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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4-10-06
Completed:
2025-08-07
Words:
47,204
Chapters:
4/4
Comments: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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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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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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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5

【段京】《石榴籽》(完结) 向西x榴溜 (非典型豹羊)

Summary:

榴溜站街预警、非典型豹羊预警、伪替身梗预警、狗血预警。
丧妻的刑警向西,因案件邂逅与老婆长得一模一样的卖肉榴溜妹的故事。
路人一堆。工具人一堆。抹布有。
避雷再看,健康伙伴!

Chapter 1: 秋雨

Chapter Text

【向西x榴溜】

 

-1.0
-2006年9月末

 

“等这场雨下完,天就该彻底凉喽。”

“风湿还出警。提前说好,你这可不算带病立功。”

“一天天跟谁学的,你这嘴怎么也越来越贱了。”

“……”

入夜,淅淅沥沥的水雾中,几个身披雨衣的人影盘踞在不起眼的黑暗里,一起等待某个时机出现。而再远一点的胡同内气氛倒显得轻松一些,对话的两人声音不大,脸都被遮罩在夜色深处,只有最先开口的那个人偶尔露出眼下突兀的两团眼袋,才教人知道年岁已经不轻。

这么大的湿度,没有人抽烟,向西掏了掏口袋,原本已经摸到烟盒却又犹豫着重新放了回去。眼下的行动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但诡异的预感又总让他觉得有些烦乱。

北方人对秋天的感情很复杂,活的越长,往往越是爱恨交加。

「组长,二楼关灯了。」

适时地,耳机内传来汇报声,男人如此彻底打消了抽烟的想法。

“再等五分钟行动。”

「收到。」

临近关键时刻,随着确认好行动细则,向西眼睛里总算闪过一些光亮。老藏獒盯着自己的手表,借着远处路灯投来的薄光静静数秒。五分钟一到,向西立即发出了行动指令。静默而仅有落雨声覆盖的巷道中,几个人影应声出动,一并冲进了眼前监视数小时的店铺里。

原本打烊的门店由一层到二层逐步重新亮起灯光,映照着外墙悬挂的招牌——世纪音像店。组里动身前查过这的执照,刚好是千禧年开张,如今六年过去,几乎成了这一代的隐形地标。

耳机里的动静嘈杂起来,没过多久,警员们开始逐个汇报行动结果。与当初推想的一样,一层在关店后不再有人值班,所以只在二层按下了三对在做皮肉交易的男女。

“四处搜查仔细就收队,让他们穿好衣服。”

随着涉案男女被陆续押送上车,负责收尾的几个人却迟迟不见出来。向西早就脱了雨衣,连警车也发动了,如此难免等得不耐烦。

“后边的磨蹭什么呢?这点事摆不平吗?”

捏着车里的对讲,男人总算顺利抽上烟。藏獒仰靠在副驾驶座位上阴恻恻地笑,向西瞥了他一眼,心下理解了“狗脸”的形容,但也终究不好发作。

「这有个人……情绪比较激动,说他弟弟得了白血病,得先安排好了去处再去警局。这…这抱着小曹的腿一直不撒手啊!」

“不是吸了吧?这屁话你们也信?”

向西烦躁中干脆熄了火,直冲进了逐渐密集起来的大雨。嘴上的烟又灭了,他拿下来捏拦在手心,一把扔进了积水中。

踏进世纪音像店,向西习惯性环顾左右,随即三两步上了楼梯。很快到达低矮的二层玄廊,他先是立在原地仔细嗅了嗅,确定空气里没什么可疑的香味才继续前行。楼上一共就隔出来三间房,只末尾的那间始终传来鬼哭狼嚎的哀求声……

“干什么呢?!”

向西踏进最后的房间,立马看见一个简单穿着T恤短裤身材精瘦的人跪伏在地,紧紧缠着组里新来警员的小腿不撒手。呜咽间夹杂着无数断断续续的泣诉,仿佛已经挨过好几轮高强度的刑讯手段。

“我们什么也没干,就他胆儿小反应大……”

“那就傻站着看他嚎啊!”

两个警员听完这声呵斥都挪开视线不再吭声,可高大的身躯依旧杵在原地无动于衷,仿佛分内工作早已圆满完成。向西怒火中烧,骂着脏话就朝那个仍在哀嚎的家伙走去,抬腿一脚便将其掀翻在地。妨碍警察公务,又保持这么近距离的身体接触,定性成袭警也绰绰有余,这一脚简直都算便宜对方。

聒噪的房间里回归了一阵短暂的安宁,向西自来时就没看出地上那个人是男是女,嚎啕的嗓音沙哑细软像是年轻女性,但又留着栗子色的男士短发,让人一时间云里雾里。

被一记窝心脚撂倒在地的人先是蜷缩着干呕了几声,而后才颤颤着仰躺在地,露出他满布水痕的脸。向西暗自讥讽这人竟还是个演技派,可借着屋顶灯光,真正将那人的脸分分明明地看清楚时,这个自诩阅历深厚的刑警还是当场愣在原地。辨明嫌疑人是男是女全然不再重要,因为眼前这人长得,竟然与自己四年前殉职的同事一模一样……

“……羊倌儿?”

这样诡异又撕扯人内心隐疾的场面当然不是所谓自制力可以抗衡的,向西原以为释然的思念,此时亦如苦咸冰冷的海水一般没过脚踝,又涨至胸前,继而在口鼻间反复拍打、翻腾。

男人浑身僵硬地往前挪了一步,打算看得更仔细些。于是狂跳的心脏渐渐也冷静下来,因为与心底记忆深刻的那张脸越是相像,差别也越是明晰。这个躺在地上由哭喊转为低泣的人显然比死去的杨晓明年纪更小一些,两颊还揣着瘦不下去的婴儿肥,可看身量,这人又细条条弱不禁风的……

短暂的失态后,向西总算找回理智,但内心深处妄想愈合的创口已经豁然裂开,刻意的遗忘因这场乌龙遭遇前功尽弃。

男人失魂落魄地垂头,而后煞有介事地看向入组不满一个月的新人,他总算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磨蹭到现在,即便新来的不知道那张脸的特别之处,另一个也总是知道的。

死去的,何止是他的同事这样简单……

“你有什么特殊情况跟我们到局里再说,再纠缠我保证你三年五载都回不去家门。”

“啊?别啊!我错了,我错了!那……那咱们赶紧走吧!”

“……踢你那脚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我挺结实的!”

向西没再接话,几乎是故意不再看他,男人挥手示意组员赶紧带人下楼。这个估量不出岁数的小年轻踉跄地站起来,而后很快消失在昏黄暧昧的房间转角。屋子里淋不到雨,却缠绕着挥之不去的黏腻与潮湿,向警官直至抽完一支烟,才随后默默重新走出户外。

回到车上,老藏獒一改稳重,滑稽地跪在座位上搂着靠背向车后张望。雨势没有减小,这会儿他其实也看不见什么了。

“你这练什么功呢?”

向西一股脑钻进车里,踩着离合开始打火。末了车一启动,他又没了真正往前行驶的力气……

“我能练什么功,我替某些人多看几眼。”

“……你还想不想顺利退休?”

“呦。急了呢?不敢不敢。”

老狗哑着一把烟嗓调侃着坐了回去,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看着向西垂头丧气的侧脸继续呢喃。

“真他妈像哈!”

向西攥起拳,又咬了咬牙,但最后还是认命一般重重点了几下头。

远光灯在黑夜的雨幕中铺展开迂回弯折的巷路,离合、挂挡、给油,男人终于启程向警察局进发。压在手里的这桩案子已经是组里所有人的执念,不能有差错……不能有差错……

车窗颠簸中掠过闹市闪烁的霓虹,回程的路上,他就这样在雨点无节奏的敲击中魔怔般地默念着……

 

-2.0

 

这次行动,一共押回来六个人,三个房间一屋一对儿,数字倒还挺吉利。那个长得跟四年前殉职的杨晓明一模一样的年轻人,眼下拷在滞留室也并不安分,走流程加速提审的意愿比警方还要积极。

组里人加班熬惯了,如此也被那小子点起火来,全都准备趁热打铁抓紧夜审。忙完手头的准备工作,藏獒端着冒热气的水杯迎面走到向西跟前。

“怎么样,你去哪屋啊?”

明摆着,老家伙又来拿那张脸寻向西的玩笑。

“我去哪屋不要紧,咱俩别一个屋就行。”

“怎么呢?这么生分。”

“咱俩哪生分了,新来这么多生瓜蛋子,不都得靠您奶口经验。”

男人说完谄媚地笑起来,上手拍了拍藏獒胸脯便转身走开了,留得老狗站在原地,后悔没在那张脸上留下一梭子。

其实豹子与藏獒的关系曾经也不是这样插科打诨、有来道去般亲近,暗地里的较量往往看的人冷汗直冒。如今天差地别生了这样的转变,或许就是因为杨晓明的死横亘其中,反倒让他们两个冥冥之中有了些互通与理解。

提审开始以前,向西想过要不要避嫌,但完全抑制不住的好奇心还是令他直直走进了三号询问室。男人一边无视身边下属复杂的目光,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找开脱。毕竟只是皮囊相似,他杨晓明当初就算骚穿了天也不可能跑去那种地界干卖肉营生。

于是,组里一些资历老的主动领了新人在询问室就位,调查由此同步开始。

向西这边等到涉案嫌疑人被带过来的时候,又忍不住去摸口袋里的烟盒,但被身边助手翻文件夹的动作打断了。男人不管做记录,所以面前除了水杯什么也没有。他摸索一圈无从放置自己的注意力,干脆堂堂正正看向对面已经坐到位子上的人。

莫名的悔意翻涌上来,不谈公正,他甚至觉得自己很难如常保持镇静。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仿佛来自命运的补偿跋山涉水总算抵达身旁……

“准备好了吧。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这里全程会做记录,所以想好了再开口。”

“好!不过劳驾问一下……大概要多长时间,我弟弟还……”

“姓名。”

“……榴溜。”

“问你真名,不是外号。”

“就……就是真名。”

“哪两个字。”

“石榴的榴,溜之大吉的溜。”

向西感受到旁边小警员在看自己,他没给回应,依然盯着那双胆怯又狡黠的眼睛佯装肃穆。

摸底的部分进行的比较顺利,眼前的小子确实叫榴溜。在世纪音像店工作有两年多的时间,店长自从昨天中午后便再没出现过。不过以往这种情况也经常发生,所以到现在都没有人在意。

“这家音像店你能接触到的最高管理人是谁?”

“也就是店长老杜。”

“名字叫什么?”

“那……那不清楚。做这种事,谁会告诉你真名啊。”

“照片上这两个人你见过么?”

说着,向西从身边做笔录的警员手里接过了两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里的男人竟然也穿着一身警服。

“这个人……看着眼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另一个……不认识,这不是警察么?我要是认识警察也不至于坐在这了。”

“问你什么答什么!你看着眼熟的这个人叫蒋宇宗,据调查他才是世纪音像店的所有者,也是你真正名义上的老板。现在有点儿印象了么?”

“……没有,真没见过!”

“那是谁介绍你来这里卖淫的?”

“诶…别说那么难听啊……没谁介绍,这种事打听打听,不就知道哪儿能干了。”

榴溜个子不高,一把小骨架在听见“卖淫”两个字后蜗牛似的往座位中缩了缩。向西皱起眉毛,应该是从心底里嫌恶他与杨晓明身份及性格上的云泥之别。

“除了卖淫,还参与过什么,你自己交代吧。”

“……嘶…我……也没什么……”

“你还想不想回去了?”

“想!想回去警察同志……卖黄色光盘算么?别的真没了!”

“刚才店里其他人供述,店长不在的日子一般就是你来接手经营,这家音像店背后涉及的犯罪活动你会不知道?”

“什…什么接手经营,听他们胡说呢,老杜不来我们总不能不做生意啊,别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榴溜不仅脸生得和杨晓明几乎一模一样,就连身形、音色这些其它特点也根本寻不出什么差异。向西无从梳理自己这份厌烦又欣喜的情绪,他接连在喝水,仿佛想把什么蠢蠢欲动的东西尽数冲淡稀释掉。

不过依照过往的审讯经验来说,向西倒也并不觉得眼前人有说谎的嫌疑。今天原本是想抓姓杜的,奈何紧密筹备还是晚了一步。眼前局面在榴溜无助的辩白中静静滑向尾声,却不见分毫谜底的影踪。

“警察同志,现在几点了?我真得回去一趟,等我把我弟弟安顿好了,咱们怎么着都成!”

昏暗的询问室里安静了几分钟,钢笔摩擦纸张的声音也由此停顿下来。哪怕不能由着嫌疑人调度话题方向,可还能问什么呢?新来的警员略略觉出窘迫,又偏头看了向西一眼。

“你有弟弟。是亲弟弟么?”

“对,亲弟弟!”

“你刚22,又是北京本地人,家里交罚款生的这个孩子?”

“没有……我是两性畸形,算不上残疾但也不能生育。后来爹妈跟街道反应,政府才允许他们再要一个……哪成想,小小年纪还得白血病了。”

白血病,这个词算是今天第二次闯进向西的耳朵,这使他不得不更加理智地审视起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毕竟这些戏剧性的词汇教人很难与这张清秀、蠢笨的脸蛋联系在一起。

“你父母呢?做什么工作的。”

“他们……99年那场小区天然气爆炸,没了。我抱我弟上医院打疫苗,逃过一劫。”

这下屋内便彻底像是坠进了冰窟窿里,两位警察闻声先是并排僵在原地,而后默默感受到重压在肩上的坚硬与寒凉。哪怕新来的警员那时还在念书,对此事件也是记忆犹新,更不要提有一位在北京当官的父亲的向西。

榴溜叙述这些的时候一直低头摆弄手铐中间串联的那条链子,神情呆呆的,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这些年都是你自己带着他?没联系福利院么?”

“嗨,住了两年……我一成年人家这不就不收了。石头离不开我,也跟我出来了……哦,石头就是我弟,打小身体不好,寻思这么起名好养活。”

榴溜说到这,空洞的眼神中才多了些光彩,他甚至抬头困窘地笑起来。像在为这个潜藏在名字之后的笨拙夙愿难为情。

“呃……真不能耽误了,我很少不打招呼就夜不归宿。石头心思重,不能让他多想。”

说着,年轻人作势就想要站起来,但被背后的警察按下了。

“你暂时出不去,即便你跟背后的案件没有直接关系,照流程明天你也得先上医院体检,然后再接受10到15天的拘留处罚。”

“这不行啊!我弟弟没离开我这么长时间,求求您能通融通融吗?要不是他这病烧钱,我何必干这档子事儿呢!”

“你别激动。你弟弟那儿我们警方可以先帮你照顾。你等会儿把地址写给我,我亲自去总行了吧?……行了,你别记了。

一切都是遵循该有的流程进行,可向西总觉得做什么都有微妙的情绪混入进来。他扭紧手中保温杯的盖子,制止了身旁助手的记录工作。向西本是坐在暗处的,但他的肩章与胸前的警号都在时不时发射出金属冷冽的光泽,那是榴溜这种胡同里讨生活的烂货无法拒绝的无形压迫。

“您去我当然放心。那……能别告诉他我干的这事儿么,他一直不知道呢。”

“嗯,甭操心了。你继续想想蒋宇宗的事吧,包括你们店长可能潜逃的行踪。好好配合后续调查,争取立功。”

“好好!我一定尽力!”

 

-3.0
2004年7月初

 

世纪音像店开业初期,在当地便闹出不小声势。相传老板有政界庇荫,这个片区的艾滋病防治试点还专门设在附近。店里卖肉的,哪怕是来上门找乐子的,都能在指定站点领到免费的避孕套。每人每天限量十个,基本全然够用了。

音像店并不临街,是开在居民区的掩护中。虽然地理位置不显眼,但生意一直不错。邻排还开了些小炒饭馆,店长也常给手下的小姐们洗脑,说她们的待遇在行业里绝对是一等一了。

榴溜04年年初刚到这里,半年过去业务早就熟练起来。天不冷的日子永远穿着短裤背心和姐姐妹妹们呆在门外,除了皮肤晒得黑一些,长相也算拔尖的秀气可爱,回头客日日添多。

这天中午正是休息的时候,做这行起得晚,还没开过张。榴溜睡眼朦胧地端着一碗香菇油菜盖饭,蹲在道牙子上狼吞虎咽地嚼。两条细长笔直的腿折在胸前,隐约露出宽大短裤里两段白色的内裤边。新月一样,那么纯净、下作招人眼睛。

到访的客人形色各异,但上门的状态无非两种,鬼鬼祟祟抑或坦坦荡荡。榴溜低头扒饭的时候就觉得身边一直有人徘徊,这样的事也早就教他习以为常,无非心底草草了然,今天第一个来的是个谨慎胆小的。

“大哥,看盘还是来玩儿?”

“现在做生意吗?“

听口音是个南方人,04年北京开发建设正是高潮时期,路上来自天南海北的都很常见。

“做,就是吃个午饭,不耽误。您……挑人吗?”

“你是榴溜?”

“对。”

“那就你吧。”

“一回200,成咱就上二楼。”

“好。来之前听人说啦,一次两百,包夜要六百。”

“啊,是是。不过我不包夜,我只盯到9点以前。您想包夜可以等会儿,一会儿还有别人来。”

“那不用了,你就可以的。”

榴溜闻言点点头,从道边站起身,咽掉嘴里的饭菜转身就往店里走。老杜彼时窝在柜台里看杂志,两个人没有任何相互知会的意思。榴溜把盛着剩饭的搪瓷碗随手放到柜台上,拿了瓶矿泉水便领着男人上了楼。

榴溜接客习惯占楼上的最后一间屋子,刚好这会儿也没人跟他挣,于是顺理成章迈步钻了进去。嫖客紧走几步,几乎与他同时进来,娴熟地背身关上了门。

“其实,我是你东哥介绍过来的。”

“哦,您是东哥朋友啊,他常来!不过咱事先说好,熟人介绍也是200。”

“不讲价不讲价,我这个人还是很实在的。”

“嘿嘿,那您见笑。”

榴溜为着自己生病的弟弟入行,基本不接过夜的活计,白天卖肉说到底挣得是快钱,所以一进屋便坐上床开始脱衣服,顺便用刚才拿的矿泉水漱了漱口。男人嘴里说的什么东哥、西哥他也根本全无印象,想来北京城光是叫“三哥”的就够站满一广场。

“你有18岁吗?“

“整20。呃……我们这没有小孩儿,要是想玩儿那个,您可别问了。”

“我知道,我没有那种癖好。小东说你看着年轻,果然蛮水灵的。”

“哼哼,是么,谢谢您了。”

榴溜这边熟练地脱了个精光,也没去在意嫖客猥琐起来的眼神,伸手就把人拉到了自己跟前。男人自打进来净顾着甜言蜜语,慢条斯理地只脱了外裤,榴溜兢兢业业卖了半年,早没了礼义廉耻,于是最后一道遮羞布扯的飞快,教那根肿胀起来的老二差点打到脸上。

小娼妓嘴上哥哥厉害、哥哥了不起地奉承着,其实心里明白男人光顾以前绝对偷偷氪了壮阳药。榴溜暗中翻起无数个白眼,知道这单生意不会提前结束了。他上手握着撸了两把,随即张嘴整个含住。再爱干净的男人裤裆里也有股挥之不去的腥味,好在他早就不会干呕,甚至越发依靠舌头和上颚的挤压力势要先搞出一发来减减时长。

“嘶————!!小宝贝,你也好厉害哦~”

‘狗男人…装什么大尾巴狼!’

榴溜眯着眼睛,一脸如痴如醉地吮吸吞吐,心里却明镜般充满嫌恶。这人尺寸确实还可以,难怪一直装模作样地假扮正人君子。

滚圆的小脑袋在胯间前后耸动,年轻人修长秀气的手指是温凉的,贴在鼓胀的囊袋上无比舒适。嫖客的两只手虽然空出来也并不清闲,一会儿捋头发,一会儿摸奶子,来来回回忙得不亦乐乎。

“小骚货……嗯…胸脯子涨得这么大……”

男人忍耐着腹间爽痛的压迫感,调情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边榴溜也听出来时机差不多了,正准备加快吐纳的速度,可谁知被对方按着脑门直直推倒在床上。

“哎!怎么了?弄疼了?”

原本有问有答的男人忽然不吭声了,或许濒临射精的紧迫感令他正处在压抑欲望的躁怒中。榴溜嘴巴周围被口水、体液糊得晶晶亮,眼下也顾不得了,只瞪起一对葡萄珠似的大眼睛不解地望向对方。

细瘦的脚踝被嫖客攥住,用力按着向上折,榴溜这下知道口活功夫算是白费了。小娼妓指着这门营生吃饭,敢怒不敢言的,只好委屈认下来。娇嗔地喘了几声,故作忸怩地把腿乖乖岔得舒服些。

“那小子把你下面的嘴夸得天花乱坠,我倒也见识见识,有多嫩有多滑。”

说着,两只手掌交替盖在榴溜畸生的外阴上来回抚摸,做鸡久了,于性事上用训练有素形容也不算稀奇,掌纹挨挨擦擦没几下阴道口就涌出涓涓湿滑的爱液。雏鸡咬着手,有模有样地延长呻吟,让原本就细弱的嗓音更显甜腻。

榴溜意乱情迷中,撇了一眼床头柜上摆的石英钟,确定时间是12:40。照理说200块钱大概能玩两个钟头,但就目前状况来看,一小时之内不把这人打发走,今天就算是彻底没完了。他忽然想起柜台上剩的半份香菇油菜盖饭,凉透了就不好吃了。

充血变大的阴蒂在混乱的拨弄中带来一惊一乍的舒爽,小娼妓故意绷紧全身,让肌肉抽搐的幅度显得更大一些。水汪汪的眼睛沦陷般紧闭起来,挤出几滴豆大的泪珠子。

“哼嗯…大哥……别吊着我了,快进来啊!”

榴溜哭叫着,撒泼一样颠了几下屁股,光滑的肉浪像初夏的清风,齐头并进涌入男人饥渴的躯体,又在内里漫无章法地四下乱撞。手里捂着的阴户也肉眼可见地肿大了一些,教这只嫖虫摩挲着无比恋恋不舍,可方才忍下的那一波高潮又顶在腹腔里喧嚣。男人举棋不定中,手指依然暧昧地贴着眼前年轻的肌肤游走,感慨那套丑衣服底下罩着的凹凸有致的好身段。

“哎呀快点嘛……求你了。“

初生小鹿一样娇柔的娼妓在呢喃过这句催促后,便彻底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他利落翻身,压着男人摔倒在床垫中央,又岔着腿跨坐上来,随即熟练地扶着底下摇晃顶天的性器,慢慢纳入了自己滑腻的阴道里。

男人看着悬在上方,虚焦着目光、放浪颠簸的漂亮脸孔,俨然彻底消受,哪怕被夺走了床笫间的掌控权也再不能燃起分毫怒火。榴溜顺滑的刘海散乱地贴在额头上,还有几缕支棱着在交媾中一同晃荡。他半张着嘴吐露着粉色的舌头,嗯嗯啊啊恬不知耻地叫着,好像彻底被那根家伙式儿征服,把什么都抛到了脑后。

两人身下的这张床可谓饱经风霜,吱吖吱丫地把这桩羞耻事烘托得更为卖力。榴溜每向下坐一次,腔道内就收缩夹紧一次,节奏把控娴熟,几乎将这个男人欲仙欲死的魂儿也一并彻底搅散了。

男人伸手揉着眼前颤动的胸脯,呼吸着娼妓汗液里廉价的沐浴露的浊香,只觉得自己被神仙妃子锁在云彩里,可以这辈子不用再缠绵人间事……

“大哥,你要是常来,早晚把我喂刁了~”

皮肉相互拍打的闷响中,饱受恭维的男人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这声轻贱的追捧,总之榴溜时不时瞟过床边的石英钟,很快感受到男人在哀叫中抽搐着射了出来。

“不行了不行了,大哥你太猛了!“

鲜嫩的小娼妓沾着满脸汗水,柔顺地一头栽倒在客人伸展的手臂上,一边爽得直哆嗦,一边把腿间淌出来的体液往男人大腿上蹭。嫖虫刚刚射完,脑袋里的东西早就化成一滩水,一点不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稀里糊涂被吊着走的冤大头,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搂过榴溜的脑袋狠狠亲了个够。

俩人舌头打了好几个结,总算喘息着放过彼此,榴溜起身去摸嫖客衬衣口袋里的香烟,自作主张点了一根,然后拈着湿掉的滤嘴喂到了那男人唇边。点烟的功夫,他又顺道看了一眼床头的钟,心想再聊十多分钟就可以送客了。

“大哥,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来北京是常住吗?”

“是啊,过来搞工程,再呆个三四年总要有了。怎么了,想我常来?”

“肯定想啊,那你想吗?”

“小骚货,以后我来了只找你,总行了吧。”

“嘿嘿,大哥,你真阔气,老二跟人一样阔气。”

“怎么样,干得你爽不爽?”

“何止爽啊,肚子都疼了。大哥,那我去冲个澡,底下胶黏。”

榴溜仗着自己长得清纯无害,这一套对待新客的推进话术几乎从没变过,教这些爱嫖的男人各个身心受用。小年轻没等床上的人正经答应,自顾自低边爬起来往衣柜走,半路打了两个踉跄,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啊?这就完事了吗?”

“大哥,饶了我吧,谁受得了你那家伙没完没了地捅啊。咱下次吧,我饭都没吃完呢,一会儿低血糖昏床上多扫兴。”

榴溜说这些的时候,正蹲在简易衣柜前找自己的毛巾。一道道隔层里香水、泡面、内衣、外裤什么都有,连小娼妓都皱起了眉。好不容易把毛巾抽出来,又回身捣了几段卫生纸,半蹲着把私处流的水和精擦干净。淋浴间在一楼,他想洗澡得穿好衣服下去。

这边嫖客沉默地看着眼前忙忙活活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那股劲儿已经过去,虽然那道年轻的胴体确实物美价廉,但婊子卖批又不是行善积德,都想一天多开几单,哪个不是如此。

“那我下回可饶不了你。”

“下回你再晚点来,我吃饱了好好伺候!”

话说到这,两人边都开始收拾东西穿衣服了。男人虽说是嫖客里相对识趣的,但又从心底里觉得榴溜眉眼招人疼,所以忍不住总想多点了解。

“你怎么做这个的?看着文文静静的,像个好学生。“

“挣钱呗,高二就不念了。上学得多长时间才能成才啊,我又未必是那块料。”

“那你算男的还是女的?你这么漂亮,是不是想攒钱做手术啊?”

“大哥,新来了几套片儿,正经日本货!您要看看嘛?不看的话,咱结账呗?”

“……”

等榴溜湿着头发从淋浴间出来的时候,那个南方来的嫖虫早就走了。老杜依旧在柜台后边看杂志,不过换了一本服装删减版。榴溜中午剩的盖饭还在原处放着,早就冷透了。他慢悠悠溜达过去,伸手往柜台里扔了一百块钱,而后端着搪瓷碗走去了店外的老地方,迎着太阳蹲下来准备接着吃。

“……大爷的,这都不是个味儿了。”

就这么埋怨着,他最后还是扬着碗底,把里面的米吃得一粒不剩……

 

-4.0
-2006年9月末

 

向西拿到地址,开着加满油的警车连夜到了榴溜家里。北京远郊还有很多老式筒子楼,租金便宜,就是骑自行车来回很费时间。临近深夜,各单元亮着光的房间已经不多,向西撑着伞打着手电,一路绕过巷口、楼梯间堆放的形形色色的生活用品,才终于找到用红油漆写着402的房门。

来时屋门便没有关,只撂着一道对开式的磁吸纱帘,能防蚊虫还能通风。可此时下着雨天并不热,所以想必是在等人。

“哥——!你回来啦!”

随着嘹亮的童声忽然响起,向西刚一靠近门口,就被屋里冲出来的小男孩撞得靠上了身后的栏杆。估计因为自己一直开着手电,所以里面的人看不清是谁。

“呀,认错了……奶奶!你来看看,来了个警察!“

“你好小朋友,你哥哥是叫榴溜么?“

“对,你找他?他还没下班儿呢,今天下雨可能道上不好骑。”

“我不找他,你家里还有别人么?我来接你走,你哥帮警察办案暂时回不来,我接你上警察宿舍住几天。”

“啊?……您先进来呗,我没穿鞋。”

向西完全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听完这个可能叫“石头”的小男孩的话,才猛然低头看见对方光着的脚和自己满是泥垢的皮鞋。

“好好好,快进屋,你先去床上坐着。”

手忙脚乱地收了伞,向西在门口跺了跺脚才正式走进家门。屋里床上还坐着个老太太,手里拿着纸盒做的汽车,像是在跟孩子玩。

“您好,我是市公安局五组的刑警,过来接石头。请问您是?”

“我住405,小榴溜今天回来晚,过来陪石头待会儿。”

“哦哦。”

向西一边打听着,一边习惯性扫视屋内环境。这间房小得基本一眼到底,除了四壁与天花板刮了层腻子,地面还是洋灰的。厕所、厨房都是外面公用,家具也只有一张一米二左右的单人床,和一张不知哪里淘汰来的木桌子。衣柜是那种摇摇欲坠的布艺加拉链的款式,放不下的衣服和毛巾只能一块儿晾在屋中心搭的长绳上,很显眼的,上面还晾着一件掉色发旧的四中校服外套。

正打量着,此时桌上的电热壶正好烧完水,电源跳回空挡发出咔哒的声音,向西由此看过去,这才注意到不大的桌面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盒。

“小榴溜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人挺好的,在我们值班室呢。他正好是一个案子的目击证人,我们得留他走些手续,过几天就回来了。”

流利回答完邻居的问话,向西看见床上的小孩儿已经在穿袜子了。

“警察叔叔,我能看看你证件么?”

“嗬,小小年纪挺有防骗意识,认字儿了么?”

都说一般家庭里的二胎会比头胎聪明,向西忽而有些深信不疑。他笑着掏了掏自己的内袋,把证件拿出来给这个人小鬼大的孩子检查。

“哇,真是警察。那我跟你走了能看见我哥么?”

“呃……你们不能一块儿住,但能让你见他一面,反正没几天就完事儿了,你着什么急啊?”

“那没几天的话,我在家等他也行啊,我自己会做饭的。”

一边说着,石头蹬上鞋子走到木桌旁,掀开一个四方铝饭盒的盖子,把里面留的香菇油菜盖饭露给向西看。

“这是你做的?”

“嗯,我哥教的,这道菜不用刀切,把蘑菇青菜掰一掰就能炒,特简单!”

“你多大啦?”

“七岁。”

“石头身上有病,吃的也没营养,看着比一般孩子小一些。”

向西这边正是一阵酸涩,又听见床上坐着的老人补充,借着这场雨,越发想起了没了亲哥哥的杨晓明。男人低头默默叹了口气,只想快点带石头去个像样的地方落脚。

“也不是没营养,我哥吃肉过敏,就爱把蘑菇炒咸一点,他说跟肉一个味儿。他有时候也单独给我做肉吃,对我可好了。”

“哈哈哈,这孩子从会说话就护着他哥,谁都不能埋怨一句。”

老太太说着放下手里药盒做的汽车缓慢站了起来,想必见警察要接孩子走便想回家去了。

“行了,奶奶也要走了。你收拾收拾,带好自己吃的药和换洗衣服跟我走吧。”

“一定要走吗?……我在家等他呗。”

“一定要走。你哥哥帮警察办案,照顾你可是我的任务,你就当帮我忙了。”

“……”

“你哥这两天可忙,别让他操心了。”

“……噢……那行吧。那你答应我,让我明天见我哥!”

“成,答应你。”

石头显然做事麻利,见向西答应下来,很快便转身开始收拾行李。他拉开衣柜的拉链,掏出一个很旧的双肩背包,一样一样装自己要吃的药,又把换洗衣服叠得板板正正才塞进包里。

末了,石头收拾完内物背在身上,将那个装着香菇油菜盖饭的饭盒也抱了起来,随后转头抬眼看着身后的向西。

“你开警车来的?”

“对。”

“没人的地方能让它响两声么?”

“行啊,听你的。”

“我能坐前排么?我可能有点儿晕车。”

“当然可以。”

“嘿嘿,那我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关了灯、锁了门,彼时屋外忽然吹起一阵西北风,吹得人直打寒颤。向西撑起伞、打好手电筒让石头借着光走在前面。

他忽然很想哭,酸苦的味道哽在喉咙不上不下的……

因为他忽然想起过去的很多人……

 

【TBC】

Chapter 2: 朔风

Chapter Text

-5.0

 

在伺候小孩这方面,向西虽说是绝对的门外汉,但万幸石头确实与推想中的一样好带。除了涉及自己哥哥的事会令他倍加敏感外,其余生活琐碎上倒很少显出同龄人那样脆弱聒噪。

况且,昨晚向西确实照约定,载着石头在偏僻路段将警车里新鲜些的本事都试了个遍,简直平地晋升为小朋友心目中的最强榜样。

“向老大,明天一定要带我见我哥啊。”

这场降温来势汹汹,向老大彼时正在给石头找厚一些的被子,毕竟感冒对他的病症威胁重大。这间房是局里分的,再规整不过的一室一厅,他通常很少来住,案子多的时候往往能在值班室凑合呆上好几个月。

“忘不了。真是手足情深哈,一宿都离不开。”

向西罩在衣柜里的调侃声闷呼呼的,盘腿坐在床上的石头已经洗漱完换了干净的衣裤,他默默看着对面露在柜门外的半截身子,忽然也觉得没来由的放松踏实。

“那当然,我哥说这叫相依为命!唉……也不知道他吃没吃饭。你们管饭的吧?”

“管。把心搁肚子里,饿不着他。给,你盖这个吧……”

“谢谢向老大。你家真好,还有冰箱。夏天我们做的饭菜动不动就馊了,害我哥有时候饥一顿饱一顿的。”

伸开那团叠得潦草的棉花被,石头在周全的照料中依旧惦念起自己不着四六的哥哥。常年的病痛折磨,教他体力不比正常小孩,向西又住5层,后面上楼还要靠人抱进家里。可刚进门撂在地上,小家伙便借着点月光看见了客厅里的冰箱。噔噔跑过去一把打开,迫不及待得就将怀里搂着的饭盒放了进去。

“那你好好养病,长大了挣钱给你哥买冰箱。”

“嗯……就是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长大。”

简单收拾自己老巢的向西闻言忽而停下动作,因为身后幼童的语气竟恍然透露出一种并不穿凿的没落来。男人回头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发现石头也不过是在低头抠弄被面上那个烟灰烫焦的孔洞。

“别瞎说,小小年纪这么悲观呢。”

“……不是悲观。好几次从医院回来,夜里我都能听见我哥在门儿外边哭。”

“那是你哥胆儿小,别瞎寻思了,快睡觉吧,明天一早就带你去见他。”

“……嗯,那你早点叫我!”

面对这样的宽慰,石头显然是没有真正得以释怀的,但他依旧听话躺好不再纠缠,任自己轻轻陷进了难得柔软的床褥里。

向西这边虽说心绪动荡,可到底折腾得没了精神,眼下总算摸着机会好好洗个澡。临近供暖前夕的深秋,北京城湿冷异常,凭经验来说这几天应当尤为难熬。可闭着眼搓洗发水的功夫,他的脑海中又不自觉浮现起先前闯进那所简陋屋室的场景,于此竟然隐隐生出雀跃温暖的情绪。男人微叹口气,随后默默抬手将水温转低了些……

次日一早睁开眼睛,向西懒散翻了个身,这才发现睡在旁边的石头不见了踪影。男人一个激灵窜到地上,拖鞋都顾不上穿就箭步飞奔到客厅。

“……你着急上哪儿啊?”

“我……你起这么早……?”

“平常这点儿我们早起了。诶,这人是谁啊?……跟我哥也太像了吧……”

石头自向西慌张窜出屋外时,就一直踩着下层拉开的抽屉看玻璃柜里摆的五组合影。那是杨晓明正式当上警察的头一天,向西跟他站在最中间。

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连相片都还是鲜艳崭新不见褪色的样子。

“你起来也不言语一声,快下来吧,一会摔了。”

“真像…也就我能看出来不是同一个人,感觉比我哥岁数大点。这人谁啊?”

向西的生活在不见人的方面其实并没有完全恢复正轨,生活里值得他回避或沉湎的点滴依旧数不胜数。男人原本想将这个话题搪塞过去的,奈何石头这小孩儿偏就在和他哥哥相关的事情上乐意盘根问底。

“就是以前的同事……你吃什么,我刷个牙去买早饭。”

“你同事?!那我一会儿也能看见他么?哇噻太神了吧!我要看他跟我哥站一块儿比比像不像!”

“……看什看!他都殉职好几年了,你当警察天天闲得慌,没事儿就陪你玩儿?!一会儿赶紧吃饭,别跟我这儿犯矫情!”

儿童特有的尖锐吵嚷声刚一落下,向西不带好气的训斥便压了上来。石头也算深沉早熟的孩子,可面前站得到底是个老练的刑警,男人无端发作的这股邪火吓得石头即刻愣在原地,哭都不敢哭出声了。

“啧……”

一大早还没清醒,就经受一连串刺激,向西无奈地抹了把脸,等再抬头时他看见石头果然已经在掉眼泪了,只是抿着嘴不敢吭声也不敢乱动。

“………对不起。那个……我过了……你进屋再躺会儿吧,给你买小豆炸糕吃。”

“……”

“我这两天情绪不好,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努力平复情绪的石头依然局促地站着,他仰头逼迫自己注视着向西的脸,亦如仍然警戒着一切可能再度发生的变节。男人大抵读出了这层隔阂,又想不出旁的方法弥补,最后只好蹲下来,试探间轻轻抱住了身前这个瘦弱浮肿的小小躯体。向西摸了摸石头光滑的后脑勺,慢慢觉得各自都不再紧绷后才松开手。

“我不能吃炸糕……可以吃馄饨么?”

“行,等会儿给你买。先回屋去吧。”

经历了眼前这段小插曲,一大一小两个人也算相互触过各自的边界。生病的石头饭量很小,几乎没吃几口便坐立难安地等待起向西。男人有愧在先,于此更不敢怠慢,狼吞虎咽吃完一套肉饼便带着石头出发往局里赶。

时间较往常上班早了很多,北京的交通甚至还没开始栓塞两人就到了目的地,向西已经提前安排值班的同事把榴溜带到询问室等着。男人下车照例抱着石头往警局大楼里走。路上好奇看过来的人不算少,但没几个和他搭话的。

转弯抹角到了门口,向西才把他放到地上。

“进去吧,你哥在里面呢。”

石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扒着门框卖力按了好几次把手才终于走进屋去。向西悄声跟在后面,顺便示意值班的同事可以先回家休息了……

“哥——!!”

“石头!臭小子,来这么早,吃饭了么?”

不出意料,兄弟俩一见面便粘在一起,好像分也分不开似的热乎。向西走进屋里把询问室内的所有灯都打开,然后关好了门。

“吃了,向老大是大款呢,家里什么都有,还给我买馄饨吃……呀!饭盒忘了,还在他家冰箱放着呢,来得太着急了。”

“没事儿,哥在这吃的比你还好。”

“你要忙到什么时候?后面几天我还能来看你么?”

“……嗨!……顶多……俩礼拜?你跟你向老大好好混,听他安排,不能捣乱知不知道。”

直到说及自己还要在警局里呆多长时间时,榴溜才难得显出顾虑,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向西,承诺的话音说得越来越小。

“后面你哥都有事忙,你就跟着我,别让他担心。”

“对对,别让哥担心,现在这帮警察叔叔们可都全靠你哥我破案呢,这么重要的事儿,咱肯定不能掉链子是不是!”

“哥,原来你这么厉害啊,那你以后也能当警察吗?”

“那……那还真够点儿呛。我就是给他们帮帮忙,你哥我有自己的志向。”

一旁的向西看着榴溜语无伦次、装腔作势的样子,竭力抑制着自己讥笑的冲动,粗喘几声赶忙抬眼去看墙上挂着的规章纪律反复默读。就这样,哄孩子的话说了一番又一番,眼看二十分钟过去了,男人才终于正式打断他们。

“行了,我们后面还有审讯呢。石头,我找个好看的姐姐带你去花园儿玩儿会儿行不行?”

“啊?这么快啊……都没说上几句话呢。”

“呵,再说你哥也没什么可告诉你的了,行了,跟姐姐走吧,中午我送你回我那儿。”

“我在警局等你下班也行。”

“什么也行,你倒挺会安排,不行,听话!”

“好吧…………他这人哪都挺好,就是说翻脸就翻脸。”

石头不情不愿地应下声,转头就在榴溜耳边嘟囔着告起状,当哥的怕这话被听见,只能弯着眼睛卖力对警察陪笑脸,就差当即发作职业病了……

好不容易送走石头,向西借着眼前的机会也准备单独和他聊聊眼下线索中断的这桩案子。

“谢谢你啊向警官……我还真编不下去了……”

“嘁。甭说这些没用的,你好好配合我们调查比什么都重要。”

“配合配合,我一定全身心配合!”

“说来你们兄弟俩长得不怎么像啊。”

“那怎么会,石头不得这破病也得是个小帅哥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先前负责做记录的警察便回到了询问室,给榴溜重新戴上手铐。显然,这是准备新一轮的问话了。

“好了,言归正传。昨天这一晚上,有没有想起什么跟案子有关的人或事?你让我办的事我可照做了,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

“我态度绝对端正!……我昨天想了一宿,真的我一宿都没怎么睡,可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特别的人来……还有你说的那个蒋宇宗,我好像是远远地见到过老杜从他车上下来,不过也就是这样了。”

“你什么时候看见的,车上当时还有别人么?”

“什么时候看见的?具体记不得了,反正就是蹲路边等客的时候呗,车上应该没别人,老杜一般也不会经常出门。一个月也就两三回。”

“照你这么说他们见面还是很有规律的,那老杜去见蒋宇宗的前后,你有没有听他提起过什么?”

昨天其他两个归案的卖淫女当然也同步接受了审讯,只是经核实两人到世纪音像店的时间并不长,所能掌握的内部信息完全有限。如此推进调查的希望几乎全都落到榴溜的身上,警方对此境况私下探讨起来,也难免一片愁云惨淡,毕竟怎么看这小子都很不靠谱。

这边榴溜揣度人心的技艺并不精明,依旧笨拙地回忆着过往丝丝缕缕的可疑线索,想得顶瓜皮都要冒烟了。

“呃……我平常不是在街上就是在屋里,没怎么注意老杜在干什么。他一般打电话,不是联系牌局饭局,就是找人进光盘了。”

“光盘都是从哪儿、找谁上的货?”

“找谁进货不知道……哦!总听他说‘去趟园子‘什么的。估计也都是黑话,北京城的园子可太多了。”

“园子?……他每次外出回来除了光盘还会带什么回来么?”

“……没有吧。再说小件儿的东西带在身上,我也看不出来啊。”

向西问到这才终于停下来,转头看了一眼做记录的小曹,两人对视的眼神差不多疲惫,始终觉得进展不够明朗。

“一会儿再去趟音像店,主要查查放光盘的库房,看看有什么能跟‘园子’沾上边儿的东西。“

“明白。”

“时间紧迫,现在就去吧。多带两个人,查仔细点儿,有什么发现第一时间跟我汇报。”

“好,放心吧!”

榴溜看着扬长而去的两位年轻警察,又看看自己手腕上的铐子,不禁幽怨地撇了撇嘴,暗暗觉得面前吆五喝六的男人竟然还挺威风。

“怎么样向警官,我这态度还可以吧,后面咱能少关我几天么?”

“少做梦昂,不给你加日期不错了,后续如果有情况哪怕你出去了也得配合工作,明不明白?”

“明白明白!为人民服务!”

“倒霉德行,为人民服务是你能说的么?”

“错了错了,我不配!不过向警官,昨天您给我看的另外一张照片上那个人是谁啊?他不会冒充警察吧?”

自最初审讯中见到那张身穿警服的男人的照片起,榴溜就莫名对此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毕竟从这帮警察的态度上不难看出,那人绝对不是什么好鸟。如果说是帮着警察抓警察,那这事盘算起来横竖都挺有意思。

“那人叫关墨。听过么?”

“没有……我想起蒋宇宗这档子事儿都费了牛劲了。”

“他之前也是我们组里的同事,常年依靠职务之便纵容包庇嫌疑人蒋宇宗运贩毒品,四年前还在协助蒋转移藏匿地点的过程中打伤我们一名警员,导致他最后重伤殉职……”

“啊?……那……四年?!这么久都没抓到他?我来音像店也才两年啊。”

“所以疑点也在这儿,单凭关墨一个人肯定不能掩护蒋宇宗这么长时间,并且件件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三年多的时间我们逐个摸查与蒋宇宗有关的交易点,每次都在最后关头扑个空。要不是关墨上个月突然失踪,这些事恐怕依然没有眉目。”

“你们天天跟他一个楼里上班,都不知道是他害死了自己同事?”

“你这么聪明要不你来当警察?……就是因为嫌疑人有专业的反侦察能力所以事情才很难推进。我们也是在关墨失踪两天后,搜查了他的住所才发现与击中晓明的子弹完全匹配的手枪。”

榴溜无心的一句感叹,竟未想到引来向西一连串机关枪似的反驳。小年轻胆子本来就不大,吓得直接缩起脖子准备赶紧转移话题。

“别别,我错了……那个殉职的警官,叫小明?”

怒目圆睁的向西在听到这声问话后真的缓缓松懈下来,他不着痕迹地靠回椅子里,又垂下眼睛仿佛陷入简短的沉思。

“对,拂晓的晓、明亮的明,杨晓明…… ”

外号叫羊倌儿,逢人就说自己是大侠。脸盘很好看,但是言行举止糙里糙气的,你们长得很像……向西说完那个名字便长长地呼了口气,仿佛吞下后面这些话废了他莫大的力气。

“那后面你们打算怎么办?这个关墨不会被灭口了吧?”

“尽量争取时间吧,我们怀疑关和蒋很有可能已经转移了大批赃款,准备潜逃到国外了,真到那个时候……就彻底难办了。”

“你放心向警官,我一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我全力配合。”

“呵……你还挺有正义感。”

“肯定啊,别看现在我生活所迫,那上学的时候也总拿奖状呢!”

晚秋的清晨,天光终于彻底明亮起来,向西眼见着屋里的白炽灯照没了存在感,任凭背对窗户的榴溜浸在金黄色的暖光里。

“……四年前你在干什么?”

“啊?……四年前?四年前我刚18能干什么,凑合活着呗。那会儿我一成年,福利院就把我们哥俩儿轰出来了。忙着找房子打零工,呃!打的可是正经工昂!那时候手里还有点钱,过得比现在滋润。您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了解一下。你有意见?”

“没意见没意见,你尽情地了解,我跟您绝对没有秘密!”

“油嘴滑舌……”

 

-6.0

 

移交到拘留所的日子俨然更不好过,餐食上始终是稀汤寡水、萝卜青菜轮番倒胃口,让自诩不挑食的榴溜都难以消受。所以更不必说处境上的困窘,自从那天一大早的审讯结束,榴溜便顿觉失了安全感,举目四望都是不好惹的地痞无赖,监管人员更是个个冷眼冷面不好亲近,也幸亏向西暗里打过招呼才没受什么切实的欺负。想来为着自己生理畸形的状况,得到些特殊保护也理所当然。

“向老大,你天天早出晚归的,还不如把我送回自己家呢,在家起码有街坊四邻跟我玩儿。”

“甭来这套,你回家有在我这儿待遇好?”

“那确实比不了,不过我也吃不了多少东西不是……对了,我哥那还有几件衣服,你能不能帮我给他送过去让他替换着穿。他还挺爱干净的,这么多天不换洗肯定不自在了。”

“都送了好几趟了,怎么就‘不换洗’了,还有你天天拿我当邮差使唤,我可不早出晚归么?我发现你个小娃娃比你哥还不让人省心呢?”

“啊?我哥咋了?他犯错了?”

“……没有,随口一说。“

这边寄宿在向西家里的石头也并没安分几天,见不到哥哥就换着花样地缠着向老大替自己送东西。本就单薄的家底,几乎快让向西通通转移到了拘留所。这一来二去,也让向西当年与杨晓明的旧事重新被搬到众人议论的风口浪尖,知情的不知情的都在真相之外说长道短……向西作为当事者索性也不理会,想必早就习惯了给人做话柄,添油加醋地解闷。

行政拘留不需要劳动工作,日常除了早起早睡就是参与各种普法教育,榴溜倒也乐得清闲,只是一味沉默寡言地听着,间或想想有关蒋宇宗的事情,希望能帮上警方的忙。除此之外,最多的还是担心石头的病情,但凡能见到向西的时间,总要没完没了的打听清楚。

“石头精神头儿还不错,就是吃的越来越少了,最近我一直安排人守着他,24小时都有监护,这你倒是放心。”

向西的到来往往不用走标准的探视流程,所以榴溜很难提前接到通知,见面的地点也很灵活,不是会议室就是卫生所这些避人耳目的地方。自己的衣裤鞋袜就是这么东一件西一件零零散散送来的,搞得他也很过意不去。

“我被你们抓的前几天刚给他做完化疗,肯定吃不下什么。那小子挺能忍的,不到特别难受不会说……”

“需要我带他去医院再做做检查么?”

榴溜在多数人的刻板印象中,看起来总是笑眯眯又显得有股子洗不净的风尘味儿,所以近几次见面露出的这幅愈发忧愁的模样倒也牵引出向西的几分恻隐,忍不住又要将责任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

“算了。反正我也快出去了。再说每次……唉,算了算了。”

“有困难可以跟我提,我是警察你有什么好顾忌的。”

“……”

难得,向西眼见对面那个又瘦了一圈的身影失了活力,静静趴在桌子上不再回应什么。

“行啊,你不愿意说拉倒。后天我来接你,顺便把石头跟你一起送回家,也算感谢你配合我们警方调查。”

“……谢谢您啦向警官。案子有什么进展了么?”

榴溜埋在袖子里的问话闷闷的,像极了困倦的小孩子。

“你说的那个‘园子‘确实是条重要线索,我们最近在抓紧落实调查,过几天应该就有结果了。”

“真哒?那我也算没白死那么多脑细胞!”

“……嘁……你又不郁闷了?”

“害,该郁闷郁闷,该高兴高兴,我哭天抹泪的又解决不了问题。”

一说到案件的现状,打蔫的榴溜立马支棱起来,一改愁绪变得生动许多,惹得向西微怔着险些露出笑容。

“马上出去了,这几天反省的怎么样?听他们说你表现还行,可别再让我逮着你干那事儿了。大好的年纪有手有脚的不如好好找份工作,也给石头做个榜样。”

摆完这通说教,向西当然职业病发作般审视起对面人的表情,本以为得来的会是热烈的附和,可谁知榴溜这回并没有谄媚应承下来,而是用一种复杂教人解释不清的神色沉默了一会儿,才复又笑起来。

“……呵……遵命。我不知人间疾苦的警察大老爷呦。”

“啧,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回去自打二十大板。”

“……”

两人交流的过程时常就这样在一股莫名其妙的隔阂中戛然而止,向西公务缠身,于此也不会执着浪费时间,往往也就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

余下的时间在煎熬中还算过得飞快,榴溜被释放的当天,并没有照常理被拘留所严苛的生物钟叫醒,而是从一场久违的噩梦中惊惧地睁开了眼。彼时天刚蒙蒙亮,同屋的人仍然陷在深沉的睡眠中,四下都响彻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小年轻始终没有发出什么动静,只兀自坐起身摩挲着皮肤上的薄汗去穿地上统一的拖鞋。他不想继续睡了,再有一个小时就能离开这里,十几天的时间度日如年,已经足够倒霉。日益频繁的放空里,他又不由自主想到一些未发生的噩运与祸端,桩桩件件事关重大,教他不得不神经质地提前做起打算。

于是就这么干坐着等朝阳冒出一道光边儿,起床铃准时打响,室友在哀怨中蠕动起来,他便自觉起身站到门口,准备回归到熟悉的茫然生活里。

简要走了些手续,离开拘留所的过程远比进来时敷衍,榴溜装好这几天向西送来的行李,明明对方跑了七八趟不止,如今统统收拾好也不过手里这一小包。

“向队还没到,门口稍微等会儿吧。”

“呃,谢谢您,来根儿烟呗?”

吞云吐雾没几分钟,一支烟就烧到了尽头,如此又等了将近半小时,榴溜始终没见向西的警车开进视野。没人接就只能徒步走回家了,自己进来的罚款都是向西垫付的,这会儿口袋真是比脸还干净。

“诶!小兄弟,你先等会儿!向队那边来电话说让你跟我车走,你弟弟早起突然发病了,现在在医院呢!”

“啊?又流鼻血了?还是发高烧了?特别严重吗?!”

“那我怎么知道,别废话了赶紧上车吧……”

刚往前挪蹭着走了没几步,榴溜便被身后急促的喊话叫住了,这把悬在心上的刀到底还是落了下来,顷刻劈砍在他排演多次自以为就快麻木的感知上。送榴溜的这趟车特意拉了警笛,教他们无遮无拦很快来到了市内儿童医院,小青年下车时已经魂不守舍、双眼发直了,所以顾不得道谢便往急诊楼的方向快步奔去……

早春流感频发,医院异常吵闹,消毒水混合着婴幼儿尖锐的哭喊与阵阵穿堂而过的冷风让人倍觉委屈与烦躁。榴溜闯进大厅,兜了不知几个圈子才想起问路,又木讷地看着导诊护士的嘴巴一开一合地告知,才意识到自己其实知道急救室的大致位置,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摇摇晃晃奔到最靠东侧的楼道时,滞留的人群已经明显变少,榴溜远远看见向西正站在尽头打电话,男人这次没穿警服,晨起八九点钟的阳光斜照在身上,怎么看也不过是个在琐事裹挟中随波沉浮的普通人。

与此同时,向西也望见他从强光对照的黑影里冒出来,男人几乎立马挂断了电话,两人上一秒还十万火急的样子,此刻见了面,倒也奇迹般都恢复了正常的节奏。

“……出什么事儿了?”

榴溜面上傻愣愣的,实际一张嘴便是哽咽的声音。向西隐隐也觉得不忍,拉着对面僵硬的人先在一侧等候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医院刷了亮面漆的墙围泛出浅浅干净的绿色,却又唤不起一丝一毫的有关积极的信念。

“昨儿晚上看着还挺好的,吃的也不算少,今天一早人没醒,我看身上已经滚烫了就赶紧送医院了。这会儿还不知道怎么样……”

“……可能早就不舒服了,他怕花钱,总忍着。”

往日吊儿郎当的人眼下连说话的底气都没有了,嗫喏几个字就扑簌簌地掉起眼泪,仿佛已经越过一些因由见到了最终的败果。向西自知已经很难介入对方的悲痛里,毕竟榴溜作为直系亲属,肯定更了解石头的病况。

“先别哭了……不赶巧今天局里事儿很多,这儿没法留人了,一会儿我也得出现场。石头现在只有你了,咬咬牙把这段时间扛过去,晚点办完事我马上过来。人家做孩子的都比你坚强,这会儿换你当家不能只会哭吧?事已至此咱们都尽最大努力,钱的事不用太紧张,实在不行我组织队里捐款。”

一向吵闹的榴溜,真正哭起来却无声无息的,向西原本最见不得人哭哭啼啼,此刻也不知道哪来的耐性说起这番开解的话来。老藏獒刚刚打过电话,告知了前往高速收费口拦截与蒋宇宗有关的货运车的行动任务,其实照他以前的脾气,怕是这会儿已经开着车在路上追风逐日地疾驰了。

“……向警官你赶紧忙去吧,我没事儿了。”

半月没做生意的小娼妓在噩耗的冲击下早就没了初见时让人隐隐嫌恶的轻浮感,男人把手撑在对方精瘦的肩膀上立起身,气氛里悬浮起一些难以察觉的不舍,可时间真的来不及了……

“……别太着急,我先走了。”

该说的都说了,再多话或许就显得逾距。离开的向西前几步还给自己留了点体面,后面干脆撒丫子跑了起来,如果藏獒带的人比自己先到现场,他已经能想到老狗脸上会生出什么表情。

石头的抢救还未中断,榴溜当然不会就此从阴霾中脱身,向西总算迎来仇恨中的突破,像去奋力追回自己离体多年的魂儿。

大地阳光普照,各人为各人的劫数奔忙……

 

-7.0

 

医院附近的宵夜摊子往往摆到后半夜才会陆续撤掉,这趟任务并不如想象中危急,向西甚至是衣冠整齐地站在馄饨汤腾腾飘散的热气里,等自己的那份浮上水面。男人的脸色很不好看,不知是否仅仅出于累日奔波的疲劳。

“辣椒要么?”

“……要。……诶!……算了再来一份儿吧,来份儿不要辣的。”

体系里的人都知道,拘留所伙食堪比牲口饲料,榴溜又实打实担惊受怕了一整天,还是少吃刺激的东西为好,这是自己目前为数不多能关照到的细节。向西不声不响摸了两份餐具,馄饨煮得了便灰着脸拎在手上,缓缓往住院部里走去。

经过一上午的抢救,石头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但仍未脱离危险,往后可能还要在监护室住上几天持续观察病情发展。况且这类重症病人探视都有严格要求,这下又换成当哥哥的在墙外苦等着见面的机会。

这边向西拎着馄饨走到对应的病区时,已经临近凌晨两三点,榴溜枕着一卷报告单蜷在寂寥的走廊长椅上早就睡得人事不省。男人不敢吵他,蹑手蹑脚在对面坐下了。

沉甸甸的两袋馄饨持续散发着隔绝感性的热量,无声而灯光昏暗的环境也让向西恍然觉知到自己的殷勤。医院全域禁烟,他此刻憋得嗓子涩涩发紧。

“……!”

就在向西犹豫着要不要先出去抽一根的时候,椅子上的榴溜却忽然一蹬腿惊醒过来,身下的金属框架受晃动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哀鸣,迫切汲氧的粗喘声接踵而来,吓得男人手里的汤水险些打翻。

“……向。向警官?!”

“啊,怎么……我吓着你了?”

“不不……不是……”

榴溜连声否认着,兼并闭起眼睛调整紊乱的呼吸,他的状态看起来依旧有些辛苦。

“做梦了?”

“嗯……咳,没……没事了。”

“正好醒了,沉沉吃点东西吧,一天没吃饭了吧?”

“……啊……谢谢……”

借榴溜坐起身的功夫,向西为着吃饭方便还是坐到了他旁边,两人捧着隔温的泡沫碗默契地愣了一会儿。年长些的男人随后拿过椅子上的化验单翻看起来,榴溜没有阻拦,低头喝汤时有薄光从刘海侧面照到他眼睛上,向西不着痕迹地瞥见了湿漉漉的水汽。

“石头…情况不太好么?”

“……嗯……说是化疗导致的肾损伤。”

“医生给的治疗方案是什么?”

“先用药控制,最理想的…还是换肾。钱不钱的放一边,石头这个岁数,肾源好不好找还是回事。反正排上队了。”

晚上收队的时候,向西给医院打过电话,具体的病因没有详谈,只知道石头这次发病确实凶险。榴溜俨然把眼泪都哭完了,这会儿只剩析干的愁郁挂在面上,让这张娃娃脸几乎显出沧桑来。

“……明天早起我去局里组织捐款,实在不行,我手里也有点,能顶一阵。”

“呵,警察都像你这样么?有个三年五载你不得贷款上班啊?”

眼下榴溜早就冷静许多,开玩笑时没有看旁边男人的眼睛,只自顾自搅着碗里的汤,向西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砸吧了几番话里的滋味才低低笑起来。

“警察也不是铁石心肠啊,再说石头这孩子不错,就当为缘分了。”

“是啊,不为这病,石头准比我有出息。”

“……”
“行了,说点别的,你们今天忙的怎么样?”

听闻这声问话,向西没着急回应,端起碗结结实实秃噜一口,自虐似的把腮帮子撑得滚圆。榴溜于此才看出对方的心情也不太美好。

“中午那会儿截下来蒋宇宗一车毒品。你说的‘园子’是个果园儿,表面上做点蔬果种植的生意,其实是规模不小的制毒窝点。这还是通过你们店里装光盘的纸箱查到的。”

“好家伙……玩儿这么大呢……那你这不是立大功了么,怎么看着还不高兴。”

“现在的主要目标是让蒋宇宗和关墨落网,这车货明显就是他们孝敬警方给自己转移打掩护的。又他妈差了一步,到现在一个关键人物没抓到。”

“没别的办法了?我怎么感觉你们内部还有个更大的奸细在捣乱呢?”

“呵,你都看出来了吧……真他妈没法干了。”

榴溜蓦然听出向西明里暗里在影射自己愚笨,放下手里的汤碗想理论几句又觉得忍气吞声为妙,这人眼瞅着是个大户,石头的小命还要靠他续着。

“可不,我都看出来了,这人还真狡猾哈。”

“不过最近查到蒋宇宗还有个私生子,一直游离在关系网之外,如果能找到他,估计也算个重要的切入点。不然一旦潜逃到国外,就彻底麻烦了。”

肃穆的病院走廊,因着这点稀薄的烟火气总算不再显得过分荒凉。榴溜发寒的四肢渐渐暖起来,而对于身旁这位刑警的善意,他显然还不能分晓其中隐晦的缘由。

“哦,对了,跟着那批毒品截获的还有茬儿刚摘的石榴,等捐款到位了你来趟警局,挑挑拣拣的一块儿拿走。”

“……谢谢你啊,向警官。您可真热心……简直是我修来的大贵人。”

“呵,谈不上。我这也算……受人熏陶吧……”

 

【TBC】

Chapter 3: 桑土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8.0

 

时隔多年再次回忆起来,那场秋雨带走的,绝对不仅仅是北京城穿云裂石的蝉鸣与无处躲藏的炎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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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早起、焦圈、豆汁儿以及自行车道上乌泱泱的人潮,再多得也记不清什么了,榴溜蹬着母亲淘汰下来的粉色坤车朝气蓬勃地往学校赶。转个路口,迎上以前胡同里一块儿长大的发小儿,少年们的背影汇入早高峰的洪流,万事万物都仿佛在各自的循环里有序向前。

“诶,一个暑假也没怎么跟我出来玩儿,晚上带你打台球去啊?”

“你怎么不说你一个暑假也没来店里给我帮忙呢?我妈都直念叨,说奚明自打上了高中都看不见人了。”

“害,谁能有你贤惠啊……怎么样,来不来?上学期请你好几回都不应,人家朱哥可都觉得你架子大了。”

“朱哥是谁,谁是朱哥?你别天天跟那帮小玩儿闹鬼混,也不怕玩儿出事儿。”

“什么小玩儿闹,人家正经款儿爷行不行,家客厅摆着进口PS1呢!你就当交个朋友呗,多少人想认识人家还看不上呢。”

“你老想撺掇我俩认识干什么?你把我卖啦?”

“……嗨呀,这怎么话说。你忘了?去年我生日到你家小馆儿聚会,朱哥那会儿就看见你了。不过兄弟确实沾你光,我跟他说咱俩是一块儿长大的铁瓷,人家后面才乐意带我玩儿的。行不行?就认识认识,朱哥出手可阔气了,不管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能弄到。”

两人骑着车,说话间就到了四中门口,大门前只允许步行,便纷纷跨了下来。一路小跑到人来人往的车棚里,也不耽误这个与榴溜同岁的伙伴继续推销自己的娱乐计划。

榴溜大约96年才从出生的胡同里搬离,家里凭手艺在相隔不远的新建房1楼开了间小餐馆,虽然利润微薄,但也让日子慢慢好了许多。与发小分开这期间,两人的联系也从未断过,他们岁数前后相差不过三两个月,几乎从记事起就存在于彼此的生活中。

付奚明也是从上了高中才忽然变了性情,是否因着青春期的影响也未可知,如此两人的相处才慢慢减少一些,榴溜忙于学业和家里生意上的琐事,在眼前高二开学第一天忽然正式觉出了情谊上的裂隙与疏远。

“行了你快别念叨了,去就去,不用拿什么古董玩器儿钓我。台球我就不打了,见一面总行了吧?……诶!不过我就不明白了,他一款儿爷老想认识我干什么,难不成要承包我家馆子吗?”

“得了吧,就你家那小馆儿……具体我也不知道,跟你投缘呗。那放学你在大门口等我,咱就别骑车了,那儿不好存。”

“行……有言在先,别耽误我回家吃饭!”

“得嘞,赶紧进班吧!”

存好自行车,两人踩着早读铃飞奔向各自的班级。榴溜要去的教室远一些,他头脑不及发小活络,入校分班便靠后许多。那天付奚明没有着急进门,而是看着榴溜狂跑的背影融进火烧似的朝阳里看不清轮廓,才慢慢走去自己的位置坐下。

开学第一天的课程如常度过,两人毕竟课表不同,除去午饭时间几乎也没再碰面。好不容易等到放学,先前虽是发小嘱咐自己放学等他,但榴溜刚背着书包走去大门口,便看见付奚明早已不知提前多久立在了视线远端,就那么揣着口袋小范围地随处晃悠。

“嚯,够早的,你不会为这事儿还逃课了吧?”

“本来也是体育,上不上都一样。”

“倒不怕别的,就是觉得你今天怎么这么积极呢……?”

“我积极什么了。咱快走吧别寻思了,今天好玩儿的可多,别浪费时间。”

榴溜调笑似的怀疑,仿佛歪打正着地激起了付奚明一阵闪躲,不过当事人也没在意,任由对方揽过自己肩膀便急匆匆地出发上路了。

发小所说的台球厅,就开在紧邻什刹海的小街上,步行倒也不费多少时间,只是没有熟人领路不容易发现。九月初的气温早就凉爽,只剩植被依旧保持着盛夏的繁茂。

榴溜仰着脸,顺着付奚明的眼神终于在交错的枝梢里看到了目的地的招牌,白底红字的简易灯箱悬在低矮建筑的二楼。或许因为选址的关系,所以取名叫“潮声桌球室”。

顺着墙体外挂的金属楼梯走进店里,光线较外界立马暗了下来。今天是全市中小学开学第一天,又处在交通晚高峰的时段,店里始终没上几个人,三两个店员也都围在球桌上打发时间。

“开俩台子,朱哥应该提前跟你们打过招呼吧?”

“嗯,就后面那几桌,你自己挑。”

“哦,朱哥几点到?”

“没告诉我,不知道。”

门口柜台里迎客的小丫头眼看也是不大的年纪,说话愣头愣脑的,属实看不出聪明。榴溜双手攥着书包带,好奇地左右环视,这是他第一次到台球厅,望着内部新鲜的格局与装潢,忽然也将自己想要尽早回家的打算搁置下了。

“溜儿……你喝什么?我请你。”

“呦,有钱啦?我什么都行。”

“两个橙汁……你去最后面的沙发那等我吧,做好了我端过去。”

“哦。”

简单张罗完,榴溜便顺着发小的指引往大厅后排走去。少年套着新洗净的校服穿梭在台球厅影影绰绰的灯光里,栗子色的浓密短发让后脑的发芯儿格外显眼。台球厅是个空阔的开间,付奚明等橙汁的功夫,就这么一路盯视着他去往角落阴影中的布艺沙发里乖乖坐了下来……

“没打过台球吧,我教你呗?这个暑假我可长进不少。”

发小端着两杯冰橙汁边说边向榴溜走了过来,沙发里的人正和自己的书包并排坐着,一副单纯、不设防备的样子,仿佛对于以后时光里可能到来的一切境遇都能欣然接纳。

“咔——真酸……还得是西瓜汁儿好喝!”

“凑合吧,这个时节哪还有好西瓜。快起来,我教你打两盘。”

眼见走得口干舌燥的人一股脑吞掉半杯果汁,这个见识多些的发小才把人拉起来往球台走。付奚明比榴溜年长不到三个月,虽说放到如今的岁数看不出什么差距,但在幼年时期区别还是相当分明的,加上榴溜发育晚,连街坊四邻都默认了他哥哥的身份,大事小情也都任由其领导。

榴溜从沙发里起身那会儿,就觉得视野无端晃了晃,下意识以为是灯光导致的便没有在意。彼时付奚明只拿了一根球杆,开了球便教榴溜仿着自己的动作随意发挥。昏暗的大厅仅有各个球桌相对明亮,榴溜趴在植绒质地的台面上,感受着身后发小围拢过来的潮热体温,越发觉得眼前瞄准的白色母球摇摆、模糊起来……

难得在无聊的生活里获取到一点新的体验,榴溜不想扫兴,于是甩着头尽力无视身体上渐渐显现的不适。

一次、两次,直至反反复复愈发严重起来。

“诶……不打了,这儿又热又闷的……我都困了。”

这场台球教学终于应声截止,榴溜撑着球杆埋怨着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他能觉出自己出了不少汗,脚底更是绵绵软软就快失了重心。无措中,他感觉付奚明在一旁好像只是默默看着自己,很久没说过话了。

“……你干嘛呢?也不吱声……”

“库房凉快,我带你去那歇会儿吧,你看你这满头的汗。”

“……得了,我还是回家吧……这是要感冒么……”

“自行车还在学校呢,你这样又走不回去。”

榴溜还在自救似的揉着太阳穴打晃,糊里糊涂便被发小扯着胳膊往更为陌生的地方领。他本来就失了方向感,此刻当然也表现不出任何抗拒。

两人一路磕磕绊绊走到一扇不起眼的铁架门前,付奚明从口袋里翻出一把钥匙,哆哆嗦嗦试了好几次才把门打开。灭着灯的小屋里堆放了很多杂物,只留出一块不过五六平方的空间,几大摞垒及房顶的纸箱以及未拼装好的球台靠墙立着,遮挡住了窗外绝大部分的自然光线。榴溜此时意识混沌但嗅觉意外灵敏,他闻见空气中还有浓烈的油漆味,总之这里除了因为背阴而凉快很多,其他的条件根本一塌糊涂。

“你坐这儿……”

迷蒙中,一道刺耳的拖地声在耳边响起,震得人心慌意乱。榴溜几乎快要睁不开眼睛了,脚软得一屁股便摔进身后刚摆好的椅子里。少年浑身发起颤抖,他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站都站不起来了。

“……奚明……我好晕啊,不是要死了吧……快带我回家吧……”

从未有过的眩晕体验终于让榴溜慌张起来,他呼吸急促地挥手在空中摸索几下,却感觉付奚明短暂离开了一会儿……好像是去关门了。

“……马上就好了,你别乱动,留神摔着。”

没有余裕计较其他的异常,榴溜天旋地转间一把抓住重新返回身边的人便不再敢撒手。可就在他自顾不暇的中途,榴溜猛然意识到付奚明此刻正趁乱剥开了自己的校服外套,甚至两只腿都被他折到了椅子上……

“……你…你干嘛呀?……我这会儿不热了!……嘶!你别捣乱……!”

“……”

隐约游离的危机感在榴溜意识到付奚明竟然已经在上手扒自己的校服裤时终于彻底爆发,蓦然暴露出来的屁股和大腿在接触到油漆味儿腌过的冰冷空气后,瞬间泛起一阵阵战栗。榴溜吓得开始胡乱蹬踹,但每次都被狠厉地按回了椅子里。

“……我也没辙啊,朱公子多大的势力,今天要是不把你带来,估计以后有我受得。但他毕竟是个外人……外人凭什么第一个上你,你自己说,是不是应该先跟我做。咱俩从小一块长大,本来就该是一对儿!”

“……你大爷的……你有病啊!…快放开我!你真敢动我以后都别想来往了!……”

榴溜的变声期不知道是来得晚还是已经不着痕迹地过去,总之音色始终细细尖尖发不出什么更大的动静。付奚明借着屋里光线昏暗,又察觉下在橙汁里的迷药确实奏效,动作上便越发大胆起来。不多时便在对方逞强的威胁中,三下五除二将内裤挒成两片扔在了地上。校服裤缠着运动鞋怎么也扯不下来,不过没什么大碍,粉红的缝隙已经在遮掩下隐约露了出来,受着衣裤的裹缚,这样反而让受害人更难挣脱了。

榴溜蜷在椅子里配合着药物的煽动,终于害怕地哭起来,两条细长雪白的腿紧紧夹在一起,他尽可能用手遮着屁股,只为了自己下体畸生的性器官不要也露出来。

“捂什么呀,我又不是不知道。小时候一起睡觉,你不是还特意给我看呢。”

“……滚你个王八蛋……以后朋友没得做了!”

一句谩骂破了好几次音,恍然教人想多看他挣扎一会儿,但是他们仅仅提前一个钟头到场,时间并不宽裕,那个今天要来逍遥快活的公子哥随时都会出现,这场硬加的戏码必须速战速决。

“你把腿抬起来点儿……没时间了,朱哥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来了……!”

“……难怪你打岔!你就是没安好心!”

或许自从欲望在身心中萌芽开始,付奚明就再没把榴溜当成朋友看待,所以这种话并没有刺激到他,反倒是椅子里竭力挣动着的人早就乱作一团。

“啧,别废话了,他今天就是操你也不会拿你当人看的,离开我没人把你当回事儿!”

“……嗯…你,你别弄我!……不要……啊啊——!!”

方才的争辩中,付奚明早就拉下自己与榴溜一模一样的校服裤,把自己裆里直挺挺的阴茎亮了出来。其实这也是他的第一次,费力掰开榴溜防卫的手脚,少年即便为此次计划提前看过光碟,但实践起来依旧慌乱不已。滚烫的龟头顶着尿道口强入了几次,自然是失败了,只换来榴溜惊恐的几声哀鸣。后来还是因为阴茎上分泌的一点前列腺液,付奚明才歪打正着直直滑进了榴溜下体紧缩的阴道里。这于两者来说都突如其来的进入实在防不胜防,榴溜甚至疼得瞬间忘记呼吸几乎从椅子里弹了起来……

“……啊……你快出去!!好疼啊,快出去!!”

付奚明此时也噤声忍耐着初始的不适与钝痛,他憋着气小幅度晃了晃腰,惹得对面瘦薄的身影又激灵两下。少年两只手各捏紧对方的一只手腕,紧迫中几乎要把骨头也攥碎了。付奚明摸索着前倾身体,尽量冷静下来阻隔榴溜的挣扎,而后下定决心一般前后快速顶操起来。

在这样惊悚的抽插中,榴溜痛苦得彻底说不出人话,大脑在繁密的刺激里已然不能正常运转,他张着嘴喑哑地哭叫,任凭这间卫生糟糕的小屋里慢慢响起咕叽咕叽的水声。

才上高二的榴溜依旧很瘦小,团卧在椅子里全然绰绰有余。付奚明才进出了几下便立马感受到了爽意,那种滋味是无数次手淫的快乐累加起来也难以匹敌的体验。垂涎已久、惦记数回的幻想对象所能带来的性刺激原来这样猛烈,那是种渺小蚍蜉跨越妄念,在现实里真的直冲云霄的震撼收获。

“……哼嗯…付奚明,十几年的交情……你就这么对我!”

“……”

这么对你?怎么对你?这一切本来就是应该的。只是付奚明毕竟绕过了谈情说爱又从未捅破过那层窗户纸,他自知在这场性事与后续还将到来的篇章中自己全然理亏,所以始终无视着榴溜的谩骂,只一味让青春期异常热切的性器在那个潮湿柔软的孔隙中进进出出。

榴溜折着两条腿,被迫窝在椅子中动弹不得,他就像一块砧板上被拾掇利索的白豆腐,煎炒烹炸再由不得自己。脖子受姿势影响,很快变得越来越僵硬,断断续续哀叫的人已经没力气讲话,只觉得疼痛在羞耻间竟然也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更让人绝望的酥软与流转全身的热潮。

撞击中,榴溜感受到扎人的腿毛不断刮搔着自己的屁股,那个最熟稔的朋友此刻毫无感情地使用着自己,他们二人连接在一起,姿势、形态宛如阴沟里痴迷繁衍的两条发情的野狗。

置身时间又无甚感慨的少年激烈地耸动着自己年轻的腰胯,没人在这个年岁便能自主幡悟珍惜的意义,两人此刻脑子里全是那根滑来滑去的阴茎所摩擦出的来自欲念的火花。

付奚明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已经不用再费劲儿桎梏着对方,索性立刻撒了手,换做抓着折叠椅两边对称的金属管施力,哐哐的细响混合二人淫靡的喘息,让原本空寂荒凉的小屋里仿佛腾起团团情迷意乱的云雾。

榴溜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完全浸在闷热的洗澡水中一样不得喘息,从未被开发过得秘辛深处此时也满满填塞着滚烫的异物,那根粗硬的性器如窥视镜一样直捣进来,替他探索着骨头里连自己都素未谋面的酸胀与麻痒。意外嗑下助兴的迷药,但于此当事人甚至都忘却天外。

榴溜瘫软着向后耷拉着脑袋,手脚的指头都在一波波的战栗中紧紧蜷缩着,在这样裹挟不息的快感中,他眯着眼睛,被细密的高潮哄骗得僵直着、一动不动了……

付奚明作为房事中绝对的新手,自然错过了榴溜这一系列沉迷的反馈,毕竟射精的预感已经开始煎烧他仅剩的理智。少年忽而烦躁地推进着挺进的速度,愈渐猛烈的摩擦终于将痴愣中的榴溜唤了回来。起先只是下体逐步明晰的撕扯感让他重新燃起恐惧,但紧接着,尿道口忽而钻生的一阵尖锐的酸痛令他一下子挺起了腰,随即也恰好迎合上重新捅进来的阴茎。榴溜只觉得小腹更麻了,闷闷胀胀得涌上一股强烈的尿意……他此时大脑一片空白,保持着交媾的颠簸,虚浮地抓起付奚明地袖子一下下向外扯动起来。

“呃嗯……我要…我要去厕所!”

“……别说话……忍着。”

对面作弄正酣的少年其实完全没有听清榴溜在说什么,只觉得堆积成山的烦躁压迫着自己,令那股即将喷发出来的热流始终得不到释放。男孩儿粗暴地捏起身下伙伴软嫩的胸脯,团弄几下,依旧射不出东西,忙乱中作罢又附身去咬对面那张一开一合的嘴,喋喋不休的话音终于被压下去。榴溜沉在椅子里,被各路感官逼得呜呜哀鸣许久,才终于等来付奚明抽动几下,而后重重摊在自己身上。

“我要尿尿……呜呜…我憋不住了……”

灵魂出窍的付奚明始终没有说话,两人仿佛在粗喘中断绝了联络,虽然身体依然是连接在一起的。可没等到少年回魂儿,这间方才好像与世隔绝的小屋忽然亮起了刺眼的灯光。

有人进来了……但他们连这些人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一无所知……

“操你大爷的,胆儿够肥啊!”

伴着一声惊人的咒骂,榴溜只觉得压在身上的发小忽地被人粗暴地挪开了,这也也令那根埋在自己下体中的阴茎忽地被抽了出去。这样猝不及防的挑逗让他再次剧烈痉挛起来,现场响起哗啦哗啦落地的水声。榴溜皱着脸,出离意识之外依然委屈地大哭起来,失了付奚明的阻挡,他没遮没拦地滑下椅子侧倒在水泥地上。颤动的双腿间依然源源不绝喷涌着清液,榴溜下意识蜷缩起来用手遮掩,但淫水汹涌不绝,根本于事无补。

崩溃中,榴溜渐渐恢复些许意识,不过屋顶刺眼的光依然让他睁不开眼睛。下体失禁一样流泻的淫水终于停止了。而后他这才在耳鸣中隐隐分辨出打斗的声音,拳拳到肉,哀嚎连连。

“你俩演这出儿,不会是提前商量好的吧?”

突然到来的陌生男人逆着光源蹲在了榴溜身旁,他边问边伸手拨开了少年额前湿透的几缕头发,随即等了一会儿,见榴溜不回答,便伸手摸上了对方的小腿。

“你干什么?……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你别动我!!”

男人虽然到现在也没教人看清脸孔,可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见外。他撑开榴溜已然夹不紧的腿迫使他平躺在地上,随后把手指伸进抽动的穴里向外尽可量地掏挖那些新鲜的精液……

“还挺紧的,我就算你这是第一次吧。”

说完,男人就地取材,用少年腿上挂着的校服裤擦了擦阴户上的体液,然后借着这个姿势彻底把对方没脱下来的鞋子裤子一并扯了下来。

“……你是谁啊?!……别碰我!”

榴溜自知被人撞见了平生最狼狈、羞耻的一面,迷迷糊糊中只好用胳膊挡住脸,反正更大的动作他也没力气施展了。

“不认识没关系,今天不就认识了,以后叫朱哥。吃穿我都管你……”

话音未落,不等榴溜反应过来,这个自称朱哥的人便也扶着他不知道哪空掏出的发热的性器强顶了进来,有了上一次的前戏,这次进入再顺利不过,甚至不显疼痛,而仅有剧烈的快感惊天骇浪般不断涌现。

被迫上下摇晃着的榴溜不知道自己在哭还是在笑,他只觉得自己如倒栽葱一样,仿佛后半生只需要用下半身那张淫贱的嘴巴生息便好……

……

“榴溜……榴溜!醒醒了!”

“嗯?!“

豁然惊醒后,榴溜摇着昏沉的脑袋从医院走廊冷硬的长椅上坐起身,他总算回到真实世界的清晨。男人眯着眼睛佯装困倦,却悄悄瞥过自己垂在腿上的木讷的双手……没错,刚才历历在目的只是过去很久的一桩旧事而已。

“你怎么总做噩梦?”

“嗯?有吗?哪有总做噩梦?”

“……光我看见就两回了。”

眼前的向西还是昨晚那身衣服,一脸沧桑地站在长椅边,他手里拎了两套还冒着热气的煎饼,榴溜遮遮掩掩刚想接过来,却被对方甩手闪开了。小年轻疑惑地仰起脸,迎面便撞上怼在自己额头上整整一沓的纸巾。

“先擦汗。”

向西说完,转身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流程简直完整复刻昨晚的境况。榴溜傻笑着分出三两张纸胡乱地擦脸,自己确实流了很多汗,连衣服几乎都湿了一大半。

“石头这一晚上状态还可以,你也不用那么担心。”

“啊?医生找你说的?……啧,肯定还把你当家属呢。”

“当就当呗,这你吃什么味儿啊。”

“不是吃味儿,他们就是看我这样儿不靠谱!”

“……对啊,你很靠谱吗?”

“哎呀,你别抓着别人那一点儿把柄使劲儿糟改啊。”

“行了不贫了,你赶紧吃东西吧,我得去局里了。”

“……昂,再坐会儿呗。”

“在医院里你就别招待我了,老老实实守着吧,我先走了,有什么情况给我打电话。”

与那套沉甸甸的大号煎饼一并递过来的,还有一台老式诺基亚的直板手机,榴溜接到手里诧异地挠了挠头,随后睁着对乌溜溜的眼珠子看向了对面这位行为古怪的人民警察。

“以前替下来的旧手机,图个方便先凑合用吧,我去给你落实捐款,保石头的命要紧。”

“……”

榴溜晃晃悠悠立起了身,许多年未曾受过眼前这样的特别优待,导致他几乎忘了如何真诚地发出感谢,小青年拎着煎饼握着手机傻站在原地,哪怕嘴碎如他眼下也忽然沉默起来。而另一边的向西或许真的赶时间,没再说什么便沿着冗长的廊道匆匆走远了。

榴溜回过神,开始抬手机械性地啃咬着自己的早饭,他其实远没有感觉到饥饿,过往的恐怖记忆在落单的时间依旧会冷不防地找上他,但早已激不起丝毫过激的反应。娃娃脸的小青年一边咀嚼嘴里久久尝不出味道的吃食,一边隔着监护室的玻璃远远望着石头躺在床上熟睡。

监护仪器的管路密密麻麻地缠来绕去,或许这才是真正该令人感到恐惧的东西。由此,榴溜蓦然又想起梦里的男人,那个满头黄发结实有力的朱哥,想起他殷实的家底,想起石头身上形影不离的顽疾……

‘要不再找找朱哥?’

彼时这样的念头从心中升起,又随着一口嚼碎的煎饼,被草草吞了下去。

 

-9.0

 

经过几天的救治,石头的病情总算暂时得到稳定,只是未来的病况发展终究陷入了棘手的矛盾中,暂停化疗转为透析来尽可能恢复肾脏功能已经成为唯一的选择。眼下小家伙免疫力堪忧,一出监护室便被直接转入了高级别防护的病房里,故此榴溜纵使24小时全天守在医院,能亲眼见到石头的机会也相当渺茫。

向西期间来过几个电话,甚至主动联系了护工在必要的时间顶替榴溜回家收拾换洗。数十天没回到那个偏远的筒子楼,榴溜憔悴消瘦的样子几乎吓坏了街坊四邻,但这些当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统统被他随口打哈哈搪塞过去了。

刚走进积了灰尘的破屋中,他便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这几个月存钱的折子,最后一页印着还有五千多,原本是留着给石头化疗用的家底,眼下却也变成一串屁都解决不了的数字……

因为新取了钱,回程没再蹬自行车,远郊坑洼路面上颠簸的公交几乎将他仅剩的信心也抖碎了。十月初的北京城已经初见萧索,路边疏疏密密堆起黄叶,好像所有生机开始慢慢萎靡,榴溜孤零零地抱着背包坐在中巴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上,默默无语地抹了好几把眼泪。

不过这些日子也多亏向西那天留下的手机,能让石头在病房里跟榴溜简短说上几句话。为了不让小家伙太累,多数还是榴溜这头喋喋不休。新闻轶事、家长里短,反正真假参半只为了哄小孩子高兴。

可事态发展到如今的局面,年幼如石头也不可能从未设想过以后可能发生的最坏的结局。两人接通第一个电话都很欣喜,可无论榴溜怎样卖力地招展乐观,石头结尾的那句宽慰也都在折磨着自己这个唯一且无能的监护人……

“哥,万一我哪天真没了,你能不能别那么难过?……我想好了,我正好去见咱们爸妈,我也挺想看看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的,我不害怕。”

彼时榴溜听罢,下意识便想制止反驳,可喉咙早就较情绪先一步揪作一团,他痛苦又无意义地哼了两声,旋即快速挂了电话。从那以后,除非这句话自己浮现,不然他全然不敢主动回想。

思绪重新拉回现实,榴溜总得保持理智继续面对生活。从家到儿童医院的路途需要换乘多路公交,他抱着行李和埋在里面仅有的五千块现金茫然拥挤在喧嚣的人群中。揽客的吆喝以及来自五湖四海的方言相互覆盖,人人都眉头紧蹙,仿佛各有各的难关要迈。

嗡嗡嗡…嗡嗡嗡…

掏出贴身放着的手机,来电显示是向西的名字,榴溜为难地看了一眼来车的方向,自己要等的线路还没到,于是勉强找了相对背人的地方接听。

“喂。”

“我,向西。”

“什么事儿啊向警官?我在汽车站呢,人多听不太清。”

“汽车站?哦,你回家了是吧。哪个汽车站?……正好我接你去吧,石头的捐款已经都整理好了,你过来领走,先应急。”

“这……这多不好意思,我……”

“行了,哪个车站?见面再说吧,你要谢的人可多着呢。”

“……”

还得是说这人民警察的办事效率,榴溜在磕磕巴巴给了一个大概的位置后,没过多久,向西便开着警车鸣笛拉哨地停在了跟前,阵仗之大仿佛要将榴溜二次拘捕,不免引得周边群众也纷纷侧目。心有余悸的榴溜局促地环顾四周苦笑起来,嘴里反复念叨着“良民…良民…”才磨磨蹭蹭上了车。

随后开了没有十来分钟,他们就到了当初拘押榴溜的警局,原来并不是向西有多大神通,只是那个车站偏巧离警局真的很近……

“走吧,你不是要谢谢大伙儿么,一会儿进了办公室可别落下谁。”

两人兜兜转转走进五组办公室,屋里的人几乎都在忙自己手头上的工作,向西拍拍手招呼大家看过来,霎时齐刷刷十几双警察的眼睛都汇集到了榴溜身上,才出拘留所不久,这一招呼吓得他差点软在地上。

前来领捐款的榴溜虽说跟当年组里殉职的杨晓明长得一模一样,这个消息也几乎早在局里传成了新闻,可到查抄扫世纪音像店的那会儿大家就见过他,所以眼下也没人显出什么异样。警察捐款帮助受害者本就不是什么稀罕事,现场只走了个小仪式,那包沉甸甸的钞票便妥帖交到了榴溜手上。

小年轻从没经过这样郑重的捐助场面,职业病持续发作一时也不敢抬头看人,只好点头哈腰拼命鞠躬,惹得几个年轻些的警察一直在旁边发笑。

“榴溜是吧,过来带点石榴走吧,会议室都堆满了,就当帮我们分担困难。”

面朝地板背朝梁的小年轻抬起脸,看见一个没太多印象的老警察,长脸、眼袋臃肿,看目光就知道不是好惹得料。榴溜畏畏缩缩瞥了向西一眼,对方正准备点烟,抬抬下巴示意他去就是了。

“咋地,怕我抢你钱?。”

“没有没有,我就是…这也太不好意思了。”

“别客气,帮你是警察应尽的义务。你看看这几天,我们向警官一边查案子一边还惦记你们兄弟俩的难处,忙得他反而…诶,满面红光的!怎么看怎么有精神,这就叫英雄本色,知道么。”

“啧,老不正经的,你又没活儿了是吧!”

老藏獒皮笑肉不笑地闪过向西踢来的一脚,转身便领着榴溜钻出了集体办公室。盛赃物也就是那批来自果园的石榴的会议室就在隔壁,装箱的早就登记好,还剩下一批零散的堆在桌子上,直冲眼帘的场景红艳艳的,真是深秋里难见的一种热烈颜色。

“自己挑吧,随便拿,那些成箱的也能搬走,一会儿让豹子开车送你。”

“……豹子?”

“啊,向西的诨名儿。”

榴溜的手里除了捐款,还提着一包自己的行李,眼下实在觉得这些警察热情得教人摸不着头脑,便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自己人生里遇到的大部分愿意给自己好处的人,都是以上床为目的……自己什么时候能这么招警察喜欢了?

“咋,愣着干啥。”

“这位警察…叔叔。”

“叫老何。”

“啊…老…何警官。劳驾我请教个问题……你们……因为啥对我们哥俩这么好?”

这句唯唯诺诺的试探性疑问落下后,拥挤的会议室一时间安静了许久。何建中天生眼球外凸,盯着人看的时候就显得像在瞪眼,默默然看得榴溜只冒冷汗。

“没事儿没事儿!是我不识好歹了,我…我也不是有意的……”

“哆嗦啥,我以为向西跟你说了。”

“啊?……说什么?”

“他没跟你提过杨晓明?”

“杨晓明……昂,提过,是几年前你们这儿殉职的那个……”

榴溜的精神还算敏感,他察觉到对面这位老警察在提到杨晓明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睛里快速泛起一阵哀怨,但很快又被他掩盖了。老藏獒没等榴溜说完,就推着他走向了会议室的后排,那里是被几箱石榴掩埋的荣誉展示柜,尚未被遮挡的玻璃门一角,立着一个装裱好的合影相框。

“杨晓明就是向西旁边站的那小子。也是我当年一手带大的徒弟。“

榴溜侧身看着何建中认真而肃穆的神情,自己也不由得沉静下来。他循着藏獒的提示,目光认真梭巡过照片上的每一张脸,而后,在找到向西时也同步看见了他旁边和自己简直共用一张脸的杨晓明。

会议室里再次落入沉默,榴溜惊得几乎大气都不敢再喘。

“像吧。你俩除了处事性格,别的都几乎一模一样。”

“所以……你们是把我当成他了?”

许久没找回自己声音的榴溜,哑着喉咙,清了好几回嗓才勉强可以重新开腔。只是回话没过脑子,显得好像是埋怨了,以至于原本沉浸在忧思中的老藏獒一瞬间就变了脸。

“啧!说的啥话呢!你就当缘分不行么?非让我一个公职人员跟你扯封建迷信!”

“缘分缘分,真的都是缘分!”

“……”

“你俩吵什么呢?拿完了么?”

气氛略带焦灼的时候,向西终于从隔壁办公室探头探脑走了进来。老狗重新换上一脸玩味的贱笑,看得向西气儿不打一处来。

“没事儿,咋能让他白拿钱走,我在这难为难为他。”

“……老狗,嫌你工资高了是吧?……咱走吧,送你回医院,一会儿还有事呢。”

刚才一直在聊别的,榴溜手里从进来到现在依旧是捐款和自己的行李。藏獒也没在这时候继续开玩笑,捡了五六个石榴就塞到了对方包里。也许是在知道一切隐情之后所产生的心理作用,总之榴溜确实觉得对面这个姓何的警官在用一种类似长辈的姿态对待自己。

“你先上车吧,我马上来。”

榴溜本来也拿不住怀里这些零零碎碎了,所以巴不得赶紧回车上去,听了向西的安排赶紧点点头,晃晃悠悠往外跑,中途还不忘谢了何建中一声。

“你跟他说啥了。”

“我能说啥。他早晚不得知道,那小子才多大,想不明白他不得害怕么?”

向西沉吟着叹了口气,不能说他很沮丧,因为某些负面的情绪中肯定是掺杂了喜悦的,只是时机,或是其他一切的一切让局面僵持在原地。

“还有你……注意你爸那头,这么招摇,他肯定是知道了。”

“我管他干什么?!”

“啧,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以前现在都一样!我俩谁也碍不着谁。以后你少跟我提他。”

原本理性随和的向西鲜少露出这样嫌恶的神情,何建中自知这样的提醒一定会触对方霉头,于是很自然地垂下眼干脆不再看他,只任由这个行动敏捷的男人去向他更期待的地方去了。

回到车里,榴溜早就在副驾驶上蔫巴巴地坐着,石榴和捐款已经被妥善装进了背包里,撑得包袱好像快要裂开。小年轻原本脸颊上鼓鼓囊囊的两团肉眼下几乎凹陷下去,向西心里泛起一阵异样,但面上始终还是保持着严肃。

“各组连上其他科一共捐了不到五万块钱,大伙儿工资都不高,也算尽力了。”

“我知道,已经很感谢了,没有你们,我哪弄得到这么多钱……”

“呵,也是怕你重走老路,这种事儿我接触得多,可别让我又抓到你。”

“绝对不会了向警官,我……我可以跟你发誓!”

嘴上盟誓的功夫,榴溜心里早就咚咚咚擂起鼓来,毕竟自己确实动了心思去找当初阴差阳错毁掉自己、也将自己带上这条路的那个人。不过眼下或许真的不需要了。

“这些年我也攒了点儿,给石头办住院那会儿存了一部分在医院。不管是透析还是化疗,他住的那种病房也挺烧钱,总之你们先用着,钱的事你先不用头疼。”

“啊?!这,这怎么行?向警官……这份恩太大了,我……我……”

“藏獒都跟你说了吧?就那个老何。”

“嗯,说了,像我这种人……也是沾了杨警官的光了。”

警车早就启动,不疾不徐地行驶在北京城难得通畅的道路上。向西听到这,不由得借着后视镜看了副驾驶座上的榴溜一眼,他不知道对方了解到怎样的程度,但看这反应,兴许藏獒并没有明说自己当初和杨晓明那道更深一层的关系。

也对,连他自己都没想清楚往下怎么发展,榴溜知道太多,对他都是麻烦。

“你不用有负担,都是我自愿的。我也是给你压力了。”

“不会不会……”

少去公交车兜兜转转的绕路,两人很快来到市儿童医院的门前。越来越多的哭闹声涌进耳朵,让原本短暂转移了注意力的榴溜忽然又紧绷起来。如今,钱的问题虽然得到缓解,可石头的病情并非有钱就能大概率治愈的疾病……

警车靠边滑行,慢慢停了下来,榴溜没有着急下车,而是苦着脸显得很犹豫。

“向警官,能再求你件事儿么?”

“……”

“不是蹬鼻子上脸!我确实有难处……”

“你说吧。”

“能回我家以前的旧宅,帮我给爸妈烧点纸么?石头现在一天好一天坏的,我走不开太久……”

“祭日?……呦,是不是过日子了?”

“嗯,我拘留那几天。不过没事儿,一样烧。”

“行,不忙了我下班去。”

“烧的时候替我念叨念叨,我最近眼皮跳得厉害……可千万让他们二老保佑石头渡过难关。”

“嗯,放心吧,我得空就去。”

 

-10.0

 

刺眼醒目的警戒线随着带来连续降温的冷空气咧咧飞舞,顺风兜成几道夸张的弧线,勾勒着这段紧挨国道、鲜有人涉足的荒僻小路。现场维护秩序的警察不断呵斥着围观群众后退,但人群还是一点一点向中心拥挤过来,毕竟命案嘛,足够这个人丁稀少的小村子茶余饭后嚼上很久。

法医及其他技术人员已经依照流程进行过初步的尸检及现场勘验,向西与何建中披着警队的外套,难得站得离事发现场很远。两人都在抽烟,没有任何对视或交流的意思。

对于这起命案,即刻便能确认的就是死者身份,他几乎是被先到场的法医直接认出来的,是五组上下通缉许久的黑警关墨,也是当初有极大可能枪杀杨晓明的犯罪嫌疑人……

“向队,现场调查都差不多了,可以先回局里了。”

“确认是自杀么?”

“法医初步判断是这样,具体死因还得等尸检报告。”

“……行。知道了。

像向西这样资历深厚的刑警,往往不会在现场凭有限信息妄下定论。但如果关墨真的系自杀身亡,那背后对于案件调查的打击另当别论。

“向队,局里来电话了……说有人以蒋宇宗的名义给你寄了一封航空邮件。”

“拆了么?”

“还没有,等你意思。”

“打开看看。”

刚送走技术科的同事,队里的小曹又走过来传话。向西凭直觉也能意识到,即是蒋宇宗在这个节骨眼公然寄到警局的东西,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他烦躁地扔掉没抽几口的烟,顺手掸了掸身上随风沾染的烟草灰。

“拆开了,是封信。”

“直接说内容。”
“好,信的内容是……承蒙向警官多年关怀厚爱,我已在异国安全落脚,挥别故土虽有遗憾,幸而身家周全,故在稳居家宴携亲眷举杯遥谢。那份来自果园的薄礼想必您已收到,没有它意,只为祝您仕途顺遂、步步高升。来日等与爱子团圆,再相酬谢。落款……蒋宇宗。操,这人真狂啊!”

“呵……去他妈的步步高升!”

老藏獒虽然上了点年纪,但耳朵依旧灵得邪乎,他立在一旁听完那封信件上的内容后,终于慢慢走近了向西跟前,只是秋风呼啸的村落边,始终没有人说话。最坏的结局似乎已经在向他们招手,仿佛从现在开始慢慢放弃,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你怎么打算?”

“我还就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他不是还有个私生子么,掘地三尺也把他挖出来,我就不信,攥着小的,老的在那边还能举杯遥谢!”

 

【TBC】

Notes:

下章人民警察睡人民~

Chapter 4: 冬实

Notes:

避雷。本篇颇有土味言情之姿。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11.0

 

向西追根究底的决心虽然已成执迷,但后续有关蒋宇宗私生子的行踪调查又根本一筹莫展。案件已经涉及制贩运毒等重大刑事犯罪,可如今随着主谋成功离境,也让警方所掌握的一切确凿证据都成了废谈。眼下最新的收获,便只剩下那封无法查清源头的航空邮件。

深夜的警局办公室内,男人坐在椅子里陷入无尽的焦躁与无果的沉思中。一闭上眼睛,就是白天萧索的命案现场。关墨的死状并不惨烈,直贯太阳穴的一枪已经是最痛快的了结方式。可于向西而言,这样的结果完全谈不上是给杨晓明一个恰如其分的交代。

尸检工作此时已经在加班加点地进行,但就现场并未发生过挣扎打斗痕迹以及火药在尸体面部的附着程度来看,畏罪自杀的可能性十之八九。

深夜灯火通明的集体办公室里,大部分人都留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没有回家,而眼前真正能做得,好像也只有等待……

“尸检报告最快什么时候出来?”

向西回过神,终于在麻木中缓慢觉出身心上的疲劳与酸痛,男人抬头看见桌对面的老狗也不过一副五内郁结的样子,所以这才想着出点动静令他也从没意义的负面循环里脱身出来。

“……嗯?……我哪敢保证,催得紧了又挨批评。最快怎么也得明天中午,写报告不要时间啊。”

“……够不耐烦的。饿得吧?我去给大伙儿买点吃的。”

“拉倒吧,盒饭早就到了,小曹喊你半天,你坐那直着俩眼一动不动。这会儿又回魂儿了。”

听完老狗的话,向西下意识转头看了看小曹的办公桌,新人还在针对那封信件上遗留的蛛丝马迹蒙头努力。男人彼时略有愧疚,沉吟一阵才哑着嗓子下了命令。

“没什么事都先回家睡觉吧,在哪儿等不是等,用不着都在这守着。”

向西说完,一边把新来的几个小年轻往外赶,一边自己也穿上了外套站起身。今天原本就是何建中值班,老狗看见对面的“劳模”像是有要走的意思,不由惊得目瞪口呆。

“老天爷,向大队长您要回家啦?“

“没有,出去办点事。”

“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你办啥事儿?……坦白交代!”

“啧……我…去给榴溜老爹老娘烧点纸,他拘留那几天不是把老两口儿忌日错过去了么。

“老天爷,这事儿也归咱警察管了?咋不给我老爹老娘也烧一份呢?”

“老天爷,没问题啊,到日子你告诉我,我连你那份儿都一块儿烧了。“

“呵,赶紧走吧,您难得有喜事儿忙,我不跟您一般见识。”

短暂的玩笑后,两人没再更多计较,只是向西回身走出警局时还是忍不住琢磨起藏獒口中的“喜事”二字。这对几乎身处绝境中的榴溜来说当然是风凉乃至残忍的,可于自己而言,种种无足轻重的嘱托似乎真的平复了许多累日积攒的挫败与不堪。男人寒颤着叹了口气,试图赶紧将这样有失公允的想法抛之脑后。

临走时向西特意没开警车,打开组里那辆出外勤的吉普后备箱,确认了一眼早就买好的烧纸,这才趁着夜色匆匆启程……

从当年那场爆炸的轰动影响来看,不难推测事故的惨烈程度有多么令人疚心疾首。榴溜家当时又在受波及最严重的一层楼,想必到最后连至亲确切的遗骸都不能找到,所以多年来祭奠的事宜只好来事发现场完成。

这场意外的调查工作从开展到结束一共用去两三年的时间,后来相关政府断断续续公布过处理结果与赔偿措施,但也并不能真正意义上关切到这个分崩离析的小家庭。那时向西还不在北京工作,饶是情况严峻,也只当新闻而已,全然没有过多记挂。

车开了三十来分钟总算到达目的地,男人把车停在路边,拎上成摞的纸钱找了个来往通达的路口便蹲下身做准备。他铺展好干燥粗糙的黄纸,顺手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又思忖着要不要给榴溜打通电话报个信儿,可最后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毕竟这会儿已经是凌晨,天天守在医院,觉睡得本来就零碎。

于是打火机点燃香烟的微弱星火,渐渐扩大成了灼人的火苗,在即将入冬的夜晚升腾跳跃起来。向西身后被爆炸摧毁的楼房始终没有修缮,只是用蓝色铁板潦草围拢起来以防无关人员误入。除了过路和家属祭拜,早就无人问津。

之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那堆黄纸烧透了,残灰又因热流打起旋子,沉默许久的男人才想起来应该按照俗历代人念叨两句的。

“我替……二老的长子榴溜过来,他因为照顾石头的病情脱不开身,往后等孩子病好了,一定再来补偿。所以也请二位务必保佑你们小儿子渡过难关、早日康复。”

男人当然不是没做过类似这样的仪式,生疏的或许只是这场祭奠背后,那双与自己阴阳两隔的夫妇实在陌生,他再也表达不出更多的悲叹。

如此,向西闻着熟悉的烧纸味,还是按捺不住地想起杨晓明刚刚殉职的那几个月,他几乎总是不假思索地便出现在墓园里,有时带酒、有时只有烟,不言不语地一坐就是很长时间。

眼前的时节夜寒风急,吹得那股苍凉的意味四处飘摇,向西就这么看着面前的火与心里经久不散的痛苦各据一地、两不相干,又如出一辙地旺盛燃烧着。那温度炙烤着眼眶,蒸发掉早就干涸的思念,直至星火散尽,余灰融进黑茫茫不见底的夜色里,这位“尽职尽责”的人民警察才立起身来,默默离去……

 

-12.0

 

向西凌晨之后的睡眠还是在那辆吉普车中对付过去的,烧完纸两三点左右北京城下了很大的雾,他正好纠结是回警局还是往医院去看看,如此行路变得困难,他也就随便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停下来补觉。

等再睁开眼,车玻璃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向西迷糊着抬手打开雨刮器,阳光才穿透斑驳的刮痕照射进来。男人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早上七点一刻了……

赶紧打着火儿重新开车上路,想着这会儿正好带些早饭去医院,近几年工作上大事小情虽然都算顺利,只唯独自己最想亲手破获的这桩案件状况频出,这根刺已然长在内心深处太久太久。藏獒说得对,有关榴溜的事对自己来说或许真的就是难得的喜事。那张脸之前长在杨晓明身上就教他百看不厌,如今重新闯进自己贫瘠、阴郁的生活,还怎么可能让他轻易将这份心瘾利落消解。

向西点了支烟,方向盘绞转飞快,雀跃得几乎有点得意忘形……

等到了医院附近的早点铺,照例还是买两套一模一样的煎饼,男人又自作主张要了份清汤挂面,他想着没怎么联系的这几天,或许石头已经可以吃点清淡的东西补充体力。

工作日期间,儿童医院依旧拥挤混乱,向西在一楼给自己的旧手机通过电话,但没人接听,男人推测石头应该还住在先前的特殊病房,所以径自依照旧路线上楼找人。

来到高级别隔离病房外,这次并没看见榴溜的身影,于是向西顺着窗户往病房里面看了一眼。绕过重重医疗设备的遮挡,男人看见原先石头的床位上确实还躺着个人,不过隐隐约约又觉得不像是七八岁的孩子。

“您找谁啊?这儿不能随便探视的。”

“我是之前来办过住院手续的那个警察,来看看石头,他又换地方了么?”

男人一来到熟悉的位置,却没看见兄弟俩中的任何一个,难免有点慌神,碰到路过的巡房护士才赶忙追问情况,连警官证都下意识掏了出来。可护士听完向西的问话,原本平静的脸却慢慢挂上了失落与惋惜,看得男人渐生的异样陡然放大,心也随之剧烈一沉。

“出什么事儿了么?”

“我也是听昨晚值班的同事说,石头夜里十二点左右突然高热又爆发多脏器官衰竭,几个科室联合抢救了三个多小时,人还是走了……我今天早班过来,刚跟他们给孩子换了衣服。”

“……”

最坏的猜疑甚至来不及让人觉出忌讳,护士的回话便让悲剧郑重其事地落定在眼前。男人愣在原位足有一分钟,原本跑动下略微充血的脸也逐渐变得苍白……

“……怎么会呢……突然就这样了?”

“没办法,先天基础就比较差,发病又早……”

“那榴溜呢?孩子他哥呢?”

“办手续去了吧,就他一个人肯定费点儿时间。您要是找他,医生办公室和护士站都可以看看,实在找不见也没准在底下太平间呢。”

“好……谢谢你,早饭送你们吃吧……”

“诶,我们不能收您……”

向西已经很久没有绕过案件本身得知他人死讯的经历了,石头的突然病故除了带给他措手不及的震撼外,几乎还不能立即唤起所谓的真情实感。男人只是错愕地听完护士的描述后,便将手里拎的早饭一股脑塞到对方手中,然后转身跑进了医院纷纷攘攘的人群里。

向西在左右闪躲间先往最近的医生办公室赶去,耳边的声音很混乱,有的来自擦身而过的路人,有的来自混乱的心绪。这种地方随处都有伤心过度的悲痛,即便他调度来自职业优势的敏锐感官,也很难找到自己最想梭巡到的声音。他不该提什么“喜事”,他甚至觉得这样恶劣的结局,一定和自己昨晚烧纸时的心猿意马有脱不开的干系。

男人自责中终于顺着指示牌找到了办公室,他与石头的主管医生相互都认识,甚至医生看见是他闯进来,下意识就要起身迎上去,可向西定神看了看他,最后还是转身重新跑出了门外。榴溜不在这里,他害怕那个脑袋过分简单的人会在这种孤家寡人的境地里做出什么傻事……

不过万幸,就在男人四处打听办理死亡出院手续所要经过的窗口时,猛然看见了自己要找的身影就静静站在缴费区冗长的队伍里,对方此时正随着人流向前缓慢移动着。

男人沉下心慢慢走过去,意料之中地看见对方脸上挂着一种形容不出的绝望。哭是已然哭过的,只是好像在接受现实的程序里早就悄然出离了悲伤。

“榴溜。我帮你排吧,你坐旁边歇会儿。”

“?……向警官啊。没事儿,不用了。”

“刚给你打电话怎么没接?没听着?”

“……哦……回家拿户口本了,没注意。”

彻底走到榴溜身边,向西一时还不敢提及石头的名字。毕竟近看对方的脸色和蓬乱的头发,一切都太糟糕了。如今小青年彻底没了咋咋呼呼的激情,身上换了件黑色的薄外套,里面是不合季节的灰色破背心,虽然脸盘还算饱满,但身上已经瘦得撑不起这些版式宽松的衣服。

“怎么回的家?离得这么远……”

“……打了辆黑车,倒公交太慢了。”

所有的问题虽然都能如实回答,可向西总觉得对面的人神魂飘忽,说话始终慢上一拍,像是强拽着意志应付眼前发生的状况。榴溜身上浸满了陌生的烟味儿,或许来自黑出租里鱼龙混杂的江湖气。但所有诡异预感的关键,还是在于他显然和自己查抄世纪音像店时所见的第一面完全不同了,仿佛周遭随便一样正常运转的微小事物,都能将他身上的生气层层覆盖。

“吃饭了么?咱先歇会儿吧。”

“不行,这还好多事儿呢,向警官您要忙就先走吧,我真没事儿。”

男人就这么像笔直延伸的骨殖上增生的刺一样,一时间束手无策地随着榴溜的动向往缴费窗口移动。小青年试图劝走向西无果后便几乎不再说话了,他手里捏着厚厚一沓各种规格的单据,一沉默下来,便神经质一样来来回回地翻看着,连那个仅有两页内容的户口本,也要前前后后翻个底朝天才肯罢休。

向西将一切看在眼中,让一种被丝丝缕缕违和感包裹的惊悚,震慑得冷汗都要淌下来了。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队伍终于排到榴溜这里,向西自作主张也靠在窗口旁边,想着是不是找个妥当的时机将这些繁琐的流程接到手里。队伍后方此时已经有人对他表有意见,只是暂时没有发作。

“那个……结…结一下石头的住院费。”

“好,把病人的证件和押金单给我。”

“好……押金单…押金单……”

随着扩音器里传来刺耳的话音,榴溜率先将户口本递了进去,向西则隔着玻璃窗看内部结算费用的电子屏,他担心自己之前存的钱不够会让这个环节阻滞。但是慢慢地,他恍然意识到身旁的人似乎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队伍后面的目光都在嘈杂中沉寂,继而齐刷刷汇聚过来。

男人疑虑下侧脸一看,发现他果然还在机械地翻弄手里那一大把单据,翻完一遍又一遍,然后许是猛然意识到周遭鄙夷的目光,榴溜才忽然抖若筛糠地抬起头,重新小声地问窗口里的人……

“您……您要什么?”

“……押金单,没有么?”

“……”

听完扩音器里冷冰冰的回话,榴溜垂下依然发直的眼睛,他全身哆嗦得更厉害了,以至于晃得一旁凑过来帮他翻找的向西都快看不清纸上的字。

“盲流儿吧,不认识字儿啊?不认识字儿换家里别人来不行么?”

“是啊,等半天了,就到他那儿费劲儿!”

“……”

向西这边把住那双疯狂颤抖的双手,终于勉强将押金单找到,男人一边往窗口里送一边干脆揽过人来让他靠着自己站着。

“在这排队的谁还没有难处?劳驾都把嘴闭上!给家里得病的那位积点阴德不好么!”

向西这句话一脱口,七嘴八舌难听的议论立马弱下去许多,男人所见过生死攸关的阵仗是在场许多人甚至无法想象的,压制他们于刑警而言当然不费吹灰。可榴溜眼下的状态似乎比意料中的还要严重,向西抽空办完手续,很快便带着人退出了拥挤的队伍,直到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才强按着他靠墙坐了下来。

“你是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么?咱们去急诊看看大夫好不好?”

“……”

脱离刚才对自己极尽刻薄的人群,榴溜的精神状态依旧没有丝毫缓和,他就这么摊在地上,软绵绵地堆坐着,像是挑起生存本能的意志力在大面积剥落。向西蹲下来特意靠得很近来跟他对话,可榴溜只是开始源源不绝地流眼泪,兼并阵阵无声的抽噎与啜泣。

“榴溜,你听得见我说话么?……头晕还是觉得哪儿不舒服?“

“……“

“……石头呢?这么多事还没处理完,这会儿你不能垮对不对?”

“……”

“咱们先把石头好好送走……你还有我呢,我是警察你担心什么?想哭就哭出来,你是最了解石头的人,他肯定无论如何都不想看你这样的啊。”

面对淹溺在痛苦中的小青年,向西知道再不去触碰问题根本,那么愈演愈烈的创伤只会把他拖向深渊直至彻底耗尽……纵使这一系列的追问于他们现在的关系来说实在冒犯,但好在真的让对方微微有了些反应。身受生活频频重创的小青年终于捏着那沓比夭折的性命还要轻飘飘的凭据抱头嚎啕起来。来往的患儿和家属忍不住看向这里,又在大概觉知到是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后匆匆走远,想必是替自己的孩子觉得晦气。

“我知道你心疼……再撑一会儿,眼前这些问题处理不好,你以后只会更痛苦。这种事我也算经历过,绝对不是冷眼旁观……我最在乎的人走得也很突然,我不希望你也经历一遍那种摸不着底的遗憾。你还有机会,好好过以后的日子,才不算对不起石头。”

呜呜的哀嚎声哪怕掩在两臂中间也依旧震得人撕心裂肺,向西原本觉得自己终究隔绝于这场悲剧之外,如今也在理智的劝导中出人意料地泛起一声哽咽。随后他也沉默了,遭逢这样烈度的刺激,或许一概情绪都需要彻底宣泄才不至于落个万念俱灰。

两人就这么躲藏在人声嘈杂的缝隙里,争取着重压下寥寥可数的喘息时刻。

后来榴溜哭累了,又或许重新意识到面前有关唯一至亲的后事必须面对,于是强制平静下来,无声地用袖子抹着已经有点红肿的眼睛。

“好点了?我陪你把该办的都办完。石头这会儿在哪?”

“……早上换好衣服,送去太平间了。”

榴溜喑哑的回答模糊不清,好在向西靠得近,不过想也知道大约只能是这样的流程。男人点点头,随后起身把榴溜扶了起来,对方手里此时仍然牢牢捏着那堆发皱的纸,最上面的便是死亡证明,白纸蓝字、一式四联……

他们就这么并排忙碌在医院大大小小的窗口间,梳理着与身边往来家属病患全然迥异的难题。殡仪馆的车是向西主动联系的,明明各路环节早就许多年没再经手,如今重新拾起来竟然还是这么熟练。

“应该都完事了。”

“嗯,车也快到了。”

“向警官,您还跟我下去吗?”

男人听完榴溜的询问,这才猛然想起警局还有一具尸体等着出报告,向西看了眼时间,忙忙叨叨这么久,原来还不到九点钟,他皱了皱眉,回手又把电话重新放回了口袋。

“没事,今天我都陪你。反正我那案子,看情况早晚是糊锅的命。”

“啊?……我耽误的?”

“啧,别胡思乱想了,你哪来这么大本事。咱先下去吧,车马上就到。”

刚刚在楼上短暂回归平静的榴溜,一下到阴冷昏暗的太平间,情绪立马反扑上来,向西跟在他身后,又能渐渐感受到愈加强烈的颤抖。他们在楼梯口拐角处的位置结算完寄存遗体的费用,随后便跟着工作人员进到了太平间寒凉的内部。

死去的石头年纪太小,一般丧礼的流程不会像成年人一样全面,秋末初冬又是“旺季”,殡仪馆通常也只会让停上一天、半天左右就运去火化。所以那具盖着白布的小小身躯此时就躺在运尸车上,连停尸柜都没进。

榴溜当然进门第一眼就认出了和自己相依为命将近8年的弟弟,踉跄走过去掀开白布看到孩子紧闭双眼的脸,便伏在他身上开始止不住的哭泣。向西立在一边,知道这样的悲痛不可能劝住,甚至连他自己也想到石头与自己相处的那几天,想起这个小人精远超同龄人的聪明和懂事,不由湿了眼眶。

没过多久,殡仪馆的人便打来了电话,工作人员照流程复述着“节哀”的念词,随后示意家属要开始运送遗体。还好榴溜尚存理智,这回很快止住了崩溃的情绪,他看着苍白中泛出青灰色的小脸已经开始显出诀别的疼痛。末了,还是束手无策一般也跟着推起了运尸车,缓慢地向出口走去。

“爸妈……接石头回家吧。还想着叫石头好养活,没想到啊……到头来咱家命最硬的竟然是我……”

有关石头的葬礼果然只持续了不到一天,两人守灵直至次日清晨便送他化成了小小一捧艰难搜集的骨灰,结束了他几乎缠绵一生的病痛。

嫌少旷工的向西是在冷清的灵堂接到藏獒的电话,那边是来告知尸检结果,当年有重大嫌疑枪杀杨晓明的叛徒关墨,确实是开枪自杀身亡,排除他杀可能。

男人听完,没有任何回复,只叹了口气便平静地挂了电话。向西回身看向呆坐一旁的榴溜,忽然心中升起一阵迷茫,想着是不是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注定治不好的癌……

 

-13.0

 

处理好石头简单的后事,榴溜不出意料很快便病倒了。贫血、营养不良、支气管炎等一连串因贫穷与打击尾行上来的疾病,开始竞相招展这座大城市里边缘份子的孱弱境遇。不过,如此倒让向西有机会名正言顺地把人接回家里照顾,无论其中是否别有用心,如今也都要感谢这份别有用心了。

郊外的筒子楼周边远没有林立的建筑,一年四季都没遮没拦地暴露在风霜雨雪的威胁里,过阵子就是北京冷得要命的冬天,如果再回去那里让他独自面对贫瘠严酷的现状,只会加剧榴溜如今的病况。

暂住在向西家里的决定,两人并未打过商量,榴溜那时病得糊涂,又因失去亲人的悲痛整日浑浑噩噩,所以男人自作主张趁他吃药昏睡的功夫,便派车把刚刚将养到有出院条件的榴溜安置回了自己大不到哪去的家里。小青年难免在搬动中醒来,见到眼前陌生的环境也并没显得惊愕,只是依旧固守在悲剧的循环中不可遏制地消耗着光阴。

很长一段时间,榴溜从不主动说话,也不主动提出吃饭喝水的必要需求。就仿佛向西捡来的流浪动物一般,占据家里不起眼的一角勉强生息着。

起初男人还专门雇了保姆上门解决溜溜饮食和吃药的问题,赖在警局当了好几年顽固劳模的豹子同志如今也会在不加班、不出差的前提下尽早回家。如此这样周全照料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榴溜才终于恢复了些精气神儿,不再抗拒交流,也慢慢配合起向西的好意。

直至这位病号能够乖乖接听电话且能独立照顾自己时,向西才终于请走保姆,换成自己每天晚上做好转天的三餐饭菜再照常休息。

男人自打正式成为刑警开始,就从没经营过这样正常的生活,哪怕是当初跟杨晓明在一起的日子也不例外。可他如今仿佛彻悟般通晓了所有维系温情的法门,一丝不苟、亲力亲为到恍如天才,连与他交情最深的何建中看在眼里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再仔细想来,毕竟向西在悔意与追思中编造了太多个以假乱真的“可能”,所以才在自欺欺人的幻象里训练得这样游刃有余吧……

破天荒提前下班的向西拎着新买的东西照旧打开了自家大门,立在门口换鞋的功夫,便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慢悠悠往客厅走来,男人低着头短暂地泛起了一丝微笑。

“回来了。”

“嗯,回来了。”

“今天这么早?……怎么还买石榴,冰箱里还好多呢。”

“刚做完汇报,没什么事就提前下班了。石榴还是之前查抄回来的,一直没处理利索呢。”

“哦……”

榴溜穿着向西给买的睡衣,边说边将男人手里的东西通通接了过去,再依照种类分装到冰箱或者家中储菜的固定位置。大病初愈的小青年最近气色好了很多,空荡荡的衣服底下也慢慢看得见肉的轮廓了。

“饭和药都吃了吧?还咳嗽么?”

“好得差不多了,我也不是小孩儿了,不用天天问吧……”

“行行,以后不问了。”

“哦对了,刚你进来前后脚的功夫,有人送来一封邮件,我给你拿去。”

“邮件?”

一些被刻意搁置了许久,教人心有余悸的记忆还是复燃了,豹子闻言瞬时蹙起了眉头。榴溜走进向西的卧室,很快便递出来一个薄薄的档案袋,不过跟当初邮寄蒋宇宗那封信的包装并不相同。

“以后除了我别随便给其他人开门。”

“……”

向西交代这句话时的神情完全可以用严厉来形容,榴溜看着仿佛突然官威大发的男人一时也觉得莫名其妙,毕竟这个要求提得也实在离谱。没追究许多,两人并排站着,榴溜也在等这个好像什么都没装的档案袋里究竟能拆出些什么。

“……照片儿?诶……这人不是……”

就在两双眼目不转睛地来回扫视那张没有任何文字署名的照片时,向西的电话突然响了,男人出于职业本能,在接听前特意看了欲言又止的榴溜一眼,以示后面还会提及他现在这个反应。

“喂。爸。”

「我不主动联系你,你真是根本想不起回家来看看。」

“工作忙,顾不上。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儿了。”

「非要出事儿才能给你打电话?」

“……”

低沉浑厚的男性嗓音在电话听筒中不疾不徐地响起,此时屋里足够安静,榴溜完全可以听清楚对面人的说话内容。小青年一直紧张地盯着豹子凝重起来的脸,想想自己借住的这些日子,这好像确实是向西和家人打的唯一一通电话,看得出来,风光无限的向警官面对家人的态度根本异乎寻常的冷淡。

向西父亲后面这句挑起沉默的反问明显带了点愠怒,可男人无所谓地垂眼接着看手里的照片,如此僵持了一段时间仍没进展,对面才不得不继续主动说起这次通话的目的。

「……找时间回家吃顿饭吧,你妈妈最近特意学了几样菜,也当是给你摆桌庆功宴。」

“庆功宴?呵,您又高升了?”

「我还能升到哪去,是给你庆功。明天你应该就能接到消息了,前阵子你带头捣毁的那个大型制毒窝点立功不小,组织部和常委会已经通过审议了,决定给你晋升。」

“呵,好事儿啊……不过我寻思这是上头特意羞辱我吧?蒋宇宗拖家带口窜逃境外,这个案子结都结不了,我立的哪门子功啊?”

「没关系。情况我们都知道,你们组已经处理的很好了,既然已经是这样的结果,该给的奖励也应该落实下去。」

向西的哂笑自打挂在嘴边就没有消失过,显然仅是表面上的父子情分也很难维稳这两人水火不容的关系。榴溜一动不动地站着,眼前这样六亲不和的场面是他鲜少见过的。

“奖励可以啊,我也不能替底下人推功……那为这个案子牺牲的人呢?关墨那个叛徒就这么一枪打死拉倒了?上头真想玩儿赏罚分明这一套能不能奖励给杨晓明一条命啊?!”

「喊什么喊?少跟我来劲儿,你又犯病了吧!你当初要是听我的,放他调去昆明他会死得这么窝囊么?」

榴溜大约也能感受到,令向西从心理上对这个案子如此耿耿于怀的一大重要原因便是那位英年殉职的年轻警察了。对方父亲轻描淡写的态度无异于火上浇油,他与向西相处这几个月,还是第一次见这位老练的刑警头子这么激动。

“操!那他妈是正常调度么?你不就是想把他打发走了好断了我俩的关系?他真去了昆明,你一样有本事让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吧!”

「向西!注意你说话的态度!你这是怀疑组织裁决问题的公平公正吗?!」

“放他妈什么屁!我什么态度,我不一直是这个态度吗?你这个电话怎么来的就这么巧,蒋宇宗跟他儿子的合照前脚送到我手里你后脚就来消息了。向靖徽,我是真的佩服你,为富不仁、升官发财这一套可是让你研究透了!你真以为我从没怀疑过也没调查过你在这里边动的手脚吗?我他妈就是不能拿你个副局长怎么样罢了!”

「你放肆!我是你亲爹,我做什么都是为你好你就这么编排诋毁我?!!你想要我的命吗!」

两股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在一部小小的电话之间来回扩散成纾解不开的深仇海恨,冲天庞大的信息量早就搞得榴溜一时无法完全消化。他的病才刚见起色,这会儿受了些惊吓,便又被引出一阵激烈的咳嗽。盛怒中的向西听到动静后回过神,因刚刚提及杨晓明的余音久不散去,又恍然看见榴溜苍白的脸,他当即甚至感受到一股热流快要从泪腺中奔涌出来。

男人强忍着情绪给对方拍背,榴溜一边咳嗽一边摆手,想说自己没什么大问题。

「旁边是谁?……你真把音像店卖淫的那个小子带回家了?」

“呵,还说自己清白呢,怎么搜查音像店这么小的事儿你也知道?对啊,我带回来了,我不光带回来了我现在还正跟他过日子呢!”

「你还要不要脸了?那个杨晓明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你宁愿找个鸡安慰自己也不愿意好好规划自己的人生大事?你不要前途了吗?!」

“那不好意思了,我规划的前途本来就是要有杨晓明的。向局长您就认命吧,您唯一的儿子哪怕当了警察也实打实是个同性恋,是个要跟鸡生活的变态!”

「……」

原本因咳嗽而惯性蹲在地上的人,在听见冲突已然将自己也裹挟进去时,吓得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豹子以为他又要发病,所以好一会儿没再理会电话那头沉默下去的父亲。

榴溜捂着嘴,强迫自己不要做声,向西见他平稳下来暂时松了口气。再后来,电话的另一边就没有传来咆哮了,反而是一种平静、疏离以至冷漠至极的语气。

「……那你想好了,凭你保护得了他么?」

“呵,别的我无所谓了,但这回你把我也弄死。反正公安局副局长已然是你这样的货色了,未来还能有什么盼头?大不了我清净入土,你断子绝孙!”

向西同样以冷静到阴狠的态度布完这声诅咒之后,便彻底挂断了电话。末了,他如释重负般陪同榴溜一并坐在了地上,两人暂时没有说话,像两个逃亡半路,莫名被规则抛弃的罪犯……

“向警官……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咳,对不起啊,不是有意说你的,话赶话到气头上了。”

“没…关系,本来也是事实嘛,再说拘留处罚我也一天没少蹲……我现在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市民。”

向西这边抬头哀哀地看着榴溜单纯的脸,听完对方的回话,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男人抹了把脸,尽管如此也依旧感受到一股由内而外坠人的疲惫。

“之前……没跟你提过,我和晓明……就长得跟你很像那个警察,一直是情侣关系。这事儿说出来也没什么,前几年暗地里闹得挺大,所以我们家老头儿总想着给他调走。”

“嗯……其实我也猜到了。”

“怎么猜到的?藏獒跟你说了?”

“没有……咱俩无亲无故的,你对我都到这份儿上了,再看不出来不真成傻子了。再说我以前天天跟男的打交道,你们心里怎么想……呃嗯……不提这事儿。”

向西睁着双阴郁的眼看着对面比自己还要直言不讳的榴溜呆呆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种怎样的心情,只觉得一些隐秘、幽微令他都讳莫如深的感情原来一直被严严实实地封锁在一樽通透至极的玻璃盒里。

“呵,也是。那我还得说声对不起,我……不是找你当替代品,我是真的控制不住。你们很像,但各有各的好,所以你别往心里去。”

“这有什么。你帮了我们家这么多忙,你就真拿我当替代品也是我的福气。”

“……你倒是大度。”

原本在与至亲几近决裂的冲突中略有颓丧的向西才恢复了点生气,此时说完这句违心的夸赞后又再度暗淡下来。男人垂下眼睛,感慨自己是玻璃盒磕上了不开窍的顽石。

“那当然,我虽然没本事,心眼儿还是很好的。不过我也是佩服你们,这是不是就叫真爱战胜一切啊?”

“呵……可这不没战胜一切么。”

“也是,可惜了……你们怎么在一块的?”

向西沉默了一会儿,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道明的东西。但他当然也不会说他们是在广阔荒凉的戈壁滩上一起执行任务期间忽然就看对了眼,趁着藏獒值夜的功夫,便擦枪走火有了事实。杨晓明可是爆炭脾气,兴致上来,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晓明的亲哥以前是我同组的兄弟,九几年执行卧底任务的时候牺牲了,所以才换了晓明以辅警的身份入队。一开始安排藏獒给晓明当师父,但我俩都宠他,就怕他心理上有阴影。现在想想也是把他害了,那小子从来不会怀疑自己人,最后才死得这么憋屈。”

“那难怪你对这个案子这么在意……所以,蒋宇宗彻底抓不到了?”

“人都离境了,比大海捞针都难……再说把我们一个支队算上,也掰不过人家副局长的手腕儿啊。我以前只是不愿意相信,现在也不得不信了。”

“……”

两人坐在初冬尚未供暖的客厅中间,一时都在寻思心里冷却多年的过往。复杂的情绪占领着上风,教他们的大脑甚至尤为木讷起来。向西还是很突然地才想到自己手里捏的照片,短短十几分钟,已经被蹂躏得皱纹横生了。

“对了,刚看照片你想说什么?你认识这上边的人?”

“……蒋宇宗确实没见过,但旁边这个,我好像认识……”

“这就是他私生子蒋毓琛,不过当初审讯的时候你怎么没说呢?”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一直姓朱,我没想到是一个人。再说后来他也不怎么露面了,我不知道跟蒋宇宗原来是一伙儿的。”

“那你们俩怎么认识的?这么个无业公子哥。”

“也不算认识……唉,怎么说呢,这事儿可得从我高中那会儿说起了。”

自从石头离世,榴溜经受巨大的精神打击之后,这个在人渣子里一路摸爬滚打到今天的小年轻,似乎陡然退化了见风使舵的本领,变得一切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向西感受到他忽然分泌的痛苦,且或许因为共生多年,连他自己都不甚了了。

“你脸色不好,先回屋吧,回屋你慢慢跟我讲。”

榴溜确实觉得冷了,男人还穿着外套,自己这身不盖被子肯定受不了北方的初冬。小青年点点头,顺手拿过豹子手里的照片反复摩挲。

回屋靠上床背,向西特意拉了椅子过来坐在床边,景象亦如回到两人坚守医院的时光。男人对榴溜已经没什么隐瞒,但坦诚相待里终究还是有关系久悬未决的羞耻。

“继续说,你是从小就认识他?”

“呼。我从头跟你说吧……我有个一块长大的发小儿,当然了不是这个蒋毓琛。我们前后出生也就差了几个月,那会儿街坊邻居住的近,所我们两家的事相互都知道。我俩从记事儿起就经常吃住在一块儿,小学到高中也一直同校,反正,谁看都觉得我俩比亲兄弟还亲。”

“……”

“后来上初中的时候我家从胡同搬出去,他就有点变了……可能嫌我胆儿小吧,而且我家里小餐馆的生意也得帮忙,他就不那么爱叫我出去玩儿了。但没事儿还是会喊我到他家里住,可能那时候他就跟朱哥…就这个蒋毓琛认识了。”

“青春期中学生追求刺激勾结社会闲散人员?”

“差不多是这意思,反正我发小儿脑子好,怎么混也没耽误成绩,中考分儿比我还高呢,他家里也就没怎么管他。”

“那你跟这个蒋毓琛有什么直接接触么?”

“……直接接触?……哈哈,那可太有了。”

认识榴溜这么长时间,这是向西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拙劣的苦笑,以至于背后透出的酸楚让他的神态都显得成熟了许多。出于刑警的直觉,他甚至感受到一股衰败多年,却曾经兼具扭转命运的庞大力量。

“升高二那年开学头一天,我发小儿跟我说晚上带我去台球厅玩儿,那是他第一次提朱哥,还说以前来过我家店里吃饭。他其实背地里通过我发小儿找过我很多次,我听得耳朵实在起茧子了就答应了……等到了台球厅,喝了几口果汁我整个人就蒙了,然后让他领到了一个黑乎乎的房间,稀里糊涂就被他上了。当时他嘴里还念念叨叨的,大概意思是,那天想要睡我的本来是朱哥,但他觉得依我俩的交情,得他先来才对。”

“畜生……”

这段回忆太陈旧了,以至于当事者可以这样戏谑地转述出来。罪孽和怨恨连着遥遥无期的正义早就糟烂在时间的死角。榴溜没显出丝毫愤怒与伤心的样子,只有向西,压着胸口低温的怒火无奈地咒骂了一声。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后来他爽完了,朱哥紧跟着就来了,带的那帮小弟真是给他好一顿胖揍。我后来就没怎么去学校了,据说那阵子他请了好几天假。”

“那姓朱的也动你了?”

“肯定啊,我晕头转向的也跑不了……事后我还怀疑,当时碰我的可能已经不光是朱哥了。唉,也是瞎猜,反正最后我断片儿了。”

向西作为警察,势必听过许多类似这样的遭遇,屡屡也总能激起他的同情。但这次受害者换做昔日尚未成年的榴溜,他反而只觉得彻头彻尾的寒冷,仿佛眼见着南飞的候鸟被一枪打落在晚秋里,一蹶不振地强挨凛冬,又始终没有死去。

“那天你怎么回家的?”

“再睁眼身边就没人了,穿好衣服就走呗。还好那天晚上下了好大的雨,到家我爸妈也没瞧出来什么不对,就以为我贪玩儿。再之后没过多久,我家不就出事儿了么。”

男人无言以对,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显得都有些坐立难安了。末了向西抬手握紧了榴溜搁在被子上的小臂,以此弥补他不知怎样表达的劝慰。

“嗨,我早就没事儿了。为着给石头治病,穷急了去音像店上班那会儿,慢慢也习惯这档子事儿了,哪怕这些年再想起来也不觉得难受了。

“那你还总做噩梦。”

“……”

“……你这个发小儿叫什么?现在在哪呢?”

“付奚明。现在在哪儿不知道,都多久没见了。”

向西在如今自顾不暇的节骨眼上依然追问起那个加害者的名字,肯定也是出于职业习惯的。七八年的时间太久了,一切证据早就如榴溜的心态一样,未经转变也已然层层褪色,这不过是另一种程度上注定无望的大海捞针。

“……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带个得病的孩子生活,真是难为你了。”

实在苍白无力的一声感慨,亦如挤在断崖石壁上珍珠大的一坨胶,老套又一无是处,简直不能修补这个年轻人千分之一的苦难。如果他拥有寻常人同样的生活轨迹,北京四中毕业的基础,怎样也会是个大学生,想来那样的话今年正好是圆满毕业的时候吧。

“我不辛苦……我活该这样。我也是……没少造孽……”

“别这么想,你是走投无路。”

蒋氏父子的合影一直被榴溜拿在手里反复抚摸,慢慢的,向西终于重新觉出对方那种刚刚亲临石头病亡,言行诡异的状态。男人瞬间揪心起来,而榴溜也在说完这句自暴自弃的总结后忽然哽咽垂泪。豆大的泪珠子接连坠落在这床石头同样盖过的棉被上。

“向警官……”

“……”

永久歇业的小娼妓侧过泪湿的脸轻轻喊了一声近在咫尺的男人,向西彻底慌了,他甚至保持握着榴溜小臂的姿势起身坐到了床上。他突然哭得仿佛慌不择路,像身患恶疾,总算迎来唯一过路的医生,但世态炎凉、赤地千里,总也凑不齐治他的药方。

男人确定,这也许是他从未向任何人袒露过的最接近隐私的伤疤。

“跟你坦白一件事儿……”

“……“

“石头其实是我的孩子。”

“啊?……什么意思?!”

咚咚咚的心跳直顶着肋骨疯狂搏动起来,然后又被耳鸣声嘶哑盖过。男人没听懂,所以又问了一遍。但他其实立马便懂了,毕竟他已经联想到对方生理上的隐情。

“石头其实是我生的……那些带他打疫苗逃过爆炸的理由都是瞎编的,他不是7岁,是6岁,这几年我一直在骗他,我爸妈根本就不知道他……”

呜呜的哭声再次湮没在袖子里,石头像是被拉出骨灰坛倒换身世重新死了一遍。向西手足无措中吞了口唾沫,随后终于鼓起勇气靠前把榴溜稳妥地抱住了。

“是……是因为在台球厅那次?”

大哭不止的小青年这次没有回答,但谜底显而易见,无需推理。男人咬着牙,无法不愤恨到极致,那时的榴溜只有15、6岁……后续又尽数承担着全部惨剧错生的苦果,哪怕略略想象一番都觉得实在骇人听闻。

男人彼时无言以对,又几乎对眼前人从怜悯直白生出绝对的敬畏。想来自己肩上倚靠的人无论拥有怎样具体的性别,他也在成为母体的那一刻被寄生的胎儿挤占了无数更好的可能。但他始终这样心甘情愿地哺喂着血汗。

“……榴溜,你听我的,别折磨自己了。你是受害者,你早就超额履行责任了。那时候你都还是个孩子,我知道做到现在这样有多艰难,没人会怪你,连石头那小子也没立场埋怨你,你知道吗?”

对方温热的头发就贴在男人因愤怒不断抽搐的脸侧,这些话他肯定是听到了,或许他也一直在等一个知道了全部真相的人,能真心实意地为他这样开脱。后来,榴溜的哭声终于减弱了一些,毕竟被悲伤摧残这么久,唯独此刻才是真的将心里致人慢性消亡的毒缓缓娩出体外。

“……石头生前一直很想见爸妈,我要是一早就告诉他真相,他也不至于到死还有那么大的遗憾。从他确诊那个病开始我就在想,到底应该什么时候告诉他……可惜现在彻底没机会了。”

“没关系……你爸妈会跟他解释的,无论什么身份,那确实也是他们的小孩儿。他们会团聚的,等你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以后,你也会跟他们团聚的。”

榴溜带着抽噎声说完了最后的倾诉,他本来也在安慰自己不要哭了,可听完向西的回应,不免重新感性起来,他多久没有这种把心结结实实缝进肚子里的感觉了。

“所以……你能给我个机会吗?往后的日子我们做个伴儿,我向你保证,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渐渐止住哭声的人没有马上回答,他抽噎着等到情绪完全平复下来才倏地挣出了向西的拥抱。榴溜拽着袖子擦脸上的鼻涕眼泪,低头忙忙叨叨的样子似乎又回到往昔那种不着调的状态。

“我天,你还是这么想?”

“对啊……这有什么的?”

“哎,不是……你再……考虑考虑吧。我把这些事都告诉你,也不是为了你这个。高中的那件事儿先放一边儿,我毕竟也干那个……干了两三年呢。”

“你自己不说该受的拘留处罚你一天没少蹲,现在是良好市民么?”

“哎,那是两回事儿!”

小青年操着重感冒一样闷声闷气的口音,似是而非地驳回了面前这位人民警察郑重其事的邀请。随后见对方依旧坚定的表情,索性盖着脸背身躺回了床上保持沉默。

虽然曾经时时刻刻都有绝处逢生、咸鱼翻身的幻想,但如今直面其中无论身份地位,还是过往经历的刺人悬殊,通通都教他难以接受这份包装华美的好意。于是,之后任由向西怎么扒拉他,榴溜都仿佛做定了藏头鸟。

“你实在没底,就过阵子再说。我也是心急了。”

“……”

“那你睡会儿吧,别胡思乱想了。我去做饭。”

男人从背后默默离开又带上了房门,如此教榴溜重新回归到一个人蹲守的空间里。但这回,那些令他觉得面目可憎的孤独,终于不再显得那么尖锐了……

 

-14.0

 

缅怀多年不见光的伤痛向来消耗心神,历经过那样一段天摧地塌的人生交换,藏头鸟窝在暖和的被子里真的睡着了。

等榴溜再度睁开眼睛,刚好隔着房门听见厨房油烟机的轰鸣戛然结束。房间已经拉好窗帘见不着丝毫阳光了,耳畔清净下来,衬出客厅电视机里模糊不清的女声——好像是晚间新闻。窗台底下的暖气管此时也传来咕噜咕噜的流水音。真热闹啊,榴溜陡然从迟钝中变得清醒异常。

揉着眼睛坐起身的功夫房门就被打开了,客厅明亮的光漏进来一个角,因为被男人的身影挡住了大半。如此,新闻播报员的声音霎时也明晰起来……

「因北京市部分地区突遭降雪天气影响,为保障市民温暖过冬,北京市政府决定提前启动集中供暖……」

“醒了?吃饭吗?”

平静低沉的嗓音伴着电视机的背景声传进耳朵里,榴溜坐在床上,望着那张尽是影子的脸始终没有回应。

向西等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一步步走到了床边。

“饭熟了。还想睡会儿?”

“向警官,你考虑的怎么样?”

原本耐心等待回音的男人也转而沉默片刻,他明白对方在问什么,这不是哑谜,简直是吐出一句话派它往自己心里钻。向西沉吟一声,这回直接迈步坐到了床上。

“考虑什么?我没考虑,还需要考虑的话,我不至于这么多管闲事儿吧?”

榴溜彼时是迎着光的,男人仔细盯着他的脸,想等一个妥协的信号。可他始终懵然望着自己,抖动着虹膜上两点钻石大的光斑。

他真的动心了吗?还是在过去抵抗拮据的磨砺中,训练得过于擅长勾引了?

小年轻始终没说话,仿佛在表达情感这方面出乎意料的沉得住气。

但经验丰富的向西也有推理错误的时候,就在他觉得对方因为不够信任自己而依旧犹豫不决时,那张保持懵懂的脸突然靠近过来,在模糊中逐渐化作了一个只能靠感知领会的吻。唇舌间的交流技艺精湛,以至于让年长对面几岁的向西几乎像个新手了。

男人佯装怔愣享受了一会儿,随后便捏着对方的脸拉开了这段腻人的距离。

“话先说明白,你答应了?”

“怎么了?……不答应是不是算警察嫖娼?”

“啧……你大爷的……这可是你自己不要好儿,我今天嫖还就嫖了!”

无痕的寂静过后,榴溜忽而仰头得逞地笑了两声,旋即上手拽过向西就任他压倒在了自己身上。榴溜于做爱这方面早就比一般人豁得出去了,什么都没说,几下便直接解开了对方的皮带……男人面对的问题只有一身棉绒睡衣,所以总算在扒衣服这一关没落下风。

等两人都赤条条滚进被子里以后,向西伏在榴溜身上,单手下探还没摸进销魂窟,忽然便暗骂着停住了……

“坏了。我这没套儿……要不咱等吃完饭吧。”

“哎呦!什么时候了您就别瞎讲究了,我怀不了了!”

“你……你受损伤了?”

“啧,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我肯定不拿人命跟您开玩笑,行了吧!“

眼前这个小青年简直能与孩童匹敌的娃娃脸,实在令人民警察纵情纵欲的负罪感如影随形。杨晓明虽然看着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但毕竟当初已经是辅警,心理上总归还算过意得去。

男人脑子里天人交战的功夫,眼见着榴溜朝手心啐了口唾沫便往被子里看不见的暗处拱。很快,那份潮湿抵达两人贴在一起的私密处,滑滑腻腻地缠绵到了一起。

向西受用地低头吻上去,这回榴溜显得很乖,闭着眼睛微微歪着头,陶醉地露出他脸上圆润中特有的柔和线条。男人吃着对方嘴里呜呜呦呦的低吟,感受着心律协同血糖都在这样潮热的幸福里激烈波动。

潦草弄湿了自己的阴户,向西的阴茎继而被单独照顾起来,榴溜手法超群,在起火般的被窝里随便套弄几下就让男人很快硬挺起来。退役小娼妓在舌尖勾搅的拥吻中泛起淫邪的微笑……

“厉害啊,跟我想的一样大。“

男人在被暗地里那只细软修长的手恶意擦过龟头以后,激灵一下便埋到面前的胸脯子上调整气息。向西恨恨地啃咬起来,很快就换榴溜开始扭动求饶了。

“警告你,少给我上你那堆花里胡哨的东西。”

前戏进行的异常顺利,简直可以说是郎情妾意、一拍即合。向西见自己状态差不多了,挤走榴溜的手,握上发硬发烫的性器便抵住了那个近在咫尺的淌水的洞,随后一鼓作气匀速捅了进去。

刚才还骚话连篇把控全局的人随即噤声抽搐了两下,这番光景看得向西头皮发炸,于是板着脸跪起身,连同将两条细长的腿也挑在了手臂上。榴溜根本骚得厉害,让人分不清这些催情的把戏到底是真的还是有意为之。男人捅到最深处以后,调整好姿势便开始有节奏地抽送阴茎。包裹自己的软肉紧致异常,令人觉不出任何做过桃色生意的痕迹。

“呃……你…你先等会儿,我还没……太适应。”

“还演?”

“真的!”

小年轻毕竟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开荤接触过性交,如今重新投入这档子事里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敏感过头。向西的尺寸足够在他的职业生涯里留下盛名,更何况又撞上自己这么特殊的“戒断”时期。

可男人铁了心揣测这个浪性的小王八蛋就是逢场作戏、卖弄手段,更加换着角度地往对方抽搐的阴道里顶,榴溜爽得浑身发麻,上身滚来滚去地发出连连哀求。

“真的!……哎呦,真的真的!……呃……你等一会儿!……啊啊,你……你还想不想多做一会儿!”

不断挺动的向西,正是在久违的快感中逍遥的好时候,见榴溜哀叫喘息的声音挺洪亮,便全然不管对方的说辞,捅进捅出忙活热烈。于是没过一会儿,榴溜便大幅度痉挛一阵,抖得腹部肌肉都绷紧起来。可男人依旧艳景里看热闹,泛起狡黠的笑,直至一柱水花快速腾起又落下,淋湿了两人贴合的皮肤,他才知道原来对方真的是在刚进入的极短时间里就已经到过一次顶了……

“呜呜呜呜……”

“假哭,这个我听得出来。”

榴溜双手捂着脸,在稀里糊涂就到来的高潮余韵里哭得哼哼唧唧。向西分析的没错,爽是真爽,哭是假哭。昔日瞄着石英钟可以保持超高翻台率的小娼妓,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动地任由身体本能所支配了,他几乎在刚才大脑空白的享乐中就产生了轻贱的依赖感。

另一边的向西禁欲许久,时间与对方比只多不少,俨然离射精还有相当一段时候。男人想把软绵绵的榴溜拽起来迎合,可对方破罐破摔就是摊在原处,他始终拗不过,索性把人翻了个面,教他青蛙似的伏在床上等着继续随人宰割。

被榴溜浸得水淋淋的性器短暂退了出来,又在对方换好姿势后斩钉截铁地挤了进去,小年轻被插得又一阵后悔,这个体位可比刚才还要深,翘着屁股躲都躲不开很远。

随着爱液汹涌分泌,咕叽咕叽的水声开始在房间里响起。榴溜被撞得眼冒金星的同时,抓着床单偏头留意到客厅的灯还亮着,电视节目也因为变成不明所以的内容而显得聒噪异常。他忘情中嗯嗯啊啊地浪叫,七颠八倒沉浸在快感中,其实早就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向西的老二兴奋起来硬邦邦的简直不像人肉,烧红的铁杵一般每一下都在身体里滑动得触感明晰。榴溜畸生的阴茎和充血的阴蒂紧贴着身下起了纤维球的粗糙布料,交媾里的晃动也让它们经受着不同寻常的摩擦。小青年早就默默制造了不少氤氲的水渍,这会儿前后夹击的快感更令他像热水里捞上来的漏壶,时不时就泻出汩汩清液。

这张床紧靠着暖气,两人前戏里又假模假样地蒙着被子,此时做到一半都开始觉得口干舌燥。向西捏着眼前圆白的屁股挺动得不亦乐乎,周身喧嚣的愉悦好像把心都掏出来搁到了新弹好的棉花里。如此,胯间有了丝丝缕缕射精的预感,只是男人还不想善罢甘休,随即不假思索地停了眼前的动作,一股脑便将性器从榴溜下面那张吮吸深刻的甬道里退了出来。

“呃啊啊——!靠!”

小青年骂骂咧咧地从床上弹起来,保持着跪趴的姿势就在身后人民警察的注视中哆哆嗦嗦喷出了两股水花。榴溜强忍着酸软,恶狠狠地回头瞪过来,向西显然不吃这一套,伸手就把人捞进怀里,对准了自己矗立朝天的阴茎便让他重新坐了进去。

榴溜骨架细长,虽然还算高挑,但稍微瘦一些再蜷缩起来就显得异常娇小,这样落在矫健的刑警的桎梏里,简直如扑落庞大蛛网的小虫般受制于人。

“哎啊啊——!!你过分了吧,狗向西!”

“原形毕露了吧,天天装得跟多怕我一样。”

男人边说一边重新颠簸起来,任由自己的东西夹在对方腹腔深处兴风作浪。榴溜想反驳,但被细细密密扩散的麻痒磨得没了话,哭叫着想挣脱开却又舍不掉这种灭顶的刺激。

所有隔阂都在这样深达内脏的接触中烟消云散,没人再去想各自的顾虑以及蹲守未来的其他险境。两人沉沦在原始的爱欲里,浇灌着那块曾经干涸龟裂的版图。

末了向西也觉得腰缝发软了,干脆搂着自己全新拥有的爱人侧身倒进潮湿的床褥中。榴溜不着阳光的位置其实相当白皙,饱满笔直的腿连着软翘的屁股,凉粉糕一样埋着自己胯间丑恶、无耻的阳具。

他中间又泻了几次水,得了痴病一般抽动、哭闹不休。向西喘得急促起来,这才有了按捺不了的念头。男人掐着对方一截大腿让他分开的角度更大一些,猛烈的冲刺楔子一样要简直势要挑破小腹。榴溜的呻吟逐渐尖细许多,他很久没再嘴贱顶撞些什么,显然已经揪着身边所能把持的一切物品坠入了琼浆玉液般醉人的深潭中去。

“我不……不行了……”

榴溜淌着汗,却把话音抖得像是着了风寒,向西下腹已经胀得有些痛了,干脆折着对方的腿,保持插入的状态重新换回了面对面的姿势。

两人如初化人形的蛇妖一样绞缠拥吻在一起,榴溜不害臊地手脚并用,盘上了眼前汗津津的身体,亦如邀请对方全部进入到自己的躯壳内探索一番才肯满足。

就这样,此起彼伏的粗喘交错响过几轮,男人终于挺身射进了榴溜的甬道深处。久未释放过的精液大量喷出,只这一次几乎就把人灌满了。榴溜抖着大腿,累得肌肉都发僵了。

结束这次房事,两人都还紧紧缠在一起没有松开的意思。榴溜湿漉漉挂着口水的嘴巴贴在向西锁骨的位置,男人看不见他的眼睛,又总觉得对方已经在这样真情实感的交合中感性起来。他曾经接触过的性事都与真心无甚关联,再如何的激烈终究隔着无边的心事与窘迫,虚与委蛇,不达皮肉。

他们的呼吸开始还很乱,后来因为胸膛相贴,慢慢归于了同样的频率里。榴溜吸了吸鼻子,甚至把自己攀着对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向警官……我可只有你了。”

向西脑子里正在飘飘然,听到这句虚弱、微小的话音,心却忽然涌现一阵绞痛。男人不再怀疑这是不是曾经接客的花招,只心领神会地抚摸起对方滴水的头发,像在为他遥远地擦干那场秋雨的摧残。

这个晚上,许多绵延悠久的重大时刻都飞灰成过去。向西还是想到了那个毕生都再难绕开的人。只是他终于找回了方向,知道寻觅宿命的出口,终究不能让脚下的沙倒流。自己已经很幸运了,可以先后拥有这样惊艳的奇遇,可以欣赏这朵不曾相认在同一时空的并蒂双花。

你们真的太像了。

都是凛冽寒风下,毛布帐篷里炽烈的火炉。

是我无数个大汗淋漓的快活梦……

 

-15.0

 

几天后一个公休日的上午,天气难得暖和一些。向西不顾榴溜反对,说什么也要带他去医院复查身体恢复的情况。榴溜到底违抗不了这个警察,便找了个袋子,给当初照顾过自己的医护人员装了些石榴,权当感恩之行上路了。

就在两人站在医院大厅嘈杂的人群里争论到底还需不需要挂号的功夫,榴溜突然被一个虚弱但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们同时回身站定,望见说话的是个看起来病入膏肓、骨瘦如柴的男人。旁边还跟着一位干瘪木讷的妇人,应该是他的妈妈。

“不好意思……您是?”

“不认识啦?……也是,我都成这样了。”

向西不明所以,只得牢牢盯着榴溜的反应。可惜这边的当事人也一脸茫然,错愕中仔细地将对方从头到脚瞧了又瞧。

来人穿着医院再常见不过的蓝白条纹病服,头上戴着顶藏蓝色的棉线帽子,背后披一件钻了棉花薄厚不均的外套。宽大的袖子此时卷到手肘,露出长期输液、抽血留下的青青紫紫的斑块。他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皮肤上也不见血色,蜡黄得仿佛可以行动的死尸。

“天啊……奚明?”

“对,哈哈,是我。”

并排站的两人闻言同时怔在原地,向西也彻底将目光转投到对面人身上。原来这就是当初将榴溜彻底推入另一种悲苦命运的罪魁祸首,可这个让他背地里百般憎恶的人如今突然现身眼前,却让自己俨然没有丝毫制裁他的欲望了。

“妈,你帮我取药去吧,我跟榴溜说会儿话。”

一旁的女人没有吱声,依旧木讷着转去了药房的方向。榴溜看在眼里,心中一阵惘然,他忽然记起自己小时候经常吃她做的饭。

“你没变,跟小时候一样精神、好看。”

“嗯……你……这是得的什么病?”

“白血病。我爸前年也在这个病上死了,估计是遗传,不好治……”

“……”

榴溜大脑掠过一阵嘶鸣,一些并不光彩的谜团似乎在眼前这样病态、诡异的邂逅中宿命般地被斩落了。他不知所措地清了清嗓子,已经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好了。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还……还行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哦,那就好…那就好。”

“你……一直在这个医院?”

“嗯,我们爷儿俩前后病发都在这看的。……嗨,也不打算治了,今天正好出院,好歹留点钱给我妈养老。”

对面的男人早已病到出离了对死亡的恐惧,仿佛已经可以如常接受触手可及的结局。说话间他始终没有看旁边的向西,但他其实一眼就知道这人和榴溜是重怎样的关系。

“我这……我这有几个石榴给你拿着吧。”

“不用了,我也吃不了。”

“给……给阿姨?”

“……行,那我拿一个吧。”

付奚明听话地从榴溜敞开的袋子里随便拿了一个最靠上面的石榴,那样鲜红的果皮握在他手里,衬得他似乎更加命在旦夕。像偷坟盗墓的遗体攥着自己生前死后都带不走的艳丽珍宝一样,教人连唏嘘的力气都没有。

“呃……没事儿了,就是突然看见你了,打个招呼。好了,那我走了……谢谢你啊。”

“没事儿……路上…路上慢点。”

“好嘞。”

送走脚步蹒跚的付奚明,榴溜低头看见自己敞着口的提袋里,露出来的那几个石榴好像已经开裂。内里的果肉水晶一样在缝隙中闪出红艳艳的光,它们紧密排布、不留空隙,让人在其多子多福的传统寓意里依旧想起一个词——祸福相依。

“咱上楼吧。”

向西点点头,两人转身,并肩走进了乱糟糟的人群里,没一会儿就又看不见影儿了。

 

【全文完】

Notes:

完结撒花,难得的HE~~
秋天开始的故事正好就在秋天结束吧!
从没写过这么接地气又不着四六的故事。榴溜真是活宝。
感谢每一位有缘读到这里的盆友~敬你!
再见面应该就是天妹的文了,但近期手感暴跌需要沉淀。
拜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