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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4-09-09
Completed:
2024-09-15
Words:
28,580
Chapters:
2/2
Comments:
1
Kudos:
6
Hits:
249

小重山

Summary:

几宵红纱罗帐转瞬散入黄尘,历史的荒风哗啦啦吹过泛黄的旧账簿,停歇在这一刻时,一轮明净素月从云翻雨覆中皎皎升起。梦魂飞越重山叠嶂,江水两畔的人终于看见彼此。

Chapter 1: 昨夜寒蛩

Summary:

“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Chapter Text

【第一世】

 

 建炎二年七月,宗泽将军病逝于汴京府上。

 徐均朔站在家门口,望着细雨飘荡在苍莽天色中。路人用伞遮住面孔,行色匆匆,空气里的凝重却不必经过话语或容色,就能侵入每一个心怀国事的人心里。

 自徽、钦二帝被金人掳去,高宗在南京继位,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东京的官员百姓还苦苦等待南方的朝廷北上收复失地,然而宗泽将军直至临终都没有等来车驾北归的消息。徐均朔茫然地捏着一卷书,第一次生出些身世浮沉之感。雨雾在黄色的油纸伞面弥散开,像是上了一层污腻肮脏的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影打马而来,出现在混沌的天尽头。徐均朔直起身,迎接父亲回家。

 “宗将军临终前,高呼三声‘渡江’,闻者无不落泪。”徐翰林下马,对着家人摇了摇头。

 “他这一去,江北真不知何日才能收复了。”徐均朔望着父亲从身边走过,翰林院学士的背仿佛一夜之间塌下去许多。他回过头,重新看向先前面对着的门前大街。他自出生以来就住在这里,十六年间草木几度荣枯,街角那家成衣铺中的花色变了几番,却依然开得四平八稳,来客络绎,仿佛生老病死、天长地久都该这样度过。可转瞬间,他还在国子监里念着论语春秋,外面的世界却突然变了。

 桌上一灯如豆,在穿堂的微风中瑟缩摇曳,衰弱的光照得读书之人双眼酸涩,索性转身一咕噜滚倒在床上。七月溽暑的夜,浊重的担忧化作夜露凝在人的心头,隔壁厢房传来窃窃的低语,徐均朔睡不着,背对着墙,将静夜里格外清晰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来。

 “与其待在东京做朝廷的弃子,不如暂且南下到扬州与官军汇合,说不定还能看见北定中原的一天。”父亲的声音低哑而沉重,似是已经作了决定。

 “只是南下路途遥远,这些家当,或许都……”这是母亲担忧的声音。

 徐均朔仰躺在床上,油灯照不到的屋梁隐没在模糊的黑影中。看得久了,让他有一种正在向深渊跌落的倒悬之感。扬州是什么地方?春风十里,高楼红袖,几年前父亲在江南监督粮食转运时曾带他去过。每到夜晚,小秦淮河款款的流水上行过乌篷船,船里是飘香的酒菜与明艳的歌女,两岸的层楼笼罩在轻纱般的月色与红烛光中。在吱吱呀呀的桨橹声中,楼上的光与河里的影相映生辉,如真似幻,他忍不住就要一脚踏进浮光跃金的银河里——被父亲一把拉住,笑骂他差点就要跌进水里去了。这样的建康,竟是他即将奔赴的,模糊而无光的深渊吗?

 那本被他丢在案上的书还在他的余光里,后面还有一整架藏在阴影中的官学之书,插着签条,码放得整整齐齐。这些一定属于母亲所说的带不走的家当,如果不是近年来一系列意外的变故,他应该已经把它们读得滚瓜烂熟,只等秋季赴考,来年正月金榜题名了。徐均朔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十六岁上,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读这些圣人之书究竟有什么用。关键时刻,既不能救国,又不能平人心,甚至仓皇逃难之时,都是一堆带不走的累赘。

 第二天一早,家里装好了车。母亲在天光微濛时将徐均朔唤醒,脸上还带着泪痕。徐家祖籍南剑,因徐父迁了京官才举家搬到东京。不曾想再次南下,不为游历,也不为祭祖,竟是这般光景。

 从东京到扬州,需走过一段漫长的陆路。到了滁州地界,徐均朔陪着母亲坐在车内,布帘放下遮住天光和风景,只在褶皱的缝隙处露出一线生机。他随着车轮的颠簸一下一下地晃动着身体,心情黯淡,如在梦中。

 忽听得仆役的一声惊呼撕裂梦境,接着是马匹受惊的嘶叫。徐均朔一下子惊醒,急忙掀开帘子探出头去。他们的车被拦在山道上,只见一众长相凶蛮的人马横在路中,为首的还操着一把朴刀。

 中原陷乱,百姓流离,战火中失去家园的人不得已被逼上梁山,就做了这当路劫财的绿林生意。别说什么长风破浪了,在这忧患的世道下,即便是衣冠南渡的路途都如此艰难。

 阴凉湿冷的山雾张牙舞爪地入侵骨骼的每个缝隙,徐均朔听不见贼首对他们吼着什么,只觉眼角寒光一闪,是刀刃反射的苍白天光。未曾迸溅出的鲜血先一步在想象中蒙上了他的心,他的眼圈一下红了,双手也止不住地发起抖来,满脑子都是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一咬牙一闭眼,推开挡在身前的父亲就向那人一头撞去。

 “如今天下大乱,不明不白死去的人不知有多少。能为保护家人而死,也算不那么窝囊了!”

 砰的一声,预想中的刺痛没有传来,徐均朔却扑了个空,在满地的黄尘中扎扎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视野急遽颠倒,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方才一瞬间涌上脑门的热血还没消下去。他在周围嘈杂的脚步声、喊声中勉强睁开眼回望,那高壮的贼首已经捂着中箭的小臂倒在了他身后。

 手腕磕在地上的钝痛延迟地传回大脑,徐均朔被父亲一把捞回来,丢进母亲的怀抱时,还在满世界地找那根箭射来的方向。

 “那是官军的旗帜!”车夫颤颤巍巍地从后面伸出一根手指。毛贼已作鸟兽散,负伤的贼首也知道运气不好碰上了铁板,跟着踉跄地钻进了林子。不远处,一面印着“宋”字的旌旗从苍翠的树林中浮现,界破一道鲜明的色彩。

 遭逢乱世,蛮不讲理的死亡与杀戮理当被人们麻木地照单全收,但这伙人却只是将毛贼吓得四散奔逃,并没有取他们性命的意思。

 纷纷黄尘散开,马蹄声沉重。一个高大身影行在官旗下首,带着身后的士兵由远及近。那人骑着一匹漂亮的枣红马,腰悬长剑,手上挽着那把救了他们全家人性命的弓,在恭敬的注目礼中来到他们面前。徐均朔的个子只够得到马背处,他在母亲的怀里喘着气,盯着恩人的披风下摆,不敢抬眼。那块漆黑的布料明明只是最普通的织物,此时却分明闪耀着救时行道的神晕,有着拨开山雾与风尘的力量。它随着呼吸起伏悬垂摇晃,如一片安稳栖息于荒原中央的蝴蝶。

 父亲上前行礼道谢,说了些感谢恩公出手搭救,来日愿以犬马为报之类的话。那人似乎也回答了些什么,铁甲碰撞发出几声清脆响动,可惜徐均朔的心跳鼓噪,什么也没听清。

 官军继续前行。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徐均朔终于鼓足勇气,抬头望向他的背影。只消一眼,那人清癯的下颚线,高挺的鼻梁,蒙在苍白天光里模糊却矍铄的眼眸,便无比清晰且深刻地拓印在了他的心里。

 在这阴沉昏暗麻痹人五感的林子里,徐均朔竟闻到一缕淡淡的清香。从那香气中,看到一线有关未来与命运的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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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四年。

 徐均朔从崇文院中退出,走到街上,觉得今日的街衢较往日莫名清净了许多。顾易骑着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隔着老远就探出身来对他喊:

“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妹妹?北伐的先头部队回来了,百姓们都在城门口迎接呢!走,看看去!”顾易在他身边勒马停下,眼里尽是藏不住的喜悦。“韩世忠将军他们在大仪镇把金人打得屁滚尿流,半步也不敢南下,百姓现在把他们奉为英雄都不为过。”

 徐均朔顺着顾易所指的方向看去,城门隐隐有喧哗声动地而来。大红酒帘挂着一串灯笼在晴朗的蓝天下摇晃,仿佛也被远处的喧腾之声震颤。

 他心里一动,自南渡以来,他举家跟随圣上行在辗转多地,一路似乎只是被金人撵着逃窜。和大多数盼望北定中原的主战派一样,他归心似箭,却一直得不了伸张的机会。一月前,金人联合伪齐政权刘豫来犯,一路攻到淮南,势如破竹,兵锋直指临安。危急的局势让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宰相赵鼎亲自带兵迎战,圣上也御驾北上督战。不久前传来大仪镇之战的捷报,狠狠地挫了金人的锐气。在经历了多年的战败与奔逃后,朝廷的政治气氛已经低到了冰点,此时一场胜仗的象征性意义不言而喻。徐均朔顾不上崇文院还留着数不清的校对工作,一提衣袍下摆飞身跃上马背。顾易扬鞭,一声马嘶后,两人向着喧闹的源头疾驰而去。

 城门热闹得如一塘沸腾的鱼,城中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迎,欢呼声震耳欲聋。徐均朔和顾易在密不透风的人墙中艰难穿行,竹筐中的鲜果挨挤着他们的脸颊,一束束明艳花朵从他们的头上伸出去,仿佛那些芬芳清甜的汁液也一骨碌滚进年轻兴奋的身体里,被慷慨的阳光照得剔透闪亮。在热腾腾的人潮中,徐均朔挤到第一排,看见了被左右的百姓们簇拥在中轴大道上的归来者们。

 “哎,黄舍人家的小姐在那边。”顾易扯了扯徐均朔的袖子,正想趁机溜到心仪的姑娘身边,却没拉动。徐均朔站在原地,眼睛瞪圆了,半张着嘴,俨然一副呆住的模样。

 一匹枣红马出现在城门口,鬃毛乌亮,四蹄轻盈。马上的人双眉似剑,两眼如星,薄薄的嘴唇轻抿着,目视前方微微昂首。阳光降落在他的面庞上,描摹出阴阳昏晓的轮廓,风神俊朗。从他身后跟着的人马看来,这也是位功勋卓著的将军。

 “这是云麾将军,郑棋元啊。”顾易顺口介绍道,“听说他年近四十还未婚娶,这次得胜归来,恐怕将军府的门槛又要被说媒的人踏破了。”

 徐均朔不语,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将军的背影,直到他走过自己身前,被晒热了的征尘气息扑面而来,又如退潮般飘忽逝去。熟悉的暗香穿过六年前阴郁的山林与当下粘稠的人群,让徐均朔忍不住想要跟上去,又被理智唤回现实。

 “哎,你还要在这儿看?那我先去找可可了啊。”顾易奇怪地看了徐均朔一眼,见他脚底跟生了根似的,便自顾自地去找黄可了。

 徐均朔依旧停留在原地。一瞬间人群的喧哗震闹都离他远去,明晃晃的日光里,郑棋元雪白的衣摆从马背上垂下,经风微微鼓动,好似一片银河般的飞瀑垂挂而下,在他的世界里惊起振聋发聩的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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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几个月,你看我白发又见多。”

 郑棋元大步流星跨进将军府,门一关上就解了战袍。他摘下头盔,顺手抄起搁在案几上的铜镜。拨开侧面的一层发,乌黑浓茂之下已然冒出星星点点的衰白。

 “你太操心了。”胡超政拿着一叠驳杂的纸走进来。“这回来才几时,就有这么多人投了请帖,邀郑将军去府上用晚膳。去哪个?”

 “哪个也不去。”郑棋元卸下铁甲哗啦啦地挂在架上,向后甩了一把汗湿的额发。动作太快,胡超政看不清他是否翻了个白眼。“九死一生回来还要应酬,你都帮我推了啊。”

 “咦,这儿还有个小文官。”副官从纸堆底下抽出一张小笺,寥寥几笔,倒能见出笔迹流利,言简意赅。

 “史馆校勘徐均朔求见。”胡超政直接念了落款。

 郑棋元放下镜子,与胡超政面面相觑。“莫非现在国事告急,文官也要习武打仗不成?”

 说话间,管家推门进来,对屋里两人道:“有一位小徐先生候在门口,说是名刺已经由胡副将递进来了。”

 话音刚落,郑棋元皱起眉,风尘劳顿的疲惫给他的语气更添上一丝不耐烦。“我这才刚回来,他有什么可着急的?让他回去吧,就说我歇下了。”

 胡超政轻咳一声,在郑棋元望向他的目光中摇了摇头。“本来看不惯你的人就多,要是因此落了个藐视后辈的话柄,到时候又要被人嚼舌根了。”他轻声说。

 郑棋元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但还是叹了口气,勉强整理好衣冠。他原是北人,建炎初年随官军南渡,本来就和这帮说话呢哝不清的南方伧父多有龃龉之处;为人又一贯刚直,好面折人短,有好几次在朝堂上把那些主和派的政敌吵得下不来台,一来一去就树了许多敌,其中还包括几个掌握实权的主和派。

 “让他进来吧。”他对管家摆了摆手。

 徐均朔走进来,先行了个拱手礼。郑棋元见他白净斯文的样子,看上去还是个识礼数的孩子,越发对他的来意摸不着头脑。

 “郑将军,冒昧叨扰。”徐均朔抬起头,眼前熟悉的脸和六年前纷乱黄尘中的重合起来,依然灿烂耀眼,莹润如初,似乎逝去的时间并没有让它褪色分毫。

 好年轻的孩子。郑棋元看着面前人俊朗的眉眼怔愣了一瞬,“史馆校勘,你是徐翰林的公子?”

 “是。”徐均朔恭敬回覆,“六年前家父携举家南渡勤王,他在东京任史馆修撰,圣上就赐家父除旧官职。我成年后,承家父门荫,也就进了史馆。”

 “不知郑将军是否还记得,六年前南下时,在滁州附近的山道上,您曾搭救过一户人家——”

 徐均朔抬起头,双眼亮闪闪的,明明是微微躬身表示尊敬的姿态,脊背却是挺直的。好一株劲秀的青松。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一双夫妇带着一个小孩……”郑棋元装作回忆状。六年前他还不是云麾将军,总是带一支小队奔波在各种维持地方秩序的路上。那一天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同的,只是经过徐均朔的提示,他才忆起琅琊山酷热的七月。尘土干燥,天色苍白,整座山像一方巨大的墓葬,吞没各色走投无路之人。

 “我就是那个小孩!”徐均朔上前一步,话出口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他的心怦怦跳着,明明和父亲一起面谒圣人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我、我一直记得您,感念着您,没想到六年后还能再见,所以一等您回府就递上名刺,实在冒昧……”

 “不必谢。”郑棋元爽快地挥了挥手,“这本就是我等应有之责,何况是你这样的好少年。”他不无欣赏地端详着徐均朔,眼前的少年长身玉立,面颊上虽还带着幼稚的饱满,可坚毅浓重的眉眼已经早早成熟了起来。“行伍之人总在嘴上吃亏,虽也有自己的主张,却苦于一时急躁,反倒与原本的同路人也生出嫌隙来。将来说服朝臣北上收复的大业,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的文官。”

 “这么说,您也是主战派?”徐均朔兴奋地上前一步。虽说大多数朝臣都是主战派,但圣上畏忌金兵,不愿冒险,北伐大计便一年年搁置下来。平日里和徐均朔同游的顾易等人也站在主战一方,但他们毕竟还年轻,与真正把握言权的文官交流并不多,武官更少,纵然能走进有形的宫墙内,却仿佛一直与紧锣密鼓的政治事件隔着一堵无形的宫墙。郑棋元愿意接受他,无论作为伙伴,还是政治盟友,或许都能帮他更接近救时行道的理想。

 “行军打仗的哪有不想收复失地的道理?”郑棋元却严肃起来,一双杏眼瞪圆了,温和的轮廓威厉起来也能让徐均朔悚然立在原地,不敢妄动。“眼下金人犯我疆土,掳走二帝,还要我们俯首称臣,谁能咽得下这口气?别人我不能保证,但只要我郑棋元还有一息尚存,就一刻不会忘记北定中原!”

 “好!”徐均朔本不是容易激动的性子,此刻也忍不住兴奋起来。他想当然地以为,郑棋元既然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他们就有着相同的心灵世界。一样的火山蛰伏,暗流汹涌,等待时机成熟,便会为相同的理念或目标爆发出将自己灼烧殆尽的力量,如飞蛾扑火般将成为胜利的燃料。

 “那,我之后能常来府上拜访您吗?”徐均朔临走前问。

 “随时恭候。”郑棋元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虽说有了这么个豪气干云的开头,也只不过是郑棋元按自己一贯直来直去的性子,为申明立场所做的略微浮夸的表演罢了。在大多数漫长而食之无味的日子里,他们没有那么多大话可说,没有那么多海口可夸,不过是徐均朔在空闲时拿一卷书赖在郑棋元的府上,或拉着深居简出又不爱应酬的将军在街上游荡,硬生生给他沾点人间烟火气。

 徐均朔从崇文院出来,照例直奔将军府找郑棋元,毫不意外地看到一个大爷站在院落一隅侍弄花草。浅碧深红的一片迷宫,倒也自在得很。徐均朔从未在郑棋元府上见他做过别的消闲之事,生活规律单一得可怕。“棋元哥,你一整天都在和这些花草聊天吗?”他忍不住问道。

 “别没大没小的,我的年纪都能当你爹了。”郑棋元斜睨了他一眼,语气里却毫无嫌弃之意。徐均朔和他混熟之后就经常这么没规没矩地叫他,相识以来,他不止一次令郑棋元感到意外,谈起大事来成熟稳重得像一个可堪托付的朋友,一度让郑棋元忘记了他其实是一个比自己小十六岁的孩子;有时在私底下又会冒出年轻人的本性,就像现在,他已经拉着郑棋元穿行在傍晚时分的都城大街上了。

 “哪有,你看上去可比我爹年轻多了。”徐均朔嘀咕道。周围熙熙攘攘的,郑棋元被一只停在人肩膀上的白鹦鹉吸引了注意力,没听清徐均朔的话。他眼睛盯着鸟,嘴里问了两声“什么”,徐均朔正要开口,仰起头看见郑棋元沐浴在华灯中的侧脸。每一根发丝都被黄澄澄的灯光照得发亮,将他峻瘦的轮廓模糊得温柔无比。徐均朔没来由地感到自己心跳加快,涌到嗓子眼的话也变得别扭无比,打了几句哈哈就过去了。

 “说真的,先生,除了打仗、喝酒、睡觉,偶尔打理院中的花草,我好像真没见过你对什么东西表现过强烈的兴趣。”他们穿过一段闹市区,在慢慢清净下来的环境里,徐均朔终于能向郑棋元提出他好奇已久的问题。

 徐均朔自打南渡以来一直追随杨时先生问学,一边和郑棋元混在一起,一边守好他的本职工作,将那些安身立命的大道从书本里刻印到头脑里。这些对郑棋元来说既遥远又缥缈,不是他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

 宋廷与金人交战已久,身为一名武举出身的官员,战争几乎贯穿了郑棋元弱冠以来的全部人生。他的生命随着国事迁转,卷入一场又一场或大或小的战役,被风波推着前行。他的同龄人大多已经组建家庭,而他未成家先立业,也不爱与人应酬唱和,相较于常轨上的生活,似乎是有那么些缺憾。但他自己不以为意,也乐得清净。除了政治和道德上的原则性问题,郑棋元为自己构建的世界充满了规则间的罅隙与模棱两可的选择,而他就像一条在疏松多孔的溶洞中择其一而行的自由河流。徐均朔的出现纯属偶然,但他聪明识相,并不破坏或加固他的规则,只是做一条支流,在郑棋元未曾许诺过的河段与他并肩而行。郑棋元是个珍惜缘分的人,也就默许了徐均朔分享他的河道。

 徐均朔说他没什么私人爱好,郑棋元倒也承认自己前半生戎马倥偬,不曾匀出足够的时间琢磨出一种稳定的生活形态。但除了表面上的莳花弄草,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爱好。武人喜欢这个的并不常见,他只告诉过胡超政等几个关系好的朋友。

 “我喜欢唱曲子词。”左右无人,他弯下腰,轻轻在徐均朔耳边说。

 “啊?”意料之中地,年轻人惊讶地瞪圆了眼,连弯翘的眼角都绷直了。“为什么从没听你在家唱过?”

 “废话,当然是在你到之前就走到院子里装装样子啊。不过现在我看你顺眼多了,告诉你也无妨。”

 “嘿嘿,我当然会保守秘密。”徐均朔美滋滋地笑了。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他又凑过来,一脸不怀好意,“哥,你能唱一首给我听吗?”

 “想得美!让人听见我还要不要混了?”郑棋元佯装要打他。

 “我想到了!棋元哥,跟我来!”徐均朔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整个人突然躁动起来,神采之飞扬,让郑棋元仿佛看到他周身真切地焕发出光芒。徐均朔拉着他拐上一条小路,直奔西门。他们在城口的驿站租了两匹马,在四合的暮色中,朝皇城西侧的凤凰山驰去。

 徐均朔将两人的马拴在山脚下,带着郑棋元慢慢走上一片山坡。“这是我常来的地方,鲜少有人经过。有时候我在史馆心情不好了,告病回家,其实是来了这里。一个人在山坡上躺到太阳偏西,看着星星逐渐布满天空,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初秋天气,山坡上茂密的野草还没有褪下鲜绿的外衣,但夜晚已不再懊热。清风吹过,浑身筋骨都舒爽。郑棋元一开始还纠结泥土和夜露会弄脏衣服,但拗不过徐均朔盛情邀请,两人并排在山坡上躺下,一瞬间阔朗的星空在眼前展开。

 “有时候换个视角看世界,心情也会有很大不同。”徐均朔把双臂枕在后脑下,“平日里很少有仰面朝天的机会吧?面对浩渺苍穹,我们都是微小的蜉蝣。那些貌似讨厌无比的小人和琐事,其实都不值一提。每次躺在这里,这样一想,心情就会舒缓很多。”

 郑棋元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徐均朔突发奇想把自己带到这里来干什么,或许只是年轻人的一时兴起。但颠倒日常站立的姿势,仰躺在无蔽的天地间,起初的不适感很快就转化成轻盈,仿佛不是他躺在星空下,而是他正飘浮在宇宙中。郑棋元闭上眼,感受草叶划过脸庞的微痒触感,想起不久之前,在并不遥远的北方,他也这样和战友们席地而卧,和衣而眠。夜深千帐灯,扑面暗征尘,那夜的星空不如此时的疏朗,周遭也不如此地的静谧,连纺织娘的叫声,都是这片山坡来的更清婉。

 他睁开眼,徐均朔也偏过头看他,一双黑亮的眸子在暗夜中愈加机灵。

 “棋元哥,现在你能唱给我听了吗?”

 郑棋元失笑。“早说不就完了么,还扯这些有的没的。这么想听的话,我给你唱个‘大江东去’吧——”

 “别别别!”徐均朔一骨碌爬起来,被郑棋元横了一眼又躺回去,“如此良辰美景,休要唱什么铁板铜琶。这样,我想听《小重山》,你熟吗?”

 郑棋元蹙眉回忆了一阵。“这词牌也不多见,不熟。”他突然反应过来徐均朔居然蹬鼻子上脸使唤起他来了。本来大江东去也就是开个玩笑,现在他的脾气也上来了,“我就会这一首,你爱听不听吧!”

 “听!你唱什么我都爱听!”徐均朔一秒变卦,神色谄媚得郑棋元都快看见他狗尾巴冒出来了。他又是撒娇又是花式夸赞地哄了一通,郑棋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徐均朔立马乖乖躺好屏息凝神,听郑棋元清了清嗓子,开始唱《念奴娇·赤壁怀古》。

 他唱的不是持红牙拍板的纤纤少女,而是断崖水云间,看尽千古风流的老将军。唱歌的郑棋元像变了个人似的,温和的杏眼蒙上厚重风霜,脖颈上的青筋起伏隐现,宛如埋在历史尘埃下搏动的心脏。仿佛一瞬间卸掉了肉体凡胎,从灵魂中抽出一个诗人与将军的统一体,在江山如画中壮游千里,又在人间如梦中怅然独归。但偶尔,徐均朔也看见他自身的年岁与过往在歌声中浮现出来。不可忽视的细纹在他的眼角蜿蜒散开,如植物根系坚实地联结着茎干与大地,稳固又安心。

 徐均朔静静地看着郑棋元的侧脸,苍凉的歌声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消散在山野的风中。 “瑟兮僩兮 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的心里忽然闪过这句话。从黄尘滚滚的山道上,到曲径通幽的将军府,直到再次回到无人知晓的天地山野之间,每一幕中的郑棋元都如此深刻、如此挺拔,让他再也不能忘记。

 

 今夜的星辰如精镠玉石,闪耀在他的眼眸中。

 

----------------

 徐均朔二十四周岁生辰时邀了郑棋元来家里。彼时他虽然还和父母同居一府,但已经做了近三年的史馆校勘,从经济到思想都相当独立。当晚的宴会也是他一手操办,在父母面前他不好失了规矩,况且郑棋元的资历和位置放在那里,身处徐均朔的其他友人之间,却仿佛他们之中某人的叔伯长辈。虽然郑棋元不是个好摆架子的人,但这顿酒还是在一种不甚宽松的谨慎氛围中喝完了。有鉴于此,待酒阑灯炧,徐均朔的父母歇下,这群年轻的友人们自然不会放过今天的寿星。

  “我要去找棋元哥。”徐均朔婉拒了顾易发出的续摊邀请。

  “好不容易只有咱们哥几个了,你不一起去喝酒?”龚子棋讶异。

  “大概他有比哥几个更亲的哥了。”徐泽辉摇头。

 徐均朔本就喝了点,头脑有些昏沉,索性耍赖不理他们抛出的半埋怨半戏谑的问题,把他们三个撺掇到街上,就自顾自奔将军府去了。

 郑棋元刚回到家没多久。他在席上就看出几个年轻人有几分顾忌自己的存在,大概没能像往常一样尽兴,所以一结束就早早地溜回家,不影响他们继续庆祝。

 没想到,他刚解下外衣准备沐浴,门口就传来熟悉的敲击声。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毕竟徐均朔是今天的寿星,又有同龄的朋友相伴,怎么也没理由找上门来。过了一会儿,敲门声锲而不舍,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郑棋元只得披上衣服,去给小寿星开门。

 徐均朔的生日在十一月初一,正值严冬,临安城里大雪纷飞。郑棋元一开门,刺骨寒风夹着雪片闯进温暖的室内,还吹进来一个差点一头栽倒在他怀里的酒酿土豆。

 “怎么没冻死你。”郑棋元没好气地把人拉到暖炉旁坐下。徐均朔穿得还算厚实,可也顶不住他在雪夜里走了这么长时间,融化的雪水沁入鞋底,把他的手脚都弄得一片冰凉。

 徐均朔看着他微笑,脸颊上的醺红蔓延到眼角,衬得双眼更大更亮,一片赤诚。

 “我想听你唱曲子词,可以吗?”他乖巧地笑着,把郑棋元因担忧而产生的一丁点儿愠怒都笑得云散烟飞,让人忍不住伸出手去掐一把他饱满的脸颊。

 “你想听什么?今天是你的生辰,都听你的。”郑棋元笑着说。

 “我想听《小重山》。花院深疑无处通……”是国朝初年贺铸的曲子词,徐均朔说着说着就自己唱了起来。他的嗓音清亮,虽然被酒精浸泡得有点沙哑,却还是一派悦耳清脆的少年本色。

 “你年纪轻轻,不想着立身行道,脑子里却装这些淫词艳曲,明天我就去参你一本,说你举止狂诞,不堪馆阁大用。”郑棋元佯装要打他。

 “怎么,你不承认家国以外还有人和情吗?”徐均朔醉眼通红地笑着,滚倒在矮几上。原本整饬的头发全乱了,蓬松凌乱地散在额前。郑棋元不语,伸出手拨开几绺防止掉进眼睛里。微凉的手指触到烫热的皮肤,被徐均朔迅速抓在手里。

 这是一双四处征战的手,曾经伤痕累累,鲜血沥漉。它包裹着一层老茧与已经结痂的浅淡伤痕,修长粗糙,与徐均朔被酒精蒸热的面颊比起来温度还低些。小醉鬼贪凉,抓着郑棋元的手背贴在自己脸上。

 “碧纱窗影下,玉芙蓉。和‘隔墙花影动,似是玉人来’有异曲同工之妙,难道不美吗?”

 “说什么疯话。”郑棋元抽出手,在小醉鬼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个栗子。徐均朔又嘟哝了一些鬼才听得懂的话,便趴着不动了。郑棋元盯了他几秒,忽然低低地笑了。

 在家国天地的罅隙间,他也确实不厌烦这种属于温软人情的片刻。两年来,徐均朔一直与他并肩而行,两条河流就快要汇成一道。十六年是一长段危机重重的岁月,经历、习惯与偏好的不同都能将岁月两端的人分化成两个天差地别的世界,但他们却奇迹般地从未分道扬镳,甚至在生活的角角落落,都染上的对方的影子。凤凰山的那一片草坡是他们的世外桃源,在那里,十六年中的分化因素被降到最低。他们看星星逐渐爬上天空,从荒风野草中看满城灯火摇曳,徐均朔感觉自己又回到十六岁以前望着前门大街的日子,仿佛生老病死,天长地久都该这样度过。不同的是,他已经知道这世间好物不堪牢,所以他分外珍惜和郑棋元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棋元,你困了吗?”小醉鬼突然说话了。郑棋元原以为徐均朔睡过去了,正准备把他搬运到床上,闻言吓了一跳。那个突然大胆起来的称呼在他耳边一闪而过,也忘了去追究。

 “我们去放灯吧。”徐均朔把自己撑起来,向着郑棋元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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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子猷雪夜访戴,你倒好,雪夜爬山,也真是雅兴。”

 郑棋元虽然嘴上不停地损着徐均朔,终究还是百依百顺地找出两套厚斗篷,又塞了个暖炉在徐均朔手里,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雪爬上凤凰山。

 上山费了一阵功夫,等他们找到一块积雪不那么厚的地方,空中的飘雪已经渐渐停止。眺望城中,琉璃瓦覆上一层晶莹,街上偶尔有一两处亮灯,微渺得和雪粒反光也无异。

 一弯瘦弱的月牙挂在半空,倒将大片被雪洗得透亮的夜空留给繁星。徐均朔点燃蜡烛,郑棋元从干燥的布包中小心地抖出一张孔明灯的油纸。他的指尖冻僵了,徐均朔就帮他哈气取暖,弄得两人之间一片雾蒙蒙的白汽,纤长的睫毛上都挂着冷凝的小水珠。郑棋元小心地搭好支架,撑出孔明灯的外形,最后由徐均朔插上蜡烛,准备放飞——

 “三、二、一——”

 他们默契地松手,孔明灯从他们之间摇摇晃晃地升空,掠过两人的面庞。烛光将他们的脸照得红彤彤的,两簇灯焰跳跃在徐均朔黑而亮的眼底。而郑棋元的眼眶因寒冷而泛红,当他看见孔明灯升起而惊喜地弯了眼角,霎那间细纹生长,如同绽开一簇嫣红的西府海棠。

 他们躺在山坡上,望着暖红明亮的纸灯慢悠悠地晃过深远苍穹。星河耿耿,钟鼓迟迟,旧时光亮晶晶的,漂流着璀璨的碎片,像一段让人迷失在其中的好梦。

待到琉璃一声脆裂,彩云惊散,转眼已是三年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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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兴十年五月,夜昏黑。街上传来苍凉的打更声,在空旷无人的黑暗中回环,孤独而凄厉。

 郑棋元手握一纸军令,披星戴月飞驰向宫中。他紧盯着前方,险些没注意到拐角处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横在马前。肢体动作来得比大脑反应更快,郑棋元下意识地勒住辔头,调转方向,险些撞翻一口水缸。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回过头正要骂人,定睛一看,却是失魂落魄的徐均朔,正红着眼眶站在路中间。

 徐均朔跑得气喘吁吁的,似乎是得知了郑棋元将要去做什么,大半夜跑出来见他最后一面。

 “你什么时候走?今晚?”是强压下哭腔的声音,尾音中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明早。事发紧急,我得去复命了。”郑棋元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徐均朔攥紧了他的缰绳,郑棋元一时间竟挣脱不得。

 “这是军队内部会议。此次形势不比以往,达懒被杀,主战派重新占据上风,他们是铁了心要打,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回家吧,听话。”

 “我知道。”小孩点点头,“所以我要跟你一起去战场。”

 “你不要闹。”

 “我没有!”

 “别闹了!”郑棋元被他缠得紧,心下一急,冲口而出一句硬邦邦的话。徐均朔被他凶了,眼眶愈发红起来,却坚持着不松手。郑棋元看到这副样子心底泛起酸疼,但为了不让徐均朔跟着他,只得硬着头皮斥下去。

 “你跟着捣什么乱!你打过仗吗,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到战场上了你能干什么,给金人上课,教他们仁义礼智吗?”

 骤然寂静下来的空气里,徐均朔沉默地咬着下唇。郑棋元的肩膀也微微颤抖,他们相顾无言。片刻后,徐均朔从怀中掏出一条红绸编成的手绳,拉过郑棋元的右手,挂在他的腕子上。

 “你看到它,就要想起我。”他哽咽着说,“不要以为你孤身一人,就能在战场上不惜命地拼杀。你一定要回来。”

 他后退半步,隐入黑暗。郑棋元看到一抹晶莹横亘在他眼下,在月光里一闪而过。

 他抿着嘴看了一眼腕上的红绳,手工编织的式样并不十分精致,绸面上还落了几处深红色的湿斑。他叹了口气,调转马头,继续走他应走的路。

 北地的烽火又起。徐均朔依然每天都去崇文院,只不过下班后他不再有一个固定的乐乡可去。他许久不再去凤凰山,不再看星星逐渐爬满天空。

 他和顾易他们去酒楼的时间增多了,但偶尔听到人点《小重山》,就会恍惚起来。在友人复杂而无奈的目光里,他一人神色戚迷,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街景发呆,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本朝国史编修进呈目录时,徐均朔拟了一份列传名目交上去。一众杰出武官的名姓中,郑棋元赫然在列。

 捷报时有传来,岳家军将大宋官旗重新插在失陷的城楼上,所过之处百姓竞相牵牛挽车,载着粮食犒劳义军。金兵号令不行,不得已纷纷率部投降。淮水以北收复的城池,在地图上连成一片血色脉络。消息传回临安,百姓们额手称庆,早年间被“四太子”*的穷追猛打与朝廷怯战求和的气氛所压抑的人心,终于又一次走向解冻。

 森严的宫城耸立在斜晖中,如一尊看不清面目的神像,众生在它脚下奔走或匍匐。

 后来的一天,徐均朔等来了郑棋元的消息,以一种神乎其神的口吻被传达。他加入了岳家军,在某时某地的战役中单枪匹马诱敌深入埋伏圈,在狭窄的山谷中全歼了金兵精锐。顾易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些片段时,徐均朔静静地听着,视线落在自己的右手腕上。一截细小的红绸绳隐藏在宽大的袖口中,几乎与他大红的官袍融为一体。

 画桥临水凤城东。楼前柳,憔悴几秋风。

 
 再后来,岳家军被十二道金牌急召回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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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秋,暮云千里,潇潇雨歇。

 一匹快马自崇文院疾驰而出,直奔大理寺去。

 郑棋元在昏暗的牢房中悠悠转醒。他的眼睛干涩无力,连窄小天窗透进来的一丝暮光都让他感到刺痛。门口似乎传来模糊的交谈声,他把头靠在冰冷墙壁上,静静地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岳飞将军以莫须有罪下狱,幕属被株连,家人被迫徙走岭南。当初让百姓箪食壶浆,顶盆焚香迎迓的大英雄,最终落得如此光景。从一开始屡屡在岳家军得胜时召他们班师回朝,到现在单凭动机可疑的风闻言事就定他的罪,分明是在用权力践踏良心。是谁想害他,是谁想议和,人人心里都如明镜一般。

 郑棋元也是一样。他当即上了一封奏书,极言岳飞精忠无匹,皇天后土,可表其心,恳请陛下明鉴。

 此前已经有文官因为上书辩护而被解职,但郑棋元顾不了那么多。他天真地以为多一个人发声就多一分挽回局面的力量,哪怕先驱者殒身不恤,也坚信后来者有看透历史风尘的瞳孔。一股难以言说的忧愤在他的腹腔内翻涌着,他心跳如雷,直到奏书递交到银台司,他还站在原地喘息,豆大的冷汗从后颈滚落。或许,实际上明事理的人并不像现在敢于上书的人那么少。只不过,他们都是些聪明人。郑棋元一直都不在聪明之列,正如此刻,他站在昏暗的宫禁前,深深地向隐藏在阴影中的朱门投去一眼。虚空中有一丝缥缈的预言告诉他,这就是最后一眼了。

 他没有等到圣上的明鉴。第二天傍晚,一列官兵出现在将军府,解下了他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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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进来的?”郑棋元闭着眼问。

 “我贿赂了守兵。”徐均朔跪在他的牢房门口,双膝嵌进栏杆之间。

 他前几天才到将军府上见过郑棋元。班师以来,他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连食欲都一日日消减下去。徐均朔几次想带他去外面散心,都被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

 清癯的侧脸已经嶙峋起来,显出深陷的眼窝,连带着原本温润的杏眼都变得锋利凄楚。郑棋元就像一盏灯烛在火焰最旺的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从灯芯到烛蜡都冰凉湿透,从此只能夜夜在黑暗中苦熬,直到被尘埃与蛛网彻底覆盖。

 从将军府到银台司的路空荡平坦,一轮圆月将大地照得惨白。徐均朔没有出现在中途阻拦他。

 “前日李、何二位寺丞上书称岳将军无罪,已经被谪去。你又何苦这么做,圣上和秦桧分明是一路的,他不想看到渊圣*回来威胁他的位置,所以一心议和,必须陷岳将军于死地。难道你不明白吗?”徐均朔把头靠在栏杆上,声音低得仿佛要咽到喉咙里。“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等奸人垮台,一切自有分晓。”

 郑棋元面对着他靠墙坐着,脸上的亮光随着红日西沉,一点一点令人绝望地暗下去。“均朔,我不一定看得到那一天。如果不这么做,你让我的余生怎么度过?”

 “百姓们心里都清楚得很,只不过权柄操控在他手里,没有办法。”徐均朔的声音颤抖着,“但这只是时间问题。史馆的同僚们私下里都互通过,他会被死死钉在奸臣传里。”

 他看到郑棋元的嘴角勾起,被憔悴涂抹得分外衰老的面孔洋溢起光彩,仿佛七年前那个骑着枣红马意气风发,在百姓的簇拥下进城的云麾将军又回到了他身上。但只是一闪而过,天色完全黑了,星光没有降临,郑棋元的轮廓无可救药地溶进黑暗的墙壁。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大道理,小史官。”他挥了挥手,笑得潇洒又邪气,“你有你秉笔直书的方法,我也有我救时行道的主张。继续坚持下去吧,等一切尘埃落定后,记得把那卷史书烧给我。”

 徐均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理寺的。他站在无边的孤独里,麻木地抬头,今晚的月光苍冷明亮,就像他们离别那日,他眼里的两汪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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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徐均朔在家门口发现一张用砖块压着的短笺。

 纸张叠得很平整,上面还有淡淡的幽香。他展开信纸,读到第一行字时,呼吸骤然滞住。


 
均朔:
 当你看到这些文字时,恐怕我们此生无法再相见了。我托付老胡,如果有一天我为国捐躯,就请他把这封短笺交给你。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这六年来你我相处的大多时间都让我感到如此圆满,无需再叙。这封短笺的目的,就是弥补我们之间唯一的遗憾。

 《小重山》是你最喜欢的词牌,一直没有机会唱给你听。无奈缘悭,天涯海角尚有归期,但阴阳两隔的距离恐怕着实难以逾越。请原谅,只能用文字把我最喜欢的一首《小重山》,写下来给你看。


 
 徐均朔倒吸一口冷气,他奔回房间关上门,趴在床边将信纸翻过来,读郑棋元写给他的最后一首词。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是岳将军的词。徐均朔捂住嘴,双眼火烧火燎地酸涩起来。郑棋元的字如他本人一般,笔画飘扬而收束圆钝,刚柔并济,潇洒周圆。淮南皓月冷千山,在朝生暮死的沙场上,他或许也有想要乘一帘幽梦,冥冥归乡的瞬间。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朱弦已绝,斯人已矣。小山重叠金明灭,画屏上美丽灿然的图案出现在词牌里竟荒谬得可笑。分明是山长水远横亘在他与郑棋元之间,天人永隔,音讯阻绝。徐均朔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咽喉酸疼。他抹了一把泪,继续读下去。

 
 又:手绳也一并交还给你。此物珍贵,不可随我蹈赴浊秽之中。

 
 徐均朔猛地站起身,茫然四顾。郑棋元没有告诉他手绳放在哪里,可他一眼就在自己的窗台上发现了它。

 干净的红绸在无人知晓的时分悄悄到来,静卧在温柔的晨曦中,没有沾染一丝灰尘或鲜血。

 他扼着自己的咽喉,终于无声痛哭起来。
 
 


第一世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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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太子:民间对金兀术的称呼
*渊圣:钦宗

 

 

 

 

 

Chapter 2: 重重万山

Summary:

“正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Chapter Text

【第二世】

 

一九三三年初的上海笼罩在一团灰蒙蒙的料峭春寒中。黯淡的马路与弄堂分隔出明里暗里的许多个世界,像以往一样,各自在天差地别的风景中运行着。昨天才过了元宵节,尽管刚刚结束一场铺张而疲惫的庆典,自有一套规律的现代大都市却仿佛并不受传统的节序轮回影响,租界的洋场金碧辉煌,黄浦江的潮汛日复一日,往来的轮渡络绎不绝,俨然一座中立冷酷的宇宙钟。

清晨迷蒙的江雾如同一曲轻扬的牧笛,环绕着站在十六铺码头上的士兵们。他们奉命迎接一艘来自南京的特殊轮船,上面装载的货物有一个统一的名字——故宫南迁文物。

九一八事变以来,北方战事波云诡谲,日益严峻。为避刀兵之灾,保藏在北京故宫等机构的文物被安排分批向南、向西迁移,而一大批珍贵古籍善本与古物便被暂时送到上海保管。文物南迁一事关乎一国精神命脉,兹事体大,沿途所经当地政府均奉命派军警分段护送,上海作为终点站,自然也不例外。

徐均朔穿着一身挺括军装站在队列前,轮廓飞扬的双眼眯缝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浓雾笼罩的江面。他刚过了二十周岁的生辰,就被任命负责此次转运。文物的卸货、清点,最后运输到法租界的仁济医院库房,都由他全程监督。

太阳逐渐爬升,江上的雾散开了些,猛烈的江风也不再那么凛冽刺骨。直到正午,一个模糊的黑点才出现在江天交际处,被江面上跳跃的金色光影闪得若隐若现。轮船驶得近了,船舷上的编号逐渐可辨。徐均朔在心中默念,这就是他们要等的船了。

黑洞洞的舱门里走出几个文人模样的先生,大概是故宫方面派来监运的。其中有个穿蓝棉布长衫的走在最前面,身形瘦长,戴一副黑框圆眼镜。他先与最近的一位军官说了两句什么,大概是自报家门,随即让开道,一列列士兵排队上船搬箱。

他应该从没离开过北方。徐均朔跟着队伍慢慢走,一边用余光打量着那人。他对上海的冬天没有充分的了解,长衫虽厚却不够密实,根本防不住江边的湿冷。凉浸浸的寒气会从衣料的空隙中渗透进去,让人从骨头缝里结起冰来,在外面站久了就受不了了。

卸货和运输的流程都有事先交代,只不过人一多,有些角落就必然地不受控制起来。徐均朔过去时隔着重重人影,只看到刚才那个先生向后趔趄了一步,险些撞到一箱文物。一圈士兵围着他,中间放着一个敞开的木箱。

“怎么了?”他走过去,士兵们见营长过来,都识趣地让开了道。地上的箱子里是用棉花包好的古书,函套上写着“文渊阁四库丛书”。木箱塞得满满当当,故宫的皇家藏书的装帧又是登峰造极,这些书箱的沉重可想而知。

“这箱装得太重,北京那边的同事也是想尽可能多运一些文物。”徐均朔还没发话,那人先双手抱拳向众人转了一圈。“有劳各位弟兄了。”他微弓着脊背,面色苍白,头发被江风吹得有些凌乱,黑色镜框下的双眼却流露出隐秘的忧伤。

徐均朔的目光扫过周遭士兵们的脸,一个个老大不情愿。他知道刚才肯定爆发过更严重的冲突,于是适时地出面打圆场。“弟兄们,大家加把劲。”他的嗓音清亮,面庞年轻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次转运任务是中央政府直接下达的,事关重大,务必认真对待。若能完成得好,上面也不会亏待大家的。”说罢,他一转严肃的口气,狡黠地对着与他年龄相仿的士兵们眨了眨眼,仿佛不是上司在下达命令,而是一群勾肩搭背的少年共同守护着某个庄严的秘密。

原本也不过是文物沉重,让一部分人心生烦躁,把监运的人当成了出气筒。长官一出面,他们也就作罢,麻利地抬着箱子走了。徐均朔回过头,金色的阳光拂过他眼底。

“我叫徐均朔,十九路军六十一师第七旅第二团一营长,参加过淞沪抗战。”他伸出手。保暖的皮革手套摘下,若隐若现的青筋蜿蜒在温热的手背上。

“郑迪。”那人与他握手,“现就职于故宫博物院文献馆。此次文物南迁,院方派我监运古籍部分。”他的手很凉,身上散发着极淡的书卷清香,让徐均朔想到他在黄埔军校时偶尔路过的图书馆。

“这些士兵都是些乡野村夫,方才冲撞了先生,抱歉。”徐均朔后退一步,向郑迪微微躬身。这个距离能让他看见郑迪左眼下浅浅的痣,与周围的皮肤一样,在粼粼的江波光影里白皙发亮。

“乡野村夫也不见得就粗鲁野蛮。”他们一齐随着队伍向天主堂街二十六号走去,郑迪沉默了片刻,忽地开口。“他们比不得在军校经过正统训练的你们,突然间被拉到上海,突然间又打仗了。身逢乱世,浮躁是一定的。”他偏过头看了徐均朔一眼,目光周圆柔和,看得徐均朔莫名有些耳根发烫。“如果没猜错的话,徐先生也是军校出身?”

徐均朔喉头一抖,开口险些破音。他勉强笑了笑,“是,我是黄埔六期的学员。”他顿了顿,还是打算先改变郑迪对他的一个称呼,“您叫我均朔就行,不必叫徐先生。有,有点奇怪。”最后一句话倒不像一个军人说出来的了。

郑迪点了点头。他们继续沿着江边走,旷远的潮声起伏回旋,裹挟着轮船鸣笛的声音,武装带与衣料摩擦的细响。偶尔有报童蹬着自行车一闪而过,斜挎包中露出《申报》的一角。拐弯处站着几个戴鸭舌帽的记者,手持一台黑洞洞的照相机,大概在争相为明天“故宫文物昨日抵沪”的头版头条抓取照片。一侧是永恒与无邪,一侧是瞬间与肮脏,如此鲜明。徐均朔用眼角偷偷打量着目视前方的郑迪,惊异于他的洞察力,寥寥几句就把时代人心讲得清清楚楚,从他的气质衣着一眼看到出身。他不禁有些好奇郑迪的经历,可还没来及起头,他们就走到了库房门口。

他们在大门口告别。郑迪转身进门时,徐均朔虚拦了一把。

“可否告诉我您的住处,有机会可以带您在上海逛逛。”他露出一个无人能拒绝的微笑,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支钢笔。附近没有可写的材料,他想了想,从外套袖口中拉出一截雪白的衬衫。

“这……”郑迪拿着钢笔,双手悬在半空犹豫着。

“写吧!回头我再抄上。”徐均朔把手臂稳稳地举在他的面前。

文物井然有序地往仓库中运输,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全部清点完毕。徐均朔在交接收尾工作时,再一次看见了郑迪。他站在一扇虚掩着的门后,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个装书的红木盒,似乎在检查运输过程中的磕碰。时过正午,江边的雾已经完全散去,阳光朗照,穿过窗边的梧桐叶落下星星点点婆娑的影。郑迪的半边侧脸洋溢着一片模糊的光晕,他的眼里是徐均朔未曾见过的虔诚。

 

徐均朔回到驻防地写完报告,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便没什么任务。他事先往家里发了电报,所以当他打开门时,就看到徐俊坐在沙发上看一张巨大的报纸,桌上已经摆开了中午的饭菜。

“回来了?”徐俊从报纸后探出头,“你先吃饭吧,我看完这篇就来。”

他们其实并不是血缘意义上的父子,当年徐均朔以优异的成绩从军校毕业,被分配到上海,家人因此与有荣焉,庆贺不已。然而徐均朔自己心里却并非如此,在他成长的年代,五四的新思想、新道德已经十分流行,但他的家庭却还奉行着闽地破落士族根深蒂固的陈腐规训,以忠孝的名义强逼他从政从商。十五岁那年,他不顾家人反对,心一横考上了本地的陆军士官学校,作为第一次叛逆的宣言。后来,他趁着黄埔六期南京地区招生的机会离开福州,与国立中央大学的同龄学生交游,参加诗社,去附近的城市看文明戏,因此结识了当时沪上的文化名人徐俊。这是个在传统沪剧和新式话剧方面都卓有成就的通才,徐均朔与他通信了几回,凭着自己得天独厚的敏感与聪颖在名人心里留下不浅的印象。

日子在歌声与文学中如舟船行江一般滑过,少年尚未塑形的心逐渐向戏剧艺术的殿堂倾倒。可恰恰在这时候,战争的炮火仿佛雷霆惊醒枯木,轰地一声把一切貌似亘古不变的东西都炸得烟消云散。沉睡在前现代士大夫幻梦中的徐家突然意识到军人是个多么光耀门楣的职业,他们以生活费为要挟,不许徐均朔踏入文艺界一步。走投无路之际,他想到了与他同一本家的徐俊。

“我可以帮你写剧本,翻译外国戏。”当时徐均朔红着一双眼睛,双手颤抖却并非因为怯懦,递给徐俊自己的第一部诗稿。“我想跟着你学话剧。你收我为徒也行,让我拜你为义父也行,总之能让我继续写作、发表就好。”

于是最后,徐均朔虽然一直待在军队,不到二十岁就当上了营长,他的一双手和大半的头脑却留在了稿纸和舞台上。他的家人们勉强默许了这个局面,毕竟徐均朔已经给他们赚足了面子,而且天高皇帝远,家里也着实无法时时刻刻监控徐均朔的动向。淞沪战争中,徐均朔的后腰被一块弹片击中,所幸没有伤及脊椎,但也落下了需要长时间休养的老毛病。没过多久,十九路军主力被调到福建打内战,而徐均朔则因为留在上海养伤,被编入本地驻军。此后他就一直在上海待到现在,当一个清闲的营长。

徐均朔偶尔会到徐俊在上海的住处陪他吃饭,再聊一聊这段时间上海文艺界的动向。相比福州的那所徐公馆,他更愿意承认这儿才是自己的家。

“今天你去监运文物了?”徐均朔正吃着,徐俊突然在报纸后面问他。

“拍到我了?”他心里一紧。在经过有记者蹲守的街角时,他特意把帽檐拉得很低。作为军人被拍到正脸,总是不妥。

“只有一个背影,应该是你吧?”

徐均朔走过去拿起报纸,郑迪瘦削清俊的面庞先一步跳进他的眼里。徐俊指了指郑迪身后一个鹌鹑模样把脸躲在阴影里的人,徐均朔只得点了点头。什么记者,镜头也玩儿区别对待那一套。

他顺口一提,“我是跟这位郑迪郑先生一起走的,他是故宫那边来监督运输的。”

“谁?”徐俊“刷”地一声把报纸拉了下来,在徐均朔愕然的目光里仔细地读起了报道。“居然真的是郑先生,真有你小子的。”他用手指逐行点过白纸黑字,最终在郑迪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你之前认识他?”徐均朔问。

“等着。”徐俊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进书房。一阵翻找的声音过后,他拿着一本杂志走了出来。

“北大的《琢故》月刊,是学生自己办的,有时也会登一些先生们的讲稿或文章。可惜,不到一年就停刊了。”他翻开扉页,杂志的印刷十分劣质,看得出是学生自发为之的结果。醒目的是,每一期杂志都设有“考镜”板块,风雨无阻地刊登考据文章,哪怕有时只有孤零零的一篇。

“看到了吗?这些文章都是郑先生做的,文献功底非同一般,得出的结论也颇有见地,我每一篇都读了。”

“您还有这业务?”徐均朔震惊了。他向来不知道徐俊除了现代文艺以外还涉猎传统学术。他扫了一眼目录,却在题下看到一个陌生的名字。

“‘棋元’?郑先生为什么用这个做笔名?”

“我猜,棋之道在于势均,元为万物之始。大概寓意着为学要均衡持中,又要有所新变吧。”

徐均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乾嘉派的考据文章光是看个标题就让他头大,不知道郑迪要扎扎实实地翻过多少书,一人在书桌前独坐多少时间,才能抽丝剥茧地拆解开那段历史,从字里行间的罅隙中窥见裂痕,再聚沙成塔地搭建起整座大厦。他想到白日里江风拂过他洒满晴光的额头,看向手中的古籍时虔诚得快要溢出的眼神,仿佛来自两个世界,又奇异而和谐地统一在郑迪的身上。

而他在不期然间,又仿佛抓住了一条线索,通向他不为人知的来路。

“《琢故》停刊后,就不见他继续发表文章了。这个杂志本身关注的人也不多,我最多只能打听到作者是郑迪先生。没想到,故宫竟然让他来监运文物。”

徐均朔也来了兴趣,打算下次去找郑迪时就问问他这个笔名的故事。他正欲开口提醒饭菜正在转凉,却看见徐俊的脸上浮现出变幻莫测的神情。他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得想办法说服他留在上海。”徐俊沉吟片刻,慢慢地抬起目光,落在徐均朔身上。

 

郑迪站在窗边伸了个懒腰。文物抵达后,他花了两天一夜分类、标记,后半夜在办公室的旧沙发上蜷了一会儿,晨光初现时就揉着眼睛准备发往北京的电报。

舟车劳顿加上休息不足,他本就瘦削的脸颊更显萧条锋利,额角凸出的青筋昭告着神经紧张的征兆。郑迪站在镜子前洗了把脸,带着铁腥气的自来水刺激双眼,冰凉酸涩。他清醒了许多,在逐渐爬满阳光的走廊里打着哈欠向办公室走去。等电报发完,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阵了。

甫一进门,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从沙发上蹿了起来。郑迪吓了一跳,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徐均朔。昨夜盖过的绒毯已经被叠好放在沙发一角,徐均朔扬了扬手中的一本旧杂志,饱满面庞上的绒毛被阳光染得金灿灿的。

“棋元先生!”他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郑迪缓过来后,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坐到办公桌后抽出一张稿纸。“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看到你发在《琢故》上的文章了。”徐均朔坐在沙发上,“没什么事,我昨晚去你写的地址找你了,灯黑着,门也锁了,你在这儿待了一夜?”

“实际上,是两夜。”郑迪写了个标题,一个哈欠又冒出来,眼角湿漉漉的。“没什么要紧事的话,等我写完报告的。你自个儿玩会儿吧。”

“什么玩会儿,我又不是小孩。”徐均朔在办公室转了一圈,从一个箱子里翻出一本绣面线装书来。

“别乱动,那是文物。”郑迪说着警告的话,眼睛却不离纸面,一副信任的姿态。

“你们那些瓶瓶罐罐我还搬过呢。”徐均朔叫屈,“你让我自己玩会儿,难道书都不让我看吗?”

“知道了知道了,你小心点就是。”郑迪被他闹得头疼,本来就疲倦,索性放软酸胀的脊骨趴在桌上写,脸颊和下巴都埋在臂弯。“要是弄坏了一根纤维,你就以死谢罪吧。”他的声音闷闷的。

徐均朔膝上摊着书,眼睛却落在办公桌后的那人身上许久。蓝棉布的衣袖把他衬得面庞如玉,在树影摇晃间如波光般抖动的阳光下莹润闪烁。仿佛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坚韧朴拙的内核,包裹着一层柔和辉光。郑迪就在离他不到五米远的地方,他却恍惚间看见另一个世界的出现,安静、忧伤而深邃,伫立在炮火中勉强而坚毅地维持着自己,从内里闪耀的光芒充实明亮。

“看什么呢?”

郑迪走过来捞起他膝上的书,一手托着书脊,一手压着书面。宋本花间集。他略带讶异地看了徐均朔一眼,这金戈铁马的年轻武人竟也有心思看这等精致细腻的文字。

“你也知道《琢故》?”见徐均朔不答,郑迪又拿起放在一边的旧杂志翻了翻,这本是民国十四年出的,当时徐均朔还不及束发之年。纸页已经泛黄发脆,黑乎乎一团的油墨,翘起的边角,青涩的言语,裹挟着呼啸而来的旧时光将郑迪包裹其中。他抚摸着封面上白底红体的小篆“琢故”二字,从里面站起来湖畔的红楼雁塔,同学们奔走在北平炽热的骄阳下,拳头和红旗曾一起指向天空。

那是民国四年,郑迪孤身离开家乡沈阳,来到古老的京都,入读北大的预科班。他虽跟着先生们治宋史,在图书馆里一钻就是一整天,却也时刻谛听着墙外的动静,将国事动荡、神州陆沉的场景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他瞧不起那些钟爱故纸堆象牙塔,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绅士,总是冒着被开除的风险与学校里那一批被视作混混的家伙们一起冲上十字街头。先是举起横幅,呐喊“公理战胜强权”,后又高擎红旗,在一盏孤灯下凝神注视英特纳雄耐尔的字行。

他也见过来自山东的学生在早夏的噩耗中一夜白了少年头,见过刺刀和棍棒如恶虎扑来,毫不留情地在年轻无畏的身躯上砸开一朵朵血花。枪炮吐露火舌,学生的队伍如潮水般拥向军警,创造风暴也被裹挟其中,在遮天蔽日的黄云下将嗓子喊哑。

 

“后来,您就一直在故宫博物院的文献馆整理、点校古籍吗?”

他们缓步走在黄浦江边,回暖的春风拂过街道,一切都好似浸泡在流金的阳光里。徐均朔换了一身西装,他们并肩散步漫谈,就像一对再常见不过的友人。

“是啊,大革命的时代过去了,从前一起为理想奔走的朋友们大都心灰意冷,渐渐走散了。《琢故》也办不下去,毕竟它创立的宗旨是通过考铨国故、重释历史,探索国家发展的新方向。如果没有一群心怀抱负的人,它也不会有什么生命力。”

“我当然也没有理由再待在北大。去留之际,还是刘先生,我当年的导师,介绍我去故宫博物院。”

郑迪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低头轻笑了起来。他陷在回忆里时的神色脱去了此刻的忧伤与憔悴,眉头舒展,眼周柔和下来,有自然的细纹浮现。徐均朔望着他,好奇地等待他下一步的自述。

“这样看来,我是不是也和自己当初看不起的那种绅士没有什么区别?”他转过头问道。

徐均朔摇摇头。“至少你已经站在了这里,和文物一起,你就没有和时代绝缘。我觉得,你们的工作很有意义,有些东西是行军打仗替代不了的。”

他隐约觉得,郑迪是为数不多可以对自己的文艺兴趣报以同情之理解的人。徐均朔此前从无兴趣和军队里的同事透露文艺相关的想法,因为他们大多会露出嘲弄的神情——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不管他站在台上表演还是躲在台下写本子,不管他的理念是回应时代还是钻研心灵,都是下九流的行当。在救亡压倒启蒙的三十年代,却是郑迪这个来自上一个十年的长者才是他的知音。在对国民灵魂的探问中,来自文武两道的人巧合般地采取了相反的实践。郑迪被时代震荡碾碎的最初理念,徐均朔想用另一条路替他延续。

“我这一路上也见过不少官兵,对于他们来说,这些文物还不如卖给外国人换武器。”郑迪的声音轻而实,江风吹不散,在混杂的语言所形成的底噪中显得格外清晰。“你倒也是与众不同。”

他们走到租界尽头,汽车远去,潮声消退,一种新的声音的混杂体开始占据他们的听觉。灰蒙蒙的石库门在眼前铺展开,弄堂口的地砖上爬着青苔,从此处开始,一条条毛细血管在阴影里延伸开去。

“郑先生,您看过文明戏没有?”徐均朔踌躇许久,话一出口却还是自觉失言。郑迪长他十六岁,也是五四以来的新人,怎么可能没有看过文明戏。“我是说,您从北平来,或许有兴趣了解一下上海的话剧界?每个月都有新剧上台,其他地方可没有这么好的条件。”

“哗”的一声脆响在不远处落下。他们齐齐循声望去,有人坐在门前洗菜淘米,浑浊的水泼在地上,顺着凹凸不平的石砖流进沟渠。举目观天,苍白的阴霾里伸出两根细竹竿,鲜艳的床单衣物如旗帜高悬,猎猎作响。

“那我倒要去听听。”郑迪报以一笑。

 

说是一起去看剧,待到真正坐在剧院里,却已经是1935年的夏天了。郑迪在上海没能待上几天,就因为南京的同事回乡吊丧,被临时派去顶替朝天宫库房修建的工作。次年春天,又有一批文物需要被遴选出来赴伦敦参加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回上海的打算就一日日耽搁下来。徐均朔每周稳定地给他来一封信,从谁谁的新戏在哪里开演到最近的菜价涨了几分钱,都要天南海北地跟他拉扯。郑迪白天为策展的事忙得天昏地暗,晚上回到住处后一个人慢悠悠地读徐均朔的一周汇报,绷紧的心弦似乎也被那些洋洋洒洒而细腻熨帖的文字捂暖了,揉化了。徐均朔写信像散文,还有点地方风物闲适小品的意思,有时暗戳戳地夹杂几句谑而不虐的讽刺,也能看得郑迪会心一笑。

徐均朔写得最多的还是催他回来看戏。

“下周复旦剧社要在卡尔登大剧院演《委曲求全》,朋友送了我两张周六的票。”徐均朔写道,“编导阵容有应云卫导演,欧阳予倩、顾仲彝指导,堪称一绝,沪上观众都十分关注。如若近来工作尚闲,想邀请你同去。”落款是民国二十四年六月一日。

郑迪折起信纸放在胸口,望着台灯光晕之外的黑暗所在。赴英展品过几天就要启程,一算日子刚好在开演前一天。从南京到上海的车程并不长,结束了最后的装箱、送行再出发,赶上第二天晚的演出绰绰有余。充其量就是损失一顿与同事们的庆功宴。郑迪耸了耸肩,他从来就不十分热心于在人为的仪式上镌刻自己的姓名。对他来说,把工作做好就是一切,剩下的时间,就该留给他弥补此前屡屡推脱徐均朔邀请的缺憾了。

 

这是复旦剧社第一次在市中心的大舞台上演出,然而学生们毫不露怯,最终效果也颇令人满意,赢得全场喝彩。郑迪也被深深触动,在谢幕时一双手掌拍得通红。他沉浸在当下的激动氛围中,没有注意到徐均朔坐在他身边的黑暗中,沉默异常。

他们走出来时,徐均朔虚虚地拉着郑迪的衣摆,垂着头一言不发。郑迪只当人群密集不便交谈,拉着衣摆也好防止被冲散,两人便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走出卡尔登剧院的大门,在扑面而来夏日湿热的空气中,被朦胧月光笼罩。

郑迪这才发现,徐均朔的眼里闪烁着幽微的泪光。年轻人的下眼睑很薄,是挂不住泪的浅眼窝。他一眨眼,黑而亮的泉眼便滚下水珠来。

“郑迪,我刚才突然明白了。”他抬起头,试图把止不住往外冒的泪水盛在眼里,“之前我喜爱文艺,只是喜爱它精致完美,远超这混乱肮脏的现实之上。但现在我明白了,我们需要文艺,永远需要,是因为它能引我们向自由。就算在最平庸、最绝望的时候,它也告诉我们,理当拥有自由。”

“我不知道,如果一个国家丧失了这种文艺,那么国民的尊严还从何谈起?”

他显然激动得过了头,自顾自地说出这一长串话。郑迪看着徐均朔在昏暗天色里闪着泪光的眼睛,心里有些触动。他想告诉徐均朔,文史研究切忌泛滥的情感,但又心软下来,小心呵护着年轻人晶莹剔透的感触。毕竟,谁的谨严冷静下没有好奇或虔诚的同理心作支撑呢?

“哦对了,送我们票的朋友今天也在,我们去谢谢他吧!”徐均朔吸了吸鼻子,如梦方醒般指着不远处的一盏路灯对郑迪说。郑迪不知道他的情绪怎么转变得如此之快,但毕竟刚从剧院里出来,比平常亢奋些也是难免的。他说了声好,徐均朔便拉着他往路灯走去。

一个背对着他们的男人站在路灯下,穿着服帖的西装戴着礼帽,手上还提什么东西。郑迪走过去,那人仿佛后脑勺生了眼睛似的一秒不差地转过身来,笑着向他伸出手。

“郑迪先生,久仰大名,今天终于有幸得见。”他从上衣内袋抽出一张名片,和手上的礼盒一起递过来。郑迪道着谢接过礼物往内扫了一眼,竟是一瓶红酒。

“……您好,徐先生。”他大受震撼地抬起头,与对方握手。

“不瞒您说,我拜读了您之前发在《琢故》上的全部文章,真是大才。后来时事动荡,杂志停办,您就消失了。我为此嗟叹了好一阵。还是均朔告诉我,您是故宫文物南迁上海的监运之一,现在在朝天宫办展。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郑先生,你想留在大学教书吗?”

郑迪一脸懵地扭头。徐均朔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眼睛朝着地面,嘴角绷得一丝不苟,仿佛他只是两位官长会面时的传令兵,非礼勿动。

“我有一位师弟是复旦大学史学系的教授,如果你愿意,我立刻让他给校领导写一封推荐信。虽然现在的环境还是容不下一张安稳的书桌,但在学术机构里,总比一个人好一点。”

“这……我已经很久没有教过书了,恐怕绠短汲深。”

“那您再考虑考虑,有什么想法直接跟均朔说就是。”徐俊也不催促他尽快决定,与他礼节性地闲聊了几句便告辞了。徐均朔站在郑迪身边,乖乖地和他一起道别,表情天衣无缝,俨然一副正直的小弟模样。

“难怪你的‘朋友’能送你两张票啊。”郑迪低下头,在徐均朔额头上敲了个栗子,轻得像羽毛。

“所以你答应了嘛。”徐均朔的心情很好,句末都冒出黏糊糊拉长的乡音来。

“等我把南京的事办完的吧。”他伸了个懒腰。

 

郑迪在上海待了几天后回到南京。剧场中情绪波澜翻涌的几个片段吉光片羽般留在他的记忆里,日常的时间便相形见绌,如流水般匆匆驶过,平和而普通。

1936年6月22日,赴英艺展的文物在南京展览的最后一天。至此,郑迪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他坐在明志楼的办公室里整理材料,忽然听见笃笃的敲门声。

“请进。”他当是同事来送本次展览的相关文件,头也没抬地说。

旧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硬质军靴底踩在实木地板上发出利落的响声。郑迪猛地抬起头,一双无比熟悉的鱼尾般弯翘的眼睛正对着他微笑。徐均朔一身灰绿色军装挺拔,相较上次见面,眉眼中成熟的英气更盛。他举起手中的《申报》,稳稳地递到郑迪面前。

“看看。”年轻人咧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

郑迪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过来了,先接过报纸,好奇地浏览起来。“什么呀?我这几天太忙,没来得及好好看报。”

民国十五年六月二十日,报纸在递过来时就已经翻到国货专刊的版面。蝇头小字填满了一个个分割成小块的栏目,弯弯绕绕地散落在一张占据了半个版面的广告图下。在挨挨挤挤的文字里,郑迪一眼就看到了徐均朔的名字。

“国货剧本,《小重山》——徐均朔?”他惊喜地抬起头,对上年轻人强装淡定的面孔。

徐均朔把眼珠子转向一旁,优哉游哉地打量起办公室的陈设,却在郑迪继续读下去时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哼,就知道你没看,所以我才要专门过来告诉你啊。”

“昨夜寒蛩不住鸣……”郑迪轻声念着第一幕的旁白,“所以,这是一个抗金背景的故事?”他抬起头问。

“是的,从靖康南渡开始,到岳飞下狱结束。”徐均朔看着他,眼神中的得意敛去,代之以平静严肃的神情。“除了抗敌救国的宣传,我实际上还想探讨更细腻的东西。在相似的残酷动荡的乱世里,人们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是会像你说的,难免浮躁,还是有可能在种种偶然与机缘中,生发出更深的联系?”

徐均朔的声音干净利落,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掷地有声。他的话语抽出利刃划开陈腐血肉,析离筋骨发出摧枯拉朽的闷响,鲜活滚烫的情感泼出,融化麻木冰川时产生动地而来的震颤。 郑迪看着他,点了点头,按捺住双手隐秘的颤抖继续读下去。三幕的话剧,虽然每一幕只选取开头部分登载,但人物和大致的剧情轮廓已然清晰可见。徐均朔没有将这段历史的主角当做他剧本的主角,而是让故事在一个人微言轻的文官与一个与时浮沉的将军之间展开。他们无力抗衡既定的权力与时势,在并不稳定的大地上匆匆一面,相识相知,然后失之交臂。

金色的阳光温暖,将悬浮在空气里的微小尘埃都照得晶莹闪烁。朝天宫内朱瓦碧树,影影绰绰地映在窗外,摇曳娉婷,让人恍惚间生出千年前建康城的幻觉。

在凛冽闪烁的天宇下,一场徘徊千年的大雪终于降落。旋转升腾,灿然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遍罩孤独的心事在旷野上颤栗、舞蹈。*

 

“学校要内迁了,大部分书没法都带走,只能尽量装一些重要的。”

1937年7月,复旦大学史学系的办公楼里,郑迪与其他先生们一起挑选出图书馆中最珍贵的古籍,装箱运往十六铺码头。

他的双手搬运得麻木,窒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将他吞没。衣冠南渡,仓促而被动,太过熟悉的逃亡。他靠在门边,看着学生们在走廊里一闪而过,衣角掀起脆弱的风,年轻的脸上个个凝结着茫然的忧虑。徐均朔也不过是和这些学生一般大的年纪,郑迪疲惫地想着。他们在这个国家的不同轨道上,卷入同一场风暴。像一群无处歇脚的雏雁,唯一能做的仅仅是抱紧身边的宝藏,才能略微获得存在的实感。

郑迪跟随史学系师生迁往江西的当天,徐均朔在十六铺码头上送他。

年轻的军官已经随军严阵以待,训练场的广播里播放着长官动员抗战的演讲,列队的士兵背着步枪跑过,热风肃杀,黄尘飞扬。在骤然严峻的形势面前,一切柔情与细腻的表述都失去了生存的缝隙。徐均朔也一样被铁甲层层武装到心脏,此刻,在他与郑迪相识又告别的十六铺码头,送别他最后的软肋。

“保持通信。”他近乎哀求地祈祷一个不可能的愿望。

郑迪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记得也多往家里写信。”他说。

徐均朔突然看到郑迪的眼中闪过一线忧伤,乍然寂灭,与当年在此地面对士兵们的眼神如此相像,却又更加深重。他忽然难过地意识到,郑迪已经回不去家乡了。早在他们认识之前,一段望不断的旌旗烽火、看不尽的重重万山就隔在他们之间。郑迪被困在京城北面而立,白山黑水,音讯无凭,梦魂难渡。

“你的路费够吗?”船员开始催促,徐均朔上前一步,对着正被簇拥在人流中往甲板上挪动的郑迪喊道。

不等人回答,徐均朔摘下贴身佩戴的玉坠,越过挤挤挨挨的肩背抓住郑迪的衣袖,硬塞进他的手里。这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几年前戴着它离开福州,是家里人从妈祖庙里请来的。当时他并不珍视这上面凝结着的,被他鄙弃为迷信之流的所谓平安祈愿,此刻却从未如此希望这祝福能如影随形,即便被送进当铺,也始终如一地践行它平安的承诺。

金光铺在他深邃的眼底,与四年前的当时,并无二致。

上海的驻军开始动员,来自内地的士兵们也源源不断地向东调集到前线。起初直接的战火尚未爆发,上层在充满火星味的空气里紧张拉扯,徐均朔尚能在沉闷的战争阴云下抽出时间给郑迪写信。

 

虹桥机场一事已经派出代表调查,但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可能就快要戒严了,郑迪,万万保重。

 

笔尖停顿在句号上,薄薄的信纸上晕开泪水一般的墨痕。

徐均朔的最后一封回信止于1937年8月12日。这封信在两天后运抵郑迪的手中,他攥着信钻进一间煤栈中的临时教室,几个学生围坐在一台无线电广播边,里面正报送着今日政府发布的自卫抗战声明书。

 

……追至昨日以来,日军竟向我上海市中心区猛烈进攻,此等行动,与卢沟桥事件发生以后向河北运输大批军队,均为日本实施其传统的侵略政策整个之计划……

……要之,吾人此次非仅为中国,实为世界而奋斗;非仅为领土与主权,实为公法与正义而奋斗。吾人深信,凡我友邦既与吾人以同情,又必能在各尽其所负之义务也。

 

嘈嘈切切的交谈声让郑迪头晕目眩,从身体深处泛起反胃的感觉。他靠在桌边撑住自己,对着学生们担忧的目光摆摆手示意无事,颤抖着手拆开已经被他攥出折痕来的信。

 

郑迪,万万保重。

 

他抚过那行简短的字,喉头像是哽住了什么,酸楚与疼痛积压在胸腔中成倍放大,憋得五脏六腑都要挪位。

走出教室,灰白的天空无言凝视着大地。不出时日,那上面或许就会飞过双方的轰炸机。徐均朔现在在哪里?年轻的鸟儿会在何处停泊?又或许像黯淡的流星陨落,在铁翼的轰鸣中消失不见,没有墓碑。

 

1942年,重庆北碚。

郑迪蹲在黑暗中,双脚被大地的余震摇撼得发麻,胳膊下还护着两个吓得发抖的学生。一轮可怖的轰炸刚刚结束,轰炸机的响声逐渐远去,防空洞口尘土飞扬,被炸崩的山石和建筑残骸堆起一座座废墟。

人们心有余悸地从各自的防空洞里钻出来,像前几次轰炸一样,开始收拾街道上的残局。幸运的还倒在血泊里哀嚎,不幸的已经肢体离散,寂灭在尘嚣中。学生捂住嘴呜呜地哭了起来,郑迪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也只能安慰性地在他们的背上拍了拍。

山城江深路远,易守难攻。日军的地面部队始终不能染指于此,便丧心病狂地将一轮轮恐怖的轰炸自天空投到西南群山中。每次大轰炸后,位于北碚的复旦校舍都会收纳一批医院承载不下的伤员。学生们自发当起卫生员,有时在士兵的胸章上看到老乡,便情不自禁地涌下泪来。

郑迪往学校里走去,一路上有抬着担架的人比他更快地往前跑去,伤员全无人色的脸红一块黑一块,一双没有光泽的眼睛呆视着浑浊的天穹,直叫人心碎。他跟着一个担架走进学校里最大的教室,里面已经躺了一大半的伤员。血腥扑鼻,哀嚎遍地,郑迪靠在门内侧,一颗心沉重地往无底深渊坠去。每次看到这种场景,他都不可抑制地想到那个在上海的孩子,已经六年音讯全无。

“帮我去拿点干净的绷带来,布也行,快!”一个卫生员双手按着一个重伤员的创口,那用以堵住血管的破布早已被浸透。四周乱糟糟的,她便就近对着站在门边的郑迪喊道。

他条件反射地窜起来,奔出教室时血的残影还留在视网膜上。双眼混沌的一瞬,他便和一个正要进门的人当面撞上。那人比郑迪略矮几寸,身上的军装快破成布条,只有肩上的少校军衔还灿然日章。他低着头,一条胳膊挂在绷带里,被撞了个趔趄。郑迪快速地道了声抱歉,一转身胳膊却被人扯住。他站住脚,回头撞上一双过长的刘海下熟悉的双眼。

“郑迪!”

“均朔?”

他瞪圆了眼睛。眼前的青年被战争与奔徙折磨得瘦硬了一圈,胡子拉碴,眼下的青黑愈发深重,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还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神采,尽管它们已经隐入了满脸灰扑扑的硝烟。

他们面对面怔住。郑迪先反应过来,“我还得去拿绷带!”他挣开徐均朔的手,朝医务室奔去。一路上有人喊他也毫无觉察,心脏抖落了蛛网和埃尘,在胸腔中缓慢又尖锐地跳动起来。他想哭,又忍不住激动地发笑,双手捧着绷带往回赶时差点把珍贵的医疗物资撒了满地。

徐均朔站在门边目送他走远,又在他回来时打了个照面。“郑迪,你还在,真好。”青年咧开嘴笑了,牙齿森白,黑乎乎的脸上划开一道鲜艳的血口子。

 

他们默契地敲门,开门,仿佛一切都注定发生,浑然天成。徐均朔无言地走到洗脸盆边给自己打了水,郑迪走过去把一块干净毛巾搁在盆沿。

“你的手。”他阻止了徐均朔去拿毛巾的动作,挽起袖子帮他打湿毛巾擦脸。圆润的轮廓还是熟悉的,只是瘦了太多,两颊凹陷出阴影,下巴也尖得脱了相。郑迪湿漉漉的指尖擦过徐均朔的右眼下方——那里有一条新添的疤痕,浅淡得几乎看不出,却距离他薄薄的下眼睑只有危险的一指宽。

“世事无常啊。我已经六年没有收到你的信件了,一路辗转从滨海到内地,居然今生还能和你再见。”郑迪叹了口气,将毛巾放回脸盆里。“我一度以为你已经牺牲了。”

徐均朔抖了一下,睁开眼帘。

他们面对面站着,郑迪晚上在宿舍时长衫解开了两粒扣子,领口敞开,内侧露出一截红绳。徐均朔沉默地注视了片刻,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将垂着玉坠的绳勾了出来。

油灯昏黄,郑迪眼中的惶然一闪而过。淡绿色的玉坠沉甸甸地压在他胸口的布料上,倒映出徐均朔模糊的面庞。

那玉原本是温润剔透的,六年来几乎长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郑迪却感到一瞬间野火烧遍全身。“你还戴着它?”徐均朔按着郑迪的肩膀,低声问。俊秀的面庞已经完全剥落了脏兮兮的黑灰,于是剩下的锋利一览无余。

“你刚刚说以为我牺牲了,为什么还把我送你的玉戴在身上?”

“我……”郑迪明明比徐均朔还高上几公分,却硬生生被眼前人攻击性十足的姿势逼退了一步。他不明白,如果只是珍藏故友的旧物,为什么能让徐均朔产生如此激烈的反应。他闭了闭眼,心中出现一架倾斜的天平。

徐均朔重新捏起玉坠,连着郑迪脖子上的挂绳,将坠子若即若离地贴在他下巴边。他的手攥得很紧,仿佛下一秒就会逐渐收紧挂绳,让郑迪在缓慢的窒息中吐出答案。

“你的东西我不可能扔。因为,因为……”话到此处又打住。他们离得极近,徐均朔能看见郑迪下垂的睫毛落下纤长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纤细又脆弱。

但徐均朔就像是铁了心要他撕破自己内心最后一道防线。他的上半身极具威胁性地压下去,逼得郑迪上半身直往后仰,又被他掰着固定在原位。“因为什么?说啊!”

“均朔……”郑迪摇头,侧过脸避开他的直视。徐均朔的眼神在六年间经历了太大的变化,一瞬间黑亮的眼底刺出剑戟寒光,是战壕里爬出来的死神,浸透了硝烟与鲜血的暴戾。徐均朔愣了一下,顺着郑迪推拒的动作,向后退了一小个角度。“对不起。”他低声说,让出一个容得下郑迪离开的空间。

郑迪没有逃,他也直起身,离徐均朔的身体更近。空气重新被拉成一条紧绷的细线,“我想念你。”他垂下头,面对着徐均朔的心脏所在的位置,声音低低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相见,也不知道你是生是死,但我想念你,因为你是我的战友。”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你是我的军旗。*

 

天光熹微,泛着苍冷的青白色。一只乌鸦从窗外的枯树上起飞,扑棱棱振翅的声音在尚未苏醒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瘦长的身影从床上挣扎着翻下来,从床尾捡起一件皱巴巴的里衣。他盯着白色布料上抖不平的褶皱,极轻地叹了口气,将里衣披在身上。

昨晚闹得很激动。郑迪敞着领口站在镜子前审视了一番,脖子上的痕迹可以被衣领盖住,手腕的青紫只要注意不撩起袖子也不会暴露。至于破口的嘴唇,只能解释为冬日天干物燥了。

他说完那句“你是我的战友”之后眼睁睁地看着徐均朔的嘴唇开始发抖,眼里的锋锐仿佛超新星爆炸发出瑰丽光芒,又在极端的瞬间内化为寂历的暗。郑迪被他抱住,后颈的皮肤感受到一滴一滴温热的液体,饱满得似乎能砸出形状各异的水花,顺着他的肩颈线条流下。

在这间寒冷的屋舍里,郑迪感觉自己像一个雪夜里迷失方向的人。手中的火把熄灭了多时,好在眼前还有灯塔,一明一灭,如真似幻,指引他奔向光明与极乐。

徐均朔的口鼻埋在他的肩窝,牙关叼起细绳,轻而细的吻从锁骨移到脸颊,停下,无声征询。他没有拒绝,抬起手抚摸徐均朔后脑勺乌茂的发。

年轻人的嘴唇是柔软的玫瑰色,依稀残留着从前线带来的粗粝。夜风从关不紧的窗缝里吹动灯焰,映在墙面上的人影飞扬起来,落下便交叠在帷幕中。郑迪牵着徐均朔未受伤的手,一点将战后应激创伤从他的躯壳中剥除,再用自己填补空荡荡的残缺。

一个暴戾尖锐的死神寄生在徐均朔青春的身体里,它知道战场上人命如同脆弱的幻影,微贱得和草木牲畜没什么两样。它因此变态地贪恋肌肤相贴的温度,索要全身心的占有。

它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爱人,在心里叫嚣着,用什么东西把他留住,锁起来。

沉沦中,徐均朔全程没让玉坠离开过郑迪的皮肤。淡绿沉穆,温莹润泽,颤颤巍巍地悬在一池热烫的潮水中。他们是暴风雨中的两艘航船,各有方向,一瞬擦肩后就无由再回头。而这玉坠就是命运交织的结点,承载着在乱世中祈祷永世的执拗,牵连出一桩人歌人哭、缠绵悱恻的艳案。

他们临近天明才昏沉地睡去,到清晨时郑迪困得头重脚轻,全凭规律的生物钟和所剩无几的意志力提醒他按时爬起来给学生上课。今日也没什么不同,除了多出来一个栗子头伤兵正埋在他床上呼呼大睡。而那块在昨晚给他留下尤其深刻印象的玉坠,估计埋在被褥的哪个犄角旮旯里,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来。

郑迪扣好衣领,拿起桌上的围巾套在脖子上,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徐均就在这时分毫不差地醒来,仿佛装了什么卫星定位系统,第一件事是拉长嗓音黏糊糊地喊一声:

“郑迪——”

他睡得迷迷瞪瞪,揽着已经穿戴整齐,特意走回床边坐下的人,在他脸上不由分说地叭了一口。手指顺着围巾往后衣领里摸,光秃秃的一节后脊骨,什么也没戴。

“你忘了这个。”徐均朔睁开眼,一只手在被窝里一阵扒拉,竟也让它找出了那个小东西。郑迪手上拿着书,弯下背让徐均朔帮他戴上。

“你是不是要迟到了。”也难为他,胡闹了大半夜还记得郑迪上课的时间。在确保红绳挂在脖子上之后,徐均朔把玉坠胡乱往围巾里一塞,就催促他出发。郑迪站在床边,望着年轻人犹在梦中的双眼如秋雁垂覆双翼,心中溢满了未曾体会过的柔情。

郑迪按时赶到教室时学生已经到齐,他摘下围巾放在讲台上,准备把本讲的标题写在黑板上时,一抬头忽觉得前排学生的眼睛正齐刷刷盯着自己。

或者说,盯着自己胸口的玉坠。

出门太急,玉坠落入了围巾和长衫的缝隙,一卸下围巾就露在了外面。此前他都是贴肉佩戴,学生们还不曾见过,才招致了集中的目光。虽然也不是什么不方便的事物,但毕竟时机特殊,昨夜的混沌痴缠一下子袭上心头。郑迪感觉耳根烫了起来,在转身写板书的第一时间,将玉坠迅速塞进了衣领。

没有课的时候,他待在宿舍里看书或写文章,徐均朔就跑过来待在他身边,毛茸茸的脑袋像一只小犬,搁在书桌上时被阳光染上金棕色。教师宿舍里的其他人皆知郑迪有一个经常来找他叙旧的故友,感情极深,一待就是一下午,便也不在徐均朔来时打扰他们。

“红绳还是戴在手上好看。”徐均朔从郑迪的脖子上解下玉坠,缠缠绕绕地挂在他手腕上。“你好瘦啊,我只能缠四圈,你能缠五圈还多。”他握着那截瘦骨支离的手腕,细细的红绳分布其上,像一段永恒的咒语。郑迪伸着左手给他玩,右手翻着书,不理他。徐均朔将之翻来覆去,自得其乐,又把他们的手腕并排放在一起,用红绳双双缠住。玉坠被夹在两人的手腕中间,温润地贴着彼此的皮肤。

徐均朔趴在桌边睡着了,两幅手腕还牢牢地绑在一起。郑迪用指尖抚平书页,和窗外的夕照一起注视他良久。生命缓慢流淌,徐均朔的脉搏健康地跳动着,顺着相贴的皮肤传过来。他恍惚地看着远方,金光染尽眼底,不知那血红的落日映在嘉陵江或是黄浦江上。

 

他站在江边,晚风撩动衣襟,红绳挂着玉坠稳稳地垂在胸前,被长衫紧紧包裹住。一个小纸包躺在他的手中,一包苍白柔软的骨殖。

夕阳红得淋漓,连水中瑟瑟的一道影子都像从江底浮上来的血。他的全身都被染红,宫墙的朱红,灯火的橙红,血肉模糊的胭脂红——郑迪轻轻用衣袖拂拭下巴,一抹血渍混入浑天的红光里,无影无踪。

他跌跌撞撞地捧着绷带回到躺满伤员的教室,视网膜上血光闪烁,门口干干净净,全无人影。方才出来时,他认出了那个被按住伤口的重伤员。一条胳膊已经成为空无,鲜血淌了一地。飞扬的双眼半阖着,眼底青黑可怖,一道皮肉外翻的伤口横在右眼睑下,足以让那黑亮的眸子永远失去光芒。他还呼吸着,却已经被尘沙和血污包裹了全身。据说,他在轰炸期间站在防空洞口指挥百姓避难,一颗炮弹落在脚边。残破的身躯被阳光透过,他像一只折了翼的灰鸟,坠落在满山的红花中。

微凉的手指落在额头上,湿润的薄布一点点拭去血与灰。年轻人已经喊不出痛,炎症带给他灭顶的高烧,只能颤抖着开裂的嘴唇,发出细若蚊蚋的呻吟。他失血太多,不要说此地医疗条件恶劣,就算运到外面的大医院,恐怕也已经无力回天。四周亟待照料的伤员还很多,卫生员最后的人道主义救治只能草草结束。郑迪跪在渗入鲜血的黄土边,静静地陪年轻人度过最后的生命时分。

他取来少量的水,抹在伤员干燥的嘴唇上,后者便挣扎着睁开眼,试图向他道谢。

“嘘。”郑迪捂住了他的眼睛。“没事了,安心睡吧。”他的声音又低又哑,抖得不成样子。

他感觉到年轻人拂在他掌心的睫毛一瞬间湿润,混着斑斑点点的血,在皮肤上晕开微凉的痕迹。残碎的身体猛烈地颤抖着,仿佛最后的力量都被透支出来,在胸腔里爆发出绝望而沉闷的嘶吼。郑迪的声音已经变调成这个样子,他还是听出来了。他躺在平板上,血泪斑斑,动弹不得。

不要睁眼,不要看见,不要让他更绝望。郑迪将手死死遮在原地,口腔内侧被自己咬破,铁锈味溢了满嘴。他狠命咽下流泪的欲望,直到手下的身躯不再颤抖,暴露在外的皮肤一点点浮起寂灭的青紫色。他慢慢挪开手,年轻人睁着完好的左眼,澄澈黑亮的一汪湖泊。死亡的白翳慢慢爬上湖面,如同下了一场无声的雪。

郑迪起身,对膝盖久跪的刺痛浑然不觉。他摘下年轻人胸前的姓名牌,向另一个意识清醒,像是他战友的人报告了他的死亡。

“我是他的故友。这姓名牌,能留下吗?”他问。

士兵点了点头。郑迪摊开掌心沾染着血渍的白色布标,指尖划过上面的黑色绣线。

 

少校 徐均朔

 

寒夜降临,江风吹得紧了。郑迪叹了口气,慢慢解开手中的纸包。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他苦笑一声,灰白的飞屑随风飘逝,消散在波光粼粼的黑暗里。

太阳彻底隐没入江对岸。缙云山连绵叠嶂,郑迪站在西南腹地,眺望任何一处故乡的视线都成了徒劳。

山重水复,如梦一场。

 

 

*鲁迅《雪》

*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

 

 

 

【第三世】

记忆就像一个旧风箱,一旦工作起来就发出呕哑嘲哳的声音,刺耳又闹心。可他却偏偏苦于不能忘却,每每午夜梦回,总是幻视有条血线般的红绳横亘在自己手腕上,再用力一看却又消亡。这种幻觉像一把阴魂不散的旧胡琴,缥缈地在他耳边拉响命运的哀歌。

郑棋元在一个黄昏醒来,彼时残阳如血泼洒在一整张空荡干净的办公桌上,他环顾四周,从占据四壁的挤满了近现代历史文献的书架推测,这是一间大学教授的办公室。

他立即在书架中翻找起《申报》的存档来。

白纸黑字的影印文件在他急躁的翻找中散落一地,纷纷扬扬,如一场小型雪崩。郑棋元在这纸搭的废墟中挖掘,那幅在上一世被他反复阅读,早已滚瓜烂熟的版面就像记忆中永远崭新的伤口,一旦触碰就迸发出无法疗愈的疼痛。他颤抖着翻开1936年6月20日的档案,国货剧本栏目第一条登的就应该是徐均朔的名字。

没有。国货剧本里没有,一整部《小重山》选段都消失了。他又去翻1933年3月6日的报纸,“南运文物昨午抵沪”的大标题下是他清晰放大的侧脸,身后那个小尾巴般缩头缩颈的年轻人消失了。郑棋元盯着那一片灰暗直到双眼酸涩,却仿佛扫过一片空无。

手中的文件落地,郑棋元后退几步靠在桌上,浑身脱力。寥廓的历史天地间,那个人就这样被无端地抹除了。只有他一人被困在重重的万山围子里,在轮回中一遍遍尝着至亲至痛的苦味。

后来,他学会了在电脑上检索资料,第一件事就是调出近现代报刊数据库,输入关键词,一页一页仔细翻检过去。《申报》上没有,黄埔军校的历年名单上没有。他抱着一线希望转向古籍库,在浩如烟海的数据中近乎天真地寻找一个绍兴年间的微末史官。为此,郑棋元不惜违背一个史学者的职业素养,在各种未经认证的网站文章中挖掘,企图从讹滥的野史中捕捉到一丝他存在过的蛛丝马迹。最终却只发现白茫茫一片大地,仿佛徐均朔这三个字从未被并置在一起,从未在世界扮演过任何一个有意义的角色。那个人就像被历史一笔勾销,或者说一切都好似郑棋元黄粱一梦,此刻终于梦醒。

一切结束之后,郑棋元终于将目光转向这一世的现实。他做的是现当代文学与文献的工作,每一次进入研究的情境都无异于撕裂伤口,但他是个前现代的人,叠加着分别来自一千年前与一百年前的两世人生,既是记忆也是重负。他缺乏在别的行业里谋生的技能,也疲于在早已斑驳沉重的身躯上再添负累,索性顺着命运的漂流,就这样一日日过下去。

那美好的仗已经打过,当跑的路已经跑尽。他感到灭顶的无聊,干脆就沉湎于他过于熟悉以至于痛心的那时那地,再无野望,束手就擒。

一场学术讲座结束,旁听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散去。郑棋元沉默着低头整理讲稿,幻灯片上的天主堂街二十六号投在他身躯一角,洁白的纸张上,“上海”“文物”的尖锐字样清晰分明地扎向他。郑棋元淡淡一眼瞥过,就将它们埋入文件袋深处。

窗外,车辆川流,绿树成荫,城市浸润在温暖透明的阳光中。这难道不是他所希望看见的吗?郑棋元直起身走到窗边,向下望见一派祥和的校园,没什么来由地想道。

同事送完主讲人,回到会议室见他一个人在发呆,便与他随口聊起:

“这两天古代文学教研室来了个新人,听说是北美做宋文学的博士。”

“是吗,古代文学那边的我不太关注。”郑棋元走到桌边,拿起整理好的文件袋准备离开。

他们前后脚走出会议室大门。郑棋元留在后面关灯时,听见同事站在走廊里语带惊喜地喊了一声:

“哎,说曹操曹操到。均朔!”

郑棋元的手停在了开关上,迟迟没有落下。

 

他听见脚步声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切都安静下来,破碎的大地重归完整,空气中不再充斥血腥硝烟。几宵红纱罗帐转瞬散入黄尘,历史的荒风哗啦啦吹过泛黄的旧账簿,停歇在这一刻时,一轮明净素月从云翻雨覆中皎皎升起。梦魂飞越重山叠嶂,江水两畔的人终于看见彼此。

他转过身,阳光落在青年如鱼尾般弯翘的眼角,有如真实的鳞片在黑亮的眼底闪闪发光。

徐均朔扬起嘴角,笑着伸出手,洁白袖口抵着一截红绳挂在腕骨上,纯净而忠贞——

 

“郑迪。”

 

全文 完

 

*《提摩太后书》4:7: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