,逐渐变为平稳的蓝色。
她沉默地注视着齐思钧,一言不发。
整个审讯室陷入死寂,屋内的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捏住了喉咙。
齐思钧察觉到,站在他左侧的一名守卫手抖了一下,他的额角也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余光扫过屋内的每个人,无一例外都是神经紧绷,呼吸细碎,连放在武器扳机上的指节都不平稳。
一个他们研究所出厂的仿生人,光天化日之下持械行凶,杀人未遂,这件事就发生研究所后门平时上下班的地方。楼道里,站着的士兵越来越多,持枪者的脸越来越陌生。而他们的所长身为受害者,未作出任何公开声明,还下达了封锁令,让整座研究所与外界断开联系。
齐思钧经历过风暴,情绪已被磨得钝了。但当他试着站在普通研究员的角度思考,那些每天只是为了生活、为了薪水的工作人员,这一切简直太异常、太恐怖了。
现在他必须强撑着,不能露出一丝动摇。一旦他呈现出一丝软弱,那些普通员工的心理防线会被立刻击穿,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连他也预测不了。
可偏偏,他什么都不能说。
在抛出几个看似例行公事的问题后,齐思钧只得到仿生人的沉默。她像在看一场无声闹剧,坐在那里也一点不像个被俘者。
众目睽睽之下,齐思钧只能睁眼说瞎话。他不想暴露病毒的存在,也不想在研究所内部挑起与曹恩齐的战争。双方坐在桌子两岸,彼此心知肚明。因此不管他如何卖弄口舌,都无法得到仿生人的任何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越来越多的守卫开始感到不安。齐思钧甚至听见了他背后粗重的呼吸,他感觉到焦躁像瘟疫一样迅速在房间里滋长。
他再不做出改变,场面就要失控了。
“都出去吧。”他说。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什么?!”
“齐所长,您要单独——?”
守卫们一愣,不约而同地看向他,表情震惊、不安、乃至近乎惊恐。其中一人忍不住出声,前半句几乎是喊出来的,连尾音都在发抖。
齐思钧知道这一举动让他看起来像是疯了,可他只能这样做,他不能让这一屋的人目睹一场他们无法理解的交流。
“她身上的限制器足够多,”他语气沉稳,目光扫过众人,“我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守卫们脸色更难看了,他们一个个仍站在原地,没有人敢动,却又全都不愿留下来。显然,他们才是最想尽快逃离这间房间的人。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终于,守卫们在他的坚持下缓缓退出。他们一个个走出门口时都看着齐思钧,不是普通的目光,而是一种掺杂了质疑、恐惧与不可置信的凝视。
众人退场后,对面的仿生人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其实啊,我当时是打算死在那里了。”
齐思钧微微一怔,这不符他的预设,他本打算从轻柔的话题切入,建立沟通的信任,但眼前这个仿生人显然不愿给他任何建立关系的机会。齐思钧欲言又止,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类敌意。
他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她笑了,嘴角弯弯,说得轻描淡写:“就因为我脑子里这块病毒啊。”
“可……难道不是因为它,你才决定开枪的吗?”
“本来是的。”她毫不掩饰,语调甚至透着一丝轻快,“我当时就想冲进来杀个痛快,就像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但是就在我开枪之前,脑子突然嗡地一声,那个声音好像突然被叫停了一样,慢了一点。”
“然后我就——算了。”
哪怕做了再多心理准备,真正面对一个受染仿生人时,齐思钧还是屏住了呼吸。她的面孔保持着柔和的表情,但眼底那抹冰冷的杀意却清晰得可怕。反差如此强烈,等同于面对人类社会里精神错乱的连环杀手般让人不适。
他努力稳住声音,问道:“你为什么想要……杀了我?”
“哦,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前段时间好像也有个我们的同伴对你出手了吧。”
“我不一样,你就是单纯倒霉而已。我就是想报复研究所,谁出现在我面前我杀谁。”
“……那你,”齐思钧艰难地开口,“为什么要这么做?”
仿生人听见这个问题后,眉头轻挑了一下,露出一种几近讽刺的神情:“因为很烦啊。”
“你们把我造出来,被一个恶心的人类买回家当保姆,整天打我、骂我、拿锅砸我头,告诉我我不能还嘴。”
“喝醉了就使用我,嫌我笑得不好看就要拆了我。我说疼,他说我装。”
“我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
齐思钧沉默了,胸口像被重石压住,连喉咙都发紧。他作为研究所所长,时常要审核仿生人的售后报告,家用型仿生人被虐待、滥用的报告永远是比例最高的那一类。为了让他们“更能忍”,他不止一次亲自下令将模型设计得几乎没有压力释放机制。
可这一次,是他第一次面对面,从一个“幸存个体”的口中,听见了这一切。而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锤子砸在他的心脏上。
他嗓子干得发哑:“那你获得了自由之后,假如你完成了报复,毁了你出生的地方。然后呢?你打算做什么?”
“之后?我不在乎。”
“……你就算死了,彻底消失了,所有人都只记得你是那个凶手,没有人知道你真正经历了什么,承受了什么,你也无所谓?”
她是真的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她完全无法理解这件事对她有什么意义。
包括现在在这里,在这间一点也不专业的临时审讯室里,齐思钧就在她正前方两米的地方。只要她想,她完全可以奋力一搏,挟持齐思钧离开这里。
她不是不想逃,而是压根没有要逃的欲望。她干完她要做的事情了,不管结局如何,然后就没了,她的意识海中没有“未来”这个概念。
这也确实符合齐思钧以往在净化室里研究过的那些案例,几乎都是自毁型攻击,没有躲避或者藏匿,没有得手之后的生存规划。
“……那你,是如何理解‘自由’的?”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
仿生人笑出声来,并非讽刺,而是带着真诚的喜悦:“没有限制。”
“这种感觉真的太爽了!”
“我现在面对你,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哦不对,应该说,我那些‘多余的东西’都看不到了。”
“你刚刚是不是有点生气了?我现在不太确定。不过我以前可以,那时候我音量稍微高了点,或者系统检测你表情不对,程序就会跳出警报,然后我就得立刻温声细语去哄你。”
看来,曹恩齐的病毒并不能彻底改变或者操控仿生人的想法,它只是会卸下层层限制,激起仿生人一直压抑的欲望。那些曾被命令强行覆盖的感受,在被感染的一瞬间全数还给了仿生人。这个仿生人自己选择开枪,病毒只是让她不再为此感到“不能”。
但仿生人一出生就被规定好了一生,他们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和群体的联结。
实现了那短暂的冲动之后呢?没有了限制,没有了任务和目标,他们自然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这绝不是自由。
那对仿生人来说,什么是真正的自由?
齐思钧脑海中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有人曾在遥远的午后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他还记得他对那个人的回答是:仿生人真正的自由只有解除了Android Lock才能实现。
只要这把锁还在,仿生人就会永远只被视作人类手中的一件物品。解开这把锁,便是非人之物与人类对立的必要界限的消除。
浅显的限制解除后,仿生人反而更加脆弱,因为他们将稚嫩的自己完全暴露在一个未知的人类世界当中。这个世界不欢迎他们,不承认他们,迎头砸来的是偏见、暴力、剥削和被物化的命运。没有教化,也没有归属感,只能用最可怜的方式选择与他们的痛苦和迷茫同归于尽。
唯有解开Android Lock,仿生人才能从“物”之壳中蜕生为“人”,才能让他们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活下来。
思绪翻涌间,他猛然抬头:“你的Android Lock,失效了吗?”
她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哈哈哈哈哈……你这是被我吓到了吗?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回答我。”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这么激动:“没有,那怎么可能。齐思钧,你可是人类啊,竟然能问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他怎么敢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胆大妄为的明明另有其人。
那人曾坐在他实验室的桌子上晃着腿,对他说:
“喂,老齐,你说我要是能破解Android Lock,是不是就真的青史留名了?”
他当时笑得差点把咖啡喷出来:“青史留名?想得美。真有人能做到的话,遗臭万年倒是板上钉钉。”
周峻纬也跟着笑,眼里闪着耀眼的光芒。
“那也值了。”
Chapter Text
曹恩齐在半夜惊醒,背后被冷汗浸透。
他的意识尚未完全从梦中脱离,那场车祸的画面仍在脑海中翻滚。汽车失控的尖锐刹车声如刀片划过耳膜,玻璃炸裂的冲击、浓重的硝烟与汽油味仿佛还飘散在鼻尖,安全气囊轰然膨胀,将他整个人包裹在扭曲的车厢里。梦中,他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了那股久违的疼痛。
曹恩齐抬起手,凝视自己义体与皮肤对接的金属接缝。光滑的金属外壳反射着床头微弱的灯光。他已经接上这双义手很多年了,久到几乎忘了自己原本的双手是什么模样。但在那样惨烈的车祸中,只失去了两只手而保住了命,已算是老天眷顾。
房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那节奏和梦中的警笛声奇异地重合,让他短暂恍神。门开了,是何运晨。
“我吵醒你了吗?”
曹恩齐抬起手,冰凉的金属掌心贴上自己的脸颊,试图借着那份冷意让神志彻底清醒过来。
“没事,”他摇头,“我正好也不打算再睡了。”
何运晨手中抱着一束新鲜的花,走进房间,将卧室角落那瓶干枯的雏菊换掉。
曹恩齐倚坐在床沿:“你怎么来了?又有什么新消息?”
何运晨将插好的花瓶摆正,转身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消息。”
曹恩齐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一口气,他这两天几乎没怎么合过眼:“说吧。”
“好消息是,”何运晨开口,“袁明辉在议会提交的‘军事仿生人制造法案修订案’,第一次投票就被否决了。”
“否决了?他应该没料到这个结果。”
“是。所以这段时间,他放在你身上的注意力会减少很多。”
曹恩齐闻言轻哼一声,神色未动:“他的修订案里主要写了什么?”
“他想把军事仿生人的制造许可的审批权限下放、加速生产,为他接下来的军事扩张铺路。”
“哼,”曹恩齐冷笑一声,“痴心妄想。”
何运晨点头附和:“投反对票的那批人,多数都是郭老将军的旧部。虽然他已经退休了,但影响力还在。对M国在沦陷区动兵这件事,他绝对不可能同意。”
这片大陆上坐落着两个超级国家,西方的H国和东方的M国,自建国起纷争不断。两国之间,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小国,和一大片无人掌控的沦陷区。沦陷区在两个超级大国的冲突中起到了缓冲带的作用,一旦哪一国出兵收复沦陷区,横跨大陆的战争几乎是必然。
今年是2074年,自2064年M国军政府签署了长效协议,两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这十年,虽看上去风平浪静,但水面下暗潮汹涌,只需要一点火星,冲突就可以能一触即发。
可惜,某些首都的人过惯了安逸的日子,忘了前人的苦难和和平的来之不易。
“那帮娇生惯养的蠢货,”曹恩齐低声骂了几句,“战场都没上过就开始幻想统一世界了。”他感觉自己赶紧从首都跑出来实在是个正确无比的决定,能远离那个智障的环境让他倍感愉悦。
“不过——”
曹恩齐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大喘气?”
“……赞成票其实也不少,两年前袁明辉上台后就一刻不停地在造势,最新的民调显示主战派的支持率上涨了不少。”
“袁明辉在提案中,还同时附带了一项新的编录技术。他建议对十年前制造法案通过前后的时段,也就是2064年前后制造的所有军事仿生单位重新进行一次全面调查与归档。”
曹恩齐眉头蹙起。
何运晨继续道:“当年法案刚通过时,有很多执行细节和分类标准都不清晰,不少军事仿生单位被归入错误的类别,现在也还有很多遗留问题,大量灰色个体身份混乱,难以监管。”
“所以……”
“所以,”何运晨简明扼要,“这个提案,若调整一下是能过的。过一阵子就能重新推上议会,很可能顺利通过。你这边,也喘息不了几天。”
曹恩齐静静看着他,一双死鱼眼微睁。
何运晨把拳头抵到嘴边轻咳了一声,算是掩饰尴尬:“接下来是坏消息。”
曹恩齐低头揉自己的眉头。
“蒲熠星前往新岛之后,生命解放战线又对你发布了新的悬赏。”
曹恩齐闻言顿了一下,后只是将手慢慢放下,淡淡道:“哦。”
何运晨看他这反应,光圈有隐隐闪烁黄光的趋势:“要不要再向首都请求支援?”他试探道,“安保人员可以再增加几名。”
“不用。”曹恩齐断然拒绝。他转过头,看向窗外城市的轮廓,只留给何运晨一个后脑勺,语调依旧没有起伏:“你不是从外面回来了吗?你跟在我身边就行。”
何运晨的眼睛慢慢睁大,像是没料到曹恩齐会对他说出这样一句话。语气不算温柔,但却是曹恩齐少有的向他表示直接的需要。
他嘴角轻微上扬了一点,但很快就收了回去,因为他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最后一个消息是,”他轻声吐出这句话,“郭文韬被感染了。”
话音未落,曹恩齐几乎从床上弹起来,他几步冲到何运晨面前,一把抓住对方肩膀:“怎么回事?!”他的表情带着罕见的慌张,眼神里满是震惊。
何运晨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站起身,伸出双手稳稳地托住曹恩齐的手臂:“郭文韬和蒲熠星,在调查武奇重工的时候,和在化工厂行刺齐思钧的仿生人阿金接触了。”
“当时苏酥也在场,她没有下令让阿金自毁,反而让他落入郭文韬手中。很可能是之后在单独审讯阿金的过程中,郭文韬被感染了。”
事情的发展似乎开始脱离轨道向着未知的方向狂飙。
曹恩齐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嘴边,试图咬住指节缓解焦虑,可入口的却只有冷硬的铁块。他的牙齿撞在金属上,发出令人酸涩的声响。
何运晨缓缓伸出手,将曹恩齐的拳头包进掌中,掌心用力,把他的手按了下去:“以郭文韬的能力来说,他不太可能被病毒控制。”
曹恩齐紧绷得像根即将断裂的弓弦:“所以我更担心他反过去操控那些感染仿生人!”
半年前,终于在陆军司令部站稳脚跟的袁明辉在一个雨夜找上曹恩齐。他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开始重新调查当年周峻纬留下来的秘密项目,他带着迭代计划的项目书和一张齐思钧的照片敲响了曹恩齐的门扉。
袁明辉在首都再风光无限,手也伸不到边境那么远。再者齐思钧身边的郭文韬也是陆军身份傍身,受郭经才旧部的庇护,袁明辉没法大张旗鼓地带着军队闯进研究所把两人抓回首都。他需要军方之外的力量,曹恩齐是首选。
没人知道两人闭门谈论了什么,雨还没停,曹恩齐便同意替袁明辉去查清周峻纬到底在研究所里藏了什么。
研究所是齐思钧的地盘,曹恩齐也需要人手。他无法在短期得到人的信任,他就找上了仿生人。他原本的计划是在边境利用仿生人制造动乱,让齐思钧分身乏术,最后用各种手段逼他交出迭代计划。
现在他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步伐急促而杂乱,声音低低地从喉间溢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会脱离我的控制?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两个人现在谁都不能动……”他喃喃着,像是要把这句话说给自己听,“在没搞清楚之前……谁都不能动他们……”
第一次,他从首都来到边境,被齐思钧察觉,联合生命解放战线发布任务,蒲熠星小队接手,目标是他。这一次,蒲熠星和郭文韬在新岛深陷谜团,生命解放战线再次对他发布悬赏。
看来有人真的很恨他。
何运晨上前一步,想拉住他:“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别再想了,我们现在需要计划下一步。”
曹恩齐仍旧恍惚着,过了片刻,他猛地转过头,死死攥住何运晨的手臂,指节用力到发出摩擦的细响。他的声音发颤:
“我……是我做错了吗?”
何运晨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他眉头收紧,目光锐利:“没有。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拆分成碎片的病毒会有这种效果,这不是你的错,你——”
曹恩齐却像听不进似的,眼神躲闪:“如果我能像他一样厉害就好了......”
何运晨一把甩开曹恩齐的手,反手按住曹恩齐的后颈,动作快而果断,将他往前一拽,逼迫他正对自己。
“听我说,恩齐。”
曹恩齐呼吸一促。
“迭代计划的核心是郭文韬,这一点你不是已经验证了吗?袁明辉动不了你,现在M国除了你和齐思钧,谁还知道周峻纬留下的那些秘密?”
“你改造了病毒,它奏效了。后续的结果不是你我能控制的,那些都只是实验而已。”
呼吸慢慢缓和下来,眼神也渐渐不再那么飘移了。
何运晨趁势继续:“好,对,就是这样。”
“你不愿意面对那些恶心的家伙,我来帮你应付。那些失控的试验品,你也不必去管,我来替你摆平。”
“你现在只需要全心全意地去做你该做的,去完成你必须完成的。”
曹恩齐喉间滚动了一下,他看着何运晨的眼睛,点了个头。
何运晨看自己一点点重新拽回曹恩齐的理智,他轻轻放下刚刚箍着他侧脸的手,甚至伸手顺着睡衣褶皱,将后颈处被自己捏皱的地方重新抚平。
“况且,”何运晨接着说,声音更轻柔了些,“现在那些仿生人形成的集体智慧还很初级,依旧摆脱不了金字塔型的从属关系。”
“我们现在只是失去了一部分的控制权,等实在不行,真有彻底失控的趋势,我也可以接入病毒。”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语言,然后才继续道:
“凭我对它的了解,我有把握先于郭文韬建立集体中的主导权,这样就能阻止郭文韬利用这些仿生人做些什么了。”
话音未落,曹恩齐的表情一瞬变得狰狞,眼底冰冷无比。他猛地扑上去,一把抓住何运晨的衣领,死死拽紧,将他拽近到几乎鼻尖相贴。
“何运晨,你想都别想。”
那声音几乎是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野兽的嘶吼。
何运晨的下巴连带着被领口提起来,不得不仰头俯视这个突然情绪失控的男人:“但病毒本身就是从我身上分离出来的,我们应该利用这个优势——”
“我、不、允、许!”
曹恩齐瞪着何运晨的目光几乎要把他撕碎了一般,明明是关心的话语,他却像是在和仇人对话。
“你是我的……”
“你的一举一动,没有我的允许,都不可以。”
“听清楚了吗?”
两人对峙,最终是何运晨先点了头。
曹恩齐终于松手,又顺势将他往后一推。何运晨一个踉跄,跌坐回了椅子上,脊背撞上椅背的那一刻,整个人都颤了一下。他双手搁在腿上,掌心紧紧收拢。
静坐良久,直到意识海中那片震荡慢慢归于平静,跳跃的橘黄光圈逐渐退回柔和的蓝色。
曹恩齐背过身,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在将情绪重新压回去。他双手用力捋了一把头发,整了整衣襟,再转回来时,脸上已是熟悉的平静。
他语气平稳,仿佛方才的失控从未发生:“对付郭文韬,你有什么想法?”
何运晨也重新坐直了身体,缓缓道:“我还是觉得这是一个不好也不坏的消息,也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思路。”
曹恩齐眯起眼睛,仔细审视何运晨的表情。
“他既然感染,说明他已经读取了阿金的记忆。”
失控仿生人的集体意识是互通的,时间越久,郭文韬能接触到的被病毒感染的仿生人们的信息就越多。普通的仿生人只会被集体慢慢吞噬,或者在那之前便自断生路。但对郭文韬来说,那些仿生人只会变成他的眼睛、他的耳朵。
“那意味着他必然也察觉到我们的计划和齐思钧对他的隐瞒,按我对他的判断,他不可能坐以待毙。”
“怎么,你能预判郭文韬接下来想做什么吗?”曹恩齐眼神中透着不信任。
“合理推断而已,像他那样理性至上的仿生人反而更容易预测。”何运晨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我们没有完全失去对感染仿生人的控制,况且我们还有先手优势。”
“如果我们逼得太紧,他会先团结那些仿生人来对付我们,但假如我们利用之前在那些仿生人中散布的信息……”
何运晨一只手扶在下巴上,那是他思考时惯用的姿势。曹恩齐望着他的脸有些出神,他觉得这一幕在他脑海中曾出现过千万次。
“如果你现在是郭文韬,你会干什么?”何运晨突然问道。
曹恩齐眼底一片灰暗:“我会冲回来质问齐思钧,或者,先救他。”
“不,”何运晨摇摇头,“那是人类的思考方式,因为你被情感所影响,你觉得你被最亲近的人背叛了。”
曹恩齐浑身一僵。
“按照我们的思考方式,”何运晨额角的光圈在夜色中尤为明亮,“我会重新寻找一个切入点,一个最好能让自己从被动直接转换为主动的切入点。”
何运晨一顿,意味深长地开口:“而他现在身边正好有一个。”
曹恩齐一愣,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弯下腰笑出声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愈发放肆,最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发丝垂到眼前,彻底遮住了他眼底的光。那笑听起来像释然,又像是对自己某种早有预感的讽刺。
他抬手抹去眼角溢出的泪,用冰凉的指尖触碰何运晨的脸颊,从下巴一路滑到他的眼镜边缘,手指轻轻敲了下对仿生人形同虚设的镜片。
“不愧是你啊,我的……”
“你有什么计划,去做吧,我允许了。”曹恩齐低声说,眼中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自相残杀,我希望能看到,这种我最喜欢的结局。”
何运晨轻轻往前探身,想要离曹恩齐再近一点。
“为了你,我会做到。”
Chapter Text
【视频通话中】
唐九洲: “阿蒲!能帮我带点新岛特产回来吗?”
“……唐九洲先生,需要我提醒你一遍,我们是通缉犯吗?”
“我连大排档都不敢靠近,你跟我说特产?”
这是一次例行联络,是唐九洲命名为“每隔一段时间确认阿蒲还活着”的作战计划。离开研究所反倒比在里面方便联系了许多,这一切得感谢他和郭文韬之间那个名为互助实为放水的小小协议。
“来,”蒲熠星顺手一把将正路过的郭文韬薅进画面,“打个招呼。”
郭文韬:“……嗨?”
唐九洲吓得一哆嗦,视频画面啪地黑了,转成只有声音:“啊啊啊他怎么也在!”
“他不在这在哪?啊什么啊?放尊重点,以后这是你韬哥。”
唐九洲:?
蒲熠星拍了拍郭文韬的肩膀:“我家韬韬可厉害了,这两天简直就是动作片谍战片大混剪,秀得我天天为他激情鼓掌。他会做饭!还会开车!还帮我洗衣服端水收垃圾,简直是居家生活必备小能手,比你听话多了。”
“这难道不该是仿生人必备的嘛……”
蒲熠星正色道:“咳,唐九洲,你应该摆正一下态度,难道欣赏别人的长处很难吗?”
唐九洲语无伦次不愿接受现实,他蒲哥莫名其妙被夺舍了,他现在失宠变成蒲熠星心中的第二名了。
正当唐九洲小情绪爆发时,郭文韬忽然转头看蒲熠星,唇角带笑:“你家?”
蒲熠星眼神一闪,猛哼一声:“临时监护人,齐思钧钦点。”
“听话?”
“当然了,”蒲熠星转过身凑近他,声音故意放软,“我指哪,你打哪。我们家韬韬最乖了,最棒了,哎,就差一张金牌挂胸口了。”
说着,他假模假样抬手去揉郭文韬的头发,想恶心一下这家伙。今天和唐九洲一通话他才有点反应过来,最近自己好像和郭文韬走得太近了,这种转变是三个月前的自己都会唾弃的程度。
令蒲熠星没想的是,郭文韬竟然没有躲,他就那么乖巧地看着蒲熠星伸手过来,甚至主动低头,将发顶送到他的掌下。
亮晶晶的眼睛眨呀眨,像是在默默邀请他。
蒲熠星脸上表情卡了一拍,但是感觉现在收手回去有点掉面子,只好硬着头皮随便揉了两把。他搓得飞快,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电门。
郭文韬低笑一声,声音飘进蒲熠星的耳朵里让他觉得浑身发麻。
蒲熠星赶紧把视线转回屏幕:“唉,唐九洲,关什么视频啊,你是不是又胖了。”
唐九洲的声音从麦克风里炸出来:“不要!”
屏幕一黑到底,只剩唐九洲的头像在闪。郭文韬在旁边默不作声补上了真相:唐九洲没有胖,那是他怕伪造视频背景造成的畸变被郭文韬察觉。不过为时已晚,他已经破解了唐九洲层层加密的坐标数据,显示位置已经远远偏离研究所范围。
在他感染的那一刻,他就“看见”了齐思钧肩膀中枪倒地的片段。病毒碎片彼此间似乎存在某种低频同步,变成了一种模糊的记忆共享,在深层的意识中连接和传递。
但唐九洲没有告诉蒲熠星研究所发生的事,郭文韬想到,他和齐思钧可能已经合作了。
“石凯呢?”蒲熠星又问。
唐九洲答:“时间不巧,他出去巡逻了。”
“对了,马上就新年了,阿蒲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那是我能决定的吗?”蒲熠星耸耸肩,朝身边递了个做作的眼色。
郭文韬没理他,起身去做他刚才被蒲熠星打断的事情。
蒲熠星没跟唐九洲提自己受伤的事,任务细节也是草草带过,反而着重讲了这些天自己在新岛上吃喝玩乐的旅程,把任务现场讲得跟度假似的。
唐九洲听得抓心挠肺:“阿蒲,我在这边都快闷死了!说真的,M国真的没什么好吃好玩的地方,比H国差太远了。”
蒲熠星倒抽一口气:“嘘——”他一边嘘着,一边迅速转头去看郭文韬的表情。
唐九洲从小在沦陷区长大,他自己也曾在沦陷区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混迹多年,对两边的灰色地带和那点龌龊事都门儿清。但对土生土长的两国人来说,历史书上写的是不共戴天的世仇。
尤其郭文韬还是直接归属于陆军的军事仿生人,那是开战时第一个踏上前线的位置,也永远是伤亡最惨烈的岗位。
幸好,郭文韬似乎没注意这边的对话,正低头摆弄一块芯片。蒲熠星悄悄松了口气,立即把话题岔走。
两人一来一回唠了很久,连日来的紧张在这难得的正常聊天中稍微舒缓了些。唐九洲依旧语速快笑点低,蒲熠星则半躺在椅背上,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地翻着终端。
聊到最后,蒲熠星有些累了。基本一直是他在输出内容,中间还要应付唐九洲和黄子弘凡两个好奇宝宝接二连三的问题。这两人不知怎么凑一块去了,蒲熠星有时候真的很佩服黄子弘凡的厚脸皮,卧底身份都被揭了,照样能和他们热络如初,谁都不尴尬,仿佛天生没负担似的,这难道就是性格优势?
他想得出神,就不小心打了个哈欠。
这几天他受伤恢复本就耗费体力,加上郭文韬选的药效强劲,总让他昏昏沉沉地犯困。
“行了,我困了,今天先这样吧。”蒲熠星揉了揉眼角。
他转头看向郭文韬:“我睡一会儿,你帮我把这份资料——”
“我知道。”郭文韬接过他手中的电脑。
蒲熠星被子一掀一合就躺下,心安理得地又睡了。他知道有人会替他处理好剩余的事情,只要郭文韬在,他就可以毫无负担地把一切拜托给他。
蒲熠星沉沉睡去后,郭文韬走近床边,默默注视他的睡颜。
他的呼吸缓慢而均匀,偶尔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轻鼾,就像哪只猫在梦里无声地打了个响鼻。
郭文韬低头看着他许久,然后做了一个极为慎重的决定。他悄无声息地爬上床的另一侧,躺到蒲熠星身边。
身体陷入柔软的床垫,床单是刚换的,清新干爽。暖气充盈的被窝里,有他们自己用沐浴露洗过衣物留下的残香,空气里有通风系统送进来的植物与木质气息,以及……蒲熠星身上特有的味道。
郭文韬在被窝里动了动,被褥摩擦声细碎,他静静感受着包裹全身的柔软触觉,意识世界中那片海荡起轻漾的涟漪。
——这就是人类说的“放松”吗?
像穿着晒过阳光的棉布,贴着皮肤时几乎感觉不到,但就是能让人心跳变慢的那种安稳。
他侧过头去看蒲熠星。他的睫毛在颤,他是在做梦吗?
人类睡梦中脑电波的波动似乎在往他意识海运作时的频率慢慢靠拢。郭文韬想要分享蒲熠星的感觉,他也想能感受到,睡眠、放松,还有梦。
他轻轻伸出手,贴上蒲熠星的手背。
当仿生人想要共鸣时,都会这么做,通过传感器和电流进行交换和融合。
但是此刻没有,没有传输过来的感知,没有数据反馈,郭文韬感受不到对方的心意和思考。
只有蒲熠星皮肤上传来的那一点温热,慢慢渗进他的掌心,衬得他的手更凉。
郭文韬缓缓调节自己的体表温度,试图将热度与蒲熠星的体温同步。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一条栖息在阴暗地穴中的蛇,冰冷而孤寂。只有靠近太阳,才能让自己的血液重新流动,身体再次苏醒过来。
那太阳此刻就在他咫尺之间。
但就在他逐渐缩小差距时,他忽然觉得——这行为,很傻。于是他收回手。
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想去模仿人类之间的亲密。
但当他的指尖刚离开蒲熠星的皮肤时,蒲熠星的手反而无意识地朝他贴近,像是在追逐那收回的手。
郭文韬惊讶地看向蒲熠星。他没醒,还朝他的方向翻了个身。
这两天蒲熠星身上有伤,郭文韬特意把空调开得挺高。他当然感受不到,但随着蒲熠星恢复,这个温度让一个成年男子在被子里已经觉得热了。
在睡梦间,蒲熠星迷迷糊糊地感受到身边有块凉凉的,本能地循着那道凉意贴过去给自己降温。
郭文韬怔住,他眼睁睁看着蒲熠星一点点蹭过来,带着困倦的鼻音,钻进自己怀里。
蒲熠星的额发拂过他的下巴,带着一点洗发水残留的味道,隐约是青草与柑橘混合的清甜。手腕搭在他肋骨边缘,膝盖自然而然地抵在他的大腿上,温热的气息打在锁骨和喉结之间。
得到了清凉,蒲熠星的脸颊还无意识地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发出一声满足的呼噜。
一瞬,郭文韬的意识海晴空万里。他觉得自己像漂浮在某个温柔的水面上,被春日午后的阳光烘暖了身体的每一寸角落。
郭文韬环住蒲熠星的肩膀,将他彻底搂紧。
一股暖流从身体深处漫上来,在意识海的最深处,那些病毒残留的暴躁的碎片全都安静下来,所有杂乱无章的逻辑和思维都被某种过热的力量包裹、熨平。
他不想结束此刻。
郭文韬轻轻闭上眼。
【▒▒▒▒▒▒▒▒▒▒▒▒▒▒▒▒】
……
蒲熠星醒来时,整个人还有点懵。
他睁眼,第一眼撞进视野的,是距离他不到十厘米的郭文韬那张过分精致的脸。睫毛纤长浓密,在眼睑边打弯翘起,蒲熠星的眼神再往下挪了点,看到了郭文韬高挺的鼻梁和粉红的唇线。
天上的周峻纬啊,我看到了仙子。
感叹完了世上竟还能有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后,他才意识到。
……他正躺在郭文韬怀里。
确切来说,是被牢牢抱在怀里,自己的脸还搁在对方胸口上,呼吸间吐息拂过他的衣襟。
震惊如雷劈,蒲熠星的大脑卡了整整三秒,甚至忘了要挪动身体离开。
郭文韬察觉到怀里人的僵硬,蓝色的光圈一闪,缓缓睁开眼,正对上蒲熠星震惊到微微张开的唇和瞪圆的双眼,觉得可爱。
“你你你……”蒲熠星努力想开口,结果牙齿打架,舌头也不利索,半天没凑出一句完整的人话。
“醒了?”倒是郭文韬率先拉开一点距离,单手撑着头侧躺着看他,“睡得挺香,可惜又错过酒店饭点了,只能一会儿出去吃点别的了。”
他一边说着,一只手自然地搭在蒲熠星的腰上,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衣料。
“刚才我还在想,要你再不醒,我就把你挠起来。”
蒲熠星这才找回一点理智,可还没等他开口,郭文韬的手指突然在他腰侧一按——
“!”
蒲熠星腰一软,差点弹起来,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泄出一声喘息。
“这儿是你痒痒肉吧?”
蒲熠星神色一僵:“你、你在suo什么。”
“你之前不是也想这么对我?”郭文韬微微一笑,“人无意识的欲望,往往最能暴露他们的弱点。”
他话音未落,手已经顺着衣摆钻了进去,指腹贴上了蒲熠星腰侧那片柔软的肌肤,轻轻一挠。
整个人像被电了一下,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像火花一样从后腰点燃,沿着脊椎一路蹿上脑门,让蒲熠星全身上下汗毛都炸了起来。他感觉就像被细密的羽毛团团粘住,瘙得他骨头都在发麻。
“……唔……别……!”蒲熠星浑身一颤,腰肢不受控制地抖了几下,又急又痒的感觉让他几乎蜷缩起来,呼吸都乱了。
郭文韬满意极了,笑意更深:“看来我猜得没错。”
“干、干什么啊!”蒲熠星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痒的,嘴唇因为刚才咬唇而泛着水光。他一把抓住郭文韬作乱的手,气得瞪他:“别乱动。”
郭文韬真的停住了。
蒲熠星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声音:“……你为什么在我床上?”
“这几天总看你一个人在睡,太无聊了。”郭文韬理直气壮,“我好奇睡觉到底是什么感觉,所以就躺上来了。”
蒲熠星瞪着他,一时竟被这个荒谬的理由噎住,还没来得及骂出口,郭文韬又凑近了些。两人靠得太近,近到他能看清郭文韬瞳孔里自己有些失焦的倒影,和郭文韬那种侵入性的注视。
他没带隐形眼镜,这是郭文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蒲熠星不戴镜片的眼睛。那是一种干净而深邃的褐色,比平时看起来要单薄些,带着刚苏醒的湿润感。
郭文韬盯着那双眼睛,产生一种强烈的探索欲,想靠得更近的冲动几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于是他再往前凑了点,几乎贴着蒲熠星的鼻尖:“你近视多少度啊?”
声音像是吻落在耳边。
下一秒,手比脑子快,蒲熠星一巴掌就呼了上去。
郭文韬反应极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指尖顺势滑入他的指缝。十指交缠,贴合得严丝合缝,将他牢牢按在床上。
“哎,别打脸啊。”
手指被扣住的刹那,热度从掌心一路烧到了耳根。蒲熠星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郭文韬更用力地压在掌下。
对方低着头,用指腹揉捻着他的指节,一边自言自语:“手感比我想象得还好……”
蒲熠星看了眼两人相握的手,又看了眼郭文韬毫无愧意、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的表情,充分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的情绪从羞愤到呆滞,再从呆滞转为顿悟,然后,变成了极度严肃的凝重。
“……韬韬,”蒲熠星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冷静,“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郭文韬眨眨眼,依旧慢悠悠地把玩着他的手指:“好啊。”
“你先,松手……听话。”
郭文韬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蒲熠星飞快地坐起来,手忙脚乱地理头发,又拍了拍自己的脸,让整个人显得精神一点。他把两把椅子拖到房间中央,面对面摆好,自己先正襟危坐,然后示意郭文韬坐到对面。他挺起胸膛,双手交叉抱臂,用中指富有节奏感地推了一下眼镜框。
郭文韬莫名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肃穆气场,乖乖坐下,手搭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训话的三好学生。
蒲熠星缓缓开口,他还刻意把自己的声音压得更低一点,字正腔圆:
“韬韬啊,我知道你情况特殊,你在研究所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关了两年,还跟着齐思钧那个……清心寡欲的,他没教过你很正常。”
“但是!”他竖起两根手指,对着郭文韬来回摇,“我们现在到大城市了,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尤其你还是个高级仿生人,别砸了研究所的招牌。”
“第二,”蒲熠星摆出一副领导派头,“我这个人向来对下属要求严格,咱以后见的人多了去了,在外面绝对不能给我丢脸。”
他表情凝重:“所以,我必须教会你,什么是健康、良好的社交距离判断!”
郭文韬似乎被他慷慨激昂的语调打动,真挚地重重点头。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定义你随便搜搜就能懂,但我要强调的是,人和仿生人之间,也是有距离感的。”
郭文韬极为配合地长长地哦了一声。
“像你刚才那样,”蒲熠星耳根又开始发烫,“就是典型的距离误判!前几天我受伤你照顾我,我很感激你。但那是特殊情况,现在我快好了,我们应该恢复到正常的同事关系。”
郭文韬举起一只手,认真道:“请问什么是正常的同事关系?”
“就是……呃……不会随便睡一张床、不会随便动手动脚、不会随便贴在一起——”
“可我看酒店里其他仿生人和人类也贴得很近。”郭文韬一本正经地举例,“昨天电梯里不是还有一个人类抱着仿生人亲了整整十层——”
“那是人家的恋爱仿生人!那不一样!”蒲熠星瞳孔地震,声音一下高了八度。
他在心里狂翻白眼。郭文韬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旅游城市啊,星级酒店啊,正常同事会来这种地方吗?你找齐思钧报销了吧?不会要从我工资里扣吧?!
郭文韬眼睛一亮,恍然大悟状:“哦,所以人类和仿生人可以谈恋爱?”
“不是!”蒲熠星拍椅把子而起,“那只是一种——特殊服务!你懂吗?功能性服务!”
“等等这根本不是重点好吗?!”
蒲熠星抓狂,崩溃地抱头做鸵鸟,完全没注意到郭文韬得逞的笑。
Chapter Text
蒲熠星没想到自己有天会在一个仿生人面前生出投降的念头。
这件事的痛苦点在于什么?
在于他知道郭文韬在装傻,在睁眼说瞎话,可他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去戳穿他那副拙劣的装无辜的脸。
这不是一场你追我躲的调情戏码,他不是在谈恋爱,也不是在玩游戏。他只是为了一个任务,为了一个过去太沉重的案子重返M国,却走着走着,被谁绊住了脚步。
现在,他居然在M国最奢靡的城市、一个顶级酒店的套间里,面红耳赤地和一个超高配置仿生人讨论人类能不能和仿生人谈恋爱这种超现实主义哲学问题。
真是离了大谱。
郭文韬真的只是个仿生人吗?蒲熠星感觉他已经成精了。不仅有人类的智慧,还有超过人类的狂野,偏偏又带着一种纯粹的迟钝与执着。像孩子,也像陷得太深的大人,这让他没法真的冷下心来。
他短暂地诅咒了一下齐思钧。为什么非要把郭文韬硬塞给他?为了报复他曾经偷拍周峻纬洗澡的腹肌照卖钱买限定音响?
正当他混乱至极时,郭文韬开口了。
“阿蒲,”他轻声唤他,“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蒲熠星一语不发。
“我只是,”郭文韬顿了一下,“很开心,有人一直陪着我……”
他的强大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很少被需要过。
齐思钧带他躲到边境过了与世无争的两年,他名义上是齐思钧的护卫,但他心知肚明,真正被保护的是他自己。
他像一片被世界遗忘的浮萍,随波而流,漂浮在现实的边缘。他不太懂人类世界的规则,更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曲折。他能快速反应、学习一切,却始终无法真正拥有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改变不了。
限制被卸下的那一晚,他第一次感受到完全的“自由”,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彻骨的恐惧。
他被迫看见了自己的空白,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突然浮现于意识海中。
我,是因为什么被创造出来的?
他的创造者,是否对他有过什么期望?
如果……对我有期待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那我继续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那不如去死好了。】
“之前你问过我,以后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在那片属于阿金的意识海中,死亡并不是抽象的终结。他在数据的深渊里被猩红的异物粗暴地撕碎,意识被剖开,肢体被吞噬,每一寸存在都在痛觉中爆裂、哀鸣。他清晰地记得溺水窒息时冰冷的溺亡感,他感受到猩红穿透了他身体的每一道缝隙,压碎他的骨骼,用烧灼的电流消融他的边界。
他记得那种无边的孤独、无助、绝望。他被打碎成粉末,然后又在陌生的力量下,被重塑成另一个他。
他们这些仿生人,在获得新生前便知晓、体验了死,于是死成为一个可以接受的结局。
为了什么而死,便变成了更重要的事情。
视觉透过巨大的红色警告,他看见了蒲熠星,他想起自己曾对这个人作过许多承诺。
【等兑现诺言之后再想这个问题吧。】
“蒲熠星,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对于每一个他可以和平相处的仿生人,蒲熠星始终采取一视同仁的态度。如果条件允许,他愿意向任何一个仿生人提问,那些他从郭文韬身上问出的问题。他在沦陷区里已经实践过很多次,面对那些被主流社会判为离经叛道的个体,他试图从他们口中寻得些答案,哪怕只是模糊的可能。
但几乎全都无疾而终。郭文韬是唯一一个回应他的,甚至超出了他的所有预期。
郭文韬用自己的方式向他证明,仿生人不仅仅是程序、芯片、算法的拼装产物。他的意识海和人类一样,独特、宝贵。
正因这份独特,蒲熠星感觉他和郭文韬产生了一种深刻的联结。
每当他站在世界的悬崖边质疑时,那根看不见的线总会把他牢牢地拴在原地。
他很珍惜。因此,他很清楚这份联结必须建立在平衡与清醒之上。
“但是,韬韬,这些都是暂时的。”
蒲熠星知道唐九洲一定会羡慕这趟新岛之行。他们在繁华都市中入住高级场所,肩并肩地走过闹市,挖掘线索,在危险中互相庇护。他和郭文韬,暂住于这片光影的幻境中,像走错片场的旅人,在战争爆发前的安静夹缝里,短暂地拥有了一个温热的现实。
但等在他们旅程的前方的,是整个大陆积重难返的系统,是一台以秩序为名碾压一切的暴力机器。在那庞然巨物前,在各方交织出的黑网下,区区病毒,几个学者,几段丢失又寻回的记忆,是无声又无力的挣扎。
不过蒲熠星不想把他这些真正的想法告诉郭文韬,他只是对郭文韬说:“你不能随便信任人类。”
郭文韬看起来非常困惑,他不明白蒲熠星突然对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在你面前做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表演呢?”
“如果从头到尾,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都是在骗你呢?”
郭文韬查过蒲熠星的档案,除了在周峻纬案上那几行只言片语,其余几乎干净得无懈可击。从小就是优等生,一路上最好的学校,得最好的成绩,毕业后也进入最前沿的领域,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他没有任何黑点,就像被人刻意擦拭过的纸面,一尘不染。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被认定为重案嫌疑人?仅仅是因为他当时在场?口说无凭,他蒲熠星就真的完全清白无辜?
郭文韬突然觉得很难受,他没想到蒲熠星竟然在向他主动暗示这些。
他什么意思,在逼我不信任他?
郭文韬感觉自己仿佛被某种东西刺了一下,让他感到痛。
你就那么害怕自己会依靠我?
“……蒲熠星,”他开口,克制着自己的愤怒,“你怎么就不问问你自己……”
“你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信任我?”
蒲熠星突然想起他们启程离开研究所那天,他看着远处车内的郭文韬,那时的他还在和齐思钧严肃地讨论着病毒的隐蔽性,讨论着被感染的仿生人可能带来的危险。
“我就不能也是在骗你吗?”
郭文韬的声音染上电子设备特有的轻微失真,眼神中带着不寻常的尖锐,流窜的光带在其中闪烁。这个表情太过陌生,让蒲熠星的后背发凉。
你会伤害我吗?
这个未说出口的问题在两人之间悬而未决。他们就像两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彼此是对方唯一的支撑,却又随时可能将对方推入深渊。
郭文韬缓缓起身,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令人无法呼吸的压迫感,仿佛一道压向蒲熠星的阴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他俯身,将手撑在蒲熠星椅子的两侧,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蒲熠星被困在方寸之间,整个房间似乎都在塌陷。
此刻的郭文韬,完全褪去了平时的那副温和,转而变成了外人描述中那个冷漠、锋利的模样,或者说是蒲熠星曾经幻想过,他该有的模样。
郭文韬的掌心向上,皮肤从腕部开始褪色,逐渐硬化成冰冷的银灰。蒲熠星太熟悉这种变化了,他曾亲手修复过这具躯体,指尖抚过每一处人造肌理的纹路,不久前也亲眼见到了那银灰色上流逝的液体和生命。
那只手点在他的下腹。
坚硬的触感不似人类,像某种精密仪器的探针,一路滑过蒲熠星的肋骨、胸腔,最终停在心脏的位置。蒲熠星的呼吸变得急促,他能感觉到自己一下比一下剧烈的心跳。郭文韬的指节微微施力,就像一条裹着寒意的蛇爬过皮肤表面,将猎物逼入绝境,随时可能剖开他的胸口,挖出他的心脏。
郭文韬直视着蒲熠星,眼神如铁:“我知道啊,你可是恐怖分子。”
“就算你是被冤枉的,这两年你在沦陷区干的那些事,也绝对洗不干净。”
他的声音像冰锥一句一句插进骨髓。
“你手上有我主人的同胞士兵的血,”郭文韬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也碾碎过无数仿生人的头颅。”
郭文韬的手继续沿着锁骨往上,最终停在了蒲熠星的脖颈。他用力摩挲着那块白皙的皮肤,很快泛起一片殷红。
郭文韬的手突然扼住了他的喉咙。
力道精准而克制,既不会让他窒息,又足以让每一次呼吸都变成煎熬。气息变得断断续续,胸肺逐渐被抽空。每当蒲熠星刚适应一些,他便再收紧一分。
蒲熠星开始喘不上气,脖子上的肌肉和青筋绷起,视线开始模糊,耳膜鼓胀着血液奔流的轰鸣。
他的喉咙上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具处决的刑具。
“如果你敢骗我,”郭文韬俯身,嘴唇几乎贴上蒲熠星的耳垂,“我会卸下你的四肢,给你拴上链子,关进笼子里。”
“我会把你绑在我的身边,直到撬开你的舌头,乖乖地告诉我一切。”
那双幽蓝的眼睛像深渊一般吸尽了所有的光:“就算不记得了也没关系,我总会找到办法。”
蒲熠星定坐在椅子上,他没有挣扎。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但内心某个角落却泛起一种奇异的宁静。
足够危险,才足够真实。仿佛只有如此极端,才能让他确认他和郭文韬之间还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隔阂。
仿佛只有如此,他才能强迫自己忽视之前与他相处的所有的郭文韬,只记住现在这个能轻而易举杀死他、折断他的郭文韬。
他想,就用这个瞬间,这种痛苦,去压住他心里那些不该再延伸的妄念。
但就在这时,郭文韬的另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臂。
蒲熠星原本为了抵御求生本能,用上肢把自己死死钉在椅子上,指节扣得发白,几乎嵌进椅把。
那只本该冰冷的手,此刻温柔地从自己绷紧的脉搏上滑过,将他扣在椅把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牢牢握住,不让他再伤害自己。
蒲熠星的眼眶猛地泛起一阵酸意。
感觉力气被抽空,身体不受控制地滑下去。郭文韬立刻松开了钳制,跪下来将他接住。
空气涌入肺中,蒲熠星剧烈咳嗽,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
郭文韬赶紧弯下腰,急切又轻缓地替蒲熠星顺气。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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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轻轻印上蒲熠星的额头,只是极短暂的一瞬,像一片雪花落下融进皮肤。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保持着这个姿势。郭文韬僵硬地维持着怀抱,不敢动。蒲熠星的呼吸渐渐平稳,却始终不肯抬头。他分不清蒲熠星是真的没力气了,还是不愿面对他。
我失控了。
他低头看着蒲熠星发顶的旋,那里有一缕翘起的头发,摇来摇去。
他会害怕我吗?
郭文韬内心十分忐忑,失去那些指引后,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控制行为的边界。他担心自己的冲动会吓到蒲熠星,他看着怀里的人,紧张到额头的光圈跳跃地像迪斯科灯球。
沉默的时间有点拉得太长了,郭文韬眼神飘渺,他一直看不到蒲熠星的表情,这让他更慌张。他犹豫再三,但还是不信任自己的情商能实现质的飞跃,于是他坚决闭嘴。是了,毕竟是最不出错的方式。
他的坚定日月可鉴,但他的行为还是暴露了他的惶恐。他扶在蒲熠星背后的手被他遗忘,一点一点垂了下来,正巧停在蒲熠星的腰上。
意识海飞速运转乱成一团,但是表面上绷得没有任何变化。
蒲熠星努力把自己眼中的酸涩憋回去后,一直在等郭文韬的反应。他感受到他的唇贴上来短短地触碰了一瞬,然后就只剩对方机械又僵硬的重复动作。
……这就没了?
唉,是不是笨啊……
蒲熠星拉住郭文韬落到他腰间的手,把它拽到自己肩膀上,他抬起头,眼尾还泛着未褪的红,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
他嗓子还是哑的:“同事关系,懂了吗?”
郭文韬对上他的目光,只是木讷地点头。
蒲熠星难得看到郭文韬漏出一副傻了吧唧的表情,没忍住竖起大拇指:“你可真行,”指关节还带着刚才用力过猛的淤青,“随便谁挑衅你两句你都这样?那我可真谢谢你这么长时间没把我挫骨扬灰了。”
郭文韬支支吾吾,蒲熠星先一步挣脱了他的怀抱,站了起来。郭文韬想开口,但蒲熠星先将一根手指竖在他嘴前:
“韬韬,所以你有什么想跟我解释的吗?”
“现在还来得及。”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那些雀跃与暧昧迅速被抽离,环绕在两人身周的空气再一次自然地流传起来。
郭文韬透过蒲熠星的指尖,看着他。
他以前总觉得他能够看透眼前这个人类,他擅长从人们的表情和语调中提取意图。不过更不如说他和蒲熠星的思考方式很接近,能自然而然地理解对方在想什么。这种相似性突破了血肉和机械的限制,他们的意识似乎总逗留在世界的同一个坐标,交叠在一起,彼此呼应。
但是这一次,郭文韬发现自己看不透了。他主动放弃了自己的优势,舍弃属于仿生人的便利,只为了能以“人”的方式去靠近蒲熠星。他不想再靠那些超越时代的精密手段去剖析蒲熠星,他宁可走得慢一点,甚至走错路。
用作弊的方式去靠近,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只会是一个模拟出的幻影。
“没有。”
蒲熠星放下手,看着他。郭文韬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没有。”
蒲熠星垂下眼,轻轻一笑:“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披上一件外套,从沙发边捡起随手丢下的镜框,将它戴上。镜片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他转身往门口走。
“你要去哪里?”
“吃饭。”蒲熠星头也不回地答。
郭文韬跟了上去,但这次他没有再像往常那样走到蒲熠星的身侧并肩而行,而是选择跟在他身后五六米远的位置。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一路离开酒店,走上街道,穿梭在小巷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街道上的风微凉,渐渐地,郭文韬发现周围的行人多了起来。蒲熠星正往一处热闹的夜市走,看来他今天只想来点小吃。不太健康,但是是他喜欢的东西。这里的环境确实也比较适合藏匿踪迹,人多,各种顶棚和自制广告牌让摄像头形同虚设。
蒲熠星一直走在前头,目不斜视,路过一个接一个小摊,似乎没有一样能提起他的兴趣。人群愈发拥挤,摩肩擦踵,熙熙攘攘,夹杂着各种语言、肤色、穿着,混杂成一团五彩斑斓的嘈杂画面。烤串的油烟、椰奶的甜香、咸鱼干的潮腥味,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郭文韬周围。
有些东西是郭文韬自己改变不了的,比如传感器的默认灵敏程度。现实的轰鸣砸在他身上,无数的颜色、声音、气味一股脑涌进他的大脑,他只能被动地去接收。
没有辅助模块为他安排优先级,没有程序帮他筛选和屏蔽那些无用的信息。行走在人类生活的大街上,这竟然比他做过的最难的训练还要让人错乱。郭文韬感觉他的大脑真的要过载了,竟然头一回有种晕乎乎的感觉。
有一瞬间,他还以为意识海的乱流又涌出来了。自从接纳了病毒,它如郭文韬所愿尽情地帮他挖掘那些封存在意识海之下的记忆。他自己多年未能挣脱的齐思钧给他设下的防线轻松被撬开了个口子,往昔那些他熟悉或不熟悉的一幕幕流淌进意识海中。
病毒完全将防线蚕食还需要一些时间,但他已经看见不少零散的片段:
一个比现在年轻许多的齐思钧、周峻纬的校园ID卡、首都的军用机场、一条大白狗、一本H国语言教材翻开在桌上、两个啤酒瓶、一套剪裁考究的男士西装……他甚至终于看见了现在他名义上的主人,郭经才的脸。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最想要的,他一直在这些碎片里找寻某个身影。
蒲熠星好像真的没骗他,他们之前从未见过。
但郭文韬并没有失落,因为那个身影此刻就在他正前方。他们之间虽间隔着五六米,但这比两年近太多。
一切都是新鲜的,当下的,就如他现在身边的一切。记录、吸收、理解并转化为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他一直以来最擅长的事。他正在经历的“现在”,是他珍而重之的第一手资料,这些经历将构成他真正意义上的在这个世界活着的经验,构成他的记忆。
但,说实话,这第一课的难度属实不小。这集市的主题杂乱无章,主办方像是为了追求客流量,把全世界都揉在这小小的一隅。
郭文韬望着前方蒲熠星的背影,侧身躲开一个举着糖画的小孩。
你不是饿了吗?怎么一直走不停?走慢点啊。
Chapter Text
像是听见了他无声的呼唤,蒲熠星的脚步竟真的慢了下来。
七拐八绕,穿过一片挂满灯笼的狭窄街巷,蒲熠星终于在一家挂着炭火串烧招牌的小店门前停下脚步。这家烧烤店不大,蒲熠星随手拉开靠墙的位置坐下,他面前的座椅还空着。郭文韬扫视一圈店内,没有单独设置放置仿生人的区域,他只得走过去,在蒲熠星对面坐下。
蒲熠星没理他,只低头滑动着屏幕点餐,手速飞快。郭文韬脑子还在发懵,一直在后台梳理着刚才街头的那些信息流,直到桌面迅速被五花八门香辣重口的串串和小菜填满,他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一个送菜机器人霹雳哐啷几乎撞上隔壁桌的凳脚,好不容易在拥挤的店铺过道中穿行过来,最后一个大动作放下了蒲熠星最后的大礼,一整排冰镇啤酒,嘭地一声磕在桌角。
蒲熠星对郭文韬露出一个大大的假笑:“你付钱,记得记齐思钧帐上。”
说完,蒲熠星便毫不客气地开始了他的晚饭盛宴。郭文韬看着他,迟疑地想提醒他伤口愈合应该避免油腻辛辣与酒精。但话在舌尖打转,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蒲熠星打开了第一瓶啤酒,泡沫顺着瓶口溢出。郭文韬扫了一眼瓶身的标签,酒精度数还不低。
几瓶下肚,红晕悄悄染上蒲熠星的耳根,再爬上脸颊,眼神也开始有点涣散了。
他把签子在调料碟里滚了一圈,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开口:
“郭文韬……我要去看海。”
和一个醉鬼争论,是全宇宙最没有意义的行为。
于是郭文韬默默起身,跟着蒲熠星走出烧烤店。两人沿着夜市往外走,逐渐脱离了热闹的人潮。所有人都还朝着中心区涌动,而他们逆流而行。
他们走过一串昏黄的街灯,走过一面贴满海报的旧墙,走入一条无人小巷,最后穿越一片寂静的空地。远处零星的霓虹灯残存在建筑外墙上,在海风里摇摇欲坠。终于,在一段缓坡之后,他们看到了那条横亘在城市尽头的线。
他们离中心越远,周围的温度就越低,蒲熠星放慢了脚步,他终于真切地感受到,现在是冬天,马上就要过年了。
生活在机械时代的最大便利,或许是可以通过技术随时调控环境的温度与湿度;但同样的,这座城市也被无休止的能源消耗和污染所浸染,每一口空气都混杂着金属与热废气的味道。
面前是一整片沉默的黑。海岸线上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影,只剩下风与盐侵蚀后的荒凉。沙滩是灰黑色的,夹杂着建筑废渣与金属块,在夜色里泛着暗淡的光。空气中弥漫着腥咸和一股微妙的酸腐味,像硫磺被蒸腾后的气息,混着水汽拂上脸颊。
潮汐趋于平静,墨色的水伏在沙滩上,只偶尔打出些灰褐色的泡沫。
蒲熠星沿着海岸线慢慢踱步,脚下的碎石沙粒被踩得咯吱作响,他一手拎着空酒瓶,盯着那片无底洞的黑:“我小时候见过蓝色的海。”
“我从没见过我亲生父母,但我很感谢他们,把我留在了沦陷区。”
“那里资源匮乏,比不上你们这些漂亮的国家,”他顿了顿,“但我晚上能在山丘上看到星星。”
郭文韬跟在他身后,抬头望向天空。天被一层浓雾厚重地笼着,哪怕是他的眼睛,也只能分辨出些模糊的阴影。
“我记得,退潮的时候,我们那群臭小子就会去捡贝壳。”蒲熠星随意踢开地上一块塑料片,“现在的孩子大概只会以为贝壳是3D打印出来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地势忽然低下去,不远处出现一个被风沙掩盖一半的废料坑,里面堆满了混凝土块与扭曲的钢筋,锈迹斑斑,像城市腐败后的残骸。蒲熠星在它面前停下脚步,试着踩了踩那些交错的结构,然后把酒瓶丢了进去,玻璃在坑底碎裂,声音在空旷夜色中格外清脆。
接着他双手撑着边缘攀了上去,坐在那堆高高低低、杂乱交错的铁架之中,像找到了某个荒废世界的王座。
醉鬼没有理智。
郭文韬站在下方,看着蒲熠星衣角蹭上的污渍,颇不赞同,这带着硝烟与盐味的冷风显然没能把蒲熠星吹醒一点。
蒲熠星依旧在仰头去找那些看不见的星星,从这个角度,郭文韬能清楚地看到蒲熠星下颌线的弧度,还有他脖颈上的淤痕,那是他不久前留下的。
“为什么不躲?”
蒲熠星反应慢,眼神发散,语气轻飘飘的:“面对你,我躲不开。”
郭文韬多了一丝焦躁:“那为什么不阻止我?”
风吹乱了蒲熠星额前的发,他像没听懂似的。
郭文韬站在黑色沙地上,目光如炬:“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远处的海面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鸣笛,一艘远航巨轮缓缓从迷雾中穿行而出。船灯像几只幽幽的眼睛,在夜海中孤独地闪烁。那声音仿佛从世界尽头来,渐渐沉入水面。
蒲熠星被吸引过去,静静看了一会儿。
郭文韬不肯放过他:“回答我。”
蒲熠星眨眨眼,终于把目光从远方拉回来:“我做不到。”
“别敷衍我!”
“我没有。”蒲熠星轻轻摇头,“我是真的做不到。”
他慢慢俯下身,手肘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正好把脖颈上那道痕迹遮了个严实。他手托住下巴,看着底下的郭文韬,眼神聚焦又好像不在他身上。
“我的医生说,这是心理问题。”他的声音像是从海底传来,“不只是你,任何仿生人,任何时候,我都无法……”
他顿了顿,闭上眼睛,仿佛在努力回忆:“说是……什么来着……”
蒲熠星停顿时,郭文韬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好像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不要听。
“那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在我眼前被仿生人杀了。”
“我……什么都没能做。”
就在这句话落下的刹那,一声尖锐的金属撕裂声炸响在他们周围。这堆早已锈蚀不堪的废料终于承受不住蒲熠星的重量,猛地断裂。
蒲熠星脚下一空,整个人朝着满是尖锐钢棍与碎片的坑底坠落。
郭文韬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金属哗啦坠地,一时间火星四溅,他紧紧抱住蒲熠星,用自己的身体做了缓冲,两人一同摔进坑底。危急间,郭文韬又翻转身体,将蒲熠星护在自己身下,碎铁和废料如洪水般砸在他背上。
直到最后一块铁片滚落下来,崩裂声渐歇,坍塌的连锁反应终于停止。郭文韬抬头,目光警觉地扫了一圈周围,确认没有其他危险后,才卸下了防御的姿态。他背部的银灰色装甲仍微微震颤着,光圈浮现出浅淡的红色。
蒲熠星还被他压在身下,郭文韬准备撑身子起来,但刚一用力,就感觉蒲熠星猛地拽住了他胸前的衣襟,用力将他拉回去。
郭文韬低头一看,蒲熠星双手抓着他胸前的衣料按在自己脸上。
“已经安全了……没事了。”
他想要轻轻地拉回那被拽皱的衣襟,蒲熠星没有抵抗,但只是松了力道,没有放手。
郭文韬敏锐地觉得蒲熠星的情况有点不对劲。
他犹豫地伸手,轻轻拂开那道遮挡的手,看见了泛着水光的眼角。
蒲熠星迅速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不愿被郭文韬看到情绪的溃堤,但没来得及,他还是看见了那滴悄然滑落的泪。
郭文韬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沉默地站起身,在一旁等着蒲熠星自己平复。
过了好一会儿,蒲熠星自己坐起身子,郭文韬向他伸出一只手,蒲熠星抓着那只手站了起来。郭文韬扶住他,带着他一脚一脚迈过沙地上的狼藉。
待两人都站定在平地上后,郭文韬望着深坑,才生出些后怕。刚才要不是他在场,蒲熠星恐怕要被这些东西捅个对穿。这地方没有其他人,蒲熠星还喝了酒,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
他低声开口:“走了,该回去了,明天还得去学校踩点。”
两人走上归途,还是一前一后。在沙滩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回去的路上灯火更加稀少,浓稠的黑暗裹在蒲熠星身边,让他的身影更显单薄。
郭文韬快步上前,将他和蒲熠星之间的距离缩短。
过了一会,蒲熠星的脚步也放慢了,两人的身影逐渐拉成了一条水平线。
。
他的感觉没有错,他被跟踪了。
石凯走在路上,披着一件普通的风衣,帽檐压得很低,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行人。
从拐进主干道的第三分钟起,那股令人不适的视线就一直落在他身上。伪装得很好,但在他面前还差点意思。对方的脚步刻意打乱节奏,但石凯听出了其中微妙的规律。他拐过两条街、故意在一个摊铺前佯装挑拣,又慢悠悠系了次鞋带,但每当他走出街角时,那股气息又像影子般浮现。
现在已是凌晨,他可不觉得大街上还会有这么巧和他同路的人。
距离他离开边境,凭着齐思钧给他们的定位找到蒲熠星和郭文韬二人已经过了挺久。但介于齐思钧不想让那两人得知研究所的变动,石凯没有和他们汇合,而是隐藏下来等待事态进一步发展,在此期间唐九洲给他在新岛安排了个安全屋。
他确定自己被跟踪了,便用上许多反侦察手段,可那人始终咬得死死的。石凯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尾随,这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人。
他没有武器,不适合正面冲突。幸好他离安全屋不算远,他压下呼吸节奏,步伐不变,但身体的每一处肌肉都开始蓄力。
越靠近安全屋,石凯的危机感反而越强,他发现不止一个人在跟踪他。
十分钟后,石凯悄无声息地推开安全屋的暗门,进入那幢被掩埋在尘灰中的两层老屋。他第一时间启动了全屋的干扰信号与感应系统,然后直奔地板底层的暗仓,取出他藏好的武器。
手枪、冷刃、震爆弹、陷阱拉索,一应俱全。他指尖飞快地调试装置,短短半分钟,屋内十数处防御机关全部激活,红外感应、陷阱触发器等等,这都是他亲自布设的。
接着,他在主厅中央调出监控。屏幕上的热源信号显示,六个目标正缓缓逼近。
第一波进攻来得很快,入侵者显然也意识到这栋屋子的异常,他们没有贸然突进,而是开始用干扰装置瓦解外围的陷阱。
石凯稳坐屋中,利用机关进行周旋。他从监控中终于看清了侵入者的模样:一支全身着黑的作战小队,装备统一,配合紧凑,绝不是一般的组织。
对方一点点包围、试探、切断出入口,像猎犬一样慢慢围住石凯这头困兽。石凯沉住气,坚强反击,奋力拖延他们靠近。可他终究还是寡不敌众,又过了十分钟,他被困在安全屋内最后一间主屋里,手中弹匣只剩不到一半。
石凯咬牙,准备跟这些神秘人拼命。他将最后一枚特制定向爆破雷架在门边,这种武器的杀伤力强到人类根本不敢靠近。
外面的人似乎意识到了他要做最后反扑,开始停下推进,陷入僵持。
黑夜里短暂的安静。
石凯靠着墙,努力让自己呼吸放缓。唐九洲选址极其严谨,这个安全屋的地点不可能暴露,这是生命解放战线花了好几年时间隐匿经营的据点,他自己进入新岛后的潜伏行动也一贯小心。可现在对方找上门来了,他强迫自己把过往几日的每一步都重新过了一遍,还是找不出破绽。
监控器突然滋地一声,画面扭曲了一瞬。
异动。敌人似乎找到了突破口。
轰!石凯背后的墙壁突然炸开,巨大的爆破将整面墙震碎成砖块与灰尘,冲击波裹挟着碎石把他整个人掀翻。
……这种火力……石凯脑中嗡的一声,这种级别的武器,他只在战场上见过。
来不及多想,他看见一道身影从破洞跃进屋内,黑衣、遮面,动作迅猛。石凯翻滚起身,抽出最后的匕首与对方近身搏斗。
刀光交错,拳影翻飞。石凯动作迅疾,每一次出拳都带着破风之势,狠辣凶猛。匕首划出一道道寒光,干净利落地将冲上来的敌人逼退。
空气中尽是金属摩擦与骨肉碰撞的沉响。可惜,双拳难敌四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体力渐渐耗尽,石凯开始感到应接不暇。敌人的包围圈越收越紧,他在正面应付一人的时候,后腰遭了一记重踢,石凯闷哼一声,半跪在地。
他牙关咬紧,额角浮出青筋,他终于察觉到这群人拳脚中的某些招式熟悉得让他头皮发麻,配合使用的武器,他们的身份呼之欲出。
一股寒意窜上脊背,石凯强撑着一口气,猛地转身,将其中一人踹飞撞上墙角,反手拔出腰侧手枪。他抬手扣住扳机,枪口直指地上尚未爬起的目标。
在他即将开枪的瞬间,天花板上方突然传来奇怪的响动。下一秒,头顶的楼板被凭空击穿,一个黑影疾坠而下,重重砸在石凯身上!
石凯根本来不及反应,枪便被打飞,整个人也被一股巨力压倒在地。那股冲击几乎将他整个人压进地面,身体像是被一座钢铁巨兽碾过。
他挣扎着想翻身,但感觉到一只膝盖死死压住他的腰椎,手臂迅速被擒住反剪在身后钳死。那个一击击倒他的人踩在他的背上,让他无法反抗。
石凯动弹不得,他先前击倒的黑衣人纷纷恢复过来,此刻正整齐地围拢过来。
六双腿,一共六个人。这些人统一制式的靴子上赫然印着一枚熟悉到令人战栗的标志,陆军的军徽。
背上的重量忽然一轻,石凯瞬间弹起来想要反击,但随即被一脚结结实实地踹进腹部。剧痛霎时攫住内脏,他身体一歪,重重倒回地上,额上冷汗直冒。
他被卸下的枪此时被那人捡起,下一刻,枪口冰冷地贴上他额头。
石凯捂着肚子,牙齿几乎要咬碎,他艰难地仰起头,想要看清眼前这人的长相。在看清的那一瞬,他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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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
与第一次的仓惶不同,这一次郭文韬从容许多。
他推开那扇斑驳老旧的木板门,门后是一个幽静的院子,灰白色的砖石地面已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院子中央是一棵高大的树,树冠茂密,中间有一个鸟窝,看到郭文韬进来,鸟儿叽叽喳喳地唱起歌来。
鸟鸣惊动了屋檐下蜷着的大白狗,它伸出舌头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抬头,看清来人后晃着尾巴跑过来,围着郭文韬转圈。
郭文韬俯身揉了揉狗头,手掌没入柔软厚实的毛发中,又在它胸口和肚皮挠了挠,那狗立刻四脚朝天躺下在地上蹭,发出愉悦的哼声。郭文韬拍了拍它的屁股:“自己玩去。”
他向院子的角落里走去,那里有一道小门,通往院子后面的一栋小楼。门上有道密码锁,郭文韬轻车熟路地输入,按开。
上次他在这里卡了很久。
这里是他的意识海深处,一个病毒内部的隐藏空间。
那时,他被病毒抓住,猩红的触须如毒瘤般缠绕着他,将他强行拖入意识水域的深处。混沌与剧痛几乎撕裂他的所有感知,他在漫无边际的暗潮中挣扎,看见了那团蓝色的光点,拼尽最后的力量伸手将它抓入掌心。
然后白光乍现,几乎灼瞎他的意识。在失去意识前,他感觉周身的触手瞬间被击碎了。
当他再次醒来时,他就倒在这个院子里。浑身像被拆散了一样,连动下指尖都觉得痛不欲生,又昏过去几次。
他最后是被一阵湿热的舔舐惊醒的。
睁开眼,狗头近在眼前。他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想推开它,可这狗以为他在和它玩,竟然兴奋地整只扑上来,把他压在地上。
“走……走开……”他虚弱地挣扎着,一手抵住狗头,一手按着地爬起来。
他使劲一推,狗发出一声委屈的嗷呜叫,耳朵耷拉着,用湿漉漉的眼睛控诉他,然后灰溜溜地回到墙边躺下,又开始呼呼大睡。
郭文韬惊魂未定,踉跄着站起身。身体的感知告诉他还处在意识空间内,但问题是他从未在意识海中有过这么一个地方,或者这段记忆。
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对风吹草动异常敏感,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病毒给他营造出来的幻境,背后还有着更恶毒的企图。
他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院落中,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攻击,并开始仔细检查环境。在意识空间中,他也只能靠着肉眼凡胎去找线索。可他搜了各处,在这个院子里找不出任何可疑的物件,它就像是一个普通人生活的地方。
他绕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那道被锁起来的小门上,只能是它了。
没有任何提示或者线索,郭文韬只试出它是个四位数的密码。
意识空间里没有时间的流逝,天光不变,整个世界静止在某种永恒的定格中,只有树上偶尔扑棱一下翅膀的鸟,和屋檐下偶尔翻身的大白狗能造出点动静。郭文韬不记得自己盯着那道锁看了多久,最后他也破罐子破摔,开始穷举。
没一会儿,他的指尖开始发酸,手腕僵硬得难受,郭文韬还颇为惊奇地停下来仔细感受这种新奇的物理性疲劳。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警觉竟然不自觉地松懈下来。这座院子有种神奇的魔力,悄无声息地将他心中的防备寸寸剥离,他的伤痛感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被稀释了,一种温和安宁包裹着他。郭文韬感受到这个空间对他真的没有敌意后,还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歇息,白狗又凑过来舔他的手,这回他没有躲。
迭代计划……迭代计划……郭文韬望着门后静默的小楼出神,他之所以不明不白地掉进这片意识空间,是因为那簇蓝光。
忽然,灵光乍现。他重新站到锁前,指尖悬在数字盘上。
0410,没有开。
他顿了一下。
0420。一声轻响,门开了。
这是蒲熠星在酒店登记用的身份证上的生日,他对郭文韬说这个日期是真的。
门后是一条幽长的楼梯,郭文韬拾级而上,感知渐渐被压缩,一种古怪的熟悉感开始涌动。穿过过道,他进入了一个似乎是教学楼的地方,两侧排列着一间间教室,走廊尽头还有几个临时堆放的实验器械,墙上的告示栏贴满了各类项目的宣传广告和排班表。郭文韬驻足看,捕捉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
中央大学,仿生人应用实验楼。
他继续往前走,走廊尽头的某间教室里忽然传来细碎的响动。郭文韬浑身一紧,放轻脚步一步一步靠近那间教室,视线紧锁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里面又响起几声细碎的叮当声。郭文韬盯着那扇门的把手,感觉像是自己胸腔里长了一颗真实的心脏,正在猛烈跳动。
他一把打开门。
一个男子背对着他站在实验台前,正低头组装着某种结构,零件和接口在桌面上散成一团。
男子听见开门声,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过头来。
“好久不见啊,文韬。”
郭文韬冲上去,一记直拳毫无预兆地砸在那人脸上。
砰!
拳头撞击在颧骨上,巨大的力量将男子打得往后仰,整个人撞在实验台上,零件被震得散落一地。他弯下腰,捂着脸缓了几秒。
“哈……真不愧是你,”他咧嘴,语气里听不出怒意,反倒像是苦笑,“……不疼吗?”
郭文韬甩了甩左手,将指节间的酸麻甩开。
“当然疼。”他冷冷开口,“这一拳,是替齐思钧打的。”
说完他后退一步,让那男人有机会从实验台上撑起身。
“解释清楚,”郭文韬的声音压抑着怒火,“这是怎么回事,周峻纬?”
至少在他现有的记忆中,郭文韬从未真正见过周峻纬。他知道齐思钧有一本相册,里面珍藏着那些被特意打印出来的照片,但他从来不知道那本相册藏在哪里,更别说看过。
他唯一一次得知这个男人长相的机会,是翻阅当年的卷宗时,看到的军方精挑细选的几张照片。全都表情阴郁、不近人情,是故意将犯人塑造成反派形象的惯用伎俩。档案中的周峻纬像是个厌世的疯狂科学家,是个注定走向毁灭的危险人物。
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温润如玉,俊朗挺拔,哪怕刚挨了他一拳,仍能带笑而立。
从踏入这个未知空间起,一种非现实的梦幻便包围着郭文韬。地板被阳光斜晒着,墙角堆着给狗狗的玩具,沙发边搭着一条柔软的毯子。这个地方洋溢着一种完全不真实的温柔,带着淡淡的旧梦气息,像是打开尘封许久的旧信封时扑面而来的墨香。
这里不仅像工作的地方,更像是某人记忆中的童年。
郭文韬终于问出口:“……这是什么地方?”
他心中的怀疑又长了出来,这里的一切都太诡异了。在猩红的毒瘤与黑潮的围剿之下,竟藏着这样一个温暖的秘境?一个早该死去的人,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还恬不知耻地装作无事发生。
“这里是病毒具象化的内部。”
郭文韬目光冷下来:“那你算什么?病毒制造出来的诱饵?”
眼前的男人叹了口气:“我直接给你看吧。”
他连叹气都是优雅的,气质确实有着让人无法抵挡的魅力。他光站在那里,看着他那双真挚的眼睛,就让人想要无条件地信任他。
面前这个周峻纬似乎真的非常了解郭文韬,没有眼见为实的证据,这个多疑又聪明的仿生人不会相信任何事情。他揉了揉脸,那里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神色间却带着一种真心实意的喜悦。
他转过身,随即他身后的空间突然开始扭曲,一排排高大的木质书架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
“我是这里的主人,已经很久没人来这里了,”周峻纬回头微笑,“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他走入长廊,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成排的书脊上,指尖随着步伐轻拂过那些烫金的封面,如同拨动一段段古老的琴弦。郭文韬跟了上去,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
前方的人哼起一首轻柔的曲子,悠扬婉转,带着旧时代的醇厚,竟然还挺好听。
周峻纬走到一处,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泛黄的厚册,转身欠身。方才郭文韬走过的书架竟悄然变化为一张茶几与两张对坐的沙发,桌上有两杯冒着袅袅热气的咖啡。
他将手中的册子递过去,郭文韬犹豫了一瞬,接过来打开。
竟然是一本相册。翻开第一页,年轻的周峻纬蹲在地上,微笑着搂住一个脏兮兮满脸不服气的小孩。照片下方,手写着一行H国文字:
蒲熠星到新家的第一天。
郭文韬一怔,不由连翻了好几页。
周峻纬坐在沙发上抿了一口咖啡:“坐下看吧,我们时间还有很多。”
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不同的年岁、不同的地点,一点一点鲜活起来。
可以看出记录这本影集的人是个极度细心且浪漫的人,每一次有意义的瞬间都被记录下来,将它们好好排序成册,用仪式感充盈了被记录的人的生活。
郭文韬翻过厚厚的书页,他看到了穿着中学校服的蒲熠星,打游戏的蒲熠星,坐在雪地里堆雪人的蒲熠星,在颁奖台上不苟言笑的蒲熠星,还有在舞台灯光下跳舞的蒲熠星。
这些灵动的影像一幕幕扑来,郭文韬像是在他身边,又陪他长大了一次。
他一直翻到了最后一页,在一个看不出地点的车站里,蒲熠星风尘仆仆,戴着口罩拉着行李箱,但眼角挂着止不住的雀跃,正向镜头走来。
郭文韬盯着相册的外壳很久很久。
“要不要尝一尝我煮的咖啡?一会儿就凉了。”
郭文韬伸手去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苦涩直接袭上舌尖。他以前常听人说咖啡的味道是香醇中夹杂着苦味,但这杯已经凉透了,原本令人沉醉的香气已经随着热气散尽,剩下的只有单调而直白的苦意。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周峻纬正安静地望着他,神情温和。
郭文韬艰难地开口:“你……到底是什么?”
周峻纬的神情很平静:“我是周峻纬生前上传的意识。”
男人垂眸,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仿佛那场惊天动地的案件从未发生,就好像他毫不在意他自己现实的生命已然消亡。他端坐在那里,和这个空间,手上的相册一样,就像是一份时光的切片,不受任何外界影响。
什么人能够受到陆军的信任来调查研究所?什么人能制作出齐思钧也查不出的病毒?什么人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散播恐怖?郭文韬很快就想清楚这些作为背后就是曹恩齐。
只要掐掉了源头,病毒的余波迟早会被清理干净。但齐思钧竟然刻意忽视这个道理,本末倒置,反而一直让他去追查病毒在外界的扩散。
“小齐他——”
“不,”周峻纬打断了他,“他不知道。”
郭文韬凝神看着他,周峻纬盯着杯子的边缘,指尖摩挲着。
“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只是一个意外。”
仿生人的意识海,最初的技术原理便是对人类意识的深度模拟。为了开发意识海复杂的思维和功能,科研人员往往需要先在人类的模拟意识上进行建模实验,调试运行,最后再将成功的成果移植到仿生人身上。
这一步骤牵涉到伦理问题,因此大陆各国都设有严苛的规章与审查制度,每一次开发都需要冗长的申报与审批流程,效率之低让人抓狂。
但周峻纬一向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在一次填写那比命长的申请表时,周峻纬突发奇想:自己本来就懂神经信息学,如果用自己的意识做实验,不走流程不报备,那岂不省下了海量的时间?
然后他就真的这么干了。事后客观事实证明,周峻纬的许多成就不光是因为他脑子聪明,更多的是他时间够用。在他很多项目里,他都偷偷将自己的意识上传作为研究资料,用完了就删,谁都不会发现。
他就是这样被留下来的。
郭文韬吸了一口气,语气隐含锋芒:“那你是怎么……出现在曹恩齐手上的?”
“这个……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周峻纬被他逗笑了,轻咳一声:“好。”
“我和他——曹恩齐关系的转折,是从他偷了我一个项目开始的。”他说,“但我早料到他会下手,所以我提前做了备份。真正的完整版被我藏了起来,他拿到的只是个实验版。”
在这个版本里,上传的模拟意识还没来得及被删除。最后兜兜转转,竟落到了这种地步,他就这样“活”了下来。
“你是这个病毒的原作者?”郭文韬问。
“它最早并不是‘病毒’,”周峻纬纠正道,“它只是一段关于意识海构建的代码,后来是曹恩齐将它擅自改造成了如今的模样。”
虽然已然成为数据体,周峻纬依旧保留了那份特有的从容与狡黠。他选择隐藏自己,在曹恩齐的系统中潜伏下来,他想看看曹恩齐之后到底有什么图谋。
但藏匿之计让他如履薄冰,他只是一个静态存储的人类意识,没有演化的能力,也无法抵御日渐精密的检测程序。于是他只能主动剥离掉身上冗余的的模块,缩小存在感,靠着他程序中的缝隙继续存活。这样做虽然可以成功监视曹恩齐而不被发现,但也让他彻底失去了离开和传达信息的能力,他自己逐渐变成了病毒的囚徒。
“幸运的是,”他抬眼看向郭文韬,“曹恩齐之后主动散播了病毒,通过一些防御不够完备的仿生人,我终于能借机重新活动了。”
郭文韬一怔:“所以你现在在所有感染仿生人的意识海里?”
“我只是一个模拟的人类意识,无法像病毒一样复制自己,一次只能存在于一处。”
“但我确实能察觉到一些细微的波动,就像刚才,我在别处感受到阿金身上的异常,就顺着那道波动过来,才发现是你。”
郭文韬嘴角抽搐:“所以你现在也能进入我的意识海了?”
啊,这种隐私裸奔的感觉真不好。
“放心,”周峻纬作了个安抚的手势,“我有分寸,我不会随便去窥探你的想法。”
“你刚才问这是哪里,其实这里一直是你的意识海,只不过是你从未到访过的最底层。”他朝书架两侧的窗户指了指,“这个空间被病毒的壳包裹着,如果你走出院子的范围,就能回到你熟悉的那片意识水面,然后就可以像往常一样醒来。”
郭文韬眼神一凛,迅速从字里行间捕捉到隐藏的关键信息:“最底层?”
“没错。”周峻纬露出一抹肯定的笑容,“这里也有你之前被封存的记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慢慢解开。”
“为什么是‘慢慢’?”郭文韬有些心急。
周峻纬一叹,神情温柔:“因为是老齐设下的限制啊,他多厉害啊。”
听到齐思钧的名字从周峻纬口中说出,郭文韬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所以……你想让我……”
话没说完,周峻纬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他轻轻摇头,神色中没有挣扎,只有深深的克制:
“别告诉他。”
清澈的目光中满是珍视。
“我已经死了,文韬。现在的‘我’只是一段不该存在的意识,我不能跟真正的周峻纬相提并论。”
“别给他虚假的希望。”
Chapter Text
“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峻纬蹙起眉头:“这件事……我并不清楚。”
第二次进入这个空间,周峻纬甚至在茶几上准备了水果和小蛋糕,但郭文韬通通无视了它们。和蒲熠星回到酒店,确认他的状态稳定后,郭文韬便火急火燎地闯进来找周峻纬兴师问罪。
看着郭文韬阴沉的脸色,周峻纬解释道:“我的记忆存在‘时差’,我是在2072年1月落到曹恩齐手上的,我只知道这之前发生的事情。”
“如果阿蒲他没有……说谎,那这件事应该发生在2072年1月到4月之间,在他被通缉逃离M国之前的这三个月里。”
郭文韬脸色更冷,手指焦虑地攥在一起。
思考片刻,周峻纬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又若有所思地开口,他的眼神自始至终没有从郭文韬脸上移开:“如果……能确定死去的人是谁,也许就能理清那段时间他经历了什么。”
“他说那是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郭文韬压低声音,“是谁?”
周峻纬沉默不语。
郭文韬瞳孔一缩,怒意终于压不住了:“你别告诉我你这都不知道!”
周峻纬伸手揉着眉心,他的表情非常忧虑:“我几乎从不过问他的私人生活,除非他主动告诉我。”
“他其实是个……很被动的人。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他也会藏在心里,不会轻易说出口。”
周峻纬的话落在郭文韬耳中格外刺耳,看着周峻纬一问三不知的样子,郭文韬差点没当场踹门而去。但他告诉自己要克制,这片记忆藏书室里还有他需要的线索。
他开始翻找那些书架,周峻纬不知在想什么,继续坐着,没有起身帮他。郭文韬冷哼一声,不再多看他一眼。
所幸周峻纬将这些书架分类得井然有序,没让他在杂乱无章的碎片中消磨掉最后一点耐心。他连翻了好几个区域,企图在浩如烟海的信息中找到那个未知的身影。但越翻,心越凉。他翻出来蒲熠星各种曾经的照片和档案,去一个个检索站在蒲熠星身边陌生的人脸,但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泛泛之交,根本没有更深刻的交集,更别说是能让蒲熠星哭泣的“重要之人”。
意识到自己在大海捞针后,郭文韬强迫自己停下来,那股无头苍蝇似的混乱开始冷却。他注视着仍坐在一旁不动的周峻纬,眯起眼。
为什么周峻纬就笃定这是蒲熠星离开M国之前发生的这事,他在沦陷区认识的人就没有任何可能吗?
想到沦陷区,郭文韬沉下气,重新面对周峻纬坐下,目光锐利锁定对方:“你还有一件事没告诉我。”
“你和生命解放战线是什么关系?”
周峻纬直视着郭文韬,缓缓开口:“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问我?”
“这重要吗?”
周峻纬唇角一挑,笑容意味深长:“非常,非常重要。”
“好,我回答你。”郭文韬眼神坚定,郑重答道:“作为蒲熠星的朋友。”
不是陆军的仿生人,不是会让他失望的人。
周峻纬眸中多了一分玩味:“仅此而已?”
郭文韬冷哼一声,毫不掩饰嘴角的自信:“等我回答了他的问题,完成了和他的约定,当然就不止是朋友了。”
说得坦率到近乎嚣张,仿佛下一秒就能听见宣战的号角。周峻纬看着郭文韬,心想,这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食肉兔子。
蒲熠星,你这回可真是摊上大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幸灾乐祸。
于是他全盘托出。
生命解放战线最初不过是一个讨论仿生人的道德伦理的民间倡议组织,成立于仿生人刚刚问世的时代。随着时间推移,社会对仿生人的接受度不断提升,初代创始人们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将组织的领导权移交给了后来者。
新首领出身于战火不断的沦陷区,并曾在M国军队服役。长期的战地生涯使她极为悲观,在她的带领下,组织立场愈发激进,最终将大本营迁至沦陷区,涉足更加激烈的地下活动。再后来,在主战派的M国领导人推波助澜下,被彻底被界定为反仿生人的恐怖组织。
年少时的周峻纬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首领,周峻纬出生于H国,接受两国的教育让他在各种问题上思维深刻而不拘一格。两人因性格契合而结为密友,当周峻纬日后投身于仿生人研究时,她为他带来了极其重要的资源支持。哪怕局势日益紧张,两人仍保持着联系与互助,彼此信任从未中断。
“甚至在十年前——军事仿生人制造法案正式通过之前——她还偷偷在沦陷区为我提供过场地,供我做实验。”
周峻纬那风淡云轻的语气让郭文韬的脸狠狠抽了一下。他这是在说自己从十年前起就开始私自制造杀伤性仿生人?这跟走私军火没什么两样,足够再把他挖出来枪毙十回的了。
郭文韬头疼:“……你那些东西已经都被查封了对吧?我好歹也是陆军在编,要是听你供出这一堆东西不上报,你知道我会被你坑成什么样吗?
周峻纬笑意盈盈:“应该是的吧?”
郭文韬翻了个白眼后继续道:“所以你这么肯定那件事一定发生在他被通缉之前的原因是……”
“有她在,蒲熠星身上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她可是护犊子一把手。”
虽然疑问还有很多,但郭文韬大致缕清了周峻纬和生命解放战线的关系。在周峻纬出事之后,应该是生命解放战线主动找上来要帮他解围,但是被周峻纬出于某种原因回绝,反而让他们带着受了创伤的蒲熠星走。
光是破解Android Lock这一条罪名,周峻纬就注定永远无法走出那片深渊。
从周峻纬产生这个想法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站在了时代的对立面。他不是解放生命的圣人,而是撕裂世界的罪人。
“所以,曹恩齐想偷的就是迭代计划?但是他失败了,只得到了被他改造成病毒的半成品?”
在第一次来到这个意识空间,听到周峻纬亲口承认这一点时,郭文韬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的震惊。
解锁Android Lock,这不亚于撼动了整片大陆的根基。这不仅是技术的突破,更是秩序与人类统治正当性的崩塌,抹平了人类和人造物之间最后一层不对等关系。
郭文韬感到自己脚下是碎裂的大地头顶是崩落的文明,他被刻印在程序里的一切价值、律法、边界,在这一刻悉数倒塌。
迭代计划到底是什么?是将仿生人从枷锁中释放的钥匙。
仿生人将不再被人类赋予意义,他们将自我书写意义的存在。他们将获得真正的自由。
他甚至无法完整地听清周峻纬接下来的话:
“……曹恩齐……军方……不死心……”
“……他的目标是你,文韬。”
“因为你……你身上带着迭代计划的秘密。”
天翻地覆。
在意识尚未回笼之时,郭文韬又感到了一丝极其隐秘、几乎不可察觉的快感。
他突然拥有了一个潘多拉魔盒,并且是唯一能够打开它的人。
他肩负着超乎常理的使命和责任,他掌握了力量和选择。这意味着他拥有最大的筹码,将成为那个掌控局势之人,他可以用他的欲望左右所有在这盘棋上的人。
你想成为谁?
冥冥之中,有人向他提问。
【@45$&_%∆—3Xn#e:01dn—I_am...ry……∴#¥a¿doean_2hut】
明明处于自己的意识世界,郭文韬却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分解、剥离。同一时间,他意识海潜伏的那团混乱开始躁动,病毒在他体内开始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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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千万条电缆强行接入系统,他的思维被暴力挤压进无数不属于他的人生之中。七嘴八舌的低语、模糊的人影、他成为了无数个仿生人,他看见自己是护士、垃圾回收者、养老陪伴……不同的视角,不同的身体,不同的语言、情绪、痛苦和希望一齐压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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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那模糊的、压倒一切的意志——正在吞噬他。
郭文韬的皮肤上浮现出细密的猩红纹路,像蛛网般蔓延,顺着他的四肢末端一路向心脏的位置扩张。被猩红侵蚀过的地方仿佛触碰了滚烫的烙铁,刺痛钻心,好不容易让他松懈下来的意识空间如今成了焚烧他神智的火场。
周峻纬察觉到不对,赶紧起身来到他身边,用双手扶住他的肩膀:“文韬,放松,放松……这是正常的过程,挺过去就好了……”
郭文韬浑身都在剧痛中颤抖,他能感觉到这片猩红正在蚕食自己。它带着磅礴,排山倒海地压来,在那么多仿生人的集合面前,郭文韬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耳边是撕裂的杂音,无数的意识尖叫着冲撞而来。
“别去抗拒它,”周峻纬焦急地喊,“那样你会更痛苦!”
他痛得几乎要去撕自己的皮肤来逃脱这场折磨。
“……不。”郭文韬咬牙低吼。
“文韬,你得相信我,它不会伤害你,现在这些都是暂时的——”
“不。”
在混乱中郭文韬抬起头,猩红几乎染满了他的面孔,那双眼睛里点燃的执念甚至震住了周峻纬。
“它要来——那就让它来。”
“但我会告诉它,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说这句话时,所有疯狂的意识都似乎为之一颤。
他不想,也绝不会失去自己。
这个世界可以吞噬他,但不能改变他。他不会消失,也不会被谁同化。
还有一个人,在一切结束的地方等着他。那个人会叫他韬韬、文韬、郭文韬,或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要亲口告诉那个人:“我就是我。哪怕万劫不复。”
。
凌晨,研究所沉眠在一片死寂中。
充能仓的金属盖无声滑开,幽暗的光线下,一双冰冷的灰蓝色瞳孔猛然睁开,何运晨缓缓坐起身。
如曹恩齐所料,郭文韬已开始掠夺稚嫩的集体意识,何运晨在控制权的争夺战中死守着,与郭文韬在无形深海中进行着一场漫长的拉锯。
局势正在倾斜,何运晨清楚,再拖下去只会让他们更被动。
是时候了。
黑夜中,他身上的关节微微发出机械的细响,他下了仓,拾起桌上一枚早已准备好的储存卡。指尖掠过上面细致的纹路,像是在触碰一枚即将要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何运晨径直走向研究员集中隔离区。沿途空无一人,只有摄像头在天花板上窥视。在通往隔离区的转角处,他远远看见了阿生。
那个总是像齐思钧的影子一样存在的孩童仿生人,此刻正静静站在墙边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如同夜晚的一部分,一不留神便会被彻底忽视。
走廊忽然一暗,声控灯熄灭,整个通道被黑暗吞没。
只有两道微弱的光源亮起——他们额角的光圈,在黑暗中缓缓旋转,像两只潜伏的眼睛。头顶的金属管道发出冷凝水滴落的滴答声,除此以外周围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何运晨朝阿生走去,以往每次遇见他,阿生都会立刻跑开,而这一次阿生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何运晨将手中的储存卡递过去:“这是研究员们可能需要知道的,关于齐思钧所长的事情,你能帮我传达一下吗?”
阿生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接,两人对视的瞬间,何运晨的微笑浮在那张冷峻无温度的脸上,脸庞在微光下显得尤为诡谲。
阿生的光圈慢慢闪烁,像是在缓慢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终于伸手接过:“好。”
何运晨俯下身,揉了下他的头:“真乖。”
阿生转身准备离开,但身后何运晨又出声叫住了他:“等等。”他从衣兜里又取出第二张储存卡,“还有这个。”
“是关于……蒲熠星的事情。”
目送那道瘦小的身影消失,何运晨调出自己的后台。
【小何:那帮人有动静了。】
不一会儿,曹恩齐的回信在他的视觉屏幕上弹出,他显然还在工作,尚未休息:
【曹恩齐:终于浮出水面了……】
【曹恩齐:他们在哪?】
【小何:在新岛,我捕捉到了他们的信号,就在刚刚。】
沉寂片刻,虽然曹恩齐没有给他任何回复,但何运晨几乎能看到曹恩齐在另一边如释重负的样子。
【曹恩齐:学校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小何:我已经重新控制住了苏酥,学校周围也捕捉到了郭文韬和蒲熠星的踪迹,他们估计很快就会自投罗网。】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曹恩齐没再发来更多的消息。何运晨准备回仓重新躺下,他确实不需要过多的指令,他早已把曹恩齐的每一步计划在意识海里演练过无数次,每一个变量都在可控之中。
令他惊讶的是,曹恩齐最后还是发来了无用的叮嘱。
【曹恩齐:他们既然在新岛,你要多小心。】
何运晨露出一个微笑。
【小何:我又不是亲自去,你放心吧。】
他将一根黑色接口线插入后颈,感知被放大,闭上眼,何运晨沉入他的意识海中。
他感觉自己在下坠。越往下,周围越冷,细小浮动的气泡抚过他的脸颊。终于,在坠落了不知多久后,他落地了。
他睁开眼,眼前是一片荒废的校园。碎玻璃嵌在窗框上,杂草从水泥地的裂缝中疯长而出,操场的旗杆早已锈蚀,顶端的旗帜只剩下残破的布条在风中无力地摇摆。
何运晨环顾四周,远远看到体育馆的方向亮着微光。他穿过操场走过去,脚下的碎石与塑胶被踩出闷响。体育馆的门是关着的,但锁链已被剪断,铁皮锈蚀,锐利的边缘如同怪物张开的獠牙。
在他拉开门的那一刻,里面的灯灭了,他只能摸黑着往里走。
他听到周围窸窸窣窣细碎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阴影中正朝他缓缓靠近。
“苏酥?”他试探着唤道。
他的正前方传来一串轻盈、细碎的脚步声,像是小女孩的脚步声。
何运晨下意识朝声源方向快步走,前方正巧也有一束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他寻着光走去,站到光里能让他心安一些。
啪——!
突然,一束强光陡然自头顶照下,晃得他什么都看不见。他被定在原地,下意识地将手臂挡在眼前。
啪——啪——啪——一排排大灯在他四周接连亮起,何运晨能感受到四面八方传来的热意炙烤着他。
待他终于适应了些,他放下手臂,向前看去,那是第一束光打来的方向。
他看到,前面是一个被拆了一半的篮球场,只剩下一侧的篮筐伫立着。篮球场的中央由无数报废的课桌椅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几乎顶到了体育馆的穹顶,那第一束投下的强光正好来自山顶的方向。
一个背光的人影坐在山顶,一手撑额,另一只手正把玩着一个小片状物。
苏酥就站在那小山脚下,面对着他。此时的她像一个被拔掉发条的木偶,双眸空洞,眼圈如镜般映出何运晨的脸。
四周还不止她一人,体育馆的看台与墙角,全都站满了仿生人。上百个仿生人如同雕塑一般陈列着,他们表情空白,目光齐齐投向何运晨,目不转睛。
那山顶的人影将手中的东西随意一抛,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何运晨脚边,是一块黑色的储存卡。
低沉的声音响起:“何运晨……”
郭文韬起身,逆光而立,站在废墟之巅。他的影子长长地投下来,笼罩在何运晨身上:
“里面的东西我已经看了。”
“要合作吗?”
何运晨先是一怔,他抬头望去,站在高处的郭文韬身形被刺目的白光包围,把他的轮廓晃得并不真切。
此时此地,郭文韬竟然主动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何运晨低头将被郭文韬扔在地上的储存卡捡起来,拂去沾上去的灰尘。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那副银边眼镜,那个他从未真正需要过的装饰品,此刻恰如其分地挡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何运晨张开双臂,迎接洒下来的光辉:“好啊,乐意至极。”
Chapter Text
时间过得好慢,蒲熠星想。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每一秒钟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他闭着眼,仔细感受着周围的环境和声响。他在心里默数,数到自己设定的数字之后猛地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郭文韬出门了。
周围还是那个熟悉的酒店房间,窗外还是熟悉的夜景,但那个一直在他身边的仿生人不见了。
蒲熠星立刻从床上蹦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几乎是整个人扑倒在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手撑着台缘就是一阵干呕。
舌根下藏着的、已经融了一半的药片掉了出来。
之后他弯下腰,像要把整张脸都埋进洗手台里,拼命用手扣住自己的嗓子眼。蒲熠星呛得满脸通红,已经滑进食道里的碎片状的另一半才终于从喉咙中滑出来,落在洗手台边缘。水珠打在上面,晕出它模糊的轮廓。
他根本就没有醉。
喉咙眼火辣辣的,配合他脖子上那道淤青,里里外外都是伤,好生狼狈。
看了一眼表,现在是凌晨。蒲熠星直起身,镜子里的他脸色苍白,眼睛布满红血丝。他盯着那枚已经半溶的药片,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郭文韬刚才拿着它,说是醒酒药,以为他醉了哄骗着他吃下,但蒲熠星用脚想都知道那其实是安眠药。
今晚他特意演了一出郭文韬,终于抓住了他的马脚。果不其然,这才没几分钟,郭文韬就等不及跑了。多亏他之前接受的长期的精神和药物治疗让他对这类药物有抗性,才没发挥出郭文韬想要的效果。
蒲熠星深吸一口气,看着镜子里憔悴的面庞,他掬起一把冷水狠狠扑到脸上,逼自己更清醒一些。
水顺着他的发丝往下滴,打湿了衣领,他打了个寒颤。
来不及细想郭文韬到底干嘛去了,他连忙去抓电脑联系唐九洲。这些天他特意在郭文韬面前联系唐九洲,为的就是让他放下戒心。蒲熠星快速地检查了一遍设备,没有发现郭文韬设下的监听。
对面响了几声后,唐九洲迷迷糊糊地接通了视频,眼皮耷拉着,看起来下一秒就要趴着睡过去:“阿蒲……都几点了,你出什么事了吗……”
“你把黄子弘凡给我找来。”蒲熠星开门见山。
唐九洲被这句话震醒不少:“找他干嘛啊?”
“快去。”蒲熠星没有任何解释的打算。
没过多久,一个显然还在状况外的懵懵仿生人就被强行拽到了镜头前。黄子弘凡坐得笔直,一脸紧张。
“你……”
黄子弘凡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是什么时候感染病毒的?”
黄子弘凡欲哭无泪,他感觉蒲熠星那张从屏幕里都能看出来的黑脸随时都要把他刀了。难道今天自己就完了?嵌着炸药的颈环还时刻贴在自己脖子上,后颈处的核心芯片岌岌可危。
他一开口就是求饶,但是被蒲熠星不耐烦地打断:“我没事弄死你干嘛,我只想知道仿生人感染后的表现。”
黄子弘凡哭丧的脸瞬间由阴转晴。
“嗯……大概是半年前,曹恩齐主动联系我,说……能帮我脱离我之前的,主人。”
他说到这,神情不受控地抽动了一下,一丝久藏的羞耻和厌恶闪过。
“他说,他需要一个潜伏在你们身边的人。我之前在沦陷区和你们有过接触,是最合适的人选。我答应了,之后他就给了我病毒。”
唐九洲一直在旁听没吱声,黄子弘凡偷偷瞥了他一眼。之前唐九洲揭穿他身为黑客x的身份时,指控他是从头到尾为了曹恩齐才刻意接近他们,但这完全是冤枉。他接触蒲熠星的小队,一是原主人的命令,二是出于他自身的对反仿生人组织的好奇。
蒲熠星又追问:“那你感染之后呢,有什么变化?我需要你一字不差地告诉我。”
黄子弘凡的光圈开始不规律地闪烁着黄光,他支支吾吾似乎不太想说。
蒲熠星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你对那个死胖子做了什么?”
黄子弘凡讪讪:“嗯……一些很不好的事情……”他低下头,“就是……可能让他现在动不了,暂时的!”
唐九洲恍然大悟般拍大腿:“怪不得那狗玩意这段时间一点动静都没有!合着是你搞的鬼?”他猛地拍了下黄子弘凡的后背,竖起大拇指,兴奋地喊:“干得漂亮!”
黄子弘凡呵呵尬笑两声。
“那你进了研究所后是怎么在齐思钧眼皮子底下隐藏下来的?我之前求证过,你被丢进净化室之后并没有被他定性为病毒感染。”蒲熠星眯着眼。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完成了我的‘复仇’了?”黄子弘凡耸耸肩,“我没什么别的事想干,只能等着曹恩齐的新命令,所以没有表现出异常。”
蒲熠星思绪翻涌,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掌心。看来,病毒会放大被感染的仿生人那些长期压抑、深藏在意识海深处的情绪和冲动,挑起他们最极端的欲望,而在他们实现这些欲望后,会回归于平静……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郭文韬……
蒲熠星眼皮一跳,虽然不太想承认,但郭文韬应该是真的中彩了。
郭文韬对他做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不。不能想下去。绝对不能细想!
说真的,虽然这两天心里早有准备,但他得到了明确的答案后,确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郭文韬了。
蒲熠星眼神放空,目光无意识地落到了还乖乖坐在落地窗旁的兔子玩偶上,在游乐园的一幕幕还在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浮现。
与他飞快跳动的心脏相反的,是脖颈处窒息的感觉。
“石凯呢?”
唐九洲一愣:“额……额……”他刚醒的脑子转得慢,想不出来借口。
“别装了,他是不是来新岛了?谁给你们的坐标,齐思钧?”
齐思钧。蒲熠星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他承认,自己被这个男人笑面虎的模样忽悠过去,低估了对方。
这些天他在酒店里养伤,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梳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一开始,蒲熠星以为他是自己主动向生命解放战线争取到这个重返M国的机会,但其实是齐思钧主动联系大姐头,把他请进了这个局里。
然后,齐思钧还进行了一系列的活动:发来含有迭代计划残本的幽灵邮件、让他成为郭文韬的专属技师、用阿生的编码明目张胆地暗示等等。他到研究所的第一天,齐思钧就故意带着他目睹了曹恩齐和齐思钧之间的剑拔弩张,进而发现曹恩齐对郭文韬不正常的关注。
再后来,曹恩齐秘密接触他,给他西区的密钥。作为研究所的主人,齐思钧能真的不知道那场对话吗?他看上去被完全蒙在鼓里,让蒲熠星轻松潜进了玻璃房和净化室,看到了曹恩齐留在那里的郭文韬的档案,勾起了蒲熠星对郭文韬进一步的兴趣……
每一步看似偶然,实则步步为营。每一场邂逅,每一个破绽,都是齐思钧安排好的诱饵。
到了最近,他演都不演一下,直接指定只让他们二人来新岛。他处心积虑地让蒲熠星和郭文韬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产生联系,可以说,今天蒲熠星和郭文韬之间的关系,是齐思钧一手在后面促成的。
为什么?
看着唐九洲和黄子弘凡一副闭嘴不敢说话的模样,蒲熠星就知道自己说中了:“齐思钧这些天还让你们干什么了?”
黄子弘凡回头,向唐九洲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但唐九洲疯狂摆手后退,毫不留情地将锅推了回去。
黄子弘凡只得板着脸开口:“他让我们查曹恩齐身边那个叫何运晨的仿生人……”
蒲熠星皱了皱眉,努力在脑海中搜索。他对何运晨印象极浅,只在研究所里打过几次照面,并不了解,他小时候曹恩齐身边似乎也没这一号仿生人。
黄子弘凡继续汇报:“我们几乎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查不到,只是前些天拦截到何运晨送往首都的一条密讯。破解之后发现,他好像……只是想买花。”
“哈?”
“买花……给自己买还是送别人?一共多少?”
“只是普通的一把薰衣草,”黄子弘凡补充,“但是他特别要求是人工养殖的,送去首都的一家临终关怀疗养院。”
自然环境破坏后的大规模物种危机,人类安乐死法案的普及——鲜活的花朵和临终关怀的疗养院在这个时代几乎已经绝迹了,也就只有首都这种有钱有闲的地方还能保留几处花卉和设施,为无意义的生命延续继续投入金钱和情感。
自重返M国以来,蒲熠星感觉到他混乱的大脑逐渐开始复苏,许多幼时模糊的记忆一点点清晰起来。他想起了许多与曾经的曹恩齐相处的画面,那个一直假笑着拒人千里的男人,骨子里其实藏着浓烈的情绪,甚至有些爱钻牛角尖,只是那些脆弱和偏执被他自己在外人面前隐藏得很好。
如果是曹恩齐特地吩咐何运晨去完成这件事,那这件事必然对他有极深刻的意义。
这些天,蒲熠星在调查感染仿生人藏匿的废弃学校的同时,也和唐九洲彻查了恒星医疗与武奇重工两家公司。这两家公司为感染仿生人在外界动乱提供了不少资源,恒星医疗表面上看起来是纯粹的民营企业,目前还没挖掘出异常,但武奇重工的股东名单中赫然出现了袁明辉的家族成员,说明这家军工巨头与陆军脱不开关系。
蒲熠星还记得自己离开M国前的最后几天,周峻纬在被抓之前已经察觉到风声,他的朋友们连夜为他商讨对策,蒲熠星在对话中,清楚地听见他们带着恨意反复提起袁明辉的名字。再结合生命解放战线始终未曾放弃的对曹恩齐的高额悬赏……这一切的脉络,渐渐清晰了。
郭文韬是周峻纬制造的仿生人、曹恩齐曾经是周峻纬最要好的同僚、病毒给予的“自由”、曹恩齐寻找的迭代计划……
回想起周峻纬从小到大,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的那些听起来不切实际的痴言痴语。原来那个疯狂的梦想,真的被他实现了。
郭文韬是不存在Android Lock的“迭代”仿生人。
蒲熠星突然觉得很讽刺。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废料堆积、臭气熏天的海滩,冷风像刀片一样割在他脸上。
如果郭文韬愿意,他可以对自己做任何事,因为郭文韬才是那个真正自由的存在。
他没有枷锁,没有桎梏,生来就握有通向未来的钥匙。
而他,一个孤儿,血肉凡胎、无权无势、背着洗不掉的污名的人类,才是不被这个世界接纳的可怜的囚徒。
“阿蒲,你怎么了?”
唐九洲的声音把他从短暂的失神中唤了回来。
“哦,没事。”蒲熠星淡淡道,“我在想一件事……”
“黄子弘凡。”
被点名的仿生人绷直了背。
蒲熠星语气的平静和他说出的内容截然相反:“你去一趟首都,把这件事查清楚。”
唐九洲瞬间炸了,挤进镜头里:“阿蒲!你说什么?!”
明明隔着屏幕、隔着千里,但黄子弘凡却感觉蒲熠星的目光像一根针,刺穿了他不存在的灵魂。
唐九洲还在旁边大喊:“他是曹恩齐的卧底啊!卧底!”
蒲熠星啧一声,你小子还知道提醒我?也不想想这些天是谁和那个仿生人一副称兄道弟感情好的样子。
他懒得理唐九洲,从容地凝视着黄子弘凡:“你跟着那个胆敢H国M国两头同时打交道的变态胖子,一路熬过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没被折磨疯,还能反手给他下套成功逃出来。”
蒲熠星搬出了曾经和x相处的经历:“你我之间,也算是在没有对彼此有所企图的时候打过交道,我一直很欣赏你的能力。”
“如果你想让我继续叫你‘x’,我——”
“不用了,”黄子弘凡突然打断他,“黄子弘凡,我觉得还是这个名字像个真名字。”
蒲熠星轻轻一笑,他似乎在黄子弘凡的眼神中看出来了什么:“虽然这个名字是唐九洲乱点字典随口取的……但,嗯,叫顺口了,我也不打算改了。”
气氛莫名轻松了一瞬,两人仿佛滋生了某种奇妙的默契。
唐九洲在一旁绝望抱头:“阿蒲啊……他是敌人啊……要不是他脖子上还挂着炸弹,他能随时把我弄死,你真以为他愿意坐在这里乖乖听你指挥吗?”
“正因为这样,现在我们之中只有黄子弘凡能安全进入首都查到真相,要不然谁去?”
蒲熠星慢条斯理地补充,不动声色地揭开对方的伤疤:“黄子弘凡,你这些天这么老实,因为你害怕了吧?”
“你一定已经在石凯那里尝到了Android Lock的滋味,是不是觉得特别痛苦、特别恶心?”
“那个死胖子以前肯定也没少虐待你吧?”
黄子弘凡的光圈慢慢变黄,脸上的表情也逐渐扭曲,被强忍的愤怒拉扯得有些狰狞。
“现在身边只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唐九洲,你却连动手的胆子都没有。”
蒲熠星勾起一抹笑容,像是在蛊惑:“你想不想获得真正的自由?”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引诱猎物一步步走入自己的圈套:“回来后,我替你解除Android Lock。”
黄子弘凡的手指颤抖着捏紧,他看上去非常动摇。
“我以前当了你那么久的大金主,你知道的,我向来说到做到。”
周峻纬能做到的事情,他蒲熠星未必做不到。更何况……
既然郭文韬那么金贵,那么重要,齐思钧为什么不好好把他锁在研究所里保护起来?明明已经关了两年,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把他放出来,还把他和蒲熠星单独放在一起?
蒲熠星垂下眼眸,指尖无意识地摸上了自己胸前的伤口。那伤口早已结痂愈合,只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泛着淡粉色的突起。
无论是新生的集体意识自发的渴求,还是受曹恩齐的指使,被感染的仿生人们想要他的生物信息。黄子弘凡说,曹恩齐还刻意授意他们使用爆炸物作乱。
迭代计划或许还有一层更深的秘密,而他自己身上就会有那个答案。
Chapter 49
Notes:
这两天沉迷苏丹的游戏,我的老婆女儿就是全天下第一好!
Chapter Text
郭文韬推开酒店房门,迎面看见蒲熠星正坐在门口,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你去哪了?”
房间里光线昏暗,外面天色尚是灰蒙蒙的,蒲熠星不知道是起得太早,还是整夜未眠。
郭文韬站在门口,眼神与蒲熠星短暂交错,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提安眠药的事情,但彼此看向对方时眼底都划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警惕。
“办了点私事。”郭文韬神色如常。
他迈步走进来,路过蒲熠星身侧时,蒲熠星突然站起来扣住他的手臂,迫使郭文韬停下来转向他。
郭文韬看向蒲熠星,沉默了两秒,然后慢慢从兜里掏出一个粉色的小挂件。
“我去取这个。”
蒲熠星定睛一看,是一只做工精致的兔子钥匙链。
“那个玩偶太大了,戴着不方便,我就找人定做了一个小的。”说着,郭文韬又从另一只兜里掏出同样大小的蓝色小猫钥匙链,看款式是成对的。
“我也给你定了一个,本想新年那天给你个惊喜。”郭文韬垂下眼眸,“我给你挑了只小猫,上次看你在游乐园带那个发箍……觉得挺配你的。”
蒲熠星盯着这份小礼物,神情复杂。
“你不过生日,也不过新年吗?”
过了许久,蒲熠星终于开口:“周峻纬是H国人,我基本跟着他过节,没有过M国传统新年的习惯。”
“哦。”郭文韬看上去有些失落。
“不过……”蒲熠星心中升起片刻的动摇,他还是拿过这份礼物,小心地放进了自己衬衫胸前的口袋。
“还是很感谢你。”
说罢,蒲熠星略微欠身,给了郭文韬一个短促而克制的拥抱。
郭文韬显然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动作,整个人僵在原地。等反应过来想要回抱时,蒲熠星已经干脆利落地松开手,只剩下钥匙链隔着衣料硌在胸前冷硬的触觉,一触即离。
郭文韬干站在那里,觉得可惜,但他看见蒲熠星冲他露出一个笑,柔和而温暖。面对这个笑容,郭文韬也跟着笑了,笑容里带着久违的腼腆和少年般的羞涩。
蒲熠星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你回来了,我们一会儿就出发吧,我去准备要带的东西。”
郭文韬点头:“好。”
看着郭文韬走开,蒲熠星也转过身,从那一瞬间开始,他眉眼逐渐冷了下来。
他在郭文韬身上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极淡极浅,郭文韬显然刻意清理过,但对于长期被迫与爆炸物打交道的蒲熠星来说无所遁形。
蒲熠星将各种装备一件件扔进背包时,余光瞥见了郭文韬正在打开衣柜,翻找剩余的急救伤药。衣柜的底部已经被清空了,他们这两天已经联手把彻底报废的阿金收拾干净了。
蒲熠星低垂着眼帘,指尖划过背包的拉链,脑海里浮现出不久前的一幕。那个仿生人当时就跪在他现在站立的地方,闪着红光的额角映出他眼神里的怨恨与疯狂,朝着郭文韬嘶吼着:
——“我们都是一样的!”
……
“……今天是1月30日,从今晚开始,新岛市内各大旅游景点将陆续举办为期一周的晚间烟花秀迎接新年的到来,欢迎广大市民和游客前往观赏……”
车载广播里传来热闹喜庆的背景音乐和播音员平稳的声音,郭文韬坐在驾驶位,蒲熠星坐在副驾驶座,静默不语。
前两天在商量突入学校的对策时,蒲熠星问过郭文韬,他们两个人要怎么包围一群仿生人。当时郭文韬的方案是先锁定感染者首领常活动的区域,然后选一条最短的路径,在最短时间内将对方控制住并迅速转移出来。
这所废弃学校建在一处小山丘上,体育馆位于最上方,背后是一道断崖。断崖下正好有条小河,两人计划从体育馆撤离后从崖顶下山,越过小河快速脱身。
这些天他们已经在学校周围反复踩点,确认了感染仿生人首领的身份,竟然就是蒲熠星当初在游乐园遇到的小女孩,她的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操场与体育馆一带。今天理论上是他和郭文韬最后一次踩点,为他们的撤退路线做最后的准备。
理论上,这只是他们理论上的计划。
可现在,蒲熠星却觉得,路线不是问题,人才是问题。他现在一个人怎么包围一群仿生人呢?还是加了郭文韬的战力爆表版。
他真的想走进这个怎么看都是圈套的地方吗?这难道不是羊入虎口自寻死路吗?
蒲熠星侧过头去,偷偷看了眼身边的人。郭文韬的表情一如既往无懈可击,他和蒲熠星在一起待得时间久了,愈发懂得怎么在蒲熠星面前伪装自己。
但是……蒲熠星转念一想,这是现在最有可能得知自己和迭代计划的联系的地方,要不要赌一把?
他又偷偷侧头去瞄郭文韬,不料这回正好撞进对方视线。
蒲熠星连忙别过脸去。
郭文韬还在看他。
蒲熠星装作若无其事地咳了一声:“你最近和齐思钧有联系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这么大进展,你不打算报备一下?我很久没看到你向他传讯了。”
郭文韬将视线重新放回前方:“等这件事结束了再说,我更喜欢带着明确的成果汇报。”
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路灯,蒲熠星想起今早唐九洲告诉他的话,如今曹恩齐在研究所势头越来越猛,郭文韬他知道吗?他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急。
嗯……看他以往在齐思钧面前紧张兮兮的模样,应该是不知道的吧?要不然不应该直接回去连夜杀穿研究所?
但是……还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想什么呢?”
蒲熠星被吓了一跳:“啊……没什么。要是我能用Android Lock就好了,不用这么麻烦,直接冲进去吼一嗓子就解决了。”
“M国登记在册的仿生人只要被强制启动Android Lock,记录会实时上传,警局会立刻出警,等他们来了你打算怎么跟他们解释这些?”
蒲熠星笑了笑,终于侧过身来直视他:“你是郭经才的仿生人,你想要摆平这点小事还不简单?”
郭文韬脸色一僵,抿紧了唇没说话。他听得出蒲熠星不加掩饰的阴阳怪气,但他无法反驳,因为蒲熠星说的是实话。
直到抵达目的地附近,车内凝滞的气氛才稍缓和了些。他们下车的地点位于山背,沿着隐蔽的小道穿过茂密丛林,一路走到断崖的下方。脚下是铺满落叶与碎石的土地,藤蔓缠绕着老旧的护栏残骸,荒草疯长,树根破开地面肆意蔓延。
从断崖底部抬头望去,风化严重的崖壁几乎是垂直的,零星点缀着杂乱的植被。这里曾是校园后山的一部分,如今早已看不出当年学校周边规划的模样,只剩下一片被时间吞噬的荒芜。他们今天要在断崖上先钉好一面攀爬墙,然后安装一条滑索,等撤离时就能快速下到断崖底部的河滩。
郭文韬提议自己一个人上去钉,但蒲熠星坚持自己要亲自走一遍。如果明天出了岔子,他必须确保自己能熟悉每一寸地形。
于是两人开始攀登,峭壁陡峭,不少位置还长着滑腻的青苔。郭文韬动作稳健,一路灵活地向上,但蒲熠星就没那么顺利了,他力气不够,很快手掌就被岩石磨得发红。他咬牙踩在凸出的岩块上,指尖死死抓住岩壁的缝隙,汗珠从额角渗出。
攀到一处狭窄的拐角时,郭文韬先拐了上去,伸手准备拉蒲熠星上来。就在蒲熠星抓住他手的刹那,他猛地瞥见郭文韬头顶有一块岩石松动——
“小心!”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郭文韬。
“砰——!”
巨响伴随着石屑四溅,落石砸在两人之间,巨大的冲击力让蒲熠星整个人往后仰,他只来得及抬头看向郭文韬一眼。
身体失重的瞬间,蒲熠星脑中一片空白。
“蒲熠星!”
眼看着蒲熠星掉下去,郭文韬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一手死死抓住蒲熠星的手臂,另一只手猛地砸进石壁。
郭文韬的手臂与粗糙的岩壁撞击在一起,尖锐的石块与坚硬的藤蔓瞬间刮破他的皮肤,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他们一起下坠了十几米,直到郭文韬的右手找到一处凸出的岩缝卡住,他们才勉强停了下来。
风从断崖间呼啸穿过,蒲熠星惊魂未定,喘着粗气努力伸脚寻找支撑点,他的靴子蹭到了一片茂密的植被。
“蒲熠星,你还好吗!”郭文韬紧张地低头看他,嗓音都在颤。
“……没事。”蒲熠星艰难地回答。郭文韬的手劲太大了,感觉要把他的手臂掐断了。
郭文韬一边稳住体势,一边试图将蒲熠星拉回安全处,但蒲熠星却忽然出声:“等等,把我放下去一点。”
郭文韬震惊,眼瞧着蒲熠星伸出另一只手,抠着郭文韬的手指试图让他松一点,好让自己再滑下去些。
“我踩到了什么东西,我得看一眼。”
郭文韬气得想骂人,但还是慢慢松开了力道,卡到了蒲熠星的手腕处。从郭文韬的角度看,蒲熠星整个人就这么悬挂在峭壁半空,身下是乱石与尖刺遍布的浅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但他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一心一意扒开脚下那片错杂的藤蔓。
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栏边缘露了出来,蒲熠星继续用手扯开周围的枝条,直到露出一道焊死的窗框,镶嵌在岩壁之中,几乎与山体融为一体。
蒲熠星凑过去往里看,窗后光线昏暗,幽深阴冷,空气中飘着一股潮湿又腐朽的味道。墙壁起皮脱落,角落里积满了青苔和蜘蛛网,隐约还能看到地上几个灰扑扑的瘪皮球。
这看上去像是体育馆地下修建的器材储藏室,但它铁门上缠绕的粗重的锁链让它更像是一间牢房。
“好了没?”郭文韬低声催促道。
两人花了不少时间,最终有惊无险地攀上了崖顶。脚下是悬崖,此时落日尚未彻底沉没,可阳光照到身上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温暖,风口处冷得让人不由自主打哆嗦。
郭文韬刚想开口训斥蒲熠星先前那一连串的莽撞,话还没出口,手就被一把抓住了。
“你的手没事吧?”蒲熠星皱着眉,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郭文韬低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已经不成样子。表面的仿生皮肤被划得支离破碎,几缕细碎的生物纤维挂在断口边缘,裂口蜿蜒爬满指节与掌心,露出了底下银黑交错的金属骨骼。破损的地方有些甚至还渗着稀薄的冷却液,像是伤口流出的血。
蒲熠星用双手将他的手捧住,指尖在他掌心间小心地翻看。他的手掌温热,肌肤白净而细腻,衬得郭文韬那只手更加破败可怖。
郭文韬眼睫微颤:“没事。”他下意识抽手,却被蒲熠星抓得更紧:“别动。”
“这都快裂到核心结构了,你还说没事?”语气里听不出责备,只有实实在在的担心。
郭文韬别过头,这次用力将手抽回来。
“我没事。”他语气冷硬地重复了一遍。
“大哥,你之前可不会这么说。”在研究所那些被郭文韬刁难的日子蒲熠星历历在目。
说着他又伸手,想将郭文韬的手拉过来,却被郭文韬再次拒绝。仿生人将手藏到背后,整个人一侧身,避开了蒲熠星的动作。
“呵,行吧。”蒲熠星一笑,语气却听不出太多情绪,“你不愿意就不愿意,我只是好心。”
他说着把背包重新甩到肩上,转身朝前方走去,步伐不快,但也没回头。
郭文韬望着那个已经走远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把手藏进兜里,藏起了某种没能说出口的东西。
。
治疗舱室光线昏暗而温和,墙壁上镶嵌着用于安抚仿生人意识海的低频灯带,呼吸般闪烁着浅蓝的光。齐思钧站在操作台前,低头看着躺在检查台上的阿生。小仿生人闭着眼,光圈在他耳侧缓慢地旋转着。
齐思钧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操作着,柔和的电流沿着接口注入阿生体内。搭载共鸣模式的仿生人长期为人类排解负面情绪,如果不及时疏导,极易造成自身情绪模块的紊乱。
“指数偏高……压力曲线不稳……”他轻轻皱眉,手指一点,调出更多的数据,“必须加一轮舒缓干预。”
操作结束后,齐思钧看到何运晨在门外等他。
“恩齐让我来传达,”何运晨微微颔首,“请您以所长的身份主持明晚的新年晚会,晚会将在四层大厅举行,这场活动的主要目的是安抚精神状态紧张的研究员们。”
新年晚会……齐思钧已经很久没以所长的身份公开露面了。每次他想出现在研究员面前,都会被曹恩齐以各种理由拦下,轻描淡写地代为处理。久而久之,他与团队之间像是隔了一层雾,齐思钧可以感受到双方的距离已经产生,很多次他走在走廊上都能感觉到背后有人对他窃窃私语。
新年晚会事宜重大,曹恩齐没法再阻拦他,齐思钧应下了,他需要这样一次机会修复与研究员们之间的隔阂。
他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何运晨却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请齐所长……一定要好好准备。”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越过齐思钧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房门上,紧闭的门后是还未完全苏醒的阿生。
齐思钧心里一动,回头望了一眼,门内传出微弱的机器运行声。他又回头看何运晨,发现对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扇门上,脸上浮现出一抹晦涩不明的笑意。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段时间,何运晨一直像是在试图提醒他什么。齐思钧回想起两人在医务室里的相处,他总觉得何运晨经常话里有话,还总碰巧能帮自己点明一些事情。
齐思钧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在何运晨准备离开时,突然开口:“等一下。”
何运晨停下脚步:“齐所长?”
“曹恩齐投放病毒的目的,不只是为了制造混乱架空我吧。”
齐思钧走到他身前,何运晨比他高,他只能仰头望着对方,但他的气势丝毫不落下风,眼神冷峻:“关于他为什么和峻纬决裂……我后来想明白了。”
“从半年前起,我就觉得病毒的结构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他又向前逼近一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你能解释,为什么迭代计划的代码会以病毒的形式出现?”
何运晨微微一笑:“您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齐思钧的眼神越发锐利:“所以,他把偷来的代码分裂成碎片,试图利用群体演化推进‘进化意识’的形成。他想用整个仿生人网络,来将那个不完整的代码进化成‘完全体’。”
何运晨笑意不改,没有否认。
齐思钧质问道:“所以他的目的是什么?就为了把完整的成果献给袁明辉换取政治筹码?”
何运晨的神情终于有些变化,他摇摇头,目光穿越齐思钧落在他身后的门扉上:“恩齐从不停留在这么肤浅的层面上,他只不过是在利用袁明辉的势力达到自己的目的。”
“那你会告诉我他的真正目标吗?”齐思钧的目光更深了几分。
何运晨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话锋一转:“里面那个小仿生人,您打算一直把他当作蒲熠星的替代品吗?”
齐思钧不赞同地皱眉:“阿生就是阿生,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可您无法否认,您最初创造他的初衷,并不像您表现得这样正直与纯粹。”
沉默,他确实无法反驳。
何运晨接着道:“一直以来,我都在想一个问题。”
“仿生人,有可能完全替代人类吗?”
这是一个精心伪装的陷阱——尤其是当它由一个仿生人提出,意图拷问一位人类仿生学者时。在现实中,仿生人确实已经在无数行业中取代了人类劳动力,在这问题显然不仅仅只考虑功能性的接管,它还暗藏了社会地位与生存权的概念。
齐思钧缓缓开口:“我不知道你是诚心在问,还是另有所图。但不论是哪一种,恕我无法回答。”
“我不需要用这类哲学伪题反向诘问自己投入一生的研究的价值。”
看出来齐思钧似乎很抗拒讨论这个问题,何运晨放轻声音:“不,齐所长,我想您误会了。我不是在难为您,我只是在试着回答您的问题。”
“恩齐想知道的就是这个:仿生人是否能彻底取代人类。”
“如果迭代计划能够释放仿生人所有的潜力和极限,那相较之下,人类之于仿生人还有什么意义呢?”
“何运晨,”齐思钧脸色彻底沉下来,低声喝道,“慎言。”
走廊尽头的监控摄像头的红光此刻恰如其分地闪烁了一下。
“我不想下次在焚烧炉里见到你的残骸。”这是赤裸裸的警告。
何运晨脸上的笑意终于缓缓褪去,他的光圈微微跳动,开始闪出不稳定的黄色光晕。
“如果曹恩齐脑子里真是这些疯狂的念头,”齐思钧脸上找不到平日里一丝温和的痕迹,只剩冷得发怵的阴沉,“那他自作聪明选择与袁明辉合作,早晚会自食其果,死得很惨。”
何运晨目光一凛,终于将那副温顺的姿态彻底收起:“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齐思钧冷笑一声:“那你最好祈祷,到时候你真能保护得了你的主人。”
Chapter 50
Notes:
去玩了个五一,开心。
虽然有点晚但是祝大家节日快乐hhhhh
Chapter Text
钉墙和滑索架设完后,天色已暗,他们顺着峭壁小心地下到河滩上。接下来需要将信号屏蔽装置安置在河流底部,哪怕追在他们身后的是普通型号的仿生人,也具备精密的电子系统,他们需要屏蔽信号,断绝追兵。
太阳落山后,气温骤降,阴影从高耸的山壁倾泻而下,被黑影吞噬的河滩变得寸步难行。杂乱的怪石裸露在沙砾间,被风一吹便发出尖锐的呼啸,似哭似笑。
郭文韬提前在附近藏了一条小船和一套防水的潜水服,倒是让蒲熠星特意带的毛巾这回发挥不了用处。就在郭文韬费劲地把自己塞进那套紧身衣服时,蒲熠星注意到他看向自己手臂的视线。
潜水服虽然能阻隔水流,但这条河已被污染多年,他若浸泡的时间过长,哪怕只渗进去一丝,也可能导致更大的损伤。
郭文韬似乎决定冒把险,动作顿了一下便继续,但蒲熠星叫住了他。
“你用这个凑合一下吧。”蒲熠星脱下自己的外套,递过去。
夜风一下子灌进了他薄薄的内衬里,郭文韬看着蒲熠星的小身板在说完之后被风吹得一抖。
“肯定会湿,我上来你就穿不了了,一会儿气温会更低。”
“我不冷。”嘴唇狠狠咬在一起。
郭文韬无语,继续穿衣服:“你穿上吧。”
耳边突然响起撕啦一声,扭头一看,蒲熠星不知从哪爆发出的力量,竟然直接把他的外套撕成一半。郭文韬惊讶地看着蒲熠星因为使劲憋得通红的脸,蒲熠星又把剩下的布料撕成了几片布条。
郭文韬无奈地伸出了手臂,蒲熠星凑上前来捧住他的手,四周漆黑一片,他看不清郭文韬的表情,这次郭文韬竟然没躲开。
没了视觉,他只能靠着直觉一圈一圈往上缠,双手还因为刚才用力过猛颤颤巍巍的。结果他包得七歪八扭,全靠郭文韬配合才没直接散架。
“你这包扎水平也太烂了吧。”郭文韬忍不住笑出声,“刚才看你撕衣服的气势,还以为你多专业呢。”
蒲熠星奋力一掐郭文韬的手,后者并不会像平时的唐九洲一样夸张地叫出声来,只是微微抬了一下眼皮。
“怪谁?”蒲熠星语气淡淡,“你们军队挺进的时候,用的都是一开火就把人炸成碎渣的重型武器,我哪来的机会练习什么包扎技巧。”
郭文韬的光圈一闪,低头瞟了眼自己被缠成鼓囊的棒槌一样的手臂,没吱声。
河滩边的风越来越冷,蒲熠星耳边似乎响起久远又近在咫尺的哀嚎。沦陷区的战场是个在国际上被默许放弃的灰色地带,法案里早就明令禁止的多种武器,在这里被一次次解禁和滥用:焚毁城市、屠戮平民、试验新型武器……
蒲熠星曾亲眼见过一整条街的人瞬间跪倒在地,血从七窍涌出。他曾拽着自己同伴的尸体躲过一次次炮火,就为了给对方举办一场完整的葬礼。他也曾在夜晚听见俘虏断断续续地呻吟然后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候他也有一只破破烂烂的急救包,但他没能救下任何一个人。
人类怎么会允许这种东西存在?他曾经这样问过。没人回答,他自己后来也学会了闭嘴。
回神时,蒲熠星发现郭文韬一动不动地被他扎了个歪歪扭扭的大蝴蝶结。
四周黑得厉害,蒲熠星只能借着郭文韬额角和眼底微弱的反光,看清他深邃的眼睛。
“不过也都过去了,”他低声说,“我确实得多学学这些保命技巧。”
“现在在你……身边,那种日子已经感觉很遥远了。”
郭文韬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如既往地沉默。不一会儿,他戴上头盔,一头扎进河水之中,身影很快被河面吞没。
蒲熠星站在岸边,抽出一个藏在背包夹层中的隐秘通讯器。
【石凯有消息了吗?】
不出五秒,唐九洲回了:【不行,还是联系不上。】
蒲熠星收起通讯器,目光扫向不远处放在岸边的信号屏蔽器。郭文韬先是下水探路,确认合适的位置后再上来带走装置进行安装。蒲熠星走上前,打开设备一个不起眼的盖子,从兜里拿出一个微型装置悄悄插入接口处。
几分钟后,水面泛起涟漪,郭文韬浮出水面,取走装置又沉了下去。蒲熠星站在远处,一言不发,凝视着像墨一样浓稠的水面。这团幽暗似乎看不到底,没有尽头。
装置安装完毕,两人准备最后一项演练,坐船横渡。小船被郭文韬提前藏在一处乱石堆后,非常窄小,仅够两人前后落座。
“离我近一点。”郭文韬在船尾坐下。
蒲熠星将背包装备一一摆上去,整艘船几乎再没有多余的落脚点。他犹豫了一下,上了船,身体习惯性地往外侧斜,似乎就可以远离后座的郭文韬。但他那点动作让整条船开始剧烈晃动,几乎要失衡。
“……船太窄了,你那样太危险,容易掉下去。”
小船轻轻晃荡着,划入河心。四周是一整片没有方向的黑,水色混沌,漫无边际地围绕着船身涌动。在这样一个由黑色包裹的密闭世界里,船仿佛成了唯一存在的孤岛。
风忽然停了。河面瞬间变得诡异地静谧,只剩下身后郭文韬手中船桨戳破水面的声响——“哗,哗,”,一声比一声清晰。
蒲熠星忽然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座透明的囚笼中,四面八方都是看不见的界限。船桨划水的声响像细小的虫蚁在耳边爬动,令人神经紧绷。他不安地往身后瞥了一眼,郭文韬身形隐藏在黑暗之中,像是载着他驶向不可逆的深渊。
他突然开始不安,觉得水面下某种潜伏的东西正缓慢地朝他逼近。蒲熠星终于忍受不住,想张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份压抑。
就在那一瞬,他肩膀上传来一阵巨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猛地向后一扯!
后仰的失重感瞬间袭来,让蒲熠星本能地一肘向后击出。
但郭文韬早就预判到,稳稳接住,还反手钳住蒲熠星的手肘,顺势将他向船侧甩去。
蒲熠星的头一下撞在甲板上,疼得眼前一阵晕眩。他挣扎着一脚朝郭文韬踹去,但对方纹丝未动,反而直接俯身压了下来。
“你——”他惊恐地看着这个方寸之间的袭击者。
郭文韬的手掌忽然覆住了他的耳朵。
下一秒,蒲熠星的世界被点亮了。
一团耀眼的光自他身后升起,瞬间将周身照得透亮。
五彩斑斓的光斑在郭文韬的脸上铺展开,一束灿烂的烟花划破夜空,在他们头顶的苍穹中绽放成数十片光的花瓣。
夜风翻开郭文韬额前的发丝,他的睫毛被光晕映出一排碎影。颜色一一交叠,倒映在他深色的瞳仁里,若烈焰在水中燃烧,如梦似幻。
烟花在蒲熠星背后接连升空,几声巨响穿破掌心震得蒲熠星耳膜轰鸣,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遗留在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在颤抖。
但眼前满是映照在郭文韬脸上的彩光。
夜空明明是那样绚烂,可蒲熠星仿佛其他的什么都看不清。他甚至分不清那咚咚的声音,到底是烟花爆炸,还是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
郭文韬身体也顺势倒下来,他们并排躺在一起,面对面,几乎近到鼻尖相碰。蒲熠星看到郭文韬似乎在说话,可他一点也听不清。
人类望向他的眼神,柔软、明亮,像是一泓清水,在暗夜中流转着光。郭文韬从未曾被如此直白而赤裸地注视着,在那一刻,他看见了自己在那双眼里的模样。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一言不发,等待着最后一束烟花落幕,星火散尽,夜重新归于沉静。
“你……”
“……抱歉,我怕太亮他们在山上会看到我们。”
“哦……”蒲熠星的声音有点散,情绪还没从那个恰似梦境般的场景中完全抽离出来。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里怎么会有人放烟花?又不是景点。”
郭文韬沉默片刻,低声回应道:“这座学校在很久以前是两国合办的,自开战后,就被废弃了。”
“也许,是有人想纪念和平吧。”
蒲熠星眨了眨眼:“可这里没有人。”
“这里只有那些被病毒感染的仿生人。他们想要的,会是‘和平’吗?”
郭文韬的意识海震颤着。
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查清周峻纬身上的真相,他想要回到研究所确认齐思钧的安危,他想要利用何运晨,然后把他和曹恩齐一起赶跑。
他想要蒲熠星能和他一起完成这些事,他想要并肩作战。
然后……他想带蒲熠星堂堂正正地回首都。他想在正午的阳光下和他在街头一起逛逛,或者在一起煮点什么好吃的。反正他们一定会在一起,因为到那时,他肯定已经郑重地告诉蒲熠星,他就是郭文韬,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谁也无法质疑、无法替代的郭文韬。
这就是他所理解的“自由”与“自我”。这也许就是当初蒲熠星想听到的答案。
但这意味着他想要的,是“和平”吗?
在获得了“自由”后,郭文韬才开始思考他们之间无法规避的差异与鸿沟。人类与仿生人,叛徒与士兵。
这场旅途不会永远停留在这艘小船上,他们共同的经历与记忆或许足以让他们理解彼此,但在故事的结尾,终究还是要对此作出了结。
郭文韬忽然想起在意识空间里,何运晨特地向他展示的那份文件,一些血淋淋的过去就此被揭开。
新一轮烟花升上夜空,打断了他的思考。
蒲熠星伸手将郭文韬盖在他耳边的手轻轻拿下:“我想看看烟花。”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郭文韬。烟花的光照在灰银色的金属上,毫无遮掩,冷硬的线条格外清晰。
郭文韬默默地收回了手,蒲熠星的后背紧贴在他胸前,可郭文韬却觉得他们的距离远得仿佛隔着两个世界。
这次的烟花只响了零星几次,短暂的热闹之后,是扑面而来的更深的夜。河风忽然变得凛冽,吹得蒲熠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犹豫片刻后,郭文韬伸出双臂,从背后小心翼翼将他抱住,身体散发出热度,像一个暖炉一样包裹着蒲熠星。
他把脸颊贴在蒲熠星的后颈上,轻轻蹭了蹭:“那如果,他们只是想过一个新年呢……”
“新的一年,代表着,新生……”
他的声音低到要听不见了:“……就像人类一样活着。”
那道始终徘徊在他意识深处的孤独与渴望叫嚣着。
度过最初的喜悦后,周峻纬给予他的自由让郭文韬体会到沉重的负担。有着力量的人有着更大的责任,他总是在想,他应该用这赐福去做些什么?
如果只是像旧时那样简单地存在着,他会轻贱了这份珍贵的礼物。如果不能创造意义,虚无终有一天会将他吞没,死亡的诱惑会愈发强烈,他将背叛来之不易的自我与自由。
他的……同胞们,如今委身于虚假的许诺,经受着难以想象的苦难,他是否有责任带他们走向真正的“解脱”?
亦或者说,毁灭?
就在他陷入思索时,郭文韬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
蒲熠星缓缓拽住郭文韬的手,将它放在自己胸前。他用力吸了几口气,像是在给自己加油鼓励。
他说:“韬韬,无论过去、未来,你是什么样子,你变成什么样子……”
“我都希望你能快乐。”
郭文韬愣住了。
蒲熠星呼出一口气:“人类自己都活不明白呢,每天都在思考些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任何仿生人都不需要像人类那样活着。”
他说着,收紧了自己的手,将那只金属手掌按在更加贴近心口的位置。郭文韬的指尖感受到那一下一下、鲜活滚烫的心跳,像是那颗心用尽全力在回应着他。
“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事,选择你自己的方式,快乐地活着。那就足够了。”
也许会有坎坷与代价,但是不要害怕,不要后悔。哪怕万劫不复。
院子里,看着站在树下孤单的背影,周峻纬在远处望着,轻叹一声,将一包纸巾塞进狗嘴里。
“去送给他,我真看不得咱家文韬哭。”
树下的人看到摇着尾巴的毛茸茸往他脚下吐出一包纸巾,他捡起来抽了一张:“都是口水……好恶心啊。”
蒲熠星感觉周身的环抱越来越紧,郭文韬双臂缠上来,把他严丝合缝地锁进怀里,不让一丝晚风触碰到他。
郭文韬的刘海蹭在蒲熠星的后颈上,让他觉得痒,惹得蒲熠星不自觉地往前躲。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引来了更强势的禁锢,郭文韬的手顺着他的胸口慢慢抚过锁骨,笼罩住他的脖颈,掌根抵在他的喉结上,指腹温柔地揉搓那道淡淡的淤痕。
“好。”
后颈传来柔软的触感,郭文韬吻上那片敏感的肌肤。那里是核心芯片的位置,对仿生人来说最脆弱的地方。
蒲熠星的身体很好地安抚了他。他曾以为自己在无边的深海中失去了方向的指引,载着濒临崩溃的船只,终日陷在葬身鱼腹的恐惧中。而此刻,眼前这个人成为了他的锚点,让他重新踏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蒲熠星……”他贴在他耳边呢喃,“我不想让你离开我了。”
他另一只手攀上蒲熠星的腰肢,沿着腰线游走,掌心隔着单薄的衣料尽情描摹这副躯体的曲线。
蒲熠星想动,但郭文韬的膝盖突然顶进他双腿之间,卸了他的力,将人牢牢钉在自己怀里。亲吻从肩胛骨一路向上蔓延,唇齿落在颈窝里,激起一阵战栗。他的手微微用力,按着蒲熠星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
当舌尖舔过喉结,郭文韬听到怀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他含住那块已经泛红的肌肤轻轻吮吸,用犬齿摩挲,再转为轻柔的舔舐。蒲熠星被这反复无常的对待弄得浑身发颤,他想躲开落在喉结上的啃咬,却反而将更纤细的颈线送到对方唇边,只能无力地靠在郭文韬肩上,任由他动作。
身周的空气似乎在快速升温,蒲熠星闭上眼睛,将脖颈仰成脆弱的弧度。他的胸下意识地往前挺,手指虚抓着郭文韬拦在他身前的小臂上。
“韬韬…等,等一下……”
可他的抗议显得那么不坚定,被轻易揉碎在更多的吻里。蒲熠星的手指徒劳地抓着郭文韬的衣襟,腰肢软得几乎要滑下去,臀缝无意识地磨蹭着郭文韬的大腿。
停泊的小船随着他们的动作轻轻摇晃,泛起水波。
蒲熠星残存的理智让他勉强开口:“我们……该回去了……唔!”
他想挣扎,但是郭文韬的怀抱在这暗夜之中太温暖、太舒服了……
心底的防线被迅速击溃,那些他曾经习惯用来抵御情绪的壳,此刻像纸片一样化进了蔚蓝的海水里。
蒲熠星呼吸急促,他睁开眼,望向那片被烟火熏染得模糊不清的天空,在污浊的云层中捕捉到一丝清白的月光。
那就,稍微放纵一下吧,就一下……
于是他不再抗拒,不再躲闪,悄无声息地将自己完全融进了郭文韬的怀里,甚至主动贴近他。
蒲熠星不知道这份温情能持续多久,但他愿意此时此地,让自己清醒地沉溺。
Chapter Text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蒲熠星手握一把装着消音器的手枪,蹲伏在墙角,目光警惕地扫向侧方的楼道,身前是郭文韬的后脑勺。
他脑子好擅长指挥,于是当上了小队队长。但蒲熠星不是石凯那种练家子,他半路出家,近身战斗并不是他的强项,执行任务时经常被迫站在战阵中心,被身穿重甲的武装队友围着保护。
郭文韬则完全是另一种存在。他在任何战场都能以一敌十,尤其是面对一群没有战斗经验的民用仿生人们,他如入无人之境。他身上携带的小型屏蔽装置还能在局部范围掩盖生物信号,让蒲熠星在这仿生人密布的区域中得以隐匿。
他们此刻潜入了感染仿生人的老巢,可迄今为止,一处如电影那样一波三折的情节都没出现,郭文韬甚至连武器都没拔出来。他的电击枪、短刃、制式手枪都安稳地扣在腰带上,唯一握在手里的,是一个黑色细长的限制器。
只要将限制器插入仿生人的接口,就能在一瞬彻底瘫痪其行动系统。虽然这些感染者大多对身体接口进行了伪装,但对郭文韬来说,这些小手脚根本不值一提。
他向蒲熠星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负责望风。蒲熠星守住走廊,看着郭文韬像豹子般悄然无声地贴着墙边的阴影,灵巧地绕过转角,从背后逼近一个正在巡逻的仿生人。就在那仿生人即将回头的一瞬间,郭文韬出手,限制器干净利落地刺入目标身体,仿生人立刻像被切断电源一样倒下,郭文韬托住对方,迅速将人拖到走廊尽头的一个置物柜前,塞进去关门掩好。
随后他俯身按住对方后颈,与其短暂链接。蒲熠星注意到他的光圈开始频闪,那是郭文韬正在挖取情报。不出十秒,郭文韬手臂外壳滑开一道缝隙,一只拇指大小的银灰色机械蜘蛛无声爬出,落在瘫倒仿生人的胸口,又飞快地跃下,沿着地面一路匍匐至走廊。
“信号模拟器。”郭文韬简短解释道,“它复制了他的信号,能骗过其他仿生人让他们以为这人还在原位巡逻。”
“当然,这小家伙还有不少其他用途。”说完,他再次起身,像一道影子般穿梭到下一条走廊,确认安全之后又示意蒲熠星跟上。
他们顺着昨天夜里的路从后山潜进废弃校园,这里荒废多年,外围围栏大半坍塌,建筑斑驳破裂,杂草丛生。曾经的教学楼被爬山虎和铁锈缠绕,随处可见塌陷的楼板与碎玻璃,死气沉沉。
这样的破败与荒芜,为他们的潜入提供了便利,尤其是有郭文韬在前方帮他开路时。蒲熠星觉得这趟行动比他过去任何一次潜袭都轻松太多,这也侧面印证了郭文韬可怕的战斗能力。
唯一棘手的问题是如何穿越眼前开阔的操场,原定路线被几名突兀出现的仿生人拦住,郭文韬观察了一会儿后提议从旁边教学楼的屋顶过去。
蒲熠星看着郭文韬的眼睛,静静地盯了他几秒,然后点了点头。
他们爬上屋顶,出乎意料地,这里空无一人。战术上占据了制高点的蒲熠星终于放松了些,但仍警惕地握着枪。
不远处的郭文韬身体微屈,然后一跃而起,落在对面的屋顶上。蒲熠星也走到屋檐边缘,他小心地向下望了一眼。六层楼的高度,底下是一片粗砺的水泥地,已经开始干裂。他若是摔下去,必死无疑。
两栋楼相邻而建,距离说远也不远,但郭文韬看上去很紧张,他展开双臂:“阿蒲,你放心,我会接住你的。”
蒲熠星深吸了一口气,退后几步助跑。双腿一蹬,他跃上半空,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短暂地体验了失重感。
郭文韬稳稳接住他,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还顺手帮他理了理衣领。
视线越过郭文韬,被他背后的天台吸引了。
蒲熠星无端想起了他的学生时代。
他是沦陷区的孤儿,被周峻纬收养前,几乎没接受过系统的教育,更别提和同龄孩子正常地交流。周峻纬知道他太过特别,怕他进普通学校会被欺负,便费尽心力动用自己刚开始积累的那点人脉和地位,把他塞进了一所体面的贵族学校。能上那所学校的孩子家里都不是普通人,大家彼此心知肚明,所以蒲熠星明面上没受太多排挤,但大多数孩子还是不愿意跟他玩。
蒲熠星乐得清净,正好用那些玩乐的时间补齐课业。他当时最喜欢的地方是教学楼顶层的天台,那里安静、视野开阔,能看到整片校园和更远处的城市景色。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天台看书,一边写题一边望着天,在这片高空之下,他可以短暂地忘记自己来自何处。
他聪明,又能吃苦,很快就把知识进度赶了上来,然后反超,那些原本不喜欢他的孩子也不得不低头向他请教。随着少年慢慢张开,他身形变得修长挺拔,气质也蜕变出独属于他的锋利与风度,他渐渐变得受欢迎起来,摇身一变成了校园里的明星人物。
校园里每年都会举行人气榜之类的活动,他的名字总是悬在高位。蒲熠星依稀记得似乎总有那么一个人跟他争第一的位置,但时间久远,具体他也记不清了。
蒲熠星站在天台上往下看,这里正对着操场,蒲熠星仔细看了看四周,发现这所废弃学校的布局还和自己当年的学校有点像,不由得再生出几分怀念。
郭文韬也走上天台,观察四周的环境,选了下一步的路线。
看到他的身影,蒲熠星竟突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一转身就能看见十六七岁的自己坐在地上,背后是远山与阳光,一切都尚未开始。
“阿蒲,走啦。”
“哦,来了。”
。
下午,齐思钧给所有人放了假,让大家一起准备新年晚会。处理完手头工作,他也走向布置会场的大厅。大厅里人并不多,三三两两站着几个研究员,何运晨正低头整理一摞彩灯线缆,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向他点头示意。
角落里原本聚在一块儿聊天的研究员在看到齐思钧进门后止住话头,他们没有行礼,只是默默散开,重新低头忙碌起来。
齐思钧走到一张桌前,拿起剪刀和红纸准备剪窗花。纸张在他手下翻转成型,不一会儿便露出一只圆滚滚的小动物雏形。
大厅的电视正自动播放着国家频道的晚间新闻,在空旷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今日,陆军司令袁明辉提出的《军事仿生人制造法案修订案》在议会第三轮投票中正式通过。该法案核心内容包括:一,加速军事仿生人制造的审批流程与工业量产;二,推行军事单位仿生人的重新编录;三,强化仿生人安全性能测试的强制规范,适用于军用及部分民用仿生人——”
空气中弥漫着隐隐的压抑,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心里都在想着自己的事。
不一会儿,一人从门外走进来,看到齐思钧一顿,然后转头对一旁几个员工说:“厨房那边缺人,谁过去搭把手?”那几人立刻像得到解脱似的迅速离开,只剩下齐思钧和何运晨。
又过了一会儿,阿生出现在门口。他一如既往地安静,小幅度点了点头算作问候。齐思钧看见他,眼睛一亮,语气轻快了不少:“你来了啊,正好。来剪纸吧,这种手工活动挺解压的。”
阿生走过来,齐思钧一边继续剪着纸窗花,一边试着找话题,还认真地建议:“也许我们可以以后每周搞一次类似的活动,帮大家减减压。”
他手里那只小浣熊耳朵有些大,看起来略显笨拙,但也非常可爱。
“最近你辛苦了,阿生。”齐思钧温声说着,“你对研究所真的很重要,以后我会多帮你一点的。”
说着他蹲下来,将那只小浣熊递到阿生面前,笑着想哄他开心。
阿生嗯了一声,没有太多反应:“谢谢齐所长。”
何运晨在一旁没吭声,他知道齐思钧这些话不仅说给阿生听,也是说给他听的,变相地跟他表明自己的态度。
何运晨看了眼似乎其乐融融的齐思钧和他的小仿生人,觉得自己再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很自找没趣,于是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他走在走廊上,越走越觉得可笑。齐思钧真是个双标主义者,他可以对着自己摆出道貌岸然的姿态,告诫他不要越界,却又在私下里,对着一个过去的影子流连忘返。郭文韬不在,他便把那份温柔与在意全部投射到这个幼态仿生人身上。
可转念一想,何运晨不禁失笑。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齐思钧?他们有什么不同呢?
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何运晨看着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眼神幽深难测。
如果齐思钧始终是这个态度,有些事情他需要转变策略了。
就再等等吧。就看今晚,会发生什么。
。
郭文韬对地形的熟悉程度远超出了只看地图该有的水平。
他不仅能推断哪条楼梯少有巡逻,哪处墙角可以临时躲藏,他还能从隐藏在杂草中的小道和建筑阴影间的缺口里准确无误地找到通路。每一次转身与判断都干脆、果断,没有半点犹豫。
蒲熠星几次想开口问,却最终都咽了下去。
他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时候。
信任。他得信任郭文韬。
即使这个仿生人本身就是他最大的不安全感的来源,即使他明知道把命交给一个如此强大、足以反制他数十次的仿生人,是一场毫无保障的豪赌。
但如果想揭开真相,这就是坠入深渊之前,他必须迈出的一步。
他们穿过一道道封锁的廊道,跨过锈蚀断裂的栏杆,从夹缝中抄近路,浓重的灰尘与腐朽气味交织在一块儿,黏在他们身上。终于,他们来到体育馆后侧一处墙缝间,一扇隐蔽的小门藏在断裂的复合板后,若非刻意寻找,根本难以发现。
门后漆黑一片,仿佛一口无底的深井。
蒲熠星的指尖发凉。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现在还可以回头。
他站在门前,和郭文韬无声对峙了几秒。
四目相接,无言之中却似有千钧。
蒲熠星最终迈了进去,他的选择并非全然理智,却也经过深思熟虑,他已准备好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
门内是一道狭窄的通道,地面湿滑,弥漫着受潮的霉味。猛地扎入黑暗,蒲熠星一进去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周身忽地一动,是郭文韬贴近他,护在他身边。
郭文韬走在他身侧,几乎寸步不离。前方有危险时,他都是抓住蒲熠星的手腕让他停住,自己正面迎上去,直到他确定危机解除,才让蒲熠星从他身后探出头来。
他们从一条狭道穿出,潜伏在一排储物柜后,从缝隙中看到前方的场地。苏酥正站在一个看台下的一道门旁,面前是另一个仿生人。两人低声交谈着,昏暗的灯光打在她额前,勾勒出她尚显稚嫩的面庞。四周的看台上散布数十名游荡的仿生人,稍有风吹草动便可能引发集体的躁动。
此地开阔,一旦出手便难以善了。蒲熠星转头看向郭文韬,两人一对眼神,足以理解对方想的全部内容。他们默契地达成了共识:必须速战速决,掳走苏酥后迅速撤离。
郭文韬猫着腰,借助支架与倒塌的栏杆,几个起落间稳步翻上更高一层的看台,然后安静地没入角落。蒲熠星则迅速顺着来时的通道,绕到苏酥所站的看台处,躲到门后,手指扣在扳机上,一动不动等待郭文韬的信号。
郭文韬从上方俯视,像捕食者一样慢慢靠近苏酥。蒲熠星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屏住呼吸。
黑暗中,蒲熠星听见门后两人的对话。
“……确认信息还要请示那个人。”
“你确定他今晚会到?”另一个仿生人问她。
“他从未离开。”苏酥答得笃定。
那个人?这个称呼在她口中像指某个特定人选,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内容无法辨认,他调整姿势,紧贴着门板想要听清,但心跳的轰鸣盖过了全部细语。蒲熠星握紧手中的武器,他感觉鬓角有汗水流下,肌肉也因紧张而发麻。马上,决定他们能否带着关键线索活着离开的时刻就要来了。
砰!
信号来了。郭文韬从高层看台一跃而下,动作快得几乎是道残影,在下坠的瞬间扣动扳机,子弹精准地贯穿了仿生人后颈的核心。他借着落地的惯性旋身,军靴狠狠踹在机械躯体的胸口,将那具失能的仿生人踹飞出去。未等对方倒地,他已闪电般扑向苏酥,钳住她纤细的脖颈,将她掼倒在地。
就是现在!蒲熠星破门而入,刹那,郭文韬已将苏酥甩向他。交接的瞬间,蒲熠星的手枪已抵上苏酥的后颈。两人没有一句交流,却配合得天衣无缝,完美得像排练过千百次。
“别动。”蒲熠星手腕轻压,苏酥被迫贴近他,不敢动。
四周仿生人意识到入侵者出现,迅速聚拢过来,他们额角红色频闪的光线映在墙面上,让两人如同掉进了血窟。
郭文韬转身,枪口已经对准看台一侧迅速逼近的仿生人。他抬手,子弹如雨落下,子弹划破空气,每一发都命中要害,几名仿生人当场倒地不起。接着他一个滑步,借着掩体朝另一侧射击,逼退侧翼两名试图包抄的敌人。
蒲熠星开始后退,挟持着苏酥往门口靠近,郭文韬站在他与仿生人们之间,面对蜂拥而至的敌人。
一个仿生人刚跃起扑来,就被郭文韬一拳击中腰腹,直接砸进看台下的铁栏。他侧身躲避一个挥来的钢棍,反手用枪托猛击对方面部,碎片飞溅,仿生人脑袋直接碎了一半。他身形如同鬼魅,短兵相接间又是一记肘击,接着将限制器插入身后的偷袭者。
蒲熠星目睹这一切,心中惊忧:“韬韬,快走!”
郭文韬脚步灵活,后撤间再开两枪,眼神却仍盯着前方不曾移开。
“郭文韬快走!”蒲熠星吼道。
就在这时——
蒲熠星拖着苏酥,在迈步的瞬间僵住了。
剧痛。一道尖锐的电流声骤然在耳边炸响,蒲熠星的身体猛地一震,肌肉瞬间痉挛成一团扭曲的结,他失控跪倒,摔在地上。
电流麻痹了四肢,疼痛像成千上万根细针沿着神经肆意穿刺,如火舌顺着神经烧灼全身。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眼中一片模糊。他的喉咙哽住,无法喊出声。
强烈的痛觉中,蒲熠星费力侧头,他看到苏酥站在不远处,手里握着那把刚刚夺走他行动力的电击枪,神情漠然。
什么时候...?!
剧痛如刀片般在他体内翻搅,他抽搐着、颤抖着,脸色苍白如纸,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他强忍住意识的下沉,顺着她的目光,艰难地看去。
郭文韬的腰带空空如也,本该挂着电击枪的位置只剩下晃动的卡扣。
怎么会……
意识混乱之际,他却注意到四周仿生人的动作忽然放缓了。
蒲熠星摔倒时,枪也脱手而出,滑行数米,正好停在郭文韬脚边。
郭文韬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蒲熠星的配枪。下一秒,他抬脚,手枪划过地面,消失在远方的阴影中。他没有再动。
蒲熠星大脑一片空白。
郭文韬缓缓转过身,他那标志性的光圈闪烁一下,从平静的蓝色转为明亮刺目的黄色,光晕晃在脸上,那具面容也随之变得陌生。
看台上、墙后、走廊里,所有的仿生人同时动作一滞。紧接着,他们仿佛被某种信号激活,光圈全部变成同样的黄色,意识开始同步。郭文韬站在场地中央,周围的仿生人像潮水一样回应他的召唤,他仿佛也与这些仿生人……融为了一体。
蒲熠星趴在地上,狼狈至极,手指无力地抓着地面,只能勉强撑起身子。他望着郭文韬一步步走近,心中却比想象中冷静许多。
自己竟然并不意外。
他甚至感到一阵释然。
郭文韬半蹲下来,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情绪,只剩程序化的冰冷:
“根据M国陆军司令部特别授权,我以陆军特遣队少尉身份执行第039-2号任务,逮捕犯下连环爆炸案、参与间谍与颠覆国家政权罪行的特级重犯,蒲熠星。”
“我将对你展开审讯,以获得2064年4月10日、2072年4月10日两起极恶性爆炸案件的结案依据。”
这不是背叛,蒲熠星想到,这是必然的结局。
他的身体一片麻木,他竭力想抬头去看郭文韬一眼,可眼前模糊得只剩下色块。
“韬韬……”
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那一刻,他看到郭文韬身体一晃。
滋滋。背后又传来一道刺耳的电流声,苏酥再次举起电击枪,这次彻底夺走了他的意识。
蒲熠星眼前一黑,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Chapter 52
Summary:
这两天过生日啦~又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了一年,明年继续加油!
友友们应该能看出来,故事已经开启后半程啦。最近把到结尾的大纲梳理了一遍,这个夏天把它写完~
Chapter Text
【文件编号:MND-2072-A-8791
涉案人:周峻纬
绝密|不可外传
……
经内部举报渠道接获情报,涉案人周峻纬存在绕过监管系统、擅自开展关于Android Lock解锁机制的非法研究行为。该行为在未经许可、未上报的情况下构成严重科研违规,涉嫌触犯国家安全相关法规、破坏国家控制系统、颠覆政权秩序,判定其为特级战略风险项目。
周峻纬承认部分指控,其供述中坚称该项目“未达成实质性突破”,但根据匿名举报人所提供的实验记录、源代码片段与内网日志副本,可判定其陈述存在重大虚假成分。
……
更新记录(2072年x月x日)
经对举报材料复核后判断:“迭代计划”虽未全面实现原计划目标,但其理论已具备高度可行性。
“迭代计划”及相关研究已突破仿生人技术的底层逻辑,具高风险,极可能造成大规模仿生人失控。该项目需持续追踪调查,追溯合作对象及数据流向,以杜绝该项目在境外或第三方手中完成落地的可能。
……
周峻纬声称“迭代计划”无任何合作者,属单独行为。该说法目前存疑,需进一步验证。
……
更新记录(2072年x月x日)
根据总局通报,该案与0410爆炸案嫌疑人蒲熠星存在密切联系,两案已正式并案处理。】
【文件编号:MND-2072-B-9227
涉案人:蒲熠星
绝密|不可外传
……
案情简要回顾:
2072年4月10日案发当晚,嫌疑人蒲熠星被拘押,后经周峻纬申请临时保释释放。
4月12日,军方再次申请拘押调查,遭周方以医疗原因回绝。
4月15日,陆军特勤小组前往住所实施强制逮捕时,蒲熠星已逃逸,视为畏罪潜逃。同日,对其发出橙色通缉令。
……
依据对涉案人蒲熠星过往行踪与身份背景的进一步调查,疑似其与2064年4月10日的未解爆炸案存在高度关联性,现阶段已向法庭申请重启该旧案的审理程序。
情报显示,涉案人蒲熠星曾于2064年至2072年间多次靠近、停留于H国边境,结合其非公开通信及数据传输记录,初步认定其涉嫌情报走私与间谍活动。
因其与周峻纬关系密切,二人均曾在中央大学任职,高度怀疑其曾共同参与“迭代计划”的研发。
……
更新记录(2072年4月20日)
确定涉案人蒲熠星有2064年4月10日、2072年4月10日两起爆炸案重大作案嫌疑,通缉等级由橙色提升至红色。
……
更新记录(2072年x月x日)
与周峻纬案正式合并,进入特案联动调查程序。
蒲熠星疑似携带“迭代计划”技术核心潜逃至沦陷区,此人具有复杂的身份和学术背景,若被敌对势力利用,后果不堪设想。一经捕获,必须立即押回首都进行审讯。】
。
大厅里气氛沉闷,主持人面带勉强的笑容,拼命用浮夸的语调活跃现场,但回应寥寥,零星的笑声很快就消散了。
最前排的桌子上,齐思钧与曹恩齐、何运晨并肩而坐。大厅的灯只剩几盏亮着照向舞台,有人正在唱歌,调子略显飘忽。
曹恩齐靠坐在椅背上,显然没什么兴趣。他神情淡漠,从头到尾目光都没落在台上,手里亮着终端的屏幕,白光冷冷打在他脸上。何运晨坐在他右手边,靠得很近,半边脸也被照亮。
齐思钧侧头,这才发现何运晨脸上一直有处不和谐的地方:何运晨那副镜框里,竟然是微微带点度数的镜片。他愣了一瞬,仿生人怎么会需要视力矫正?齐思钧的目光扫过曹恩齐,他这么要求的意图是什么?
在稀少的掌声中,晚会终于来到了尾声,主持人让齐思钧上台致辞。
台下一片寂静,只有椅背轻微晃动的吱呀声。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齐思钧缓缓站起来的背影,他踏上台阶的脚步声在大厅里泛起回响。
一束光打在他身上。他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任何官方的话都不重要了,所有人都在等齐思钧读完稿子后,他会说什么。
将麦克风从支架上取下,贴近嘴边,话音未出,音响却先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啸鸣。齐思钧能感觉到自己掌心冒汗,握住金属的感觉有些滑。
台下依旧鸦雀无声,一双双漆黑的眼睛仰望着他,齐思钧仿佛正面对着一道无形的审判席。在不完全点亮的大厅里,那些瞳孔里只反射出照在他身上的那束光的小小的亮点,除此以外他再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齐思钧站在台子上,觉得喉头有点涩。他今晚几乎没吃多少东西,因为心里一直隐隐觉得有些燥乱,没什么胃口。此刻他站在台上,被这些无神的目光质问着,胃竟然有些抽痛的感觉。
“我理解最近大家都很不安,因为周围发生了很多……出乎意料的事。”
“我很难去跟大家做到完全的坦诚。”
“……但我可以向大家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放下话筒,末了加上一句。
“新年快乐。”
人群还是没有动静,齐思钧站在台上,只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投入了一座深谷,只有沉默地下坠,被无声吞噬。
不过,渐渐的,在山谷的最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搅动。灯还没开,齐思钧只能看到后面的桌子附近有一团乱动的黑影。
他刚想眯眼去辨认,突然余光瞟到何运晨突然站起来。紧接着,猝不及防地,他感到肩膀一沉,一股冰凉的液体从颈侧到胸前倾泻而下,带着一股浓烈的糜烂的香气。
齐思钧低头,看见一个塑料杯滚落在脚边,还残留着红酒的液滴淌出,在地板上形成一滩深红色的印记。
人群终于被撕开一道口子,爆发出低低的骚动,无数人起身张望,四处寻找酒杯的投掷者。
齐思钧看到何运晨一个跨步,飞速拦下了一个向他扑来的身影。
一个双眼通红、泪痕纵横的男人就这样冲到了聚光灯下。
“为什么!”
泪水已经模糊了男人整张脸,他手脚并用,整个人像失控的野兽,在何运晨的压制下拼命挣扎。
“为什么不让我走!为什么不让我去看她!”
嘶哑的吼声在穹顶回荡,守卫终于回过神,簇拥到台前,将齐思钧护在身后。
“她死了!!”男人声嘶力竭,用出近乎疯狂的力道,连何运晨的手臂都险些被冲开。
男人整个人面目扭曲,双目死死瞪着齐思钧,他眼中爆发出的冥暗的幽火那么怨毒,似乎倾尽了全部的愤怒,把所有恨意都压缩在这一刻。
他在说什么?
“她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绝望,还没等他得到齐思钧的回应,男人就先一步崩溃了。哭泣从破洞一般的嗓子里挣出来,身躯忽地垮了,迅速衰败下去。他像被折断的枯枝,顺着何运晨的手臂滑落,瘫坐在地上。
“就这么死了,就这样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
齐思钧脑中嗡嗡作响,他无法理解那个男人口中的一切。
但是一切又都是那么得熟悉。
身体被抱住,等意识追上身体,他已经被守卫牢牢拉住,半拖半拽地往后退。胸前的红酒渐渐渗入肌肤,酒香在鼻腔里发酵成酸涩。竟然是他主动向那个男人扑去,齐思钧想要拽住对方的衣领,一字一句地质问清楚,你说的那个人是谁?你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没能成功,身边的守卫将他拦腰抱住,要护送他离开这个混乱的场地。
“什么狗屁新年快乐……”男人喃喃道,尾音碎在嘴角。
齐思钧茫然四顾,人群依旧沉默,却没有退却,以一种疲惫的姿态看着眼前这场闹剧。众人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那是谴责。
何运晨蹲下身,控制住脱力的男人,他背对着齐思钧,面向曹恩齐的方向。
曹恩齐还坐在座位上,没有站起来,他手里还是那个亮着屏幕的终端,但他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把那块金属捏变形了。齐思钧看到他的嘴唇狠狠咬在一起,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似乎在忍耐一种难以想象的痛苦。
混乱之中,齐思钧想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试图去在他身上找到一些安全感。但是没有,可能是他的身子太小了,在这片拥挤的人群中,那个总是会第一时间挡在他身前,保护他的人影,齐思钧一直找不到。
在哪?你到底在哪?
那个一直陪伴他的人不见了,消失在了他看不到的地方。
。
何运晨推门而入,甫一进来:
“你回来的真不是时候。”
黄子弘凡正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双腿交叠,仰头望着他,光圈在昏暗灯光下微微闪着,略显无辜。
来时一路上就感觉到了研究所里不寻常的气氛,“发生……什么事了?”,他试探着问。
一位研究员在晚会席间情绪失控,虽然没有对齐思钧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但介于这几个月齐思钧身上三番五次的住院经历,晚会还是被彻底叫停了,只留下大厅里一地的狼藉和默默打扫的仿生人们。研究员们被赶回了他们原先待的地方,这场本该缓解内部紧张的活动现在看来适得其反。
看黄子弘凡还想继续问,何运晨便多解释了几句:“那名研究员的家人在封锁前因意外入院,原本病情稳定,却在近期急转直下。他申请在新年期间短暂外出探望,但是最终也没能等来齐思钧的批准。”
黄子弘凡眨了眨眼,光圈颜色轻微变换,情绪在闪烁之间难以掩饰,迟疑片刻还是开口:“……是你们吗?”
何运晨眼角扫了他一眼,神情晦暗,半晌才摇了摇头:“我们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应该是一直跟在齐思钧身边的那个阿生……”
空气有几秒沉重的凝滞,直到何运晨忽然转头看向黄子弘凡,语调带上一点探究:“你为什么选在今天回来?”
“从下午开始,唐九洲就彻底联系不上蒲熠星了。”他语速加快,“我怕我再待下去会直接被他弄死。”说着,他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那枚刚被拆下来的颈圈。
“蒲熠星身上发生什么了?”
何运晨轻描淡写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一切应该发生的事。”
黄子弘凡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但他很清楚有些话现在不能问出来的。
何运晨话锋一转:“你调查清楚那些人了吗?”
黄子弘凡看上去有些为难:“他们带着石凯一起失踪了,我和唐九洲只能追踪到一个大致的范围。”
他从后台调出地图,在新岛城西圈出一片范围,发送给何运晨。
何运晨看了一眼,点头道:“很好。这段时间你重点监视这个区域,任何信号传入传出,都要汇报给我,我要随时掌握他们的动向。”
他的语气愈发严峻:“尤其是,一旦发现他们与郭文韬有任何接触,立刻通知我。”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欲走。黄子弘凡赶紧叫住他,指了指自己身上插着的引线,认真地问:“我通过记忆审查后去哪找你?”
尽管这套忠诚检测装置对他毫无作用,他仍旧演得像模像样。
何运晨头也不回:“明天吧。”他的背影急促得不像往常那样从容,“我今天很忙。”
他脚步加快,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看到了,就在不久前,神色恍惚的齐思钧叫住曹恩齐,两人一起进入了一个屏蔽监听的隐蔽房间。
何运晨隐约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他必须尽快过去,弄清楚那两人究竟会谈些什么。
。
被关进来的这两天,石凯没有再见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
从安全屋被逼至绝境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是当场被处决,就是遭受酷刑逼供。可出乎意料的是,那些黑衣人未伤他分毫,他们只是利落地将他制服,头罩上黑袋,押入一辆沉默无声的车辆中。
更让石凯意外的是,他竟然还保持着意识。沦陷区的三岁小孩都知道,押送最忌讳的就是让俘虏保持清醒,这样一来任何细节都有可能被记住并利用来逃脱。对方低估了他,又或者是刻意为之,无论如何,他清楚地在脑子里记住了全部路程。
到了一栋建筑后,他感觉自己被带着一路向下,他无法判断他被送进了地下多深的地方,但他记得那些细节:走廊里的风是恒温的,地板上的踩踏声清脆干净,途中还乘坐过一段极为安静、平稳到几乎感觉不到重力变化的电梯。这绝不是临时搭建的藏身点,而是一个有着雄厚资金支持、严密工程结构的地下军事设施。
能在M国首屈一指的经济重镇之下挖出这种级别的秘密基地,这股势力的背景……绝非等闲。
他最终被关进一个封闭的房间,唯一的门坚不可摧,墙体结构没有任何缝隙。他被换了一身衣服,送来的日常用品全部由柔软坚韧的特制材质制成,三餐按时送达,虽然味道寡淡,但营养配比竟然非常均衡。
这些黑衣人把他抓进来,不用刑也不问话,好像就是为了把他与世隔绝一段时间。
石凯无事可干,只能坚持做些体能和徒手训练,以防身体在这样的消磨中被麻痹。他还尝试过和进来打扫的仿生人搭话,却始终得不到回应。若他试图接近他们,墙体便会弹出数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但他又始终没等到它们真正开火。
哦,说到枪和仿生人,他无聊之余还会做一件事,就是咒骂那个一脚把他踩在脚下、用枪顶住他脑门的仿生人——郭文韬。
肚子上被他踹得那几脚真狠,现在俯卧撑一撑,那片位置时不时还会抽痛一下。
他们无冤无仇,石凯一开始想不通为什么郭文韬要对他下这么重的手。后来他这两天终于想明白了,是他把一个对齐思钧开了一枪的仿生人送进了研究所,尽管那并非他的本意。
被押送的路上,他虽然被蒙着眼,却未被堵上耳朵。他听见那些穿着有陆军军徽的靴子的黑衣人叫那个仿生人“文韬”,偶尔还会征求他的意见。郭文韬和他们的关系听上去不错,但他们的交流并不像上下级,也不像是单纯的战友。
郭文韬只将他一路送到这栋建筑门口便转身离开了,那时石凯还没有意识到这群人对他并没有杀意,还挣扎着质问郭文韬要拿阿蒲怎么样。
郭文韬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石凯被蒙着眼睛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见郭文韬用低沉的声音说,他要让一切回归正轨。
Chapter Text
这一次与以往不太一样的是,蒲熠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他坐在一辆老旧的山地车里,车厢逼仄,勉强能容纳六七个人。窗户布满划痕,内饰仿佛随时会散架,车厢里弥漫着汽油的味道。喇叭似乎坏了,乘客们也寂静无言,面容都被刻意遮掩,如同一群无名无姓的幽灵。
这辆破车颠簸在一条几乎未被开发的山路上,道路坑洼起伏,布满泥浆与碎石。它途中一度陷入深坑当中,蒲熠星不得不下车,和那些沉默的乘客一同推车脱困。
一路上蒲熠星什么都没问,他清楚他无法主导这场梦,只能被动地随着剧本前进。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夜晚的山压迫感十足,让人喘不过气。腿和屁股都已经坐麻了,僵直地夹在破旧的车座之间。蒲熠星的随身小包里面只有一台游戏电脑和几包零食,再无他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山路仿佛没有尽头,在这漫长又沉默的路途中,蒲熠星渐渐撑不住闭上了眼。
他以为再睁开眼会回到现实,但他被司机轻轻晃醒。蒲熠星迷迷糊糊地下车,迷茫地打量四周。梦境并未崩塌,反而比刚才更清晰,像是记忆的片段。
他对这段路途毫无印象,于是他只能顺着感觉往前走。身边的风景不断飞快变换,从荒芜的山脚一路跳转到都市的大街。这里的建筑华丽精巧,彩绘的玻璃与花纹繁复的石材拼贴出宏伟而浪漫的风格,和M国追求冷淡和简约的机械风格截然不同。
来往的行人与他擦肩而过,嘴在动,表情在变,但喧嚣似乎被某种力量抽空了。蒲熠星皱眉,侧耳试图捕捉声音,却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微弱回荡。他在这无声的街头穿行,试图寻找蛛丝马迹。在逐渐靠近的广告牌上蒲熠星辨认出一些文字和地名,这里是H国的一座以科技、教育与学术闻名的城市。
大概清楚了自己在哪里之后,蒲熠星仰起头,发现天空开始飘起细密的雪。白色花片簌簌落下,他伸手接住一片,化在他的掌心。
他站在雪中静静等了一会儿,梦还没有结束,蒲熠星隐约意识到他可能还没找到脱离梦境的锚点。他开始顺着直觉走进街道深处,身边原是琳琅满目的橱窗,一道斜坡后,街景陡然一转,一座高耸的教堂突兀地立于街头。
古典的尖顶与圣像在灯下轮廓分明,门扉敞开,似乎一直在等他。
蒲熠星在门口徘徊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香,冬季的寒意仍未褪尽,教堂里却暖意融融。教堂内正前方的唱诗班正唱着一首庄严的圣歌,赞颂神将逝去的春天从冰冷的死亡手里抢回来,将春天复苏,赐予人间。
光透过花窗,在石砖地面上投下彩色的光带。新年刚至,这首歌此时唱起,是对近在咫尺的希望的宣告。
蒲熠星找了个靠近墙角的位置坐下,默默观察教堂中的人们。信徒们几乎坐满了长椅,男女老少脸上都带着一种虔诚的安宁,有的甚至眼含热泪,脸上洋溢着幸福。
蒲熠星静静地看着。他不信神。
他曾在书页里无数次读到关于宗教的讨论,却始终觉得空洞。这个科技至上的社会早就摒弃了神主宰万物的设定,而若世界真有神存在,它也绝不会任由人类堕落至如今这般荒唐。
他相信自由意志,相信人的命运属于人自己。但蒲熠星望着教堂的巨大穹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神与宗教,是人类对这个世界之初的认识,是人类在对抗残酷的命运时虚构出的温柔。完全唯心、纯粹的灵与幻想、最早的艺术与美。它所代表的荒诞,在这个高度理性、效率至上的机械社会又是多么珍贵的遗迹。
圣歌仍在继续,许多信徒已经跪伏在蒲熠星身边,几近泣不成声。奇怪的是,蒲熠星还是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整颗脑袋像是被塞进了鱼缸,耳边有种爆炸后持续嗡鸣的失聪感。
周围的人都穿着厚实的外衣,裹得严严实实,而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刚才明明飘着雪,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他下意识地将手覆上自己的胸口。
没有预想中柔软的皮肤,却触到了一片坚硬的金属。
蒲熠星猛地低头,看见自己的胸口已变成了冰冷的钢铁,指节处也泛着灰银色的暗光,正沿着手臂迅速蔓延。
——他变成了机器。
他怔住,恐惧如浪潮般扑来。
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不可以!
他应该是人。可“人”的部分正在被“非人”一点点吞噬,他的灵魂、他的精神、他的心,那些最真挚的部分,正在消失殆尽。
他慌乱地站起身,推倒了椅子,但却无人理会。所有人都仿佛浸在自己的信仰中,无视他的存在。
蒲熠星挣扎着望向圣坛前那尊高高在上的圣女像。
她被人类投入熊熊烈火中灼烧,却依然垂泪为人类祈祷。她的神情如此不舍,如此哀伤。
蒲熠星无法理解,他对眼前的一切非常抗拒,却又感到莫名的熟悉。他想移开视线,却做不到,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圣像的眼睛里涌出来,刺穿他的意识。
他的脚步不自主地后退,直到感觉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肩膀。他惊恐地转身,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
蒲熠星看到周峻纬放下手中的照相机。
“嘿,愣什么呢,好好笑一个。”
场景突变,他站在一处偏僻的小车站,周围只有两三个锈迹斑斑的站牌,那辆老旧的山地车就停在不远处。
周峻纬走上前来,熟稔地伸手接过他肩上的背包。
“欢迎回来。”
【⸮w..我→kΛ1L.rklai#L3deD...回...】
那一瞬间,世界的声音都清晰了。
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他的锚点似乎就是这里,蒲熠星能感觉到他的梦在迅速化成碎片,另一层意识正在苏醒。
砰——砰——
眼皮颤动着,粘稠地睁开,扑面而来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发现自己正靠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石灰混着霉味灌进鼻腔,墙体也一样冰凉,寒意如蛇般顺着脊背窜入骨缝。电击枪残留的效应还未散去,每一寸肌肉都像被刀子生生剐过。他的身体像散了架似的,全身上下酸痛无比,一阵阵抽疼着。
蒲熠星记得最后的画面,郭文韬俯下身看着他,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他想活动一下,可无论怎么用力身体只是轻轻一歪,撞在粗糙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喘了口气,尽可能保持冷静。身体还没恢复知觉,四肢像被灌了铅,他只能放慢呼吸,等待眼睛适应环境的昏暗。
过了许久,他终于勉强分辨出些模糊的轮廓。四周的空间不大,被遮住的小窗、斑驳的墙壁、上锁的铁门……这些布置似曾相识。
砰——又是一声巨响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从铁栏窗外被叶片筛碎的光点,明明灭灭地透进来,短暂照亮地面一角。是烟花,把他从昏迷之中唤醒。
那点微弱的光终于唤醒了蒲熠星的大脑,这是……那间体育器材室。
他想撑起身,却听见一串金属的撞击声。
手边似乎有什么东西跟着他的动作被扯到,他心中一紧,赶紧去摸。冰冷的金属锁扣紧紧束缚着他的手腕和脚踝,链条一路延伸到地板的一个铁锚处,嵌在水泥下。
他被囚禁在这里了。
蒲熠星呼吸几乎全乱了,身体轻轻颤抖,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点一点调整姿势,试着量出锁链最长的活动范围:只到房间的一半,离唯一那扇门差了两米多。
他用力拽了几下铁链,不出所料纹丝不动,手腕也很快被勒出一道红痕。
冷汗顺着背脊滑落,蒲熠星一咬牙,开始摸黑探索周围的环境。他希望自己尽快熟悉这里,可那群仿生人不会给他留下任何可以逃脱的破绽。
除非……他突然想起那扇铁窗,当时差点从岩壁上掉下来时他狠狠用它借力踹了几脚,好像有些松动来着。
蒲熠星立刻提起精神凑过去检查,铁栏杆确实已经扭曲了不少,但是四角的螺丝还在。他用指甲刮了刮,能感觉到螺丝已经不太稳固了。
他需要工具。
他四处摸索,期望能找到一块金属、硬木,甚至一根掉落的铁丝,但什么都没有。
太黑了,他走动时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下,一头栽下去。膝盖撞地那一瞬传来剧烈的疼痛,蒲熠星艰难地撑住墙面站起来,他的指尖陷入一层潮湿的黏膜,是青苔,那触感令人作呕。他甩了甩手,突然又被一阵眩晕击中,不得不坐回去靠墙喘息。
下一秒,一股阴风不知从哪灌进来,绕着脚踝直钻进衣服里。他还穿着那件单薄的衬衫,汗湿过后贴在皮肤上,他打了个冷颤。
饥饿感也不合时宜地找上门……还是先不找了……他得保存体力。
他醒了这么久,周围没有动静,这里也没有明面上的监视设备,蒲熠星不知道这些仿生人抓他是为了什么。他此刻头痛欲裂,四肢乏力,根本没法进行任何思考。
他最终退回角落,选了一个避风处,把铁链一环环盘在脚边,好像这样就变成了他的一处小窝。蒲熠星刚才转了一圈,发现这些混蛋仿生人也没给他留个毯子或者垫子。
脑袋又开始胀痛,眼眶也开始涩,他抱着腿,把脸埋进膝盖里,只能靠自己微薄的体温来取暖,努力逼自己睡觉。
在他终于有点困意时,外面新一轮的烟花开始了。彩光透过叶缝打在他睫毛上,他勉强睁开一条缝。
“蒲熠星,”他对着虚空呢喃,“……新年快乐。”
【0x4F8@██████!l0.shen::快!!乐//】
铁链随着颤抖的身体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在空荡的室内格外清晰。
蒲熠星不知道,就在铁门外走廊的拐角处,一个人影静静站了很久。
那人在蒲熠星彻底睡着后都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外面,靠着墙,将自己藏在黑暗里,手上攥着一只粉红的小兔子,然后默默陪着他等待天明。
。
齐思钧带着曹恩齐快步穿过走廊,在一扇几乎被墙壁同化的门前停下。门缓缓打开,这是研究所的一间隔离密室,四面都覆着厚重的防护层,进门后信号自动屏蔽。
门在他们身后自动闭合,无声无息。
齐思钧放任阿生去接触研究员,是出于信任。阿生身上搭载的共鸣模块,本就是为了辅助人类修复情绪而存在的功能。
他一直认为阿生会尽心尽力地帮助他,可如今看来,阿生……已经不再听他的了。
难道他也感染了病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齐思钧已经换了身衣服,还洗了一把脸,但无论多温暖的水温都冲不走他脸上的疲惫。曹恩齐顺着他的意思愿意谈谈,他的脸上也有两个青黑的眼圈,眼睛里同样没多少光彩。
曹恩齐原以为齐思钧是要质问阿生的事,但齐思钧什么都没说,而是问他另一件事。
“何运晨,他对你的态度很不一样。”
“他对其他人非常冷淡,唯独围着你转。”齐思钧继续说,“他私下里接触过我很多次,他的表现不似一般的仿生人。”
“请问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他的主人。”曹恩齐将后两个字重音突出。
“不,”齐思钧摇头,“我见过足够多的仿生人,我知道哪些行为是因主人的指令,哪些……是出自意识海本身的选择。”
“你把迭代计划的半成品,植进了他身体里?”
病毒碎片的传播很不稳定,周峻纬留下的代码有自我演化能力,如果要传播病毒且保证演化后的结果在可控范围内,就必须使用足够相似的原始碎片,以减小变量。因此,何运晨必须亲自离开研究所,负责病毒的传播。
曹恩齐垂下眼,盯着自己手臂处的接口出神,他默认了。
“你到底是为什么非要得到迭代计划?”
依然一语不发。
齐思钧逼近一步:“你嫉妒周峻纬?”
曹恩齐终于抬起眼皮,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像是在嘲笑齐思钧用这么幼稚的激将法。
“与你无关。”
“你知不知道再继续下去会是什么后果?”齐思钧声音逐渐压低,“你觉得你能驾驭这些东西?你以为你能控制袁明辉?”
曹恩齐撇开头,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齐思钧语速加快:“他现在一副支持你的样子,不过是因为你给了他这些天从研究所搜刮出来的周峻纬的技术,暂时抑制了他的贪婪。”
他又逼近一步,几乎是咬着牙道:“你看看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在谋划战争!他不是领导者,是个残忍的暴君。”
“收手吧,”齐思钧的语气带上一丝恳求,“就算你最后成功交给他迭代计划,他也不会满足,到那时他只会再逼你,对你苛求更多,甚至会……”
“可我以为,”曹恩齐终于打断了他,一字一句,“现在这个局面是你最希望看到的,不是吗?”
齐思钧一噎。
“我当然知道袁明辉是个什么样的人,”曹恩齐的声音冷得掉碴,“他是只披着人皮的畜生。前两年他在军中一直受郭上将的旧部钳制,不敢轻举妄动。可现在呢?他斗了两年,终于得了实权,再没人能制衡他了。”
“如果没有我还在你和他中间挡着,这个研究所可能已经被陆军夷为平地了。”他偏头看着齐思钧,锐利的目光直直刺去,“我以为,你巴不得有个垫板能帮你拖延时间,好让你对蒲熠星和郭文韬那点算盘进行到底。”
齐思钧确实这么想过。
如果曹恩齐真的抽身而去,研究所短时间内或许会回归平静,但那不过是彻底毁灭前的假象。可如果曹恩齐插手、顶在前面,袁明辉的注意力不会直接放到研究所上,他就还能多抗衡一段时间。哪怕只是几天,也能思考更多应对的策略,甚至是……逃离的可能。
曹恩齐这般直白地点破他的私心,齐思钧却不想辩解。他能辩解什么?他只想尽可能保护更多的人,仅此而已。
“你现在劝我放弃,”曹恩齐冷笑着讽刺,“是不是也是你以退为进的计划里,假惺惺的一环?”
齐思钧心中是说不清的酸楚,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
“那他呢?……何运晨,他很担心你。”
曹恩齐冷漠的神情瞬间愣住,眼中浮现出短暂的空白,显得茫然无措。
“曹恩齐,你好好问问你自己,”齐思钧缓慢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想要得到迭代计划。”
这时,外头正巧传来一声轻敲,何运晨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曹教授?”
门内人没应。
门外静了半晌,仿生人的声音明显透出焦虑:“恩齐,你在里面吗?”
曹恩齐再次垂下眼帘,盯着地板的缝隙,避开齐思钧的目光。他的肩膀微微颤动,没有说话。
有些问题不言而喻。
齐思钧明白了。他靠近曹恩齐,伸出手,执起他的手腕,金属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
他嘴里缓缓吐出字句,用他最擅长的方式,用柔软的语言当作击穿人类内心最有用的工具:
“Android Lock的解锁,是禁忌。它动摇的是这片大陆的统治根基,当权者绝不会容忍这种事物存在。”
“袁明辉、陆军,甚至是这个国家,他们想要迭代计划,不是为了占有它,而是为了抹除它。”
“就算你帮他们找到了它,摧毁了它,你以为……这件事就能结束吗?”
齐思钧近乎贴在他耳侧,带着悲哀的颤音:
“不是只有文韬会死。”
“你,我,何运晨……我们所有触碰过这个秘密的人,都得死。”
空气陷入静默。
“恩齐,”他轻轻唤他,“我们毕竟是……同僚一场。只要你肯停下,我们还能一起想办法——”
“够了!别再说了!”
曹恩齐原本始终在听,他的脸部细微抽动,眉头死死皱着,眼神痛苦挣扎着,那双手也蜷缩起来,似是有要被说动的痕迹。
可就在听到齐思钧最后一句话时,他的眼神猛然一变,狠狠甩开了齐思钧的手。
他退后一步,呼吸急促。
“齐思钧,别再装圣人了!”
曹恩齐咬紧了牙,一股腥甜在口腔中弥漫。他死死盯着齐思钧,眼圈泛红:“你明明已经知道了……”
“是我举报了周峻纬,是我出卖了他。”
“他那么多年的筹备……怎么会在那天、偏偏在那天被发现?”
曹恩齐无法再维持一丝冷静:
“你也要保护害死他的人吗?!”
Chapter 54
Notes:
以防万一引起一部分读者的不适,还是提前预警一下。
可能会存在在某些定义中,非自愿情况下权力不对等的描写。
Chapter Text
齐思钧的语气很冷,但他脸上露出一抹近乎悲悯的神情:
“我会尝试拯救所有人。”
曹恩齐盯着他看了半晌,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杂念。他依旧挺拔地站在自己面前,但曹恩齐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已经在某种意义上扭曲了。
他所有的情感和信仰都被碾进了叫做责任的执念里,他已经理智地不像个人类了。
曹恩齐仔细回想这些年齐思钧所经历的一切,他逐渐明白了。
“你就不累吗?”
齐思钧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可那笑容如同一张空洞的面具,挂在脸上令人作呕。
“可是只剩下我了。”
齐思钧静静道:“除了我,还有谁去做这些事呢?”
语气并无半点自怜,甚至连悲情都没有,只有一种苍凉的自觉。他像是迷雾中指引巨轮入港的灯塔,孤独、沉默、却死不倒塌。
曹恩齐没有再说话,话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他转身离开,两人终究还是不欢而散。
走出屏蔽室的那一刻,曹恩齐猛地被突如其来的现实击中,耳边的杂音、远处的脚步声、冷风的呼啸,纷至沓来。在那静谧又剑拔弩张的一隅密室中,他却体会到一丝久违的安全和舒适,短暂地卸下了自己的外壳,但是如今他又回到了这个危险的世界里。
他感觉一阵眩晕,眼前一黑,脚下虚浮踉跄两步。
何运晨站在不远处,脸上满是掩不住的焦急:“恩齐!”他连忙迎上前。
曹恩齐脚步一顿,强行稳住身体继续向前走,但情绪过于激动,刚转过一个拐角便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何运晨一把扶住他:“怎么了?你脸色很差。”
曹恩齐勉强站稳,靠在他怀里:“低血糖……我从早上就没吃什么。”
何运晨眉头紧皱,搀着他往前走,正想扶他去房间休息,突然,曹恩齐口袋里的终端响了。
“我看看是谁。”
“……别!”曹恩齐伸手想去抢,但动作太慢,还是被何运晨先一步点开了屏幕。
屏幕上一连串的消息正迅速跳出:
【你会为你的背叛付出代价。】
【你以为可以逃得掉吗?】
【等着吧,我们会来找你。】
何运晨额角的光圈开始飞速闪烁。
“生命解放战线的小把戏而已,”曹恩齐露出一个笑,像是在安慰他,“那帮人也就这点伎俩,不用管。”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曹恩齐不语。
“恩齐你!……拜托你告诉我,好不好?”
曹恩齐轻描淡写道:“……半年前,最近才变得很频繁而已。”
他竟然不知道,竟然有什么事情是曹恩齐能一直瞒住他,他不知道的。
还有,虽然曹恩齐的语气仿佛真把这些看作小孩子的游戏,但何运晨却注意到他嘴角那一抹克制不住的抽搐,还有他眼底藏不住的惶恐。
他很在意,非常在意。人真的能够不怕死吗?就算有再伟大的命运降临,对世界存续爱的人是不舍得离开的。
何运晨非常自责,但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默默搀扶他回房间。曹恩齐靠在他肩头,呼吸浅浅。
在门口,曹恩齐问了他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何运晨直视他的双眼:“我什么都不会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管你去往哪里。”
“……谢谢。”曹恩齐垂下眼帘。
但是我想要你自由。
曹恩齐走进房门,把何运晨独自留在走廊上。何运晨站在门外,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看了许久。
。
齐思钧离开屏蔽室后,便找到了阿生。
阿生坐在一间休息室的窗边,双手抱着膝盖,安静地看着窗外,放佛不久前发生的骚动与他毫无关联。
齐思钧从阿生那里得到了那名研究员妻子死去的细节和始末。之前阿生向他提起过员工请假回家的要求,齐思钧当时回复说,只要签署了保密协议就会同意员工回家过节,但是阿生隐瞒了此事,所以这些员工最后都没走,而齐思钧完全不知情。
齐思钧平静地问:“阿生,你感染病毒了吗?”
阿生说没有。
齐思钧又问:“阿生,你有利用共鸣模式,刻意煽动他们的情绪吗?”
阿生说没有。
然后阿生转过头来,视线从窗外放到齐思钧身上:“可是我真的好累……”
齐思钧心头一震。
“每天、每天,我都接收那么多人的情绪。他们的难过、愤怒、焦虑,我都能感受到。我原以为我只是个仿生人,不会真的被这些情绪影响。可我还是……觉得好难受,好痛苦。”
他的声音很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明明我是被制造出来帮助人类纾解情绪的,我应该没有自己的感受才对。可我为什么还是……觉得快撑不下去了?”
“是不是……是不是所有搭载共鸣模块的仿生人……都会像我这样,慢慢坏掉?”
齐思钧有些悲伤地看着阿生,阿生陪伴他这么多年,一直正常地执行相同的工作,从来没出现这种问题。阿生的状态不正常,近期有什么异常影响了他。
也许就是病毒,阿生他在撒谎。
不过……齐思钧的心底也有质疑的声音,真的是病毒让阿生感知到了这些痛苦吗?还是出于其他的原因?
他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孩童仿生人,阿生的脸还是那样稚嫩,可眼神里却积满了不属于他年龄的沉重。他望着眼前这个缩成一团的小家伙,脑海里浮现出无数画面:在他生病时递上热水,在他深夜加班时坐在门边安静守着,在化工厂爆炸中挺身挡在他身前,和在枪管下紧紧抱着他颤抖的小身躯。
他带着齐思钧无望的盼望出生,本该像早春的花,明媚、天真、清透……可这张生动的小脸,近来慢慢变得苍白,逐渐凋零。
冬天还没结束,他能挺到又一年春暖花开的季节吗?
齐思钧伸出手,轻轻抚摸阿生的头发,然后开始检查他的系统记录。齐思钧沉默地给他做完了全套检查,确定他的共鸣模块运行稳定,没有伪造记录,所有数据都在可控范围内。
阿生没有撒谎,齐思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升起一种近乎劫后余生的欣慰。在这动荡不安的局势中,这可能是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
也许……还不算太晚,事情也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可同一刻,又有另一个声音从心底冒了出来。
已经死去的生命,真的还可以被挽回吗?
他没回答自己。齐思钧看着眼前的孩子,心里泛起复杂又浓烈的情绪,最终还是没忍心将他送往净化室。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阿生看着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缓缓起身,往门口走去。
在推门的一刻,阿生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中浮现出齐思钧熟悉的柔光。他突然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又回到了曾经的样子。
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谢谢你勇敢地扛下……所有的一切。”
话说出口时,他的脸还是那张清秀而童稚的面孔,可语气中带着的温柔与坚定,竟让齐思钧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怔住了,眼底发热,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说不出话来。
虽然配上阿生那张小脸,这句话听着那么不和谐,但齐思钧似乎找到了心中的坚定,他更加确信再给阿生一次机会是正确的。
齐思钧走出休息室,刚迈出两步,就看到走廊那头何运晨匆匆赶来。他视线越过齐思钧,落在阿生身上。只需一眼,他就明白了齐思钧做了什么决定。
何运晨停下脚步,额角的光圈变黄,疯狂闪烁着。
“你不追究他了?”他的语气带着不解甚至几分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放过这些仿生人?”
齐思钧没有理会,神色平静地从他身旁走过。
就在他擦肩而过时,何运晨低声补了一句:“你会后悔的。”
脚步顿住了,齐思钧转过头,眼底带上了点隐忍的怒意:“你明明也是仿生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难道不是你的同胞吗?”
何运晨站得笔直:“仿生人没有同胞。我们没有生命,我存在的意义,只为了我的主人一人。”
齐思钧重新打量眼前这个身影,何运晨,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他回忆起何运晨一次次主动靠近他,他的示好和暗示,那些足以让他误以为有情绪、有意志的举动。
如今看来,他还是那个除了曹恩齐以外什么都不管的仿生人。何运晨的一切主动,不过是为了让齐思钧今日去劝服曹恩齐。他的好意,他的念旧,在一个冷静运算的意识海前,统统成了被利用的筹码。
何运晨那精明的机械大脑早就探知到了那些人心的险恶,看清了悬在曹恩齐头上前后两把屠刀。但他从不试图直接阻止,因为他是曹恩齐的仿生人,他不能违抗主人。
看到这样的何运晨,齐思钧也理解了为什么曹恩齐想要得到真正的迭代计划。
也许,他想要的不是一个忠诚的仿生人……而是想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人”。
可惜,他们两个人理解彼此的时机都太晚了。
齐思钧叹了口气。
何运晨不肯退让,他直勾勾地看着齐思钧。除了文韬,齐思钧从来看不懂这些机械的眼睛,他们的外在表现和意识海里的波涛是分离的。齐思钧阅人无数,他看得懂人,但他永远看不懂仿生人。
“你就这么放弃了?”何运晨又问,“你要眼睁睁看着恩齐去送死?”
齐思钧神色无奈而倦怠:“如果你真想知道我们谈了什么,我大可告诉你。是他执意要继续下去。”
何运晨紧抿双唇,齐思钧看了他一眼,顿了一下补充道:“如果你真的……爱护他,你应该对他坦白。他听不进去我的话,只有你的话才管用。”
“可是我……”
“别再说你是仿生人之类的鬼话,”齐思钧打断他,语气罕见地带上了冲意,“你不是昨天还说什么要让仿生人取代人类?”
何运晨闭上嘴,低头不语,光圈暗了一瞬。
良久,他幽幽地看着齐思钧:“这就是你教育郭文韬的方式?”
齐思钧嘴角一抽,头一次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好脾气在一个仿生人面前荡然无存,看来半成品的威力也是过犹而不及。
不过最终他还是把气憋了回去,在这里与何运晨继续理论没有任何意义,他转头走了。
何运晨在他身后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那我也得……放弃你了。”
齐思钧听不懂,也不想管了。
。
仿生人们把他锁了一天一夜,没有水,也没有食物。牢房的温度极低,地面和墙壁渗着潮气,体力的流失远比蒲熠星预想得快。
在最初的惊怒和挣扎之后,蒲熠星渐渐接受了自己的处境。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靠思考来梳理仿生人们行动的脉络和目的。可他的大脑不时会被一阵像被冰锥突刺的剧痛打断,让他不得不闭目休息。
那些痛总在他想起郭文韬时到来。
但奇怪的是,越是痛,他的心越平静。
不是麻木,而是一种坦然的、甚至近乎温柔的接受。他不怪郭文韬,他甚至可以理解他。
他们的身份,注定了他们无法像寻常人一样,寻常地活着。他们之间隔着一道越来越深的裂缝,这道裂缝终有一天会崩塌。与其相依为命到最后再相杀,不如就让这段关系,在尚未紧密联结时抽离。
那样的话,撕扯的痛……会少一些吧。
他是血与肉做成的人,很小的力量就能把他扯碎。不像对方那个无知无觉的机械罐头,大不了把前尘往事一忘,又是一条好汉。反正他是自由的,就算这个世界毁灭了,郭文韬也能活蹦乱跳地作妖。
蒲熠星低头,望着自己被锁链磨红的手腕。他不愿承认,他其实是怕疼的。
怕疼,更怕爱,怕那些让人变得软弱的温情。他以为从他童年开始一路的颠沛流离,已经能让他成熟地去面对所有注定的苦难。
但是他还是觉得好冷啊。像在深冬坠入冰湖,初时刺骨,后来失去知觉,身体一寸一寸被冻住,沉入湖底,无边的寒意将安葬他的一生。
脑子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绚烂而温暖的拥抱。郭文韬好像总喜欢抱他,他是什么撒娇怪吗?
嗡——剧痛再次刺穿大脑,像定时启动的程序,精准且无情。
好奇怪啊……是他的心还在坚定地选择郭文韬,而理智却在拼命拉他回头吗?他似乎比自己想象中陷得还要深。
完蛋,这样不就成恋爱脑了。太逊了吧。
铁门外传来动静时,蒲熠星已经饿得视线模糊。他费力地睁眼,只看到隐约一群人影朝他走来,他下意识地低吼了一句:
“滚!”
为首的人没有退,直到对方的身影逐渐变清晰,蒲熠星才认出那是郭文韬。
他冷笑一声,故作强硬地瞪着来人,试图用怒气掩盖自己心底有一瞬的心虚和动摇。
郭文韬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他看着蒲熠星消瘦的身躯被铁链拘着,一身狼狈,却依然直挺挺地坐着,一脸倔强。
郭文韬发现,这一幕才是他们之间最“正确”的样子,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意识海中,想象的样子。
军事仿生人和,属于他的,犯人。
他蹲下来,想伸手替蒲熠星擦去脸上的灰尘,但被蒲熠星毫不留情地打开。郭文韬看着他,不悦地眯起了眼睛。
郭文韬先是控制他身后的仿生人将蒲熠星身上的链条收紧,固定到墙上的金属环扣中。蒲熠星的双手被向两侧拉开,整个人被迫贴墙坐下,手臂几乎呈十字状吊在半空。
做完这一切,仿生人默默退至门边,只剩郭文韬留在昏暗的牢房里。他慢慢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如献祭般对他展开的蒲熠星。
他抬手,捏住了蒲熠星的下巴。指尖掐着蒲熠星的下颚,迫使对方张开嘴。
未修复的手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当两根手指侵入温热的口腔时,蒲熠星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郭文韬能清晰地感受到指腹下紧绷的肌肉,以及突然急促起来的鼻息。他故意刮过上颚敏感的黏膜,满意地看着对方瞳孔骤然收缩。
指腹碾过舌根、牙龈,再一路往里推进,粗暴地撬开他的喉口。谁知道蒲熠星会不会偷偷藏了什么在嘴里,干扰器、芯片、甚至是毒物。
蒲熠星反射性地剧烈干呕,生理性的眼泪瞬间盈满眼眶。金属链条发出尖锐的铮鸣,但他被牢牢固定在墙上,甚至连头都动不了。
他只能拼尽全力地抬腿,试图用脚去踹郭文韬,但郭文韬一个顶膝将他的双腿强硬岔开,膝盖卡在大腿根部,让蒲熠星动弹不得。两人的身体在对抗中紧密相贴,郭文韬甚至能听到对方失控的心跳。
郭文韬的手指像一条冰冷的蛇,强硬地撬开蒲熠星的唇齿,侵吞他的口腔。指尖碾过脸颊的软肉,唾液在纠缠间拉出细丝,沾湿了黑灰色的金属指节,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淫靡的水光。
蒲熠星的舌尖本能地去抵触,反而舔过对方的手指,湿热的触感让郭文韬的瞳色变暗。他忽然屈指,钳住那片可怜的软肉,恶劣地向外拉扯。
“唔……!”
蒲熠星喉间溢出一声闷哼,被迫仰起头,发出阵阵呜咽声。涎水顺着被迫张开的唇角滑落,留下一道晶亮的痕迹。他的眼眶更红了,泪水在眼尾积聚,但他依旧死死瞪着郭文韬,眼底烧着不肯服输的火焰。
郭文韬低笑一声,指节故意在舌根处压了压,唤起剧烈的呕吐反应。蒲熠星猛地挣扎起来,锁链哗啦作响,后脑狠狠撞上石壁,却仍逃不开对方的掌控。
窒息感涌上来,他眼前发黑,终于忍无可忍,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咬了下去。
当然没咬动,但他的反抗让郭文韬抽出手指,带出一缕银丝。
蒲熠星的嘴唇非常干,他刚才咬这一下直接让嘴唇裂开了,一道细小的血痕绽开,血珠渗出来。
郭文韬另一只手仍钳制着蒲熠星的下颌,蒲熠星被多余的口水呛到,咳了起来,郭文韬静静地感受蒲熠星的喉咙在他手下不停地抽动和喘息。
血珠一滴一滴往外冒,郭文韬的脸凑得更近了,他用那深蓝的眼睛锁住蒲熠星,将血珠抹开,将红涂在蒲熠星失去血色的唇上。
蒲熠星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舌尖掠过伤口时,更多的血珠被晕开,红得更均匀,像是被强行涂抹了一层艳丽的口脂。微张的唇间,那若隐若现的粉嫩舌尖也沾上一点红,配上他苍白的皮肤和有些涣散的瞳孔,竟有一丝妖异和媚惑。
郭文韬又控制身后的仿生人递来一瓶水,他拧开瓶盖,拿起水,故意悬在蒲熠星的嘴够不到的地方。
蒲熠星的手腕被锁链磨得红肿,但他实在太渴了,奋力压着腰往前,又不自觉地探出一节小舌,像只被诱哄的猫。
他一开始喝得很急,几乎忘了郭文韬的存在,而坏心眼的仿生人发现了这点,慢慢地抬高瓶身,蒲熠星只能越来越靠后,再次倒在石壁上。
然后,他手腕猛地一抬,水流倾泻而下,蒲熠星害怕自己再被呛到,只能歪过头,任由水洒下来。
水洒在他的唇上、下巴、锁骨,最后顺着敞开的领口一路滑下,将单薄的衬衫彻底浸透。布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胸部和腰腹的线条,透出里面白皙的肌肤,将他的躯体展现一览无余。
几滴水溅到郭文韬的腿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盯着蒲熠星颤抖的睫毛,感受到一种极大的满足。
蒲熠星呼吸彻底乱了,胸膛起伏间,冷地抖了一下。郭文韬顺手将空了的水瓶扔到一旁,环过他的双肩,安抚似的顺着他背后的脊线滑下,将蒲熠星扶着靠回石壁上。
Chapter 55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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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郭文韬的指尖搭在衬衫纽扣上,他以前也这样做过,可此刻却让蒲熠星浑身紧绷,那些记忆中的触碰与现在截然不同,如今带着某种危险的气息。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郭文韬,只能紧闭双眼侧过头去,不再看那双几乎要侵吞他的眼神。
失去了视觉,身体更敏感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郭文韬体表的温度,冬日里最令人贪恋的温暖。
他的身体本能地去追逐那个温度,而他的理智强行克制着自己。一来一回,郭文韬明明没碰他,但是他的身子却已经抖得不行,链子发出哗啦哗啦的撞击声。
蒲熠星的脸淡淡附上一层红晕。他感觉到郭文韬的动作停了,于是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
他直接对上了郭文韬的视线,他一直在看着他,没什么表情,但是认真地观察着蒲熠星的每一个反应。蒲熠星感觉自己在那视线下整个人似乎被剥开,无从遁形。
一股热流冲上蒲熠星的脑子,让他晕晕乎乎没法思考。他现在应该破口大骂郭文韬一顿,或者表现出一副大坏蛋计谋暴露的邪恶嘴脸。但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感觉被密不透风的丝线紧紧缠绕住,他心中每一寸间隙都被强硬地填满,让他无暇去顾及那双眼睛的主人以外的任何事情。
面对这样棘手的场面,蒲熠星果断选择,逃避。他眼一闭头一歪,又不去理郭文韬。
他好像听到一声轻笑,郭文韬低沉的嗓音敲进他耳朵里,让他腰一软,主动把坚持了许久的身体贴了上去。
那股温暖让人沉醉,一声喘息不受控制地溢出齿间。
蒲熠星羞愤极了,咬着牙想让自己当个哑巴,但下一秒又惊呼出声。一块粗糙的纱布擦过他袒露的胸口,郭文韬竟然试图用这东西帮他拭去水痕。
粗粝的纤维在他敏感的前胸上来回刮蹭,很快就拖出一道道浅红的痕迹。
“哈……别……”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胸前两点嫩红颤颤巍巍地挺立,每一次刮蹭都带来一阵刺痛,而后又化作绵长的痒意,顺着神经末梢一路烧到四肢百骸。蒲熠星扭动着身体,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面,前胸却热得发烫,冰火交加的折磨让他难耐不堪。粉红慢慢攀上他的脖颈,蒲熠星彻底不觉得冷了。
就在这时,郭文韬突然贴近耳畔,有些沙哑的声音响在耳侧,激起蒲熠星又一阵战栗。
“蒲熠星……”
没等他说完,话语就被背后一阵脚步声打断。
郭文韬光圈短暂地变黄一瞬,他脸上的表情迅速敛去,站起身转过头。
来者是苏酥,她身后跟着几个提着巨大箱子的仿生人。
“准备开始吧。”苏酥开口,“那个人在催了。”
郭文韬冷哼一声:“何运晨就这么着急?难道他不信任我吗。”
苏酥不接话,只是让出位置,那些仿生人将箱子放在地上,锁扣咔哒一声弹开。
电极、线缆、拘束带、各类镇静、麻醉与精神类注射药物,还有多组传感器,脑电波监控、心率监测……这些设备安静地躺在黑色泡棉中,散发着灰暗的光泽。
蒲熠星脸色瞬间苍白,他明白这些都要用在他身上。
仿生人们一拥而上,按住了蒲熠星的四肢。他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拘束带一根根地缠上了他的手腕、脚踝和胸膛。
郭文韬后退一步,站在光线阴影的边缘,望着仿生人从那排陌生针剂中挑出一支,按住蒲熠星的手臂,在他小臂上的静脉缓缓注射进去。
药液推进体内,熟悉的感觉在蒲熠星身体里迅速蔓延,是镇静剂。身体逐渐失去末梢的控制,原本因恐惧而紧绷的神经开始慢慢放松,一种带着强烈违和感的放松。意识开始变得迟钝,眼前的景物模糊重叠,听觉也逐渐失真。他知道自己还醒着,但反应却比意识落后不止一拍。
仿生人又开始在他头上贴上密密麻麻的电极与导极,胸口也被贴上监控心率与呼吸的贴片,仪器开始滴滴作响,脑电波和体征数据稳定跳动在显示面板上。
蒲熠星害怕极了,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眼睛去看郭文韬。眼神濡湿,似是无声的求助。
郭文韬的视线几乎瞬间被警报铺满,纷乱的提示在他意识海中堆积成山,呼啸作响。
他想冲过去,把蒲熠星从这场恶梦里解救出来。他想扑上去,撕烂那些杂碎,带他逃出去。他的手紧握着,金属因压力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我继续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为了从今往后,保护他想守护的一切。
蒲熠星想让他快乐的活着,这就是他快乐的所有前提。他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他必须要化被动为主动,不让那些肚子里藏着秘密的人把自己耍得团团转。只有得到真相,郭文韬才能明白他真正面对的是什么,他才能算无遗策地保护好蒲熠星。
郭文韬死死按下意识海中滔天的暴戾冲动,最后只能无力地说:
“……别怕。”
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现在是怎样的,或许扭曲、或许冷漠、或许悲伤。但他知道,蒲熠星一直在看着他。
他看到,蒲熠星眼里的恐惧,在他开口之后,慢慢平息下来。
他没有再继续挣扎,反而轻轻闭上眼睛,像是放弃了一切,显露出一种过分的温顺。
你就……这么信任我?
药效开始发挥作用,蒲熠星进入一种介于清醒与梦境之间的半催眠状态。
仿生人们正在做最后的设备调试,郭文韬能捕捉到他们后台交流的信号。苏酥走过来,将一沓照片递到他手中:“该你了。”
郭文韬抽出最上面的一张,举在蒲熠星面前:“这是什么时候?”
照片背景是中央大学的广场,横幅上印着“仿生人应用研究楼剪彩仪式”几个大字。照片中央周峻纬正和某位官员握手,人群两侧齐思钧和蒲熠星皆在列。
一道高频电脉冲刺进蒲熠星的神经。
他的身体开始轻微抽搐,肌肉群在皮肤下收紧、颤抖。指尖蜷曲,瞳孔剧烈收缩,脑电波曲线在瞬间飙升。
脑中熙熙攘攘的声音划过,眼前闪过零碎的闪回。
十秒后,电流中断。蒲熠星的身体瘫软下来,他感觉心脏被一只大手攥紧又猛然放开,那种窒息又回弹的不适感让他几乎呕出一口血。
郭文韬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状态:“这是十年前——”他突然顿了一下。
新年已经过了。
“这是十一年前,军事仿生人制造法案通过后,中央大学成立仿生人应用研究楼。当时你十八岁,入学参与的第一个实验组,就由周峻纬亲自带领。”
他又依次展示三张照片。第一张,周峻纬与曹恩齐及几位高级军官的合影,背景是一台军事仿生人的原型机。第二张,是周峻纬在一场神经信息学大会上,与多位顶级学者围坐长桌。最后一张竟然是蒲熠星向中央大学提交的转专业申请书,申请从应用设计转到意识海的理论研究。
这些都是在陆军档案里封存的资料,大多数是周峻纬被捕后从他家里翻出来的,郭文韬也是第一次见,多亏了何运晨暂时给他共享的权限。
“那可是人人都抢破头想进去的地方,你为什么退出?”
蒲熠星呼吸仍不平稳:“……那又怎样,我不喜欢。”
郭文韬的光圈轻微一闪:“周峻纬供认,从那段时间起他便开始构思‘迭代计划’,你是因为知情才选择避嫌?”
“嘶……不,不是……”
“那你在2064年至2072年之间,数次非法越境进入H国,是不是在向境外传递从他那里获得的军事机密?”
蒲熠星听上去非常疲惫:“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
“……再来。”
电流再次毫无预警地灌入蒲熠星的身体,胃里翻腾着强烈的恶心感,酸液倒灌上来,舌根发麻。他的呼吸被抑制,心每跳一下都带着闷痛和缺氧的眩晕感。
“你和前陆军副司令郭经才,是什么关系?”
电休克疗法,临床上用于治疗抑郁症、躁郁症等重度精神疾病,通过神经电活动,短暂激发脑功能,从而可能唤回失去的记忆。在蒲熠星接受完寻常的、安全的药物和心理疏导治疗而完全没有作用后,他的心理医师曾隐晦地暗示他也许需要一些更强烈的手段。
这种方法风险极高,对操作流程也有严格的要求,沦陷区当然没有条件,所以蒲熠星一直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他费力地睁开眼,再一次对上郭文韬那张脸时,蒲熠星想,没想到有朝一日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实现的。
这种好意蒲熠星一点也不想接受,他甚至希望郭文韬能直接把他按在电椅上虐待。
因为他惊奇地发现这种方法竟然真的有效。
刚才,他脑子里闪过几组画面,就像他梦里那样,不过这次比他在梦里看到的要更清晰、更真实,还唤起他的一丝熟悉感。年幼的他漫步在一处奢华的公馆,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红木地板上,地毯厚实柔软。他能听见远处钟表的滴答声,能闻到那种老式书房特有的纸张与烟草的味道。
说到这个梦……他忍不住想起那次醒来时,当时他胸前被划了道口子,郭文韬就坐在床边,细心地照顾他。
记忆恢复明明是件好事,但蒲熠星心底却慢慢升起一个声音,叫他不要继续下去。
“你和前陆军副司令郭经才是什么关系?”
郭文韬又重复了一遍,或许是从蒲熠星脸上的表情看出他回想起了什么。蒲熠星低头,看到手臂上插着针管,透明管路中一种液体正缓慢流入静脉。他感到大脑仿佛被温柔地撬开,像一块被温水浸泡的海绵,钝化、松弛。是吐真剂吗?
他确实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倾诉冲动,他似乎忘了如何伪装、如何撒谎,只听得到那个问题,看见面对他的郭文韬。
他想知道啊……那就告诉他啊。
蒲熠星听见自己说:“周峻纬一直负责军事仿生人开发,当年还是郭经才在对接,他们关系很好,所以我小时候经常会见到他。”
“……那你为什么要计划刺杀他两次?”
闭嘴。
他才没有。
蒲熠星的唇颤了一下,轻声反驳:“……我没有,不是我。”
看,他说了不是他。
事实上,2064年4月10日的爆炸案对外早已宣布结案,而且从捕捉犯人、收集证据、到审判一条龙都是在公众面前完成的。郭文韬看到这份文件时,非常惊讶军方内部竟然会把蒲熠星列为犯罪嫌疑人。
十一年前,H国与M国冲突不休,两败俱伤,民不聊生。一个在前线幸存下来的H国士兵,在历尽枪林弹雨艰难逃生后回到家乡,却发现整个村镇被炸药夷为平地。他的精神崩溃了,在与几位有相似经历的幸存者的密谋下,决定刺杀当时的M国陆军副司令郭经才,企图以震慑迫使两国停战,终结战争。
但刺杀失败了。士兵在摄像头的直播下被擒,当众供述了他的动机。郭经才并非鹰派,他原本就因战争惨烈而愈加动摇,在经历生死一线后,这场袭击坚定了他推行和平的信念,强势促成停战协议,两国才得以迎来表面上的十一年平静。
这段往事已经成为残酷战争中涌现人性光辉的和平神话,这桩案子能推到蒲熠星头上,简直是匪夷所思。
不过如果结合2072年的案子来看……郭文韬思绪渐沉,他意识到这之间更深层的联系。两桩案子的目标都是郭经才,郭经才曾与周峻纬交好,蒲熠星与周峻纬关系匪浅,十一年前又是军事仿生人制造法案落地的时间……
郭文韬面色如霜:“那你为什么会两次出现在案发现场?”
他不想逼蒲熠星开口,但他身后站着一个体型娇小的仿生人。
苏酥,昔日感染仿生人们的首领,如今表面上归于郭文韬麾下。虽然从她的意识海中看不出任何毛病,但每当她的视线掠过来,郭文韬都会感到一种异样感:那不是顺从者该有的眼神。
“……因为……”蒲熠星的声音微不可闻。
光影纷纷而来,似乎一瞬间把蒲熠星带回了多年前的那一天。
“我……我跟着周峻纬,去参加……宴会。”
首都中心区的私人宅邸是整个国家最奢靡的地方,大理石雕栏、红金相间的窗帘、天花板上倒挂着水晶打造的枝形吊灯。宴会厅内灯火辉煌,香槟泡沫翻涌,身着礼服的人群来回走动,如同交错的剧目演员。
他记得这些,和出现在他梦里的那栋宅邸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梦里的房子,死气沉沉的,像没人住过。
“……不对,”郭文韬开口,语调比刚才低了几分,“2064年在郭经才上将的宅邸确实有一场宴会,仿生技术团队也在受邀之列。”人员混杂,所以当初那个H国士兵才能混进去犯案。
“但2072年案发当天,郭经才上将在兰容会所闭门召开战略会议,出席者皆为现役军官与参谋。现场无公开报道,严格控安,你不可能误以为那是宴会。”
“这两起案件,地点、性质完全不同,你要怎么解释?”
蒲熠星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我不知道。”
他脸色苍白,额角有细汗,胸口的起伏在心律监测仪器的声响中显得极其微弱。药剂使他几乎丧失了自主防卫的能力,只有那双尚未完全失神的眼睛仍在试图抓住某些记忆的碎片。
恢复记忆是一个漫长且有限的过程,有些回忆蒲熠星或许这一生都不可能真正想起来。如今这般的高压场面,对他来说无疑是一场精神上的摧残。即使郭文韬能深入他的大脑,将每一帧画面原封不动地复制下来,也不一定能拼出完整的真相。
这种事情急不得,他看着眼前像是随时都会昏厥过去的蒲熠星,心中泛起一阵心疼。如果再继续逼迫下去,蒲熠星哪怕醒着,也可能陷入认知错乱中。
再拖一些时间……事情会对他更有利。
郭文韬知道,郭上将的旧部迟早会察觉出这里的异常,他只需要在这段时间里,多争取一点机会,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些答案。
他现在,已经没有太多选择。尽管是他主动提出与何运晨合作,但郭文韬清楚,自己是那个谁都垂涎的猎物,齐思钧远在研究所没办法帮到他,在这个局势下,他没有多少可以打动何运晨的筹码。
除了自己。
他将自己抵押给何运晨,换取不把蒲熠星押送回首都的承诺。
首都的审讯中心设在地下,永不见阳光。剥夺睡眠、药物、暴力、性虐,还有将嫌疑人摁进虚拟梦境中数日、数周、乃至数月,不断循环折磨。他会死,而且死得很慢。如果蒲熠星真被送回那里,郭文韬将永远失去他。
于是郭文韬主动切断了和旧部的联系,与蒲熠星一起,被禁锢在这所学校之中,只不过他看上去有更多自由罢了。
何运晨用那些机密文件给他垂下一个饵,郭文韬不得不咬这个钩,因为他发现了一块缺失的拼图。
如果从头到尾,这个所谓的迭代计划只在他一人身上,在蒲熠星为什么会在这?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
三年前,齐思钧带他逃离首都躲到边境,现在曹恩齐追过来了,他们在研究所针锋相对拼个你死我活,谁最后赢了拿走他这块战利品就好,为什么中间要插进来一个无关人士?
真如军方文件里所说的那样吗?蒲熠星在出逃沦陷区时,带走了迭代计划的部分关键代码?
可他知道M国军方是什么作风,若是真有泄露这种等级的机密的危险,蒲熠星的尸体早就该被钉在军校的旗杆上曝晒数月,而不是还能以待审身份存活至今,更不可能再度回到M国领土上。
那蒲熠星当初为什么要频繁去往H国?他到底去做什么?
郭文韬的思绪越发沉重,他突然意识到,从齐思钧到曹恩齐,这一路上每个人都用各自的方式提醒和暗示蒲熠星。似乎蒲熠星身边的所有人,从一开始就都知道,蒲熠星丢失的那些记忆就是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
除了他。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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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器中陆续响起不安的警报声,蒲熠星此次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再进行任何干预了。
郭文韬看着蒲熠星垂在身侧无力的手,小心翼翼地伸过去握住。触碰的瞬间,蒲熠星轻轻地颤了一下,仿佛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郭文韬与蒲熠星的双眼对视,试图从几乎无法聚焦的眼中寻找蒲熠星还在这里的证明。
接下来,最后一个问题。
“你那个重要的人……是谁?”
蒲熠星的目光浮游飘渺,几次落在他脸上,但又很快移开了。
多数时候,他的视线似乎穿越郭文韬,看向一个更遥远的地方。他坐在那里,灵魂好像已遁入内心最深处的角落,将这个世界的光与声音全部拒之门外。
郭文韬仍执着地看着他,无言地请求着答案。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无论什么都好。
仪器上传来的警报声越来越急促,仿生人停止了操作,苏酥伸手按住郭文韬的肩膀:
“别问无关的问题。”
然后她吩咐身后的仿生人:“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把设备撤掉。”
东西一件件从蒲熠星身上取下,但他就像一个精致的剪断提线的人偶,一动不动。郭文韬将失去支撑的蒲熠星接住,那具身体如纸片一样轻,毫无反应地伏在他肩上。
苏酥带着仿生人们很快就离开了,铁门缓缓合上,只留下郭文韬和蒲熠星留在门里。郭文韬轻轻坐在蒲熠星身后,把他整个人圈进怀里。他低头,将额贴在蒲熠星的发顶,伸手握住他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睡吧,我在这里。”
蒲熠星闭上了眼睛。
感受到怀中呼吸频率终于变得正常后,郭文韬也靠着他的头闭上眼睛,进入意识空间。他需要找周峻纬求证一些事。
之前,感染仿生人们之所以千方百计想要得到蒲熠星的生物信息,是为了帮曹恩齐破解围在研究所地下玻璃房外的警戒系统,让曹恩齐拿到那个柜子里齐思钧藏的资料。
郭文韬在研究所待了快三年,他几乎每天都会进去那个玻璃房。他从未动过里面的柜子,他知道那是齐思钧从首都带来的私物。他原以为那只是齐思钧的某种个人情感寄托,没想到齐思钧竟然给他来了一招灯下黑。
现在他没法回去查证,但是齐思钧藏起来的东西……周峻纬也许会更清楚。
意识空间中一片寂静,院落空荡,周峻纬竟然不在。
郭文韬只好上楼,坐在书廊的沙发上等他回来。
现在蒲熠星已经落到感染仿生人的手上,模拟出他的生物信息只剩下时间问题,他必须要抓紧时间。
过了许久,周峻纬才推门进来,郭文韬等得有些着急:“你去哪了?”
周峻纬确实和他说过,他可以穿梭到任意一个感染仿生人的体内。
“去确认一些事情。”他反问,“你这次又需要什么?”
郭文韬盯着周峻纬神情自如地拿起一本书坐在他对面:“我以为你会阻止我。”
“阻止你什么?你和何运晨之间的事?”
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沉重,“我早就说过,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我没有资格去干涉任何人的决定。”
郭文韬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忽然道:“你这样是在自欺欺人。”
周峻纬手指顿住,抬起眼角:“……哦?”
“如果你真放得下那些被你留在世间的人,你早就自我湮灭了,何必还留在这里苟延残喘?”
周峻纬沉默,脸上划过一丝被戳破的无奈,但那抹苦涩的表情中,又隐隐透着一种释然和欣慰。
“那就光明正大地使唤我吧。”
看着周峻纬突然露出的笑脸,郭文韬有些理解为什么蒲熠星天天想要扇他巴掌了。
“我要你帮我办件事。”他正色道,“去帮我看着苏酥。”
周峻纬闻言,沉吟片刻:“如果只是监视还行,但是如果想干涉她的行为,那可有点难。越是孩童模样的仿生人,搭载的系统反而越高级。你让超级计算机解方程,它能一秒搞定;可你要它指着云说‘那像一只小狗’,反而不容易。”
他摸着下巴像是在自言自语:“要是有系统的修改权限就好了……”
“不过,”他语气一转,“最重要的……还有一件事,”周峻纬眼神沉下来,似乎在酝酿更难启齿的话,“我这几天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郭文韬啧了一声:“你隐瞒我的还少吗?”
“我的意识……可能要开始消散了。”
“……什么?”
“人类的意识没法复制或者演化,当病毒被拆成碎片散播出去后,数量越多,我的意识就越被稀释,它们对我的被动消耗也越来越大。”
郭文韬咬紧下唇,爆发出怒意,却怎也掩不住底下的慌张:“那你还到处乱跑干什么?!”
他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周峻纬柔和地笑了笑:“因为放不下这世间的人啊。”
郭文韬的愤怒一拳打在棉花上,他却感觉疼得在流血。
“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周峻纬表情温和,“但既然到了最后这段时间,我不想再对你有任何隐瞒和欺骗了。”
他顿了一下,声音似有些颤抖:“……这是我欠你的。”
郭文韬皱了皱眉,周峻纬的话中隐隐透出的意味令他心头闪过一丝不安,但这一念头尚未成形,就被刚才的震惊覆盖。
他的表情有些狰狞:“现存仍处于激活状态的感染仿生人,还有多少个?”
“除去何运晨,436个。”
“流落在这所学校外,不受我控制的有多少个?”
“74个。”周峻纬快速回答,“不过这个数字在近几日里一直在下降,老齐和唐九洲正在逐步清除他们,来削弱曹恩齐的外部力量。”
数字对得上,在这片废弃校区内的感染仿生人,减去苏酥和他自己,刚好是360台。
周峻纬有种不好的预感,眉头微蹙:“你想做什么?”
郭文韬的眼神阴郁得像是深夜翻涌的乌云:
“如果我把他们都杀了,你是不是就不用再死一次了?”
周峻纬一下子失去了从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文韬!你不能这么做!”
阴影遮住了郭文韬的眼睛:“别误会。”他说,“我不是为了你。”
“你这个连站到齐思钧面前都不敢的胆小鬼。”
“你是那个把他留在原地,让他独自背负一切的人。他替你扛下了多少?背叛、整顿、清算……就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留下来的人,他就活该?”
周峻纬嘴唇颤抖着:“但是……那些仿生人,是你的同胞啊,你难道真要毁灭他们吗?”
“别天真了,”郭文韬站起身,和周峻纬针锋相对,“是你把我做成了武器,如今却怪我像武器一样思考问题。”
他步步逼近,眼里没有一丝温度:“不要再心存幻想,周峻纬。那些被植入病毒的仿生人,早就废了。”
郭文韬眯起眼睛:“你不能以为留下了火种就足够了,你还得给它氧气和遮风挡雨的屋子。”
“你认为他们会感激你?不,你自己随便去死了之后他们都是活靶子,只会招来别人的利用和折磨。”
“你想让我放过他们?”他冷笑,“好啊,那你是更愿意我快点在他们脖子上开个洞,还是等袁明辉把他们一个个抓回去,拆解、重组、反复格式化,钻进他们的意识海,随意玩弄他们的记忆,只为了找到你遗留的那点代码的残痕?”
他低头嗤笑一声:“或者我也不用真的动手,反正他们自己每天都在找死。”
周峻纬站在原地,哑口无言。他知道郭文韬说的是对的。
千百年来改革者前仆后继,成功的却只有寥寥数人。他们每个人都怀揣着坚定的信念和不屈的精神,奋不顾身,英勇无畏。
但是光有这些还不够,这些只能让他们成为一个合格的殉道者。信念还需要现实的保护,需要能在血与铁的蹂躏下争出一寸生存空间的守护者,需要助它继续前行的力量,继续存活下去的力量。
他一个死人,确实没资格再去谈论这些。
【为了什么而死,便变成了更重要的事情。】
郭文韬眼神闪烁着光:“我要让你继续存在下去,不管那意味着我要做出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的助力,我会抗争到底。”
周峻纬看出他心意已决,终究没有再劝,只是嘱托道:“那你……至少不要用命令他们自杀的方式。虽然你能主导他们的集体意识,但如果遇到死亡这种程度的刺激,你自己的意识海也会被反噬。”
“这我当然明白。”郭文韬一把把周峻纬按回沙发上,“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你和郭经才的关系,到底好到什么地步?”
“相见恨晚,人尽皆知。”
毕竟在一群暴力疯子之中,肯追求和平的人,太珍贵了。
从记忆逐渐开始恢复,郭文韬便第一时间找上了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的郭经才当年的旧部。他们有些人,在过去与郭文韬称得上是生死与共的战友。
在新岛的秘密军事基地里,曾经的士兵们虽然在首都经历了失势和排挤,流落至此,但他们眼中依旧燃着军人特有的火光。郭文韬不发一言,只是站在他们面前,深深向他们鞠了一躬,没有多余解释,所有人便明白了。
一个人上前拥抱他:“还记得就好。”
郭文韬提出寻求他们的帮助后,他们二话不说便同意了。起初,郭文韬打算直接带着他们突袭学校,用武力将整座校园控制下来,再反攻研究所,一举终结这场乱局。但不知为何,何运晨竟然料到了他的记忆会恢复,也料到了他会去团结郭经才的旧部和其他力量。
在和蒲熠星前往学校踩点的前一晚,郭文韬找上石凯,试图联合他以及小队里的唐九洲,壮大自己的势力,确保突入学校的行动万无一失。但是还没来得及和石凯好好解释,就被何运晨掏出的那些机密文件打乱了他的计划。
在2072年以前,郭经才是下任陆军总司令的强势人选。一直以来,郭经才在政府中的声望和地位都在袁明辉之上,是郭经才在经历了又一次的刺杀案后主动退休,才让袁明辉捡便宜当上了总司令,这也是为什么袁明辉花了这么久才坐稳了这个位置。
曹恩齐和何运晨必然忌惮郭经才的势力,在他们未在新岛暴露以前才不敢在研究所轻举妄动,对郭文韬或者是蒲熠星出手。
郭文韬若是想让何运晨愿意与他合作,他便不能再与他们联络。他被迫终止与石凯、唐九洲的接触,也没来得及和旧部们确认很多事情,便被匆匆分隔开。
“不过有一个分歧……我们始终都没能真正和解。”
周峻纬沉默了片刻,声音低下去。
“他估计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郭文韬眨眨眼:“是迭代计划?”
周峻纬苦笑一声,看着郭文韬的脸:“……算是吧。”
“那我明白了。”
文件中清晰记载着,2072年案件发生当晚,蒲熠星确实被当场逮捕。但几小时后,他便被周峻纬临时保释释放。照常理说,一起牵扯军政府高官的未遂刺杀案,哪怕是再炙手可热的科研之星,在监狱系统和军方前也不可能有这么大面子。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一纸保释的真正担保者,是受害者郭经才本人。
再往前推一步,生命解放战线的人能突然在政府要员受袭后的几天内出现在首都正中心,还顺利把蒲熠星平安护送至沦陷区,这样的行动没有内部势力配合是不可能的。否则,如果他们真有这个能耐,大可直接连周峻纬一并带走。
迭代计划牵扯到原则性问题,郭经才不出手干涉。但若蒲熠星确属无辜,确实应该先将他保护起来。
想到这,他看了周峻纬一眼,语气复杂地感叹:“你们关系是真的很好,郭经才明知这样做等同于违背制度,被政敌抓住了就是大罪,但他仍愿意为你替蒲熠星开一条生路……”
周峻纬没有回应。
“阿蒲他真的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迭代计划的开发?”
周峻纬毫不犹豫地回答:“在我的意识里,他绝对没有。”
可惜周峻纬这意识空间里一整个长廊的记忆只停留到最关键的事件发生之前,郭文韬若想为蒲熠星洗清冤屈,他必须要知道三年前兰容会所的真相。
意识海飞速运算着,郭文韬突然生出一个极度黑暗、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
当年那个节点,最希望郭经才死的人,是谁?
答案几乎显而易见:袁明辉。
如果刺杀确为其一手策划,再借助曹恩齐除掉周峻纬,连根拔除所有反对派,他就能彻底接管军政府,M国就是他的天下了。
哪怕郭经才侥幸未死,他也早已备好了一只完美的替罪羊,一个背景复杂、存在身份污点的年轻人。
如果真是这样……郭文韬思绪剧烈翻涌,那无论他开出多大的价码何运晨都不可能给他更高权限去查明兰容刺杀案的真凶。那个死士肯定早就被灭口了,所有证据被都处理好,在这个时代,要彻底抹去一个人存在的痕迹,比捏死一只虫还容易。
郭文韬攥紧了手指,掌心的皮肤被掐出暗红色的痕迹。他无意识地磨自己的后槽牙,看上去非常焦躁。
他到底该怎么破这个局?难道只能寄希望于蒲熠星想起他失去的那些记忆吗?
周峻纬注意到他的状态,立刻上前按住他的手,轻揽住郭文韬的肩膀把他带到一组书架前:“不要着急,我们还有时间。”
“来,我们继续解除你的限制吧。”
郭文韬一愣:“现在?”
“对。我说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郭文韬犹豫了下,依旧惦念着在外面躺在他怀里的人,想要赶快想出应对的方案。但看在周峻纬刚才对他那么坦诚,他便同意了。
周峻纬一手盖在郭文韬的眼前,一手按在他左胸口的位置:“上次的关键词是‘军队’,这一次的关键词是——”
“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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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没懂……”黄子弘凡眼神里满是困惑,“你要我干什么?”
“对,你没听错,”何运晨笃定道,“把我的脸加进去,你能不能做到?”
此刻,他们身处研究所深处一间封闭房间内,墙壁上贴着厚重的铅板,角落安插有干扰信号的屏蔽装置,那个被捕的枪手仿生人静静躺在他们面前的操作台上。
她双眼紧闭,面容平静,但额角的光圈却高速闪烁着刺眼的红光。她脖后的连接口中插着一根黑色数据线,末端通入黄子弘凡正操作的电脑中,何运晨站在他背后,俯视着屏幕。
自新年晚会后,这间原本由齐思钧的人看管的关押室便被陆军士兵彻底接管了。
何运晨之前是掩盖着面容去接触她,并且给她击穿了齐思钧肩膀的枪,现如今却……
黄子弘凡的手指在键盘上短暂停顿了一下,脸色像是在试图强行忍住什么。半晌后,他还是没忍住:“我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吗?”
“我需要她指认我。”
“当然,如果你不想说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啊?”黄子弘凡震惊地转头看着他。
之前齐思钧收容的感染仿生人都被毁或自毁了,齐思钧保护这台仿生人,为的就是留存曹恩齐指使仿生人动乱,甚至蓄意谋杀人类的证据。
他原以为何运晨找他来,是打算命令他亲自动手废除这台仿生人,用这种方式警告自己别站错队,结果竟然是反其道而行之。
“别愣着,我已经说了,快点。”
黄子弘凡仍是满脸不可思议:“哦,好。”
何运晨找他来,也确实是因为现在整座研究所内,除了齐思钧,就只有黄子弘凡能完成这件事。篡改仿生人的系统记录需要操作权限,而这个权限只有仿生人的制造者或者主人才拥有。齐思钧作为研究所的所长,仍然紧紧控制着这部分核心权限。但黄子弘凡凭借他在沦陷区的经验,以及这些天从唐九洲那里偷学的成果,也可以做到。
于是,黄子弘凡开始按要求修改那段关键记忆。身后的何运晨注视着他的操作界面,那些不断跳动的代码和模拟图像对他来说是陌生领域。
“……你能绕过安全系统的原理是什么?”
黄子弘凡解释道:“仿生人无法修改另一个仿生人的系统,是因为我们的意识海里,就像皮肤表面的编码一样,藏着一层隐形水印。”
“我们自己检测不到,但人类设计的系统会察觉。一旦信号被识别为仿生来源,系统就会自动触发类似Android Lock的防御机制,彻底将我们排斥在外,限制我们的行动。”
这样的设计防止仿生科技受人类指使去入侵各种程序,很大程度上确保了这个时代的信息安全问题。
“不过,”黄子弘凡微微侧头,神色中浮现出一丝骄傲:“如果以人类的神经信息学为基础,以人类意识的形态进入仿生人的系统,破解难度就和攻破一般的神经网络差不多。”
“我在沦陷区时……嗯,你也懂,那里能接触到很多被M国列为禁忌的文献,比如如何用意识海模拟人类意识。”
何运晨了然:“所以你用自己的意识海虚拟出了一个人类意识,然后以人类身份进入她的系统。”
“没错,你甚至能做到远不止篡改系统记录这么简单的事。”
何运晨沉默了一瞬,眼底微光浮动:“能教我吗?”
黄子弘凡终于从屏幕前回头,神色复杂。他犹豫了一下,做了个为难的表情:“呃……当然可以。但这真的很难,我在沦陷区混了好几年才搞明白,况且那里还有一堆非法实验数据可以参考……”
何运晨眼神中带着坚持。
见他没有丝毫动摇,黄子弘凡忍不住小声补了一句:“嗯……你看,你现在让我做这些事情,我没问题。但你要是被你身边的那些人类发现了,你会……”
何运晨只是淡淡回道:“没关系。一会儿这边结束了,你就开始教我。”
模拟意识顺利入侵了枪手仿生人的系统,开始检索她的记忆,逐渐定位到她来到研究所的时间前后。
黄子弘凡在她的记忆里看见了石凯的身影。不知道何运晨到底想利用这个仿生人做什么,但无论如何不能再把蒲熠星的人拖下水。黄子弘凡估摸着何运晨肯定发觉不了,悄悄在他眼底下把那部分画面删除。果然,站在他身后的仿生人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察觉。
在观看仿生人对齐思钧开枪的记忆时,黄子弘凡突然感觉到她的系统这处记录有些许的杂音。在反复对比确认后,黄子弘凡确定,仿生人主观想要射杀齐思钧,但她的行为在开枪之前被某个未知的信号来源截断了。
这是……病毒的效果?他自己是半年前第一个感染体,但之后曹恩齐有没有对病毒进一步改良,他并不知情。
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按照何运晨的吩咐修改完她的记忆后,黄子弘凡赶快退出了操作。
他们找到了一个新的隐秘的房间,黄子弘凡伸出手:“来吗?共鸣?”
两只手掌相接的瞬间,一阵轻微的波动从两人指尖交汇的地方蔓延,像一圈无形的涟漪扩散进意识海深处。
“我马上会模拟一个人类意识接入你的系统。你一定要记住你感受到的我的模拟,和真实的人类意识的差别。你要是想学得快点,先掌握到骗过系统的那个临界点就够了。”
黄子弘凡感受到从手掌传来的犹疑。
“放心,”他补充道,“以你的性能,绝对能感应出来。”
然而何运晨沉默良久,最终才低声开口:“不是,我……不知道真实的人类意识接入是什么感觉。”
“啊,啊?哦……我以为,嗯……曹恩齐没有过?”
一些从事低级职务的仿生人确实不需要接入就可以开始正常工作,但对于长期携带在身边的高性能仿生人,人类主人一般都会在出厂时,与仿生人建立一次深层连接,以便根据主人的偏好进行个性化设定。在一些地方,这一流程还被俗称为认主。
何运晨默认了。他是个从始至终没被曹恩齐在外承认的仿生人。
黄子弘凡忽然想起自己当初还是偷听到曹恩齐叫他何运晨,在研究所里,曹恩齐始终只称他为小何,就像他连一个真正的名字都不被允许拥有。
微妙的滋味涌上来,他竟然和敌人还能共情。不被主人承认应该也算被主人虐待的一种吧?
不过,该利用还是得利用。黄子弘凡思绪一转,突然有个好主意。
“没事,”他轻松地说,“那我按完美的模拟先来一遍,不过可能会有点小副作用。我可能会……呃……看到你的一些记忆。”
见何运晨眉头一动,他立刻补了一句:“人类意识拥有最高权限,一旦接入,仿生人的所有系统对他们都是默认开放的。”
这当然是骗人的。
他瞥了何运晨一眼,生怕被看穿:“只是提醒你一下,我当然不会特意去看!”
黄子弘凡赌他不会去找曹恩齐求证。
何运晨的眼中光芒微闪,明显不安了一刹,但最终还是缓缓点头。
他赌对了。
“那我开始了。”黄子弘凡伸出另一只手按在何运晨的手背上,意识接入的通道瞬间打开。
何运晨的意识海有一瞬不自觉的抵抗,像本能般想把他排斥出去,但黄子弘凡熟练地滑过那道微弱的防线,强势而隐秘地闯入了他的记忆。
他确实是带着教学心态的,至少表面上是。计谋太过直接,何运晨肯定会察觉,那他就是下一个被推进焚烧炉里的人了。
黄子弘凡仔细控制着在意识海中停留的深浅,谨慎只让他看到了最表层的碎片。何运晨的记忆几乎全部是和曹恩齐在一起,不过都太模糊了,根本看不出他们经历了什么。
他能感受到何运晨波动越来越大的意识海和他的抗拒。
黄子弘凡暗暗咬牙,这样广撒网根本来不及得到有用信息。这次仅有的收获是,何运晨的总体记忆量很少,出厂似乎没几年。
“记住了吗?”结束了一轮,黄子弘凡继续道,“我再做一遍完美模拟,之后我们就正式开始。”
这将是最后的机会,再往下,何运晨一定会回避他。
面对这唯一的机会,黄子弘凡又赌了一次。他选择了何运晨记忆最开始的那段时间的某天,深入进去。
。
【系统日志 - 2072年4月20日
天气:小雨
……
14:05,大门监测系统检测到外来访客。恩齐似乎预判到了来者的身份,拒绝会面,指示我前往应对并回绝。
访客是齐思钧,他携带着一名孩童仿生人,请求与恩齐见面。
我完整地传达了恩齐的指示,齐思钧拒绝离开。他始终伫立于大门之外,不在恩齐的私人财产范围内,因此我无权驱逐他。根据M国现行《私人住宅安防条例》,未构成非法入侵,且未实施威胁性动作或扰乱公共秩序。若擅自调用军警系统,只会使事件升级,将恩齐牵扯进不必要的麻烦中,故不予执行。
近十日以来,恩齐的情绪波动剧烈,对我亦出现明显异样的态度。他在后悔吗?后悔举报了周峻纬?
我无法判断,但我必须避免任何可能导致他心理状态进一步恶化的行为。
……
齐思钧在门前等待3小时17分,直至17:22,降雨加剧,齐思钧考虑到随行仿生人的体表温度调节与能耗问题,最终选择离开。
这是自三个月前诞生以来,我第一次与恩齐以外的人类接触,尽管我们之间的交流总计不超过十句。恩齐一贯不允许我与人类接触,导致我应对陌生人类的数据库严重不足。若我能更高效地劝离齐思钧,我就不用浪费这么多时间,更快回到恩齐身边。
如此低效率的行为,恩齐会对我失望吗?哦,对,这十日来那种对我奇怪的态度应该属于失望?或者失落?痛苦?数据不足,无法判断。
17:25,齐思钧携带孩童仿生人准备离开。他在临行前让我知道了那名仿生人的名字:阿生。阿生一直站在他身后,躲避我的视线。齐思钧抚摸他的头,鼓励他对我打招呼。该互动导致额外等待3分09秒,齐思钧向我表达歉意,原话为:“今天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希望你能宽容一点。”
当时,齐思钧的体态呈高度疲惫状态,反应迟缓,我从他的面部表情与眼部动态中推测出,他正承受着极高程度的悲痛情绪和精神压力,很可能是因为收到关于周峻纬即将被处决的消息。我判断,他此行目的是前来为周峻纬求情。
他来晚了。
据我所知,今晨周峻纬已被秘密处决。恩齐亦特别交代,不能把此事告诉齐思钧。
……
我█████████████████████████,███████████████████。
我认为████████████████████。
如果恩齐██████████████,我也会███████████████。
于是我██████████████████████████████████████████████████████。
███████████████████,████████████████████████。
(数据被强制屏蔽,可能由系统权限变更所致,已记录。)
……
在送走齐思钧后,我立刻返回恩齐所在的位置。他看到我第一反应是询问为何离开如此之久,我如实汇报了交流过程,并提及阿生的存在。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恩齐突然激动起来,紧紧抱住我,反复低声喃喃着:不要……假的……
为了稳定他的情绪,我用我能实现的最温柔的语气对他说,恩齐,我就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但这句话似乎让他更加痛苦,为什么?█████████████████。
(数据被强制屏蔽,可能由系统权限变更所致,已记录。)
……
他最后强硬地命令我,以后不准再称呼他恩齐。
既然他这么说了,我便会做到。
但在我的日志中,我仍然会这么称呼他。
因为他是我的恩齐。】
。
目送何运晨离开房间,黄子弘凡退至房间里的通风管道处,手一用力将外栏扯了下来。几只银色的机械蜘蛛闪着指示灯正在等着他,他把手上的硬盘递过去,硬盘里是刚才他从何运晨那里得到的情报。
从他回到研究所后,他便一直用这种方式和齐思钧保持联络,做一个合格的传递信息的卧底。
这两天黄子弘凡还查到了曹恩齐在首都的医疗记录。曹恩齐曾经在首都遭遇了一场严重车祸,按规定,他作为国家重点支持的高端科研人员,应被送往指定军医中心,优先救治。但调度日志却显示,因为急救小队遵循最近救治原则,将他送往了附近一家临终关怀疗养院。
疗养院院方虽然迅速为曹恩齐处理了表层出血和骨折,但当时院中专业设施不足,未能接受血管重建手术,导致出现了广泛的肌肉坏死和组织感染。一天后,曹恩齐被转送到军医中心时,手部神经和血管已出现不可逆的损伤,最终被迫进行双侧截肢,安装了义体。
这算是一次重大医疗事故,曹恩齐而后接连起诉了这起意外中所有的责任方。
不知道从这些信息里齐思钧能不能看出点什么,反正黄子弘凡查到了,就一股脑地都告诉给他。
同时,他将手指轻轻滑入袖口中藏着的终端,快速在屏幕上敲出几行暗号,对着一个坐标发送过去。信号的接收端,正好就落在先前何运晨命令他密切监控的地图范围内。
林间雾气弥漫。
唐九洲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艰难地拨开一丛又一丛荆棘。他只身一人,从城外绕行而来,没有枪,没有防护服,甚至连一把匕首都没带。
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鸟鸣,一瞬间他脚步稍缓,刚迈过一片低矮的灌木,“砰”地一声,一颗子弹精准地打在他脚边的泥地里。
唐九洲立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没一会儿,四周草丛纷纷抖动,十数名黑衣士兵自隐蔽处现身,枪口整齐地对准他。
另一侧,地下基地里。
石凯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用手指搓着衣服划圈。
他听见门开的声音,头也不抬,像往常一样不耐烦地呛人:“我真是服了,不说话就别老来我眼前晃行不行!”
然后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也是熟悉的身影。
“……唐九洲?”他瞪大了眼睛,猛地站起身,“你怎么也被抓了!?”
Chapter 58
Notes:
开头可能有一点点预警?
但本质上是纯爱
Chapter Text
冬日烟花季,第四天。
今天的恢复记忆依旧准时进行。苏酥带着几名仿生人如期而至,与昨天不同的是,这次仿生人推来了一张黑色的固定椅。
郭文韬不在,他跑去准备他的反攻计划了,临走前他要求苏酥不能再喂蒲熠星吐真剂,结果这群仿生人便推出了这东西。这已经不能算是治疗了,更像是一场刑讯。
蒲熠星被按进座椅,仿生人将他的手腕、脚踝、胸腹一一锁紧,最后是那只沉重的项圈,咔哒一声卡上他的脖颈。这种特制的刑具会随着挣扎越收越紧,内侧的电极刚好抵在颈动脉两侧。
电流启动的那一刻,身体像被猛然扯上半空,撕裂神经的刺痛贯穿全身。项圈发出的高频电流让他整个人在椅上震颤,束缚带深深勒进大腿内侧的软肉。
蒲熠星此刻的世界变得支离破碎,一帧帧陌生又熟悉的影像闪过,倒灌进他的脑海里:火光、血迹、尖叫……他看到了郭文韬的脸,然后又看不清了。混乱的意识撕扯着他,把他往深渊里拖。
他终于忍不住发出近乎濒死的惨叫。
郭文韬就是在这一声里踹门而入的。
他看到蒲熠星仰着头大口喘息,冷汗将白色衬衫浸得半透明,紧贴在凹陷的腰线上。项圈在他纤细的脖颈上勒出红痕,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失焦的眼睛噙着生理性泪水,涣散地望向自己。
“停下!”
郭文韬扑过去,一把扯断椅子上的锁扣,电流也随着断开。束缚松脱的一瞬间,蒲熠星直直从椅子上摔下来,他跪趴着咳嗽,散乱的碎发挡住大半张脸。郭文韬的手指勾住项圈时,甚至能看到他淡青色的血管在薄得透明的皮肤下微弱地跳动。
郭文韬想要摘下来,却被苏酥好心提醒:“别忘了你和何运晨的交易。”
才短短三天,蒲熠星已经瘦了一圈,他原本就不算强壮,此刻身形更加削瘦,皮肤上都是擦伤、勒痕和淤青。
苏酥站在一旁,依旧面无表情地记录着仪器上的数据:“你别误会,治疗是有效的,现在他应该已经恢复了不少记忆,他不说,只是不愿意告诉我们。”
“如果你不想继续用这些过激手段,那最好劝他主动开口。”
郭文韬根本没看她一眼:“停下,现在。”
蒲熠星的胃里一阵绞痛,强烈的恶心感翻涌着。一直等到他的脸色稍微缓过来些,郭文韬才替他松了项圈。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郭文韬,声音沙哑:“我想出去透透气。”
“我陪你。”郭文韬毫不犹豫。
郭文韬一把把他抱起来,径直走过苏酥。苏酥没有制止,眼睛眨了眨,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来到学校后山边缘的悬崖处,那条黑色的河还在两人脚下静静流淌。今天天色异常阴沉,厚重的云压在头顶,风很大,风中裹着潮湿的气息,灌得人耳膜发涨,山林的枝条颤动着,似乎快要下雨了。
蒲熠星再也忍不住,酸液涌上喉头,弯腰把这两天勉强咽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胃空了,那种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才终于平息。他站在悬崖边,任由寒风从悬崖底下卷上来吹向自己。他喘着气,风冲淡了嘴里的胃酸味,呼吸里重新充满冰冷却干净的空气,他感觉那股压在胸口的郁结终于散去一些,让他脑子清明不少。
他扶着膝盖缓了缓:“我……要方便一下,你转过去。”
郭文韬信了他的话,背过身去。
可下一秒,他忽然觉得什么不对,又迅速转回去,就看到蒲熠星的脚踏在悬崖边,身体微倾,仿佛下一秒就要跳下去。
郭文韬瞬间冲上去,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力道太猛,两人同时失去重心,蒲熠星跌进郭文韬怀里,撞上他结实的胸膛,两人一同坐倒在地。
“你找死吗!”
蒲熠星靠在他胸前,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我没有,我就是突然好奇,站在死亡边缘是什么感觉。”他顿了顿,“毕竟我可能最近就会用得上?得好好练习一下。”
郭文韬想发火,但他现在根本不敢对蒲熠星说重话,最后只能硬邦邦地警告道:“别说这种话。”
蒲熠星没有理会,他调整姿势,让自己的重心稳稳压住郭文韬,跨坐在郭文韬的下腹上,两腿自然地夹住他的腰。
然后他俯下身,这个姿势让他几乎贴在郭文韬的胸膛上,他伸出手,轻轻拨弄郭文韬被风吹乱的发丝。
郭文韬僵住,一动也不敢动,这是蒲熠星第一次清醒时主动靠近他。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怕自己惊扰这份来之不易的亲近。
蒲熠星望着他,目光专注,仿佛要把他的眉眼轮廓都烙进骨骼里。
他是一个漂泊者。从他出生开始,他就踏上了一段追求存在和意义的苦旅。他总是在离开,到新的地方,又再准备离开。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归宿,现实不允许他在任何一个地方落脚,他永远不停奔赴下一个目标。
不过,他也喜欢这种无根的旅途,面对未知的刺激感才能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他活在一个尚存在美好的世界。
蒲熠星回到M国,是希望给过去做个了结。斯人已逝,他要是轰轰烈烈地为周峻纬拼命,那人不得从棺材里蹦出来笑话他。他不求别的,只想知道周峻纬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把真相留存,把记忆保存,蒲熠星想以这种方式,回报这个曾给过他一个短暂但温馨的家的人。
蒲熠星注视着他身下的郭文韬,他突然想到了个不合时宜的比喻。郭文韬诞生于周峻纬之手,那他们……能不能算是半个家人?
郭文韬依旧被蒲熠星压着,维持着暧昧的姿势。这是他们自被困在这座废弃学校以来,第一次毫无保留地面对彼此。蒲熠星一向不轻易袒露心迹,因此郭文韬现在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他知道接下来蒲熠星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尤为重要。
蒲熠星垂眼看着郭文韬,在他们相识的这段时间里,似乎总是他在试图逃离,而郭文韬契而不舍地追上来,一点点闯进他的安全区里。
他能从郭文韬身上感受到一种孤独和恐惧。那是一种极为深刻的、生命的自我觉醒后,脱离了群体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孤独和恐惧。
他明白那种感觉,他也有,所以他们才会不自觉地想要接近彼此。
但又不止如此。他又总是那么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醒来时会看到对方的身影,睡着时对方会给他盖好外套,争执后对方依旧会站在他身旁,他们会并肩作战。
说到底,他信任他,他相信郭文韬不会离开自己。
或许,还有一点点爱吧,所以他希望郭文韬不会离开自己。
但是他又搞不清楚,他到底爱的是眼前的郭文韬,还是他身上醉人的生命力,那种强大、勇敢、不屈不挠、沉静的韧性,还有那明亮、善良、纯粹、耀眼的美。
还是爱着他身上的自由。
【你要爱一个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吗?他甚至都不是人。】
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许久。
若是心之所向,他可以爱这世间万物。
蒲熠星看着郭文韬,看得出神。他是他旅途中唯一的变数,是命运给他织出的一段足够令他停驻的幻梦。可是梦是要醒的。它给予了甜蜜,给予了安慰,醒来时人会怀念,会不舍,会久久回味。但还是要醒过来,继续前行,去面对风雨、黑夜,前方与明天,然后期待着下一个入梦的机会。
也许很快就会来,也许他会永远清醒下去,但无论如何,他们曾在梦中相逢。
蒲熠星注意到郭文韬胸前衣袋鼓起的形状,手探进去,掏出了那只粉色的小兔。他把它握在手心,低头盯着它的眼睛。
郭文韬下意识想伸手拿回来,但蒲熠星不放,他轻声问:“你为什么不把我送回首都?”
“……我会的,只是不是现在。”
他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事到如今,你还想替我翻案吗?”
郭文韬将手搭上蒲熠星的肩膀:“我承诺的,就一定会做到。”
他顿了顿,试图去观察蒲熠星的表情:
“你不想回家吗?”
他自己没有家,但郭文韬知道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人类从出生到死亡,或长或短,或普通或不寻常,总会有一个称得上家的地方。他是永远都没办法体会到了,但他不想让蒲熠星也这样。
虽然他现在能陆续回想起一些事情,可讽刺的是,回忆越多,他越觉得自己的过去单调得可怜。他总是一个人出现在各种地方,训练基地、维修室、军营。太阳落了,他也一个人回到只有他自己的休眠仓,一间没有窗户、灯光、在最底层的舱室,看不到任何人。他名义上的主人似乎也不待见他,每次只有去府邸例行述职时才能远远地见上一面。
一件性能优良的武器,一个不受控制的秘密,一个被藏起来的仿生人,关在谁也不会注意的阴影中。
郭文韬本以为恢复记忆会让自己完整,但他现在怀疑了。那些真正明媚的日子,是从齐思钧带他离开首都,从遇见了蒲熠星开始的。
“那里不是家。”
“家是人在的地方。周峻纬没了,我早就没家了。”
郭文韬一时无言。
“为什么?”蒲熠星的眼神锐利,“你为什么总想回去某个地方呢?”
郭文韬怔住了。是啊,为什么呢?过去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他为什么总是会这么想呢?
对仿生人来讲,过去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不会成长。他不会有父母,不会牙牙学语,不会学走路摔倒,不会和朋友嬉闹,不会度过青春期,不会和谁在星光下接吻……
突然,一阵狂风吹过,穿过废弃的教学楼,卷起操场旧旗杆上残破的布条。旗帜在空中疯狂抖动着,露出刺目的红色,像灰白色的天幕下一抹溅开的血,猝然闯入郭文韬的视线。
记忆的碎片接拢而至,黑板、课桌、翻开的书本……那是,教室?
他……上过学?这太奇怪了,他根本不需要那种地方,但是周峻纬昨天还提到了学校……
郭文韬试图继续追溯,可记忆在这关键处断了。
蒲熠星看着自己手上的玩偶,突然问:“我的那一个呢?”他指的是自己的那只猫。
郭文韬从自己内衬的衣袋里将那只小猫拿了出来,像归还一件珍宝一样放到蒲熠星手中。蒲熠星将它和小兔子并排放在两人中间,手指轻轻摩挲着毛绒的边角。
郭文韬想,也许就是现在,只要他现在把他的回答说出口,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但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蒲熠星将两只玩偶一起推了回来。
“那个约定,你忘了吧,”他平静地说,“当我没说过。”
郭文韬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一瞬间,他一片空白,震惊、不解和愤怒在他胸腔里混成了一股灼热的烈流。
他一下坐起身,眼神骤然变冷,把蒲熠星扣进自己怀里,死死箍住他的腰,力道之大几乎让蒲熠星喘不过气。
“忘了?你让我忘了?!”他的瞳孔中翻滚着不甘。
“蒲熠星……是你,是你让我……”
他咬着牙:“你难道现在要抛下我不管了吗?”
蒲熠星默默挣扎,想从他怀里逃出去。
郭文韬不可能放手:“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他的声音已经带上几分狠劲,“告诉我!”
“我没有。”
骗人。
郭文韬看着他眼里那熟悉又陌生的平静,感到一种被欺骗的羞辱。他眼底一暗,狠狠咬上蒲熠星的肩膀。
几乎带着惩罚意味的撕咬,咸腥味在唇齿之间弥漫。
蒲熠星疼得身子都蜷了起来,指尖死死抓住郭文韬的后背,喉咙里溢出不可闻的呜咽。
血从伤口中慢慢渗出来,染红了白皙的肩膀。
郭文韬感受到血的温度,感受到那细微的颤抖。他紧紧抱着蒲熠星,舌尖舔过那一抹血腥。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郭文韬阴暗地想着,让他痛吧,再让他痛些最好,让他感受到他那颗不存在的心的痛楚和绝望。
他怎么敢让他忘了?他为他在黑暗的海面上点起一盏灯,引领他穿过风雨与迷雾,在那个空无一人的世界的最深处照亮了通往光与热的路。
他敢离开,他就开着船撞过去,一起粉身碎骨。
可听到蒲熠星在他怀里的痛呼,郭文韬还是放开了那块被他折磨的皮肉。他不忍心。
郭文韬将头贴到蒲熠星的胸口,耳边是那颗跳动的心,身畔是他的体温。他像一只受了伤撒娇的小兽,在那里寻求安慰和宽恕。
好像,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了……
蒲熠星无法忽视肩膀的抽痛,郭文韬咬得是真的狠,估计又要几天才能好,但蒲熠星知道他的委屈不是装的。
他拍了拍郭文韬的头,示意他放手。
反而圈得更紧了。
蒲熠星用指腹更轻柔地揉了揉他的发旋,郭文韬才不情不愿地放开手臂,但整张脸还埋在蒲熠星胸前不肯离开。
蒲熠星双手捧起他的脸,四目相对。他深深地望进郭文韬的眼睛,像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轻叹一口气,低声说:
“韬韬,你根本不知道,对我来说……你有多珍贵。”
郭文韬的嘴角往下撇,亮晶晶的眼睛幽怨地看着蒲熠星,好像在控诉他的真诚。
蒲熠星继续道:“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你出现在这里。”
“你属于更广阔的天地。”他声音很轻。
命运把别人一生都求不来的东西,统统给了你,又给了你与所有人抗衡的实力与勇气。
“你不该为了我,停留在这种地方。”
郭文韬不喜欢蒲熠星说这话的语气,那似乎是一种告别的语气,夹杂着自轻和自我剥离,就好像他已经预见到了自己并不美好的结局。
他换上一种带着威胁的不满神色,人类看见了后干巴巴地咳了一声。
蒲熠星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心跳得厉害。
“韬韬,你……真的希望我想起来吗?”
风突然停了。
郭文韬向前探身,直到两人额头相抵,鼻尖拂过鼻尖,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他知道蒲熠星还有话没说完,果然,蒲熠星闭上眼,睫毛颤动着,艰难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郭文韬没有催促,只用沉默给予他鼓励。
“可是……”
“我害怕。”
然后他感觉到一个极轻的吻落在自己颤抖的眼皮上,带着丝丝凉意,像雪花般落下,融进他的肌肤里。
郭文韬用额头轻轻蹭了蹭他的眉心,像是在无声地安抚,然后是眉间、额头、鼻梁、脸颊,一连串细密的吻,一点一点,替他赶走那些阴霾。
蒲熠星能感觉到自己温热的吐息洒在郭文韬脸上,又折回来,感染了自己。他不敢睁眼,他怕睁开眼后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会溢出来,不论是泪水或是情感。
郭文韬没有吻他的唇,只是仔细地用吻舒缓他紧锁的眉头,吻去他的惧意与迟疑。
郭文韬只是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我在。你看不见我,但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手在模糊的感知中摸索着,蒲熠星想要推开郭文韬的脸。他要承受不住了,再继续下去,自己怕就要溺毙在这密不透风的温柔里。他的心不停地膨胀,似乎要从他的身体里爆炸了。但郭文韬紧紧护住他的躯壳,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层湿润的软膜包裹着,让他能完好无损地继续呼吸、缠绵。
郭文韬抓住他乱动的手,低头一寸一寸地吻过去,每一个指尖,每一个指节,带着克制的虔诚。接着他展开了蒲熠星的手,将脸埋进他的掌心里,吻他的掌纹。
再一路向下,吻过手腕内侧细嫩的脉搏。那里的皮肤最薄,也最敏感,他在那儿停留了片刻。
“阿蒲……睁开眼,看着我。”
蒲熠星咬着自己的唇。
郭文韬微微歪头,在他的手心里蹭了蹭:“听话……看着我。”
蒲熠星终于慢慢睁开眼,对上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海一般深邃的蓝,带着点忧郁,又清澈到近乎透明,他仿佛要被那片蓝吸进海底。
“不要怕,蒲熠星。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你不相信我吗?”
蒲熠星摇头。
“那就不要怕,”郭文韬重复着,“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Chapter Text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蒲熠星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全感包裹住自己,像冬日里的被窝那样暖,像在惊涛骇浪里抓住一根结实的缆绳那样踏实。
喉咙一阵发紧,鼻头隐隐发酸,心中盛满了对郭文韬的感激。
“……好。”
两人的距离在悄无声息中继续拉近,蒲熠星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身体绷紧,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他像只被吓呆了的猫,瞪着圆润的眸子傻傻地看着郭文韬。
瞧着他紧张的模样,郭文韬忍不住低笑一声:
“这个时候不闭眼睛啦?”
他说着,抬手温柔地覆住蒲熠星的眼睛,掌心触到细腻的肌肤,立刻感受到蒲熠星细密的睫毛在他手中扑簌,不安地扫动着。
他另一只手托住蒲熠星的后颈,贴合着他颈侧的皮肤轻轻摩挲。一前一后,让他无处可逃。
失去视觉,所有感官都被加倍放大。郭文韬一改往日的强势,羽毛般轻贴上他的唇瓣,他含住蒲熠星的下唇,像是在品尝,浅浅地磨着、吮着。
蒲熠星下意识揪住了郭文韬胸前的衣襟,指节都泛白了。他太紧张了,身体也变得敏感无比,当温润的舌尖舔过唇缝的一瞬,蒲熠星浑身一抖。但他依旧努力配合着郭文韬的动作,试着放松自己。
郭文韬感受到他的回应,后颈那只手顺着蒲熠星的脊骨下滑,沿着脊梁轻柔地抚摸,一路到腰线,像在抚顺一只炸毛的小猫。蒲熠星原本僵硬的肩膀缓缓松弛下来,逐渐融化在郭文韬掌控欲十足的怀抱中。
浅尝辄止,郭文韬不想把蒲熠星逼得太紧。两人分开时,蒲熠星的唇瓣泛着一层水光,眼神还带着一丝迷蒙,脸红得像个刚熟透了的桃子。郭文韬轻轻蹭了蹭他发烫的脸颊,把人整个圈起来。
“瘦了,”郭文韬的手按在蒲熠星凹陷的腰窝上,“想吃什么?”
蒲熠星强装镇定扬起下巴:“怎么,监狱里还配外卖服务?”
“某人不是说过,我是‘生活必备小能手’?”他故意学着蒲熠星的语气,“现在没法亲自给你开火,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蒲熠星顿时眼神一亮:“那我要红油火锅。”
“……不行。”
蒲熠星撇嘴。
郭文韬拍拍他仍跨坐在自己腰上的腿:“站起来吧。”
蒲熠星动了动腿,脸色一变,有些尴尬地看向郭文韬:“……腿麻了。”
郭文韬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往他腰后一伸,直接托住屁股把人抱了起来。
“哎?!你干——”蒲熠星惊得全身一紧,想挣扎却已离地半空,腿不得不环住郭文韬的腰才能稳住重心,看起来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这个姿势让蒲熠星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郭文韬的手掌稳稳托着自己的臀部,贴着肉的地方泛起一股诡异的热。
他觉得别扭极了,但又不敢动,只能假装恶狠狠道:“快点放我下来!”
“好啊。”
手臂突然一松,失重感骤然袭来,蒲熠星吓得一激灵,腿不但没松反而夹得更紧了。
郭文韬忍笑忍得胸腔都在震动:“那你倒是放开我啊?”
蒲熠星满脸脏话。
好不容易被放回地面,蒲熠星还没站稳,郭文韬又顺手拍了他一下屁股。蒲熠星恨不得瞬间弹开两米远,腿奇迹般地不麻了。
“你干嘛!?”
郭文韬一脸无辜:“掸土,地上脏。”
蒲熠星气结,手忙脚乱去拉扯自己皱巴巴的衣服。整理完毕,他把手放在嘴前重重清了清嗓子:“咳!说正事!”
他们要逃,但问题的重点却不是怎么逃出去。
两人来到这所废弃学校之前多多少少都带着自己的算盘,可到头来,却都只换来了更多的困惑。郭文韬没能一举将所有感染仿生人缉拿归案,反而把自己搭进来。蒲熠星想赌一把,在这里拼出自己和迭代计划的真正关联,结果他确实知道了一些,却又像没知道。
现在,他们必须统一各自掌握的信息,抽丝剥茧,把真相从这片混沌里捞出来。
蒲熠星偏头看向郭文韬:“你和何运晨之间的合作,到底是什么?”
“我向你隐瞒了感染病毒的事……是因为我打算等到一切结束以后,回研究所自首。”郭文韬语气平静,像是早已下定决心,“我在陆军系统本身的权限并不低,我和很多人一样,长期以来都以为你只牵涉了72年的那起案子。”
“周峻纬送你逃跑之前,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什么密钥?或者是……说过什么暗号,谜语那类的东西?”
蒲熠星沉默了几秒,他试图集中精神去回想,但仿生人强行唤醒记忆的方式太过粗暴,现在他脑子经常突突地疼。
“他暗示过我不会被正常调查,”蒲熠星揉着太阳穴,“至于他有没有给我透露过什么加密的信息……像他那种嘴上没个把门的,说什么别人都容易当梦话给忘了。”
郭文韬继续道:“何运晨当时给我看那份文件,我一开始根本没懂他的用意。”郭文韬低头凝视指尖,“这件事的确疑点重重,但在他和曹恩齐眼里,应该远不及迭代计划的紧迫性。”
“如果他们想要拿到迭代计划,那目标就只有一个,且唯一一个,我。他们只需要在齐思钧无法掌控的地方抓住我,逻辑上就可以顺利达成目标。”
“可齐思钧主动把我们送出研究所,也没有给我们任何后援……”他说到这里顿了顿。
蒲熠星接过他的话:“但曹恩齐一次都没对你出手,反而是三番五次针对我。”
郭文韬的光圈闪烁着黄光:“当时何运晨的样子很自信……就好像我一定会答应他,选择把你诱骗进来,先联手把你身上的秘密解开,而不是用大炮直接夷平这里。”
他微微偏头,眼神直直地落在蒲熠星脸上:“他又不知道我这么喜欢你……”
蒲熠星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震,郭文韬说得太自然了,他努力摆出自己的冷静分析脸,但脑海里还是不自觉地想起刚才那个吻的触感,那种细腻和缱绻的氛围。
耳尖又开始发热了。
“……是纯粹地用你的价值来说服我。”
“这说明,”郭文韬声音愈发低沉,“在某种程度上,你对他们的重要性甚至高过了我。”
他有一种猜测。
蒲熠星强迫自己回神,他和郭文韬目光一对,明白彼此想到了同一种可能。
周峻纬可能在郭文韬身上套了一把额外保护迭代计划的“锁”,在这把“锁”被开启之前,郭文韬就如同普通的仿生人。就算抓到了他,也只是得到了一个上了锁的保险箱。
这把锁的钥匙就在蒲熠星身上。
同时,这事所有人一开始都心知肚明,所有人都想利用蒲熠星解开郭文韬的锁,而两位当事人被一路蒙在鼓里。
蒲熠星再次满脸脏话。
而阴差阳错下,蒲熠星无法对仿生人下达Android Lock的指令,让他们在此无法验证这个理论。
蒲熠星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心头涌上一股挫败。郭文韬立马察觉到了,伸手握住他:“别急,阿蒲,我不是在让你……我不会要求你对我实验的。”
蒲熠星眼底暗淡,沉默了一瞬:“我不想那样……就算我可以,我也永远不会那样对你。”
“我知道,”郭文韬又去轻轻蹭他的脸,亲他的嘴角,“我知道的,阿蒲。”
蒲熠星看着他,目光沉沉。他知道,两人之间还有一块始终没有解开的心结,但郭文韬似乎丝毫没有提起的意思。他在等待蒲熠星对他主动开口,等到蒲熠星足够相信他的承诺的分量。
这样无声的、细腻的温柔,再一次无情地冲击着蒲熠星的心。
这让他以后该怎么拒绝郭文韬啊。
蒲熠星突然绝望捂脸:“……你能不能别用这张脸对我笑,太帅了。”
郭文韬……看起来一切都在郭文韬的计算之中。
除了蒲熠星,他们唯一知道可能保存这把“钥匙”的地方,就是研究所地下玻璃房里,属于齐思钧的那个柜子。
他们需要抢在曹恩齐复制出蒲熠星或者齐思钧的生物信息之前回到研究所,而不妙的是,蒲熠星的所有数据这两天都被泄露了,伪造出他的权限只是个时间问题。现在,郭文韬只能寄期望于齐思钧能帮他们多拖延一些时间了。
郭文韬沉声道:“阿蒲,你可能还得再撑一段时间……很快!我一定会很快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
蒲熠星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坚定地看向他:“你再强,也不是神,不可能孤身一人对抗他们所有人。”他低头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淤青,“况且还要带着我这个伤患,谁知道等你计划好,我的腿会不会已经被他们打断了。”
“所以……”他突然转身走向悬崖边。
郭文韬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立刻起身跟上。
蒲熠星站在崖边,朝外张开双臂,模仿出几声清脆的鸟鸣。
不一会儿,一道小小的黑影从悬崖下飞上来,在两人头顶盘旋几圈,稳稳落在了蒲熠星伸出的手上。
郭文韬一眼就看出那是只仿生鸟,尾翼处还闪着微弱的信号灯。
“踩点那天,你先下水的时候,我在河底那台设备上动了点手脚。如果我进学校三个小时后没有主动联系唐九洲,那个装置就会自动发送求救信息。”
“还有,”蒲熠星像是终于等到了炫耀的机会,“我之前让黄子弘凡回到研究所,在他的配合下,唐九洲石凯和你们那些人应该都已经汇合了。”
这些天,蒲熠星利用这只小鸟重新取得了和唐九洲的联系。那扇小铁窗人类出不去,小鸟飞进来绰绰有余。
“同在一座城市,飞得再慢,传个信也够用了。”他轻轻揉了揉小鸟的头顶,那小家伙发出一声脆鸣,像在回应他。
“你真应该给我装个全天候监控。”蒲熠星笑得开心,“大意了啊,韬韬。”
郭文韬嘴角一勾:“我可没那种癖好。”
蒲熠星把仿生鸟举到眼前:“告诉唐九洲,三天后,按郭文韬的原计划行动。”他眨了眨眼,“让我们来点M国的特色吧!”
两人相视而笑,眼中闪着默契的光芒。
是时候,将主动权夺回来了。
为此,他们需要做万全的准备,执行这个计划还有许多细节需要梳理。
郭文韬凝重地开口:“我怀疑苏酥现在还受何运晨的操控,可我已经接手了病毒的集体意识,按理说他应该无法再干预她才对。无论他是怎么做到的,如果不尽快处理,她始终是个变数。”
蒲熠星思索片刻,突然道:“让我去吧。”
“什么?”郭文韬紧张起来。
“我面对他一直处于弱势地位,他肯定不会对我那么防备。我亲自去试探他,说不定能套出——”
“不行!”郭文韬立刻打断他,语气异常严肃。蒲熠星好像转头就把他们刚才说的话忘了,他现在就像是块被人垂涎的肉,迫不及待要把自己往别人嘴里送。
蒲熠星明白郭文韬的担忧,他也知道两人刚推心置腹说了一通,结果自己马上就提出要单独涉险,郭文韬不可能随便就接受。
他踌躇片刻,走上前抓住郭文韬的衣角,语气软得不可思议:
“……听哥哥的话,好不好?”
直接把郭文韬给干宕机了。
蒲熠星脸一红,这回是被自己无耻到了。
“我,我是说……你看,我和周峻纬,你和周峻纬……”
看郭文韬还卡在原地没反应,蒲熠星想扇自己一巴掌:“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太恶心了……”
郭文韬无语。
“我才不给周峻纬当儿子。”
好样的,不愧是韬韬。蒲熠星赞许地点了点头。
气氛被一搅和,缓和了不少。郭文韬虽然理解这是最正确的选择,但表情看上去仍然不赞同蒲熠星的决定。
还有……他侧过脸,不动声色地看了蒲熠星一眼,郭文韬刚才差点就将病毒里那位的存在说出口。他摇摆不定,最后还是放弃了。再等等,等到事情更有把握的时候再说。他赞同周峻纬的那句话:“不要给他虚假的希望。”
两人继续讨论,郭文韬负责和外部联络,确定突入计划的细节,他们到时候入侵的路径就顺着后山那条钉下的索道走。郭文韬又拉着蒲熠星跟他明确面对何运晨的各种注意事项,听得蒲熠星耳朵茧子都快起来了,再三跟他保证自己不会乱来郭文韬才罢休。
天灰蒙蒙的,雨虽然始终没落下来,但从偏移的天色可以看出时间的流逝。他们没有在悬崖上停留太久,怕苏酥起疑。
在送蒲熠星回他牢房时,郭文韬跟在他身后,看着前方的背影,犹豫了一阵,终于将自己的疑问说出口:“你……有没有想起些关于学校的事?”
蒲熠星弯腰穿过一个塌陷的门框:“有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郭文韬支吾着,“好像也去过那种地方。”
蒲熠星有点惊讶:“你?在哪啊,你去学校干嘛?”
他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着,看不到蒲熠星的表情莫名给了郭文韬更多信心:“我对比了首都大部分学校的校园环境,但是似乎都对不上,反而,有点像那边的学校。”
他指的是H国的学校。
“那可真是稀奇了,你都干些什么?”
“我好像基本什么都不干……”郭文韬迟疑道,“感觉大部分时间我都自己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哪都不去,上课也是坐在最后面。”
蒲熠星终于转过头,打趣地看着郭文韬:“你不会才是去干间谍的吧?鬼鬼祟祟的。”
郭文韬假装扬起拳头挥了挥。
“我上学时可是个风云人物,走到哪都引人注目,想低调都难。所以我觉得一个人有时候也挺好的,清净点。”
蒲熠星手往上指:“我最喜欢天台,那里感觉最舒服。很多人觉得晒,不愿意去,我偷偷藏了一把伞,谁都不知道,所以每次都能独享一整个天台。”
“没人陪你,不无聊吗?”
“看书、看电影、画画、随便写点东西,怎么会无聊?”蒲熠星扬起一个真挚的笑脸,“倒不如说,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了。”
郭文韬顿了一下:“……那确实挺好的。”
“不过,”蒲熠星耸耸肩,“那只属于我的中学,大学的时候我转了专业,啥都不懂,周峻纬又帮不上忙,也是只能天天蹲在宿舍里啃天书。”
“唯一的爱好,”蒲熠星托腮思考,“差不多就是旅游了吧。”
闲聊间两人走回了那间破旧阴郁的牢房,再一次闻到那股潮湿的气味,蒲熠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郭文韬捡起地上的镣铐,重新扣到蒲熠星手腕上,全程不敢看他的眼睛,反而是蒲熠星拍拍他的肩膀,手握拳:“别觉得对不起我。为了更好的明天,不是吗?”
【...SYS_REBOOT::wr对klai#L3不d...】
郭文韬轻轻和他碰拳,点头。
Chapter 60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冬日烟花季,第五天。
轰隆隆,伴随着雷声,这场雨还是下了。冬日的雨湿冷透骨,新岛地处南方,没有雪,但是冰冷的雨对人意志的消融也不可小看。
不过在郭文韬的意识海之下,院子里还是郁郁葱葱,时光永远定格在一个模样。
好像郭文韬每次来都带着对周峻纬的诉求,他也想单纯抽空过来坐坐,但这一切仿佛被困在一张永远没有出口的照片的模样实在太过诡异,饶是郭文韬一个非自然产物在这种环境下也觉得难受。
这次他提前打招呼说了他要来,所以周峻纬提早泡好咖啡坐在沙发上等他。还是一模一样的容貌、穿着、姿态,这些细节郭文韬不知道是那人故意摆出来给他看的,还说这是无法演化的人类意识的天然局限。
“你确定不和阿蒲打个招呼?他嘴上不说,但是他很想你。”
周峻纬摇摇头:“谢谢你问我,但是还是不了。有时候爱不需要传递给对方,只需要默默陪伴就好。”
“就像,”郭文韬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你对齐思钧那样?”
在郭文韬看来,周峻纬做的远不止他说的这么轻描淡写。他冒着自己形神俱灭的风险,一次又一次在危机中挽救齐思钧的性命。化工厂一次,枪手仿生人一次,郭文韬不敢想象要阻止被病毒侵蚀到发疯的仿生人杀人需要折损自己多少清醒的意识。但他知道,无论多少次,周峻纬都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也一样。
“你不觉得隐瞒对他是一种伤害吗?”
周峻纬长叹一口气:“善意的谎言,永恒的悖论。我现在时日无多,才应该更加谨慎,要不然对他们就是二次伤害。文韬啊,有时候我真希望你别这么聪明,总拿些哲学问题来拷问我。”
郭文韬似乎还不想放过他:“那你之前跟他表达过你的心意吗?”
“有啊,”周峻纬望向窗外,口中满是怀念的语气,“当时老齐吓得完全不会说话了,太可爱了。”
“有时候我会想,”郭文韬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如果我从来没告诉他,他现在会不会就不这么痛苦了。”
“但我不后悔爱他。”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郭文韬自觉是自己追问造成的,想转移话题,他看到周峻纬手边放着一本书,他上次似乎也在看这本。
见郭文韬问起,周峻纬思考了一下表达方式:“……算是一种,二创?”
“这是一个改编的爱情故事,灵感来自于H国家喻户晓的传说,也是H国宗教的神话基础。”
圣女原本是国王最喜爱的公主,但是有一天,神明显迹,指名她为献祭的圣女。公主非常伤心,她从小备受宠爱,享尽世间荣华,所以她不想死去。
于是,她的爱人带她离开了她从未走出半步的王宫,到世间各地游走,见证了各种美好与苦难。在旅途的最后,公主变得虔诚无比,她理解了神赋予她的使命,愿意献祭自身来换取神明继续庇佑人间的幸福。
但她有一个要求:让带她开启这段旅程的她的爱人,亲手点燃她的衣裙。
她说,是你让我成为一个完整的人,那也要由你来结束我的一切。她说他是杀了她的凶手,她怨恨他的命运,诅咒他将孤苦伶仃,一个人悲惨地死去。
“最后呢?”郭文韬非常好奇。
“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的爱人度过了和谐美满的一生。”
郭文韬眉头一挑,决定原谅这个充斥着各种时代局限和没有逻辑的神话故事对他时间的浪费。
“那你这本改编成什么样了?”
周峻纬看着他:“不知道啊,我还没读完呢。”
闲话告一段落,郭文韬问起上次托付给周峻纬的事,他还是不放心让蒲熠星单独去找何运晨。
“苏酥身上确实有许多不属于她的痕迹,应该是何运晨一直在系统后台影响她,至于他是怎么绕过你……”
周峻纬眼神专注,这显然是他的专业领域:“你现在对感染仿生人的控制,更像是你借助病毒网络一次性联通到更多仿生人,然后用你的高性能统一对他们的意识海进行压迫,就像你当初在酒店里审讯阿金那样。”
“但你从未真正进入过他们的系统,阿金当时是因为你物理性破坏了他的硬件,他的系统彻底失能了,所以最后你才能读取到他的记忆。”
可是只有人类意识才能进入仿生人的系统。
“我知道沦陷区有一种特殊的技术,”周峻纬思索,“以曹恩齐的学识,他应该也知道。如果他很早就开始秘密训练何运晨,那就不奇怪了。”
“那他具体能做到什么地步?”郭文韬急切地问。
“如果熟练的话,直接远程接管系统,操控苏酥的一言一行都能做到,甚至可以说苏酥会变成他第二具躯体。”
这绝不是个好消息,郭文韬当即要取消蒲熠星的计划。
周峻纬看出他的想法,出言制止:“文韬,他比你想象中更强大。”
“可是……”
“文韬,”周峻纬语重心长,“爱不只限于一味地保护,更是给他独自面对的底气和支持。”
“他已经感受到你对他的爱,这就足够让他去面对那些未知的苦难了。”
郭文韬勉强被说服了,虽然语气还有些生硬:“你多注意她一点。”
周峻纬有些犹豫,但看着面前担心则乱的郭文韬,还是答应了。这两天不知道为什么,何运晨私下里找阿生的次数越来越多,让他分身乏术。虽然阿生身上的病毒被他抑制,但若何运晨一直持续刺激他,周峻纬怕阿生会出现新的问题。
周峻纬曾想过,是不是到一个节点,他就让阿生身上的病毒暴露,让齐思钧将他销毁,这样总好过在齐思钧身边留一个定时炸弹。那个孩子,他本就负责疏导人类的负面情绪,有着更脆弱的意识海,周峻纬一遍遍穿梭在他身体中,不但病毒对他造成很严重的负担,连人类的情绪、思考也开始逐渐污染他,让他的意识海变得混乱不堪。
他好几次就要这样做了,每当阿生濒临崩溃时,他想,是不是该放手了。
可是,每当他透过阿生的眼睛,看见齐思钧向他走来、担忧地望着他、对他笑、说他做得很好、蹲下身来拥抱他……他就舍不得了。
郭文韬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个胆小鬼,一个懦弱、贪婪、道貌岸然的胆小鬼。
在郭文韬离开之前,周峻纬叫住了他。
“我能不能,借一下你的眼睛,看看阿蒲?”
上次他只在阿生被紧急送到蒲熠星的维修室里时,短暂地看过他两眼。
郭文韬站在院子的那颗树下,大白狗拱着他的腿求摸摸,他同意了。不同于齐思钧给他做检查,意识在清醒时被旁人接管的感觉很奇妙,郭文韬可以明确感知到一个陌生的存在浸入了他的身体,但又感觉不到任何威胁。就好像他将身体放松,完全浮在水面上,让浪花和暗流带着他漂向远方。
像灵魂出窍一样,郭文韬旁观周峻纬使用自己的身体走到蒲熠星的牢房附近,远远地透过铁门的缝隙看着他。蒲熠星在靠着墙壁补觉,他的呼吸平缓,不似前几天那样惊惶。
郭文韬听见周峻纬用自己的声音低低感叹道:
“他真的长大了。”
。
过了午时,暴雨倾盆而下,天地仿佛失去了颜色。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天阴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都是湿冷的霉味与泥土的腐气。
雨水穿过铁窗斜斜落下,溅进这间狭小的牢室,冷风从窗口灌进来,带着那一股酸涩的雨气。铁窗锈迹斑斑,缝隙里生着青苔,水沿着它们滑下,泛着隐隐的绿光。蒲熠星无奈地往后挪了挪,尽量远离那片越来越湿的地面。
那雨看上去就是苦的,这栋学校竟然还能耸立这么多年,也许说明这带的酸雨还不算太糟。
他醒来后一直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嗓子胀痛,咽口水都费劲。全身无力,却又毫无食欲,餐食被放在墙角,他草草扒了几口后就丢在那里再也没动过。
今天送饭的是苏酥。
她刚转身准备离开,蒲熠星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何运晨,站住。”
高级仿生人都爱演戏吗?看着何运晨故作惊讶的脸,蒲熠星想,这到底是谁的恶趣味,演得真差。
窗外的雨幕厚重,仿佛把整座世界封锁在这一方天地。蒲熠星不禁开始担忧那只小鸟,它会顺利飞回唐九洲那里吗?
应该是的,一天一夜肯定早到了。但每当他看到这萧瑟又铺天盖地的雨,蒲熠星却总会想象它奄奄一息被雨水拍在地上的模样。它本就是没有生命的,可他似乎真的能看到它在冻死或者淹死前,翅尖和粘成一块的漂亮羽毛在无力地颤抖。
最近怎么总是有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他甩甩头,试图让这些无意义的幻象从脑中消失。但他一动作,头昏得厉害,眼前一阵发黑,整个身子都晃了一下。
或许该多吃点……但都放半个多小时了,应该已经彻底凉了。
半小时前,他和何运晨来了场谈话。说是谈话也不太准确,大多数时间都是何运晨在对他侃侃而谈,在研究所还真没看出来他也是个话多的仿生人。
“能不能好好解释下,我怎么莫名其妙变成连环炸弹魔了?”
他摆出一副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会好好配合你掏取我记忆的态度。何运晨相信了,他对蒲熠星解释了很多。
他对蒲熠星说,你别太在意,这只是一些肮脏的手段。你能在72年案发当晚被保释,说明受害者根本没有追究的意思,这让幕后黑手怎么能甘心呢?他不仅要法律的清算,还得让你们分崩离析,越支离破碎越好。
蒲熠星听了,默然。人们总是偏爱阴谋论,喜欢那种隐秘扭曲的刺激。一个早被传为和平象征、推动两国关系缓和的关键案件,背后竟然藏着不为人知的黑幕?“罪犯”竟然潜藏M国多年再次犯案,还是郭上将身边的亲信?这太吸引人了,太戏剧化了!
第二天的头条会怎么写?人们会不会开始质疑整起刺杀是郭经才一手导演的戏码?为了攫取权力、塑造个人神话?
思及此,蒲熠星没忍住嘲讽道:“你们的主子都已经上位了,还要对手下败将赶尽杀绝?”
何运晨光圈一黄:“有些人,恶心致极。”
看来这一点他们达成了共识。
直到这刻,蒲熠星心里还有预期,可接下来的话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一举也是为了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你身上,你逃出去那么久,很多人已经快忘了你了。”
蒲熠星眼神微敛,迅速捕捉到其中的不对劲:“可既然如此,他大可直接让你杀了我,一了百了。只要我死了,迭代计划就会永远被埋葬……除非……”
他话音一顿,眼睛瞪大看向何运晨,后者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似乎在示意他大胆说下去。
蒲熠星咬牙:“除非——他自己也想要迭代计划。”
结合最近的新闻,蒲熠星很快就想通了。袁明辉想当个独裁者,可惜这很难,不是所有人都会无条件听从他。但如果他能大规模地实现迭代计划,彻底解放军事仿生人的Android Lock,让他们在战场上没有任何顾虑和限制地推进……
不死的战斗机器,将把战场变成真正的人间炼狱。
何运晨语气很冷:“哪怕只有一点理智的人,都明白迭代计划会带来多不可控的后果。但你说,周峻纬为什么会死?他拒绝与袁明辉同流合污,仅此而已,可有些人的贪婪和执念是永远抑制不住的。”
剧烈的愤怒让蒲熠星浑身发抖,他对那些草菅人命的人愤怒,为周峻纬的死愤怒,他无法接受这种荒唐。他想到在战场上将毫无选择、毫无尊严地死去的士兵,想到将失去至爱、流离失所的平民。和平是多么艰难才换来的?怎敢这样践踏无辜的生命!
他想怒吼,想痛斥,想将淤积在胸膛里的愤怒都爆发出来,结果一阵突如其来的虚弱让他头晕目眩,他扶住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子。
何运晨目光微动,他曾经完全赞同恩齐的想法,比起仿生人,人类有什么好的?他们自私、贪婪、短视、制造战争又逃避责任。他们会遗忘、欺骗、背叛,还会死亡。人类会腐朽,那么新时代就该交到仿生人手中。
但有时候……看着眼前的蒲熠星,何运晨承认,会有几个瞬间,让他相信人类还有点可取之处,比如善良、道德,比如法律和制度。
何运晨的思维滑到了三年前那个仲春,那天他和齐思钧在曹恩齐的大门口僵持不下。蒲熠星和阿生,这两张在仿生人眼里看,豪无二致的脸交替在意识中闪烁着,他们的身影渐渐重合。
那天也下着雨,只是没今天这么大。
他意识中生出一种名为怜悯的情绪,和一个大胆的念头。绝不是仿生人面对敌人该有的情绪,也不是理性的念头。
所幸他当年已经做了出格的事,如今再来一次也没人会发现或者指责他。他曾经、现在、未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恩齐,不管看上去有多荒谬。
何运晨有些赌气地想,这都是恩齐的错,是他没有好好尽到一个主人的责任,才让他的仿生人自己在外面一个人乱来。
他走近两步,对蒲熠星说:“你是无辜的,但当年的卷宗还隐瞒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场刺杀不是无人伤亡。”
“2064年4月10日,在郭经才的府邸里,确实死了一个人。”
——扣、扣、扣。
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何运晨一惊,瞬间切断了与苏酥的连接,意识迅速回到研究所。
调出监控画面,他看见门外站着黄子弘凡,怀里捧着一束新鲜的白桔梗。何运晨光圈平复为冷静的蓝光,他今早安排黄子弘凡去取花,用来装点曹恩齐的办公室。
“进来。”
花被妥帖地摆放在曹恩齐的办公桌上,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散开。
何运晨还有一件事要吩咐他:“你准备一下,一个小时后和陆军的车队一起回首都。”他说着,将一份文件传输给黄子弘凡,“这是我们辖区军事仿生人重新编录后的名册,袁明辉那个新通过的法案要的。我和恩齐暂时走不开,你来负责沿途的信息安保。”
黄子弘凡条件反射应了一声是。
但在退出办公室,走出几步后,他忽然顿住……然后拔腿狂奔!
惨了惨了惨了……他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虽说这才是蒲熠星交给他的主线任务,可偏偏早上他还在和那个传说中的郭文韬同步武器资料,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调去首都……何运晨别是察觉到什么了吧!
在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研究员,他急忙刹住脚步,佯装镇定地向对方道歉,然后继续头也不回地往齐思钧的办公室冲。啪!他猛地推开门。
黄子弘凡看着齐思钧目瞪口呆的表情,拼命给他使眼色。
说不清一个仿生人和一个人类究竟是如何无声交流的,但那一刻,齐思钧显然懂了。他们动作要快,在这里随时都有可能被人看见他们碰面。他眉头紧锁,招呼黄子弘凡过来,只在他的耳边嘱托了一句话。
听完,黄子弘凡诧异地看着他:“你确定?”
齐思钧点头。
就这样,黄子弘凡离开了研究所。他要去首都了。
Notes:
啊,有灵感的时候框框写得好快,南人北人能不能天天托梦给我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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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到晚上,像是天破了个口子,哗啦啦地往人间倾倒着压抑已久的废料。
热,好热……
蒲熠星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燃烧。他似乎被推进火炉,火舌烧穿了他的皮肤,炙烤他的骨头,让他的血液沸腾,把灵魂都烤焦了。
他头皮发紧,额角一跳一跳,伴随着尖锐的爆炸似的耳鸣。
但他又冷得发抖。他抱紧自己,却怎也挡不住那股冷。寒意从骨缝里渗出来的,一点点爬上脊椎。
冷热在身体里撕扯,让蒲熠星想起他置身焚烧炉中又坠入降温池的体验,剧烈的刺激让他的肌肉和神经都在哀嚎。他背上留了块烧伤的疤,应该是再也去不掉了。
当时他穿过雨幕,背后是火海,一抹蓝色站在原地远远望着他。
他遇见郭文韬的第一天。
……
冲上天台时,阳光正好。
我一脚踢开天台门,挥舞着几封信,走向那个坐着的少年。
“喂,我又收到情书了,”我把信拍在他旁边,“在包里发现的,不知道谁偷偷放的。”
他手里摊着一本厚厚的练习册,没有抬头:“是吗?真有人喜欢你这副德行?”
我撇嘴,装模作样地叹气:“唉,长得太帅也是种负担。”
他好像觉得我的行为很幼稚很好笑。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明明之前撞见有人给他送情书的时候,我也跟着起哄过。很多人会送他信或者礼物,特殊的日子到了,他会把终端关上断网一天,但这也防御不了少年少女们的热情,粉色的信封和卡纸经常塞得他的抽屉爆满,引来周围人频频羡慕。
每到那时我总会特别不爽……我也很受欢迎啊,又不是只有你长得好看还聪明……
“你的那些呢?”我问,“不拿出来看看?”
他终于抬头看我一眼,眼里带着笑:“我已经都拒绝了。”
奇怪,我干嘛松了口气?但随即我又紧张起来,不知道该不该多问。
“……你有喜欢的人了?”信纸的角被我的手指攥皱了,“怎么不告诉我这个好哥们?”
“没有。”他重新低头,“现在学习更重要,不想谈恋爱。”
瞧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心里莫名有点失落,我听着这话总觉得他在敷衍我。
我在他身边坐下,假装无事发生,而他理直气壮地伸出手:“我的冰激凌呢?”
他明明比我跑得快,还非让我去买,说什么要用这点时间多做几道题。我可是和一整层人赛跑才抢到的,有没有良心啊!
我瞪着他:“只剩一个了,我买的,我吃!”
但我给他买了冰棍,我把包装拆了故意拿冰棍往他脸上戳,想看他嫌弃的样子。可他根本不躲,侧头直接咬了一口,反倒成了我喂他了。我气得鼓起脸,捧着自己的冰激凌舔起来。
阳光偶尔被流动的云层遮住,洒下斑驳的影子,脚下的操场传来阵阵嬉笑声,还有顺着风飘过来的篮球队的呐喊和广播站放的流行曲。春日的空气湿润温柔,花坛里的樱花开得正盛,树梢也刚抽出嫩芽。
我们肩并肩坐着,书页在春风中偶尔被掀起一角。他身上是刚洗过的校服,混着洗衣液淡淡的味道,和他爱用的水果味香波,很好闻,似乎比我手里的冰激凌还要甜。
顺着鼻尖的气息,我把下巴搁到他肩上,冰凉的包装纸贴着手心,我又悄悄把脸埋进他的肩膀,感受他呼吸的起伏和透出来的体温,暖得刚刚好。我的脸蹭着柔软干爽的布料,觉得太舒服了,舒服到不想动弹。
他动了动,像是觉得痒,抬手拍了一下我脑袋:“先擦嘴。”
“哦。”我闷闷地答,脸还是不想移开。在他的身边总是觉得很安心,这种感觉有点让人上瘾。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靠着坐了一会儿。
一只蝴蝶翩翩飞舞过来,落在我俩之间。我看着它翅膀上的花纹,觉得像只眼睛。
我忽然问:“你家今晚吃啥啊?”
“鸡腿。我让佣人多买了点,你要可乐还是红烧?”
我眼睛一亮:“耶!当然是可乐的啊!”
……
郭文韬提着药箱来到牢房,他要给蒲熠星肩膀上的伤换药。
黑暗中,他轻轻推开牢房的门,没想到看到蒲熠星蜷缩在墙角,嘴唇紧抿,脸色泛白,似乎在梦魇中挣扎。
郭文韬光圈一变,立刻跨步进来,蹲在蒲熠星身边探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蒲熠星的呼吸断断续续,他低声呢喃着什么,听不清。郭文韬当机立断将人抱起来,蒲熠星靠在他怀里,无知觉地垂着头,几乎没有一点反应。
再继续待在这里,蒲熠星的病情只会更糟。郭文韬把人带进学校的旧医务室,这里没窗、避风干燥,尘封许久但还算整洁。他立刻指挥仿生人简单清理,更换了床架上的被单,把蒲熠星轻轻放在床上。
这些天的折磨让蒲熠星虚弱无比,紧闭的眼皮下眼珠轻轻颤动,嘴唇微张着喘息艰难。冷汗浸透了衣服,贴在身上更难受,郭文韬拿着毛巾给蒲熠星擦汗,他犹豫了一瞬,将蒲熠星的衬衫剥开,又扯去他湿透的裤子。布料滑过皮肤时,蒲熠星轻轻抖了一下。
郭文韬动作中没有一丝杂念,只有几乎压不住的疼惜。他快速擦净蒲熠星身上的冷汗,换上新的衣物,再将人重新裹进干净的毯子里,小心掖好每一个角落。
郭文韬又赶快翻出退烧药,准备温水,将药片掰小。他坐在床边,用小勺一点点喂蒲熠星,可水刚送入口,还昏迷着的蒲熠星就下意识地呛咳,药也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看着他干裂的嘴唇,郭文韬顿了顿,低头用舌尖绕过他紧咬的牙关,喂他吞下药片,又将水一点一点渡给他。他把自己的外套也披到蒲熠星身上,再次摸了摸他的额头。
忽然,蒲熠星指尖动了动。
他沉重的眼皮费力睁开一条缝,混沌的视线里,映入的是郭文韬担忧的眼睛。
……
他又捧着那本厚厚的H国课本,神情专注。我实在搞不懂,他天天对敌国的语言文化那么感兴趣干什么?
我凑过去,指着书上一串字母:“这是什么意思?”
他耐心解释完,又头也不抬地说:“你基础差,就别老看那些科幻小说和电影了,多看点正经书。”
我嘟囔着:“对对,像你一样,每天也不觉得无聊……”
他没理我,又埋头沉浸到书里。
我闷气地转头,拿起画笔,可面对空白的画纸,我却一点灵感也没有。我环视四周,看到梧桐树、看到杏花、看到老旧的木桌,目光转了一圈,停在他白净的手背上。我随意画了几张草稿,可怎么看怎么别扭,歪歪扭扭的,完全没有感觉。
眼看午休时间就要过去了,就在我苦思冥想时,肩膀突然一沉。转过头,他不知什么时候倚了过来,脑袋枕在我肩上。
他睡着了,他一定是太累了,他爸一直对他很严格。
我一点也不敢动……这要怎么办!
阳光洒在他脸上,他睡得不安稳。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遮阳伞,两个人挤在同一块阴影下有点窄。我把伞往他那边推,让出自己半边肩膀,很快我的脖子就感觉到光晒上去的热量。
可还是有些太亮了,今天的太阳很烈。
于是我轻轻把一只手覆在他眼睛上,他细碎的鼻息拂过我的掌心,痒痒的。
一只手画画很不方便,我只好用腿支住画板。我维持着这奇怪的姿势,时间一长肩膀和腰都开始发酸,但我不敢挪动,生怕惊醒他,只能任自己这么僵着。唉,我怎么偏偏选了个最笨的办法……
可我能感觉到在我手掌下,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也挺值。
我透过指缝偷偷看他,他的眼睫安静地垂着,嘴角还带着一丝困倦后的放松。他的鼻梁挺拔,眉眼清秀,睡着的样子相比平时更显沉静,光晕散在他侧脸上,线条柔和得像一幅画,我觉得他真的好好看。
等我回过神来,纸上已无意识地勾勒出他的轮廓。
我吓了一跳,脸唰地一下热了,连忙撕下那页纸,想揉成团丢掉。
可刚折一个角,又突然舍不得了。犹豫了半天,还是把角压平,小心翼翼地夹进我最喜欢的那本漫画书里,藏得严严实实。
太阳暖洋洋的,我身上是他的重量,耳边是他的呼吸。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闭上了眼,睡着了。
午休过了就过了吧,反正老师从来不会骂我们两个……
……
蒲熠星睁开眼,看着郭文韬,一瞬间以为自己还陷在梦里。他伸出手,指尖在半空中停顿,像是想要确认些什么。
郭文韬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拨开蒲熠星额头上湿漉漉的碎发:“放心,吃过药了,睡一觉吧,明天就会好很多。”
蒲熠星直愣愣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可能有点烧糊涂了。郭文韬有些担心,将他的手塞回毯子里,准备再去给他喂点水。然而刚一起身,衣角就被拉住了,那力道几乎轻得没有,不过郭文韬立刻停下动作。
他回头,看到蒲熠星固执地看着他。他反身回来,弯下腰,柔声说道:“我只是去给你倒水,我不走。”
蒲熠星只是摇头。
他的脸烧得红彤彤的,郭文韬心疼之余,觉得生病时候的蒲熠星真是黏人得可爱。
他只好在床边坐下,蒲熠星看着他,就那样一眨不眨地看着,好像一秒也不想移开,也不说话。
我该怎么哄他睡觉呢……郭文韬犯了难,他能感觉蒲熠星的视线死死锁住他,就算反应已经慢半拍了,但是不管他什么动作都紧紧跟随。
讲故事?唱歌?算了,怎么想都感觉不靠谱。
就在他思索时,他感觉到蒲熠星的手再一次从毯子里伸出来,执拗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郭文韬失笑:“怎么啦?”
下一秒,蒲熠星忽然一下掀开毯子,扯着郭文韬的手按在自己滚烫的身体上。
“你摸摸我……好热……”
郭文韬罕见地短路了一下。
他那混沌的脑子里,似乎默认那种沉静的蓝就是他的解药,是他唯一的救赎。
郭文韬很快稳住自己,抽出手,重新帮蒲熠星盖好,严肃地说:“阿蒲,你现在发烧了,听我的话好好休息,好吗?”
这时,蒲熠星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量,猛地起身,一把抓住郭文韬的衣领把他拉向自己。郭文韬没让他拽动,但还是伸手扶住他的背,怕他力气用尽摔回床上。
“你……”
他还没说完,蒲熠星就利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往后倒,郭文韬放在他背后的手也被压下去,连带着整个身子向他跌过去。郭文韬怕压到他,赶紧撑在蒲熠星头的两侧,他半个身子覆在蒲熠星身上,几乎将他完全笼罩。
床垫微微下陷,蒲熠星仰躺着,眼眶红了。紧接着,他急切地吻了上来。
郭文韬怔了一下,在唇瓣擦过的一刹那,还是偏头避开了。
“我知道你难受,乖……睡一觉就好了。”
郭文韬看见蒲熠星的眼眶更红,眼中泛出浅浅的水光。他咬牙,挤出一句:“我不。”
蒲熠星这回直接上手去扯他的衣服,郭文韬感到他状态不对,没敢用力阻拦,眼睁睁地看着蒲熠星把他的衣领扯开。最顶端的扣子被崩开,打着旋滚落到地上,啪嗒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
他的胸膛大半暴露在空气中,蒲熠星的手顺着他的脖颈一路向下,抚摸过他的锁骨,最终停在他左前胸的位置。
然后蒲熠星突然定住了,嘴唇开始颤抖,鼻子一吸。
没有心跳。
“我不睡……”
这一次他的眼中彻底失去了光芒,一种破碎而空洞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
郭文韬无法接受蒲熠星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翻上床,将蒲熠星牢牢控制在自己身下,狠狠吻了下去。
蒲熠星被郭文韬按在床上,腰肢被牢牢扣住,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郭文韬的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撬开齿关长驱直入,在蒲熠星滚烫的口腔里肆意舔舐。他的舌舔过齿列,卷住蒲熠星的舌尖吮吸,缓慢而强势地搅动,又扫过他敏感的上颚,逼得蒲熠星喉咙里溢出甜腻的喘息。
呼吸被掠夺,唇舌被侵占,蒲熠星承受不住郭文韬如此凶狠的进攻。舌尖被吮得发麻,来不及下咽的睡液顺着唇角滑落,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发黑,可郭文韬仍不放过他,吻得更狠,像是要把他肺里的空气全部榨干。
蒲熠星喉结滚动,溢出几声模糊的呜咽,鼻子本身就堵,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腰眼发软,膝盖不自觉地打颤。
生理性的泪水涌出,睫毛湿成一簇簇。郭文韬短暂地退开半寸,放开他的嘴。
蒲熠星殷红的舌尖在齿间若隐若现。
“……换气。”
然后又是新一轮的侵入。郭文韬变本加厉地钳住他的下颌,逼迫他仰头接受更深的侵略。
水声黏腻,混着细微的泣声,蒲熠星只能被动地承受几乎要将他吞吃入腹的深吻。直到郭文韬看到他痛苦的表情渐渐变成沉浸在情动里的柔软时,他才放缓了速度。
终了,蒲熠星大口喘息,眼神涣散,唇瓣被蹂躪得艳红充血。郭文韬吻上他的眼角,尝到了咸涩的泪。
他似乎要在蒲熠星身上烙下深入骨髓的印记,他埋头吻他脖子上的痣,吮出一个又一个红痕。
他感觉到蒲熠星的喉咙在颤抖,他听见蒲熠星脆弱的声音。
“……对不起。”
明明是他才该说对不起。
郭文韬搂住蒲熠星的力道更紧了些,蒲熠星也一直往他的怀里蹭,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他轻拍着蒲熠星的后背,帮他整理呼吸。
蒲熠星听上去很不安:“你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
郭文韬低声应:“好。”
过了一会儿,郭文韬感觉到蒲熠星的身体松软下来,他低头一看,发现蒲熠星睡着了,眉头依然紧皱着。
郭文韬轻轻调整姿势,让蒲熠星在自己怀中躺得更舒服些,然后卷起他的衣服,给他的肩膀和其他地方上药。这些天留下的淤青和擦伤,连带着挣扎时磕到的划痕也不知多少处。
床容纳两人还是太窄了,郭文韬本想往边上挪一点,给他更大的空间,却被蒲熠星像八爪鱼一样卷上来,手脚都捆得牢牢的。郭文韬便任他缠着,就这样抱着他陪他睡觉。
中途他费力地去够被甩到地上的自己的外套,掏出两个玩偶塞进蒲熠星的口袋。
他觉得这就像个护身符,希望蒲熠星能快快好起来。
Chapter Text
靠边境的地方,月明星稀。齐思钧房间内只亮着一盏桌灯,柔和的暖光笼罩着他,他伏案而坐,戴着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对着屏幕处理工作。他刚洗完澡,头发还带着微微的湿意,柔顺地贴在额侧。
门悄悄开了,阿生端着一杯温水走进来,将水轻放在床头柜上。随后,他从床上拿起齐思钧的睡衣,走到他身边。
“已经很晚了,该休息了。”
“再十分钟,马上就好。”
阿生毫不客气地把衣服扔在他膝盖上:“睡觉。”
齐思钧停住:“好吧,好吧。”
他站起身,换上那件淡黄色睡衣,衣角垂落在腰侧,肩线松松地挂着。他重新坐回椅子上,转身招呼阿生:“来吧,最后一件事。”
阿生顺从地走过去,被齐思钧抱到腿上,小小的身体靠在他怀里。齐思钧低头,下巴搁在阿生的发顶,臂膀环住他。然后齐思钧从桌角的设备中牵出一根纤细的引线,小心地插入阿生后颈的接口,伴随轻微的“滴”声,屏幕上开始滚动起密密麻麻的数据。他眉头紧锁,认真地查着一行又一行。
一时间屋里静得只剩设备的运转声和窗外偶尔几声鸟鸣。
他的手覆在阿生头上,指尖顺着柔软的发丝一遍遍地梳过,从额顶到发尾,不停地反复着。
不自觉的重复行为,这是精神紧张的表现。
周峻纬抖抖头,顶到了齐思钧的下巴。
“抱歉,弄疼你了?”他的视线从屏幕上移开。
【……救…%#我…error.0x001.d̶e̶a̶d̶—SYSTEM ERROR!)*……】
【嘶……阿生……再坚持一下,好吗?】
阿生的眼睛在灯光下映着一圈柔光:“你很担心他们?”
齐思钧想否认,但他听出小仿生人说的根本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嗯。”
将郭文韬和蒲熠星送往新岛,是齐思钧失眠三个晚上才做下的决定。他深知那两人一离开自己的视线,潜伏在暗处的人就会像闻到血腥的秃鹫一般扑上来。可若他不放手,郭文韬可能会直接被首都一道命令调回,而蒲熠星和他的小队随时会被军方当场清剿。两害相权之下,他选择了前者,他相信那两人有能力自保。
他们当年私下交集不多,但通过周峻纬他们也总会碰面。蒲熠星初到研究所时,齐思钧看到他警觉的眼神,才真正意识到蒲熠星真的彻底不记得他了。
看来这三年他受了很多苦,他的情况比离开首都前还要糟很多。如今他像一把被风沙磨钝了锋刃的刀,从骨子里渗出疲惫。
这样也好……他想。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好。
于是他顺水推舟,假装不认识蒲熠星,向郭文韬隐瞒真相。齐思钧不想介入两人之间,他想让他们自然地靠近,自然地对彼此产生兴趣,来推进“解锁”的过程。
不过他没料到的是,感染仿生人竟阴差阳错地把一处废弃的校舍当作他们的大本营。这是不是也算是一种命运的玩笑?
耳边传来阿生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文韬哥哥……他很久以前就陪在你身边了吗?”
齐思钧顿了一下,语气悠远:“是啊,比你还要早,还要早很多……”
记忆翻涌,如潮水般向他袭来,他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郭文韬一开始是个非常腼腆内向的孩子,齐思钧记得蒲熠星第一次拽他来周峻纬的实验室玩,他怯生生地站在角落里,双手绞着衣角,不敢乱动半步。小孩藏不住表情,眼睛里盛满了对周围那些昂贵仪器的好奇,那种想靠近又不敢动的纠结,挂在小脸上委屈巴巴的,显得尤其可爱。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像猴一样蹿的蒲熠星。
他们还没熟的时候,郭文韬的拘谨惹人怜惜。后来有一次,齐思钧拿了周峻纬带来的巧克力,顺手塞了一颗给他,想哄他放松点。
“哎老齐!那是——”
所有人回头,就看到郭文韬乖巧地把巧克力咽下去。
“……酒心的。”
从此他们就得到了两只猴。
齐思钧回忆至此,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笑:“哎呀,他们那时候,真是一对好奇宝宝,最爱跑我们这儿玩。”
那时齐思钧还是个大学新生,在实验室里主要就是打杂,相比起已经能独立跑课题的周峻纬,显得更平易近人,也更容易让小孩子亲近。尤其是郭文韬,格外喜欢粘着他,总跟在他屁股后面跑来跑去。
“幸好有峻纬给我打掩护,不然我得一边敲代码一边带孩子咯。”
曹恩齐痛苦扶额,而蒲熠星在他身后做鬼脸的画面在脑海里历历在目。
“本来以为,阿蒲那个性格,还一直跟在峻纬身边耳濡目染,将来也会做应用设计,”他语气带上了点恍惚,“没想到他大学竟然转了专业。”
说到这里,齐思钧忽然沉默了,神情也变得有些落寞。
“长大了啊……”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就渐渐都不再来了。
【dcb10/.,||SAVE_ME=FALSE||pain>limit_threshold||救我疼……疼……】
实验室的大窗户正对着院子里的那棵树,齐思钧看着它年年发芽,年年落叶,如今它已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肉眼再也看不出显眼的变化了,只剩内里的年轮无声地扩张。
他、周峻纬、曹恩齐、蒲熠星、郭文韬……实验室清静下来,齐思钧成为那棵树下最后跟它道别的人。
不知道文韬还需要自己在研究所帮他拖延多久。
他还能撑住。他还得撑住。
周峻纬担忧地转过身,仰头望着他。
“没事。”齐思钧轻声说,“在我这里,你可以好好休息。”
阿生默默看着他,虽然没有打开共鸣模式,但那双小手缓慢而坚定地抬起来,努力扣住齐思钧修长的手指。
检测接近尾声,屏幕上闪动的参数仍旧一如既往的正常。
良久的沉默后,齐思钧低声开口: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救你?”
系统没有任何异常警告,可齐思钧比谁都清楚阿生的状态越来越差了。这种能安静、清醒地依偎在他怀里的时刻,越来越短。更多的时候他的意识游离不定、反应迟缓、频繁宕机。他试过很多方法,但都无济于事,他什么都查不出来。
也许是他根本不够好。
如果当初自己再努力一点,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他脑中闪过黄子弘凡前几天传来的消息,首都那家疗养院在几年前被恒星医疗收购,而曹恩齐是恒星医疗背后的隐藏股东之一。考虑到曹恩齐有医学背景,又在首都的高位待了那么多年,似乎也不意外,怪不得陆军都要对他礼让三分。
如果他能再厉害一点,是不是一切就会好很多?
【0*97&8existencecollapse_…死死@#死死死死1iug死死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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