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旺生客栈的掌柜是个好心肠的人。
尼克刚听到这种论调时颇有点嗤之以鼻的意思:彼时他刚甩掉身后的追兵,换了身行头打扮,找了个角落点的位置给自己点了份丰盛的晚餐犒劳犒劳自己多日风餐露宿过后皱巴巴缩成一团的肠胃。楼下更敞亮的大堂里零星坐了几桌客,彼此似乎都也相熟,聊天内容从天南海北到家长里短,最后便讲到了这家客栈的主人。
穿蓝衣的妇人说林掌柜热心慷慨,当年自己家中拮据,实在没法送孩子去私塾,走投无路下偶然得知这位也能读书识字,这才腆着脸把孩子送来,结果这么几年下来掌柜的未曾收过束脩,教导却也是尽心尽力。孩子如今已中秀才,真真是祖坟上冒了青烟的大好事;隔壁桌一身腱子肉的汉子也连连点头称是,只道是前些日子家中妻女接二连三染上风寒,他一面要顾着家里一面又得多挣一笔药钱,一个人喝闷酒絮叨时给掌柜听去了,于是便帮着抓了药,还替他还了当初在药铺赊的那笔帐。如今家里情况已大好,他带着东西上门道谢,掌柜的只摆手说不用,若有心的话日后多多照顾店里生意便好……同坐在角落,被屏风遮掩着身形的几位年轻姑娘则兴致勃勃讨论着这位林掌柜与中原人相比更为俊秀的外表和挺拔的身姿,说着说着便笑闹成一团,听着好不快活。
这么听起来表面上倒也算个君子……一碗羊汤下肚他长出一口气,这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一半。……但背地里谁知道呢。
尼克自幼习武,相比常人更是耳聪目明,客栈内的动静全被他听了个一清二楚。大概是由生长环境所限,他从小到大对所谓君子都是那副嗤之以鼻的态度,也看穿过不少伪君子的花花心肠,因而只觉得同小人相处甚至更为自在。
不过……刀客舔了舔唇上的油花,又想起了自己跨过门槛时看到的那位坐在前堂里看账的年轻人,又觉得那些人的说法倒也有那么两分道理。
至少模样俊秀这点倒没说错。
酒足饭饱后尼克决定就在这个看着环境还不错的客栈歇歇脚,但以他目前的身份来讲正儿八经住客房显然不安全,于是多舍了点银子,将那位店小二哄得眉开眼笑,动作利索地让出自己的住处,随后便拿着钱不知去哪处逍遥快活了——这下他总算得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结果最终这觉睡得也不算太安稳——约莫子时尼克被窗外不寻常的响动吵醒,侧耳一听便知是那群甩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们又循着味儿摸到了这里。他俯身凑到窗边,透过窗户纸的缝隙从角落里往外瞥,只瞧见位于二楼的一处房间还亮着灯,里头人影被灯映得忽明忽暗,但不管怎么看都不止一个——大概是已经把西厢房那边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人,这群家伙居然又不死心摸到了后堂,准备抓着掌柜询问他的下落。
他心里直叫不妙:一是哀叹于这种偏僻地方地客栈每日来往客人少得可怜,自己的模样打扮又与本地人相去甚远,只需稍加思索便能回忆一二。这下子又得换地方落脚,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了;二是焦虑于这位林掌柜目前危险的处境。他自诩江湖中人,平日里虽也耍点滑头诡计,但总归来说还算行事坦荡。既是如此便没有将陌生人卷入自己这堆乱七八糟的荒唐事的道理。
打定主意便不再犹豫,尼克从床下摸了套原主人的衣服套在身上,又往枕下塞了点钱。刀客屏息掠出,沿房柱直直窜到顶上,半个身子挂在檐边同夜色融为一体。从这个距离便能愈发清晰的看见此时情况:此次追他的拢共三人,如今这房内只站了两个,一左一右拿东西架在那掌柜的脖子上,以此逼迫对方说出自己的下落。剩下一个不知是在外放风,还是当初路上被他捅了一刀后还没好全,正在修养。他小心翼翼观察着形势好抓准时机跑路或是救人,身体绷紧如拉满弦的弓;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反倒是本该因遭受无妄之灾而方寸大乱的客栈掌柜,此时说话做事仍显得不疾不徐,就好像如今被胁迫的人不是他一般:“你们所说的那人我的确见过,不过并未留宿,若是寻人可往西南方去,我瞧着他像是要往那处上路的。”
这话说的尼克一愣,手一滑差点没扒住檐。
总之看这形势他大概无需借着夜色遮掩火急火燎的逃命。他想。而那两人要到了想要的答案,目前来看也没有再节外生枝的意思。若是他现在回房大概还能再睡几个时辰,等天色大亮再上路……他总算是松了个口气,重新翻回房檐上,再抬头却与同样准备离开的两位“狗皮膏药”撞了个正着。
……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此时那声从东厢房里传出来的叹气声是送给他的。
后来在路上尼克又想起这件事来。他不知这位与他素不相识的掌柜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为他掩饰,也不知究竟是自己无意间的行为暴露了往西南去的打算,抑或是对方不过胡诌两句,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不过脑海里对这位林掌柜的印象又清晰两分。
深夜不速之客来访不惊不惧,被挟持时不悲不恼,安全得以保障后第一件事居然是整理刚刚被翻乱了的书卷……
……真是好一株反应迟钝的君子竹。
——————————————————
“所以你想告诉我什么?”林恩问,“还是说这就是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扒我窗户的原因?”
刀客朝他咧嘴一笑:“故地重游一下……反正你也没睡。”
“我现在本来应该睡了。”他敲了敲手中的账本,“但我现在不得不给某些人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
“这也不能怪我!”尼克本想为自己据理力争一下,结果对上那双碧色的眼睛又不由自主地放轻了音量,“我的意思是,不能全怪我……”
林恩没回他的话,他又嫌这样挂在窗边实在碍事,干脆翻身进屋,讪讪开口:“……一人一半,怎么样?”
于是林恩就把桌上另一半被污渍浸得几乎看不出原样的账本往旁边推了推。他熟门熟路从另一边的书架上抽出本新的,两个大男人挤在本不宽敞的书桌前,眯着眼睛从油印和墨水印的缝隙里找字。
誊到一半尼克又开始神游,思绪飘到了晌午时候的那场闹剧上——他对天发誓当时同那位脂粉铺子的老板娘聊天时决未抱有任何不应当的心思。他买点时兴的胭脂水粉哄小姑娘,对方不费口舌推销便得了不少银子,本是喜闻乐见的大好事,双方正常寒暄两句不知为何能被那位小肚鸡肠的老板记到现在,以至于知道他又回了客栈便火急火燎冲上来讨个说法——他自是不怕一位跑两步都能累的气喘吁吁的读书人的,对方红着脸,结结巴巴说“有辱斯文”的样子甚至有些可乐……总之他那会确实没忍住笑了两声,结果没想到引得对方气急败坏,抄起桌上的盘子就朝他砸去。
尼克闪得及时,衣摆没沾上一点汤汁,不过那盘子里头盛着的吃食却零零散散落了一地。他还没来得及可惜那盘没动几口的鹅炙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倒吸气的声音,转过头去才发现是其中一只烤得最嫩的鹅腿,连着酱汁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后头看账的林恩桌上,打翻了砚台又滚进怀里,溅起一片深褐色的油花。
——他脑袋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将这个沾了墨汁的鹅腿塞进哪个聒噪的读书人嘴里,应当能满足对方“肚子里头有墨水”这一说法了。
不管鹅腿还能不能吃,但那册被墨浸透的账本和那件被鹅腿滚过的衣服应当是不能要了。罪魁祸首打着哈哈把这事儿全甩在他头上便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客栈里只留下了看热闹的食客,愤怒的掌柜,和一位无辜的临时店小二。
桌上和地板上的残局自是由他收拾,那册看不清原样的账本则是个麻烦。他俩窝在桌前誊了半宿也不过勉强完成其中一半的内容,饶是他自小习武这会也觉得腰酸背痛,对方却仿佛无知无觉,仍坐得板正。
这才像读书人嘛。他无来由地想。我们掌柜的看着可比那位豆芽菜精有文化多了。
天色微微擦亮时这个烂摊子总算被他俩合力收拾得七七八八,尼克长长出了口气,起身把自己身上的骨头掰得噼里啪啦一阵响。单一夜不睡对他来讲倒算不上负担,但身边的林恩精神状态看着也不算太差,他左思右想,只得把这归结于这位林掌柜天赋异禀,定是一位习武的好苗子。
他不再纠结于这些事,准备顺着来路回房去,趁此时宾客未至先偷个闲,结果还没翻出窗户就被林恩揪住了衣领子。“下次记得走门。”
“嗳,知道了。”尼克摸了摸鼻子,刚探了半个身子出门又听见身后人问他:“你这次又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估摸着就这两日……怎么,你要提前给我结工钱吗?”他干脆就势倚在门框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林恩聊天。
林恩敲了敲那卷新账本。
这意思便是“免谈”。尼克倒不在意这些钱,在这种小地方迎客接待对他来讲大概是玩乐性质大于工作,更甭提还提供免费的食宿。照他的想法来看天底下的掌柜若是都要同林恩一般,那这世上所有的客栈非得通通倒闭不可。他们这位林掌柜看着算是“勤俭持家”,在某些地方倒是慷慨得惊人——他本人明明也曾是这份慷慨的受益者,但却偏偏喜欢看对方斤斤计较时的样子,大概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恶习。再者说来,他目前身上所携带的财物盘缠大概够他把整个客栈盘下来都绰绰有余,因此不过咧嘴一笑。“行吧……那以朝食作抵也行,我要吃羊肉粥。”
对方仍未回话,收拾好东西后便径直往楼下走去——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
一天后尼克拾掇好行李,准备暂别此处,朝着更南方去。临行前的最后一顿按惯例本该林恩下厨,但突至的宾客打乱了这计划,忙到最后两人都没了这方面的心思。林恩干脆将锅里剩下的那点交子分而食之,称是给这趟旅途讨个好彩头。
其实他完全不信这些。尼克想。……但至少味道不错。
最后打扫的工作也被他一手揽下。林恩本意是同他一块收拾,却被扶着肩膀推出了后厨。“省省力气吧林掌柜,等我走了你有的该自己动手的事儿。你明日不还得给那几个孩子讲课?”
“我还不至于……算了。”林恩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没再坚持。“天色已晚,你不如明日再出发。”
他听这话只是笑笑。“看情况吧,反正我眼神好,走夜路也不怕。”
“明日我打算尝试些新菜式。”这其中挽留的意思足够明显,林恩仍在看他。
这种情况下就连尼克自己也想不出有什么好拒绝的理由,但他的口舌就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似的:“那看来这次我是没有口福了。”
这句话说完后后厨变得很安静。他以为林恩还会说些什么,或者换句话说,若是对方再多挽留几句,他大概就有了答应的勇气——再多留一日或是几日,抑或是从此以后便心甘情愿呆在这个连县城都算不上的小镇子当一辈子没工资的店小二……但最后林恩只说:“一路顺风。”
于是他最终还是趁着夜色上路了,林恩没为他送行。
————————————————————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尼克都怀抱有一种莫名的心虚,听到与“林恩”这一名字相近发音的字都要楞上两秒,以至于在之后他的某些对手们与他战至焦灼时往往都得喊一声“令!”或者“厄!”,大概是把这当成了某种来自西域的咒语或者他功法上的缺陷。
之后他总算搞明白了这事儿的前因后果,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这种不知从何而起的谣言最后于他将刀抵在对手脖颈之上的那天不攻自破。使刀的武者身上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狂气,但张嘴说话时又带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懒散劲儿,让人听得有点牙痒痒:“喊这个没用,以后打不过要是能叫两声‘爹’我说不定还能让你两招。”
“你是故意卖这个破绽——”
“停停停,”尼克不免觉得好笑,“声讨我的话还是免了,你们一群人加起来分析了那么长时间,就没分析出来那是个人名?”
见那人表情恍惚显然没了再战之力,他也觉得没趣,摸出对方身上那块被重金悬赏的玉佩挂在了自己腰上带回去交差,换到银子后犹豫了一会,决定去行商那给已经大半个月没给他回信的林掌柜买点珍奇的香料充作赔罪礼。
……结果第二天他便听到从那位对手处传出的关于自己“为一人用情至深,因迟迟得不到回应而陷入情劫”的传闻了。
且不提那位手下败将是如何添油加醋地向自己的朋友们描述这场压根没什么悬念的战斗的。人在江湖,身上有点传闻倒不是稀罕事,重情重义听上去也不赖,搞不好百年之后还能给他冠个不错的名号,什么无情剑多情刀之类的——他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也没兴趣挨个揪人出来回应,但事情到了最后愈演愈烈,这群缺德的家伙已经开始往他房里塞女人了!
普通人不必说,那种明显经过训练的也不占少数,其中一半姓李一半姓林,也难为这群人天南海北的四处搜罗,费劲心思也要从他这扳回一城了。
尼克有点头痛。真要算下来他初出茅庐那会干的荒唐事也不少,花出去的“渡夜资”合计起来,想要新开个花楼都不在话下。饶是如此他也没见过这般阵仗,最后在下一次半夜被异响惊醒,发觉这回床上的人竟连性别都换了后终是落荒而逃,连夜骑马奔至友人府上避难去了。
“你来的时候怎么不把爬你床的那几位也有一起带来,”水晶打趣他。这人自己一身不拘小节的男子装扮,府上的其他姑娘倒是各个花枝招展,“‘美人蛇’我这里吃不下,剩下的几位可怜人我倒是能搭把手。”
“可怜人?”尼克反问。“你是说那几位一边哭说自己别无选择一边掏匕首,发现杀我不成后就开始大喊非礼的假子孙窑儿?”
说这话的过程中有侍女给他倒水,他摆摆手让对方退下休息去了——经过这段时间的折腾,他一看到这些漂亮姑娘心里就开始打摆子。“我已经连续十好几天没睡个囫囵觉了,再不跑,还没等他们抓着我我就得先没命了。”
他眼下确实一片青黑之色,水晶看了也没再多说什么。“房间位置你自己知道,睡醒了就过来给我的这群姑娘们当陪练。”
尼克只得苦哈哈应下,刚起身又听见水晶问他:“你过段时间还要回去陪那位开善堂?”
“林恩开的是客栈。”他纠正,“怎么不回?我买的书还没带给他呢。”
“也没什么很大的区别。”水晶去过旺生客栈,对这二位间稍显诡异的雇佣关系也了解一二。“就算是善堂也不会免费给人教书。”
末了摸摸下巴,又若有所思地补充一句:“难怪,从了商就开始怕送上门的买卖了。”
刀客的身影停滞了一下,很快又隐没在走廊的阴影之下。
————————————————————
他对林恩究竟是怎么个感情?
那天尼克最终也没能睡个好觉,水晶的那几句话被他翻来覆去反复琢磨。
——他自是喜欢林恩的。刀客叫得上名字的友人不多,林恩算得上其一,不然他也不会如水晶所说甘愿隔三岔五跑去给一位小掌柜打白工,东奔西跑的给对方找那些稀奇古怪的香料和藏书——但这份喜欢有多大的分量?他想了一宿也没想明白,第二天起床眼下仍顶了两个浓厚的眼圈。
你怎么搞得和那种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样。水晶打趣他。怎么,要我找两本《玉台新咏》出来给你参谋一下吗?
这自然是一句玩笑话,刀客自初入江湖至今,风流韵事已多得可以装下一箩筐——他风趣幽默,生得一副好相貌,出手阔绰,身上又自带几分江湖儿女的潇洒与豪爽,颇像那些话本子里描绘的如意郎君,引来了不少姑娘投怀送抱。
姑娘们双目含情,那些钦慕与心悦他自欣然接受,相处过久后却又生出一点微妙的错位感:那些关于前程,姻缘,家事的谈论似乎与他太过遥远,每每谈起他便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心中涌起的迷茫几乎要将他淹没。渐深的情谊敌不过大漠的圆月与闹市的喧嚣,除了逃避以外他不知该如何选择——江湖斗争中的失误往往令人丧命,至少在这里,他只会得到一句“你为什么不爱我”。
但喜欢和爱到底有什么不同?他忆起儿时母亲离开的那天,女人抚过他的额发,明明动作里还带着不舍,转身时却毫不留恋。
后来他的父亲又陆陆续续有了新的继室,每一位都宣称爱他,每一个都是他的“母亲”,严厉的,温柔的,天真的……他的生母好像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可再没有一位会在离开时用那般温柔不舍的眼神看他。
可怜,真可怜。他的其中一位“母亲”离开时如此咒骂,披头散发的样子几乎叫尼克认不出来她曾经被父亲带上山时那副娇俏温婉的模样。……什么魔教少主,我看你是丧家之犬!
他那时已经过了为这种话难过的年纪了,因此不过一笑,甚至有功夫琢磨下一次父亲又会带回来怎样的女子,又会在这山上呆上几个年头。
仔细一想,那段时光无疑是荒诞可笑的,但当你身处井底时,便只能看见那方寸间的天地——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二十个年头,直至父亲无故失踪,教派群龙无首,他这位向来不被放在眼里的少教主握着半块掌门印,被裹挟着做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选择。
于是他又想起林恩——最初他在客栈停留只是因为暂时无处可去,想找个地方落脚,后头又觉得这位性子慢悠悠的掌柜颇为有趣,隐姓埋名留下来当店小二也不过是图一时之乐,结果寒来暑往,几个年头过去,他呆在客栈的时间愈来愈长,这份“一时之乐”竟有了根深蒂固之情。
那日林恩的挽留似是一种启发,明白的将另一种可能性放在他的眼前。尼克看着桌上那封还未寄出的信件,不大的一张纸内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若是要他的朋友来看,大概是又要嘲上一句“纸短情长”了。
他仍讲不出来究竟怎样才算爱——这个字的概念对他来讲许是过于宏大,以至于多年来也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但他记得母亲离开时那种心脏紧缩的烦闷感,那种感觉断断续续伴随了他许多年,直至出走后才在偶然间听闻了对方的音讯。
他的母亲早已成了别人的母亲,那孩子兴许只比他小上个五六岁,一派天真,立身清正,叫人实在难以想象那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兄弟——他初次得知只觉错愕,反应过来后又从心底升起一股释然之情,那根缠绕在心上的藤蔓竟有消退之意。
林恩在看到他离开时是否也会有相近的心情?刀客按上胸口,隔在那半块掌门印后的心脏正蓬勃跳动。若我不是……若……
他不敢细想那可能性,那种被缠绕的感觉再一次找上了他,好像又一次把他拖入了那滩他本该迈出的泥泞里。
但……
那封信仍摆在桌面上,末尾空出的那一小块区域亟待他来落款,如同只差一笔便被填满的圆。
第二天一早尼克准备启程,水晶问他:“又上赶着去给人当苦力了?”
不。尼克说。我是要回家。
——————————————————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话现在用来形容尼克的处境大概再合适不过了。
这场来势汹汹的追杀打了刀客一个猝不及防,身后的追兵甩不脱也杀不尽,衣服被血从外到里浸透,凝固成近乎黑的红。他的马早在半道上便中了箭,仅凭轻功赶路,此时已将近力竭,连握刀的手都在无规律的轻颤。
尼克明白这群人是为何而来,那半块掌门印在他怀中几乎成了块滚烫的烙铁。他一开始还想着交出这与他而言并无用途的累赘,代价则是颈上那道触目的疤。
此处离客栈不过区区几里,他有时也会陪着林恩来附近林地找点时兴的食材——也不知对方现在在干什么,教书,亦或是查账?刀客意识模糊,每次跃进似乎都朝着更昏沉的深渊奔去。如此紧要关头,他竟还有力气胡思乱想。希望那群人最后能好好处理一下我的尸首,不然该把林掌柜吓到了。
于此山穷水尽之际,他于林间看到一抹闪烁的金。
“林恩?”他轻声问道,似是担心眼前人不过是一个易碎的幻觉。
一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声音简短。“是我。”
这一句回应像是给刀客又注入了一点力量,他张了张嘴,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在脑袋里乱糟糟的挤成一团。最后他说:“……你怎么一封信都没给我回?”
“你要现在问这个吗?”他从林恩的声音里听出一点无奈的笑意来,对方的目光扫过他颈间的伤口和散乱的衣袂,最后落在了他紧攥着的刀上,“……也行,先借我用一用吧。”
对方的态度平静得好像是要找他借一只顺手的笔。这样安宁的态度仿佛有一股魔力,叫人觉得就该按他说的那样做——于是那把自锻造而成后便于他同寝共栖,从未假手于人的利器就这样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掌柜握在了手里。
——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荒诞又离奇的梦。
尼克从不知自己的武器还能被使得如此飘逸——那把常人甚至难以拿起的刀在对方手中仿若羽毛般轻盈,被挥起游动的瞬间竟像柄灵巧的剑。这场闻所未闻的战斗若是说出去只怕会被当成天方夜谭,但却真切发生在他眼前: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这场一边倒的战斗便宣告结束,林恩走向他,刀尖轻抖,血迹如滚落枝叶的露珠。
若是叫说书人看去,那话本子里的主人公又得换人了。刀客愣愣地想。……原来真有人能连打架都打得那么好看啊。
“要现在杀掉吗?”林恩问,态度自然得仿佛问的是是否需要杀掉一只鸡或者一只鸭,“你的刀重量有余锋锐不足,如果之后有人发现的话,他们大概还能捡回一条命。”
尼克摇头。“听天由命吧。”
说到底,这群人不过也是为了一点上头许下的利益而卖命,没想到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刀客有点怜悯地瞥了一眼。他刚刚疲于奔命无暇顾及其他,见到林恩后那根弦也一直紧绷着。这会儿神经松弛下来后只觉得四肢连同五脏六腑无一不痛,倒吸了好几口冷气才勉强起身,斜斜倚在树干上开始调息。
盏茶功夫后他终于觉得胸口松快些,于是林恩将那把刀还给他:“我今日拿它使了剑招,想必回去要同你闹一会脾气了。”
“刀也会闹脾气吗?”尼克不由得笑,没笑两声又开始咳嗽,胸口闷闷地疼。他如今使不上劲,全以这刀作杖才能好好站着,但仍拒绝了对方的搀扶,二人一块慢腾腾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凡铁无灵,但与人相伴的日子久了也多少能感知一二。日后若是寻一块有灵的玄铁重新熔锻,想要生出刀灵也未尝不可。”
“刀灵啊……”尼克喃喃。哪怕心头已有了猜测,但他仍有那么多问题想问,关于对方的身份,关于今晚的剑招,关于他所未知的,关于林恩的一切……刀客看向林恩,林恩也看向他。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许是太过明显,能令一位杀人不眨眼的剑客也避开目光。
“……先回去吧,”他说。“之后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
林恩三岁以前的愿望是长大后每个月能挣半两银子,这样每日都能吃饱,攒攒钱便能买几册喜欢的书。四岁时善堂人手不足,往往需要已懂事的孩童来帮忙一起照顾弃婴,于是一个同他一般有着异域长相的女孩成了他的妹妹,一块简单的木牌上歪歪扭扭刻了她的名,莉莉。自此之后他的愿望成了每月能赚一两半银子,因为他的妹妹会长大,长大的女孩子要穿漂亮的裙子戴漂亮的头饰,日后还要准备出嫁的嫁妆。
这样的梦想一直持续到他七岁那年,游历路过的仙人站在善堂外,发出一声轻咦。
他当时不明白所谓的“修仙”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那令长老惊奇的“单金灵根”与“伪灵根”又让妹妹与他和旁人相比有了什么不同,更不明白为何旁人提到他妹妹是亲传弟子总是语气羡慕,提到他是记名弟子又显出两分怜悯——但自此往后他们换了一个家,那位仙人成了他们新的家人。
她让他们叫她“师父”。
修仙是一件好事吗?他不清楚。伪灵根让他有了得以窥见大道一角的契机,但这份契机是开始也是终结。他在头几年仍抱有痛苦,不再妄想后又变成了迷茫——他与此处格格不入,好像一株错长在仙境的杂草。
在他二十二岁那年莉莉结成金丹,金灵根的天赋自是不言而喻;他的灵气仍无法纳于丹田,充其量能算个强壮些的普通人。
于是他前去向师父辞行,只说自己无心修行一事,望师父成全。
“你希望我成全什么呢?”师父问他。
“我想下山。”林恩垂眸。筑基者的相貌往往会保留在筑基时的那刻,他的师父单从外表上看更像是他的妹妹。
“下山后想要做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实话实说,“也许回善堂看看,或者到处走走。小时候总想读书,这些年在宗里也看了不少,之后会做个教书先生也说不定。”
“那也很好,”光听声音,他的师父竟像是在笑。“这或许便是你的路了。”
他总算是抬起头来。“这是一条好的路吗?”
仙人敛起笑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好像他仍是那位初登仙门,惴惴不安的稚童。
“这是一条很好,很好的路,”她说,“也会是一条很苦,很苦的路。”
林恩尚且不明白这句话里的含义,叩首拜别后又去寻了莉莉,许诺会定期回来看望后便下了山。
修真者寻至当初那小镇时已至黄昏时分,各家均冒起袅袅炊烟。醒目的异域长相一路上引来不少人窃窃私语,他只作充耳不闻,径直走向市集一角的小摊,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
竹制的小凳低矮,他一坐上去便令衣角沾上了灰;盛满面条的瓷白大碗端着有些烫手,搅动时溅起一点稀薄的油花。
闹市喧嚣,他就着吆喝声与叫卖声吃完这一碗面条,总算是回到了属于他的人间。
————————————————————
“所以你在修仙的人里头也不算很厉害嘛。”
在尼克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以后,他们终于有时间来谈论此事了。林恩煮了茶,刀客只端起喝了一口就被苦得龇牙咧嘴,扔下杯子,从旁边摸了个酒坛子出来。“那个什么,所以你现在是什么境界?金丹元婴化神……”
“你当修行是吃饭吗?”林恩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同他翻白眼,“若是有金丹修为,我便不会坐在这里与你吃茶了。”
修真者声音平淡,就好像谈论的内容是与自己无关的人:“我不过是侥幸筑基罢了。”
林恩最初开这间客栈本想冠宗门之名,但后来又因避讳只取了相似的读音,简洁易懂,也算是讨了个好彩头。他下山也有近十个年头,除去回宗看望莉莉的时间,剩下的日子几乎都是在这小镇度过。他不再花大笔时间于修炼一事,但念头通达之下修为也算水涨船高,三年前他的丹田总算聚满灵气,一场筑基过后他浑身脏兮兮,沐浴干净后对着铜镜打量一番,除了看着更显年轻些外仍与普通人无异。
林恩本以为往后的日子就该这样顺顺利利过下去,筑基者寿元二百,若之后开腻了客栈,也仍有时间供他游历这大好河山——直至第二日,他于中堂柜台后看账,冒冒失失闯进来一位初入江湖的愣头青。
那天夜里林恩不过是顺手帮了一次忙,之后也没再关注过对方下落。这人第二次找上门时身上多带了些盘缠银两,一入客栈便把老大一坨银锭子砸在柜台上,知道的明白这是来报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好事者前来为难人了。
那钱他自然没收,随意找了个理由推辞,只说自己相比银两更爱藏书,于是第三次见他,怀里揣着的便是一册连他都没见过的孤本了。
“掌柜的,这回收吗?”刀客倚着柜台冲他笑,语气揶揄,“不收的话就算了,我留着换钱呢。”
林恩看着那册书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伸手接过。“……夕食可有忌口?”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之后他的客栈里似乎就莫名多了这一位吃白食的房客,又或者一位不要工钱的店小二。
尼克没和他说过自己的身份,平日聊天时也多有遮掩,但有些时候又随意的令人发指——那枚剩了半边的掌门印第三次落在后厨时他没忍住狠狠叹了气,最终还是当作对此一概不知的样子叫对方收好这块“怪模怪样的印章”。
修真者同凡人对正邪判断本就不同,他也无意对尼克的立场和身份多加评判,只当作寻常朋友相处——这对他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经历,只是不知后来怎么就从中品出一丝酸涩的味儿来。
他似是有些明白那日师父的意思了。林恩想。眼前人没骨头似的半趴在桌上,经脉里无一丝灵力流淌。
修真者碍于仙凡之隔,刀客摸不准自己的心。两人同住一屋檐下,竟像是瞎子配哑巴——这倒也够格写进那些给人逗趣用的话本子了。
“林掌柜,”那人又唤他。“你当时留我,是什么意思啊?”
是什么意思呢?无非是风吹池水,雨打梨花。刀客的字同他的人一般潇洒大气,唯有在开头处写他的名字时小心翼翼。那些寄回来的信被他一封封认真读完又叠好,提笔想要回信却不知从何说起,突至的情意将他的思绪绕成无解的结,信纸最后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能看清的竟只有那一句不知从何摘录的诗——
“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
那信纸如今被尼克拿在手里。喝至微醺的刀客凑近了,身上染着女儿红的醇香。“既是如此,掌柜的便莫要辜负如今这大好时光了。”
Salince (Guest) Mon 20 Jan 2025 02:32AM UTC
Comment Actions
SHIAN0520 Mon 07 Apr 2025 02:41PM UTC
Comment Actions
allthecurtainsdown Thu 28 Aug 2025 05:16PM UTC
Comment Ac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