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夢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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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謙搬到這個小屋裏來已經有一陣子了,這麼些年他飄來飄去,久了攢出經驗,不要裝潢,不帶貴物,這些只會增加離別時的牽絆。所以他現在面前的餐桌是一張老實的不銹鋼折疊式桌,桌腿的包腳少了一只,疊起來時看不出來,但只要一展開做點什麼,稍稍加點力,桌子就會晃。桌面的不鏽鋼都染上去不掉的痕跡了,沙發比桌子還大一輩,皮製的表面已經松垮破裂,內裏的填充物已經擁作一團,上面已然有了固定的形狀,人坐在上面整個都是塌下去的,所以林家謙爲了自己的腰背,從來不在上面久坐。
只有墻邊茶幾上一臺留聲機和整個屋子格格不入。這留聲機有一個木製的大喇叭,上面不見灰塵,油潤潤的汎著光,旁邊架子上唱片和書本分類擺放,錯落有致,略顯雜亂但也乾乾凈凈。和「極簡版」的破敗客廳相比,這一角仿佛在冷清中劃出一篇羅曼蒂克的虛空來,很難想象,它們會出現在同一個家中。
天色漸漸暗下來,林家謙操著刀,在留聲機婉轉的樂曲中,令人心驚地切好肉末和葱蒜,把它們在案板上一板一眼地碼好。起火後,油在鍋裏轉了一圈,林家謙把還滴著血水的肉絲放進去,刺啦升起的煙氣把林家謙罩住。他手腳也漸漸跟上,把醬料和蔥蒜倒進去,等肉醬盛出來,那邊小鍋裏的麵條也好了。
林家謙這麼些年還是拿不準下麵條的分量,滿滿黨黨的一小盆端到桌上,旁邊在擺上醬和菜碼,這麼多菜,不像是一個人能吃完的。林家謙搓搓手,看看還少了些什麼,是了。他擰開一瓶高度數的白酒,就著兩個小盅倒了兩杯,皺著眉幹了一杯,他忍不住咋舌,又把另一杯仰頭喝個乾凈。隨後又倒上兩杯,這麼多酒,也不像是一個人能喝完的。他坐上那個不舒服的沙發,沙發對面,還放了一把椅子。他乘了一滿碗放到對面椅子前面,然後把剩下的碎麵條撥到自己碗裏,也是一滿碗,他看著對面,等待著酒勁上來帶他到想去的彼岸。然後林家謙輕聲說:「生日了,吃碗長壽麵吧。」 終於,對面傳來挪動椅子的聲音。
是一個青年,估麼著比林家謙小上一輪,黑睫毛黑眼睛,凹陷的眼眶在燈下蒙上一層暗影,就這樣看著林家謙,並不言語。林家謙把酒杯推到青年面前:「是你習慣喝的,要不是陪你,我才不喝這個。」 年輕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放開,撒嬌一樣。林家謙不動,由著青年拉著他,「看不上這散白酒啊,你要喝茅臺我也沒處弄啊,先吃飯吧,你只教會我做撈麵,這邊根本沒地賣,我學著你的架勢做了下。旁的別想了,太費功夫我弄不出來。」青年沒松開手,林家謙的衣袖漸漸染上血跡。林家謙眼眶也染上紅:「別嫌我做的不好,我不像你……剛我嘗了下,醬不鹹,多給你盛點吧。」
終於,青年肯騰出手來吃飯了。林家謙低下頭用筷子一根一根挑著吃,吃一吃擡一擡頭,吃一吃擡一擡頭,就好像他一旦專心於吃飯,眼前的人就會突然消失。林家謙再次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瞇起眼睛朝對方笑著,散裝的「自釀酒」説白了就是勾兌的高度酒精,在意識漂走之前,林家謙看到面前的青年也向他翹起嘴角,冬日屋裏一絲絲涼氣滲進來,林家謙分明見到對面人穿著單薄的襯衫,他搖搖晃晃想抱住身前人。一步踏出,不知從哪兒傳來了遙遠的雞鳴聲,晨曦透過窗簾的縫隙射了進來,天亮了。
這夜像變戲法似的那麼短,林家謙的後背到脖頸整個僵住了,他揉揉著腰換個姿勢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桌上的一大碗麵沒動,他對面的椅子是空的,筷子整齊的擺在碗邊,盅裏是慢慢的一杯酒。唱片已經播完,挨著留聲機向左看去,客廳的一角擺著一張相片,上面兩個年輕人笑得開心,其中不帶眼鏡的那個正是昨天晚上來過的人。
Chapter 2: 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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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謙是5歲從廣州搬到天津的,之前爲了躲避政策,他被養在外婆家裏。最開始他一口蹩腳的國語,引得四鄰都笑話他,他哥哥都比他大不老少,懶得帶這麼個拖油瓶,所以見到林家謙就腳底抹油。而林家父母又都上班,有正式工作,管不上小孩子家的打鬧。林家謙從廣州家裏的心尖尖變成天津胡同裏的受氣包,動不動被幾個半大小子堵在墻角扒褲子嘲笑。
直到那一天後面一聲怒喝:「幹什麼呢?」小子們也不過仗著人多和虛長幾歲欺負人罷了,碰著更大的,都夾著尾巴逃了。林家謙剛剛硬憋著不哭出聲,眼睛都瞪模糊了,現在擡頭看來救自己的人,只看到比自己高上許多的人影,看不清面目。
「你是哪家的小孩啊?」
比自己高出好多好多的影子蹲下來,林家謙第一次看清張敬軒的眼睛。
寧寧是張敬軒的小名兒。張敬軒一家和林家謙正是街坊。那時林家謙家住老城廂東北角外面,靠近原來城門的那片平房。雖然門樓子早拆沒了,但當地人一説就知道是哪。解放前那兒很蕭條,到林家謙父母這輩,漸漸聚起來一群住戶。好多年後林家謙在大洋彼岸聽聞舊地近況,原來零幾年開始,老城區就陸續改造和拆遷完了,那些窄小的胡同和房屋一起被推為平地,單剩下鼓樓和一圈新建的商業街。所以現今誰要想將家搬到那裏,做夢都做不成。
雖説在天津城裏,林家謙家裏住的可也不是人們印象中那種四合院,哪住得起。他們家在一條窄胡同裏,擠喳喳的小院比鄰而立,共同面向一片白灰抹的墻,小院兒裏兩家或三家住在一起。
林家謙媽媽在家裏吃飯時候説過左鄰右舍家裏境況,對於林家謙這種人臉都認不全的小孩子,什麼八卦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可聽見姓張的人家的事的時候,他還是支起耳朵仔細聽了。
張敬軒家的房子小,比林家謙家裏兩間都小,好在只有一個獨子,老人也不多勉強夠住。林家謙媽媽説起原因,張大伯家裏都是弄樂器的,改革前被整的很慘,現在境況好了也戰戰兢兢,精氣神再也支不起來了,得虧張嫂子能打理,家裏日子才不算太拮據。
幼小的林家謙半知半解,他尚不能明白錢對人的影響,畢竟他家在那片居民中是日子過的不錯的,林家謙爸媽有班上,而且林家謙爸還在廠裏管點生產外的工作,算是半拉中層。
張敬軒和林家謙大哥是同年生的,天津人講規矩,自從那天張敬軒把挨欺負的林家謙護送回家之後,他就成了家裏長輩欽定的「寧寧哥」,再到後面直接省略成了「哥」。林家謙這聲哥從托兒所叫到了高中,不過這哥可真沒白叫,張敬軒哥比林家謙親哥還像他哥。
比如張敬軒隨他爹長得高,而林家的嶺南血統就稍吃點虧;再比如張敬軒不嫌棄林家謙太小,時常來逗他玩,不像林家謙自家大哥跟著外面的一幫弟兄從早到晚地瘋;另外親兄弟免不了打仗,爹媽斷案時他大哥落不著好,趁沒人註意就超林家謙屁股上扇一巴掌,一溜煙就跑了,林家謙癟著嘴哭的時候讓張敬軒看見了,還過來給他擦眼淚。有時候趕上月末結算,林家兩口子都在廠裏忙活,林家謙也能去胳膊敲開門,讓張敬軒給他下一碗面條,從小買菜燒飯的張敬軒對於家事做的有模有樣,還能揮動鍋鏟給林家謙炒出一碟子醬來。
張敬軒對於小孩像是有無盡的耐心,漸漸在他們幾個小娃娃裏混成了好大哥,一到暑假,各家裏爹媽樂得讓張家小子看著自家的小鬼頭,張敬軒就帶著他們去粘知了,天津夏天滿樹都是知了,一起作響時把人耳朵吵得也堵住了。下午的時候,林家謙和幾個小子就跟著張敬軒去捉知了,細竹竿從旁邊的林子裏掰的,去枝葉這些事都是張敬軒來做,那幾個小孩就嘴甜等著現成。林家謙擔心他的寧哥忙不過來,上手慾要幫忙卻被打了回來。
「仔細木刺紮手。」
於是林家謙只在旁幫忙凃漿糊,然後一個大孩子和幾個小孩子,浩浩蕩蕩往公園裏出發去大顯身手了。張敬軒是厲害的,次次都能逮到十幾只。而林家謙天生的肢體不協調,運氣好也就四五只。小孩子最是口無遮攔,爲了不讓林家謙少的太可憐被人笑,每當這時張敬軒就遞給林家謙幾隻小的,林家謙每次都坦然地接受下來,一點也不覺得失了骨氣。
捉完知了,他們幾個就圍坐在旁人看不見的角落裏,拿幾塊磚頭圍個竈台,拿細樹枝穿起知了放火上烤——爲什麼要避著旁人就在這兒了,要是大人看見,幾個小崽子擺弄火非得挨一頓揍不可。烤出來的知了又酥又香,脆脆的翅膀在林家謙牙齒閒吱吱作響,在之後許多年的夏天,都是陽光,樹林和嘴裏難得的葷腥香氣。張敬軒的手有魔法一樣,把樹上的蟲子變成好吃的小零食,看林家謙吃的慢條斯理,別人吃兩個他吃一個。張敬軒特意按住了另兩個小孩往出伸的手。
「等等家謙嘛。」張敬軒説話聲自小就是很柔和的,仿佛沒什麼人能讓他發大火,可後來林家謙卻見到他歇斯底裏的一次爭吵,這是後話了。
小孩子的玩意,除了捕知了,再就是彈彈珠,天津話又叫彈溜溜。大家手裏都有各式各樣的存貨,晶瑩剔透的,是娃娃們的寶石。可像真的寶石一樣,彈珠也分等級,最末一等的就誰都有的大路貨,外面無色裏面嵌各樣顔色小樹葉圖案的,高級貨根據個人喜好各有不同,林家謙很喜歡通體純色的深色玻璃珠,最好是藍色的。兩人對壘,各在水泥地上擺陣,彈中對方的就可以收入囊中。林家謙玩彈珠的資歷尚淺,財富不多,技藝也不如人,守著三瓜倆棗再無長進,因著沒好貨,人家也不愛跟他玩。張敬軒看著了,有天抱著一個小紙盒來,打開裏面不少彈珠,不乏林家謙很喜歡的那種。
「我早就不願意玩這個裏,又沒有弟弟,不給你給誰。」張敬軒給知了是這副表情,現在還這副表情,笑得眼睛瞇起來,手摸上面前小孩子的髮頂
林家謙猛地接受這樣一筆「巨財」,守財奴的心思一下子起來了,他可不捨得拿張敬軒給的高檔彈珠出去玩,照舊用大路貨交易,到了還是沒有進項。不過他已經很滿足,下午的時候日頭好,他把最深邃的那顆藍拿出來放在木桌子上,透明的湛藍映在底下,就像一塊夢裏的寶石。
後來林家謙知道張敬軒現在玩什麼了,那人現在和人玩「扇洋片」,闊氣的人家收藏《封神榜》、或者《西遊記》,這一片的孩子沒那個閑錢,只把煙盒正面圖案好看那面剪下來儅手牌互相拍,誰能把對方的牌扇翻面就贏了,可以把戰利品收入囊中。洋畫和彈珠是孩子們的「寶物」,也是在同儕間顯現地位的象征。即是不過張敬軒他家緊巴巴的,他爸也很自覺地不買紙煙。代替的是買不怎麼整的煙葉搗碎,用小紙條卷著抽。地上的煙頭兒也能用,有一次林家謙看見張敬軒蹲地上撿,還以為煙頭裏有什麼好東西,也跟著屁股後面一塊撿,扒開來大失所望。後來才知道張敬軒是給他爸撿的,將煙頭裏剩下的煙絲抽出來晾幹還可以繼續捲起來抽,真是儉省到家了。
林家謙知道了張敬軒家裏沒有紙煙盒,那人又得這樣一個新愛好,便瞅準了自己爸抽煙的時機,及時的把空煙盒拿到手裏——晚了怕要到他親哥手裏。第二天獻寶似的拿給張敬軒,卻發現那人手裏的煙盒牌卻很多,他總能從別人手中贏來不少硬貨。
「那我這個就不算什麼了。」林家謙有些氣餒,他總是從張敬軒手裏得東西,他也想送出點什麼。許是看出他臉上的失望,張敬軒一把搶過他手裏的煙盒,故作興奮地說:「我找了好久這個,多謝家謙幫我找來。」
在被張敬軒攬緊的瞬間,林家謙心上覺出一股暖流,輕輕緩緩地蔓延了他滿身。他回首朝張敬軒手上撇了一眼,那一摞牌個個都是金纏銀繞,裏面隱約露出「大中華」和「牡丹」的邊角,而他送出的軟中南海夾在其間,仿佛也沾染了高貴的身價。
小孩兒在一起玩兒也是欺軟怕硬,像林家謙身材瘦小,手腳又笨,往往就成爲欺負的對象。比如玩拍電報,小朋友們一致同意林家謙儅鬼,林家謙左撲右跑,一個人也抓不著,得,下一輪還是他,一下午累出屁來也逮不著一個人。但林家謙有張敬軒這麼個在孩子裏有威望的哥,兩家隔壁就像一家,有了照拂,於是林家謙得以由鬼投胎,終於能做人了,成了電報員。這社會弱肉強食的本性早在人兒童時就已經顯露出來,那時林家謙還沒有這個意識,他很快被保護起來了,直到他人生陷入悲劇之前,他一直沒有這個意識。
張敬軒玩兒的好,書念得也不錯。上了小學,林家謙的普通話終於能過得去,可他們分到的語文老師是個老天津,説話黏糊帶吞音,聽寫和背誦,林家謙心裏明白分數上就吃虧,一不留神就是二分,張敬軒就成了林家謙爹媽給他説教的例子:「隔壁寧寧哥哥小學的時候都是滿分!」 這時林家謙很氣憤,覺得他和張敬軒的距離一下拉的很遠,從兩分到五分那麼遠。然後林家謙生悶氣,決心張敬軒放學來他家找他時不理他,等啊等,等一個甩臉子的時機,然後張敬軒今晚沒過來,林家謙的氣消了,開始盼望起那人明天過來。
Chapter 3: 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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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早熟與晚熟,林家謙大概是屬於晚熟的。小學三年級時,一次數學期中考試他竟然得了七十二分,而班裏三分之一同學都得了滿分,老師要求家長簽字。林家謙當時真的絕望了,放學後坐在院兒外的公共廁所旁邊死活不進院門。於是張敬軒也陪林家謙坐在那裏。
「伸頭也是一死,縮頭也是一死,別拖拉了。」張敬軒掃了一邊考卷,把它遞還給林家謙,林家謙不接。
「這次肯定要挨揍。」林家謙把頭埋進胳膊裏面裝鴕鳥,旁邊他大哥很贊同地點頭,同時準備看熱鬧。
「那怎麼辦呀?」張敬軒想了想:「有個簽字不就行嗎,咱自己簽,我給你簽!」 林大哥瞪著眼睛直瞅著這兩人……後來班主任當然是識破了,兩人各自回家挨了嘴巴子。林家謙他大哥說他是蔫兒壞,看著不言不語人模人樣的,使起壞來也不臉紅。
隨著長大,林家謙方方面面都接受過張敬軒的幫助,比如那時候學校佈置任務除四害,每個人都要「交數」,具體的操作方法是讓學生們要交出一些蒼蠅屍體或者老鼠尾巴。林家謙很笨,拿著蒼蠅拍子半天打不到幾只,更別提逮老鼠。交不夠數就是班會批評,值日小組打低分,班級得不到流動紅旗,小小的蒼蠅竟能牽動這麼多人的榮譽!真是可怕至極,林家謙、連晚上做夢都是滿腦子的死蒼蠅。張敬軒也要交數,然而他另闢蹊徑,去水果批發市場轉悠,打死的蒼蠅蚊子交了自己的還有餘,於是又很大方的包圓了林家謙的。他又挺沒骨氣地接受了。
「他是我哥嘛。」林家謙手裏捧著死蒼蠅,心裏卻是他自己也搞不明白的甜滋滋的,這是張敬軒在別人身上都不下的功夫,單給了他。交數上去又惆悵起來,張敬軒升了高中,加上了晚自習,他已經很久沒和張敬軒打照面了。
林家謙回家前還是習慣在隔壁門前往裏望一眼,張敬軒當然沒在家裏,那人約莫還在教室裏用功呢。於是林家謙盼著周末,盼著兩人能在一塊安靜的説説話,或者就單是在一起坐坐,也奇怪,他們倆差幾歲,卻總能玩到一起,要説他老成或是張敬軒小孩性,倆人脾性正對上,卻也從來不打仗——林家謙同他哥倒是時不時就嗆起來。
可想不到重點高中是這樣辛苦,周末都比其他人少放,林家謙等了又等,禮拜天下午終於堵到張敬軒在家裏,他擡腳要邁進去,卻看見屋裏沖出來的張大伯直接甩了張敬軒一巴掌。他的腳步僵住了,張敬軒本來還很平靜地挨了這一下,看見林家謙,一張臉漲的通紅,從他身邊直衝了出去。林家謙好像看到那人眼裏他從沒見過的東西,好像是一點水光。
林家謙跟著跑到河邊,張敬軒始終背對著他,看著水面發呆。林家謙不敢隨便説話,問起剛剛的事更是雷區,他慢騰騰地挪到張敬軒後面,盯著比自己高一顆腦袋的後腦勺。張敬軒的頭髮長長了,下邊的碎髮柔順地抵著脖子,隨著身軀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
太陽慢慢往西邊移過去,張敬軒的手在臉上抹了抹,大概是終於收斂了情緒,還能擠出一絲笑容轉過身來,沒發覺林家謙靠得這樣近,他驚了一下向後退去,又很感性地走上前來,攬著林家謙的肩膀,「怎麼在這扮背後霛?不悶嗎,到別處玩多好。」
天空已經變作橙色,竟已經過了這樣久,林家謙發覺剛剛自己頭腦裏什麼也沒想,眼裏就只是張敬軒後頸的頭髮。「我覺得,和你呆在一起會好點。」
「不想這些糟心事兒,咱哥倆去吃東西去!」
滷煮攤上蒸汽氤氳,白熾燈泡下張敬軒的臉顯得毛茸茸,林家謙胃口不大,吃兩口就飽了,筷子在碗裏翻來攪去,藉著大碗遮蓋自己的眼神。風把塑料棚吹得呼呼作響,搖來晃去的燈光讓他們這張木桌子像一個夢中的場景。林家謙聽見張敬軒問:「kh,你在學校待得還好嗎?」
林家謙說還好,事實上隨著年齡增長,他覺得學習慢慢變成了一件舒服的事情,以前拼命想趕上張敬軒的心思淡了。單單是記住一個個單詞,做出一道道習題,就是一件輕鬆直白的事。
「那就好,家謙要好好學習,不然……」後面的話語被淹沒在湯湯水水裏。那天林家謙很少見地到家很晚,他陪著張敬軒繞著周圍胡同走了一趟又一趟。張敬軒一直在講話,他在學校加入了廣播站,那麼多的磁帶,每一個裏面都藏著絕妙的歌聲,他說他最喜歡鄧麗君,那些批判靡靡之音的學究説的都是狗屁話……
後來林家謙回想那天的情景,恍然發覺張敬軒說了太多透露出日後境況的話,幾乎是一語成讖,之後不久,他就從解放口中聽到了張敬軒輟學的消息。
林家謙心下一陣悚然,他這時才察覺,自己眼裏的張敬軒還停留在多久之前,沒有更新過,他的張敬軒,還是成績好,人緣好,什麽都玩得轉,處處給他照應的那個人。他偷偷跑到隔壁院子門口向裏面偷瞄,張敬軒他爸正在屋裏雷霆震怒,張敬軒單薄的身子細成一撚,跪在院子裏地上。
「我現在是活一天算一天,哪天嘎崩兒一死,你媽也老了,將來靠誰!」張老爹接著吼:「你怎麽就不能給你老子爭口氣,學校有人和你不對付,就不能忍忍?混個高中畢業之後也好找工作,從小你都是鄰裏拔尖的,現在看看,家謙還有老陳家那小子,哪個不是老老實實學習考大學的。你就是犯了懶病了,凈想著不務正業的……」 從張敬軒第一次打架曠課,他爸歷數著他的罪狀。罵了有一個多小時,卻始終沒聽到張敬軒一句反駁的聲音。微風吹動著小院門口的藍色印花兒布簾,偶爾掀起一角,林家謙看到張敬軒穿一件白短袖,跪在地上一動不動。這時林家謙突然有股沖動,想沖到張敬軒身邊,抱住他,和他一起跪在他爸面前。想著想著,發覺淚水不自覺地流出來,他用手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
林家謙有跟在張敬軒後頭闖蕩世界的心,但看到自家爹媽的臉,還是只能灰溜溜繼續上學去。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中考就要來了,天津入了夏,他整天學得頭不擡眼不睜,蟬鳴到達新的聒噪的頂點時,張敬軒從家裏離開了。
這事還是從他哥嘴裏得知的,就像那時社會上經常刮流行風,這些小院兒們也開始刮起了張敬軒風,小孩們傳遞著學校裏聽來的,大人們交接著鄰裏間聽來的,最終交織成了一個誇張迷離的故事。林家謙他哥說張敬軒是跟女朋友跑了,他那天看的真真的,一個穿著清涼描眉畫眼的女的跟著張家小子進了屋。
「那女的看起來比張敬軒大不少,打扮的流裏流氣的,我以後找媳婦肯定找個大家閨秀,鐵定不吃別人嚼過的剩菜……」
林家謙耳朵裏只聽見張敬軒找到了女朋友,張敬軒,女朋友,是啊,他的張敬軒已經長到這年級了,早不是當初只護著他的那個專屬的寧寧哥。林家謙心裏和眼裏一同泛起酸來,耳邊又是他哥喋喋不休的說話,吵得他腦袋嗡嗡的,難得露出氣急敗壞的神色來:「閉嘴!」
林家謙有心要不聞窗外事,他暑假也用起功,每天不停地做題、做題、再做題,可惜人們對於張敬軒離家這事討論的相當瑣碎而細致,他不聽也跑進耳朵裏。晚飯時林媽和林爸蟋蟀似的低聲說道,仿佛這樣就不會被飯桌上的孩子聽到一樣。
「小寧好像是去做什麽駐唱去了……」「什麽東西?」「就是唱歌,好像想當什麽歌星呢……」
「這算什麽正經工作啊,都是被廣播裏那些咿咿呀呀的勾搭壞了。」
「誰說不是呢,但張家嫂子還是偷偷給了一筆體己錢,要說慣孩子,張嫂子是這個。現下兩口子打仗好幾天了……」
林家謙心不在焉的往嘴裏扒拉飯,耳朵已經豎的老高,恨不得加入到他爸媽的談話裏,有想揪著全世界之前說張敬軒壞話人的領子往他們耳朵裏喊:張敬軒不是跟女的跑了,他是追求夢想去了!
但就算他真的這麽做了,張敬軒的風評也不會有所改良,在旁的人眼裏,「追夢」甚至可能還比不過私奔,後者至少是建立在切實牢靠的利益和好處上的。可林家謙顧不上了,他現在直到把張敬軒從他身邊帶走的不是什麽具體的人,而是高尚的夢想。夢想對他的地位構不成威脅,林家謙終於不再做撕扯糾結的夢,可以睡個囫圇覺了。
開學就是高一,林家謙按計劃考上了張敬軒之前的高中,計劃中的變化就是張敬軒沒在這。高中的生活簡直乏味透頂,林家謙不知道蹲監獄什麽滋味,他猜想應該比重點學校的重點班舒服,他們從上高一開始就和別的班不同——多上兩個晚自習。模仿是有慣性的,林家謙現在已經成了個標準的好學生,就和張敬軒過去一樣,他還要更乖:不打架,不罵人,不談戀愛。他班主任是個和他媽差不多大的中年女人,每天苦口婆心地教誨他們這幫學生,口頭禪是:說句心裏話。這個班裏同學也都差不多,口裏念叨的是北大去年分數線咋樣,今年擴招還是縮招了,清華怎樣,人大怎樣,北郵名不副實等等等等。林家謙入鄉隨俗,自己口裏漸漸也掛了這些話,學習真是一個好東西,不會像親情、友情、愛情這些烏七八糟的玩意兒,剪不斷,理還亂,沒有比卷子更聽話的東西了,只要你懂它,它就一定懂你的。
林家謙沈浸在學習的幸福中,幾乎要把失去張敬軒心裏空缺的那一塊用題海填補上。不知不覺,他已然成為街裏街坊口中這一片的榜樣,林家謙面上不動,心裏也飄起來。心內向著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目標一直前進,時間都跑的得比野驢快——等他考上大學,他就能離開這裏去外面闖蕩,也許就能找尋某個人。
高三那年快過年的時候,張敬軒沒預料地突然回來了,這消息由林家謙他媽帶回來,說是路上碰到,張敬軒二話沒說幫著把一堆年貨全提回來了。許是看出林家謙抓耳撓腮的那副樣子,林爸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小軒以前和你好我知道,但你現在正是要緊的時候,千萬不能學那小子幹出不上學的那些事……」
林家謙對著他爸掛嘴上的「近墨者黑」不置可否,等到他爸去廠裏,他立馬溜到隔壁,正看見張敬軒在院子裏幫著倒騰鹹菜缸。
「家謙?!」張敬軒帶著個白帽子,整個人裹得很嚴實,看起來精神還不錯,對林家謙的到訪也很高興。 「張敬……哥!」林家謙結結巴巴地說。
「家謙長高了,也長結實了。」張敬軒說話的口氣聽著和從前不太一樣,唇齒間帶了點粘稠的意味,眼光飄來飄去,林家謙心上酥了一塊,又有點不自在。
「你也變了很多,」林家謙跟著張敬軒的招手進到屋子裏,坐在那人旁邊,他時不時側過眼神瞟一眼,眼光跟著張敬軒脫下棉襖的上身,「你好像瘦了。」
「在北京晝夜顛倒的,沒怎麽正經吃飯,」張敬軒苦笑著搖搖頭,手指點上林家謙的肩膀,帶過一串火花,「你倒是比以前壯了,以前跟個蘆柴棒似的。」
「你才跟個蘆柴棒似的。」林家謙終於笑了,張敬軒也笑了。這樣看來張敬軒其實也沒大變,兩人互相擠兌起來,林家謙好像又回到了幾年前。
倆人胡侃了大半天,天都漸漸灰暗下去,林家謙胸中有因為說話太多的微微缺氧感,「等我高考完,咱們找個地方玩去!杭州,杭州怎麽樣?」
張敬軒還笑著,笑容裏多了一絲暗淡,轉瞬即逝了:「我哪有時間啊,找了個冷庫的工作。」半晌他嗤笑一聲,「但願我爸的高血壓之後能好一點。」
「啊,那他們之前說你去唱歌……」
如果林家謙還有一點好,就是知道看人眼色,他不知道張敬軒這兩年在外面過的什麽生活,剛剛忍著沒問出口,只看見張敬軒扯了扯嘴角,那笑真是比哭好看不到哪去。
「你知道一群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天賦異稟、懷才不遇的人聚在一塊是什麽樣嗎?」張敬軒的眼裏帶著懷念,還有一點……林家謙說不準,他覺得那又像是憧憬,也像是恐懼。這天下午張敬軒給他講了許多和那些搞音樂的窮的褲衩子漏風的朋友的故事,他們從洋垃圾裏淘磁帶,騎著破自行車從郊區到市裏看展,幾個人能湊一張票,讓去的那個人回來給剩下幾個人講……
「可惜我並不是樂隊需要的人才,我的聲音細弱,太像是靡靡之音了,還有一些矛盾……況且光喝水也填不飽肚子。」張敬軒後面說得一帶而過,可能真的是過去太久,之前那個完全向林家謙敞開得人已經長出了殼,在被人觸摸之前就把殼關緊。
Chapter 4: 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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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那兩三個月林家謙一點都不想回憶,好歹糊弄過了,總之是去北京,有學上,這一件就足以讓林家有在外显摆的資本,他爸媽再也不管他白天去了哪,晚上幾點回,林家謙也就此變成脫了韁的野驢,一路奔出家去。
幾個哥們兒叫林家謙去杭州,這本來是早定下的行程,可林家謙推說太熱不想去,其余幾人以蘇杭美女引誘之,只是白費功夫。恢復了自由身,林家謙在街上遊蕩,遊來蕩去就晃到冷庫大門。正看見張敬軒和兩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一起搬貨。
看到林家謙,張敬軒很高興地招呼他走近:「這是我弟弟,剛考上大學,清華北大都可能能上!」林家謙抿著嘴,不想因為張敬軒的誇贊顯露自己雀躍的心情,他擼起袖子要幫張敬軒搬他手上的一板凍貨。
「別介,這哪兒是你幹的活!」張敬軒說,一個清秀的男孩眼疾手快地頂上了林家謙地位置。「家謙之後肯定能成大事,到時候別忘了關註你哥哥我。」張敬軒很熟稔地跟對面的男孩說笑,男孩也很捧場地誇。林家謙心中卻像吃了蒼蠅,舌底發苦,感覺類似小時候手腳笨,被排除在別的小孩之外,但那時還有張敬軒從天而降,只要跟著張敬軒,就永遠不會被落下。
現在張敬軒仿佛離他很遠,林家謙看著這人被冷氣凍得泛白的臉,搬沈重物件時突出的血管,突然有一種沖動,想把他身邊圍著他笑的人都抹除,然後抱著張敬軒,然後……
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妒意和想法嚇了一跳。
林家謙不記得是怎樣離開的冷庫。正是工作日下午,回到獨自一人的家,林家謙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腦海裏全是張敬軒。他的明亮的被濃重睫毛圍起來的眼睛、蹙起的眉毛、缺少血色的嘴唇、他的笑、露出的可愛的牙齒、他的脖頸、他並不寬闊的雙肩……林家謙的手開始輕輕觸摸自己的身體,好像那手是張敬軒的,慢慢林家謙將手移到下身,撩撥著自己的欲望,「軒……」林家謙喃喃地低語。林家謙感覺身體分成了兩個,一個他自己伏在上面,正自上而下深深的註視著張敬軒,用他自己的手描摹那張熟悉到不行的細緻的眉眼。
「家謙,要嗎?」林家謙好像聽見他用一貫溫和的聲音說。林家謙在迷蒙中點點頭,緊接著他就感到自己身體被緊緊摟住,溫熱的嘴唇親吻他的肌膚,濡濕的觸感一點點下移,緊閉的雙眼中林家謙好似看到張敬軒伏在他的腿間,雙手把持著他的欲望。那人黑幽幽的眼睛裏滿含著柔情,仿佛深淵,林家謙自己選擇縱身躍下,下一秒張敬軒張開浸潤水色的雙唇,他的硬挺就要被含入一片溫暖軟肉中……
下午的房間真安靜,只外面的知了叫個不停,他們小時候日復一日的抓捕竟然還沒將它們殺絕,留著在這裏擾人。林家謙睜開雙眼,刻在眼瞼裏的人消失,只剩滿眼寂寞,沒有張敬軒的手和雙唇,有的只是自己滿手粘液。
他站起來,清理幹凈自己的精液。林媽買草紙總是圖便宜,都是些一沾濕就滿手起沫沫的玩意。林家謙用力擦,幾乎要把手掌剌破。林家謙把手伸到字來水管底下,終於清冽的水洗去了手上的汙跡,還不夠,他把整個腦袋都放到冰冷的水流下面,腦仁被鎮得生疼。
不能停下來,他還在想,腦袋裏的影像還在放。林家謙的臉上淚水和清水混作一團留到旁邊的地上,沙土和水變作不知道誰腦子裏的汙泥,昭示著不能說的秘密。
天津的夏天是不是從來都是如此燥熱,林家謙覺得沒有比高中畢業這一年更難捱的了。在這個人生最長的暑假裏,他每一天都更期盼著大學的開始。林家謙還有著隱約的期望:如果他到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那些埋葬在暗處的齷齪心思是不是就能隨舊時光一同埋葬了?
大一期間林家謙的青春期來的不疾不徐,不但掌握了好多知識,還通曉了很多技能。林家謙學會了抽煙、喝酒、彈琴,這三板斧掌握後,他交了女朋友。
不過就像很多文藝青年,林家謙抽的是過堂煙,要是偶爾過一下肺能把他嗆死,除了浪費煙卷沒一點影響;喝酒的話,兩瓶啤酒灌下去林家謙就一門心思躺倒廁所地上睡覺;他彈琴還算可以,虧得這個吸引來一個兩個女朋友,不多久就都以失敗告終。
第一個女孩和林家謙約會三次後,林家謙就默默躲開了。那其實是個很好的女孩,和她分手純是林家謙的原因。一次和她出外吃飯,林家謙多買了兩瓶啤酒,女孩不想喝,為了不浪費酒錢,林家謙決定將它全部喝掉。喝多了,自然話也多了,看著她溫柔和善的眼睛,林家謙給她講自己和張敬軒,講他們的整個童年時代,他們的友誼,張敬軒如何照顧他。她安靜地聽著,適時地點頭微笑。為什麼他們不能永遠不變,林家謙似醉非醉地趴在女朋友肩膀上嘆息。
這個女孩子很通透地道明:「人和人只有走在同一條路上才能結伴而行,你們雖然是一起長大的,但人生地道路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分叉了。你不說,他不說,彼此心裏都有考量,我猜測一下,他大概是想讓你好好走在人們所認同的正道上吧……其實這樣看,他真是個不錯的朋友,你又何必執著呢?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嗎?」
這柔柔的一番話卻讓林家謙冷汗從後脖頸一路濕到尾椎骨,林家謙感覺自己心裏的那點兒秘密過不多久就要被看破,也許已經看破,於是他當即抽身離開。
第一個女孩子離開之後,林家謙也有過幾次艷遇,他謹慎地只找不那麽聰敏的女孩,可這樣也沒意思,有時候在一塊連一句話都沒有。他和隔壁學院的一個女同學關系發展到了一定程度,也再也進行不下去了。這個女孩也是個好樣的,談吐雅致,也不乏幽默感。林家謙和人家之間偶爾也會出現一些柔情蜜意。只是有一次,約會過後女孩順水推舟地隨意問了林家謙一句:「你愛我嗎?」
林家謙的反應之無禮令他自己也很吃驚:「不愛!」 他像被蛇咬了一樣大聲厲喝。女孩奇怪地看了林家謙一眼,輕聲道:「你也用不著這樣喊啊。」之後林家謙自覺地很慚愧,沒臉再與女孩見面了。
後面斷斷續續有像他表示好感的,也有林家謙中意的,可每當關系更近一步,他總覺出一陣膩煩,失去熱情人都是優缺點的,他橫挑鼻子豎挑眼,總能挑出自己或旁人身上的錯處。他對此也無話可說,也總不能辯解說,他對著某個人總有著隱秘的熱情,這感情幾乎把他燒盡了,以至於他面對其他人時分不出多余的情緒?
機緣巧合之下,林家謙進入了東單公園,這是一個只有黑夜的王國,日頭出來王國裏的子民遍四散在城市裏。很難得的,林家謙繃緊的神經放松下來,一顆顆長著猛獸眼睛的心互相追逐,在昏暗月光下捕食著。林家謙夢遊一般地加入進去,不多久,他就被一雙泛著水光地雙眼捕捉了。
林家謙跟著那人走到旅社,走廊燈光下,他總該能看清人的面容。但不知為什麼,林家謙眼中對方除了雙眼仍是一片模糊,也許是他刻意抹去了一張臉上所有個性化的標識,只有閃灼灼的黑眼睛,還有一身嶙峋的瘦骨。
林家謙圍著浴巾,很僵硬地在床邊坐著。那人滴著水珠從浴室出來,好像也註意到了,蹲在林家謙膝蓋旁邊,擡起頭,柔和的眼神中帶著一點點幽怨。這人的睫毛被水汽浸地更加黑,林家謙內心被壓得深沈的春夢被猝然掀起一角,他全部的欲望和愛憐,想去征服,甚至想去虐待的沖動都被挑起。林家謙猛然把他按到床上,身下的身軀細棱棱的,完全不是女孩的溫香軟玉。這個男人幫林家謙拽下內褲時,林家謙那個充血的玩意兒一下跳了出來。
完事之後林家謙執意要離開,晚上沒有公車,他在寒風中往回走,希望華北平原的大風能把自己凍死。回到宿舍之後,林家謙理所當然地發起了燒,在低燒中他做了好多夢。夢裏好多人,交往過的女孩子、張敬軒、只見過兩面的小蔣,有一個面目模糊的男孩子說他愛著張敬軒,他說他更恨張敬軒,林家謙心道誰不是呢。後來林家謙見到黑白無常、牛頭馬面,一幫伸著舌頭的小鬼把他鎖到閻王面前。閻王說林家謙已經死了,馬上要入輪回,下輩子會變成一只豚鼠。林家謙不知道那是個什麽東西,聽到鼠字以為是老鼠,心想是他這輩子不檢點,下輩子要讓人當四害給除了。他又想,老鼠就老鼠,其實無論是貓還是老鼠,是豬是牛是狗是馬,是屎殼郎都行,別讓他再托生成喜歡男人的男人就行,真他媽夠受罪的。
這夢亂糟糟的,後面的他記不得了。
醒過來之後林家謙抽了很多煙,他覺得自己仿佛是背叛了,又不知背叛了誰,像是犯了錯,也沒人可道歉。可醜陋的欲望像潮漲般侵襲,他開始規律地找人辦事。在床上,有時候就在公園的樹叢裏,林家謙幾乎不說話,如果沒能找到一雙印象中的黑眼睛,他連對方的臉也不看,完事後,他頭也不回地走開。
Chapter 5: 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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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敬軒來學校的時候,林家謙正在宿舍用違禁電器熱粥吃。門從他身後開了,林家謙嚇了一跳,差點把小煮鍋碰倒,滾燙的鍋沿把他手背燙出一道紅印。
鍋子還在冒熱氣,藏無可藏,他硬著頭皮轉過身來,眼神一下子發亮。來著不是宿管大爺,而是對著他笑著的張敬軒。這一瞬間,林家謙手背上的疼痛一下子消失了。
張敬軒指了指鍋:「要糊底了。」 林家謙才反應過來,他又是關火又是加水,手忙腳亂。做飯這種事,跟所有需要聚精會神做的事一樣,人一分了神,那成品基本沒法吃。於是林家謙只能蹲在地上,用勺子把鍋底的黑掛掉。
「怎麽不去食堂?」張敬軒也隨著蹲下來,看著林家謙跟飯勺使勁。
「懶得動彈。」林家謙可不敢說自己這個學期放蕩的生活致使他把錢花在旅社開房間上。
「是不是錢不夠用了?」張敬軒從兜兒裏掏出一疊錢遞給他,說:「拿著。」
「怎麼這麼多?我爸媽讓你來的?他們發財了?這麽大方。」林家謙接過錢捏了一下,大概有個二百來塊。
「以後你在學校錢不夠花了,你要是不好意思跟林叔要,我給你。」
「不用你的錢!」鈔票上的體溫像是帶電似的,林家謙把錢一下子扔到桌上,又覺得反應太大,「我哪用得上這麼些錢。」他心裏一邊覺得很暖和,一邊又爲著張敬軒看到他的窘相而內心刺癢,「實在不行多找一份家教就行了。」
「跟我還客氣什麼,現在北京物價漲得忒他媽快,早不是我前兩年在的時候了,你小子萬一找個女朋友什麼的,太寒磣了不好看。」
女朋友三個字刺痛了林家謙的神經,他立馬想到他哥說過的張敬軒那次領回家的那個妖妖俏俏的女人,手上觸電一樣猛地抖了一下,張敬軒硬塞到他手裏的藍的綠的票子撒了一地。
「不要就不要唄,扔什麽啊?」張敬軒蹲下去撿,「你真不要?」
林家謙他搖搖頭,蹲下來一起拾掇地上的零錢,手指間或碰到張敬軒的,他心上一陣泛酸。張敬軒對他實在是好,他卻沒什麽可報答的——或者說他想報答的方式對方根本就看不上。
零錢都歸攏起來,放到兩人中間的桌上,誰都不伸手收起來。張敬軒看著林家謙眨眨眼睛,手伸進口袋裏面掏了掏,拿出一根煙。他點燃煙卷,吸了兩口,不慌不忙地從那疊錢中取出一張,緩緩地送到細細燃燒的煙頭上,那張五塊的票子很快被點燃,變成了一縷青煙,裊裊散開。
林家謙一把攥住他拿錢的手腕,那張燃了一半的票子落到地上,火苗被林家謙的鞋底踩滅,「真是錢燒的慌了!都給我給我,我幫你存著!」
「存什麽啊?幫我存著娶媳婦啊!」張敬軒也笑了,用手在林家謙的頭上胡亂揉著,「給自己存著娶媳婦吧。」
這時林家謙上鋪走進宿舍,抽抽鼻子:「什麼味道?不是保險燒了吧?」
張敬軒憋著嘴向旁邊看去,忍著笑。林家謙期期艾艾地開口:「粥燒糊了……」
林家謙陪張敬軒在校園裏閑逛,帶著點莫名的驕傲,給張敬軒指指這棟是教學樓,那棟是實驗樓,張敬軒像是聽得很有興致,他們兩個親親熱熱地擠著走,林家謙時不時地碰著旁邊這個人的肩膀,餘光瞅著那人的側臉,心中洋洋的暖意要淌出來。
這附近住的都是一個專業大類的學生,偶然碰見認識的,林家謙定要一個個地介紹:這是我哥,來看我。張敬軒走在校園裏很顯眼。其實張敬軒的五官算清秀型,甚至臉形帶些稚氣,身材中等,略微纖瘦,但他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中卻流露出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成熟,一看便知他不是學生。
「別人還以爲我是你親哥。」張敬軒笑問。
「那你是我什麼人?」林家謙也笑,「等會兒咱們去校外吃飯吧,我請客,正好今天來了筆橫財。」
林家謙和張敬軒沿著東校門出去的大街大街向南邊走。一開始還彼此保持一般距離,後來路上人多車多,不是被人流忽然隔開就是碰碰撞撞,張敬軒也就自然而然地搭上林家謙的肩膀。
在一個小館子點了兩樣菜,知道張敬軒愛吃零嘴,林家謙領著那人去後門街上吃碗冰酪。看著張敬軒一小勺一小勺地抿著奶酪,林家謙忽然覺得他很可愛,晚飯可是沒喝酒,林家謙約莫著自己可能是瘋了。同時他在心裏盤算著,今天晚上沒課,明天是周末,可以滿可以和張敬軒消磨一晚上,然後找個地方歇腳,然後……
然後呢?林家謙被自己腦子裏冒出的東西臊得臉紅,忙不叠地低下頭去吃自己的冰酪。
「我還有事兒,等會把你送回去就走。」 張敬軒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林家謙猛地擡頭,對方還是一副恬淡樣子。
「有什麼事啊,咱們都多久沒在一處呆了,等會去溜達南鑼,有什麼事明天再説唄。」說完這話,林家謙自己都駭然,這些撒嬌磨人的話,竟是他説的!
「真不行,家謙,有人還在等我呢。」
「誰啊?」
誰排在了他前面?
「小蔣,你來冷庫的時候打過照面的。他有個親戚住這個區,身體不好他來看看,我尋思正好來看你,和他一塊來的。」
原來是這樣,是順我的便還是順他的便?林家謙一下子不記得剛剛張敬軒塞給他的錢,剛剛他們吃的好東西,連帶著燈光下張敬軒和乳酪相映襯的臉,統統都模糊了,只剩下手背上的燙痕痛癢起來。林家謙另一隻手在那痕跡上使勁抓了抓,又抓出幾道交錯的紅印。
「你和同事關係還挺好。」林家謙不鹹不淡地說,他得立刻停下手,燙到的地方快被他抓破了。
「也不是都好,小蔣這人心眼好,人也懂事機靈,模樣也乾乾凈凈的……」
得了,林家謙才不想聼張敬軒在他面前誇誰,半路殺出的貨色,也能跟他們小半輩子的交情比?可林家謙從那人絮絮叨叨的口氣裏聼出來溫柔,他沒想過,這溫柔用在除他之外的旁人身上時,竟是刀光凜凜的。
「想什麼呢?」張敬軒看他瞪著桌面出神,伸出手把林家謙的頭髮呼嚕得亂糟糟,林家謙把手覆上去,這人的手從小到大都是這麼暖,現在幹多了活,手心的皮肉糙了,林家謙也覺得很好。
張敬軒一定不知道那天他走了之後,林家謙並沒有立刻回去,他先在胡同裏亂躥了一通,然後信步來到後海邊上,欣賞著美麗的夜景。他在水邊久久站立,想著張敬軒動人的眼睛和溫暖的手,想著張敬軒那些不是出自本意的讓人心中發涼的行徑。傾慕一個對誰都好的人就像在鍋爐不好的澡堂裏洗澡,水流暖的時候固然暖,一下子冷下來,澆得人一整個透心涼。可惜林家謙的身子骨並不十分強壯,不知道還能承受幾次這樣的反復。
那之後張敬軒就沒再來了,林家謙在大二要結束的時候開始考慮,他想著自己畢業後最好不要留在北京,這裏裏天津太近了,進有他單方面對張敬軒的糾結心思,退有他這一年的放浪形骸。想到自己曾來者不拒地在外面同人茍合,林家謙既害怕又倦怠,如果他繼續呆在北京,未必不會一直這樣生活下去。
暑假臨回家前他告誡自己,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他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了,好日子在前頭等著他。兩年的大學生活已經使林家謙趨向成熟,他已經可以裝得很像那麼回事了。他回到家,受到熱烈歡迎,街坊恭維若幹,被鄰居帶著小孩瞻仰若幹,幾天下來,林家謙的嘴角都要笑僵。沒見到張敬軒,他控製著自己不去找他。
有一天他從外面回到家裏,眼睛還是沒忍住往張敬軒家裏瞟了一眼,院子裏突然傳來一聲驚叫,他不由得駐足,萬一張敬軒遇著什麼麻煩,他捲起褲腿子準備好往裏面沖。沒幾下喘氣的功夫,從張敬軒家傳來摔盆砸碗的聲音,還夾雜著張大伯的叫罵聲:「打死你們這些臭流氓!」
「這是什麼個説法?」林家謙他媽聞聲趕過來,站在門口奇怪地向張敬軒家望去。林家謙緊張地盯著張敬軒的房門,顧不上他媽的問詢。一會兒,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沖出張敬軒的屋門,飛快地向院外跑去,不就是很久之前在冷庫見到的其中一個!林家謙終於對上號,心內一直以來的猜測落了地,可他心裏很惡毒地拍手叫起了好,經這一事,張敬軒還能跟這個人好?
霹靂乓啷的聲音繼續,張敬軒他爸的咒罵聲也在繼續:「小兔崽子,不學好的東西!」心中的竊喜頃刻已被恐懼代替,好像張大伯罵的每一句話也是沖他說的,林家謙面色迅速地灰敗下去。他板著臉 推著聼墻根的林媽媽回了家。
那天晚上,張敬軒沒有合眼,因為他爸駡著駡著厥過去了,他媽也差點昏倒。張敬軒用平板兒三輪車把他爸從醫院拉回來後,就一直在床前侍候,當然也還是挨著罵。
後來張家也許是意識到了他們正變成街坊的談資,於是關起門來。一墻之隔,墻的那邊又說了什麼,林家謙不得而知,但想也知道,張敬軒這兩天聽到了一大堆他父母能想到的這世上最要命的駡人話。對於張敬軒家的風波,起先林家謙爸媽還閙不清楚,他媽問林家謙,他說他怎麼知道。後來林老爹終於想明白了,他壓低了聲音皺起眉頭,看著門口沒人才開口説道:「張家小子算是完了!」林家謙他媽跟張大娘好,往常都是向著張敬軒,可這次她不但覺得張敬軒完全是流氓,而且很怕林家謙被拐帶上歪路——就好像林家謙是什麼純潔的稚子。
「院兒裏都說他是……流氓,還不抵流氓。」林家謙他大哥低聲說。
這點事一傳十十傳百,不到兩天,這一趟都在談張敬軒的事,別看大家說時都掩著嘴,好像不好開口,編出來的細節一個賽一個的香艷。林家謙一個沉穩的性子,爲了這個和他父母大吵一架,他指責他們將自己的談資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他爸問他幹嗎這麼護著張敬軒,他盛怒之下,第一次大學生的氣勢企圖壓倒家裏兩位長輩:「幹你們什麼事,你們是說痛快了,有沒有考慮到張敬軒,還有他父母被人背後這樣談論什麼感受!」他發表完高論,他爹倒真被他震得一時反應不過來,等林老爹抄起鞋底準備教訓他時,林家謙早已溜之大吉。他憑直覺衝到一個地方,張敬軒肯定在那。
河道邊上,張敬軒呆立在水旁。林家謙如果再有些魄力,他就該趁人之危,一把抱住張敬軒,讓他和他一起走,把這些年的心思一股腦倒出來……
張敬軒沒有哭,他長久地望著徐徐流動的河水,腳下的煙頭越積越多,林家謙望著那人藏在煙霧裏面的下撇的嘴角,心下汎起苦澀,欲言又止。
「我第一次見小蔣就覺得他眼熟,你說他像誰?」
林家謙沒預料張敬軒開口,下意識地回問:「誰?」
「像你呀!兩個都是大眼睛,文文靜靜的,就是他不戴眼鏡。」他還是那樣的笑。
「我沒他高大,也沒他白凈,多半也沒他懂事。」林家謙開始厭棄那笑容,他倒情願張敬軒對著他哭、或咒駡、或埋怨,縂不是像現在,兩個人隔著一層說不明的東西,説不到一塊去。
「家謙,誰都不能跟你比。」 張敬軒說這話時表情還挺嚴肅,「反正都是散了的人了,不提了。」
「那你們就這樣,斷了?」
「不然怎麽辦,總不能強求別人和我一樣豁得出去,」張敬軒幹幹地笑了兩下,「不是誰都能像我這麼不要臉的。」
「別這麼説自己。」
張敬軒在林家謙面前挑明了自己同那男孩的關係,全程低著頭。
「我不是故意要瞞你的,就是怕……怕你知道了之後會離我遠遠的。」
在張敬軒眼裏,大抵林家謙是一個正經人,可氣的是張敬軒假定了林家謙碰到「非常人」要繞道走,若是林家謙接受,那就是他品德高尚,眼界開闊。橫竪張敬軒把他捧得高高的,不和那些露水情人們在同一個檔次,林家謙就他媽的煩透了這點。
「我在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說歐洲有的國家已經允許同性戀結婚了,根本不是什麽大事,都是平常人。」林家謙說,説完又後悔,怕張敬軒好奇他怎麼會註意到這些訊息。
「外國人真能想,什麼事兒他們幹不出來?」張敬軒手伸進口袋裏掏來掏去,沒摸著東西,想來是他出門時被罵的心神不寧。林家謙先一步把自己兜裏的煙抽出一支遞了上去。
張敬軒想臉上浮出不贊成的神情,還是接下了:「要是中國能讓男的和男的結婚,我倒真想去登記。」
「和誰?」林家謙心裏很是吃了一驚,已經走了一個,什麼時候又憑空冒出一個。本來張敬軒找多少人都跟他不相幹,可想到這個人會和別人走進家庭,真像在他心上剜去一塊肉那麽難受。
「不一定是誰咯,挨著誰算誰吧。」
「……」林家謙呼出一口氣,又忍不住想糾正張敬軒這副破罐破摔的態度,「得真碰上一個你喜歡的、也喜歡你的,還得是個好人才行啊……」林家謙學了張敬軒之前的嚴肅語氣。
張敬軒毫不在意林家謙的態度,他那雙一笑起來就柔情滿溢的眼睛看著林家謙說:「我説笑得,兩個男人棲在一起別說一生一世了,就三五年之後,都不知道還能不能繼續好。」
「就是男女夫妻,也不保證一輩子的,是吧,我都已經有預料了。但家謙你應該會和愛人天長地久,我看得出來,你和我這樣的人不一樣。」張敬軒說著又笑了,煙霧深深的吸進肺裏,在五臟六腑打了一轉圈呼了出來。
林家謙吸著兩人之間的煙氣,用力忍下將將溢到眼眶的淚水。他這一刻在心裏打定了主意,畢業後他要離開北京,去南方,對天津孩子來說,不奔著北京,簡直是大逆不道。但反正家裏還有個大哥,他爹媽沒理由困住他。解釋的話説不出口,除非把自己的腌臢事抖落出來,就讓張敬軒認為林家謙和他不同吧,也許這樣,他已經甘心在那人心裏永遠保持「文靜、美好」的形像。
等張敬軒他爸身體好了一點之後,那人不出意料地又離開了,這次林家謙很平靜,早在那天下午河邊,他就看出張敬軒的去意,早晚的事。他忍住了問那人去向的沖動,要是這次能徹底斬斷自己對張敬軒的期盼,也算是個進展。就是張敬軒的離開,像是從林家謙心坎上又挖去一塊似的,他也不去管,任憑那塊兀自留著血,而他自己則一臉灰敗地回到了學校。
傷口總會止血,等學期過了一半,林家謙又回到悠哉的大學生活中,這個學期課不多,照理應該出去找個實習,可林家謙總是懶懶的。正巧社團前輩約他出去玩,林家謙左右無事,也就跟著去了。沒想到這一舉動又在他將將愈合的創口上扯開一道。
Chapter 6: 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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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的人是張敬軒,聲音激越、哀楚。他歪著頭,額前的發絲撥到一邊,閉上眼睛,緊皺起眉頭,好像痛苦得不堪負荷一般,那一群喝得五迷三道的人圍著他,聽得著了迷。林家謙縮在角落裏,盯著臺子上燈光下灰塵的軌跡。那群人隨著歌聲搖擺,腳步從地上掃起了一陣冉冉飄起的灰塵。
張敬軒變了很多,頭發養長了一點,長劉海下面若隱若現的描著眼影的眼窩像兩片蝴蝶翅膀,在蒼白青黃的臉上閃爍著,細看,他還擦了一點口紅。唱完這曲他下了臺,叼著一支香煙,把骰被子裏的冰塊搖得嘩啦嘩啦響。誰想和他親近他都吟吟地躺到人家懷裏。
「甭理他。」
林家謙在心裏對自己說,「那人已經徹底變成流氓了,不要臉了能怎麽辦。我才無所謂。」盡量讓自己這樣想,林家謙的腳步還是不由自主地跟著狐朋狗友往那排街裏跑。
有孽緣似的,林家謙總在那一片歌廳碰著張敬軒。那人穿著合身的仔褲和襯衫,在臺上閉著眼睛唱鄧麗君,每當這個時候,林家謙就從鬧鬧哄哄的包間出來,拿著瓶啤酒在大廳角落裏靜靜地聼。
那天林家謙沒戴眼鏡出來,喝了酒眼前霧蒙蒙地一片,從衛生間出來就被前面的人絆了一跤。想來他摔倒的樣子很滑稽,前面人沒有道歉,反而大笑起來,邊笑便走過來扶起他。林家謙聽著著笑聲有些熟悉,他被扶著站起來,面前人身上的馨香撲了滿懷,這人竟是張敬軒。
燈光閃爍,張敬軒也看清了林家謙,他的笑頓時卡在喉嚨裏,沈默著把林家謙扶到凳子上,他在旁靜立了片刻,開口道:「別跟天天來這裏的同學玩,不是什麼好人。」
林家謙笑起來,熟悉的會勸導人的張敬軒一下子回來,他滿心難言的惆悵一下子煙消雲散了一半。可能張敬軒自己也知道自己説這話沒什麼立場,「……我就是這麼一説,好歹要註意身體。」他問旁邊的服務生林家謙的包房在哪閒,把人送到門口,又看著林家謙落座才離去。
林家謙甫一落身,旁邊的人掛著副笑臉湊上來,「你認識那個唱歌的?」
「小時候鄰居。」他們兩人的關係再藕斷絲連曲折離奇,只在林家謙心裏,能講出口的竟然只有「鄰居」一詞。
「跟你説個勁爆的,不知道你們鄰居都知不知道——」那小子趴到林家謙耳邊嘀咕了一陣,無外乎是張敬軒誰的床都爬,這倒沒什麼,對於他們來講更值得蔑視的是張敬軒據説是下面那個,邊説邊露出又嬉笑又嫌惡的笑。
剛才一摔,林家謙的腦子本就嗡嗡的,現在被踩到逆鱗,林家謙的忍耐到了極限,他的拳頭往桌子上猛砸下去,杯子,酒,連帶著花生瓜子都跟著暴跳起來。
「你也覺得惡心是不是,你説這男的和男的怎麼操的下去……被操的那個是不是拉個屎都得發情啊?」那人也是喝的分不出好賴了,看不見林家謙的臉越來越黑,説得愈加興奮起來,還要拽著旁邊的人都過來聼。直到林家謙的胳膊肘錘在他的顴骨上。
把包廂砸了之前,看場的人衝了進來把兩方按在了沙發上,對面那小子被攆出去,林家謙抹著嘴角的破口,耳邊嗡鳴聲裏他模模糊糊聽到張敬軒對著經理賠不是。
「這孩子我老早就認識,交給我處理吧……他上大學,這事情捅到學校對他不好……好的好的謝謝謝謝,砸碎的盤子碟子會賠的……」
張敬軒把林家謙搬到他自己的住處裏,是一個狹窄的隔斷閒,比林家謙的宿舍還要窄上幾分。微涼濡濕的毛巾觸到臉頰,林家謙捉住了那人往回撤的手,睜開眼睛迎上躲閃的目光。
張敬軒在這樣詭異的安靜中,還是笑了,他輕輕擦拭林家謙頭上的傷處,那裏明天就會腫出一個淤青。「細胳膊細腿還要學人打架,不就是等著挨揍嗎。「他講話像是怕驚擾了夜色似的,輕輕的仿佛嘆息。
林家謙不能說明他挨揍的原因,因著其中涉及到對張敬軒的中傷,現在憤怒過去,悲傷湧了上來,他很想問問張敬軒這一年多來過得怎麽樣,又怕觸到不該現身的傷口。林家謙突然很想哭,不知是憐惜張敬軒還是他自己。
「不管你聽到什麽傳言,大部分都是真的。」張敬軒攥緊了手中的毛巾,突然出了聲,「所以之後不要再為這個打架了好嗎?不過你這次跟那幫人斷了也好,以後大概也沒什麽機會挨揍了……」
兩句話林家謙明白過來,張敬軒從他們撕扯時的只言片語裏早就知道了事情的全貌,然後他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是把自己再剖開當作給別人解釋的證據。林家謙自認為非常了解張敬軒迂回曲折的表達方式,可林家謙現在覺得他太他媽的欺負人了。他怒視著張敬軒,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你是說我不值當是不是?」
「確實不值當。」溫熱的毛巾變得涼了,順著皮膚上的潰破一直凍到心臟裏,張敬軒還是很溫柔地笑著,嘴裏說出的話語好像不是刺向自己的:「你心裏的打抱不平,為你自己招致的只有傷害——」
他被林家謙揪著領口翻身按在床上。「你還想再教育下我?」
「還是說聽過那麽多人和我搞過,你也想嘗嘗?」張敬軒笑得輕浮,他知道怎樣讓一個人最快失望。
林家謙看到張敬軒微笑著,他深邃的目光在昏暗的燈光裏讓林家謙突然感覺心冰冷。一張依稀可見青春的臉卻掛著與之不符的成人複雜神情。恍惚中不知多久以前,張敬軒來學校看他時,當林家謙和他在學校裏閑逛時,那人臉上柔和的發自內心的微笑,那才是與這張動人面孔相配的笑容。一年的時間,短短一年的時間,張敬軒經歷了什麼?
一股無形的力量,一股林家謙完全不明白的力量讓他突然間安靜下來,林家謙垂下頭,快速地用手摸了一把臉,擦去已經湧到眼睛裏,怎麼也退不回去的淚水。
「我喝多了。」林家謙聽見自己說,再次擡起頭,「你就當我是撒酒瘋,你該幹什麼幹什麼,也不用故意說些難聽話,我就在這看看你,行不行。」
張敬軒收起了笑容,他的臉上帶著些歉意說:「家謙,對不起,我不應該跟你說這些……」
「咱不說這個了,行不?」林家謙打斷他:「很晚了,你也快躺下睡覺吧。這一宿光顧著折騰我了,你累不累啊……」林家謙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象個老太婆一樣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地自言自語。
後來林家謙安靜下來,張敬軒也沈默,房間裏只有他們的呼吸聲。
林家謙和張敬軒緊挨在一起,他的手背碰著那人的指尖,一動都不敢動,他覺得有些頭疼,好像胃也在翻動,陣陣惡心。林家謙想他必須說話,否則他會吐出來,林家謙對張敬軒說:「你爸媽他們也真太不講感情了,就你這麽一個孩子,現在居然沒來瞧過你一次。」
「……沒有我這個孩子,他們才能擡起頭來活著。」
他說他有憂郁癥,自己查書吃「百憂解」。 他跟林家謙說我跟你還是不一樣,你是成才的大學生,我是大逆不道的臭流氓。他問林家謙相信有天堂嗎,上帝呢?他看了一本經,很受啟發。他說他也想通了,以後能過一天算一天吧,有人給他算命,他命裏有道坎,他說太好了,竟然只有一道坎,他還以爲人生是百米跨欄呢。
林家謙半晌不知道如何回答這人的囈語,只能吐出無用的勸慰:「你好好的,我才能過得好,我是說我們。」
張敬軒久久沒回話,久到林家謙以為他已經睡著了,轉過身來,房間裏窗戶只有一小扇懸在墻上,透進來一小綹月光映在那人臉上,恍若淚水,然後那光點閃爍了一下,順著眼角向下滑動,一顆冰晶消失在鬢發裏。
張敬軒雙眼緊閉,呼吸平緩,只有眼角淚水串珠滾落般滴個不停,林家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看。他感到很驚駭,從小打到,這人從沒在他面前掉過眼淚,反倒是他不止一次哭過鼻子;同時也很稀奇,張敬軒睡著一般平靜,沒有嚎啕,淚水滾落都是靜悄悄的,讓他不知道如何去反應。
「……別哭——不對,你還是哭吧——也不多,哎呀……」
林家謙用手指企圖接住這些淚水,然而張敬軒的眼淚滔滔的留下來,繞過他的指尖,把兩鬢都浸濕了。林家謙輕輕挪動自己的身體,考得很近,他看到了張敬軒唇上的絨毛,下面是他緊緊咬合抑製顫抖的雙唇。
他貼的過於近了,不怪林家謙,他有近視,暗處尤其看不清楚。雙唇快要貼上那人被水色氤氳得更加濃黑的眼睫,張敬軒突然睜開眼睛,他的雙眼在濃黑的夜色裏是那樣的璀璨晶亮。林家謙在這一瞬間,有了片刻的失神,然後張敬軒背對他轉過身去。
林家謙從後面輕輕抱住張敬軒。前二十年沒體會過抱他的滋味,這個比他還高的男人,從小認識的哥哥,怎麼會變成這麼薄的一片?現在林家謙抱住他消瘦的身軀,貼住他突出的肩胛骨,撫摸他後背的一節節的脊椎,他掌下的是個百分之百的男性身體,一個好像男孩一樣的體格。
張敬軒在床上穿的很單薄,林家謙亦如是,一旦他的慌亂平息下來,他意識到一件事情——他的陰莖透過洗的透光的棉布內褲正無比真實的緊貼著前面這人渾圓柔軟的臀部,所以盡管不合時宜,林家謙還是可恥地硬了。
林家謙的心劇烈的跳動,下一刻就能從胸膛裏跳出來崩裂成一團鮮血。張敬軒在他前面一動不動,沒有躲閃,沒有推拒,他僅僅感覺到懷裏的身軀一瞬間的僵硬,隨機就放松在他的手臂裏。
「我不是……我沒有,不是,抱歉。」
林家謙過於慌張,他忘記了把自己自有主張的器具從他人身上移開。
張敬軒終於忍不住,帶著啜泣發出悶悶的笑聲:「家謙確實長大了,沒事,我不介意,太久沒找女朋友了吧?年輕真好……」
「不是。」林家謙把頭埋在張敬軒的兩片蝴蝶骨中間,硌楞楞的凹陷給他一方可藏身的天地,他把臉埋入期間,不見天日,當作一場幻境才能說出真心話,「是因為哥才這樣的。」
「我剛剛的話你是沒聽進去,還是沒當真?」張敬軒語氣沈下來,他開始掙紮,企圖擺脫纏繞在身上鐵箍似的手臂,卻被林家謙攬得更緊。
「你不想聼進去。」張敬軒語氣變為輕佻,相交二十年,林家謙也沒聽過這人嘴裏這樣多刻薄言語,「我不是你想象的那個可愛、純潔的人,我身上也沒有你想象的那種破碎、悲傷的浪漫故事。我也沒什麽對不起你的,本來就是虛構的。」
林家謙承認他被張敬軒刺痛了,知道現在,他仍然覺得是張敬軒在故意使他走遠,但張敬軒的話清晰地指出了他自作多情的可能性,但他知道他沒法責怪任何人。他現在唯一能倚靠的,就是張敬軒絕不會真正傷害他。
林家謙把手伸進張敬軒的T恤下擺,一路向上,感受手指下面戰栗的絨毛,小小的乳頭隨著他的揉捻,不顧主人的意願擅自挺立。那邊廂張敬軒還在告誡:「不要意氣用事,你這樣只會毀了自己……」被林家謙的手指刺激得弓起身子,張敬軒手腳並用地把自己翻了過來,面皮漲紅地看著林家謙。
他看著林家謙的眼神也沒太多憤怒,更多倒是無奈和憐憫,沒準在透過面前這個人看他過去的自己。
「究竟是什麽時候,誰帶壞了你——」
「說我之前,問下你自己?」說是張敬軒引誘的他未免太過冤枉人,他覺得自己愛上面前這個人了但是很難確定,因為這愛太過久遠,所以很難分辨有沒有、什麽時候他的感情變質成了愛情。
張敬軒這樣的人,立刻就想明白了,他們誰也不是自願變成這樣的,跟命運戰鬥,然後輸給了它,這件事沒什麼好抱怨的,都是定數。
林家謙就跟他從前似的:覺得自己能鬥得過整個世界,直到被揍得鼻青臉腫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會出拳,如果他們真是一樣的,那就沒有不打的選項,除非永遠把腦袋罩上討喜的面具生活。希望林家謙不是那些總覺得自己可以僥幸獲勝的人,一時的樂觀只能帶來更大的痛苦。
張敬軒抖落開棉被,把它整個蓋在兩個人頭上,
「.....你喝醉了。」有人在林家謙耳邊低語,「.........我們都喝醉了。」
但你明明沒有,林家謙意欲反駁,但對方冰涼的手劃過他的臉龐,屬於那人的聲音在他耳側發抖,那人的手指在他唇邊發抖,那人的身體包裹著他,在他掌下發抖。那個聲音在如夢初醒的恐懼煎迫下幾乎嘶啞:「......接下來的都是意外。」
「我會忘記。」張敬軒語速飛快,「我會忘得幹幹凈凈——只要你不記得,那就沒有人會。」
林家謙依稀記得自己是點了頭的,在一片黑暗裏,他點點頭。
張敬軒任由林家謙撕扯著自己的衣服,在那個窄小而熾熱的空間裏糾纏著摩擦著,臨界沸騰。 黑暗中林家謙迅速把自己和對方剝光,缺失視綫碰撞,他只能感覺到肢體摩擦的熱度與聲音。張敬軒的滲發涼氣的手拂過他整個身體,向下移動著,而後他下體一濕,林家謙剎那間彈起身子。
——林家謙什麼也看不見,圍繞著他的仍然是一片深重的黑暗,可就是因為這該死的看不見,他在腦海裏開始想象張敬軒為他舔的淫蕩畫面,就像他多年前做的白日夢。往下一把抓住那人的髮絲,林家謙不由自主地開始大力地挺送。興奮地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只覺得身上一處處都是火燒火燎的欲望在燃燒。他開始痙攣,窒悶的空間讓林家謙呼吸不暢,想緩解,想平息,又想頡取更大的高潮——林家謙發抖著喊:「要到了,張敬軒——放開!」他突然離開,重又壓回林家謙身上,微涼的雙手接替嘴巴的工作,那快感卻沒有絲毫減弱。
很快,林家謙很丟臉的在張敬軒手裏瀉了,噴射了一道又一道。腦中已經是缺氧似的空白,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掀開被子,劇烈地喘息起來,就在這時張敬軒又欺了上來,低頭賭住林家謙的嘴,腥膻味道在唇齒間彌漫開來,林家謙只覺得腦中一片充血,羞恥感使他面色滾燙,身下又抽搐了一下,淌出最後一絲無力的體液。
林家謙仰面躺在床上,有一種狂歡後的疲乏和委靡不振。他內心的渴望他的潰瘍他的炎癥,張敬軒是那粒藥,效果立竿見影,可是不知能否根治,就算根治,他日後摸著原來的傷處也覺得悵然若失。林家謙偏過頭望著張敬軒的後腦勺,緩緩滑入夢鄉。
第二天醒來時張敬軒已經出門了,床頭上擺著豆漿和糖油餅,豆漿溫吞吞的,糖油餅也已經冷硬。林家謙機械地咀嚼著,死命地抻著脖子把梗住喉嚨的餅咽下去。房間裏還保有一點情欲的余味,林家謙放任自己深深嗅著,一枚由滿足感和罪惡感交織而成的炮彈擊中了他,他感到一種奇異的快活,不止是身體上的。
Chapter 7: 訴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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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林家謙下午沒課,他逮著這個艷陽天出來溜達,腳步像被磁石指引似的走到熟悉的地標。他走到歌廳門口,發現門可羅雀,招牌也沒亮燈,只有張敬軒一個人正刁著煙打掃衛生,林家謙問張敬軒其他人呢,他說還沒開業。
林家謙訕訕地,不敢去看張敬軒的眼睛,轉身正要走,聽到張敬軒柔聲叫他:「家謙。」他回過頭,張敬軒半依在墻上,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掐著支細煙卷,左手伸出來把自己有肩膀上半落下去的領子拽上來,他那只系了中間幾顆扣子的襯衫勉強遮住前胸。
「不是說要好好學習,怎麽又來了?」他似笑非笑著問。張敬軒漂亮的眼睛微微瞇起來,薄得尖銳的嘴唇微啟,額頭隨著側過來的頭展視在林家謙面前,林家謙沒回答。
看著張敬軒當時的樣子,林家謙連話也說不出來。
張敬軒收斂起似有似無的笑容,又吸了一口煙,眼睛直視林家謙,將口中的煙緩緩吐出。林家謙並不是沒見過其他人做同樣的動作,在那些隨意荒唐的夜晚裏,可沒一個人像張敬軒這樣讓他心悸。他再也不能控製自己的欲望,林家謙走過去,一把抱上張敬軒的腰身,手掌用力地在對方的皮膚上撫摸。
張敬軒扔掉煙頭,雙手扶在林家謙的腰際,兩個人向裏面昏暗的包間裏滾去,走到最裏頭,張敬軒退無可退,被搡進包廂裏,他順手搭上門上的插銷。林家謙向前挺近,陰莖貼到了他火熱的下身上。他們的臉幾乎貼到一起,張敬軒沈重滾燙的呼吸如熱浪呼在林家謙臉上,林家謙猛然吮住他的雙唇。
也許是用力過大,張敬軒被林家謙擠到了墻上,他的身體與墻壁接觸發出很大的聲響,他皺了一下眉頭,雙手突然向外推林家謙,林家謙再也不能容忍兩人之間出現間隙,只用身體更緊密的壓住他,雙手抓住他的手腕按在墻上。
林家謙用牙齒輕咬他的舌頭,他的肩膀,不頂用的襯衫被輕易扯開,扣子都崩落在地板上。林家謙加大牙間的力度,直到張敬軒發出低聲的呻吟。他好像依然在反抗林家謙,虛假的,調逗式的反抗。林家謙突然用大力將張敬軒翻轉過來,他趴在墻上,林家謙一把撤下他上衣,衣袖依然掛在胳膊上,後背全都露出來,光滑的皮膚發出誘人的光澤。林家謙從他脖頸往下親吻、撕咬,一直到股間。他的褲子被林家謙一撤到底,林家謙瘋了一樣掰開他的雙丘,用手向深處探入。
張敬軒真的抗拒了,他幾乎要掙脫開林家謙的束縛,林家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被林家謙強行拽到沙發上。林家謙再次把他壓在身下,嘴唇尋到張敬軒的雙唇、挺立的乳尖,一直向下到硬挺的陰莖。當林家謙的嘴把張敬軒的陰莖整個含進去時,他聽到身下人壓抑在咽喉裏的呻吟,林家謙還沒來得及完全離開,精液已經噴泊而出,發泄後竟依然沒有塌軟的跡象,林家謙實在顧不了太多,身邊沒有可用的東西,他只能用張敬軒噴射出的體液,混了些口水抹在自己下身,慢慢挺進張敬軒的身體裏。
林家謙看到張敬軒皺起眉頭,閉上眼睛,但他沒有用手推林家謙,沒有更多的反抗。
「對不起!對不起!我……」
林家謙聽到自己語無倫次的聲音。
張敬軒沈默著,他的手攥緊了,指甲在掌心摳出深深的半圓痕跡。漸漸的儅林家謙在他體內快速進出時,他的手也向下伸到自己的性器上。體內的陰莖噴薄時,他自己的精液也噴灑出來,滴在胸膛上。林家謙累得倒下來貼在張敬軒身上,前胸小腹沾滿張敬軒的精液。
等林家謙從高潮的餘韻裏逐漸清醒過來,發現張敬軒已經在穿衣服。林家謙費力地回憶剛發生過的一切,林家謙是不是像其它人一樣粗暴地對待了他?是不是他也變成傷害他裏的一員?林家謙的腦子一團亂,什麼也記不清楚。但林家謙很清晰地記得,若不是張敬軒主動挑逗,他一點都沒有上前的勇氣。
「剛才……是不是疼啊?」
張敬軒似乎對此事要泰然些,似乎忍受痛苦對他來說已經習慣了。林家謙問他傷口是否還疼,他的回答既清脆又滿不在乎:「沒事。」
這若無其事的口氣差點叫林家謙掉下淚來。他站起來,從後面牢牢地抱住張敬軒,親吻他的耳垂。張敬軒對此似乎有些吃驚,他好像不太習慣這種親熱,或者是這種被比自己矮小的弟弟摟住姿勢很是別扭,他小心翼翼但十分堅決地閃開了。林家謙討了個沒趣,雙手空落落地環住一團空氣。
你別不理我,林家謙還沒等説出口,張敬軒先打開門走了出去,他們不知廝混了多久,外面張敬軒的相識已經現身在大廳。看著兩人揉皺的衣衫和春色未退的臉,他們笑嘻嘻地說:
「哎喲,小軒換了個嫩的新人兒!」
那一刻林家謙突然有種心跳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旁人的玩笑,即使這玩笑裏混雜了他並不想知道的張敬軒的過往,可他自己之前不也是不堪回首?林家謙不由得血色湧上頭臉,他露出微笑看著張敬軒不說話。
張敬軒看看他的「朋友們」又看看林家謙。林家謙想到或許張敬軒厭惡這種調笑,他也許並不想在人前承認他們的關係——儘管現在兩人除了肉體還沒有什麼關係。想到這裏,林家謙也收起笑臉,還沒等他説出點什麼找補,張敬軒竟順勢摟住林家謙的腰,湊過臉,用他的唇輕輕碰了碰林家謙的嘴唇。
林家謙過了好幾妙鐘才明白眼前發生的事情——張敬軒正當著衆人的面吻林家謙,不過等他明白過來張敬軒已經放開了他,把外套往他肩上一披,若無其事地說了句:
「你先回學校吧,好好用功不許偷懶,之後有機會去找你。」
但張敬軒這人說話總是沒下文,林家謙又上店裏逮他,躲在一邊等那人招呼完人下班,再一起溜達回家。林家謙還了解到,張敬軒在這街裏幾家店駐唱,很有人緣兒,比他大的都寵著他,比他後生的都捧著他。張敬軒工作時有時候會扮得不是他自己,說話嗲聲嗲氣,經常手插在腰上或者用輕輕的力道敲打旁邊人的肩膀,走起路來也願意把兩腿並起來,扭成一條藤蔓那樣。林家謙對於這樣的張敬軒有些陌生,可有些片段又能重合上以前,漸漸他也就習慣了。張敬軒對林家謙說他以前也看不上這樣,後來喜歡過一個男的,那男的要把他當女人一樣喜歡,結果他就變成這樣了。
「有時候我會想,要是那天我爸進屋看見我是操人那個,是不是就不會覺得這麽丟臉。」
張敬軒說這話時還光裸著躺在床上,他向床邊水泥地上撣落煙灰,「所以要是家謙你非得這樣,還不如跟著我,別去社會裏胡搞被別人占便宜,你太單純了。」
張敬軒說這話時一臉嚴肅,一點不象是個確定關系的語氣,弄得林家謙也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我這陣子攢了一些錢,在你學校附近找個房子,方便你上下課,」張敬軒戳戳旁邊年輕人的腦門。
「省的你在我這一混半天翹課。」
「那你上班怎麽辦。」
確定關系就夠讓人歡欣,張敬軒更是透露出同居的意思,林家謙被這巨大的幸福擊中,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可以只留一份工咯,就是路上費點事唄……另外我準備重新撿起課本,之前去問過函授。」說到這張敬軒有些不好意思,抿著嘴笑了,「就是不知道當年學的那點東西有沒有就著米粥消化了。」
這下林家謙更是目瞪口呆,張敬軒還沒離家時,他有次委婉提過幫張敬軒把課業補起來,他當時存著隱秘的二人比翼齊飛的念頭,可被張敬軒嗆了回來,帶著頹喪的語氣。後來他再也不提,他以為是自己傷了張敬軒的自尊,沒想到現在這人主動提起。
「家謙是大學生,我總不能給你拖後腿吧。」
張敬軒的臉徹底紅成了蝦子,想用煙霧把自己臉藏起來,煙卷也燃到了尾巴,不給他一點藏匿的空間,他只得扭捏地笑了。
林家謙細細看過張敬軒收拾得白白凈凈,清清爽爽的臉,一些細碎的皺紋隱約掛在眼角,尤其在他笑的時候更為明顯。張敬軒身板還是像少年人那樣單薄,一點都不會讓人聯想到他的真實年齡那樣:是一個二十過半的男人。旁人像張敬軒這般年紀的,早都已經成家——而張敬軒念著的,是和他在一塊的未來。
「你喜不喜歡狗?等以後咱們在北京穩定下來,咱們養一只狗怎麼樣?我特喜歡狗,以前家裏一直不讓我養,我爸不喜歡長毛的東西。」
「養狗說容易也容易,就是得養好,我小時候撿過一只,那時候還沒認識你……後來有一天它突然吃什麽吐什麽,一個禮拜不到就沒了,之後就不敢養了。」
張敬軒的眼睛閃閃地帶著傷感,林家謙從旁邊盡力纏住他,把腦袋靠到那人頸窩上,企圖把自己和對方的腦電波連到一起,他希望這樣可以分擔對方的痛苦,而對方也能感覺得到他的幸福。
張敬軒很快搬家了,那些日子,他們相處得很和睦,很親密。到了夏天,下半學年的期末考試臨近了,林家謙一開始天天帶著功課到張敬軒這兒來溫習,可他們屋裏的破風扇壞了,屋里桑拿房似的闷人。林家謙偷摸領著人去學校琴房蹭風扇,考試周大夥都在教室用功,這倒成了室外桃源。張敬軒這次沒有食言,他也開始看「函大」寄來的教材,認真完成作業。
「你讀的什麽?」
林家謙把頭湊過來看,書皮上赫然寫著「行政管理」,他沒憋住臉上的笑,張敬軒被他笑得面皮通紅,狠狠彈他了一個腦瓜崩。
林家謙捂著腦門也止不住笑:「你要管理啥啊?」
「……以後想開一個店咯,有書,有磁帶,有點心,說不定還有個臺子可以唱歌。」張敬軒耳朵紅紅的,眼神卻晶亮。聽他訴說將來美好願景,林家謙也心馳神往,「那以後我就去給您當跑腿,當夥計,怎麽使喚我都行。」
「哪敢用您這大學生啊!」
「大學生怎麽了,你都不知道,課上老師凈講廢話,我都不知道自己學的什麽,將來畢業了不知道能幹點啥呢。真想做點有意義的事啊!」林家謙把書往腦袋上一蓋,就瞇起覺來。
林家謙腦子很靈光,平時再不用功,考試周梳理下,甭管搞不搞得懂,做卷子總能拿高分。這天下午他看完一門,眼睛都酸了,看向旁邊一門心思看課本的張敬軒,就忍不住要上前貼一貼。
「你就是自己得閑了就來鬧我。」
張敬軒也不推拒,他們樂滋滋地膩歪了一會兒,開著風扇身上都往出竄火。這樣可不行,要是在這滾起來,不光一下午沒了,萬一有人進來那林家謙可是沒法呆了。
張敬軒推開林家謙,拿來自己的單放機,對林家謙說:「你要是想歇一會,我們在這唱會歌?」他戴上耳機,笑吟吟地說:「我從小就愛跟著磁帶裏的歌這麽唱,像自己开演唱会似的。」
「好啊,我彈你唱唄。」林家謙也觉得很新奇,痛快地答應。
「幹脆我們倆錄盤演唱會吧。剛有錄音機我常錄自己的歌,那會兒我真以為自己能當歌星,找磁帶找磁帶。」
張敬軒聽著放的歌邊哼邊說,十分興奮。林家謙在架子上找了一盤空白帶,放進桌上的大錄音機裏:「開錄啦?」
「你彈吧。」張敬軒連笑帶說,煞有介事,迫不及待。
等下個要用琴房的同學進來時,林家謙和張敬軒笑得前仰後合。「什麽事,笑成這樣。」進來的是林家謙的室友,也是個隨和的,找了杯水喝坐下和他們倆人閑扯淡。
「我們錄了盤雙人演唱會,給你聽聽。」
「誰?你們?免了吧,我这耳朵还要呢。」
「相当地道了。」張敬軒把磁帶倒回來,按下按鍵,磁帶開始轉動,他們笑著註視對方反應。一陣節奏悠揚的弦樂響過後,林家謙的聲音隨著鋼琴聲響起來:「現在由著名的張敬軒先生為大家演唱,張敬軒先生這些年在東南亞進修學藝,一路在老撾、越南、泰國巡演,深受當地人民喜愛,接下來讓他為我們獻上一首他非常喜愛的陳百強先生的作品……一二三起!」
「一天一天,疊成陌生與悔恨,終於終於……」張敬軒的聲音顫抖著出來,「煙雨淒迷 ,伴我獨行,昏暗街頭……」林家謙的聲音仍在裏面混雜著:「張先生很激動,他時隔三十年回國,為大陸人民演出,哎喲別掐我,給他一點掌聲好嗎!」
「捉緊你……」張敬軒笑得唱不下去,「好辛苦啊,記不住詞兒了……」
「不中用的,我來!迷糊地世界已漸暗,而寒雨紛飛濕透身,瑟縮的兩手,來吧,補傷透這顆心……誰又可抵抗這點真,旱透了夏季。」
林家謙的聲音走調走得一塌糊塗,張敬軒在錄音機裏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悠著點,別樂出羊癲瘋了。」
「多謝。」張敬軒模仿廣東話的聲音,「多謝各位。」他說著忍不住又笑起。「實在太難聽,」張敬軒後來評論道,「可不能流傳出去,附近公貓都快招來了。」他把磁帶待會家裏的架子上,和他的一堆寶貝擺在一起,沒事就擦一擦上面的灰塵。
Chapter 8: 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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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要是能一直這麽過下去倒好。可是胡書記沒了,學運起來了,林家謙的責任心這時卻起來了,終於覺得自己有那麽些用處,和許多有誌青年一樣,也參與其中,張敬軒老覺得這事不踏實。每當林家謙收拾妥當,拿著橫幅頭巾要出去,他都瞪大著仿徨不安的黑眼睛望著離開這人。然後等林家謙回來時,往往看見張敬軒趴在桌子上發呆,若不是面前擺著幾樣罩起來的菜,仿佛是他出門多久張敬軒就發了多久的呆似的。
這天林家謙又被張敬軒在夢中的哭聲驚醒了,他依然有了經驗,從背後抱著張敬軒不出聲地撫慰,直到懷裏那人漸漸止住顫抖。張敬軒夜裏常做噩夢,林家謙經常被他的搐動和呻吟弄醒。有時張敬軒猛地一下從床上彈起來,醒了,這還算好。有時候林家謙得拼命搖他,張敬軒才從惡夢中驚恐萬狀地醒來。
有時候看張敬軒那副失魂落魄地樣子,林家謙覺得自己有必要從那人嘴裏撬出來到底什麽令他如此恐懼。十次裏有一次,張敬軒給他講都做了些什麽可怖的夢。大都是些荒誕不經、超現實的夢,歐洲、深海,那天張敬軒看了報紙,當晚還做起外太空的夢來。
有一個夢林家謙記得很清楚,張敬軒說他夢到自己在二戰的時候在布拉格領導起義。起義誰不知道,反正是些全副武裝開坦克的人。他們這邊小米加步槍,當然是失敗了,他作為策劃人受到追捕,在城中逃竄,踏過滿地鮮血,踏過戰友們的屍體堆,德國人源源不斷地從柏林打過來,他跟著殘余的部隊往波蘭跑。國界線有一座大山,他邊爬著山邊想:不行,我得叛變了,我再也爬不動了。後來醒了,回到中國。
還有一個夢是又是被人追殺,無法無天。張敬軒在街上簡直是喪魂落魄,拼命想跑回他們倆人的小屋裏,可小區外面大門都關了,小區四面不知道為什麽長出了高高的圍墻,他只好找地方爬墻。終於進了院,又發現院內氣氛很陰森,居委會的老太太和打更大爺聚在一塊嘀嘀咕咕,仿佛是要和外面的人裏應外合來抓他。張敬軒想到家裏有林家謙,於是家裏安全,就想回家,可走廊好長,又黑,他總也找不著自己的家,推開一扇門不是,推開一扇門不是。她忽然發現自己走錯了房子,家在隔壁單元裏。他跳窗奔向另一所房子。一進門,發現進了賊窩,再想跑已經來不及了……無數人壓在張敬軒身上,壓得他透不過氣。
5月17、18、19日電視實況報道了全國各大城市數萬人上街遊行。浩浩蕩蕩的隊伍從城市的四面八方起步,所到之處無不響起市民的歡呼和掌聲。林家謙把報紙拿給張敬軒看,企圖安撫那人始終懸著的心:「看,都是好事,沒什麽問題的。」
張敬軒卻已經在社會上行了許久,面對林家謙的曉之以理,他憋不出什麽理由,只是從心底覺得平靜裏暗藏波瀾。然而兩個人沒有高下,他雖年長幾歲,心裏卻老覺得林家謙作為大學生,自然見識多,比自己這點虛無縹緲的「直覺」靠譜。當林家謙在他身上起膩撒嬌時,張敬軒也只能投降,他苦笑著:「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知道就好。」
一天天過去,林家謙到家通常已經天蒙蒙亮,更有一次,這人腳一軟直接趴到地上,把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張敬軒直嚇得跳起來,手忙腳亂地就下地來扶他。
「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林家謙臉色泛青,手指抖得抓不住張敬軒的袖子,上下牙齒都打顫:
「有、有吃的嗎?」
等灌進肚子一碗湯面條,林家謙終於理順了氣,他用手背抹抹嘴,向張敬軒說了他們這群學生在廣場上的舉動,聽得張敬軒太陽穴一抽一抽得跳。
「今晚不要去了,好嗎?」
林家謙此時得了力氣,還想爭辯,可看到對面這人含淚的眼,還是點了點頭。傍晚,林家謙幾個同學來家。在電視新聞節目中,反復播出北京市公安局的通告,要求人們待在家中,不要去廣場,氣氛十分緊張,當著外人的面張敬軒不能透露出兩人的關系,他只是說自己是林家謙的表哥,請求這些同學再想一想。
他們還是去了,臨行之前,林家謙低聲對張敬軒說:「沒事的,我去一趟就回來,你先睡吧。」
晚上十點,張敬軒自己坐在屋裏,他眼睛盯著時鐘,秒針仿佛帶上了千斤枷鎖,轉的如此慢。熬到十一點半,他終於坐不住了,張敬軒抖著雙手從衣櫃裏翻出來藍褲子和白襯衣,希望能用這樣拙劣的衣裝來扮演自己是一個便衣,希望這樣能免遭於難。
越走越心焦,林家謙他們不是說沒事嗎?為什麽每一個十字路口都有被拖著不知生死的人,被板車和自行車拉向天涯海角?遠處好像有槍械聲由遠及近,張敬軒拼命往廣場跑,他快要到紀念碑跟前了,下面坐著熙熙攘攘的年輕人,那麼漂亮,好像還有無盡的未來,張敬軒沒有找到林家謙,他的心更沈下去。然而騷亂的響聲從西南方向隱約傳來,呼喊和擊打聲由遠及近,一陣緊似一陣,儼然是一場戰爭。隨著聲音到來的,有渾身血跡哭嚎著的人們。
「快走吧!」張敬軒幾乎要給面前這群弟弟妹妹們跪下,每個人都像是林家謙,如果今天在場的任何一個人死了,那在廣場另一端的林家謙也就死了。
夾雜在鼎沸人聲中的,仿佛有槍聲,坐定的學生們終於動了起來,他們象一群受驚的小鳥,剛剛的堅定被打散了,有些人想站起,看了看身旁人又坐下。最終這些搖擺的心都被向紀念碑湧來的大批人馬沖散,張敬軒只能跟著跑,沿著長安街一路向西,這片自己騎車路過無數遍的風景此刻變得刺目,兩側有人不知道為何停下,槍炮、履帶、救護車的蜂鳴,哀嚎和呼喊填滿了耳朵。跑到六道口,張敬軒有些喘不過氣來,終於停下來向後看,天還未亮,黑漆漆的夜裏他看不清什麽,遠處時不時有火花一閃,一聲仿佛弓箭破弦而出的響聲瞬間來到他身前,下一個眨眼,張敬軒感到自己腹部一陣尖銳的灼燒感。
最後一刻,張敬軒在想自己到底為什麼而死。如果因為這些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或者這些見都沒見過的年輕人,張敬軒只能說自己的生命太渺小了。如果為了所謂的「偉大事業「,他就更冤枉,這事業他想都沒想過,恍惚中聽到了周圍有人喊「不要讓流血白費」,他只想站起來說放你媽的屁,他根本不想流血,更不想死。
可是血順著下腹不斷地留,他意識飄到了空中,四下望著,看不到林家謙,心裏多少有些安慰。這樣說未免太沈重,可如果是為了林家謙死,他還能閉上眼睛。之前做學生時看的那些武俠小說、言情小說,自己是從沒有機會做主角的,然而在這動蕩時期,死於愛情的人是他能夠扮演為數不多的幾個悲劇角色之一。個人的悲劇仿佛和時代的悲劇相連,他更願意承認是為了自己的感情而死。
如果林家謙沒事(最好如此),他倒希望林家謙能好好生活,最好能把像他這個「壞毛病」改了,反正沒自己這個壞榜樣在前面拐帶他,家謙是個好孩子,會生活的很好。至於他自己,一個人沒了,說什麽也是多余的,記著也好,忘記也好,都是活人看重,逝者已經遠去,再見面大概也早忘了這一世的事,就這樣吧。
林家謙那天是從另一方向走的,早上在報亭裏拿報紙,報紙上的發言人稱,戒嚴部隊平息反革命暴亂進駐天安門廣場,戒嚴部隊指揮人發表談話……
翻動報紙,和半個月前已然是天翻地覆,林家謙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到那個「家」了,他昏昏沈沈地走到宿舍,顧不得身上的塵土和擦傷,倒頭就睡,天不亮,輔導員來找他。輔導員說,為了你的安全,為了全系同學的安全,你還是走吧。
教學樓前面停著兩臺面包車,把路都堵住了,林家謙從縫隙中想走過去,背後一個50來歲的大個子冷不丁叫了一聲,「林家謙!」
「哎——」下意識地回應了,下一刻林家謙到腦袋上被套了個麻袋,雙手扭到身後,被押上了車。他沒有驚慌失措,心中仿佛早料到有這麽一遭,。在派出所,他聽到便衣在電話裏大聲向上邊匯報喜訊。押往監獄的路上, 林家謙的頭被按住,不許向兩邊的窗外看,他在默默地在心中告誡自己,什麽樣的可能性都是有的,後悔嗎,也不後悔,只不過也想和那個人過好生活,只不過想想便算了。
七月三日夜,在深沈的暮色中,林家謙在一個窗戶被蒙住的車子上,通行無阻地駛進秦城監獄一道道大門,停在一座灰色小樓前。
現在回想起來,林家謙仍然會說那天的黃昏是十分美麗的。傍晚,四、五點鐘的時候,從剛開啟的車門望出去,大群飛鳥在樹梢間上下翻飛,夕陽西下,天空被染成一半粉紅漸漸過渡到藍色。當時的景色給林家謙內心以一種強烈的震撼。離開那裏之後,林家謙也常常獨自站在窗前,靜靜地目送夕陽的西下,直至夜色的降臨。
伏契克的《絞刑架下的報告》中的第一句:「走過來是七步,走過去也是七步。」 這是寫他當時被關押的那間牢房的長度。而林家謙放下東西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也用步伐丈量了一下室內的面積,結果驚訝地發現從床到門口也是七步。當然,這是七小步。
因為不是什麽大人物,幾天後林家謙就被放出來了,據說這地方還要迎接許多重要人物。警衛也很親切地叫他「小林」,並告訴他從這出去得遵守三個紀律:像狗一樣夾著尾巴老老實實做人,所發生的任何事不能告訴任何人,隨時把你帶回來。
林家謙出來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他們那個小區看看,蹲了兩天,沒有見到熟悉的那個人,詢問居委會大嬸,得到的都是搖頭。張敬軒應該已經搬走了,林家謙不在,張敬軒本不必在大學城這樣的地方租房,平白貴出一截。
林家謙心裏空落落的,同時也有些安慰,知道張敬軒能超前走,不是他出門之前心裏的期望嗎?這段感情細究起來完全是一方對另一方的縱容,不能再奢求更多了。然後去學校問,果然遭到了變相拒絕,林家謙不再有任何的顧慮了,再沒流一滴眼淚,他和同樣境況的同學一起,踏上了出海的路。
Chapter 9: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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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謙早上起來覺得空氣很好,臺灣人說他們這兒冬天空氣幹燥,林家謙從天津長大在北京上學,覺得他們在瞎扯淡,再幹能幹過北京嗎?用自來水洗澡,洗完躺倒在床上,醒來枕巾上染了一層銅黃,頭發上也是,若隱若現,跟外國人似的。不敢相信,問旁的人,說是水硬,洗久了掉頭發。從此林家謙都註意把水燒開再洗,日積月累,水壺內壁結了一層暗黃的水垢。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在國內的同學們能出來的都出來了,不能出來的不知道埋在哪了,他們也沒處尋,只能在心裏念叨,林家謙走了兩個大洲,臨老還是在離家近的這個小島上呆了下來,心中平和得很,就一件事常常縈繞在他的心間,今年那人生日過後,這種想法出現的頻率更高了,他做起夢來十之八九都是那人。
過去這些年也不是沒嘗試找人,但林家謙看不懂洋人的美醜,只能找華人,但一看見黑眼睛和黑頭發,他就不由自主想從那不相幹的面孔上找出舊時候的影子來,時間長了對方總有察覺。一次兩次的,林家謙漸漸斷了找個伴侶的念頭,對人對己都是個負擔,而隨著年紀大了,他對於情事的興致也沒小時候那麽狂熱,對著形形色色的鮮活的人,他自覺內心已經老去,沒法消受了。也許是心裏始終有個魂在那占著位置,其他人站上去只覺得擁擠。林家謙不是沒試過趕那個人影走,可那個小人像在他心上紮了根似的,要拔走,心上的血肉也能拔下來,還是讓他安安生生地在那呆著吧。
電話聲久違地響起來,太久沒聽見這部電話聲,以至於它響起時林家謙楞了一下才去接起來。
「老林啊,你托我找的那個人,我終於打聽到了,他家搬走好久了……還在天津,不在鼓樓那了,鼓樓現在沒人住了……這事特巧,我有個哥們是他老東家的親戚,北京開歌廳的……對對,好像是叫這個名……然後找到了以前的員工,以前跟他合租的,叫王XX,你知道不……」
電話對面東拉西扯,關系一層層扯開,確實也靠近了林家謙想找的那個人,所以他耐著性子聽了。「……那誰的東西,本來他室友像給家裏人送去,但是也沒聽他提起過家裏啊,就說有個小老弟姓林,我就知道是你了。」
終於忍不住打斷:「東西都再說,他人呢?」
「……」電話那邊靜了一會,遠超出越洋電話自帶的延遲,「嗐呀,很久之前就不見人影了,據說還欠著一筆房租呢,好像就是那件事的時候不見的,你說他是不是……」
後面再說了什麽都只在林家謙耳朵裏轉過一圈就流走,其實這許多年,有一個可能性越來越大,他一直在避免思考這種境況,自欺欺人也是好的。
「沒什麽東西,那些破衣服早扔了,他朋友是個玩音樂的,屋子裏那些磁帶還留著,你要嗎?對對對,那種老式的帶子,紅盒。你要嗎?」
接下來的幾天林家謙都像是一個拉緊的彈簧,有點事情就驚出他許多反應,終於,一個包裹落到他家門口。門哐地關上了,林家謙單獨隔絕在這間昏暗又悄無聲息的屋子內。他走進臥室,坐在他长久空蕩蕩的床上。天花板上悬着的白炽灯泡被窗外的風吹得晃晃荡荡,人影在墻上飘来移去,像是一個模糊了面目的魂魄。林家謙刻意忽視,忙東忙西,回過頭來驀地發現那盤錄音帶還是躺在桌上,不得不聽。林家謙把錄音帶放進他的收錄機,按下去,一陣節奏悠揚的弦樂響過後,他自己的聲音伴著鋼琴聲出現了:
「現在由著名的張敬軒先生為大家演唱,張敬軒先生這些年在东南亚進修學藝,一路在老撾、越南、泰國巡演,深受東南亞人民喜愛……」
「一天一天,疊成陌生與悔恨,終於終於……」
「張先生很激動……」
林家謙用拳頭堵住自己的嘴,防止發出太大地嗚咽聲。眼淚從林家謙幹涸多年的眼眶沈重地流下來,像一個終於破了頭的癤腫,流出來的是無色的膿血。
林家謙頭先睡覺夢見張敬軒了,他們在小時候住過的那一片的平房裏。林家謙買了很多新漆的桌子櫃子和床。張敬軒和他發脾氣,問他為什麽買新家具不提前商量。他買的家具沿著墻一件挨一件排列著,滿滿登登。張敬軒找不到他很看重的一件好木頭做的寫字臺,還有幾樣小東西,都弄丟了。醒來林家謙老是想這個夢,發覺張敬軒和他都沒有家了,而張敬軒沒有來得及和他「成家」就死了。世上缺少那個人之後,林家謙只得一個個住處,都不覺得是家。要找家,就得往回找,找到三十年前,他和張敬軒在校門旁邊租的那間屋子;再往回找,五十年前,他們僅僅隔著一道墻壁,那一排對著灰白墻壁的大雜院,现都一起被新时代夷为平地。
其實除開這一年,過去這些年張敬軒並不常入夢,也許是林家謙認定那人還沒有離開,一個人的肉身還存活於世,鬼魂自然不會變作噩夢。而現在他常常一夜裏夢連著夢,那些身臨其境般又極為逼真的夢中場面渐渐丰满,长出另一番支杈,有時候大白天裏林家謙也會恍惚,在他那件不方不正、采光困难的屋子裏,仿佛另一個人真實存在於身邊,夢裏那些事也仿佛是經歷過的事實。
久而久之,林家謙甚至被那種幻覺深深迷住,張敬軒說過想去國外結婚,他們真的做到了,在好幾個國家都辦了電影一般的婚禮,在婚禮上他們抱在一起跳舞。張敬軒和世上所有的新郎新娘一樣容光煥發滿臉喜悅始終面對著他。
醒來的時間也不難熬,日頭到了天空中間,林家謙閑著無事從他的窩裏出來逛逛,三拐兩拐進了一個市民中心,這裏大概是荒廢不用已久,大廳空空蕩蕩,中央一座鋼琴蓋著絨布,顯得像靈堂一樣淒清。林家謙緩緩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絨布掀開,他微微顫抖的手撫摸到了琴鍵。林家謙閉上雙眼,恍惚間,一只冰冷刺骨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他轉動手腕,他的手就和那隻手十指緊扣,糾纏在一起。意誌的力量是恐怖的,據說,如果我們长久凝視一幢高樓,它就會向我們傾倒而來。
他大學裏學思修,學馬原,大部分都覺得不知所雲,只有一次老師講到唯物主義辯證觀。說白了就是多好的事也有負面影響,多壞的事也有積極意義。目前林家謙的情況算是夠壞了,不過他也想到好的一面。現在林家謙不用擔心將來張敬軒因為他的離開而記恨林家謙;不用擔心林家謙離開張敬軒身邊之後,那人再碰到另一個更陽光、更有文化、更年輕英俊的男人而拋棄林家謙(他才意識到自己也有過這樣的恐懼);他也不必憂慮自己能否忍受下半輩子和一個人綁在一起的可怕生活,即使這人是自己傾慕多年的對象,畢竟文學和藝術上都寫道,什麽人久了都變成蚊子血;他更不必考慮如果自己忍不住誘惑去和其他人發展關系,張敬軒能否原諒他。
最後一夜,林家謙自己在鎮子街裏轉了兩小時;後來給他走到郵局,收到一封內地的朋友寄來的信;之後去了一個小酒吧,想跟人聊天,可是所有人都有伴,他沒能參加進去;淩晨去了鎮上唯一一家浴池,南方人除了蒸桑拿很少去這地方,他時不時就得進去找找故土滋味,有清潔工看見他臉上蓋著小毛巾在池子裏假寐;到了清晨街坊看見他拎著買的吃食回家;這之後沒人再見過他。查了電話記錄,一個照顧過他的同鄉在晚飯時間打進一個電話,問他在幹什麽,他說準備煮東西吃。
法醫鑒定林家謙是當天晚上十點至第二天淩晨兩點之間去世的,因為不是立即被發現的,死因待調查。有最後見到他的人,說他面容平靜,看起來很安詳,不像是橫死,他們之前根本不知道屋裏人沒氣了,因為屋裏一直有說話聲,像是在開party。後來知道了,桌上的錄音機正不停歇地放著吵夾雜著喧鬧人聲歌曲,沒人聼得出是那首《煙雨淒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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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chynrebel on Chapter 1 Mon 15 Apr 2024 03:55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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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_Icarus on Chapter 1 Wed 17 Apr 2024 04:1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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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jfjbfidk on Chapter 9 Sun 14 Apr 2024 02:34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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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ttersweetSoup on Chapter 9 Mon 15 Apr 2024 03:3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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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runohoshii on Chapter 9 Sun 05 May 2024 10:24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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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chynrebel on Chapter 9 Sun 05 May 2024 11:42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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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staburger on Chapter 9 Sat 25 May 2024 03:5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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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chynrebel on Chapter 9 Sat 25 May 2024 11:1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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