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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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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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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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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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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得玉跳脱

Summary:

是《孤山鹜》的未公布内容,全文1.5w,场贩完售感谢!
虽然说是邪簇瓶但其实是邪all了……总之都邪簇瓶了请自行避雷><

Work Text:

回杭州半个月后,张海客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兴趣经手一批生坑。

其时我正在西湖边上的星巴克吹风,听见生坑两个字本能地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我对面正专心对付一块可可抹茶豆乳卷的张大族长。

“不应该啊,”我对张海客说,“你在内地没有专人拉纤?怎么搂货搂到我头上了。”

“不是搂货。这事其实跟你有点关系。”

我闻言抬起一边眉毛,歪头夹着手机从屁股下面抽出椅子往树荫底下挪了挪,顶着闷油瓶疑惑的目光压低声音道:“怎么说?”

张海客遂跟我解释一通。

这件事严格来说与我无关,但偏偏事件的主人公我都挺熟悉,张海客这才找了我。

想来也是,张家近年虽然人丁凋敝,但在杭州也不是毫无根基,这种活儿他们都有自己的路子,一般用不着外人。张海客跟我说的这事牵扯到上个月他们在桐庐发现的一个油斗——桐庐是杭州下辖的一个县,依山傍水,风景很好。自古盗墓贼探知古墓的线索其实就那么几种方式,不外乎是寻龙点穴、望闻问切,如我当年一般被一卷战国帛书就骗去了鲁王宫的,其实少之又少。

这也侧面体现出我当年确实经验不足,换成现在谁拿着来路不明的东西上门要夹我的喇嘛,我肯定先给对方的动机打个问号。

大约是以前吃的亏太多,我现在疑心病极重。因此张海客甫一跟我提生坑,我就在脑子里给他打上无数个问号,还全是用朱笔勾画起来,重点警惕的那种。

但这也不能全怪我。

外行人不明白我们这些人平常交流所用的黑话,也就无从领会内容。所谓“生坑”,其实就是指刚出土的东西。我大学毕业接手家里的铺子开始涉足古玩行业,到现在也有不少年头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生坑这两个字很多时候对于搞文物交易和收藏的人来说,都是比较棘手,麻烦远高于收益的。

为什么说棘手,原因有二,第一个就是风险太高。

这一点我倒不太担心,张家虽然没落了,但张海客的路子还是很稳妥的。他们自己下斗拿货,货源经过分类筛选,一部分交由内地这边的商户代为出售,也就是俗称的“搂货”;另一部分不好在大陆这边交易的,就走海路运回香港,有专人拉纤联系买家,多数都卖给了德国人。

我不觉得张海客找我是为了陷害我去蹲局子,一来这种手段太下作,二来他们家这么大一个族长就在我眼前,他不看我的面子也总得看闷油瓶的面子。我俩现在一个户口本,我进去了谁来照顾我那柔弱健忘还没长嘴的老婆,总不能让闷油瓶守活寡。

我觉得棘手主要是因为生坑这个东西处理起来太麻烦,古玩毕竟是一个讲究眼力和审美的行业,除了部分偏好原汁原味、觉得土沁颇具审美价值的有缘人,多数人还是更喜欢收藏熟货。

就拿玉器来说,早年间我爷爷收了一对战国螭纹佩,这东西刚淘出来时渗着一种鸡骨白的颜色,这就是土地里的酸性或碱性物质腐蚀了器物表皮造成的。这样的古玉肯定是没法直接出手的,就算能出,也卖不上价,因此懂行的古董贩子都会找人盘玉,使玉器表面被腐蚀的地方剥落,露出原本的纹饰和成色来。

我听说盘玉最好的方式还是用人养,但商贩急于脱手,往往会选择用茶叶沫蒸煮或是用稻草和木绒草装袋揉搓这样见效快的法子。只有懂行有钱且有闲的人,喜欢收藏古玉,买回家后会贴身佩戴,用人来养玉,有时要耗十年或二十年不止。

 

我问张海客你那批货是什么成色,太麻烦的我可不收,我没功夫处理这些东西。

张海客对我嗤之以鼻。

“你农家乐的生意很好吗?”他问,意在讽刺我如果生意很好就不会闲着没事坐在西湖边上吹风,早就投身火热的生产劳动工作中去了。

我勃然大怒,“淡季你懂不懂。再说我当老板的就不能给自己放个假,带家属出来旅游吗?”

家属在对面又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猜他耳聪目明,一定能听见张海客和我的对话,只是一如既往地不发表意见。

闷油瓶调转勺子,从托盘里舀了一块豆乳卷递到我嘴边。

我看看他,又看看朗日微风下波光粼粼的西湖山水,顿觉心火渐消,张嘴叼走了那一块甜品。

“这就是你求人办事的态度?”我对张海客说。

张海客在通话那头啧了一声,他大约也不想再跟我废话,因此直说了来意。

这件事很戏剧,偏偏涉事的两位关键人物还都是我的老熟人,张海客找我一方面是因为杭州毕竟算是我的老地盘,按照江湖规矩他有责任知会我一声,二是他希望我去出面调停这两个人的矛盾。

具体经过比较复杂,在此我不做赘述,只大概整理一下张海客所说的内容。

起因是海外张家的一批年轻人到内地放野时下了桐庐那个油斗——放野这种弥散着封建糟粕味道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行为经过多次改良,已经不像过去那么严苛了。张海客称之为他们张家的成人礼、实训课、大学生创业项目,总之随便你喜欢怎么叫,他说。

杭州是六朝古都,吴越国与南宋都曾在此立都,因此市面上流通的文物也多以越窑、宋钱为贵。

之所以说这个是油斗,是因为这墓穴虽然不像我们之前所经历的那样惊险刺激,陪葬品却称得上丰富。来放野的几个小张伪装成大学生驴友,从当地人嘴里捡了舌漏,判断出这附近山里可能有一座古墓。小张们商议了一下,他们这一年也走过不少地方,大部分墓穴都被人捷足先登,没剩下什么。这个桐庐的墓穴规模应该不会太大,位置又在小山村里,足够偏僻,或许能有点收获,总比空手回去强。几人遂用洛阳铲大致定了位,当夜就打了盗洞。

近代中国盗墓活动猖獗,凡是能从地名或当地传说里窥出点影子的地方,基本都遭过盗墓贼的光临。小张们本来也没抱太大期望,谁知一条盗洞打到底,沿途竟然没有发现同行先行探路的影子。几人这下来了精神,挖开主墓室上方的青石砖顶后纷纷钻了进去,发觉这是座夫妻合葬墓。墓主是晚清生人,按墓志来看曾在光绪十二年做过会典馆纂修官,后又补任了员外郎,算得上一方乡绅。

合葬棺内的陪葬品十分丰厚,除却金银首饰之外,因墓主夫妻二人喜好金石篆刻,竟然还有许多珍藏的字帖与拓本。

这下算是收获颇丰,他们从墓里起出几只越窑青瓷和一罐五代的应天元宝背万青大钱,连带着几件金石文玩。本来事情到这里也还算顺利,小张们放野告一段落,只要每人挑一样东西,其余的走张家的路子就地出手就算完满结束,谁知道坏就坏在出手这个环节,他们几个看走眼了。

张家人在内地出手这些小物件主要以分销为主,他们往往会跟当地的古董商人合作,由对方介绍买主或是代为销售,这就是俗称的“拉纤”和“搂货”。巧的是这次搂这批货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熟人金万堂,而收了货的更不是别人,是远在北京跟我关系剪不断理还乱的黎簇小黎爷。

我听到此处:“……再见。”

张海客是我那十年的见证者之一,我跟黎簇之间的那点儿破事他一清二楚。

此人嗤笑一声,在电话里问我心虚什么。

“谁跟你说我心虚了。”我压低声音,情不自禁看了眼闷油瓶,开始思考这时候站起身走远会不会显得太做贼心虚。

“那你怕什么。”张海客讽刺我,“怕族长知道你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说完这句我感觉闷油瓶偏头看了我一眼,那眼风凉飕飕的,使我顿时如坐针毡,捂着手机听筒从椅子上站起身,蹿出去老远。

“你是不是嫉妒我退休生活幸福美满,特意来给我添堵啊。”

我走到远处树荫底下骂他,“跟你直说了吧,这忙我帮不了,你找别人吧。”

“别啊。”张海客笑了,这个逼就是喜欢看我倒霉,我越倒霉他越开心。“这样吧,你帮我做事,我肯定要付报酬给你。海楼说你想找块老种的翡翠料子,我帮你留意。”

“大佬,有冇搞錯啊。”我用粤语说,“果個系送畀我老婆嘅(那是送给我老婆的),你帮我留意?”

“你唔講佢點知(你不说他怎么知道)。”张海客轻笑道。

他粤语比我说得好听多了。

“就这样吧,回头我让人联系你。”他拍板,随后挂了电话。

我啧了一声,烦躁地耙了两把自己的头发,抬眼时看到闷油瓶还规规矩矩地在湖边坐着,他好像在看远处苏堤上的细柳,听见我走近的脚步才重新转过头来。

我看见他盘子里还剩了一半豆乳卷,于是问:“怎么不吃了?”

他摇了摇头:“太甜。”

我回忆了下刚才他喂我那勺的口感,确实有点甜,还不是那种好吃的甜。不过星巴克的点心确实也就那样了,我们来湖边散步主要是图一个氛围,这儿又能吹风又能看湖景,吃东西倒是其次的。

“那就不吃了。”我说,“张海客让我替他砸浆,咱俩估计得收拾东西去北京了。晚饭想吃什么,我回家做。”

砸浆就是调停,古董行业里的术语,闷油瓶一听就明白了。

我大略给他解释了一下就是小张他们下斗时带出来东西不小心看打眼了,没发现里面有几件旧仿。金万堂这老小子明知道是旧仿,却还是压低价收了,转手又当真品给卖了出去。一来二去那几样旧仿不知怎么让黎簇手下的人给买去了,东西收回来找人鉴定的时候发现不对,黎簇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去找金万堂要说法,金万堂自然推到张家人头上。几个小张没了主意,事关张家在内地这边的业内口碑,张海客不得已重视起来,这才请我出面调停。

闷油瓶点点头,意思是他听明白了,并表示晚饭想吃白切鸡。

我一向乐于满足他在生活中主动提出的任何要求,当下揽着他肩膀跟他并成一排,边走边说:“好,咱们先去买鸡。杭州这季节的春笋不错,家里还有点排骨,晚上炖腌笃鲜。”

胖子不在,做饭的差事自然落到我头上。闷油瓶倒是也会做几道简单的北方菜,但我舍不得让他下厨,所以通常都是我做。

我们从西湖边散步似的走了回去,在附近的熟食店买了闷油瓶爱吃的白切鸡。

杭州这几年房价飞涨,幸好我十年前看中了一套老杭城门内的房子,趁价格还没那么离谱时买了下来。这房子后来升值不少,我本意想抵给小花还债,谁知他看了一眼房子,说没空打理这么大一间空屋子,叫我自己处置。我只好又辗转托人办了手续,等闷油瓶的身份证一办下来,就把房子过户到他名下。

我一直希望能在这世上给他留下一些属于他的东西,等我和胖子不在了,喜来眠那块地也要留给他,这是我和胖子早就商量过的。其实我内心很清楚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永久留存,地产会到期,房产有使用年限,将来没人处理这些麻烦事可能闷油瓶一样也留不住,可我还是很希望他曾经拥有过。

物质会消失,但感觉不会。即使他的记忆零散不全,这种感觉却可以在任何一个他能想起来的片段中存留许久。所谓吉光片羽,皆金玉珠贝,我求的就是这么一点念想而已。

晚饭我炒了个什锦烤麸,又炖了腌笃鲜,把白切鸡放在盘子里,准备好蘸碟。

烤麸是我们刚回杭州的时候我妈拿来的,这种典型的江浙食材胖子很少做,因此我每次回杭州都会顺路带点。我妈本意还想过来帮我们收拾收拾房子,再做个饭,我怕闷油瓶吃不惯她做饭的口味,就推说这次回来时间短,下次有空再上门去看他们。江浙菜确实本身偏甜,我近几年口味有被胖子渐渐同化的趋势,做饭也会下意识减少糖和酱油的用量,闷油瓶对改良后的南方口味适应良好,总算不会再出现当年我俩在外楼外点一桌菜他一口没吃的尴尬境况。

当天晚上我让王盟帮我订飞北京的机票。坎肩知道我要去北京,问我要不要带两个伙计一起去,我想了想,反正有张海客报销路费,多带几个人撑撑场面也不是不行,于是就同意了。

……事实证明我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来接机的是胖子和张家的小年轻们。

坎肩帮我们把行李搬上车,胖子从驾驶座上伸出脑袋看后面那群正一个个规矩站在闷油瓶周围的小张。

张海客必然已经提前跟他们打过招呼,这群外表看起来都不超过二十岁的年轻人个个西装笔挺,拘谨而恭敬地挨个跟闷油瓶问好,时不时偷偷打量我和胖子。

胖子边抽烟边说:“我操,怎么觉得咱俩好像偶像见面会上的保镖。”

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自贬身价了,有咱俩这么帅的保镖吗。

胖子乐了,下车捏着烟头去找机场航站楼附近的垃圾桶,等他回来闷油瓶那边也交涉完了,我帮闷油瓶把背上的双肩包卸下来扔去后座。

北京这季节临近傍晚依旧很热,闷油瓶额头有点冒汗,我替他擦了一把,回过身来就看见一个小张站在车边匆匆忙忙地移开视线,仿佛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一挑眉,大大方方地揽着闷油瓶上车,小张们无缘和族长同车,只能敢怒不敢言地看着我。

这群张家人想必就是惹出这档麻烦事的始作俑者了,他们都知道我是张海客请来收拾烂摊子的,张海客为此欠了我的人情,他们再不爽也只得在我面前低眉顺眼。

我把前因后果讲给胖子听,胖子果然是胖子,很快抓住重点:“大舅哥请你办事没说给你什么好处?”

“你怎么那么物质,我像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

胖子从后视镜里怀疑地看我:“你丫不会是收了钱想独吞吧。小哥,我要举报他藏私房钱。”

闷油瓶支着头正望着窗外出神,听见胖子叫他,只好默默抬起眼来,通过后视镜和胖子对视。

“不会。”闷油瓶说。

我不意他会参与这种无聊的嘴仗,遂有点惊喜地去握他的手。

闷油瓶眨了眨眼,垂下眼帘看我像捏猫爪垫一样捏他掌心,好脾气地没有反抗。

“不是钱,”我对胖子说,“我跟他要了点别点东西。”

我想找一块成色好种水老的翡翠不是什么秘密,此前也托小花帮我留意过。

这两年翡翠市价疯长,我盘口里倒是有几件明清的旧物,只是不是原石,而是打磨雕琢好的成品,我嫌失之雅趣。黑眼镜之前在缅甸,我也请他帮我看过几次公盘,可惜买玉是件很讲究眼缘的事情,有时候也许料子合适,但颜色和水头我不满意也只能作罢。

兜兜转转找了快两年,张海客说要帮我,其实我也没抱太大希望。

闷油瓶纤瘦有力的腕骨此刻正在我手中,我捏着他腕上尺骨感受了片刻,放开他的手笑了笑,说:“想给你打对镯子。”

“我操。”闷油瓶还没表态,胖子先受不了了,“老吴你能不能送点实用的东西……都是勤劳朴实的劳动人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夫子,你给我们小哥买个矿也好过送这个啊。”

虽然年近五十,但我自认是一个很有生活腔调的人,胖子这样鄙夷我的审美实在让我无法忍受。

“我哪有钱买矿。”我大怒,“再说这种东西不都留着传家用的吗,平时愿意戴就戴,不戴收起来也好啊。”

就算我传统吧,人到我这个岁数,自知寿数终有尽时,总还是想留下些什么。

房子也好,翡翠也好,其实有时候我心里很清楚,这些东西对闷油瓶而言都是身外之物,他从不放在眼里。唯一让他默许我堪比囤物癖一样不断往他名下积累财产的缘由只是……他想顺着我。

他顺着我,好比长辈包容晚辈,实则我和胖子对他而言应该都算晚辈。三十岁之前也许我还会反复思考我们间的关系,但四十七岁的我早已不去想这件事了。

我知道他在乎我,愿意陪着我折腾,这就够了。我和他之间从没说过那个字,这也许是因为我并不想以此拴住他,又或者是这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不需要证明什么,因为从他走出青铜门,跟我们回福建雨村那天起,我就知道他这个人已经在这里了。

 

到北京当晚我们住在潘家园,胖子在这儿盘了一整套老四合院。院子里搭着葡萄架和南瓜藤,墙角边种了一片薄荷。闷油瓶很喜欢薄荷的气味,晚饭后就搬了把躺椅坐在薄荷丛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玩隔壁跑来串门的狸花猫。

黑眼镜难得在北京,晚上我们在院子里烧烤的时候就打电话给他,要他来聚一聚。

我挺长时间没看见他了,不知道他在忙什么。苏万跟着他一起来了,我们在葡萄架下边串肉边聊天,我问苏万知不知道黎簇的近况,苏万欲言又止了一下,问我找黎簇有什么事。

“金万堂那批货的事。”我言简意赅地解释,“张海客找我替他砸浆,你看这事儿能办成吗。”

“有点难办。”苏万说。

按照苏万的说法,这批货是黎簇专门弄来打点门路的。

北京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想在四九城站住脚颇为不易。他现在生意做得大,顺理成章地就应该往官面上靠拢。古董文玩的价值不好衡量,拿来打点关系是最为合适的,但前提是货不能出问题。黎簇在汪家受过训,他的眼光不至于这么差,但伙计们去收货他不可能一一掌眼。而金万堂又是行销的高手,他要想转手一批旧仿,绝对能把人骗得晕头转向。

这件事本身并不复杂,金万堂是我熟人,按规矩我只需促成双方退货退款就行。但苏万说难办就在于……黎簇的处境不算太好,他很看重这批货,因此这就不单是一个打眼的问题。

如果黎簇不能强硬地处理这件事,只会给道上那么多盯着他的人留下一个他眼光不行、处事懦弱的印象。因此以苏万对他的了解来看,这件事很难善了。

我听完觉得非常头痛,心里大骂张海客给我找的什么麻烦差事。但没办法,事情已然应承下来,不是我想甩手不干就能甩脱的。

我把喝完的啤酒罐捏扁,隔着十米精准投入一个垃圾桶。

“明天我先去见金万堂。”我对闷油瓶说,“小哥你就跟着胖子在北京好好玩两天,事情办完咱们回福建。”

“我跟你去。”闷油瓶说。

我对他笑了笑,表示这点小事用不着他帮忙。

闷油瓶也没勉强,他一过十点半就进屋睡觉去了。我和胖子他们又在庭院里坐了一会儿,北京夏季晚上没那么热,我在胖子的监管下抽了半根烟,洗漱完毕确定自己身上没烟味后钻回房间。

这种北方四合院没有床,都是南北两处厢房都是内外套间,里面是砖沙垒砌的大炕。闷油瓶睡觉喜欢开着窗,有他在我也不怕蚊子,因此干脆把纱窗也推开了,让外面的凉风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吹进来。

我关掉床头灯,钻进我俩的被窝。

闷油瓶睡在里侧,头发散在枕头上看起来毛茸茸的,我忍不住去握他下巴想亲他。

他睐了睐眼,没阻止我,但等我亲完说话声音凉凉的:“你抽烟了。”

我笑着用鼻梁去拱他睡衣领口,“真厉害,这都闻得出来。”

他翻了个身,平躺着不赞成地看我。

我咬开他睡衣领子上一粒纽扣,无辜眨眼:“半根。胖子看着呢。”

北京没福建那么湿热,闷油瓶不烦我贴在他身上。但这毕竟不是我俩在喜来眠的独栋小楼,黑眼镜就住在隔壁,这里的动静他肯定能听得一清二楚。

因此他忍了我一会儿,在发觉我的手逐渐向他睡裤摸去时突然抽走了被子,把自己整个卷起来,滚到炕内。

“睡觉。”他说。

我没忍住笑了,觉得他脸皮太薄。

“逗你玩呢。”我说,“好歹分我点被子?不然我感冒了怎么办。”

他啧了一声,大约觉得我实在顽劣,干脆坐起身来从炕床那头的红木箱子里取出另一张薄毯扔在我身上。

“你盖这个。”他说完又躺下,这下连眼睛都闭上了。

我见好就收,张开毯子裹住自己,跟他道了句晚安。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低声回我晚安,于是也心满意足地闭眼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后我去见金万堂。

坎肩和另外两个伙计跟我一道,小张们也派了个领队的过来,我问他叫什么,他说他叫张离群。

金万堂的铺子在琉璃厂,我们几个进门时正赶上他提笼架鸟地晨练回来。这厮几年没见发型依旧油光水滑,看见我在堂上坐着,马上亲热起来。

“哟,小三爷!”他搓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皮笑肉不笑。

“堂堂,你他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人家都说年高有德,你丫是年高缺德,谁让你把那批货卖黎簇的?”

金万堂表面对我客气,实则他是老江湖了,根本不吃我这套。

“这话说的,”他招呼伙计给我沏茶,“古董行交易本就如此,自己打了眼给我交学费,还能怪别人不成。”

张离群的脸色登时难看了起来。

其实我心里也清楚,金万堂虽然缺德,但古玩行业交易就是这么个道理。只是张家人太看重自己的口碑,而黎簇的位置也容不得他有一点闪失,事情才就此难办起来,因此我只在这对金万堂发难是没用的。

我呷了口茶,放下杯子正色道:“老金,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张海客亲自打电话给我,事情我必然要给他办妥。张家的规矩你知道,内地行销从来不以次充好。这是人家存身的根本,你坏了人家的根本,就不怕张海客亲自上门?”

金万堂闻言明显是犹豫了。只是他也骑虎难下,试想他一个老前辈——就算有意和解,那厢黎簇放出狠话要来找他麻烦,他这就低了头,那隔天道上怎么传?他的老脸往哪搁?

我深知这里面的门道,尤其金万堂此人我太了解了,只要我能给他提供一个既不惹麻烦,又不落面子的方案,他是一定会接受的。

因此我对他说,只要他肯认下高价转手旧仿这事,将张家的口碑从此事中洗脱出来,黎簇那边我去解决,一定不让黎簇找他麻烦。

金万堂也是强弩之末,听见我肯松口接过这摊烂事登时松了口气,连忙要给我亲自沏茶。

我对他的茶没兴趣,又坐了一刻后干脆就此告别,带着坎肩与两个伙计,还有张离群上了车。

路上坎肩小心观察我的神色,问我想在哪里约见黎簇。

我想了想:“新月饭店吧,总得挑个上档次的地方……让他们记张海客账上。”

坎肩点点头,开始打电话给几个人,约那边见面的时间。

张离群自上车后一直低着头,他年纪太轻,金万堂经手的那批旧仿中有一份《重修回山王母宫颂碑》刻本拓片。这东西来历很微妙,像我这样熟悉金石文玩、钻研了很多年拓片刻本的才知道,此碑文由五代名臣陶谷撰写书丹,因此又称《陶谷碑》。碑文在数十年内被两度磨去,重新刊刻了三次,现在留下的石碑刊刻版本是北宋仁宗朝的上官佖所写,而陶谷的原文拓片早已散佚。

小张们从墓里起出来的正是件号称陶谷碑文原件的拓本。墓主人因爱好金石,特意在墓志当中记载了他从一位家里世代从事碑文刊刻工作的工匠手中购得这份拓片的原委,因此显得可信度极高。

拓片确实是古物,而陶谷真迹存世本就极少,不熟悉五代隶书至宋初更迭风格的人来看,的确是看不太出真伪的。金万堂当时一经手,就知道这东西应该是宋人仿制的,这倒不是因为他跟我一样对书法有什么研究……而是因为那拓片的用纸。

他一眼认出来拓片用的是南唐澄心堂的旧纸。而照墓主人所述,拓片是当时工匠们在磨去陶谷所写的碑文前偷偷拓印存留下来的。

南唐后主李煜曾经极为推崇澄心堂纸,这种纸造价高昂,向来只贡显贵……一个工匠偷偷转印,怎么会用这么昂贵的纸?这从道理上根本说不通啊。

张离群等人正是忽视了这样的细节,才误以为那真是陶谷的真迹。至于墓主人为什么用一份赝品随葬,只能说要么是没察觉,要么是晚清文人间攀比金石收藏成风,墓主人爱慕虚荣,即便发觉是赝品,宋仿也算件真古董了,就将错就错下来。

这种小细节除非是经验老辣且眼光独到的古董商人,否则很难注意到。

也难怪小张他们打眼了。

 

从金万堂那知晓事情的经过后,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如何应对黎簇。

对于黎簇,我的心情总是很复杂。沙海计划已经结束很久了,我的生活重归于平静。只是有时候在沙发上睡着,听见电视节目里国家地理栏目偶然提到巴丹吉林,我仍然会猛地睁眼醒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是不是还在那片沙漠里,等着捕获下一个入局的猎物。

所有人都说沙海十年是我精神与脑力巅峰的十年,起初没有人相信我能做到那些事,但最后我真的做到了。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没有黎簇,凭我一个人我完不成这些计划。黎簇帮了我,也帮了他自己,我很感谢他结束了我的痛苦,但对于我遗留给他的痛苦,我实在无能为力。

我看着车窗外,北京的道路很宽,得益于这几年的环境治理,空气也好了太多,天看起来很蓝。日影从道路两旁整齐的白杨林树梢上刷过,隔着车窗投射在我脸上,是一片热辣辣的金黄,让人想起沙漠。我不自觉地出神,直到坎肩叫了我好几声,我回过头来,看见他和张离群都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时间已经定了。”坎肩说,“我跟他们的人约在周六。”

我有点意外,惊讶于黎簇竟然会这么轻易地答应见我。但这样也好,他知道我是来调解这件事的,也就知道他有机会向我提出各种条件。只要他对我有需求,我们总还是可以谈的。

“可以。”我点头。

张离群这时问我他能帮我做点什么。

我本来想说不需要,余光一瞥间却突然看见了他的坐姿。

这一代张家的年轻人多少都有点崇拜闷油瓶,将族长当作自己的偶像,张离群的坐姿和闷油瓶很像,一看就是为了模仿闷油瓶刻意训练过肌肉的发力方式。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于是转过头打量他,发觉他身量体型与闷油瓶也差得不多,除了长相迥异外,在不熟悉闷油瓶的人面前是可以以假乱真的。

“有件事你的确可以帮我。”我对他说,“我要你假扮你们族长,跟我一起去见黎簇。”

张离群显然很惊讶。

我不想对他费劲解释我的想法,只从坎肩那拿了一支黄鹤楼,点燃吸了一口。

“你准备脏面要多长时间?”我问。

张离群皱眉,“一周左右。”

“周六之前办好。”我说,“这事很重要,别对任何人说,包括你们族长。”

他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不能。”我把烟夹在指间,“但你可以去问问别人,只要是我想做的事情,哪件最后没有办成。张海客要我解决这件事,就得按我的办法来。”

张离群不说话了。

我知道他虽然不太愿意听我的,但想到麻烦是自己惹出来的,眼下也只好照做。我抬起头,对着车窗外吐出一口烟雾,把剩下半根黄鹤楼按灭在锡纸上,想起黎簇上次来雨村过年的情形。其实我早有察觉,和闷油瓶同处一室……具体来说是闷油瓶在我身边时,黎簇会显得格外安静一点。他总是在以为我没发现时观察闷油瓶,我能理解他对闷油瓶抱有一种莫名的敌意,但我很快意识到那并不是敌意,而是一种不自觉的对比。

黎簇会在闷油瓶在场时刻意显得更冷静。他会避免跟我产生语言上的冲突,以免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不论我说什么都对我冷漠处之,好使自己显得更理智、更“得体”。

我曾经就此做过一些小小的测试,从而验证了这个想法。我想黎簇甚至没发觉自己有这种倾向:他似乎将自己置于与闷油瓶同等的位置,不自觉就要和闷油瓶比较,所以不肯在闷油瓶面前做出太情绪化的举动。因此我要张离群假扮闷油瓶和我一起去见他,正是要利用这个弱点,以达到我的目的。张离群什么都不用做,他只需要出现在那里就行。

至于为什么不请闷油瓶本尊来做这件事……也许潜意识里我不想让他掺和进我和黎簇间的事,因为我有预感,这次交涉不会很愉快。

这是整件事里我犯的第一个错误,当时我没有预料到这么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总之,张离群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们约定周六见面,他跟我去新月饭店。

 

新月饭店还是那样,我提前去了包厢,黎簇和他的伙计起码迟来了半个小时,但我理解他这么做的缘由。

他进来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张离群假扮的闷油瓶就坐在我旁边,这小子很有闷油瓶精髓地正在抬头看天花板,只在黎簇进来时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

黎簇显然没料到我来砸浆还带着闷油瓶。

一瞬间,我在他脸上看见了一种一闪而过……几乎称得上是“愤怒”的东西。他的脚步顿住了,抱臂站在我留出的客席之前,冷冷地注视我。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吴老板信不过我?”

我知道他把闷油瓶出现在这里当成是一种威胁,因为道上都默认张爷只有在吴山居处理及其棘手的生意时才会出现。我无意解释,只冲坎肩打了个手势,示意外面开始上菜。

新月饭店的哑奴进来将菜布好,我起身替黎簇拉开椅子:“来都来了,吃个饭再走。”

他看着我,知道如果此时离开,多少会显得怯场。我对他笑了笑,很好奇他要怎么处理眼下这种情况。

黎簇没有思考太久。

他坐下来,以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对手底下人开口道:“既然吴老板要砸浆,就把东西拿出来。”

那件旧仿《陶谷碑》拓片被裹在一个木匣里带上来,黎簇把盒子推至我面前,向我比划了一个数字:“就这个数,都是熟人,我不多要。只要金万堂把钱退回来,吴老板当面烧了赝品,再替我做一件事。张家的事我就此揭过,他们在内地搂货我绝不多嘴。”

按理说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黎簇要多一些也不为过,反正我也懒得替金万堂和张海客省钱。但眼下他说的这个数字,的确只是常规应有之理,我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知道重头戏就在他要我做的那件事上。

我迟疑片刻,有些后悔接了张海客的差事。

“什么事,你先说来听听。”我问。

黎簇抬起头,示意手下人出去将门带上。我冲坎肩点点头,又转头对张离群假扮的闷油瓶和颜悦色道:“小哥,你先出去等我。”

张离群看我一眼,起身走出包厢。随着那扇雕花木门关闭,我转头对黎簇道:“现在说吧,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答应你。”

黎簇对我冷冷一哂,站起身来走到门前。

我看着他,发觉他在听其他人离去的脚步声,确定他们只是到隔壁包厢暂坐后便回过身来,靠坐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

“你海王村的堂口给我。”黎簇直接开口,“产权交易,直接写我名字,给你留百分之二的股权。”

我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没睡醒吧?”我说,又怀疑北京最近流感频发,他是不是得了流感不小心烧坏脑子,伸手就想去摸他额头。

黎簇瞪我一眼,拍开我的手。

“我说真的,你好好考虑。”他在桌前叠起两条腿,居高临下地抱臂看我,“你那个堂口扔在那没人打理,一年能挣几个钱?给我得了,这样你还有点养老金进账。”

我被他气笑了。那铺子是三叔留给我的,虽说确实荒废了,但海王村在琉璃厂路口,实在是个好地段。以北京现在的地价,转手卖出去的钱都够我再开一家喜来眠分店。

“现在跟我要铺子,将来你是不是还想要吴山居啊?”我靠回椅背调侃他,“想进我的门做小就直说,我考虑考虑先把杭州的铺子给你管。”

黎簇笑了笑,居然没反驳我。

他低下头俯身展臂,把我困在座椅之中,伸手替我正了正衣领:“你的铺子将来不给我,还想给谁?吴邪,我现在是好好跟你说,你真以为我会为了金万堂这点破事专程来一趟?我是在跟你算咱们俩之间的帐,你最好搞清楚这一点。”

这小子说话时的气息软软地扑在我鼻梁上,分明是嚣张跋扈的话语,倒让他说得亲昵暧昧起来。我觉得有点意思,眸光不自觉就放在他脸上。几年过去,黎簇也长得和我印象中不同了,现在他更瘦削、也更高挑,整个人像一柄锐锐的被磨出来的刀,不自觉就想使人上手掌握。

我是用刀的,黑眼镜给我挑大白狗腿时让我试了很多刀,最后才选出与我握力相匹配的刀型。我看着黎簇,突然意识到其实他就是我挑选出来最好掌握的那柄刀。

握刀的人不能害怕割伤自己,这是黑眼镜第一天就教给我的道理。

我伸手抓住他下颌,黎簇在我掌心里挑眼看我。

“海王村的铺子可以给你。”我说,在心底里有点无力地质疑自己这么做的意义,“但股权我要百分之四,且你必须保证年底就要盈利。”

“可以。”黎簇很干脆地答应。

他又向我靠近了一些,我的手情不自禁往上移,抓在他修理的短短的头发之间。

黎簇对我笑了笑。

“新月饭店的包厢隔音很好,”他在我耳边轻声说,“给你十五分钟。”

 

结果就是我俩过了一小时才出来。

走出包厢的时候我突然有点心虚,可能男人就是这么一种爽的时候就上头,爽完了大脑才回到原位的下贱生物。黎簇双手插袋脊背挺直地从张离群面前过去,他下楼的动作稍有点不自然,全拜我所赐。

我假装在衣袋里低头找打火机,坎肩把火递给我,我只好点起根烟塞在嘴里,忽略楼梯边对我怒目而视的听奴。

张离群皱着眉头,他一直看着黎簇离开的方向,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黎簇今天这么反常说不定还真是因为他以为闷油瓶就在隔壁。我叼着烟,事后冷汗与一点诡异的成就感纷至沓来,只能说我让张离群假扮闷油瓶来刺激黎簇的策略确实有效,只是有效得过了头,现在我得开始考虑怎么善后。

“事情解决了。”我对张离群含混道,“帮我给张海客带个话,就说回头我亲自飞趟缅甸去跟他看公盘。”

说完我匆匆忙忙就走了,免得被他看出端倪。

回潘家园的路上我有点心神不宁,总觉得不知道一会儿该如何面对闷油瓶。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回去时他和胖子都不在四合院,只有瞎子穿了件老头背心坐在树底下剥毛豆。

我把烟掐灭,走进院子,问他:“人呢?”

瞎子懒洋洋地把一颗毛豆扔进盆里,“胖爷带你老婆爬长城去了,说百岁老人可以免票,不爬白不爬。”

“我操,他身份证上年纪比我还年轻。”我大感无语。

“你也知道自己老大不小了啊。”黑眼镜对我笑得阴阳怪气。

我翻了个白眼,知道在这老东西面前我大约是无所遁形,他只需要看我一眼就能判断我刚才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我干脆找了个马扎在他旁边坐下来,看他剥毛豆。

北京夏季中午的太阳很毒辣,虽然有树荫遮蔽,但外面阳光反射仍然十分刺眼。我挪了个位置替他挡着点光线,问他:“你眼睛好了?”

“没有。”黑眼镜淡淡道。

“那还不进屋去。”

“人总是要生活的嘛。”他对我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又低头把豆子挤出豆荚。“我这个年纪都还在努力生活,你要向我学习,凡事别往心里去。”

我扬眉,“怎么,你们遗老遗少管出轨叫凡事别往心里去?”

黑眼镜笑了,起身端着毛豆去厨房,我站起来去给他打下手。

“你是我徒弟我肯定向着你啊。”他特别不正经地说,“你才活多久,哑巴又活了多久,他不会放在心上的。”

我说我真是谢谢你了。

黑眼镜靠在水池边上看我挽起袖子切菜。闷油瓶最近爱吃酱瓜炒毛豆,酱瓜是我们在福建腌好的,带来北京分给朋友大家都说好吃。这道菜没什么难的,我妈以前夏天经常做给我吃,就是先把酱瓜切成丁,再跟毛豆一起炒。

我最近下厨很多,炒菜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一种身体技能,不需要调动大脑进行任何思考。在等待毛豆被反复煸炒熟成的过程中,我和黑眼镜一起盯着油锅里噼啪作响的豆子,神经不自觉就松弛了下来。

也许黑眼镜说得对。我和闷油瓶间的关系本就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很显然我不会因为偶然睡了一次黎簇就对闷油瓶产生什么别的想法,我还是很爱他。至于黎簇……其实我对黎簇没什么感觉,只是这就好比我年轻时一次次被卷入那些危险的阴谋当中,也许出格的事就像危险一样一直吸引我,但这种感觉就像吃烧烤——烧烤很好吃,可谁也不能顿顿吃烧烤。

我看着锅里的豆子,熟练地往里添了点水,盖上锅盖又去处理别的菜。

黑眼镜帮我把晚饭要用的肉焯水,我俩就这样挤在这个并不是太开阔的厨房里做饭,好像回到沙海计划前那段日子,别人都走了,只剩他跟我两个人。

等晚上闷油瓶他们回来的时候,我的心态已经非常平和,像往常一样坐在闷油瓶身边边给他布菜边问他长城好不好玩。

在北京不像在雨村,闷油瓶没山可跑,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锻炼不足的郁闷。

当然这种郁闷在别人眼里等同于不存在,只有我和胖子能发现。而胖子正是为此才决定带闷油瓶去爬长城——只能说他有时候的确比我心细体贴,怪不得能竞选村委妇女主任。

“以前去过。”闷油瓶说。

他抱着碗,认真地拿勺子把酱瓜和毛豆铺在米饭上,想了想又说:“可以。”

我不知怎么又开心起来,晚上趁他洗澡时闯入浴室,非要抱着他一起洗。

闷油瓶捏着毛巾,看得出他有点想用毛巾抽我,但最后还是随我去了。我把他按在洗手池前,一边舔他身上的麒麟一边给他扩张,同时还得提醒他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进入的时候闷油瓶搂我搂得很紧,我抬起头从镜子里看他,觉得他闭眼皱眉忍耐快感的模样实在漂亮,漂亮得几乎让我有点痛心。

一个这么纵容我、任由我索取的人……即使他从没说过爱我,我也完全不怀疑这件事。

闷油瓶当然爱我,而这份爱也完全值得我用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去回报他。

 

离开北京不久后我收到张海客寄给我的福建飞缅北的机票。

他正好要去缅北办点事,顺路带我一起去看盘。我跟胖子交待好我要出门公干几天,遂提着行李箱上了飞机。

托张海客的福,我们坐头等舱。

一年多没见,张海客瘦了点。他的脸没有费心维持后已经和我有了微妙的不同,现在还有了体态上的差别。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但张海客看上去很累,即使在飞机上也不停地看股票,在电脑上敲打着回复消息。

“客总最近在哪发财啊。”我问。

张海客看我一眼,合上电脑,把靠背调平躺了下来。

“听说你把北京的铺子给人了。”他语气平平地开口,双眼闭起来,双手交叠在腹部,身上还盖着毯子。

我啧了一声,心里就知道张离群会去跟他打小报告。

新月饭店的隔音再好我也不信张家人会毫无察觉,只是我跟闷油瓶的事轮不上张离群来置喙。

“张离群怎么跟你说的,”我问,“我对你们族长骗身骗心,不是良配?”

张海客笑了:“差不多吧。”

“那你怎么想。”我有点好奇他的表情,干脆收起我们之间的隔板,低头去看他的脸。

张海客躺在那淡淡道:“我能怎么想,我这不是陪你来缅甸找礼物了吗。”

我乐了,“看不出来你还挺传统。这算什么,家和万事兴?”

“懒得理你。”张海客说,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我睡了,落地再叫我。”

他好像确实为了香港那边的生意连轴转了许久,我不好再打扰,只得回过身来自己打发时间。

等飞机落地后张海客醒过来,他打了几个电话叫驻扎在东南亚这边的张家人来接我们。我由他安排,一直等他在缅甸忙完自己的事,恰好那个公盘开了,张海客开车带我去竞标。

这次我运气不错,盘里有一块皮壳细腻的老料,看窗像是能切出蓝水。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我把这块料子标了下来,拿回去后嘴里默念了一遍南派北派所有祖师爷,也不管祖师爷跨行能不能保佑得到,让人切了料子。

人倒霉久了,老天爷总得给点补偿。

这一刀下去我就知道没看走眼,色润种老的蓝水翡翠如绦带般嵌在岩石之间,正是我要找的那种。

我兴奋地指挥伙计连夜打包回国,没去福建,先飞回杭州,一头钻进我那个古董铺子的阁楼上开始对着灯研究怎么切出一个最完美的镯位。

 

等闷油瓶再见到我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情。

杭州已经入秋,不过福建还是一样的热。我从机场直奔雨村,赶在晚饭前进门,发觉闷油瓶正在院子里修鸡栅栏。

他之前养的小鸡已经长大了许多,原本淡黄的绒毛变得灰白相间,是那种长成之后肉质非常美味的珍珠鸡。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活帮他按实木板。

闷油瓶以一种老一辈人特别不信任的眼神全程在旁监工,幸好我怎么说也是建筑和土木工程双修,在他严苛的注视下给他装完了栅栏。闷油瓶试了试开合,确认没问题后才起身,一边提起我的行李往屋里走,一边催我去洗澡。

我笑着邀请他和我一起洗,他面无表情地看我,转身去厨房处理晚饭。我心情极好地自己洗完澡,晚上和胖子一起在庭院里看星星吃晚饭时,我从怀里掏出两个盒子。

“给你俩的。”我说。

胖子显然有点意外,在他心里好像我就是那种见色忘友,只记得老婆不记得兄弟的人,所以完全没想到我给闷油瓶选礼物还有他的份。

盒子里是一对蓝水贵妃圆条,圈口正合闷油瓶腕骨的大小。

这种老料做圆条是最合适的,不需要任何花哨的雕饰,因为材料本身就已经登峰造极,无论人工雕琢什么都显得画蛇添足了。

盒里还有两个镯心剩下来的圆饼,一个被我拿去亲手雕了一只小小的玉麒麟,另一个做成无事牌,绳结选的都是胖子喜欢的花样。

“君子佩玉,熠熠其德。”我说,“咱们三个相交多年,都是托付生死的关系。我这人重礼,但大恩不言谢,就以物寄喻,你们能明白我的心意就好。”

胖子当时眼眶就有点红了。

他上了年纪,容易感伤。我不愿意让他想起从前那些艰难的日子,遂赶紧从盒子里捧出那对玉镯,对闷油瓶眨眼道:“小哥,试试。”

看得出来,闷油瓶有点无奈。

以他的角度来看,玉镯这种东西实在不便于他贴身佩戴。我早知道他会这样想,因此毫不意外地乐呵呵捉起他的手腕,替他将镯子套了上去。

福建山里清辉如银,月光洒在闷油瓶素白的双腕上,衬着那对含水的玉镯,让我一时看得痴了,脑子里只能想起古人说的: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我去握他的手。

秋夜寂静,闷油瓶的指骨修长温热。我握着他的手,笑着翻过他掌心,将自己的五指与他扣拢。

“现在很好。”我真心实意地对他说,“我辛苦努力了半辈子,就为了咱们三个能坐在这里看星星。小哥,我知道你不理解我为什么送你这个,其实我只是想到……哪天你不用握刀了就可以戴。”

人生憾事太多,谁能恰如玉环完满。

我不指望闷油瓶能一直戴着这对玉环,我只希望他能好好存留起来。将来我不在了,他回想起此时此地,能够知道自己生命中曾有一刻,不需要握刀去向命运争取什么,只有一汪蓝水萦绕腕间就够了。

我的愿望一直这么简单。

闷油瓶看着我,眼神渐渐柔和下来。

“我明白的。”他低声对我说,由此我知道至少将来这对玉环比我能陪他更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