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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铺子里来了两个道上的客人,王盟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便把我叫去,中间花了些时间,交易的过程还算顺利。但生意向来是有涨必有落,我让王盟做好三个月守空铺子的准备,然后就开车到了宝石山。
距离上次吸食费洛蒙已过去近一个月的时间,那次的剂量太大,本该分三天读取,而我多少有些急切,险些把鼻子彻底烧坏,只得休养一段日子。这一个月我也没闲着,我去了一趟巴乃,其实还是从胖子嘴里得到的消息,他告诉我在巴乃的雨林里发现一条巨蛇的尸体,其中有些蹊跷,又发生在巴乃这个地方,所以特意打电话告诉我。
等我到巴乃后,蟒蛇的尸体已经被当地林业局收走,胖子把第一个发现蟒蛇尸体的人带到我面前,我谎称自己是新闻记者,给了他一盒烟后他才把事情从头到尾的经过讲了一遍。这人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还有刻意隐瞒的成分,我简单捋了一下就懂了他的意思。
值得注意的是蟒蛇的尸体并不是在雨林中被发现的,而是在这个村民的自家猪圈里,他改口了好几次,被我反复询问后才咬定是蟒蛇吃下一头猪最后在后山的深林里活活被撑死。其中的言语漏洞太过明显,我怀疑是他担心被林业局的人找麻烦所以才编了这么个幌子。
蛇的确是死了,但应该是被人活活打死的,现在正值隆冬,巴乃虽紧靠北回归线,可冬季气温仍然不高,这种气温下的蛇并不会深度冬眠,往往会在午后气温回升的时间段出来活动。正好尸体的发现时间又是傍晚,合理的猜想是这条蛇从深林游走到低山的人类居住区域,傍晚气温骤降,它干脆躲进温度相对较高的猪圈,恰逢村民来喂食,便拎起锄头洋铲一类的器具把蛇打死了,最后搬到山上伪造出现在的假象。
要是放在十年前,这条蛇估计打死就打死了,即便是二级保护动物,林业局也不会说些什么。但胖子说去年林业局才带人来村里宣传,严令禁止村民上山捕蛇,甚至还罚了几个买卖蛇酒蛇皮的贩子,算是杀鸡儆猴。
胖子叫我过来肯定不只是看热闹这么简单,这两年他很少和我联络,我也不去叨扰他的清静,他这么做肯定是有别的原因。
我三言两语打发了目击村民,还恐吓说按他这个情况极有可能要坐牢,就看林业局愿不愿意追究,他被我吓得哆嗦着腿走了。胖子凑过来撞我一下,管我要了一根烟,我却没有打火机给他点上。
“戒了?”
胖子问我。
“抽不了,鼻子坏了。”
胖子晃了晃我的肩膀,然后把香烟卡在耳朵上,他看着渐渐散开的村民,说道:“林业局的人没见过这种蟒蛇,我凑近瞧了几眼,倒像是鸡冠蛇的变种。”
说到这里我才明白胖子为什么会叫我过来,他知道我在研究这个,也知道我一定会对它感兴趣,也许这条蛇见证过发生在巴乃的往事,没准能替我解开部分谜题。只是费洛蒙的提取是个相当复杂的过程,也不是所有蛇都能够被我读取记忆,而且蛇在林业局手上,一般都会做成标本使用,要拿过来还有点难度。
“我试试。”
我说得很委婉,其实根本没抱什么希望,大蛇的寿命最多不过四十年,通常生活在人迹罕至的深林中。听胖子的形容,这条蛇远没有村民说的那么大,寿命就更是短暂,即便真能提取费洛蒙,恐怕能用的信息也少之又少。
这时胖子忽然凑上来,低声对我说:“林业局都是我找人假扮的,那条蛇已经送到山下了,我带你去看看。”
我反应了一秒,差点笑出声,难怪刚才那个人和我说事发后林业局就自动找上门来,我还心想这儿的人思想觉悟已经这么高了,还会自发举报,合着都是胖子一手演的。
“现在?”
“我有车。”
胖子冲我挤了挤眉毛,我跟着他来到阿贵的家中,他推出一辆摩托车,看起来和载我上山那辆车没什么区别,只是更破些。
“你也别嫌弃,这上山下山的还就只有摩托车好使。”
胖子在山里生活的这几年瘦了些,我坐到他后面,不过这摩托车真是够老的,还是脚踩打火的款式。我们一路颠簸着来到山下,又驶向镇里,胖子把蛇尸存到一家批发冰淇淋的店里,老板以为我是收蛇的贩子,又把我带到他的仓库,里面竟然也有十几个蛇笼,看样子都是鸡冠蛇的远亲。
“你是专门卖这玩意儿的?”
我把带过来的几千块钱现金都给了他,又让他留个卡号,让王盟明天给他汇款过去。
“嗐,以前干过,现在只能偷摸干,还是王老板找到我。”
我看了一眼胖子,又用下巴指了指笼子里的蛇,问:“这蛇你见过吗?”
“这都是昨晚上刚抓的,王老板叫我过去的时候这些小蛇都趴在大蛇身上,怪得很,我就全给抓起来了。”
“不认识你还敢抓?这东西有剧毒,咬一口你就没了。”
“我都干几十年了我能不知道吗?管它有毒没毒,剥了皮、泡了酒就有人买,光是卖蛇肉都能赚钱,只是没人见过这种蛇,卖不出价。”
我戴着手套翻动蛇身,又问:“这是母的?”
“是啊,估计是山上的蛇王,现在也不是发情的时候,我估计周围的小蛇都是它的后代。”
蛇母死了,小蛇都不约而同地聚到尸体上,想想那个画面还挺诡异的。
“那些小的我也都带走,你开个价吧。”
最后老板给的卖价比我想的还要低一些,就是从广西运到北京的路费要我自己承担。活蛇还好说,死了的大蛇就要走冷链,老板把冷冻车借给我,又找了个跑长途的司机。我给黑瞎子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两天后有一批蛇运过来,他对“一批”这个数量词有些惊讶,问我是不是捅蛇窝了,我笑笑说差不多。
胖子把我送到旅馆,我本来也打算第二天就走,在胖子离开前他嘱咐我少嗑点,我回他这个东西不会成瘾。
回到杭州的第二周,我收到从北京寄来的快递,和往常一样包裹得很严实,但打开制冷手提箱后,里面提取的费洛蒙竟然比我想得还要多,足足有五管。我刚签收完快递,黑瞎子就发来消息。
【是鸡冠蛇的变种没错,一百多条小蛇里只有两条能提取,大蛇倒是提取了三管,你悠着点吸】
我道了谢,然后就往变电站去了。
这次我预估会在变电站里待一周左右的时间,所以带上一个电暖炉和一些高热量干粮,以防我在里面被冻死。
冬天的杭州六点钟就已经天黑,等我停好车走到山上时一点光亮也没有了,我打开手电筒沿着走出来的那条小道找到变电站。屋子里果然冷得沁人,我把暖炉插上电,喝了一口红牛便躺到椅子上。
我决定先吸那条蛇母的,再来消化那两条小蛇携带的信息。借着暖炉的橘光我打量着试管里的费洛蒙,这三管比我之前吸的还要绿一些,不知是否和种类有关。按理来说如果这条蛇只有十几年的寿命断不会提取出这么多费洛蒙,所以不能用普通的蟒蛇来衡量它,也许我可以见到几十年前的张家是如何运作的,想到这里我有点亢奋,心率也快起来,也可能和刚喝完功能饮料有关。
黑瞎子有意将费洛蒙分成三份让我吸食,一滴就足够我读取一晚上了,而第一管里的分量肯定不止一滴。我仰起头将试管对准鼻孔,费洛蒙流进鼻腔的瞬间很像呛水,辛辣,但能接受。可随着液体的进入,呼吸道逐渐灼烧起来,连同整张脸都刺痛不已。我以为我已经习惯这种感受,但时隔一个月再接触还是感到痛苦。我像彻底溺水一般,一呼一吸都像被火燎,接着我就感觉到整张脸像是被掀起来,连同神智一起昏沉下去。
再次有所知觉时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诡异地移动,不是像人那样步行,而是扭曲着前行。周围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这是蛇眼里的世界,和它们的热感知能力有关,和热成像相似,但实际上并不会呈现那么饱和的颜色,但颜色越接近黑色,说明那块地方温度越高,以此可以判断哪里有活物。
然而这次的幻境有些奇怪,往往我只能从费洛蒙中提取到画面,却无法感知到蛇本身的状态,可这次我随着视角的变化莫名感受到一阵饥饿,我怀疑是不是我自己饿了,我身处环境根本无法知晓外界的时间流逝,可能已经天亮了,所以我才会饿肚子。但很快我就否决了这个猜想,因为我几乎是在依靠本能行动,这么说会有些难以理解,但我换个说法大概会易懂一些。
不是我在以第一视角旁观这条蛇的踪迹,而是我在控制这条蛇的行动,现在“我”感觉到了饥饿,所以我得进食。这么说还是有些不准确,我毕竟是人,肯定不会选择生吃野生动物,但蛇的本能又战胜了身为人的理性,于是我缠着树干爬到树枝上,接着缓缓垂下上半身等待林中的动物从下面经过。
我用仅存的那点人性飞速思考现在的情况,有两种可能,一是过量吸食费洛蒙带来的副作用,太过沉浸,让我误以为我就是这条蛇;二是我魂穿到这条蛇身上,它的兽性和我的人性互相打架,演变成我控制它的身体,而我又被蛇的本能占据理性。
虽然这种情况从来没有过,黑瞎子也没告诉我过量吸食会有这种后果,顶多是鼻子多疼几天,但我还是更倾向于第一种。只不过这个想法在我咬死一只斑林狸后就被瞬间击碎。
蟒蛇致命的地方不仅在于巨大的缠绕力,还有两排锋利的牙齿,我就是靠这两排牙齿把和我胳膊长的斑林狸从地上叼起来,接着在树枝上迅速缠绕挤压,骨骼断裂的咯咯声听得我牙酸,可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越拧越紧。吞食的过程更是清晰,简直就像是我本人在进食一样,蟒蛇的喉咙很粗,和普通家猫一样大小的斑林狸像药丸似的被喉间的肌肉推进食道,我只感觉胃部变得沉甸甸的,因饥饿产生的焦虑也缓解许多。
生理带来的焦虑褪去,新的焦虑又来了。除非有人把我晃醒,不然我只能凭靠饥饿或者尿意醒来,如今我的饥饿和这条蛇融为一体,说不定排泄也是一样。想到这里我忽然放松下来,成人和小孩子不一样,婴儿会在睡梦中尿床,但成人会在尿床后瞬间惊醒,虽然有点难看,但多少是个唤醒的方法。于是我更加轻松地操控蛇身,我吃饱后就滑下树干钻进枯叶堆里,从天空的深浅来看现在还没天亮,这只斑林狸只够我消化一天,这就意味着之后我还需要捕食。
幻境里的时间很漫长,就像做梦一样,很多人以为梦境产生的时间和外界的时间流速一样,其实大多数梦境都产生于清醒前的短短几分钟。人的大脑可以以极快的速度处理这些信息,就好比我能花短短一年的时间了解上千年的历史,其中还多是重复且单一的画面,尤其是在读取黑毛蛇的费洛蒙时,长时间面对狭窄昏暗的矿洞,一待就是十几年,等我醒来时就像坐牢几十年被放出来一样。
这次也不例外,我从饥饿的频率判断大约过了两三年的时间,其间也见过几次人,都是上山砍树的普通村民,从他们的话语中我无法判断具体的时间,但我大概可以推断是两千年前后的事情。这时候国内经济开始飞速上行,各地都开起大大小小的工厂,同时就需要大量木材,广西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森林,所以那些人才会带着电锯上山。不过这些村民都是散户,有组织地大规模伐树已经是零五年后的事情。
我现在的体型不算太大,顶多碗口那么粗,那个蛇贩子说得没错,我是这座山上的蛇母,我出没的地方就是我的地盘,通常不会有其他蛇敢过来。但是人闻不见我留下的气味,所以他们才会肆无忌惮地走进深林,一开始是砍树的村民,之后来了一批带锄头和铁锹的外乡人,他们扛着一个和水缸差不多大的竹篓,我隔得太远,只看得出里面装着活物,也许是献祭用的公羊或者牛犊。他们的口音我一听就很熟悉,是长沙话,这也让我警觉起来,结合这个年代,这伙人多半是土夫子。
事情的走向也符合我的猜想,前有村民挖出上个世纪遗留的盗洞,这件事口口相传,竟然传到外人耳朵里去了。我心中忽然腾起一个预感,说不定我会在这里遇到闷油瓶,如果时间刚好是零五年之前,他应该还在陈皮阿四手里干活,听我三叔说陈皮阿四八十多岁了还在广西的十万大山里盗墓,为的就是这块地方过于凶险,几乎没什么人敢进来,况且此地还和张家古楼有所关联,哪怕他都一只脚踏进棺材了,也要来碰碰运气。
我回想起初次见到闷油瓶的场景,那个时候他的气质已经相当稳定,即便是在陈皮阿四手下当伙计也没个正经伙计的样子,所以我很难想象他是怎么被陈皮阿四这种老人渣收服的。
第一批土夫子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的工具还算齐全,只是领头的人太蠢,像是听到这儿有盗洞的消息就急忙赶过来,竟也没找个有经验的支锅。中午刚沿着盗洞爬进去,不到傍晚就血刺呼啦地从里面钻出来,而且还落下一个人。但斗越凶,恰好说明里面的东西越丰,这几个人既没胆量,也没运气,趁着夜色就灰溜溜收拾东西逃走了。
我碾着他们的足迹蜿蜒进去,一路上除了血腥味就是熟悉的蛇腥味,这时已是春季,万物多发,动物容易发情,粽子也容易起尸。不过墓穴里没有我想象中的血尸,墓门他们也只凿开两个,这是个明代的墓室,左右两边各有东西耳室,中间的主室呈方形,左右两边和后边为圆形侧室。其实值钱的东西都藏在后室,这伙人从耳室爬下来,走到主室就中断了步伐。
这几日巴乃多雨,主室里积水严重,即便放出去一些,这些水还是没过我的身体。我只得从水里钻出来盘旋到石兽身上,这时墓室内激起一阵阵水声,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棺椁里洗澡,还不止一个。蛇的热感颊窝在这时发挥了良好的作用,棺椁内雨水翻滚,里面是无数只小蛇纠缠,显而易见是发情了。
处在发情期的动物暴躁易怒,攻击性强,也难怪那伙人会被这个阵仗吓跑,甚至还有半具尸体在蛇潮中涌动。这幅情形就像把一块肉扔进鱼池,不一会儿就能把这块肉分食干净。蛇的发情期会持续一周左右,这具尸体能供它们享用的时间也只有这么久,之后还会再有人来,而且是更完备的盗墓团伙,到时候是否会像今天这样就未可知了。
我现在看不清石碑上的字迹,所以无法判断墓室的主人是谁,好奇心驱使我游进水里,我想看看后室的墓门是否也被打开,里面应该会有和墓室主人身份有关的物件。
刚靠近棺椁我就闻到刺鼻的气味,这是雌蛇释放的性腺激素,远远盖过了雄蛇分泌的气息。这种蛇的习性和蜜蜂类似,蛇群就是一个母系氏族社会,将由雌蛇挑选雄蛇来交配,而最大的雌蛇就是蛇王,也就是现在的我。听起来有些别扭,一开始我还能把自身和蛇分开来看,但在以蛇的身份度过两三年的时日后,我发现我越来越难以分辨这具身体里人和蛇的成分各自占比多少。
雄蛇纷纷从棺椁里钻出来,它们像鲨鱼身边的䲟鱼一样贴着我,只可惜我没分泌激素,也不想真的和蛇发生关系,它们又像潮水般退去。
我来到后室,入口的门只被打开三分之一,正常人钻进去都很困难,要么用尚在发育的小孩,要么就是会缩骨的。门后面多了几个台阶,里面的地砖也干燥许多,所以血腥味也变得异常刺鼻。我在一片灰蒙蒙的画面里捕捉到躺在角落的深色色块。说是深色,也只比周围的环境温度要高一些,我估摸着墓穴里顶多只有十度,而这个生物已经趋近失温状态,这股浓烈的血腥味就是从它身上传出来的。
难道是被献祭的活物为躲避蛇群的攻击,不小心溜进了后室?可动物肯定不会用机关开门。我蜿蜒上去,将腹部贴着此物从下到上感受一番,如果蛇有眉毛那我此刻肯定在皱眉头,因为这个活物很明显是个身形中等的男人,身上没有布料,可他又有健全的四肢,就是身上太瘦,凸出的肋骨硌得我皮肉不舒服。我又用吻部去试探他的脉搏,尚未断气,只是心跳微弱,若是放着他不管,绝对是要死的。
我用身体把他缠住往外拖,一些交配结束游进水里的小蛇像撞鬼似的飞快游开,起初我以为是它们害怕我,后来才发现掉进水里的蛇纷纷钻到干燥的地方,要么就转回棺椁的蛇群中。它们害怕的是这人身上流出来的血,所以在他被咬得浑身是伤逃进后室时,其他蛇也没有追上去将他置于死地。
我忽然清楚了这人的身份,于是加快游动的速度将人带到盗洞的入口,再由我先爬上去,最后像捕猎那样将他卷起来拖到地面上。
此时天已经黑了,夜里恐怕会下雨,我把他拖回蛇洞,再用尾巴将堆积在洞口的枯叶扫进来盖在这人身上。他的身体仍然冰凉,还在微微颤抖,我也钻进枯叶堆中,用带有温度的身体将他缠绕住。
关于蛇有个误解,蛇的确是冷血动物,也就是变温动物,但这并不意味着蛇的体温偏低,健康状态的蛇往往是温热的。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我此刻的体温比气温还要高一些,被我缠绕的人也渐渐恢复部分知觉,他松开紧缩的骨头,连我也听到关节与关节之间的摩擦声,于是我将他放开些。
松完骨头后他再次陷入昏迷,甚至叹出一声鼻息,像是放松下来一般。我却有些想笑,这么做一点也不像是他的风格,也可能和他的失忆有关,不然换作是我熟悉的那个人,他会在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就掐住七寸将我钳制住。
虽然早就知道他有过这么一段过去,但亲眼看到时还是觉得心惊。像是最终敲定心中的猜想,我将尾巴尖缠上他的右手,的确有奇长的二指。不过此时的闷油瓶的身份还不是张起灵,而是阿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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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阿坤的体温在他昏迷的时候逐渐升高,应该是伤口发炎导致的发烧,我这副身体少说也有五十斤,于是我从他身上撤走来到洞口。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我找到一个水凼又将吻部浸入水中,下颚皮肤的褶皱慢慢吸入水分,直到整个口腔都包满清水后才回到洞穴中。
我看不清阿坤的表情,但想也知道他此刻应该很痛苦,眉头必定也是紧皱,我实实在在见过闷油瓶这副样子,所以无法坐视不理。我绕到他的身侧,不再用身体给予他温暖,而是将整个头颅都凑到他的上方,再探出蛇信递到他的嘴边,口腔里的雨水顺着蛇信流进唇缝。一开始他抿紧嘴唇并不愿意吸收,直到液体伸进口腔缓解了燥热他才张开嘴巴。
如果此时有外人经过看到这一幕估计还以为是在演新白娘子传奇,我倒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在这之前他给我做过人工呼吸,现在我趁他失去记忆才能用蛇的模样给他喂水,多少有点恶趣味在里面,等他在往后想起这段往事,估计内心戏会很精彩。
阿坤也是在这个时候醒的,他喝够了水就抿上嘴唇,我把信子收回来,他正好睁开眼睛,我就定在他的上方,心想他该不会要了结我。然而阿坤只是盯着我,我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只是这股氛围太过熟悉,闷油瓶一动不动盯着人的时候和蛇没什么两样,哪怕他站在我身后,我也能察觉出他的视线。
我缓缓从他身上退下去,一动才发现他的发丘指已经按在我的七寸上,我顿了一下,他见我没有攻击的意图,就又把手放开了。也就是这个行为让我感受到阿坤和闷油瓶之间一点微妙的不同,说得通俗一些就是,闷油瓶受到的社会规训较少,行为举止更个人,总体来讲还在“人”的范畴内。阿坤更像是野人,他将野兽视作和自己同样的存在,人于他而言反而是异类,只要野兽不会攻击他,他也不会下死手,所以他才会选择放我一条生路。
我退回洞穴深处,阿坤从枯叶堆中站起身,他浑身赤裸却一点不害臊,在走到洞口时还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为表我没有一点危害他的意图,我把自己盘起来蜷缩在角落的枯枝落叶中,只露出一个蛇头静静看向他,阿坤站了一会儿,然后便离开了。
依我的推测,陈皮阿四马上就会来到巴乃,他会把阿坤当做诱饵放下墓穴钓血尸,就像先前那样。想到这里我还是觉得困惑,阿坤的身手并没有随着记忆的丧失而退化,那他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替陈皮阿四效力,又不是小猫或者小狗,丢一块肉在地上就能撒腿跑上来。
还真不一定。
我心道不好,在听不见阿坤的脚步声后顺着他沿路留下的气息跟了上去。
这是我占据蛇身后第一次下山,阿坤看起来像是有住所的,他的行踪往山腰的建筑群延伸,我眼看着他走进一栋竹楼。我没靠太近,所以在一栋竹楼后面止步,可我又听到竹楼里传来人声,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声。她用口音极重的方言招呼阿坤过去,又叽里咕噜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阿坤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他穿了件衣服出来。
这个老太应当是见阿坤无人照顾,看样子又像个哑巴,所以把他当成自己的孙儿对待,阿坤也没对她说实话,不然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被当成人饵,可即便她知情,也做不出什么改变。
阿坤没在竹楼久留,他看望完老太就离开了,走之前从竹楼下面的鸡圈里抓了一只公鸡,背上还多了一个柴架子。我看他折返回山上,就钻进草丛,可阿坤早就发现我在跟踪他,他一脚踩住我的尾巴,我条件反射地回头哈他,露完牙齿又觉得不妥,真要和他缠斗起来,也不知道是我先把他挤死,还是他先把我掐死。
不过阿坤没有进一步动作,他把脚从我尾巴上挪开,接着将那只鸡扔到我面前,我仔细一瞧,鸡的两只脚还被稻草绳捆扎起来,防止它扑腾翅膀飞走。我顿时觉得好笑,他这是以为我一路跟过来是为了讨吃的。
我用脑袋把鸡顶开,鸡在我俩之间左右为难,阿坤就垂头盯着我,我想他此时此刻应该很困惑。我看他没反应,就又把鸡拱到他的脚边,意思是我不接受他的施舍。阿坤站了一会儿,他多半没见过像我这样的蛇,食物送到嘴边都不吃。
阿坤抓起鸡的两只脚,倒拎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没恐吓我不准跟上去,我就当是他默许了我的行为,于是肆无忌惮地蜿蜒在他的脚边。走到更陡一些的山路上时,阿坤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这使得他更像野兽,而非人类。我扭着腹部在草丛间上攀,窸窸窣窣的动静吓走不少蛇鼠虫蚁,但四条腿的始终要比没有腿的走得快,见我跟得慢了,阿坤还要停下来等我,这点倒是和闷油瓶很像。
一直到中午,阿坤在路上捡了不少柴火,我和他爬到山顶,这块地方的树木已经被砍秃了一片,他把那只鸡放到树桩上,从柴架子上解下一把小刀,手起刀落就把鸡割喉。从断口流出来的鸡血他用嘴接着,热血淋湿他的脸,从下巴到胸膛,一直淌到脚背上,我还没见过闷油瓶如此野生的一面。
就像是被唤醒体内的原始冲动,我凑上去,把吻部浸在树桩的凹陷处,那里汇集了一小摊鸡血。蛇是没有味觉的,但我还是下意识把信子伸出来舔舐鲜血,并潜意识觉得这东西是甜的。阿坤看我只是信子在动,却又舔不进什么,便按住我的脑袋将鲜血从指尖滴给我。我被他抓得愣了一下,后又知道他是好意,索性把嘴巴张开,露出里面的两排尖牙给他看,有点逗他的意思。
阿坤不怕我,摸了两把我的脑袋就把我放到一边,接着从鸡脖子上的切口剥开鸡皮,又用刀子旋下一块肉丢进我的嘴里。我心满意足地咽下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和他现在的相处模式有点像鲁滨孙和星期五。
阿坤果真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也不用担心他会长寄生虫,这人的麒麟血比疫苗还管用,昨天被咬得浑身是伤口,现在竟已痊愈一大半。他又沿着另一条山路走下去,来时光溜溜的柴架子现已被枯枝堆满,那位老太腿脚不方便,这些柴火便是给她拾的。
我还是伴他走到竹楼后面,以我现在的样子出现在人们面前肯定是要把人吓死的。此时天色已晚,竹楼里亮着电灯,阿坤走进去没多久又有一批人从远处走来,他们举着火把,我却感觉到不妙。
我刚缠到竹楼旁的一棵大榕树上就听到里面传来打斗声,透过侧开的窗户依稀看到里面的人影重叠,我辨析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阿坤被三个人扣在地上,而那位老太也被压到椅子上。为首的人一张嘴我就知道是谁,他带来的伙计也都带着浓重的长沙话口音,老太听不懂他们商谈的话语,阿坤一直埋着头。
这时的陈皮阿四已经八十多岁高龄,可身体依旧强健,那批先来的火夫子把这儿有墓的事传开了,但昨天发生的事,他们后脚就找上门,我猜那伙人应该也是陈皮阿四的手下,只不过是拿他们当开路的小白鼠。估计也是听说阿坤没折在墓里,便忙不迭地赶过来。
陈皮阿四是老九门的人,自然能从阿坤有麒麟血这事儿知道他是张起灵,又正好遇上他失忆,还难得能用别人的性命要挟,能把张家族长当狗一样使唤的机会不多,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陈皮阿四让人松开阿坤,伙计从外面提进来几吊肉挂在地炉上面,又搬进来几大箱礼品,贿赂的人段倒是朴实,估计拿一沓钞票出来阿坤也只会当做废纸,还不如拿点硬通货实在。
阿坤没什么反应,他把手里的刀松开,后又站直身体走到陈皮阿四的身边。陈皮阿四爆发出卡着浓痰的笑声,他一抬手就叫人放开了老太,刚想拍一把阿坤的肩膀夸他识趣,就被他冷冷地避开。阿坤同意和他做交易,也是被胁迫后的无奈之举,换作是闷油瓶,根本不会留给对方威胁自己的余地,因为没有可以用来胁迫他的人或事,他也不必忌惮什么。
陈皮阿四快带人出来了,他们打算再下一次墓。我从树上下来,先一步往山上走去。
上山的时候我还在咀嚼阿坤刚才的反应,以前想不通他怎么会为陈皮阿四效力,如今看明白后竟也不觉得意料之外。那位老太庇佑阿坤不受同村人排挤,他反过来保护老太不受外人的欺凌,倒也像是他会做的,也为我了解闷油瓶多提供了一个侧面。
在我来到那座墓穴附近时,上面的土层已经凹陷下去,多半是被昨晚的暴雨冲垮的,里面积水严重,陈皮阿四带人过来后肯定要先把水排干净,且不会贸然下去。他倒斗的本事不比闷油瓶差,只是年纪上来了,很多事只能在上头指挥着,等下面的人进去探虚实。
这次我没从盗洞那儿钻进去,而是直接找到墓道的方位,这个明代墓是藩王宗亲才有的规格,明朝分封都以地名为王号,广西最出名的就是靖江王陵,不过这个已经被挖出来当做文化遗址了,其余的还有几百座大大小小的王亲藩戚未被发现,想必这座墓的主人就是靖江王的宗亲之一。
墓道上方的砖石已有松动的痕迹,像是被人拿开后又安回去的,而且磨损的痕迹很旧,不是近两年才磨损出来的样子。陈皮阿四想要重探这个地方绝不是因为里面的东西,他这个年纪和身份,什么油水没见过,即便是想在晚年最后捞一把,也有更好的选择。我大约猜到他此行的目的,也只有这个能阐明他此行的目的,除了无语外,只能感慨这老头子追求的东西还真是从一而终。
我用脑袋顶开那块砖石,接着就从洞口钻进去,正钻到一半我就前行不了了,原来蛇身最粗的那一截卡在了入口,我学人那样吸气,并调动腹部的肌肉把自己一点一点挤进去。等到中间那节溜进来时我才注意到身体上的蛇皮被砖石边缘刮破一道口子,也没流血,就是蛇皮微微起皮,像层糯米纸一样。
本来不想太过在意此事,但随着我的前行,在墓道里面发现一堆蜕下来的蛇皮和蛋壳,我一路扫过去,这些已经风干的蛇蜕就像树叶一般沙沙作响,刮得我身上也痒痒的。春季既是蛇发情的时候,又是蜕皮的季节,这座墓穴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蛇窝,我甚至还在耳室门口发现一张巨大的蛇皮,怎么想都只可能是我这条蛇以前留下来的。
墓道靠近后半段有一座石碑,左右两侧各有一个耳室,我的身形庞大,无法像其他小蛇一样在凹凸不平的地砖上蹭蹭就能蜕皮,只能缠着这块石碑一点一点将蛇皮磨下来。我试着将被蹭破皮的那一截挨过去,又绕着石碑打转,蛇皮下的新鳞片没有完全变得坚硬,甚至还具有一些黏性,蛇皮被石碑的棱角挂住,随着我的缠绕便一寸一寸地撕下来。这种感觉有点像撕手指上的倒刺,虽然有些刺痛,但扯下来的瞬间会产生诡异的痛快。
深夜不适合下墓,夜深露重不说,蛇虫鼠蚁也爱在晚上出没,更何况这深山里还有野兽,于是我放下心来蜕皮。一开始我还觉得有点意思,可这副身体足有三米多长,仅仅是将颈部以上的蛇皮蹭下来就绕着石碑缠了十几圈,而躯干的蛇皮只被蹭下来一点点。要是能多长一双手,就不必费这么大功夫,于是我又想到阿坤,没准能让他帮我把未蜕的蛇皮给撕下来。
我也不再纠结蜕皮这事儿,继续向前来到主室,昨夜潮湿,今天白天气温上升,前来交配的蛇变得更多,主室内的腥气比昨天还要刺鼻。一口棺椁被盛得满满当当,不仔细看还以为里面翻腾着水花,其实那都是缠绕的蛇们,我从水里游过去,一些蛇嗅到我的气味就赶紧躲开,但也有不畏惧的小蛇凑上来缠在我的身上。
其余的小蛇见我没有排斥,就纷纷簇拥上来,一两只还好,几十只上百只一起将我推挤到棺椁内,如同人类的祭祀行为一般。我只当他们是在朝圣,后又发现挤在我身上的都是雄蛇,才明白它们是在让我选择交配对象。
雄蛇的那地方像两株仙人掌的新芽,在眼前晃来晃去还是有点恶心,我就勾起躯干把缠在我尾巴上的十几条小蛇甩了出去,还有些不识趣地要重新缠上来,我干脆张开吻部把这些像小鱼仔一样的蛇咬进嘴里,它们被我嘴里的两排利齿刺穿,又痛苦地挣扎起来。我本意不是要吃它们,就张开嘴往外一吐,它们才落荒而逃。
这些雄蛇是不敢再凑上来,棺椁里交配完的雌蛇倒像是找到庇护所一样贴着我,过了这段日子它们就会恢复往常的作息,通常是白天躲藏在墓穴中,到了夜晚才出去觅食,一直到夏季才会回到此处产卵。
在山上游走一天后使我消耗掉大量精力,我蜷缩在蛇堆中渐渐涌起困意,即便陈皮阿四趁着夜晚派人进来,这些小蛇也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有我的庇护,它们还不至于遭殃。于是我放心地阖上眼睛,本以为这次会像之前那样在幻境中沉睡,可当我睁开眼睛时却看见被映红的屋顶。
我愣怔片刻,被烤到疼痛的小腿使我回过神来,脸上的血迹已经干了,我用手一抹下半张脸,抹下一手的血痂。糊上报纸的玻璃窗被阳光照透,上面记录的还是好几年前的新闻,明亮的光线提醒我已经天亮,可我还是有些恍惚。我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2008年1月30日,距离春节还有7天,我在幻境中度过了快三年时间,然而在现实世界只过去一晚。
这时我的手机传来震动,是王盟打给我的,他说有一个快递需要本人签收,我让他先帮我收下,我过两天再回。他告诉我快递内容是一个巨大的泡沫箱,里面应该有冰袋,可能是生鲜一类的东西。我问他发件地址是哪里,他说是北京。
说话间王盟已经把泡沫箱打开了,他“咦呃”一声,用一种很嫌弃的语气说:“老板,这是一堆骨头。”
我已经收拾好东西往外走,开锁的时候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问道:“什么动物的骨头?”
“有点像蛇吧,但是这也太大了,头骨比我拳头还大。”
“除了骨头呢?”
“还有一张纸贴在泡沫箱上。”
“你念念内容。”
“蛇我替你解剖了,骨头送给你做标本,离奇的是它没有蛇胆,我在它肚子上找到一条痊愈的伤口,不是最近才添的,居然活了这么久,你可以把这事儿投稿到新闻社,稿费分我一半就成。”
我沉默半晌,直到王盟叫我才回:“知道了,我一会儿就过来。”
开车回铺子的途中我想起一件事,小时候三叔带我去别家串门,在路上遇到一条困进捕鸟网里的菜花蛇,他徒手把蛇抓起来,我害怕得不行,但三叔就这么掐着蛇的七寸带回家里。我爷爷看了之后忙把小刀拿出来,只见他在蛇肚子上一剜,一颗和鸡心差不多的玩意儿就被挤出来,我以为那是蛇的心脏,爷爷说那是蛇胆,蒸了吃或泡酒喝都能延年益寿。
那个时候我对这些东西没什么概念,只晓得那条蛇被剖去苦胆后就被扔到地里,像条蚯蚓似的扭曲几下就不再动了,乍眼一看还以为是条打卷的麻绳,蛇的尸身被太阳晒过几日后就被苍蝇和蚂蚁搬空了,只剩下一副灰白色的骨头。
而我也是属蛇的,自那之后的几天,夜夜都梦见自己被剖开肚子取胆。我把这事告诉爷爷,他没说什么,只是倒了一碗绿色的酒给我喝,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饮料,所以一口喝干,喝完舌根苦得发硬,从喉道一直烧到胃口,我要吐出来爷爷就捂住我的嘴,奶奶也能按住我,他们说这是好东西,吐不得。我被烈酒烧得在床上躺了几天,大夫过来也查不出是什么病症,等到能下床时院子前的那片地已经被盖上一间狗棚,我的身体也不再有大碍。
这几年我和蛇打交道的次数也渐渐多起来,不管是在蛇沼被围攻,还是依赖从蛇的费洛蒙里提取的信息完成我的计划,总的来说我和它们相处得还算融洽,然而小时候频频出现的噩梦终于以这种方式成真。
即便幻境戛然而止,我也能猜到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只想知道是谁对我下的手。就算是阿坤剖出蛇胆,也情有可原,毕竟我在幻境中的身份只是一条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蛇,但联想到闷油瓶最后给我的那一掐,感受竟是差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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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蛇骨交给我认识的一个做标本的师傅,之前有客人托我帮忙转手一座砗磲摆件,以此才结识了他。他有一个专门的场地用来摆放各种动物的骨头,像博物馆似的,他以为我要卖这副蛇骨,但我是想让他帮我把整副骨头都完完整整地拼出来,至于放在哪儿我还没想好,就只能暂时放在店里。王盟觉得看着怪吓人的,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这个标本师傅挺乐意干这事,他说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且独特的蟒蛇骨头,也没见过这个品种,而且从骨头的生长痕迹来看,这条蛇保守估计也有八十多岁。我想给他点手工费也被拒绝,酬劳是让他多拍几张照片放在他的博物馆里。
他怀疑这条蛇是我走私进来的,只不过没明说,我也没细讲这条蛇的来历,就说了句挺诡异的。他以为我在开玩笑,还说西湖就有雷峰塔,再诡异也镇得住。我和他闲聊几句就回了铺子,王盟见我没把骨头带回来以为我卖了,我没告诉他等个几天我就要把蛇标本放在他的工位旁。
我想到还有四管费洛蒙没提取就提前打烊,也把王盟打发回去。我把卷帘门拉下来落锁后就将空调升到三十度,我因为饥饿而冰凉的手脚终于暖和起来,但胃里仍是空荡荡的,我抠开一罐雪碧灌下去一半,糖分的补充和二氧化碳的膨胀会让我接下来没那么难受。
我坐到躺椅上将第二管费洛蒙滴进鼻腔,等待潜入幻境的过程总是很漫长,这次又因为空腹感而显得格外漫长。终于我昏昏沉沉地失去意识,在还未睁开眼时就感觉到了潮湿,我以为是空调漏水滴到我的手背上,但当我试图蜷缩手指时却没感觉到手的存在。
我反应了一秒,明白我已经身在幻境之中,只是现在已经是黑夜,闭眼睁眼都是一片漆黑。陈皮阿四用生石灰将我的感觉器官灼伤,以至于我没办法靠颊窝定位周围的事物,只能抬起尾巴尖试探离我最近的物件以此来确认所在的地方,我的尾巴刚刚扫过去就打到像木板一样的东西。我慢慢抬起颈部,还没彻底抬头就碰到顶,似乎在上方布了一层渔网。这时又有一滴水落到我的身上,空气中的湿度很高,外面在下雨。
和我想得一样,我已经被关起来,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尤其是尾部。估计要等天明再剖腹取胆,哪怕我已经提前知道结局,也无法做出改变,即便我此刻逃出去,未来仍有无数种方法让我失去那颗蛇胆,这就是穿越时空也无法违背的定理。
我用蛇的姿态叹了一口气,又试着在这个被圈起来的地方活动,没想到空间还挺大的,刚才我应该是缩在边缘,所以尾巴才打到木板上。我的腹部相对柔软,从地面的粗糙程度来看这地方是荒废了的猪圈或者牛圈,这两种家畜对外界的声音都很敏感,稍有响动就会闹哄哄的,在我缠死它们之前就会先把我踩死。
我的求生欲不管在哪儿都挺强的,已知这副身体活到零八年年初,那么也就是说我现在再怎么折腾都不会死。况且我沿着四周蜿蜒了一圈已经可以确定这个空间是四方形的,并且三面都是加固过的,唯独有一面是有空隙的木板,农村里的猪圈基本上都是这个建法,好一点的会用上水泥,但进出口的位置一般都有一扇木板门。既然是木头做的,那肯定有松动的地方,我蜷起躯体把自己当做一把弓似的射出去,木板门被我撞得摇晃两下,但没有松垮的迹象。我又重复撞了好几次,木板与木板的衔接处发出吱呀的声响。
本以为这地方只有我一条蛇,但在我蓄力准备下一次撞击时却被一只手抓住七寸。我条件反射地别过头去咬,可这人反应比我还快,他另一只手掐住我的颈部,我迅速用躯干缠住他的两条胳膊,以此不让自己落在下风,几乎是瞬间他就被我撂翻在地。
可除了握住我的身体外,他也没接下来的动作,我闻不见味道,就再次用尾巴尖去缠他的手指,是两根发丘指没错。我松了一口气,没想明白阿坤这么做是为何,他见我不再挣扎就松开手,等我又要去撞门时他再次将我抓住。我用尾巴甩了他的下巴一下,他便连我的尾巴一同抓住。
现在我们的姿势很诡异,我的身体缠在他的腰上,尾巴和颈部又抓在他的手里,只要他用力,我也跟着发力,一人一蛇就这么僵持着。我突然想通阿坤为什么不让我去撞门,大概只是因为嫌吵,或者以为我在自残。
我把身体软下来,为表我没有再去撞门的想法,我只好松松垮垮地圈在阿坤腰上,他也放开我盘坐起来。周围的环境异常安静,连外面的蛐蛐声都听得见,如果是过去的我和闷油瓶这么独处肯定会很尴尬,而且我一定要找点话来缓和氛围,结果就是闷油瓶不仅不会搭话,气氛也会更冷。
距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睡是睡不着了,得想办法来消磨时间。现在我顶着蛇皮,底线也更低,有这么好的机会逗闷油瓶,怎么能够错过,最重要的是他之后会再次失忆,不管我做什么,他都记不住了。可惜的是我现在不能说话,阿坤也和哑巴差不多,只能由我主动出击。
我先是攀到阿坤的肩头,又把尾巴尖从他腋下穿过,我一直想这么试试,奈何一直没机会。我的体型够长,于是我把自己穿来穿去,最后在阿坤的胸口打了一个不太完美的蝴蝶结。他忽然坐得很端正,我感觉他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么一想还挺呆的,再结合我想象中闷油瓶的呆样,我咧开嘴从喉咙里笑出两声气音。
然后我又把身体盘到他的脖子上,他有那么一瞬间绷紧了身体,察觉到我没敌意后又松懈下来,我的尾巴和颈部模仿围巾的两端垂在他的胸口,见他没反应就用尾巴尖去搔他的耳朵。阿坤终于意识到我在逗他玩,所以把我一圈一圈地从身上摘下来,又把我摆成一个圈环绕在他身边。
他从头到尾把我抚摸了一遍,手指也到处揉捏,先是用指腹抚摸我的脑袋,还特意用手摸过我的眼睛和颊窝,我伸出信子像蜻蜓点水似的舔他一下,他以为我嘴里有伤,就掰开吻部把手摸进口腔。
我心想他还挺不见外的,就张开嘴任由他一颗一颗地捏我的牙齿,他的动作像在检查又像在感受,每摸过一颗牙齿就要用指腹摩挲一下锋利的齿尖,我轻轻阖拢嘴咬一下他就把手握成拳头要往我喉咙里塞。我猜他是不是想体验一下被吞进去的感觉,就收拢喉头往里面咽,他慢慢张开手指抚摸我的喉咙内壁,咽反射让我干呕,阿坤拍拍我的脑袋,示意我可以吐出来了。
还好阿坤没把脑袋也伸进我的嘴里,不然我可能会控制不住要把他生吞的冲动,不过他应该很喜欢和动物接触,至少胜过和人类相处。
阿坤的手从嘴里拿出来后又接着在我身体上按捏,手法有点像技师,我想他这是在查看我身上是否有伤情,因为他在摸到几处被生石灰灼烧出来的伤口时就顿住了,又收回一只手沾了些微黏的液体抹在上面,直觉告诉我那是他的口水。
大致检查完一遍后他把我搂到大腿上放着,我也彻底瘫软下来,他的手开始替我蜕皮,我怀疑他可能也有强迫症,像找线头一样找到我上次蜕到的部分,然后慢慢捻起蛇皮的边缘一点一点地往后撕。我配合着阿坤收缩肌肉,这样蜕得更快些,他轻轻抚过我的鳞片,大概觉得柔软温热的手感很新奇,就顺着往下摸了过去。
人类的手果然要更方便些,阿坤往下面撕,我就圈住他的身体慢慢往上缠,就像在墓道里缠住石碑那样磨蹭。不过人类的肉体更加光滑,刚蜕皮的鳞片就像长出来的新肉一样敏感,我缠在阿坤身上不愿意下去,他也没把我拿下来,而是任由我把他当枝干一样缠绕。
阿坤好奇地拿起蛇蜕用鼻子闻,这在我看来和闻死皮差不多,多少沾点恶心,就用尾巴尖一挑,把他手里的蛇蜕甩到地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刚蜕皮的缘故,我身上的皮比平时还热,而阿坤打着赤膊,他的皮肤却是凉凉的。我用他的体温为自己降温,不留神就将他缠得更紧些,阿坤被我浑身的重量压倒下去,手还托着我的身体把我从胸口挪开,我以为压得他喘不过气,就往下挪了些。
蛇的本能驱使我将阿坤整个人都缠起来,我把颈部穿过阿坤后脖子和地面之间的空隙,脑袋又搁在他的肩膀上,中间的躯干绕着他的腰部缠了两圈后尾巴尖也钻进他松垮的裤腰,阿坤曲起一条腿,手伸到我的嘴边,我又伸出信子去舔他手上的汗液,同时下半身也缠到他的腿上,尾巴尖贴着他的脚踝一摇一摆地甩起来。
阿坤像是被我困住的猎物,我忍不住收缩肌肉绞紧他的身体,他也掐住我的心脏位置防止我作乱,在听到他的骨骼发出咯咯声时只好意犹未尽地松开。我从他的肩膀爬下来,蜿蜒过他的胸膛后又绕着他的腰背钻了一圈,就跟盘文玩似的盘他,和人亲密接触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在我的潜意识还是觉得自己是人,陌生又在于我的身体是蛇,而对方偏偏是闷油瓶,又不完全是闷油瓶。
这种诡异的错位感让我免不了在他身上多待一会儿,想看看阿坤是否能察觉出来我的用意,不过想到他现在的脑袋,又觉得不太现实。我自讨没趣地要下去,腹部刚摩挲过他的小腹就要从两腿间离开,却发现那儿的温度竟然还要热一些。我吐出信子在空气中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腥味,和动物发情时的费洛蒙很像,于是我调转上半身重新攀上阿坤的胸膛。
他低下头来,我也用头顶蹭了蹭他的下巴,又慢慢曲起颈部弓在他的上方,蛇信在空气中一伸一缩,而我钻进他裤腿里的蛇身也蜷起来挤压那个勃发的部位。要不是阿坤发出一声闷哼,我还当他不知道用那个东西享乐,我满意地将脑袋贴过去挨着他的侧脸,信子差点又要往他的耳朵眼里钻,阿坤把脑袋偏开,我心下又得到一点奇怪的满足感。似乎只有这种形态才能更好地捉弄闷油瓶,偏偏他还心甘情愿地让我摆弄。
我把他那根东西用尾巴缠紧,又把躯干最粗的部分压在他的胸口缓缓挤压,窒息感会放大快感,同时我也蜿蜒下去用脑袋顶开他的裤腰,阿坤一手抓住我的身体,抓得我有些疼,当我将信子伸进顶端的小孔时,他抓得更是紧了。我扭动一下身体试图挣脱他的束缚,他就会意地松开手改为抓住身下铺的稻草,腰胯也难耐地往上挺动。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此时此刻他一定好不到哪里去,闷油瓶或许还会装出镇定自持的模样,但阿坤要坦率得多,他的另一只手按住我的身体将我固定在他的胯上,滚烫的阴茎摩擦过我的下腹激起一阵收缩,阿坤受用地喘息,一点也没有克制的意思。
我抬起头去挡住他的嘴巴,他就张嘴把我咬住,我疼得拧起来,下腹没控制好力度便挤压得更加厉害,阿坤僵了几秒,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也松开下腹,黏稠的精液尽数射到我身上,奈何我现在是雌蛇的身体,除了用尾巴尖拍打几下阿坤的大腿其余的什么也做不了。我凭借本能将下腹贴在他的腿间磨蹭,似乎这样做就能缓解我的焦躁,直到阴茎再度硬起来剐蹭到泄殖腔时我才想到还有别的法子。这个想法太过惊悚,我在内心挣扎了一秒便放开胆子去做。
阿坤想要直起上半身,却又被我压回去,我微微抬起下腹,努力用那条裂缝往阴茎上够。虽然姿态有些狼狈,但好在阿坤一点就通,他也遵循本能地将阴茎往我的泄殖腔里塞,一开始还有些困难,他便扶住我的尾部慢慢往里面顶。我受不住地歪倒在他肩膀上,一滴热汗从他的鬓角落到鳞片上,我又伸出信子去舔他,也是在催促他快一点,免得拉长这份痛苦。
阴茎全根没入腔道时我反而好受许多,甚至还好奇地弓到阿坤的小腹,但我一拧身体,嵌到深处的阴茎就弹动两下,我隔着肚皮都能感受到里面的脉搏。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体型大的好处,换做出稍小一点的蛇,这样去容纳那玩意儿恐怕是会死。
阿坤是不讲究纲常伦理的,看得出来他很享受性交带来的快感,以至于我不用往他阴茎上迎,他都会抱住我的身体主动抽出来再插进去。我自认为这两年的历练让我的下限低了很多,虽然没到能够坦然接受人蛇乱交的程度,但换到自己身上,反而从容得很。当然,对人对己用两套不一样的标准也是我深有体会并逐渐践行的原则。
就是蛇的身体能否产生快感这一点让我存疑,我还是认为这是潜意识在作祟,闷油瓶离我越远,我反而更能够看清自己的真实想法,直白点来说就是我对他有性欲望。所以这到底是真实的幻境,还是春梦一场,其实都不重要了。
这时我面对的是阿坤,比起闷油瓶,他更像一只尚未开化的野兽,而我才是需要去向下兼容的那一方,我也很乐意这么去做。阿坤挺胯的动作不得要领,我便穿过他的腋下再穿过后颈,用上半身托起他的后背,再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同时将尾部从他胯间抬起,他伸手去摸我们相连接的地方,我张开嘴咬了一下他的脸,他就听话地把手拿开,接着我再沉下尾部,用泄殖腔将他只插入一个顶端的阴茎缓慢且用力地吃进去。
阿坤发出一声长长的喘息,我拥着他的脖颈伸出信子舔他鬓角的汗液,他也侧过头来轻轻咬了一下我的吻部。我咧开嘴又是无声地笑,猜他这个示好动作是不是从狗那里学的。
没过一会儿阿坤就学会了交媾的要领,他翻个面趴在地上,我将自己完全缠在他身上,他矮下胯把我的尾部压在两腿之间操,我就将他的腿缠得更紧,连尾巴尖都紧紧地贴到脚踝上。我勾在阿坤的脖子上喘气,浑身的肌肉都在酸痛,泄殖腔更是被插得又胀又软,干到后面他也不再大开大合地捅进来又抽出去,而是直抵最深处,再浅浅地来回抽插,竟然比之前的做法还要更难捱,我都怕刚蜕皮的腹部会被他捅穿,于是晃了两下尾巴尖,他才拔出来一些。
做到后面几乎是阿坤把我按在他的身上不让我掉下去,在猛地冲刺几下后突然停下来,我想到什么,连忙将泄殖腔从他阴茎上拔下来,身体也脱力地瘫软在地上,黏稠的精液淌下来落到身上,比我的体表温度要凉一些。
阿坤随手抓起一把稻草把身上的精液擦干净,又要把我抓过去也擦一擦,但我在地上滚了两圈,他就重新把我盘起来挂在身上,然后靠着木板入睡。尽管阿坤没有表露,但我也明白他一定有了自己的打算,哪怕是尚未开化的兽类,也不会眼睁睁看自己落入险境,何况阿坤还要比动物聪明很多。
至于后来阿坤为何会离开巴乃,又重新在陈皮阿四手底下做事,三叔才会夹到他的喇嘛,也许和他重新找回记忆有关,也有可能是他计划的一环。所有的猜想都指向一件事,过了今晚我就要和他分道扬镳。
我像围脖似的挂在阿坤的脖子上,直到外面的光线越来越亮,我也听见脚步声逐渐靠近,不用阿坤提醒我也从他的肩膀上蜿蜒下来,而他从后腰掏出之前用来杀鸡的柴刀,后背紧贴着木板,我也曲起上半身,把自己绷得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弯弓,我和他都等待着这扇木门被打开。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只听见哗啦一声响,我被光亮刺得睁不开眼,便下意识用手去遮挡,但在看到手背的时候还是怔住。
“老板,你在这儿睡干什么?”
王盟一脸蒙地看着睡在躺椅上的我,我此刻就像在睡梦中一脚踏空又忽然惊醒,心脏还在突突地跳。
“天亮了?”
“对啊,天亮了。”
我从躺椅上坐起,两条腿一动就感觉到腿间的湿黏,我面上保持镇定,又问王盟:“楼上还有没有干净的衣服?”
“应该有吧,咋了?”
“我去洗个澡。”
我刚走上楼梯,王盟又多嘴一问:“老板,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几个混乱的画面。
“差不多。”
“你又梦到自己死了啊?”
我懒得再回,王盟以为自己猜中也不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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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下来后我还是觉得和阿坤发生的那档子事有些荒谬,我暂时没再碰剩下的那管费洛蒙,而是给王盟放了两天假,我一个人在铺子二楼把另外两管小蛇的费洛蒙提取了。
第一支完全没有能用的东西,我对剩下的那支也没抱什么希望,因为在我提取过的数百支费洛蒙里,包含有效信息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然而另一支费洛蒙却带给我意外之喜。当我再次潜入蛇的视角时,却没有如我所期待的那样操控它们的行动,其实这才是正常该有的状态,我也越发怀疑之前那两次是不是撞邪了。
第一条小蛇大部分时间都是昼伏夜出,那个明代墓也的确是它们的老巢,我从墓里的损坏程度来看,这支费洛蒙记录的时间应该是千禧年之前的事,因为在那条蛇王的视角下,这口棺椁已经被蛇群挤开棺盖,然而现在的棺盖只打开了一半,墓道内的蛇蜕、蛇胆也还没那么多。
与上次不同,这次我正好遇到蛇群的产卵季,墓穴内至少同时生活着百来条小蛇。就在我以为自己看的不过是一条蛇的生活纪录片时,一个摸金贼闯入此地,从他的服饰来看,不是本地的,而且是民国时期的人。他被墓道内的蛇皮吓得不轻,而他又是白天过来,惊扰了蛇群自然也难逃其祸。
尸体在阴暗潮湿的墓穴内腐烂发臭,除了引来一些食腐动物,还引来更多的村民,他们拿不定主意,嚷嚷着要丢火把进来把墓穴里的蛇全都烧干净,以免后顾之忧。他们也的确这么做了,墓穴里的蛇都争相逃出来,可天不遂人愿,火势刚刚起来,一场倾盆大雨就将大火扑灭,有人说看到一条大蛇钻进甬道,这话一传十,十传百,没人敢去应验,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村庄里爆发了一场瘟疫,按村民的说法是得罪了当地的神仙,但这事就发生在火烧墓穴的第二个月,我怀疑是这个外乡摸金贼身上本来就带有病毒,以前的人不比现代人从小就接种疫苗,村庄本就是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尸体一腐烂,又聚集了那么多村民过来围观,甚至放火焚尸,不被传染才怪。
这段时间有不少村民都躲到山上,还有不怕死的带着干粮把墓穴当做避难所,但这些人进去的多,活着出来的少,过了好久才找到尸骨。都说是被大蛇吃了,但我亲眼见到这些村民在墓穴里病死,多半是早就感染了瘟疫,拖到上山才发作。
瘟疫在三个月后才消失,年关将近,山上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批人,这些人带着斧头、锯子,看起来像是要在山上盖房子。我以为他们得了新的神仙要拜,奈何几十年前的人说话口音比现在还要重,我只听懂结束瘟疫这事儿和一个姓张的人有关。直觉告诉我这人就是闷油瓶,从时间线来看也符合他的人生轨迹。
我之前来巴乃时就翻看过当地的历史档案,上面记载了从民国初年到现在发生过的所有瘟疫,尤其是早年间的记述总是把消灭瘟疫这种事传得神乎其神,还会建相应的神庙来供奉,飞坤巴鲁庙就是在闷油瓶解决了当年爆发的瘟疫后当地人给他建的,没有记载具体的时间,但那次瘟疫可以说是广西近代历史上发生过的最大一次瘟疫,也难怪处处都能看见神庙,竟然还那么巧地让我给碰上了。
不过我没办法得知闷油瓶是如何解决瘟疫的,这条蛇怕生,不敢往山下的村庄走,幻境中的画面也断断续续地闪过,我想可能和品种不纯粹有关,以至于有效的部分少之又少。最后我都看得快打瞌睡了,直到看见闷油瓶的身影出现在墓穴附近,“我”没有上前而是缩在枯叶底下观察。
我以为他是来寻找什么线索,但闷油瓶像是唤鸟一样吹了两声口哨,之后我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一条大蟒从甬道里钻出来,闷油瓶蹲下去,手还没伸出去大蟒就把头凑过去贴他的掌心。这条大蟒顶多二米长,和成年女人的手臂差不多粗,怎么看都像是之前那条蛇王小时候的样子。
合着还是一部连续剧,但我也更纳闷,所以在醒来过后连鼻血都没擦就将第三管费洛蒙滴进鼻腔。我忍痛熬了一会儿,奈何呼吸道灼烧得厉害,害我无法专心凝神潜入幻境,好几次都快要沉进去了,又被疼痛拉回来。我只得掐着掌心集中注意力,终于在半个小时后于幻境中睁开眼睛。
还没搞清楚处境我就感到身上的疼痛和肺部的疼痛,我在现实世界里的感受和环境里的感受再一次重叠,我也不再感到奇怪,而是努力去辨明周围的环境。我听到周围吵吵嚷嚷的,有女人也有男人的说话声,但我的颊窝再一次废了,这次不是因为生石灰,而是被雄黄给熏的。
我被悬空捆在一根竹竿上,又被一前一后两个人抬着走,我心想这群人该不会是要吃烤蛇肉。起先我还在想这应当是在阿坤离开巴乃后发生的事,可我又听到周围的村民谈论起死人的事,如此便明白还是和那次瘟疫有关,这群人是把我当成制造瘟疫的罪魁祸首,正讨论要怎么剥我的皮,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就跟古代每逢天灾人祸总要抓个人或物出来背黑锅,再献上祭品一样。
我被抬到村寨的广场上,那里早就架起火堆,这些日子因染疫死去的人都被丢进去焚尸,也难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被感染,这个村子的当务之急就是找个靠谱的医生进来,在此之前也别瞎凑在一起,不然整个村子的人都死光了还不明白为什么。
我像只烤全羊似的被架起来,有人用手指在我身上按压摸索,我以为他在摸我肚子里有没有蛇胆,毕竟我奶奶就是这么摸母鸡屁股来判断母鸡当天会不会下蛋。直到这人用一片冰凉的金属贴在我胃部下面两寸的位置,我才意识到这是把小刀,他握住匕首将刀尖往我肚子上一挑,我疼得差点挣开绳索,这时就有人过来按住我的头颈,并催促动刀的人快一点。
我听见下刀的老头说蛇胆位置不好找,他刚才摸到的是胃的下端,我刚吃完一只山雀,胃里还有骨头没消化,他就以为那个圆鼓鼓的东西是胆囊。这老头也犯难了,就把手指伸进去抠,硬是把苦胆给拽了出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幻境中体会到剖腹的痛楚,我老想伸手把那个窟窿给捂住,不然肚子里面的东西就快要漏干净了。
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我缺的那颗蛇胆既不是阿坤取的,也不是陈皮那伙人挖的,而是在几十年前就没了。不过这帮傻逼不知道这玩意儿根本就没有治疗瘟疫的效果,就这么生吃下去指不定还会感染寄生虫,我也是没想到我会在民国都还没结束的时期感慨新中国扫盲的重要性。
说来也神奇,就和几十年后这条大蟒被打死的那天一样,我刚被解开绳子扔到地上,就有无数条小蛇从四面八方的草丛里钻出来,简直就和蝗虫过境一样密密麻麻爬到广场上,村民都在大呼小叫,以为惹了山上的妖怪。但当妖怪确实挺爽的,这帮人被吓得四处乱窜,对我下刀的那个老头也丢了匕首往家里跑,偌大的广场只剩下一堆柴火还在噼里啪啦地烧。
这群小蛇像蚂蚁驮食物一样把我挤到背上,又像潮水一般退去,虽然这副身体还很年轻,但比起这些小蛇已经十分庞大。动物的世界更加纯粹,大体型且捕食能力出众的往往会成为领袖,更何况这还是条健壮的母蛇,它们就像我的喽啰,而我也体验了一次当山大王的感觉。
小蛇们想把我往山上抬,不过没行进多久就停下来,似乎是前方有什么东西,它们受惊似的逃开,我又被摔到地上,感觉肠子都漏了出来。如果只是普通的野兽它们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我猜可能是云豹一类的大型猫科动物,我虽然看不见,但也弓起上半身摆出攻击的架势,还完全张开吻部,让嘴里的两排尖牙都竖起来,这样即便是四条腿的食肉动物在对我发起进攻前也得衡量一下是否有十足的把握。
为此,我发出嘶嘶的哈气声,但脚步声逐渐逼近,从对方踩地的声音判断,它的体形比我想得要大得多,我为那些临阵脱逃的小蛇感到不争气,又不得不将支起的上半身往后退。很快,我就听出脚步声里的蹊跷,这不是四条腿的,这是个两条腿的。
就在我决定先下手为强去咬对方的下肢时,他迅速伸出手抓住我的颈部,我像只大鹅似的被拎起来,身体也快速缠上去。对方预判了我的行动,另一只手快准狠地掐住我被剖开的腹部,我疼得龇牙咧嘴,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这人的脖子咬断。
“我不是来杀你的。”
此话一出,我还没来得及收回利齿,可身体已经不再挣扎。
这就是闷油瓶的声音,不管是在几十年后,还是几十年前,我都能瞬间识别,这就是他。
他将我从地上拾起来,又像捆麻绳一样把我绕几圈挂在手臂上,在带我离开的途中一直用手捂住我的伤口,但我已经濒临休克,只觉得他要带我去的地方特别远,不知不觉间我便昏迷过去,再度醒来时是在一个小房间里。
我被关在一个竹笼子里,房间里有股很浓的草药味,我对这个味道很熟悉,仔细回想才想起这是苍术的气味。非典那年我回长沙看望我的爷爷,那个时候他们就在用这味中药熏烧房间,我起先以为是什么不靠谱的封建法子,后来才得知一些医院也会用苍术来消毒,而且这个东西在古代就是避疫药,真要说起来还是大有来头的。
闷油瓶此时的身份不是阿坤,而是族长,这个地方应该他暂时落脚的某个村寨,此时又突发瘟疫,他便留了下来。我折过身体去舔尾部,那处的伤口已经被缝好,说明闷油瓶暂时没对我起杀心,但这里的人有没有杀我的意思就无法得知了。正当我犹豫要怎么偷偷溜走时,我听见闷油瓶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传进来。
闷油瓶对言语的精简程度和几十年后如出一辙,旁边的人说了一大堆,他就回两个字。好在其中一个人的话我还是能听懂的,这人的北方口音很重,而且称呼闷油瓶为“族长”,所以应该是跟随闷油瓶一起到巴乃来的本家人。
“族长,汛期将至,若不赶快进去,恐怕还要耽搁些时候。”
小张说完后闷油瓶没有急着给出回答,他说的“进去”是进到张家古楼,这个时候的闷油瓶刚刚成为族长,按照他的年纪来算,可以说是刚刚成年,而他之后要接手的事情多到无法计量。这个小张的声音听起来都比他要年长些,所以见闷油瓶没有回答,他的语气又带上些许急躁。
“这些人死了便是死了,根本没必要费那么大力气去救他们。”
听他们刚才的对话,在场的肯定还有当地人,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我也大概了解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瘟疫比我想象得还要传播得更广,村与村之间相互传染,就连闷油瓶都不得不出手相助。这个时期的他比我熟悉的那个闷油瓶还要稚嫩些,所以才会犹豫。
如果是我来做出选择,我会把小张留在此地协助医生展开救治工作,这样既不耽误正事,也不会让这些人白白等死。闷油瓶的选择也和我一样,只是我没想到他根本没带医生进来,当地就更没有正经大夫了,没有所谓的药方,有的只是他的麒麟血。
闷油瓶久久地没有回复,隔着墙我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不仅小张沉默了,周围的人也安静下来。
半晌,他才说道:“这些够了,你们知道该怎么用。”
说罢,闷油瓶起身来到我所在的房间。我隔着角膜感受到光线,于是转过头找到门口的方向,闷油瓶一步一步靠近,最后蹲在竹笼前。那股血腥气更近了,浓得呛人,可我还是顺着气味将脑袋凑到竹笼边上,闷油瓶伸进手指戳了戳我。
为表先前恐吓他的歉意,我伸出信子舔了舔他的手指,脑袋也低矮地伏着。尽管我此刻什么也看不清,但我似乎感受到他的笑意,也可能是我的潜意识在作祟。
闷油瓶把罩在上方的笼子拿开,他又把我抱起来,在走到外面的房间时我听到几个人站起来的脚步声。即便我听不懂他们的口音,但也猜得出来这几个人是村寨里的长老,闷油瓶救了他们,还是以献血的方式,他们现在的心情恐怕既感激又诚惶诚恐。
我以为闷油瓶会就这样带我出去放生,没想到他刚走出两步又停下来说道:“要想疫疠尽快消除,别再杀生,这次就是报应。”
这句话倒是让我挺惊奇的,闷油瓶不是会信因果报应的人,可他不是没有心眼,说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让这些人老实本分点,别再上山烧蛇,可真要这么说这些人肯定不听,便只有用他们最熟悉的封建迷信来唬人。
闷油瓶带着我继续往外走,先是脚踩在泥地上的声音,再是草丛,等那股中药味渐渐淡去时我就清楚我已经被他带到远离人烟的地方。闷油瓶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湿润的泥土提醒我这里刚刚下过一场雨,本以为闷油瓶将我放生后就会转身离开,但我没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我缓缓移动着身躯往山上蜿蜒了几米后,身后才传来草叶的摩挲声,闷油瓶走远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过得相当安稳,这群村民不再上山来叨扰,我就把整座山都踩熟了,偶尔碰到几条小蛇还对我毕恭毕敬,当真和山大王一模一样。至于闷油瓶进入张家古楼这件事,我其实还真想跟上去看看,我也的确这么做了,然而他前脚将我送上山,我后脚再折回去时他已经离开。只可惜蛇的视力实在堪忧,不然我还真想看看年轻时候的闷油瓶到底长什么样,虽然他一直都挺年轻的。
我身上的刀伤恢复完全时已是三个多月后的事情,之前墓穴附近被烧黑的地皮又重新长出新芽,山上的人又多了起来,不过他们不是来捕猎的,也不像上次那样来围剿蛇群,而是拿着柴刀锯子一类的器具,就这么叮叮咣咣忙活半年,愣是建了许多飞坤巴鲁庙出来。每座庙我基本上都去逛过,一个山头就有好几座,十万大山就数不清就多少座了。
离闷油瓶救过的村寨最近的山头还有一座庙里供奉着雕像,往来的人络绎不绝,也是在过去一年后才冷清下来。闷油瓶在此期间便再没有来过,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已经和小张哥等人在前往彝寨除虫害的路上,这也和我去年在幻境中看到的场景对得上时间,所以我默认他已经离开了此地。
这一趟不算白来,至少让我补全了闷油瓶的人生履历,有时候我自己都在想,闷油瓶对自己的了解程度远没有我对他的了解深。
一日,我在太阳最盛的中午钻出墓穴,就在我快要从甬道爬出来时,我听到一声口哨,起先还以为是鸟鸣,接着口哨声又响了一次,听起来像是在唤什么。我缓缓溜出去,看到闷油瓶蹲在洞口,像是等了很久。
这个氛围我太过熟悉,他是来和我道别的。可我现在要从容得多,因为我也要与他道别。
他伸出手,我用脑袋碰他。他看我迟迟未动,就转身先走,脚步声渐渐远去,而我也该醒了。
——完——
anniesbear on Chapter 4 Sat 15 Jun 2024 04:5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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