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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4-03-01
Completed:
2024-03-01
Words:
33,864
Chapters:
12/12
Comments:
44
Kudos:
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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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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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9

【SD/南藤】恶之花

Summary:

架空。
流浪巴黎,四位各怀心事的异乡人。
克系阴郁守门人南,年轻盲人画家藤,主流社会音乐家仙,三流摄影师牧。
狂热与执着,窥视和守望。在爱经过彷徨和剧痛中慢慢被描摹出形状后,终于归乡。

Chapter 1: 我的夜晚

Summary:

埃克苏佩里曾说过,“当人类与各种障碍相互较量,他才慢慢发现了自己。但若要触及障碍,他必须有个工具。他得有一台刨矿机或一具犁。农夫在耕耘大地时逐渐从大自然中拉拨出几个秘密,而他从中汲取的真理具有普世性质。”

于我而言,这帮我触及世界的工具,此时此刻就是桥的尽头这一座孤零零的门廊。透过这门廊,我看见挥舞着镰刀与绳索的世界,看见他人失意混沌的瞬间,也看见自己的此时此刻。

Chapter Text

第一部分《忧郁和理想》

 

Chapter 1我的夜晚

我曾想过许多次,自己到底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家人总说我想得太少,关于未来,而岸本却说我想得太多,关于过去。是这样吧……我总是过分多或少地停留在‘现在’之外,虚妄的未来,或是记忆的废墟中。

高中最后一年IH大赛,我所在的球队在首轮被淘汰。因为对过去或什么其他事的执着,我与不存在的未来私自签订的一纸契约,最终被失败和血泪揉散在最后一个夏天。圆满是众神遥举的甜酒,遗憾才是凡人每日的衣钵。自那一次后,我没再碰过篮球。我的执拗被封存好,放在记忆的阁楼里,任岁月将其蒙尘。

接下来考入一所普通的大学,读了博物馆管理。是的,经历了数十年的跳跃和追赶,我不想再与任何生动面对面。不深不浅的结交了几位毕业后终将变淡的同窗,谈了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拿着刚过线的分数,结束了在我生命中未曾留痕的大学生活。正当时,我没什么深刻的感知,很久以后,我也不曾记得那些岁月。相反,脑子里天天再转的都是更早前被抹去声音的,晃动着的影像。那些只属于我的,经常被想起,却还未被探析的回忆。

儿时空无一人的场院里银杏果落在寂静的午后;母亲在冬日摇曳的光影中羽织里露出的一小截纤细的手臂上淡淡的伤疤;将雪团用力砸向我的,独自住在四条街外的红发男孩那脏兮兮的脸;暴雨中死在铁路边的一尾灰鸽子;台风掀翻的渔船的残骸还有高烧时被送进我嘴里的苦涩的汤药……

像是个拾荒者般,每日往口袋里塞进过去的碎片,不停地转着圈。男人的拳头和女人的呻吟都无法带我冲破这记忆的牢笼,医生说我出了点毛病,坚持要我吃药,变得糊涂些,别再想。这样大概是不好的吧,我觉着。在我23岁的时候,我决定离开大阪,走出困住我的町巷,不是去未来,我仍不想什么未来。我想去看看我的现在,那些被赤条条剥出回忆的现在,走得远些,再远些的地方,重新出生一回。

来到巴黎是旅行杂志中随手翻到的,来到朱利安美术馆是上周在超市卸货时身旁肥胖的男人将手塞进我的裤腰被我揍晕之后。怎么说呢,我挺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因为足够简单,并且不用和任何人打交道。我只需要每晚用钥匙打开美术馆4次,巡逻,确保展品都待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它们当然会在原地,因为它们没长脚。然后我锁门,倚在门廊上抽烟或发呆,直到天亮下班。别人的一天即将开始的时候,我的一天刚刚结束。
我想,我是挺幸运的。

朱利安美术馆坐落在一条河边,河水有些腥臭,和我曾租住的公寓所在的街巷一样难闻。从河对岸走来美术馆会经过一座不太长的桥。这桥没名字,且据说很快就要被拆掉,连同这座位于巴黎贫民窟边,鲜少有人问津的美术馆。他们要在这里盖一栋商场,你知道的,就是卖很多昂贵又毫无用处的东西的那种商场。无所谓吧,我现在还能在这儿工作,能挣到一笔不错的酬劳。

事实上,这里是流浪汉、醉鬼和瘾君子歇脚的地方。沉默的艺术直面现实世界的污垢,挺有趣。我每晚上班时靠在门廊边,看着弯腰正在收捡酒瓶的,头发肮脏不堪的巴基斯坦人被酩酊大醉的男人推搡到桥的另一头。他叫骂着含混不清的当地话不让他过来,他说这是他驻守的营地。

然而,没人能在这里驻守太久,人们醉骂着、呕吐,流泪,从桥上向河里扔石头,扔各种各样的物件,也扔下自己的尊严。一场场短暂的闹剧过后,所有人都会离开,只剩我一人守着这静寂的夜色。

埃克苏佩里曾说过,“当人类与各种障碍相互较量,他才慢慢发现了自己。但若要触及障碍,他必须有个工具。他得有一台刨矿机或一具犁。农夫在耕耘大地时逐渐从大自然中拉拨出几个秘密,而他从中汲取的真理具有普世性质。”

于我而言,这帮我触及世界的工具,此时此刻就是桥的尽头这一座孤零零的门廊。透过这门廊,我看见挥舞着镰刀与绳索的世界,看见他人失意混沌的瞬间,也看见自己的此时此刻。

Chapter 2: 那个男孩

Chapter Text

Chapter 2那个男孩

近些天,南烈几乎每晚都能见到他,那个有着一头浅栗色柔顺头发,肤色有些苍白,嘴唇红得像是刚刚被什么东西咬出了血一样的,美丽的少年。明艳的欧洲五官上覆盖着一层朦胧的东亚式克制与禁欲的气质,让他看上去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度,他像是宇宙投下的一片阴影,落难于人间的天使。

从何而来,为何在此?他身上的衣服穿着有四五天了,像是没有换过。橄榄绿色的薄薄的外套下是件已有些脏了的白色暖衫。一条绛红色的围巾总搭在脖子上,却不系起来,露出颈前的一片刺目的雪白。

男孩行动迟缓,似是腿脚不利索,又或是视力不太好的样子。他总在入夜后扶着桥一侧的栏杆缓缓而来,脚步轻浅而短小,踏出每下一步时,都似是要抉择一番,尽力避开周围的人或物。

有一次,南靠在桥头抽着烟,看到缓缓步而来的少年不留神踩上了一枚滚落的马铃薯,立刻被坐在不远处正要俯身去捡的男人一把推开,跌了个踉跄。男孩呆坐在地上片刻,随即迅速向路边爬去,双手攀上桥栏,紧贴着栏杆直直地站着,眼中的惊惶一览无余。他的头发被夜风反复撩拨,刘海下是光洁的,布满细汗的额头。

男孩的随身之物仿佛只有一只破旧的布包和一张不离身的画板。他总在夜里画画,蜷缩在这桥边唯一一盏路灯下。他在画些什么?南烈想,除了这连在白天里都不算是有些什么景色的、一眼就能揽尽的残垣与破败的桥边,他能画些什么呢?大概只剩来往的路人毫无章法地入侵后又迅速消失的影子了吧。

他最近每晚都来,将包规规整整地放在路灯旁。这地界儿没有被流浪的老油条们选择,自有它的理由:离美术馆的门廊过于近,要坐在一个高大且阴郁的亚洲男人审视的目光下甚是不自在;明晃晃的路灯将想发癫的人们照得清醒,这样的夜晚更应该钻进晦暗的角落中做白日里不齿去做的事,无需被哪怕一丝一缕的光亮所审判;这儿的地面还破了一块,需要谨慎地靠着一小片方寸才不会失足滑进河堤。

于是,这个角落就静静地被少年占据了。南得以每晚都清楚地看着他。近在咫尺,近的甚至能看到他轻浅呼吸带出的朦胧白雾,在夜色中绽开一朵朵透明的花,而他,似乎未发觉那般,就在他的审视与窥伺中安然过活。

他有时对着河面的夜空发呆,时而低下头缓缓踱步,忽地又挥笔在画板上作画,断续地嗟叹如雨般落下。天色漆黑,远处河岸边传来的警笛声撕破了夜空。周遭叮叮咣咣的玻璃酒瓶掷地的声音不绝于耳;诅咒与谩骂,忽大忽小地,妓女与路人拉扯谈价后不欢而散的叹息声……而这少年仿佛都听不见似的,只在那画个不停。

时不时地,他会带着一些东西回来,应该是捡来的。一截面包,一颗桃子,一本被撕破的书,装在塑料袋里的半瓶橄榄,一串发光的灯球,一个古怪的面具,一只风车什么的。他把食物塞进嘴里慢慢咀嚼,偶尔会拧起眉毛吐出来。有书的话便会仔细翻看。那些小玩意儿被他装饰在他那一小片方寸之中,灯球缠在桥栏上,面具举上脸庞又放下;他将手臂搭在桥边,看着微风将风车转起来,把头枕在胳膊上,手臂伸得长长的,风轮慢下来时,他会鼓起嘴巴去吹。

南烈发现这孩子晚上几乎不睡觉。许是白天有地方可以休息,夜间全然不困倦似的。写写画画,或坐或趴,对着那条污浊的河流一言不发,目不转睛,睫毛扑闪扑闪,漂亮的脸上写满了对南烈来说太过陌生的神色。有时他躺在地下,从背包里掏出一片小毯子盖在肚子上,阖上眼,却一定没睡着。因为南烈能听到,他在哼着些乐曲。

大都是些自己没听过的歌,应该是交响乐之类的旋律。偶尔会与南烈在展馆中听到的零星背景乐的记忆重叠,马勒,李斯特,德沃夏克,莫什科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是些艰涩难懂的古典乐。南烈每每在听到这种音乐时,80%的时间无动于衷,甚至觉得苦闷,而另外20%的时间,他被直击心窝,痛楚像个尖利的锥体自上倒插下去,一边吸附更多不可名状的情绪进入漩涡的深处,让他喘不过气。

 

‘艺术就是魔鬼。’南烈心里想。
这孩子也是被恶魔附体的游魂。
那些被男孩涂抹后或揉作一团扔进河里,或小心翼翼夹入画夹的纸张,那些纸张之上癫狂的梦境,大概也是他心里抓不住的,妖精狡猾的尾巴吧。

男孩再一次将一幅画作折成纸飞机,躺在地下向天上用力掷去的时候,南烈听见他嘴里喃喃道:“Akira...Akira Sendoh”

Chapter 3: 风的形状

Summary:

那一天,南烈知道了,这世界上,有人描摹着风的形状。

Chapter Text

Chapter 3 风的形状

 

“要下雨了……”南烈看着天边被胡乱吹起的云喃喃自语道。曾经,他也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傍晚只身前往静冈,单薄的衬衫在狂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眼泪被扯出眼眶,望着陌生的
海岸边摇曳的灯火和远处匆忙归港的船舶,他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做什么。

自然中,星河投下的荒原里,南烈像一枚海啸中飘摇的稻草。他闭上眼,等待被这个瞬间狂暴的自然审判。他从来不拒绝被风雨碾磨,这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在这个地球上,庄严的四季不知疲倦、随心所欲地倾覆着身下的土地,模糊着人们拼命割据出来的疆土。就像海洋连接着世界最深处的本来面目般,那些起伏与绵延,不被称作国度,不被识别为版图。就叫它们为山脉,为湖泊,为草地和荒漠,为宇宙苍老脸孔上的一道褶皱,为众神祭祀时泼洒出的美酒吧……或许这样才好。像是能将天地间人类愚蠢的游戏冲刷殆尽,如一只从天而降的大手轻轻点地,震颤着大吼:人类!放下你手中轻佻之物!向我膜拜顶礼,或来我怀里死去。

桥上原本打着盹儿的醉汉,掀开外套向身旁人兜售赃物的小贩,此刻匆匆卷起自己的物什四散消失在风中。雨点已经毫不遮掩地落了下来,非常急促,带着暴躁的雷声,驱逐着还在街巷中行走的路人。南烈倚靠在门廊边,看着台阶下被暴雨密布着涂抹上水色的地面与自己所立足的干涸之处的分界线。他觉得自己此时像是蒸锅边的厨子,隔着锅盖看那濒死的螃蟹慢慢变红,却体会不到一丝它的窒息与痛苦。

越过雨幕,一个猩红色的小点朝桥这边跌跌撞撞而来,是那个男孩。此刻晦暗的雨将世界上一切颜色都抹去了,唯独男孩的红围巾在天地间无知无觉地飘摇着。他一手扯着衣襟,把画板裹在衣服里,生怕被雨打湿,另一只手向雨幕中摸索着前行。南烈将手中的烟蒂扔在廊下,一步急急跨进雨里,背向着那片干燥的巢穴,向桥上奔去。不知为何,他此刻想为他遮雨,为他挡风,为他劈开从天而落的不止不休的水的荆棘;为他还未出口,或许永远都没打算出口的召唤,从孤岛上奋不顾身跃进幽暗的海里,游向危险与诱惑的中央。

他大步跑到男孩面前,迅速脱下外套披在他头上,有些蛮横地捉住他的肩膀道“来,先躲雨。”他用母语说着,像是说给自己听,并不指望男孩能听懂。而耳边传来一声几乎要被雨淹没的回答:“はい...”

两人躲进屋檐下,南烈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水,将披在男孩头上的衣服拿了下来。
“日本人?”他问他。
“是。”男孩微微欠身算是致意,一面将背包放下,将画板从怀里掏了出来。他将手在
暖衫上擦了擦,轻轻抚上画夹,画作的边缘基本全部被打湿了。他露出些许焦急的愁容,扯起暖衫的下摆试图擦拭那些纸张。

“这样怕是行不通的。”南烈望着他手上的动作,“进美术馆来,全部摊开在地上晾一下
吧。”他随即转身开开门。
“有劳您了。”男孩抱着东西跟在身后。

 

“馆里夜间会掐电,所以无法开灯。我用手电给你照亮。”南烈掏出手电筒打开。男孩点点头蹲了下去,打开画夹,将里面的画作从边缘潮湿处小心翼翼地分开。南烈站在男孩身后注视着他的动作,看他揉了揉眼睛,将额发向后捋去,头发又在头顶散开。那一团被彻底打湿的褐色,让南烈想起自己国中时期,学校体育馆旁边那棵沉默的橡树。

地板逐渐被一张张画作铺满,那画夹中的秘密被暴雨在这个夜晚拖曳了出来,摊在南烈面前。那是他二十多年来从未见过的颜色,以及很久以后都复述不出的内容。
“你叫什么名字?”南烈轻声问脚下的男孩。
“藤真健司。
”男孩略侧了一下脸回答。
“我叫南烈,是这里美术馆的夜间守门人。”
“您每天都在这儿吗?”藤真又一次侧过脸问道。

 

“是的,我天天站在这里。我以为你能注意到的。”南烈说。
“我的……我的眼睛不太好,没看清您一直在真是失礼了。”藤真铺开最后一幅画作,就这样跪坐在地板上,侧身颔首道。

南烈蹲下来,那是双美丽绝伦的眼睛,被镶嵌在一张同样美丽绝伦的脸上。
“有多不好?”他问道,抬起手在藤真面前慢慢拂过。“ 能看见我吗?”
“请……再近些。”藤真跪坐在原地,眼睛慢慢眨动着,伸出手向前缓缓试探着。
南烈慢慢靠近,跪坐在藤真对面。他们的距离此时大概只有两三拳那样近了,南烈能感受到他轻浅的呼吸一下一下拍打在自己脸上。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是淡淡的雪松和蜡梅的味道,混杂着异乡这场急雨激起的土腥味,被南烈尽数吞进肺叶里。那味道在他体内翻搅着,像一只静寂雪地上蹋起雪粉的兔子。

 

“南,烈……现在我看到你的样子了。”藤真的嘴角慢慢翘起来,右手隔着空气描摹着南烈的轮廓。南烈觉得自己被描摹的那一侧的皮肤慢慢灼烧了起来,好像藤真手持火把在靠近着,炙烤着他身处的世界。

那个雨夜,藤真健司就这样将自己的画作全部摊开在南烈眼前,连同自己湿漉漉的身体,以及那吐音诘襟的名字,一同塞进了他的心里。那些南烈曾无数次猜度过画了些什么的纸张就这样静静躺在他眼底,它们被横陈在缄默正中,像是等待被采撷的赤裸的身体。他们一同待在漆黑空旷的美术馆大厅里,门外的雨势忽大忽小,画纸里的水分慢慢被蒸腾挥散的声音清晰可闻,这世界变得不真实起来,雨帘那头是被浸透的城市,逐一熄灭灯火的家园,他们两个异乡客此时被困在彼此的呼吸间,被黑暗包裹着的湿润的遐想为南烈撑起秘密地帷帐,而藤真清澈见底的脸在这帷帐上画出结界,南烈就这样被封禁在男孩织出的网里,不进不退,忘了时间。

一夜不知不觉间随最后几声零落的雨点拍打地面和初出巢穴的飞鸟的啼鸣声而溜走。藤真将画纸一张张收起来,叠放整齐后重新塞进画夹。他整理衣服,将扣子扣好,红围巾搭脖颈上,双手抚过半干的头发,将包和画板重新挂上身,他朝南烈微微鞠了一躬道:“雨停了,有劳您了,南君。打扰了。”

 

“等等”,南烈喊住藤真,“要不要先休息会儿?一夜都没有睡觉。”顾不得唐突,他将这几天的疑问一股脑儿地掏了出来。“我瞧着你晚上都不怎么睡觉的,是住在这附近吗,还是?”

片刻沉默后,藤真轻声说道:“我白天有时要工作,工作间隙可以休息。暂时没有租住在什么地方,晚间会来桥上。”朝着南的方向露出一个淡雅的笑容,“再会了”。

 

“喂”,南烈再一次叫住了藤真,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挽留他片刻,或者与他多说上几句话,他的确想这么做。“你的画……你的画,画的是什么,能告诉我吗?”南烈站在原地望着藤真远去的身影喊道。

 

“……是风……我画的,是风。”藤真停下脚步回答,但他并没有回头。

那一天,南烈知道了这世界上有人描摹着风的形状。

某个温和寂静的上午,南烈在桥上等到了没有工作的藤真。事实上,自那夜的雨后,他每天都在等。

藤真看上去精神好了些,脸却还是苍白,他趴在桥栏上摊开颜料,将刷子衔在嘴里,另一只手用一截小小的炭条在纸上涂抹着,头发在阳光下的风里被轻柔地掀起又放落。

南烈远远望着,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就这样永远望下去。直到藤真从包里掏出一个空瘪了的食品袋,看了看后又重新塞回衣服里,他仰起脸闭上眼睛,而后松松筋骨继续作画。南烈像是被惊醒般,他用最快的速度向街对跑去。他买来一杯咖啡,一块奶酪和一盒泛着油光的杏子面包。而后马不停蹄地朝桥上折返,一来一回像是比赛般拼了命地不停歇,一秒也不愿多耽搁。他脚下踩得飞快,手尽力稳住好让咖啡别洒出来,听见自己怦怦乱跳的心,他离视野中的人越来越近。他舍不得眨眼,一丁点儿也不敢懈怠,他怕再也看不到这个美丽男孩,他不想把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请吃点吧。”南烈在藤真身边停下,大口喘着气,将咖啡和面包递到他手里。

 

“啊……是南君吗?”藤真蓦地转过头问。

 

“是。我刚吃完早餐,路过时看到你。”南烈把手里的东西往前推了推。

藤真弯腰放下画板和画笔,伸手接过南手里的食物。他将脸埋进咖啡杯口蒸腾的热气中深深吸了一口抬眼微笑道:“太好了,我刚刚突然就很想吃杏子面包呢。”

两人坐在桥上,不得不说这是个过分惬意的午后。春风吻过藤真的额发,而后又流连在南的脸颊。鸽子也徘徊在他们的腿间,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南烈认真翻阅着藤真的画夹:“你是画家,专程来这里找灵感吗?”他问身边捧着咖啡的藤真。

 

“我来找他。”藤真轻声答道。轻到如果再轻一点的话,就要被风盖过。

南烈从那天寥寥的谈话中得知了藤真的故事。他知道了他刚来到这里不久,本打算租住处的钱在广场上那天热闹非凡的面具、烟火与花车表演中尽数遗失。他不得不白天打起了零工,夜晚来这桥上落宿。

他了解到藤真健司远从自己故土上那座叫横滨的城市而来,并未做充足的准备,语言也近乎不通,而且他罹患有严重的眼疾,右眼几乎就要看不见,左眼也只有模糊的视力。他得知这男孩为逐爱而来,他那一位来自东京传统家庭的小提琴演奏家随家人暂时移居巴黎,仓促到未能和藤真有一个完整而体面的道别。

藤真在得知这消息时,手中还握着刚从烘干机里取出的,仙道彰的衣服。衣服上带着暖融融的温度和怎么也洗不去的,他的气息。

 

‘健司,我们一起去布里斯班做农夫吧。或者尼斯,对了,尼斯更好不是吗?乘着落日去收割庄稼,或是在屋后面种葡萄吧……我喜欢葡萄藤柔嫩蜿蜒的样子,就像健司的手臂缠在我脖子上那样。葡萄成熟后,就可以酿出叫作Kenji的酒,Kenji...被我喝下去好吗……’

 

‘每天都想为健司你采新鲜的花,是呢,每天都要。因为这种花真的很像健司的样子……那么,我把像健司一样的花别在我的琴头,把脸靠在上面,为健司演奏拉赫玛尼诺夫好吗……’

 

‘健司,我今天在拉Op.34 No.14时好想有条船。和我一起脱光衣服,爬上桅杆吧……’

 

‘是吗?我是风吗?那健司就是风筝,因为风筝永远在风的怀抱里飘扬,多远的地方都会被温柔地托起……健司,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那就是因为我化作风吹去了名为你的乐章里,被困在那里出不来了。就像Etude in D Sharp Minor Op.8 No.12那样……想要找到我,就画出风的形状吧……’

 

然而,被困住出不来的如今只有藤真一人。他的眼睛几乎就要看不见了,而他还没有如约描摹出风的样子。那些暴烈色泽中空洞的留白,是他为情人将自己焚烧过的,一次又一次地重生和死亡。

风……风啊,你在哪?我越过山脊和云雨来和你相会了,我试着画了千万种你的样子,可你究竟在哪里?

Chapter 4: 灵药

Chapter Text

第二部分《巴黎风貌》

 

Chapter 4

灵药

刚来巴黎的那些日子,藤真会去做摄影模特,在19区一座破落的几乎要坍塌的楼里。牧绅一是藤真来法国后认识的第一个人。在那日广场上花车游街时,藤真为了谢绝这位日裔法国男子为自己拍照的再三邀请,动作中忽略了随身携带的包袱,遗失了证件和钱包。

牧随即陪他去警局报了案。警察记录下了这见怪不怪的外国游人被顺走财物的小案件,懒洋洋索要联系方式后,说有线索了会尽快联系他。牧将自己的电话留给了警察,而后将藤真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有点不像样,主要为了作影棚使用。请别介意。”牧边说边将地下散落的衣物,杂志,酒瓶及昨晚那女人落在沙发上的水红色吊袜带一股脑儿揉了起来,扔进了盥洗室。

 

“你平时都拍摄些什么?”藤真摸索着坐下,手指尖紧扣着画板。

 

“什么都拍,主要是人物。”牧在藤真对面蹲下:“我不是坏人,请不用怕。”他的手抚上藤真的脸关切地说,“你的眼睛真漂亮,但看上去……”

藤真像被电击了般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牧连忙站起身,双手举起来后退着道:“抱歉,抱歉……我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这糟糕的关心吓到你了。”

藤真站在那儿,眼睫低垂着,他咬着嘴唇没说话。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好吗?你休息会儿,请随意点。”牧边说边向外走去。听到牧走远了,藤真紧绷的身体才逐渐放松了下来。长途奔袭了好久,刚到就丢了钱包;被这个身材应该很魁梧,说着不太流利的日语的男人,刚刚莫名其妙地摸了自己的脸,现在在他的住处,用模糊的视线试图寻找出一点信息,却毫无头绪。忍着饥饿的肚肠,心里焦急地为没有踪迹可寻的恋人翻搅神伤,藤真健司觉得自己此刻糟得不能再糟了。

即便牧是个坏人,自己现在离开这儿,他又能去哪里呢?想到这里,他缓缓坐下,回忆着十天前在自己的故乡,仙道彰在樱树下将他环抱在怀里,用一张树叶斡成一个小碗,轻轻将茶送入他口中的情景,眼泪扑簌簌地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

他委屈极了,他好想他。

将手中唯二两件可怜的行李抱在怀里,哭着哭着,藤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四下里一片黑暗,身上多了一片小小的薄毯。他猛地坐起身,摸自己的行李,然后摸上自己的裤子和衣领。

 

“你醒了。”牧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而来的还有一扇温暖的光亮,以及食物的馨香。他在藤真身边的地板上坐下,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端着一杯茶,送到藤真嘴边对他说:“来吧,喝口茶。”

这情景总是与仙道彰用银杏叶喂自己喝茶的片段重合。藤真想,若是什么令他在异乡的夜晚对这个叫牧绅一的陌生男人卸下了该有的防备,那便是这杯与未了的情爱交叠的茶。

藤真接过牧手里的茶和食物,靠着沙发。牧一直盘腿坐在离他不远的地上。台灯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勾出了一道泛着火光的金边。藤真察觉到这男人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你在看什么?”他啜了一口茶问道。

 

“你的眼睛,你太好看了,很想为你拍摄,一定会是完美的作品。”牧非常直白地说着。

 

“……”
“你来巴黎旅游吗?有什么计划?待多久呢?”牧继续问道。
“要待一阵,有些私事。”藤真抬眼望着他。
“这样……你的钱包可能很难找回来了,你知道的,这种事儿常发生。有亲友可以投靠
吗?”藤真摇摇头。
“那么可以打打零工,如果还需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的话。应该很快能筹到些生活费。”牧起身去冰箱里拿了一个纸袋过来坐在原地。

藤真瞧着他,没有作答。只见他在纸袋的塑料嘴上拧了一下,便向嘴里灌。他见藤真盯着看,解释道:“这是葡萄酒,纸袋装的,很便宜。”

藤真挪开了视线。良久,他轻声启唇问道:“如果……如果我让你拍摄的话,你会付我工钱吗?”

牧一怔,继而急切地点头道:“当然,当然。不必担心这个。”

 

“那么……请开始吧。”藤真有些局促地放下茶杯,“……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牧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提议给搞愣住了,但很快,他就站起身来应道:“我去调试机器,你先这样坐着就好。”

于是在来到巴黎的第一天,藤真健司为牧绅一拍摄了一组肖像。牧让他举着茶杯,或抱着靠垫,或手持一根沾满颜色的画笔,又或者随意斜倚在沙发上。

他半跪在他身边对他说:‘现在,我们要解开两颗扣子了,就两颗,离脖子最近的那两颗,否则光影会不协调。可以吗?’

 

‘Fujima,接下来你需要将裤腿提起一些,我要看到你的脚踝……请把手腕搭上去,对,就这样。还有你的手腕,你的手腕也要露出来些,脖子,侧过来,把你的脖颈展示给我瞧。’

 

‘把脸靠在膝盖上,对了,天呐……真的是……太美了……Fujima你棒极了……请保持一下。’

闪光灯如白刃般剖开凝固在藤真脸上的沉默,也在他心中划出深深浅浅的伤口。他从不曾习惯将自己的身体曝于他人的眼底,即便衣着还算周全,他不喜欢,他很害怕。因为看不清,也很难分辨别人的心意,所以除了仙道彰,他害怕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从小到大都在他身边嗡鸣着,那些隐秘的私欲,交谈亵玩着他的容貌,藤真健司都知道。他只是回避,缄口抗拒着,守着他那比葡萄藤还娇柔的自尊。而今,为了活下去,他自己主动将这副羞赧的皮囊奉上,除了见不到仙道,除了捉不住那阵风,他什么也不再怕了。

 

‘请把脸靠在膝盖上。’把脸靠在膝盖上……就像仙道的脸颊轻轻靠上琴颈,磨蹭着那朵野
花一样。藤真闭上眼睛,脑海里轰鸣着维瓦尔第的四季,一行眼泪顺眼角垂落。

他于是暂时在牧的影棚住了下来,白天在隔间里睡觉,或坐在楼道里画画。听到进进出出的人们,大多是些模特。他们踩着皮鞋,身上的饰物叮啷作响。他们操着各种陌生的口音,笑得大胆又轻佻。经常会有喝醉的人砰砰来砸隔间的门,每当那时藤真就摒起呼吸在心中默默蜀黍,他从来不作声,也不开门,等他们离开这角落又剩下他安静一人。这样的游戏他玩熟了,能准确地数上三五十下然后在门外人转身时轻轻勾起嘴角,用铅笔在页脚打上一个对号,他们总会离开。

遇到有人来收片,牧与他们交谈博弈着,藤真在门里静静听着他飞快地说着自己听不懂的当地话,大概是为了让收片方理解他的用意,并多结算些报酬,他每次得费不少口舌。牧收工后会去买些简单的吃食回来,他们席地而坐,坐在那一盏昏黄的落地灯下面对着面进餐。那灯光就是藤真的白天与黑夜,是巴黎的太阳与月亮,是戈尔勒平原头顶的星辰,是拉芒什海峡的灯塔。入夜后,牧为藤真拍摄属于他自己的构思。那是些完全有别于平日里普通商用拍摄的想法,他有许多奇思妙想,他说藤真是他的缪斯,他想藤真还住在这里时,将这些想法尽可能多地记录下来。牧绅一,还算是个不坏的人,藤真这么认为。

于是渐渐地,他们熟稔些了,藤真不再那么紧绷。他有时叉着长腿,披着件羽织样的袍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寻找画笔或拖鞋;或在牧的一句用蹩脚日文讲出的俏皮话里一手搭在牧的肩膀上,一手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有时藤真会半裸着身子,湿答答就从浴室钻出来,脚丫在地板上留下一连串儿的脚印。他一路小跑到牧的身边,摸索一阵后抢过他手中的桃子。‘我就闻到了有桃子味呢!交出来吧!’

 

‘就是买给你的。’牧抚开快要流进他眼睛里的水,笑着边喝酒边坐在远一些的地方去,目光却始终不离开藤真的脸。

偶尔他困了,拍摄完也不急着要走。就这么坐在沙发上小憩一会儿。牧便会拉上所有的窗帘,给他盖好毯子,而后静静坐在沙发旁边的地下。许多次,牧都伸出手想去轻抚他的脸,却总是在半途中就悄然落了下来。

 

“酒好喝吗?”藤真问他。

 

“加点东西便好喝。”牧答道。

 

“什么东西?”藤真又问。他伏在自己手臂上,羽织下舒展的躯体泛出明暗交叠的暧昧的光泽。

 

“可以是很多种东西,比如,一点点爱。”牧回答。

 

“爱……”藤真垂眸低吟道。

 

“对,爱,一种能让你获得好眠的灵药。”牧的声音像潮汐般,似是被赋予了魔力。他缓缓走近,在沙发前停下脚步。藤真仰起头,毫不畏惧地接住了他自上而下倾泻着的,翻滚着欲望的目光。

 

“过两天我就不住这里了。这些天的打扰……谢谢你对我的关照。”藤真让话语缓缓从口中流淌而出,牧并不觉得突然。他知道他随时要走。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也许,我不知道。”

 

“那么,喝一杯吧,作为道别。”

他给了藤真一杯酒,在他面前打开半小瓶安定剂分别倒进两人的酒杯中,这是藤真熟悉的,牧每天都会自己喝下去的东西。他说,这样就会睡得很好。藤真站起身,光着脚丫直立在牧绅一面前。“喝吧,这一夜你会彻底放松下来,就像被爱情抚慰过那样。”他这样说。

像被爱情抚慰过那样……是真的吗?这小小一点灵药,就能让我重新回到Akira的怀里,闭上眼睛闻到野花的芬芳,被缠绕在萨拉萨蒂的琴音中,吞下银杏叶里的茶吗?

如果可以,我一定要试试。

藤真接过杯子,看着牧的眼睛,将杯中酒全部灌了下去。他仰起纤细雪白的脖颈,微微皱着眉,吞下这据称能让他重回温柔乡的苦涩的灵药。他此前从未喝过酒。他不明白世人为何都沉迷于这红橙黄绿的液体,或哭或笑,神魂颠倒。而此刻,烈酒顺着他的食道流下去,一路杀人放火,横冲直撞,他不由得开始弓起身体猛烈地咳嗽。牧扶住他抖动的肩膀,一手摩挲着他的后背。

 

“你喝得太快了,第一次吧?”牧询问。

 

“喝了,就能被爱情再抚摸一次,对吗?”藤真擦了一下嘴角,抬起美得摄人心魄的眼眸看向牧的眼底。他的目光如此赤诚又坦荡,世界在他视线里像风暴中的云朵,阴影下的河流,而他在这世界的洞见之下清晰无比,每根骨头,每寸皮肤都闪烁着直率到残酷的光华。牧看着他,想要网罗那颗心的念头颓然落下。这薄如蝉翼的骄傲的自尊,如沉睡的烈火般的天真,是头顶的阴影,阴影中的乌云,乌云里的闪电……他笼罩他,又照亮他,而他无疑会在暴雨开始前落荒而逃。
他不是他,他无法成为像他那样无所畏惧的人。

前天晚上拍摄时,他们聊到了藤真的‘私事’。牧猜得八九不离十。‘Fujima的私事一定是为了浪漫的爱情,’牧玩笑道。‘不知是个怎样迷人的姑娘呢。或者跟你一样英俊的
小伙子。’

不承想藤真并没有反驳,他低声说,‘是。’

牧有些意外于他的坦率,于是匆忙收起戏谑,开始像个肃穆的考古学家一样,手持小刷子,耐心开发着从过去穿过厚重的时光而来,才将将展现在他面前的隐秘的情事。他非常小心,生怕一时不妥,藤真刚刚向他开启的心门又合上。

他于是知道了仙道彰。知道了这个藤真健司要在偌大的巴黎寻找的恋人;知道了藤真不被祝福的情事;知道了他在10岁时被继父在浴室扯开的裤子;知道了他怎样孤独且小心翼翼地长大成为现在的模样;知道了他必须到快接吻的距离才能看清楚的世界,以及他茫然无措的明天。

他们喝了很多酒,周围的世界开始晃动坍塌。牧一件件褪去藤真的衣服,在有一丝凉意的影棚里。借着一盏微弱的灯光,藤真的羽织落在脚下,他就这么不着片缕地站在牧绅一的面前。他双眼微微眯着,像是有些困了;平日里紧闭着的嘴唇,此刻泛着神秘撩人的水光,开合着吞吐酒意。他的眼里也略去了恐慌和紧张,尽是慵懒诱人的神色。赤裸的美少年,身体被夜风涂抹上了淡淡的紫。像一朵在和风里舒展着缱绻花瓣的樱花,他将自己在这夜色中完全打开,掏出毫不自知的诱惑摆在世界面前。

牧慢慢走过去抱住了他,轻抚他颤抖的身体,将一个深思熟虑后的吻咽了回去,掌心楔进他的颈窝,让两片体温缓慢交融。

是这样吗?爱情,是这样吗?“Akira...”藤真睡着前喃喃地说。

Chapter 5: 请画下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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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请画下我的样子

“你可以画除了风之外的东西吗?”南烈边翻看着藤真的画作边问。
“我以前从不画风。”藤真说着,给南看了他以前的画作。许多人物,丰富的,生动的,那些南烈都曾见过的景象。一位抱着孩子在枫树下回眸的年轻的母亲;一双苍老的手紧握着桅杆的渔夫;一位港口边刚从车上下来的,眉头紧锁的政要;一个将篮球重重扣入篮筐的少年。

还有景物,和动物。鱼与猫,菊与刀,神社与长剑,风筝和稻田,水杉林与海,还有在相模湾常见到的,黑色的防汛方石上伫立的海鸟。
“你现在为什么不画了?”南烈合上画册问。

 

“因为看不见什么有形状的东西了,只能画记忆里没形状的风。”藤真浅笑道。
一阵沉默后,南烈拉起藤真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说,“你可以画下有形状的东西。比如我。”

藤真愣住了。这是继牧之后唯二抚过自己的温暖。
在这意外安静的午后,南坐在一把从废品站捡来的,就要坍塌的椅子上,怀着朝圣般肃穆的情态,让自己的样子留在了藤真的纸上。他很紧张,从未有那么样的紧张过。

甚至比多年前IH大赛里将要决定胜负的一个罚球,或是全神贯注准备躲开一记黑暗中朝自己招呼来的拳头还要紧张。
“好了吗?”他诺诺地问。
“还早呢。别急。”藤真笑意浅浅,握着画笔的左手飞快地在纸上移动,那手就像生下来就为在画纸间驰骋般自然而利索。他的头起伏着,一次次眯起眼睛,认真去看光里的男人。而后,他不再抬头,只是低头作画。

南烈悄悄抬眼,见藤真没有再看着自己,他便大胆了些直望向他。即便知道藤真看不清楚,可每次与他的目光相交时,南烈都像要俯跪在神像前蒙上双眼的信徒般忐忑而虔诚。他只有在藤真不看向他的时候,才敢认真抬眼去描摹那人的样子。深浅交错的栗褐色的头发,深邃到恰如其分的眼眶和美到令南烈羞于直视的眼睛;鼻翼旁不高兴时微微皱起的一个小小的凹陷像个被孩子在雨天踩过的,可爱的水洼;他笑的时候,左边嘴角总是翘得比右边要高,紧张或用力时,肩膀总不自觉地向上耸起,从两旁往身体中间靠拢,像食人花正在闭合的花瓣。还有那总是泛着红晕的指尖,让人不由想把他的双手捂进自己怀中。

就这么样,南看着藤真的点滴,而藤真未再抬眼看南,就画下了一副被风拉扯的,散乱、但若有些形态的,南的肖像。

 

“怎么样?”藤真将画举到南的面前。“蓝色的南,我还看得见。”藤真幽幽地说道,手中的画笔跌落在风里,他俯身捡起来,顺手抚弄着自己的额发。

南烈看着那幅画。黑色混合着水泥色的灰,中间由许多种自己道不上名字的蓝围出自己肃穆的脸。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透过画作与自己对望。隔着一座桥,隔着两颗心,以及一双模糊的眼睛。

还是风,但有我。南这样想。我走进了那片呼啸的风中。

 

“可以送给我吗?”南摩挲着这幅肖像。

 

“可以。请拿去吧。”藤真边收拾画笔边说。

 

“这是藤真君留给我的唯一。等你与恋人团聚,我们或许就见不到了。”南盯着画作继续道。

藤真没说话。他抬头望着南,比雨夜中更摇曳的轮廓。

Chapter 6: As far as Florence's wind

Summary:

他的头脑有一刻发昏,紧绷着为狂喜与惊异的情绪而旋转不休。藤真坐在南烈不怎么宽阔的肩膀上,举着一秉快要熄灭的烛火,他看到了那颗被风扯乱的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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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As far as Florence’s wind

 

“这里,来吧。”
南烈手里举着一只微弱的烛台,一手握着藤真的胳膊。年轻而有力的腿,疾步穿过美术馆侧面的通道,他们双眼中闪耀着光艳,脑子欢快到有些晕厥,影子在身侧被摇晃的火光拉得细长。

南烈脸上仍是带着平日里的阴郁,若仔细看,那片死寂下此刻悄悄跃动着些不同以往的情绪。眼睛似是为夜而生,白昼中它们空洞如枯萎的泉眼,只有黑夜才能点亮这对比夜更黑的闪烁的曜石。藤真紧跟在南身侧,小心翼翼地踏过漫长的台阶,手指反扣在抓着自己手腕的,南的手上。

他的呼吸略有些急促,在这静寂的长廊中更显清晰。像故乡温柔的海潮,像梦中拂过鼻尖的翅膀,像恋人如叹息般的呻吟,像昭示着别离的回望。藏不住的兴奋在藤真年轻的面庞上跃动着,为了他即将要看到的景象。

 

“是这里了。”

南烈停下脚步,将烛台轻轻放在藤真手心,“帮我拿一下。”

他说着走上前,微微挽起袖口,半蹲着使力,从堆叠着立在墙壁旁的四五张巨幅油画中,小心而缓慢地拖出压在后面的一幅。画作被完整地拉出来,在这空旷的房间。静静地矗立在墙沿,与这世界对望着。

南握住藤真持着烛火的手,示意他上前来。

街灯合着浑浊的月色,从这空无一人的窗边泼洒在离二人不远的地面。藤真的手很凉,他用脚尖试探着,最终停在了离画大约一步外的地方,他仰起下巴,就这么着,与这幅画撞了个满怀,被融化在画里呼啸摇曳的风中。

群青、深蓝,还是墨绿色?或一点点芽黄灰,以及大面铺展开的混合的熟褐色。湖水、树木、一匹迷途的瘦马、妇人的裙襟还有远处快要与落日一并坠下的房顶,都被风拂向藤真的方向。是的,风从画中的地方吹来,从圣米尼亚托那茂盛如妖精头发般的树冠上吹来,吹上午夜时分寂静美术馆黑暗中手持烛火的男孩的脸。

藤真闭上了眼睛。

原来风真的可以被画出来。被时刻它侵扰过的自然和虚妄描绘得如此真切。

 

“我那天看到这幅画,想到了你。”南低语道,“艺术……那什么的……我确实不太懂,但我觉得这画里……是有风的吧。”

如果你要画风的样子,我便为你去收集风。就像若有一天,你忽然想尝尝龙血是什么味道,我便毫不迟疑地一头闯进那黛绿群山中,与巨龙作战。

南烈这样想。

他又想起那个雨夜,藤真被打湿的画作一览无余于他面前。那些风,那些吹拂过、席卷过藤真健司的风,慢慢地也吹过他自己,或温存或冷酷的。

这幅画作很大,大概有四米五高。最高处即便踮着脚尖将烛台举着,也无法照到。“这画里有太阳吗?是什么形状的?南,你看得到吗?”藤真费力地向上仰起下巴,细长的手臂伸得笔直,而画作的上端仍隐没于黑暗之中。藤真随即放下胳膊,将脸轻轻贴在画上叹道:“真美啊,该好好看看。”

南烈在藤真身旁蹲下来,侧过头说:“来吧,骑在我肩膀上吧。我举着你去看。”

 

“这样太失礼了,还是算了……”

 

“上来吧。”南仍旧蹲着,他坚持。

南烈起身的瞬间,藤真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梦里他掌心紧攥着普罗米修斯的火种,坐在神奇的异兽背上穿过云霄,听时间在耳边呼啸。它要载着他去悬浮于一颗即将被神灵命名的星体旁边伫立,沉思。

他的头脑有一刻发昏,紧绷着为狂喜与惊异的情绪而旋转不休。藤真坐在南烈不怎么宽阔的肩膀上,举着一秉快要熄灭的烛火,他看到了那颗被风扯乱的落日。

落日像被孩子的手撕开边缘的薄饼,那些光焰或深或浅被急行路过的云遮蔽,两只鸟的翅膀被风推出抗拒的形状,斜倚着撞向远处的天空。藤真细细查看每一处,他的鼻尖几乎可以贴到画作,他将呼吸轻轻打入这片画里的天地中,又将佛罗伦萨的风深深吸进自己的喉咙。爱人曾说过的许多话,此时此刻如巨浪般袭来,席卷了藤真的魂魄。

‘阿彰,我的阿彰像佛罗伦萨的风一样遥远且温柔。请带走我,别留下我一个人。’藤真这样说。

他目不转睛,要将这画作中的一点一滴都深深镌刻进心底。

南烈有些笨拙而缓慢地,一寸一寸左右挪动着,为了让藤真将每个角落都看得真切。肩膀上沉甸甸的一个人,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将完整的重量交给自己。曾经还打篮球时,对面那个高大的中锋在一次冲撞中向他倒来,巨人压住了南烈大半边身体,让他躺在地板上久久站不起来;岸本喝醉酒时,他扛着他的肩膀,拖他走过三四个街区;分别时,那个叫绘子的女孩在车站突然从背后扑到他肩头抽泣……这些重量都是别人曾给过他的,他闪躲着,只接纳他们的一部分。而今,他像一把旧椅子,像一本从未被翻开过的书,一条不会开口的河流,完完整整地承受着一个人的重量,心里如此心甘情愿。

Chapter 7: 为了我,你做什么都得加倍

Summary:

那些纸张上印刷着的诗句从藤真口中缓缓流淌而出,带着乡音,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隐秘的满足,那节制内敛的音调下,是鬼诮而高远的,曾悬于凄风苦雨中的,沉甸甸的果实。

Chapter Text

Chapter 7 为了我,你做什么都得加倍

南烈已经摸熟。藤真健司每周一、二、四白天都没什么事,大半会待在桥上画画。过午时会把背包藏在河堤下一堆小石头上。那儿一般路人都看不到,也不会被弄湿包袱。这些天天气渐暖和起来,藤真会只穿着那件白色暖衫,将红围巾系在画板的背带上,往河对岸的小街道中去觅食。

南烈偶尔在街上能看见他,大都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吃东西,他的头一上一下轻轻地点着,大概是在哼着歌。时而为零星驻足的路人画一幅速写像。硬币跌落在他用红围巾围出的一个小窝窝里叮铃作响,阳光穿过梧桐叶铺开在他身上。每每交付画作时,藤真都带着温柔恭敬的笑意,双手将画奉给买主,在对方丢下钱币离开时朝他们微微欠身说着‘谢谢您,祝您度过美好的一天’。

偶尔会有三五成群的当地男子经过,蹲在他面前用不伦不类的日本话或者中国话逗他,伸出手去摸他的脸。他便会轻轻皱起眉偏过头去,立刻收拾起东西离开。

南烈发现了,也许因为眼疾的原因,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藤真非常拒绝被触碰。可在这西方世界阴暗的角落,突如其来,带着些许冒犯的触碰时时都在发生。他于是像一只随时受惊将要逃走的瞪羚。

在几次接触时,他起先非常警觉而抗拒。譬如南烈偶尔会因引路而拽过他的胳膊,揽过他的肩膀。藤真会在南烈触上他的片刻立刻缩紧身体,然而南烈从来不移开手,而是保持着对他说,‘抱歉吓到你了。我现在要牵着你左边手臂下台阶了,准备好了吗?’他不问他能不能,只是等他准备好。不管这准备会有多么久,南烈始终沉默地等着,没有松开过拉着藤真的手。

“我适才对你招手了,你看到了吗?”南走到藤真身边和他打招呼道。“今天光线很不错,不知道你是否能看清楚点了。”

 

“啊,我看到南君了,但没看到你对我招手。很抱歉。”藤真指着自己的眼睛对南烈说,“对我,做什么都得加倍。”他说着用胳膊挥舞出一个夸张的姿势---嗨~像这样。南烈看着他,嘴角扯了上去。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学他的样子在空中反复划出那个夸张的弧度,“我会记得,以后为了你,做什么都加倍的。”

对我,做什么都得加倍。为了让我看见,爱需要加倍,恨也需要加倍。那时候藤真对南烈这样说道。南烈似是懂了,以他自愿去相信的一种方式。而后他也一直以自认为的那一种方式恪守着这句话,度过了漫长的人生。

 

“今天没什么别的安排的话,我陪你去四处转转。”南烈对藤真说。

两人沿着河岸走入城市的主干道,汇进人流中。上下台阶,穿过地下通道,听见远处广场的钟声,经过吹喇叭的商贩和兜售冰激凌的小丑。南烈紧紧握着藤真的手,手心攥出了细密的汗。

来到这里,除了第一天在广场上作了一个小时的游客后,藤真甚至哪里也没去过。这座以艺术和浪漫而闻名于世的古都在他生活里渐渐浓缩成了一座小小的残桥,19区破旧楼房中没有尽头的楼梯和那位午夜守门人的肩膀。

他已经来了半个月了,他为了他的爱情而来,如同在地震的废墟中死命寻找项链上掉落的一枚珍珠。没有头绪,不知道从何开始,眼疾似乎一点也不乐观,将他封禁于方寸之间,让他的行动范围越来越小。

怎么找,如何找,他想让自己找到他吗?藤真出发前并未仔细想过。他就着一腔子热切的情爱,像件刚刚被主人遗失在湖水里的旧外套,等待重新被找回,被温存的拧干晾晒,舒展出飘扬的姿态,再次被套在暖融融的躯体上面。

他的Akira,这会儿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悠扬的琴音里也有些许寂寞,为了遥远而无法触碰的恋人。他应该还在巴黎的吧,至少他还在的吧,与他每天吹过一样的风,淋过一样的雨,听到广场入夜的钟声,我们,是在一起的吧……

 

‘彰,我的眼睛越来越糟了,会不会有一天就看不见你了?’藤真靠在仙道的肩膀上问他。

 

‘不会的,健司的眼睛是最亮的星星。星星怎么可能会被熄灭呢?’仙道修长的手指在藤真的发间温柔的安慰。

 

‘如果真的熄灭了呢?’藤真撑起身子转向仙道。

 

‘那我就作你的眼睛,好吗?’仙道如深潭般的双眼在藤真面前展开,那一刻,藤真愿意为了这双眼睛死去。

 

‘我把你想看到却看不到的那些颜色统统变成旋律拉给你听。蓝色是这样~~~(乐句)这是土红色~~~瞧(乐句),这橄榄绿~~~(乐句)还有,哈!鹅黄~~~(乐句),永恒的黑!~~~(乐句),这是雪~~~(乐句)听,健司,这是樱吹雪~~~~(乐句)你瞧,听见,和看见是一样的。’

 

‘就像风,看不见,却能听得到。’

那一夜,仙道拉灭了房间里所有的灯。藤真在他身前被撞得像一叶风雨飘摇的小舟。他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听得到仙道粗重的喘息与反复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

 

‘Kenji...’
‘我的Kenji.....’

 

‘为了我,你做什么都要加倍。哭和笑,爱与恨,抚慰与疼痛,统统都需要加倍。阿彰会觉得很辛苦吧。’藤真乘着起伏的身体,仰起头在夜色中发问。没有回答,只有一浪高过一浪的汹涌的撞击,似要把这条小舟完全吞没般。这就是爱吧,藤真对自己说。一定是。加倍地爱。

 

“在想什么?”南烈看到藤真半晌没有出声。他放下手中的书,轻轻拍他的肩膀。

 

“我在想,我还能找到他吗,南?”藤真对着远方发问。

 

“能。”这回答未经过思考与研判,无关理性及其他。这回答是安抚一个怕受伤的灵魂,为了让候鸟相信能够安然归乡的北风。就像对垂危的亲人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那样。

 

“翻到什么喜欢的了吗?”上一回合的交谈就这样没头没尾地草草结束。藤真靠过来问。这是个不太起眼的街角的二手商品店,门口摊放着许多老旧的书籍,大多是诗歌,也有少数几本传记。南烈喜欢旧书,这让他想到自己的家。小时候家中随处可见古籍医书,大都是竖卷,让人拿起来就像是与历史通灵般,整个儿人都被镀上一层古老的金边。除了医书,还有些小说和诗集,那都是哥哥的。

哥哥比南烈大7岁,在家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因为大人们都这么说。是的,异类。他从不去背那些父亲要求他识记的草药的名字,学校也三天两头地不去好好上课,衣扣总是不好好系上,眼里不知因什么总是闪闪发着光。

吃饭时,哥哥嘴里会忽然呐喊出一句南烈听不懂的诗,大抵关于什么叫做‘革命’与‘自由’的激昂玩意儿,‘哇’一声后,哈哈大笑,看着长辈们刚夹住菜的筷子哆嗦中掉在地上,南烈觉得有趣极了。

哥哥有很多朋友。有男有女,他们都很喜欢他。时不时地,他们在家门口的榉树旁,或再远一点的一个小池塘边上,或坐或卧,嘴里叼着狗尾草聊天,南烈经常围在他们旁边玩儿。哥哥与同伴争论着‘特雷[ 《在路上》Jack Kerouac]的主意到底好不好’时会把自己的小手握在手里兴奋地搓来搓去,忽地他又跳起身跑进院子内。他边跑边喊着,‘喂喂,这主意到底好不好,该问问有没有三毛五就能买到的加利福尼亚葡萄酒呀,哈哈哈!’他说着便一溜烟儿地没了影子,像阵风一样。

南烈喜欢哥哥,且不说他每次偷偷从被父母封禁在高阁上的糖罐儿里偷偷拿糖吃的时候,被哥哥撞见他都会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呀,小家伙,让我来帮你吧。’洋溢着无限热情的年轻人,这个家因为他有了很多鲜艳的颜色,清亮的声音和飞扬的思想。哥哥总是抓在手里与朋友们闲聊,偶尔轮流着诵读的那几本书的名字,南烈都还记得。当他多年后长到哥哥那么大时,他读完了那些书。那些满溢着激情与热望的故事,时而令他疑惑,后又摩拳擦掌。南烈阅读的时候总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汩汩向上涌。练球休息时他也会靠在墙边翻一翻,岸本有时凑过来,只读十几秒钟就撇着嘴跑开。他大概因为并不是什么富有咸湿风情的禁刊,而仍被自己抓在手里反复观看感到无比的无聊和不可思议。

有一次,哥哥和父亲吵架了。书被父亲夺了过去重重摔在地上,他们之间爆发了第一次战争。哥哥流着眼泪,高高仰着头,他大声对父亲道:

哼!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活得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汲取生命所有的精髓!把非生命的一切全都击溃…以免在我生命终结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死亡诗社》Peter Weir]

他说一定要去密林中点燃火把,并成为一个留着长头发的作家。他说他要去这世界的西部,要深入马达加斯加……父亲气得发抖。两人就这么僵持在场院里,屋子里飘出陈皮和甘草浓郁味道。

小南烈从大人们腿间悄悄爬过去,捡起了哥哥被摔落的那本书。
---《西线无战事》。

晚饭后他偷偷将玉子烧和饺子藏在衣服里,连同那本书,轻轻推开了哥哥的房门。哥哥斜倚在床上,手指敲打着一本摊开在膝盖上的书。南烈爬上床,把玉子烧掏出来塞进哥哥嘴里。

 

‘小家伙真棒。’哥哥的眼睛弯起来,抱起南烈放到自己腿上。南烈坐在哥哥怀里,好奇地看摊开在哥哥腿间的字句:

为了挣得那每晚糊口的面包,
你得像唱诗童把香炉轻晃,
唱你并不相信的感恩赞美之诗;

或像饥饿的卖艺人做尽手脚,
以博得凡夫俗子捧腹大笑,
君不见你的笑却被泪水浸湿。[ 《稻梁诗神》Charles Baudelaire ]

 

‘哥哥,今天被爸爸没收的书,我给你捡回来啦。’
‘谢谢阿烈,我看到了。’
‘哥,饺子好吃还是玉子烧好吃?’
‘都好吃,再来一块,啊----’

‘哥哥,日瓦戈医生是谁?他治病治得很好吗?’
‘哥哥,牛虻蜇人疼吗?’
‘哥哥,为什么这本书叫做好笑的爱?爱很好笑吗?’

南烈趴在哥哥腿上,哥哥温柔地抚摩他单薄的脊背,看着南烈小小的头顶上盘错着的三个发旋想,‘这以后会是很倔强的家伙呢。’

藤真弓着腰贴近那些书,一排排抚弄过封面。南烈拿起刚放下的那本:“Charles Baudelaire,你喜欢吗?”他随意问道。

 

“我喜欢”藤真的声音非常清朗,一字一顿地确认。“波德莱尔,我很喜欢。”

我见你的脸色中交替地映出,
疯狂和恐惧,都是沉默又冰冷。
是绿色的淫鬼和粉色的妖精,
用小瓶向你洒下爱情和恐怖?
这是噩梦的手既专横又任性,
把你淹进传说中的明图纳深处?[ 《病缪斯》Charles Baudelaire]

藤真静静坐在南烈身边,听这男人吞吐着那些耳熟于心的诗篇。异乡的日本人,手捧自己钟爱的,曾诵读过无数遍的《恶之花》,就在这平淡的午后时分,就这么将诗句从记忆深处的书架中抽取出来,吹落岁月的蒙尘,又一次,再一次地,吹入自己的耳廓。

 

“---多少珍宝睡得死死,埋在黑暗和遗忘里,远离着铁镐和探针……”南慢慢念着。
“---多少鲜花空自嗟叹,寄身于深深的寂寞,散发着隐秘的温馨。”[ 《厄运》Charles
Baudelaire]藤真接着背诵道。

南烈惊异地抬起头,如同孤身一人在冥王星上,听到地壳深处传来一声母语向自己问好。他看着藤真闭着双眼,仰倒在椅背上,被太阳胡乱画出些令人目眩神迷的金色。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至一个愉悦而矜持的弧度,一瞬间,南烈以为他见到了无名的神祗。那些纸张上印刷着的诗句从藤真口中缓缓流淌而出,带着乡音,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隐秘的满足,那节制内敛的音调下,是鬼诮而高远的,曾悬于凄风苦雨中的,沉甸甸的果实。

 

“我从来也不哭,我从来也不笑……因为要迷住这些温顺的情人……我的眼,闪着永恒之光
的大眼!”[ 《美》Charles Baudelaire]

绝对不是那种画片上的美媛,
那种无聊时代的变质的产品,

脚踏高帮皮鞋,指上玩着响板,
能够满足像我这样的一颗心。

我还给伽瓦尼,萎黄病的诗翁,
他的那些病院美女、嘈嘈群氓,
因为在这些苍白的玫瑰花中,
没有一朵像我鲜红的理想。

这颗心深似渊谷,麦克白夫人,
它需要的是你呀,罪恶的灵魂,
迎风怒放的埃斯库罗斯的梦,

或伟大的《夜》,米开朗基罗之女,
你坦然地摆出了奇特的姿势,
那魅力正与泰坦的口味相应。[ 《理想》Charles Baudelaire]

他们一直读到日落,你一言我一语,时而空出一阵长久的静默,时而又兴奋地站起身来,使劲晃动着四只因共鸣而震颤的手。夜晚如帷帐一样悄然沉下。诗句隐没在喉间,又爬上月梢。

 

“我们回桥上去吧。”南合上书对藤真道。

回桥上去。

Chapter 8: 让我教你如何入睡

Summary:

你以后再也不用喝那些莫名其妙的毒药了,我为你读一千首诗,读一万首,直到你睡着为止。

Chapter Text

第三部分《酒》

 

Chapter 8

让我教你如何入睡

南烈一直以来都不知道藤真白天偶尔需要工作的内容是什么,他不喜欢打听别人没主动说出口的事。每个人都有秘密,特别像是藤真这样,本身就如同一个秘密一样的人。曾有那么一两次,他们聊到这里,藤真也只是淡淡含糊道,‘是些与摄影相关的事。’摄影,嗯。对南烈来讲,摄影、绘画、音乐这些玩意儿都差不多吧。与数学、医学和法律总归是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他也说不好。但现在他逐渐对这些东西有了好感,因为藤真,这个在他眼皮下流浪的年轻的艺术家让他感到喜欢,于是连带着也开始愿意亲近那些疯狂的东西。他于是想走近他,了解他的世界。

所以他如今主动去亲近那些名为‘艺术’的东西。上班时也不再觉得无趣,偶尔来了兴致,会在美术馆仓库里翻翻画作,也乐于整理那些好久无人翻阅的档案。于是他知道了贝洛托、西斯莱与切尔特玛;知道了斯坦纳德和李奇微;知道了克里姆特与撒弗拉索夫;知道了列维坦和洛兰……他惊异于为何过去的二十多年他并不为这些摄人心魄的美而撼动,甚至一无所知。而这些画作像是从他梦境里偷走了许多片段,然后重新呈给他看。

 

‘看,Minami,你梦到的,被我画下来了。’艾瓦佐夫斯基隔着一整个浩瀚的银河对他喃喃道。他窥见了他的心意,从此这心意便不再孤单。

可不是嘛!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夜晚,正出现在第一个遇见藤真后的梦里。一模一样混沌暧昧的暮色,从两边向头顶汇聚后继而弥散的厚重的云朵,每个路人都变作了鬼魅的剪影。他们在望远处的山峦吗?山峦知道人们在望它吗……

他开始很留意这城市大街小巷的墙壁上,巴士站,餐馆外,各处张贴着的艺术展览与沙龙的广告单。他想走进各式各样的梦境中,没准儿哪天就撞进藤真健司的梦里了呢。至少他看过的,他现在也要尽数补上。为了追赶一个飘摇的背影,成了南烈此刻胸中隐秘而滚烫的理想。

他独自去看了几个小型画展和装置艺术展。久久伫立在作品前,他对内容不置可否,心里回想着藤真健司用深浅不一的蓝色缠绕出的自己的脸的模样。他闭上眼睛,跪坐在一个名为《被遗忘的》的装置艺术作品前。那是许多高低不一,被悬吊着的灯泡,随机地与地面上的玻璃碎片接触,发出寥落的声响。像演员们离开时忘记关灯的梳妆间一样,舞剧散了场,激昂的掌声此时都消散了,映照出浓妆的镜子被折叠进记忆的废墟,光亮不知该收进哪里去。

被遗忘了吗?这曾经照亮过别人生命的光亮,和满载着甘美容颜的玻璃,被遗忘了吗?这是圣洁的尸体,如此破碎地横陈在自己面前。“我不是冥河,不能把你抱九次……”南低语道。今天天亮时,他与藤真在桥上道别,藤真对他轻吟了这句诗。此刻他想捡起这世间所有被反复使用,而后又被遗弃的美。他想托起藤真健司沉睡的身体,
那个被名为Akira的男人像风一样掠夺过的,单薄的身躯。

南烈从那个昏暗的小LOFT中走出来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外面的光线有些刺目,他微微眯起眼,摸了摸口袋,一手覆上自己隐隐作痛的胃。烟盒空了,口渴伴随着饥饿感袭来。在这个艺术展区待了不知多久,该吃点东西了。于是他钻进了第一家挂着营业招牌的餐酒吧。一碗温吞吞的蛤蜊面,女招待慵懒地把手插在围裙上的口袋里,口音生硬语调却黏腻,“12块”,她说。后又对着南比画了一下,“我的东方朋友,要喝酒吗?我们这儿有很好的波本,今天便宜打折。”

 

“Oui。”南点头。这国家挺不赖,何时何地都能喝到酒,他想着,一点醉意让人卸下防备与疲倦,忘了苦痛和执着。

这一天一切都很好。面条很好,酒很好,给藤真打包的杏子面包也很好,想要快速奔袭到思念之人面前的心意也很好,直到他推开门走出去时,踩上了一张刚从空中落下地的传单。

薄薄一页劣质印刷品,上面印着的那人身上披着一件被改良过的黑色的羽织。领口敞开着,纤细的手指握着一个酒瓶,酒瓶上面是南烈熟悉的文字,一瓶日本的威士忌。那些被自己在雨夜小心翼翼擦拭过的浅栗色的额发,现在传单里凌乱地散落在男孩的前额,半遮住他美丽而迷蒙的眼睛。羽织下摆暧昧地散开,隐约躲在后面单薄的身体蜷曲着,薄薄衣料勾勒出年轻身体的轮廓,像是未成熟的庄稼等待收割。

 

“東洋の誘惑”---传单上赫然写着,应该是一个日式酒馆的广告单。那上面的人脸上似乎毫不在意的神情此刻反反复复刺痛着南烈的心。在一片垃圾恶臭和情色广告中,纸张上的身体泛出朦胧而圣洁的光,像是被随意丢进垃圾桶的圣像。

纸上的人是藤真健司。他桥上的男孩。

南的指甲深深嵌进纸张里,被熨平的心霎时间褶皱起来。他紧咬着臼齿,盯着不远处正在挨个店铺散传单的印度男人。他此刻还没走远,哼着不成调儿的歌摇晃着向前。南烈几步追了上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那人手里正拿着一摞,斜挎的背包里还有不少。

 

“干什么?”男人疑惑地问。

“这些,哪来的?”南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关你什么事?”男人后退了一步,南烈仍没松开手。

 

“别再发了。”南低声说。

 

“你说什么疯话!”印度男人脸上露出极其不屑的神情,他用力将手从南烈手中抽了出去,声调也提高了些,许是认为遇见了精神错乱的醉鬼。

南烈再一次抓握住他的手腕,这次力道更大,那条被握住的胳膊甚至有些颤抖。“我说,别再发了。全部给我。”南烈一字一顿道,似是若不如他所愿,就立刻要将面前这人锉骨扬灰一般。

 

“疯子!”男子愣了一下,将手里的传单扔向南烈的脸,一瞬间往巷子口跑得没了踪影。南烈紧抿着嘴唇俯下身,将纸一张张捡起来,码整齐,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望着藤真健司美丽而一无所知的脸逐渐被火光吞没。

 

‘为什么要拍这些?’后来南烈问藤真。

 

‘为了赚钱活下去。’藤真淡淡道。

 

‘你拍了多少还记得吗?你知道他们把哪些照片刊登出去了吗?’南烈追问道,语气中带着些许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的急切。

藤真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确实有那么些时候,他抗拒着不愿拍,他不愿甚至多解开一颗扣子。牧也不催促,他耐心地哄他说这没什么,这是艺术,况且是为了Fujima伟大的爱情呢。听到‘爱情’二字,藤真便默不作声,他然后偏过头去,又轻轻扯开一颗扣子,眼前摇曳出爱人的形状。‘健司,靠过来吧,我喂你喝茶。’仙道的声音从遥远的故乡漂洋过海而来,在他耳畔扩散开一片温柔的涟漪。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感到了Akira印在他唇上长长久久的一吻。

 

“你不在意吗,这些照片?他们在占你的便宜。”南烈看着藤真。

 

“我知道,”藤真轻声说,“我想见他,我得找到他。为了找到他,我什么也不怕。”

南烈无言以对。

藤真在南烈不太紧密的追问中向他讲述了自己刚来巴黎的那一周。他说到牧,说到那些能让人好睡且得到抚慰的药水,他说到他公寓里形形色色,往来奇怪有趣的人。还记得一名来自哈瓦那的高挑的模特,她有一头卷曲而美丽的,如瀑布般浓密的头发,一直垂落到腰际。女人个子很高,周身散发着朗姆酒香甜的味道。她在走廊上打着响指,用生硬的英文大声问藤真要烟抽,藤真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抽烟,那女人便在他旁边坐下,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看他画画,看了好一阵子,她的呼吸乘着藤真笔下的那些斜线狂奔,时而停顿踟蹰,时而一跃到纸的边界,女人轻轻叹息,她抚摸他的头发,又牵起他执笔的手指吻上去,‘回家去吧,莫奈。你不该待在这里。’

 

“你真勇敢,敢喝那些陌生人的药水。”南的声音中带着点愠怒,但很快转为无可奈何。他拿这男孩没一点办法,他无法用普世标准去评判他,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是的,藤真健司是那么的与众不同。遭到欺骗,受到伤害,被羞辱,被磋磨,被命运的洪水碾过,被陌生的淫荡的目光打量着,被悄然深爱着,他都不为所动。他是追风的人,他的眼里只有那阵风。

 

“你还会去为他拍摄吗?那个男人。”南烈问。

 

“如果需要钱,需要睡眠,我大概还会去的。”藤真并不掩饰。

爱,就是让你不再失眠的东西。结果因这句由别人传递给藤真的话,南已经连着两天没有睡着了。他突然意识到,翻搅着自己内心的到底是些什么。他想留住这个男孩,而他此时并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只能闭上嘴,敞开心,把他想要的一切,一一采摘到他的面前。

第三天的午夜,南烈敲碎了牧绅一摄影棚的后门玻璃。他已经做好准备要与对方厮打一番。他甚至还准备好了说辞,唯一一张没被烧掉的传单现在蜷缩在他紧握的右手里,他要像为心爱之人与对手决斗的骑士那样将那纸团扔向对方,并对他说---我为藤真健司而来,他以后不会在这里为你拍照了,请记住他的拒绝。

屋里并没有人。
他没有看见如期的香艳陈设,或者不伦的场景。昏暗的室内,水池在滴水,半锅没吃完的扁豆,还有靠墙摆放的整齐的酒瓶。泥里的生活,除了悬挂在灯架上的那件藤真在传单中穿过的羽织,那是云里的诗篇。

他将羽织连同抽屉里最后一瓶安眠剂全部拿走了,他把相机里的胶卷统统扯了出来,像是狮子扯出羚羊的肚肠,而后将相机用力砸向墙面,砰的一声,藤真被困在这间屋子里的曾经被彻底销毁,那不曾属于他的曾经。现在,他是他的了。他回头望了一眼玻璃中自己的倒影,随即迅速消失在空旷的夜色里。

奔跑中,南烈脑海里不断浮现就在这简陋的影棚里,混杂着灰尘与不知名体液的沙发上,他那美丽的男孩半倚着,眼睛里流淌涣散着无谓而轻佻的神色,像是醒着,或喝醉了,昏昏欲睡,任由摄影师将一小瓶药倒进他嘴里。闪光灯在他身上肆意割出亵渎的伤口,而他毫不知情般,渐渐睡了过去。

让我来教你如何入睡吧。

天亮时,南烈在桥洞下的一片空地上,用衣服叠出一个小小的枕头,他扶着藤真躺下,盘腿坐在他身边打开了那本波德莱尔的诗集。

你以后再也不用喝那些莫名其妙的毒药了,我为你读一千首诗,读一万首,直到你睡
着为止。

这一片可怖的风光,
从未经世人的俗眼,
朦胧遥远,他的形象
今晨又令我醺醺然。

奇迹啊布满了睡眼!
受怪异的冲动摆布,
我从这些景致里面
剪除不规则的植物,

我像画家恃才傲物,
面对着自己的画稿
品味大理石、水、金属
组成醉人的色调。

楼梯拱廊的巴别塔,
成了座无尽的宫殿,
静池飞湍纷纷跌下
粗糙或磨光的金盘;

还有沉甸甸的瀑布,
犹如一张张水晶帘,
悬挂在金属的绝壁,
灿烂辉煌,令人目眩。

不是树,是廊柱根根,
把沉睡的池塘环萦,
中间有高大的水神,
如女人般临泉照影。

伸展的水面蓝莹莹,
堤上岸边绿红相间,
流过千万里的路程,
向着那世界的边缘;

那是宝石见所未见,
那是神奇的流水,也是
明晃晃的巨大镜面,
被所映的万象迷惑!

恒河流在莽莽青昊,
无忧无虑,不语不言,
将其水蓊中的珍宝,
倾入金刚石的深渊。

我是仙境的建筑师,
随心所欲,命令海洋
驯服地流进隧道里,
那隧道由宝石镶嵌;

一切,甚至黑的色调,
都被擦亮,明净如虹,
而液体将它的荣耀
嵌入结晶的光线中。

天上没有一颗星星,
甚至没有一丝残阳,
为了照进这片奇景,
全凭自己闪闪发光!

在这些奇迹上面,
翱翔着(可怖的新奇!不可耳闻,只能眼见!)
一片寂静,无终无始。

我重开冒火的双眼,
又看见可怕的陋室,
我重返灵魂,又痛感
可咒的忧虑的芒刺;

挂钟的声音好凄惨,
粗暴地敲响了正午,
天空正在倾泻黑暗,
世界陷入悲哀麻木。[ 《巴黎的梦》Charles Baudelaire]

藤真的呼吸轻而浅,均匀且专注。两条胳膊搭在身侧,在这首诞生于1860年5月的诗歌最后一句陨没于南烈舌尖的时候,他睡着了。

Chapter 9: 伊卡洛斯的叹息

Summary:

我找到他了
我好幸福
再会

Chapter Text

Chapter 9

伊卡洛斯的叹息

南烈近些天有了个难以启齿的心事。他希望藤真的眼睛别再好转,甚至彻底瞎掉,这样他就能永远被困在这座桥上,被困在自己朗读的诗歌里,被紧锁在自己的生命中。

他已经连续好几天在下班后晌午时分的桥洞下给藤真读诗了,他守着他睡到快要入夜,有时他也在他身侧不远处的空地和衣而眠。他觉得自己仿佛真正走进了他的生命。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一座即将被拆除的桥下,在人们信手投下各种肮脏的垃圾的,散发着臭气的河畔旁,两个年轻人头枕着法兰西的泥污,在诗意编织的美轮美奂地魔咒中入梦。

多亏那些无双星辰
在天空的深处辉映
使我这衰竭的眼睛
把太阳的回忆留存

我突然妄想去发现
宇宙的终极和中心
不知名的火眼已近
我感到了翅膀折断

为了爱美而烧焚
我没有无上的体面

 

把我的名给予深渊
他将成为我的坟墓[《伊卡洛斯的叹息》 Charles Baudelaire]

 

“南为我读的波德莱尔真好。”藤真脸色比南初见他时好多了,脸颊上也逐渐有了些肉,他的眼睛泛着光晖,那些光晖闪烁不休,于是南烈拒绝去想这双眼睛即将就要与世间所有的光亮告别。

三百多页的诗集已经翻了大半,“入睡,其实没那么难的吧。”南说。

 

“是,越来越容易。”藤真道,“一切都会好起来,对吧?”

 

“对。一切都会好起来。”南烈回答。

 

“南去上班吧,我出去走走。”藤真站起身对南烈道别。

 

“等你回来。”

“嗯,等我回来。”

藤真背着画夹,在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前,不知不觉走到了他丢掉钱包的广场。糟糕的第一天没来得及好好感受任何事。那时的自己虚弱、狼狈、憔悴得不像样,现在已然熟悉了每日要面对的生活,甚至在这个刚结交不久的叫南烈的朋友的照顾下变得生机盎然起来。

该开始好好生活了。好好生活,活下去,等待与恋人的重逢。

断断续续的琴音就掩藏在广场的喧杂之中,时有时无搔拨藤真的耳膜。“Sarasate,流浪者之歌。”藤真对自己轻吟。与仙道在一起,他记住了很多首小提琴作品的名字。那些数字和乐章,仙道曾抚着他的侧脸对他娓娓地讲,怎会忘记呢?那已然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那些细如丝线般的乐段,缱绻着浓情蜜意的揉弦,俏皮狡黠的弹拨,果决似战争号角般的拉弓,以及带着无限留白之美的,急弓后的片刻空寂,都已经深深渗入藤真的骨血。

因为从小视力的缺陷,藤真的听觉无限出色。许多次连仙道都不禁赞叹道,‘健司的耳力真是令人羡慕呵。’他也自知自己的听觉非常敏感,就如同一盏探究这世界的精密的雷达般。从还是个孩童起,先于视觉的总是这世界漂浮进他耳朵里的声响:晚风拂过和居的风铃;紫藤花被鸟的翅膀擦过;俳句与和歌;夏日里嗡鸣的蝉音和妈妈的数落;脚踩在北海道雪原上吱嘎作响的声音;那个对自己表白过四次而被婉拒的,名叫花形透的高大男孩讲话时微微颤抖上扬的尾音;载过自己两次的,来自藤泽的那个眼睫乌黑,姓流川的男孩子自行车链条在他蹬动脚踏时咔嗒一声沉闷的声响……都像楔子一样深深扎在他的心里。藤真的回忆由无数个声响组成,另一部分,是那些属于他的颜色。

所以他循着声音走去的地方又一次困住了他。“Kenji,是你吗?!”不该在这里出现的,温柔又熟悉的声线,是他朝朝暮暮追寻着的。琴声戛然止住,藤真一时间僵在了原地,听着那些窸窸窣窣的动作,琴身撞击在长椅上,弓也陡然落下,只有一串急切的脚步倏地停在自己面前,一双手将自己撞进对面温热的胸膛,一个不由分说,暴烈而温存的深吻。藤真在一瞬间被所有这些声响淹没了。

 

...终于见面了。他想。这莫不是梦吧……

情人旅馆模糊而幽暗的灯光下,藤真将头埋在仙道彰赤裸的胸膛上,贪婪地捕捉恋人的心跳。

“健司,你真傻。为什么自己在这里等?”仙道一遍遍地吻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唇角。

 

“这不是,等到了吗……”藤真轻声答道。“风的样子,我画了好多,你要看吗?”藤真说着起身从画夹里取出来那些画作。

仙道一张张翻阅着,眼睛慢慢湿润了。他确实无法给他一个承诺,他其实也从未这般想过。可他胸中汹涌着的爱欲,曾经,现在却是实实在在的。这个叫藤真健司的男孩,这个美丽,执着,柔软又脆弱到险些将他融化的灵魂,他几乎就要为他停留了。

他几乎就要为他停留了。

 

“画得真好,我的健司。可以送给我吗?”仙道转过脸吻上藤真的颈侧。

 

“都给你。全部都给你。”那些滚烫的裹挟着委屈与热望的泪水自一潭浅褐色中决堤而
出。

都给你。连同我的一切。都给你。

被熟悉的怀抱再一次打湿揉碎进黑夜,藤真觉得心安极了。来巴黎的这些日子,他刚刚在最近的三四天勉强于南烈的诵读中获得片刻安然的睡眠。而今,那席卷过他无数次的风暴再一次不由分说地将他碾磨,他幸福地接受着挞伐,心被一点一点重新填满。
归乡了,我的故乡,我的仙道彰。

合上眼睛,承受着一波更猛烈似一波的撞击,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在风暴中将一叶扁舟反复推据到坚硬的礁石上,要把他撞碎般。藤真就这样颠簸在戛然离去又忽然降临的情爱里。此时此刻,已是午夜了,他忘记了那座桥,他忘记了他藏在桥下的背包,他忘记了南烈,忘记了这么多天遭受的所有事,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他被名为仙道彰的海啸彻底淹没,巨浪将他卷向天际,后又砸向一万米深的海沟,那双汹涌着情欲的,命运的大手直至最后一刻,都自上而下地死死卡着他的喉咙,让他张开双臂俯跪在将自己拆吃入腹的癫狂的重逢脚下,直至被焚烧成透明的灰烬。

 

“Akira,带我走,去你要去的风里面吧……”清醒时最后的执念,于仙道尽数释放在自己
体内时沉闷的喟叹同时呼出。只是藤真这轻轻地一句,轻到连自己都听不见,他便幸福地
昏死了过去。

他们在旅馆待了不知有多少天,无人打扰的日子不再前进,藤真甚至觉得他们就要这样过完一生。
两人一起去了卢浮宫,仙道把每件展品边介绍的小字一一念给他听。在这座错综复杂的走廊、画廊和楼梯构成了城中之城里公开展出三万五千件作品,分布在八个部门和三个展厅,让他们花费了好几个半天;接着他们去了儒勒凡尔纳,仙道在众目睽睽下,将食物一口口喂进藤真的嘴里,为他擦掉嘴角的樱桃汁,不住地亲吻他,捧着他的手用日语说,‘怎么办,好喜欢你。’。

黑暗中他们手牵着手,走进蜿蜒隐藏在城市脚下的,公开地包含大约 600 万人的骨头“地下墓穴”。在这些幽闭恐怖的走廊里,经过马拉、罗伯斯庇尔和他们那挤满了一堵墙的同胞的骨头时,藤真紧握仙道的手,被对方裹进自己的大衣里。在骨库的入口处,仙道顽皮地用法语大声念诵着:停下!这是死亡的帝国。嗳唷!藤真则掩起嘴吃吃地笑着。

久违了,熟悉的似水柔情,时刻被紧握的手和从未分开过的身体。藤真感到眩晕。仙道特意陪他去了奥赛博物馆,这是世界上第一个电气化火车站。一座可爱的、但无法再容纳越来越大的火车的,被法国政府提出‘用艺术来填充它’的妙想的建筑。在这里,印象派和后印象派艺术家的作品琳琅满目,藤真喜欢极了。两人去了由坎帕纳兄弟设计的咖啡厅。仙道和藤真相互交换自己的饮品,喂对方吃着蛋糕。藤真将蛋糕不小心抹在了仙道的脸上,他笑吟吟地说,‘健司又要把我抹成一个花猫了。’

而后他们在午后闲庭信步于杜乐丽花园。正赶上Rue de Rivoli一侧的游乐场为不久后即将到来的夏季开始布置的人们。藤真想起他们在故乡的夏天,在神奈川,自己穿着淡青色的夏日浴衣,隔着花火祭攒动的人头朝远处手持两颗苹果糖等待他的仙道彰抬起手臂挥舞。他们就那么互相望着,仿佛周围一切都霎时没了声音。两人都喜欢‘ポカ物’。仙道喜欢‘雷’,而藤真则喜欢‘柳’。当花火在夜空中绽开时,仙道脸仰地高高望向夜空,而藤真将脸深埋进仙道的胸口。‘雷’冲着遥远的天际砰然炸裂开,跑得越来越远,直至看不到;而‘柳’在‘雷’远去的光影中,原地绽开后垂落,无声无息的,在它刚刚绽放出短暂花火之处熄灭了。

“夏天我们能一起来这儿的游乐场吗?”藤真抬起头问仙道,他此刻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有爱人在身边时刻厮磨着,他幸福得有些任性。
“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仙道淡淡笑道。

跨进早在 1830 年荷兰艺术家Scheffer在挤满了作曲家、作家和各色艺术家的巴黎第九区建造的别墅,透过二百多年的历史,看着谢弗晚会的嘉宾---那些包括肖邦、李斯特和小说家乔治.桑完成的那一场秘密的盛会。二人站在博物馆里凝视着Scheffer 的画作晃着头,啧啧称奇。艺术之力,艺术之美,与所爱之人比肩共赴这场浩荡的美里。他们游览了古斯塔夫莫罗国家博物馆,并在山顶接了一个长达两分钟的吻。而后去了橘园。这个以莫奈为中心的博物馆最大卖点却无疑是印象派大师在他的吉维尼花园中完成的八幅超大型画作。他们随人群耐心地排队,等待与艺术无间对视的那片刻。藤真似乎已经遗忘了在桥头那简陋而寒酸的朱利安美术馆里,他曾坐在一个男人的肩头,举着火把观看来自无名的画作里由佛罗伦萨吹来的风。
爱情令人痴狂。
藤真正深陷于如此的狂喜与眩晕的中央。让他忘了前路与归途。

今日的天空多么的壮丽!
不用嚼子,不用缰绳马刺!
骑上酒,就像骑着马一样,
奔向奇妙的,神圣的天上!

像两个天使患了热狂病,
那折磨呀真是铁面无情,
我们在早晨的蓝水晶里,
追寻着遥远的蜃楼海市!

我们软绵绵地左右摇摆,
依附着精神旋风的羽翼,
在一种同样的狂热之中,

爱人,我们肩并着肩游弋,
不知疲倦,无休无止,逃向
我们的非非梦想的天堂![ 《醉酒的情侣》Charles Baudelaire]

南烈已经五天没有见到藤真健司了,他的背包还静静躺在桥下的小石子上。他就这样消失在南烈的生活中,就像他于那个午后悄然闯入他的眼帘,入侵他的视线般。即便南烈每天都会告诉自己这男孩随时都会离开,当他完成他的执念,那里就是他旅途的终点。而今他真正离开了,这个结果横亘在自己面前,南烈束手无措,心烦意乱,意外地焦灼。

我大概是爱上他了。
没什么比爱上一个心有所属的人更糟糕的事了。
终于,在藤真消失的第五个夜里,南烈与自己的心相对,他坦言道,这很糟糕。此刻,城市的另一端,又一场激昂的情事过后,仙道睡着了。好似与这个世界分隔了一万年般,爱情的甜蜜快将藤真溺死了。在这清冷夜色中独自醒来,他甚至有些不习惯。他走到窗边,翻开自己的画夹,那些过往被重新呈现在自己面前。桥,桥,还是桥……那座几乎已被他遗忘了的桥。还有一个被他同样遗忘在桥上的人,那个叫南烈的人。
藤真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句话,折了起来。明天,他要将它丢进邮筒。他要与南烈道别,与那座桥道别。

几天后,南烈收到了一封寄给自己的信。洁白的信封上旁注有工整的日文。他忐忑着
打开,一幅再熟悉不过的画纸在他面前安静地舒展:
南,我找到他了
我好幸福
再会

 

Fujima Kenji

似是一时间听到了许多种东西破裂与死亡的声音。火车撞出铁轨,鸽子跌落天空,鸢尾花茎被折断,水晶灯从屋顶坠落,母亲的泪流下来……南烈的世界黑了一瞬间,那是他23年来从未见过的至暗。而后,一小会儿,光亮回来了,他死了一次。接下来的几天,南烈都没有回到自己租住的地方,他再也无法独自入睡。他尝试了各种各样办法,喝足够多的酒直至呕吐着在桥边打滚儿;奔跑过十几个街区直到双腿发软,汗湿了所有衣服;将钱塞进一个又一个妓女的胸口,无论如何翻覆,都不能获得一刻好眠。这感觉悄然生长,然后在某一个你绝无准备的时刻突然降临。天杀的,爱情,南烈苦闷地笑,酸涩盈满心头,喉咙也跟着发紧。

终于,在又一个下雨的清晨,他来到了桥洞下。藤真的背包还静静待在那里,就像那人曾经总是静静坐在自己身边一样。南烈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小小的药瓶,那是上次砸破玻璃从十九区那个影棚里得来的,那些他不让藤真再喝下的毒药。他将小瓶子举到眼前把弄观察着,透明的液体,一支里只那么一点点,让人不敢相信他竟有什么了不起的魔力。而现在南烈不得不试试,在这被一声道别击碎的余生,他必须重新学会怎样入睡。

‘おやすみなさい...(晚安)’这药,可真是快啊……
然而南烈只睡了三个多小时便醒来了,这事儿说与谁也不会信。即便这三个小时,他也完全没得到休息,因为他不停地在做梦,梦里面戴着红围巾的藤真一次又一次从桥对岸向自己走来,却没有一次走到了他所能触及的地方。就这样反复着,他的心像被醉鬼扔进水底的石头,扑通一声闷响,便没了踪迹。
好了,现在,这药也帮不上他。

昏沉中南烈打开了那个被遗落在河边的藤真的背包。他把里面的东西一个个掏了出来,整齐地摆在自己面前。几支旧画笔,一条他常盖着的小毯子,一两张地图,一小瓶雪松味的香水,一个吃空了的面包袋,还有一把剪刀。南烈将那把剪刀握在手里,久久盯着瞧,他再熟悉不过了。藤真曾经用这把剪刀为他修剪过头发。那是一把金色的,小巧的剪刀,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着亮。冰凉的刀刃抵住他的额头,剪掉已经没过眉毛的刘海,而后顺着太阳穴向下行走,掠过耳廓,碎发沙沙落下,再游移至脖颈……南烈闭着眼睛,剪刀在藤真温柔的动作中缓慢勾勒着他的发际。藤真似是无骨的手指拂动着南烈的头发,他对他说:‘南,你要一直是这个发型,知道吗?不然我会认不出你的。’记忆轰鸣不休,耳畔回荡着藤真曾说过的每一句话。
‘这把剪刀很好,是我在桧枝崎村买来的,我总是随身带着它。’
‘这把剪刀可以剪掉厄运,所以我用它来防身,虽然,说来惭愧,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我从没掏出来过。我胆子小,也不喜欢吓唬人,更怕看到人受伤。看到有人受伤流血的话,我会走不动路。’
‘嗯……也可以修剪指甲、头发,甚至可以当作计数器,对我这种眼睛不太好的人而言,每一次经过的路口对着空气咔嚓一下,这样我就能知道这是今天走过的第几个路口了,走路也不再那么令人害怕和无趣了呢。’

看到人受伤流血的话,他会走不动路。
他会走不动路。
他会走不动路。
他会走不动路。
他会不再走远。
他会回来,
回到这里……

鬼使神差般,南烈将剪刀抬起,咔嚓一声,对着左手的边缘剪了下去。鲜血如注般渗出,继而喷涌。一刹那冰凉过后,剧痛随之袭来。他愣在原地,手里还举着那把剪刀。终于,有那么一刻,藤真健司从他脑袋里暂时隐没了。被鲜血,被痛楚,被巨大的无措与惶恐。

‘你没教过我如何入睡,也没教过我如何忘却。’

你是否像我熟悉痛苦之美味,
且让人说你:“哦,真是一个怪人!”
---我差一点死。在我多情的心里,
那是一种奇病,欲望与恐惧相混;

焦虑,强烈希望,没有叛逆情绪。
宿命的沙壶越是快要漏干净,
我的痛苦就越尖锐,也越甜蜜;
我的心完全离开熟识的环境。

我从前诗歌贪看演戏的小孩
憎恨幕布如同别人憎恨障碍……
冷冰冰的真实终于大白天下;
我死得平淡无奇,可怕的曙色
已裹住了我。---怎么!这样就完啦?
帷幕已经拉起,可我还在等着。[ 《好奇者之梦》Charles Baudelaire]

Chapter 10: 离别与重逢

Summary:

‘你还能离开我八次,因为我还有九根手指。请留下一根,让我抚摸你的样子。’

Chapter Text

第四部分《恶之花》

 

Chapter 10 离别与重逢

南靠在门廊上为自己点烟,他看着手上那团厚厚的纱布像北极熊一样举了起来,挡在火苗和风中间,觉得有些好笑。二十几天了,伤处仍隐隐作痛,痛感大张旗鼓撕扯着他的神经,提醒着他刚刚失去了什么。

那场风波后,下了整整一个礼拜的雨,漫长的雨洗刷掉了许多痕迹,桥边沟壑里醉鬼的呕吐物和小便,抹在扶手上的番茄酱,也洗干净了南烈的脸。河水涨了起来,藤真遗落在桥下的背包被河水没过,浸泡其中。背带在水面下漂浮,像条正挥手与他告别的胳膊。剪刀还静静躺在原地,血迹早已被冲刷干净。连同河岸边南烈的脚印,和被踩上脚印的心。

他回到了之前的生活里,看上去就像走错了路口后一个干脆利落地转身般那么容易。天黑得晚了些,每天倚在门廊看到落日,有时看到太阳像被风撕成啃咬过的,薄饼的边缘。就像那幅他曾背着藤真看过的佛罗伦萨的野风里一样。那封信还在他衣兜里,他随时掏出来看。起初只看到告别,而后看到自己无能的狂怒,慢慢地,这些都没了,他看到一颗缓慢搏动的心脏,他看到藤真隽秀的字迹,那是非常漂亮的手写体。工整,平衡,带着一丝拘谨,看着这些字,南只联想到执笔写下这些字的白皙消瘦的手指,他选择性遗忘了其他事。

见字如晤,该是多么遥远的距离与深沉的渴望。南想。

他越来越不怕想起藤真,由于他总是在想。这座桥太小了,这门廊也小;街道很小,咖啡厅也太小,小到只有那种藤真爱吃的,泛黄的杏子面包。河水也小,小到漫长的雨后,藤真的背包仍没被冲走。他的心也如此狭小,从没有人挤进来过,如今里面的人也再也出不去了唯一的一个,南烈不想作无谓的反抗。
‘若你愿意,请一直住下。’
除了失去一节手指,唯一困扰他的只剩下越来越糟糕的睡眠。

 

‘这是爱上一个人应得的。’南对自己解释。

所有事都会留下痕迹。这是藤真健司留给他的痕迹。

那本波德莱尔的诗集停在了最后一次读给藤真的那一页,南烈之后没有再翻下去。‘万一,我是说如果,万一,他回来了,就得再次从这一页读起。’

他每天都去桥下将藤真常躺下的那一块地抹平,捡出里面的垃圾,用脚印踩出一圈结界,他就跪坐在结界的边缘。一遍遍默读被折页的那一首,直到那些语句被燃烧着大声背诵出来,朝向天空寄放绽开。

 

当我看见你走过,亲爱的懒人,
乐器的歌唱在天花板上中断,你和谐舒缓的身影暂时停顿,
撒播你那深沉目光中的烦闷;

当我映着煤气灯光静静凝视
你苍白、具有病态美的额上,
在那夜里火把点燃了晨曦,
你的眼睛吸引着人如同肖像,

我想:他多美!而且新鲜得古怪!
纷纭的回忆,庄严沉重的塔楼,
冠冕,他的心虽像桃子受损害,
却已成熟,一如其身,钟情好手。

你是有无上美味的秋之果实?
你是等待着泪水的悲伤的罐子,
令人遐想远方绿洲的香气,
温柔的枕头,或者被盛满的花篮?

我知道有一种最忧郁的眼睛,
丝毫不把珍贵的秘密来隐瞒;
珠宝匣无珠宝,颈饰也无纪念,
比你还空虚,比你还深沉,哦天!

然而作为表象的你不是足以
让逃避真实的心灵感到欣慰?
你的笨拙,你的冷漠,有何关系?
面具、布景、敬礼!我崇拜你的美。[ 《虚幻之爱》 Charles Baudelaire]

 

“彰,我们什么时候去尼斯做农夫?”

 

“以后会去的。”

 

“彰,你有两天没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父亲刚从意大利回来,我陪同他办了些事务。”

 

“意大利,是你喜欢的佛罗伦萨所在的地方。我们会去吗?”

 

“可能下周就要去了。”

 

“下周!太好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去了!”

 

“……嗯”

“彰去陪我买件新衣服吧!还有,唔,还有裤子也得重新再买一条……嗯,还有鞋子,也有些破了,看起来真不像样;还有,颜料快要用完了,刷子也该换了;想吃杏子面包了,我们一会儿去吃吧?对了,还有……”
“健司,我得走了。我不能带着你,我非常非常抱歉,但是真的不能带你一起去了。”
“你说什么?”
“听我说,对不起,健司。回去吧……回家吧,别在这里了,我会担心。”
“彰,你在说什么?”
“别再等我了,因为我不知道需要让你等多久。好好生活,健司。好好生活下去。”
“你在说什么?”
彰,你在说什么?究竟在说什么?为什么我觉得眩晕,好像一时间听不见了?你忘记我们这些天有多快乐了吗?你忘记你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吗?你明明说过的,你都忘记了吗?
离开前仙道独自出门,买回了藤真需要的衣物,画笔和颜料,还有杏子面包。他蹲在他身边,把头伏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膝盖在微微抖动,仙道用手轻轻抚摩他的腿,一整夜,就这么着,他们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清早,他们在旅馆门口道别---这座变幻出一整月虚空的甜梦的旅馆,被情欲填满又抽空的摇摇欲坠的巢穴。像野湖中央泛着盈盈涟漪那鬼魅的水神,歪头梳理着长发,嘲讽地对岸上人示意,那是他们看到也不敢前去探究的地方。

 

“回去吧,回家。”仙道将围巾轻轻围拢在藤真肩上,整理好,捧住他的一侧脸说。爱上一个人并不使人痛苦,想要得到回应才会。何况,自己已经被回应过许多次。从故乡到这里,这么多断断续续的回应贯穿了变化的四季,现在,对方无法再回应,他应该与他微笑着道别才对。藤真将头埋进仙道的怀里,最后一次,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那人的气息,他将那气
息憋进自己的肺里,久久不愿意吐出来,直到涨的脸颊通红,最后不得不恋恋不舍将它呼出。那气息终究是一阵风一样的东西。风来过,风停下,现在,风要吹去别的地
方了。

我的青春是一场晦暗的风暴,
星星点点,漏下明晃晃的阳光;
雷击雨打造成了如此的残凋,
院子里,红色的果实稀稀朗朗。

我现在已经触到思想的秋天,
我现在必须使用铁铲和铁耙,
把被水淹过的泥土重新回填,
因为他已洞窟累累,坟一般大。

有谁知道我梦寐以求的新花,
在冲得像沙滩一样的泥土下,
能找到带来生机的神秘食物?

痛苦,痛苦!时间吃掉生命,
而啃咬我们心的阴险的敌人
靠我们失去的血生长强盛。[ 《仇敌》 Charles Baudelaire]

回去吧,回家。

回桥上去。
回桥上去。
回桥上去。

不知道南烈是否收到了自己的信。回桥上去,与他认真道别一次吧。

于是南烈在一个毫无准备的早晨再次见到了藤真。他如以前一样,安静地呆在桥栏边上,迎风而立,看着悠远而模糊的塔顶画画。他换了衣服,围巾还是从前的,刘海长了些,遮住了眼睛。他更消瘦了,脸上却看起来不太一样,好像一时间长大了不少,曾经总萦绕在他脸上天真朦胧的柔情被些什么坚硬的东西所替代了,如同儿时赤诚的梦想总不羞大声说与人听,长大后却再也不愿意提起那般。像濒死又被救起的人,像焦土上重新展开的花,像沉睡了十万年后睁开眼睛的问候。

这重逢比南烈想象的要简单朴素太多。没有大开大合的情绪,没有过分戏剧性的感怀,就在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清晨,天气不好也不坏,街上的人不多也不少,南自己,不愉快也不烦闷的一个清晨,藤真健司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又静静回到他曾经占据的角落。大概谁也不知道他来过,谁也不知道他离开了,所以谁也不必知道他又回到了这里。

除了南。

 

“藤真。”看他画了许久,终于抬起头,南走到他身旁开口。

 

“南,”藤真慢慢转身,夹着画笔的手抬起来向前试探着。“ただいま(我回来了)。”南烈接过那只手,将它覆在自己脸上。

“お帰り(欢迎回来)。”南说。

像是流浪过一整个世纪般,藤真睡着了。他睡得很沉,在南租住的公寓里,离这河岸不远处的一间能看到桥的低矮的房间。房间采光不好,且小得可怜。只有一张虫噬鼠啃的床,一张堆着书籍和杂物的桌子,一盏常年不关的落地灯,一间只容一人转身都困难的浴室。藤真把自己裹进这床潮湿破旧的被子里,南烈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他,手里的烟燃了一根又一根。

一些人因为害怕失去而拒绝尝试得到,就像害怕失败而不去尝试成功那样。南烈从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怕失败,也不怕失去。小时候,家里后面的山坡上有几棵樱桃树,山坡不算太陡峭,小孩子爬上去却也要费好些劲儿。而且那有户古怪的老人,据大人们说是个经历过战争的老兵,脾气很坏,瞎一只眼,有杆猎枪,拒绝任何人前去打扰。

即便如此,樱桃成熟的季节,街道里的孩子们还是总相互秘密地邀约着,计划入夜后偷偷爬上去采摘。他们分工明确,哪几人负责打手电,哪几人负责背口袋,哪几人负责放哨,哪几人负责翻过缠绕着破旧铁网的矮墙去与那条瘸腿却暴躁的老狗对峙。

如此周密的计划,因为孩子们想一举吃到樱桃。在他们的心里,失败总是麻烦的,是不被容许的。而这种浩浩荡荡的出行却总是夭折。南烈加入过一两次,还未走出居住的街巷就被哪家的大人发现,拎回去几个后其余人等也悻悻散去。几次无疾而终过后,他决定不再跟他们一起。他要自己去。

于是乘着夜色,腰里别着手电,他独自向山顶进军。转错弯,刮破脚,被过路的蟋蟀忽地吓一跳。黑暗中两旁的树木就像妖怪的手爪,在他看向它们时巍然不动作,在他移开视线时又偷偷潜伏过来。小孩用力压抑着心中翻涌的恐惧,咬紧牙关向山顶疾步而行。第一回,他没能到达,不知是在哪个路口转错了弯,离黑暗中的樱桃树越来越远,最后沿路稀里糊涂又拐回了出发的地方。

南烈并不气恼,他觉得这常常被称为‘失败’的结果,只是需要多几次耐心地尝试而已。于是隔天,山坡上又出现了个打着手电的,小小的黑影。这回,他爬到了山顶,他看见了传说中的铁篱,也见到了黑暗中闪烁黄绿色光芒的,老狗的瞳孔。

樱桃树近在三五米开外,树上的果实被月光勾勒出诱人的形状,随风一下下对他点着头,像是邀约男孩伸手去攀折。南烈站在铁篱外,半晌找不到入口。那上面有细细密密的刺,两条铁篱之间又不足够宽阔到容纳他的身体。于是第三天,南烈带着从父亲工具箱里找来的钳子,再一次只身前往。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他过于沉着且耐心地反复尝试着。直到一小半樱桃都从树枝上滚落在地面,只有挂在高一些枝头的还在得意扬扬地吹着风,他摘了满满一兜回家,坐在庭院里吃得干干净净。樱桃核小小且滚圆,男孩将它举到面前,看上面隐秘的纹路,就好像自己翻越过的那些与樱桃相聚的小径。他将它们埋在院外的榉树旁,想象着来年秋天,榉树摇曳的枝条中探出樱桃小小的红脸。那一定很好看,也一定很好吃。然而直至他23岁离开时,他的樱桃核都没能长出任何东西。就像儿时许多独自前往山顶的无人知晓的秘密那样,被永远埋在了土里。

所以当他怀着一颗不怕失败的、常常决绝的心面对此刻睡在他面前的藤真时,他未怪罪,也不曾密谋什么办法不让他再走。他睡着了,那就好好睡一觉吧,仅此而已。
藤真睡醒后太阳已是暮色西沉。南烈用毛巾垫着发烫的汤碗端到床前,炉灶上的火还着着。
“他怎么样?你们,怎么样?”南烈问。
藤真点头继而摇头。“他没变,他要去意大利了。我们结束了。”

南烈有些愕然,“你不和他一起去?”
“行不通的。他会不停去别的地方,我已经走不动了。”藤真说出这些话时非常平淡,
话里和脸上都无波澜,看样子他应该是真的经过了风暴,然后又走出了风暴。

 

“我很抱歉,关于你的事。”南说。
“这没什么。没人说离别是为了重逢,但所有相遇都是为了离别。”
南烈在心里思忖了好几个回合,他记住了藤真这句当时没让自己听明白的话。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南烈问藤真。
“不知道,大概回日本。”藤真道,“我来找他,找到了,我该回去了。”
“嗯。”南低头道。
“南,走之前,我想再为你画一幅肖像。作为告别的礼物。”藤真的手缓缓摸索着拉过

南的手,他摸到了厚厚的纱布,然后摸到了一个残缺而怪异的轮廓。他俯身趴过来,用两只手反复地确认,又拉过南的另一只手放在一起,顺小臂外侧的轮廓向下游走。南烈没动,任由他摆布着自己的手。

 

“你受伤了,南?”藤真边摸索着问。“你的手,你的手指怎么了?”
“断掉了。”南淡淡道,仿佛在谈论六公里外的一根稻草。
“什么?!”藤真的声音微微发着颤,抬头用自己模糊的视线去网络南烈的脸。
“我……太蠢了……是为了记住你离开我的次数。这样,就不会忘记了。”南仍旧低着头。从他还是个孩子起,大人就总说他不爱笑。至今他还是这样,不管是难过还是高兴,不过似乎他也难有高兴的时候,他不喜欢被过于狂热的情绪搅和。大多时候南烈过于沉闷规整,头发十年如一日一丝不苟,眼睛好似凝固的夜色。跑过许多条街急促地呼吸都被好好藏在唇齿之后,愤怒时对面的男孩儿们总也摸不透什么时候他会挥出拳头,再长的句子从他嘴里讲出来也甚至不会有什么起伏,情事里动作再怎么激烈也舍不得多吭一声。可是当藤真健司走进他的生命后,这一潭死水却常常长出了粼粼波光,掀起涟漪与微浪。

很长久的一次静默,而后隐隐地被竭力克制着的啜泣从那颗栗色的脑袋下传来,先是断断续续,继而被放大,然后,南烈就这么望着藤真坐在自己的床上号啕痛哭起来,像个刚刚被剪断了脐带,在血污与母亲的呻吟中与世界对峙着的婴儿那样。

藤真哭了有好一阵儿,南烈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笨拙地抚摸着他的后背,他看上去快要断气了。眼泪滚滚而落,在下巴上汇聚成一条汹涌的河流,这条河一定能淹死些什么,将胸口的衣服全部打湿。

南烈非常害怕见人哭。对美在自己面前破碎这种事尤其令他苦手,他又想起那部叫做‘被遗忘的’装置艺术。
那些玻璃是自己打破的吗?是不是自己打破的呀?是什么让藤真哭得如此伤心?是自
己断掉的那截手指,还是吹去了佛罗伦萨的风?还是他找不回来的钱包?或者是被雨
水打湿后卷曲的画纸?他轻轻揽过藤真,将他的脸靠在自己肩上。他们从未离得如此
近。

 

‘你还能离开我八次,因为我还有九根手指。请留下一根,让我抚摸你的样子。’

Chapter 11: 忧郁的情歌

Summary:

我也爱你。

Chapter Text

Chapter 11 忧郁的情歌

仍是那一把破椅子。南烈将衬衣扣到喉结,捋过有些长了的头发,过些天就得再剪。他把脸深深埋入手心里,闭上眼睛深长地吐气。再次睁开时他如获短暂地新生。

 

“请开始吧。”南烈对藤真说。

大地上一切光源都被黑夜收进口袋,然后它从身后藏着的另一只手里取出一轮小而圆的月亮,那是奖赏情动之人的甜饼,明晃晃悬挂在头顶的树梢上。

这房间没有一丁点儿的改变,在午夜巴黎被遗忘的角落,并不等待任何一个人的造访。在时间的长河中,它偶尔掀一掀灰扑扑的衣服,喘一口气,像每一棵四季中生而后死,死而后生的树木一样,冷眼掐指数着漫长的,岁月的年轮。

它甚至没费心力记住两人不久前曾一起来到过这里。可能曾瞥过那么一两眼罢,穿过水晶灯和蜘蛛网,从屋顶最上方垂落的眼皮下,扫过这两个渺小的人影,一黑,一褐,小小的两点一会儿离散,复又追逐缠绕着相互盘旋着,像暴雨将至时找不到归途的鸟一样。

总之从上面看去是那般。

那么一点烛火,在两人手中传递着,晃晃悠悠,影影绰绰。要看些什么呢?我肚里全是苦涩和沉默。那些蠢蠢欲动的轻浮的爱与终将蔼蔼坠落死亡的生命的只言片语,只能砸向这些墙壁,然后碎得不见踪影。

你们,要看什么?

看的许只是你们自己个儿的沉默和苦涩吧,从巨物的鳞片上观照自己的生命,这样到底对吗?画想说话,却说不出任何话,只能由看画的人去猜它;而看画的人看到的,又是画真正想对他说的吗?也许他只看到了一面虚妄的镜子,反复照映出心里无名无姓的恶鬼,手中向自己挥舞的未被满足的欲望。

于是,在这个藤真曾骑在南烈肩膀上赏画的空旷房间,两人相对坐下,就在硕大的半圆形的窗户旁,任苍白的月影打在两人中间的地板上,交映出了一个旖旎的深潭。四条腿,两双脚,此刻谁也没有踏入分毫。交错的呼吸被缄藏在齿间,心跳却被沉默放任,放任到被另一个人清晰地听到,而后将其淹没。南烈始终垂眼笔挺地坐在黑暗中,他将这个破碎的自己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再一次摆在藤真面前,与他最后的自尊和,唯一的秘密。

‘我想为你再画一幅肖像,在我还能看见你样子的时候。’

‘所以,你究竟是什么样子?’在遇见南烈这么些时日后,藤真第一次对自己认真发问。

南烈……
南烈……
南烈是个高个子的大阪人。
南烈是个并不太健硕,肩膀上的骨头硬得有些膈人的人。

南烈是个忧郁阴沉,拳头又狠又硬,声音却缓而柔和的人。
南烈是个烟瘾很大,身上总弥漫着一股子烧荒草味道的人。
那味道来自记忆中儿时乡村的黄昏,暖意中的凉,宁静中让人心慌。

南烈是个眼睛冰冷,目光却灼热的人。
南烈是个满怀心事,却从不吐露心意的人。

南烈是个来自夜晚的人。自己大部分与南烈的接触都在晚上,以至于如今夜与南烈在
心中形成了某种隐秘的联系。
他总独来独往,白天黑夜都似乎一个样。他心里大概没住什么人,像仙道曾住在自己心里过那样。如果有的话,他怎么会一直徘徊在这座桥上?

南烈是一把雨天出现在自己头顶的伞。
南烈是一盏黑暗中照亮画作的灯。
南烈是一块饥饿时送进嘴里的杏子面包,面包上的油脂,油脂表面的光亮,光亮中的阴影,阴影里的风暴,风暴中低语的人,淋着雨的人……

 

南烈是一条断掉的手指。
南烈是河畔边泥土里的枕头。
南烈是斟满诗篇的酒杯,自己豪饮着醉倒在美酒里,却忘记看一眼捧着美酒的手臂。
南烈是一座小小的雕塑,和这桥一样破旧,却仍还未被摧毁。

南烈是被自己遗忘在桥下的背包。是被日光抛弃的阴影,被极昼忘记的黑夜,被爱丢弃的孤独。

南烈是一只是想拉就可以拉住的手,是转身就看得到的一个人,是用一千首波德莱尔为自己的睡梦一砖一瓦砌起围墙的那个人。

南烈是很多东西,但却不是风。
不是风,
南烈不是风。

画笔沙沙作响,南烈的轮廓被再次扯进藤真的画框,而南烈用自己的目光,最后一次描摹着眼前这人的形象。他开不了口做出任何挽留,尽管他太想这么做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从小到大,没任何人教过他关于挽留理想的只言片语。于是他便什么也没做,静静等待藤真的决定对他进行随时审判。

最后一晚可以与藤真不被打扰的坐在这里,他们此时此刻即便不属于彼此,也共同属于这个长夜,分食着夜的悠远与宁静。明天,这男孩就要背起行李,背对着南烈走向桥的对岸,穿过太平洋,走进苍茫晦暗的横滨港,将自己的痕迹全都抹去,只留下终将消散的一点回忆。

 

“南,念首诗来听吧。”藤真边画边说。

 

“好,想听哪一首,我背给你。”阴郁而滚烫的回应,他急切地奉上自己的心,连同身体也微微前倾。或许爱神和冥王早已发现那被掩藏的,不平静的心。

 

“哪一首都可以,只要是你想对我说的。”藤真轻声道,他没抬眼,像是在对画里的人讲。

 

“…… ...
...那就这一首吧……
我不管..(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管你是否聪慧……

我不管你是否聪慧,
要漂亮!要忧伤!泪眼
给面庞增添了妩媚,
就像风景有了流水;
暴雨后花儿更鲜艳。

我爱你,尤其当快乐
逃离你沮丧的额头,
你的心被恐惧淹没,
你的现在之上飘落
过去的恐惧之云头。

我爱你,当你的大眼
流下泪水血一般热;
当,虽有我的手催眠,
你过于沉重的不安
发出垂死者的喘呃。

我吸进,神圣的快意!
深沉而美妙的赞颂!
你胸中所有的啜泣,
相信你的眼流出的
珍珠照亮了你的心。

我知道你的心中还留着旧情,
虽已没了根,
还像锻炉吐出火舌,
你的胸中还潜藏着,
受苦者的一点骄矜;

然而,我亲爱的,
只要你的梦映不出地狱,
只要还是噩梦萦绕,
看见刀剑,看见毒药,
迷恋着兵器和火苗,

对人说话怀有恐惧,
到处都看出了灾祸,
时钟响时还会抽搐,
但却未感到厌恶
那不可抗拒的压迫,

 

……

你爱我却心怀惶恐,
在可怕的不详之夜
.........[ 《忧伤的情歌》 Charles Baudelaire]”

 

“忧伤的情歌,对吗?”藤真开口,声音很轻,比夜风还要再轻一些。

南烈不语,他手绞弄着衣摆,一直垂着脑袋。

 

“你爱我却心怀惶恐,在可怕的不祥之夜…… ...你爱我却心怀惶恐,在可怕的不祥之夜……
...南,你爱我吗?”藤真此刻抬起了头,他的眼神撩开了月光垂落的帘,站起身走进深潭般诡谲的光影。

南烈仍不敢抬头,他觉得浑身僵住了般动弹不得,他听见藤真一步步走近自己身前,手中不知拿着画作还是烛火。

 

“我想看看你,请抬起头来吧。”藤真在南烈膝前跪坐下来,他手里此时有火把,他眼里有火把,他心里也有火把。

慢慢抬起头,南烈接住了藤真的目光,有些局促和忐忑,却没掩饰忧伤与渴望的暗河。这长而久的一次相互凝望,摆脱了重力,摆脱了曲率,摆脱了时间,摆脱了宇宙间所有嘈杂之音,只有两颗心,如泰坦之手捶着地。

像无数次他凝望着藤真健司一样,只是又一次,再一次望向他。

而藤真则是第一次把自己所有的目光都倾泻在这个叫南烈的男人身上。铺开在他的脸颊,楔进他的眼眶,探入发间和颈项,描摹轮廓,探索肌理,感受吐息。他的眸子原来是这样的黑,不是灰黑,不是蓝黑,不是棕黑,只是黑色,那永恒的不变的黑色,所有颜色的总和,他们终会回到的地方。黑色的冰山,在夜的海洋里矗立刀削般锋利的身影。冰山上空无一物,内里也是彻骨的冰。为什么被他打捞起来的落水的人却丝毫不觉得冷?就安然的蜷缩在他脚下睡着,黑夜白昼,来了又走?凿凿冰刀化作了棉被,轻披在身;滢滢雾气被拧作热流,送入胸中。他把这些寒冷都收去了哪里?他那些令人复苏和愈合的暖意从何而来?因何而生?

南烈端正地坐着,就这样看着藤真。月光悄然移动着,此刻撞上藤真的右肩又落下地去。
他们忘记捡起来。

 

“你爱我却心怀惶恐,在可怕的不详之夜……这是你想对我说的吗?”藤真开口问。他的
眼睛此刻被月影照得透亮。

 

“……”南烈紧咬着双唇。

藤真的手握住了那只南的残手。他轻柔地托举着,将纱布缓缓褪了下来。沾染着些许陈旧血迹和混合着组织液的纱布在掌间缠绕着被徐徐剥离,那残破的轮廓被彻底剥了出来,在二人间,像块无法被忽视的,触目惊心,堆满尸体的战场。

 

“别看了,很丑……”南烈低吟道。

 

“你爱我却心怀惶恐,在可怕的不详之夜。”藤真把南烈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你爱我却心怀惶恐,在可怕的不详之夜。

一瞬间,藤真健司忽然明白了,他曾经以为的爱情,其实并不是爱情的全貌。那杯被命名为爱情的酒,就如同此时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血淋淋、醉醺醺的魂魄一样。那是比性爱、婚约和交叠着的未来更为牢固的纽带,是按捺不住却羞于启齿的,是被无数脏污侵蚀过仍被疯狂迷恋着的,是不曾被质疑、被选择、被审视过的一腔赤诚。你爱我却心怀惶恐,在可怕的不详之夜。

藤真不知道,南烈多少个夜里偷偷剖出自己的心观看,从血肉与黏膜间剥出自己的名字,在紧闭着的唇齿间沉默地弹动。

 

“我也是。”

我也爱你。
我也,
爱你。

又一次的,藤真坐在南烈的肩头,照看了那幅佛罗伦萨的风的画作。夕阳没变,马匹没变,妇人的裙裾和摇摇欲坠的房顶都没变,只是这一次,风不再吹向自己,风吹向的,一直只是画里,是飞鸟即将跌落的,遥远的山巅。最后一次细细描摹,风被火燃尽在夜里,熄灭时漫天迷途的灰烬。

 

“南,我想回家了。”
“我也想回家了。”
“我们回家吧。”
“嗯,我们回家。”

Chapter 12: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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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Chapter 12 终章

东海道本线上,藤真靠在南烈的肩膀熟睡着,车窗外是缓慢后退着的,故土熟悉的乡景。当初为找寻‘现在’而离开,如今他肩头就倚靠着那个沉甸甸的‘现在’结下的甜蜜的果实。

爱情温暖的羽翼盖住了身上百孔千疮,与爱人一同归乡,他们要一起乘着夜风,爬上山顶,撕开铁篱,摘下娇艳欲滴的樱桃放在他嘴里。

一如往常阴郁、缄默的男人,刚刚修剪过的头发一丝不苟伏于额前,衬衫规整的扣起,脖颈上细细的金链在阴影里闪烁。他的手骨节分明,左手戴着一副手套,外侧边缘隆起一个不同寻常的轮廓。

他手中握着一幅肖像,肖像里的人和他的脸一样肃穆。那是一张清晰的脸,眉毛整齐凌厉,微微向上挑起;眼窝很深,厚重的眼睑下是比珀耳塞福涅宝冠上的曜石还要晦暗深邃的双眼;如刻刀般棱角分明的鼻与唇,颈侧一条隐秘蜿蜒的隆起的静脉。不再是被狂乱与混沌的蓝色围猎的风一样的残容。一张无比清晰写实的脸庞,画画的人一定在眼中确认过无数次所画之人的模样。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