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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ionships: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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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4-02-05
Updated:
2025-09-16
Words:
36,046
Chapters:
11/?
Comments:
6
Kudos:
17
Hits:
329

徒花

Chapter Text

土腥味直冲鼻孔。
家康看着忠次送来的新熊皮,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阴霾的天空。被人们称为太阳的他尤其讨厌阴天,不仅是因为下雨天时到处都泛着霉味和土腥味,更是因为四下都被笼上一层浅灰色,让人不自觉地心情低落。
熊皮搁在正厅里正好,家康可以坐在上面看书喝茶,但是他需要担心扶几会压坏了熊皮,以及过于潮湿的天气会让皮革生霉。
不过视线往外再一看时,家康见着一个人影。那个人穿着一身轻便的羽织和甲胄,似乎是在等着家康。
“啊,三成啊。”
那个被唤作三成的年轻武士像根木桩一般戳在那儿,许久才从那双薄而线条锐利的唇里吐出一声含混的应答。他翠色的眼睛很像猫,而那银发和细长的身躯也和猫一样。家康无端地想着,朝那青年走去。
“……你在磨蹭什么?”
“抱歉。这天气叫人不想动弹。”
“少废话。赶紧跟上来。”青年转过身去,一手抓着自己的爱刀,家康跟了上去,又轻声抱怨三成走得太快了。
“所以秀吉公到底打算拿奥州怎么办?”
“哼,当然是在干掉北条之后顺便把那条小蛇也干掉。”
家康不做声,只是犹豫着轻轻一点头。
天下第一坚城小田原,在这阴霾中愈发显得伟岸。往城头望去,在淡青色的北条旗帜中间赫然树立着一面苍色的旗帜。家康一眼就认出了那面旗帜属于谁,三成并未见过,只一个劲地眯着眼看。他的银发被湿乎乎的风吹起几根,不过他似乎顾不上头发,杀戮的欲望叫他浑身颤抖,像只蓄势待发的猎鹰。
“去找秀吉大人吧。”
“嗯。说的是。”
家康回头又看了一眼那旗帜。
小田原一战,秀吉一改往日速战速决的习惯,转而围起城来,似乎是等待着对方主动投降。不过以竹中半兵卫的聪慧,他应当早就知道城中不止有北条一支军队了。
那么究竟为什么等着对方投降?家康有些疑惑,却又多少猜到了其中缘由。北条家的老爷子暂且不论,奥州的伊达想必会拼死抵抗。想要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小田原,只要把守军饿死便是胜利了。家康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向着三成。
“三成,你说秀吉公为何选择围城呢?”
“那当然是给守军投降的机会。”
“原来如此。”家康嘴上答应着,却为三成的一根筋感到有些滑稽。秀吉想要的只有士兵,所以不管小田原中的守军是何等英雄豪杰,最后的结局恐怕也只有斩首。
“独眼龙……”家康默念着,又看了一眼那苍色旗帜。
秀吉巨大的身躯如山一般端坐在本阵中央,左右坐着一干家臣。或许是这灰暗的天空的缘故,众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影子,让家康看不清他们的神情。他低着头走到右侧最上位,朝秀吉行了个礼,随即坐下来。三成在最下位朝秀吉行礼,这才走到左侧最高位坐好。
“半兵卫大人,请问这是怎么了?”
“方才有使者送了信来。”
“信?”
“嗯。家康你这几天都在大坂,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就当是留个悬念吧,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家康抿起嘴,又把视线看向三成。这几天他一直忙着调配降伏于秀吉的大名们的领地和其他事宜,可以说是焦头烂额,今天才刚刚回到小田原前线,竹中这番话搞得他一头雾水。
那银发的青年视线却始终盯着阵幕外面。那张瘦削的脸看不出有什么情感,只是木然地看着那个方向,只有一双碧玉般的眸子清澈而锐利。
家康第一次看见三成,对他的印象便是那张似乎永远没有感情变化的脸。降伏于丰臣之后,丰臣伞下只有三成与他同龄,家康自然也会时不时与三成交谈。那青年不光表情稀少,话语更是少得可怜。不过,无论家康聊什么,他一定会专注地倾听,哪怕这个话题他实在不感兴趣。
或许他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冷淡。家康虽然这么想,但却也从没向身边的人求证过。他依旧只是和往常一样跟三成闲聊,不知不觉间,两个人似乎总是形影不离。
“主公大人!降军已经到了。”
士兵的喊声把家康突然拉回现实。他挺直腰板,不再看三成,转而看向阵幕外面。北条的败北是注定的,只不过他没想到在伊达的协助下北条那位老人家还是这么快就投降了。
虽然担忧北条,但想到北条降伏,那么就意味着伊达已经撤军,至少这一仗不会那般血腥,家康多少还是松了口气。
阵幕被拉开,武士们全都伸长了颈子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想来北条先祖曾经也是天下人,向秀吉降伏更添了一层独特的意味。
然而一切出乎家康的预料。
一个身着入殓衣的青年走进阵幕,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白衣的年轻武士。家康自己也一时间惊得张大了嘴,两眼像是被那抹凄凉的白晃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政宗殿下!”有个大嗓门在人群中喊了一声。那面容俊丽的青年听见那声悲鸣,不禁顿了顿,却并没有朝人群中看,依旧朝着秀吉走过来。
“奥州,伊达政宗,向太阁殿下请罪。还望太阁殿下手下留情,免去小十郎和在下的家臣们的死罪。”
青年伏下身体,活像只被人从天上射下来的白鹤。他露出来的后脖颈和手腕上到处都是淤青和擦伤的痕迹,家康甚至感觉自己看见了政宗白衣之下的身体上深可见骨的伤痕。
“哼。”山一样高大的太阁站起身来,只一步就走到了那青年跟前。竹中半兵卫也站起身跟了上去,带着一副捉摸不透的笑容看着政宗。
家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很想上前去拦住,但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对面的三成却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还没等家康看清楚,他已经窜到了政宗身后,举起太刀朝龙的脖颈就要砍下去。
“等等,三成!”
家康以为那是自己发出的喊声,却发现说话的人是半兵卫。既然如此,独眼龙的性命便没有什么威胁了。他松了一口气,偷偷舒开拳头,在袴上擦了擦手心的冷汗。
政宗的胳膊在发抖,似乎马上就要倒下去,但他还是强撑着坐直了身体,仰头看着秀吉。
“政宗,你的要求我们可以答应,不过我们也有条件。”半兵卫那副纤细的嗓音又响了起来。
多半是要他做人质吧。家康暗自思忖,又眯起眼来。独眼龙这般暴烈的气性,恐怕死也不会同意,更何况他本就穿着入殓衣来的。
“你留在大坂,让片仓君代替你管理奥州、侍奉秀吉,怎么样?”
那青年转头看着半兵卫,又看看三成,两个人眼神交汇的瞬间,三成脸上显出一种看见什么污物一般的厌恶神情来。
“好。我的命归你们了,只要别伤害我的同伴们。”独眼龙又垂下头去,再抬头时,眼神扫过家康和人群中的真田,那视线竟然没有半分悔恨,他只是安分地任由秀吉的近侍上前来,半扶半拖把他带出了阵幕。
家康看着那头龙踉跄的背影,忽而有些鼻子发酸。时间是最不公平的东西,它给一些人幸运,却予以另一些人不幸,而那注定不幸的人无论如何挣扎,也只能使他的生命如同烟花一般绽放一瞬间,之后余下的便是沉寂和黑暗。曾经与政宗相遇时,尚还年少却已威震奥羽的政宗也正如同烟花一样,亮晃晃的叫人憧憬不已,可最终却也燃尽了命数,正像无法结果的花,暴风雨一来便凋零了。
“喂,你在干什么,家康?”
一个声音把家康拉回了现实。
三成立在他跟前,正低头看着他。和看政宗的眼神不同,那双眼现在坚定而温和。
“三成啊。”
“你认识那个男人?”
“嗯。虽然算不上朋友,不过确实是旧相识。”
家康强装镇定,把手掌往衣服上擦了擦。那是在三河时,偶然有机会与政宗结盟。人总是习惯性粉饰记忆,家康印象中的政宗似乎也应了这个理,正直,坚韧,一往无前,却又有几分狡猾。硬要比喻的话,政宗的灵魂像是一片黑暗,但那黑暗中又透着清冷柔和的月光。
“我只是没想到他会投降。”
“哼!就算愚笨如北条和伊达,也迟早会醉心于秀吉大人的力量。快跟上!丰臣的双腕怎么可以在这儿偷懒!”
他是正相反的那一面。无瑕的白,越是洁白,笼罩于其上的黑影就越加深刻。在家康看来,三成的中心有一根坚实却又易碎的轴。
总有一日会断开。
青年起身朝对方微笑点头,三成便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带路。
他们走进幽暗的地牢,地板透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在最靠里面的一间,刚刚落入捕兽陷阱的龙正安分地端坐着。三成本就有些洁癖,到了这里更是脸色铁青。家康抿着唇看着里面那个白衣的人,他闭着左眼似乎在休息,被摘掉了眼罩的右眼——家康觉得应该称之为右眼框——完全暴露在外面,模样恐怖骇人。他抬起头来,看着三成,又把视线投降家康,这才轻轻一欠身,却什么也不说。
那副傲岸的模样反而让家康松了一口气,同时又不禁好奇起来。
“真是看不下去。家康,既然是你的旧相识,那你们聊个痛快好了!我要去找秀吉大人。”
那青年甚至不屑于看那头龙一眼,转头便出去了。家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回头来看着政宗。
“那个石田三成,”龙突然开口,倒把家康吓了一跳,“比我想象的更难对付。”
“哦?”
政宗拉开领口,他的肤色自有北方人天生的白皙,横七竖八的刀伤在他的胸口就愈加显眼。只一眼,家康就认得那是三成的居合斩造成的伤。
“可以帮我包扎一下吗?家康。”
“……啊,我知道了。”
家康慌忙叫守卫去找金创医,自己则进了牢间,对着政宗坐下来。
“亏你受这么重的伤还能支撑到这里。”
“如果我不撑着,小十郎那家伙就活不成了。”龙终于彻底脱力,把后背靠着墙壁,瞪着天花板。他又把视线转向家康,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好久不见了,家康。你好像长高了一点。”
“嗯,现在比独眼龙你还要高。”
“我还在长个子呢。”
“哈哈!真是争强好胜,你一点也没变啊。”
家康正说着,金创医便进来了,他就沉默着看医生麻利地剥掉龙身上的衣服,只留下一条兜裆布。淤伤、擦伤和刀砍伤,生在乱世的武士恐怕都有过这些伤痕。
如果不再有争斗,就再也不会有人受这样的伤了。家康似乎觉得心中的某个东西明晰了起来。
政宗包扎完毕便说要小憩一阵,家康便回了自己的寝屋。天色已经暗下来,屋里又没点灯,灰蒙蒙一片,家康便也懒得再点燃豆油,把两腿一伸躺在床铺上。天空正呈现出一种浓烈的紫色,几点苍蓝色的星辰映衬其中。
小田原已经被攻陷,丰臣很快便要班师回朝,那时候独眼龙又会被如何处置,家康脑子里暗自思考着,竟开始有些困了。
“家康!”
“哇!——吓我一跳。是三成啊。”
“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男人?啊,你说独眼龙啊。”
“龙?不过是被秀吉大人掐住了三寸的小蛇。不过……”三成似乎想到什么,却又缄口不言。
“先不说他了。小田原之后,天下就已经是秀吉公的囊中之物了,突然有点不习惯啊。”
家康看着自己早已扭曲的十指。
什么时候受的伤、受伤的时候有多痛,家康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在看见三成的刀在政宗身上刻下的伤痕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拳头隐隐作痛。
“秀吉大人的目标可不是统一日本那么简单。”那青年骄傲地昂起头,向来毫无表情的脸上有一种近乎于痴狂的神态,“秀吉大人马上就会征服高丽和大明,成为世界的主人。”
“世界……”
家康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原来如此。”
见家康没有十分兴奋的表现,三成顿时有些嗔怒。看他两条细长的眉毛快要挑到额前的刘海上去了,家康苦笑着又补充了一句,“那时候你一定会被委任前锋的吧。”
“不……秀吉大人还没有说。”
兴许是岛津吧。三成的声音明显有些泄气。家康挠了挠肩头,又把话题岔开来。
“独眼龙怎么办?就这么把他关在箱根的地牢里吗?”
“不。那家伙如果继续与秀吉大人作对,半兵卫大人便会直接斩了他。不过他要是肯归顺,兴许还能留下一条命。”
“归顺……”那条桀骜不驯的龙会归顺吗?家康脑子里一瞬间闪过那个被称为龙的右目的男人的脸。政宗唯一的软肋便是那个男人,就算是为了右目,他也会舍弃尊严的吧。
“终究是贪生怕死之辈。”三成厌恶地摇摇头,斜靠在门框上看向天上的银盘。
“三成希望独眼龙战死沙场而不是向秀吉公投降吗?”
“……无聊。”青年耸耸肩离开了。
家康也抬头看向那轮明月。银白的月亮洒下的光辉像是在周遭起了一层霜,虽然是盛夏,却莫名地有几丝凉意。他又忍不住想起了在地牢中的独眼龙。
政宗的选择或许正在家康意料之中。
“独眼龙,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对着月空,家康低声问道。
*

“半兵卫大人也同意吗?”
“嗯?家康,你刚刚问了什么?”
“半兵卫大人也同意秀吉公出征的计划吗?”
“当然。秀吉有朝一日将成为世界之主,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家康看着一脸骄傲的半兵卫。这位智慧过人的军师双眼似乎透过家康,看向了他后方的虚空。这种近乎于癫狂的模样叫家康脊背发凉。周围的人们清一色都带着那日屠龙时的狂热神情,仰望着秀吉巨大的身躯和笼罩着一层黑影的脸。他们的眼睛也全是那般空洞而渴望,黝黑的脸膛如同封了一层蜡。
“这是错的!”
秀吉低下头,一片黑影中只有两只猩红的眼睛凝视着家康。青年也不禁有些恐惧,向后退开几步,身后的楼梯却突然不见了,他一脚踩空摔在地上,等爬起来,却见自己穿着一身洁白的入殓服。
“啊!”家康猛地睁开眼,心脏砰砰直跳。
“主公!主公怎么了?”
“哦……不,抱歉,只是踢到脚趾头了。”
家康实在是不想跟家臣说自己做噩梦了,一把年纪还像个幼儿一样在梦里大喊大叫实在难为情。他坐起身,揉了揉脑袋,这才整理好心情打开房门。
元忠抬起他光秃秃的脑袋,关切地看着自己的主公,见家康没什么异样,他也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主公,今日太阁要返回大坂了。我们还是去为太阁送行的好,不然石田治部又要怪罪了。”
“嗯,你说的对。”家康转身要回屋换衣服,却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看着元忠,“秀吉公说过怎么处置独眼龙吗?”
“独眼龙?”
“啊,就是奥州的伊达右京少将大人。”
“仙台大人也一起前往大坂,看起来太阁打算把他关在大坂做人质呢。”
“哦。”
家康不知道为什么,实在是很想见政宗一眼。
那头龙如今是什么面目呢?自从那天在地牢里见过面之后家康再也没见过他,已经一个月过去了,他的伤也该好了吧。
“我这就换衣服。”
秀吉巨大的身影有时候让人觉得实在是不像人类。他沉默而阴冷地盯着一众前来送行的人,那其中有的人泪流满面,仿佛他不是来送行,而是来送葬;有的人脸上带着恐惧和厌烦,却又不得不低着头;还有的人面无表情,只机械地盯着马腿行进的动作。
三成紧跟在秀吉身后,见着人群中的家康,他略略一点头。家康也忍不住朝他微笑起来。似乎是错觉,但家康见着那青年嘴角也浮出一丝笑意。
队伍继续朝前走,跟在最后面的便是政宗。他被浅野长政和浦生氏乡一前一后地夹着,胯下的白马十分听话地按照队伍的节奏“哒哒”地迈着步。
“独眼龙!”
那个青年在马上挺直脊背坐着,像个将军一样。听见家康喊他,那金色的龙目便寻着声音看了过来。人群中到处是讥笑和议论声,家康甚至听见了福岛正则那尖溜溜的笑声。
“家康。”
“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痊愈了。”
“多保重。过些时日上大坂去我再来看你。”
“哦。”他冷淡地应了一声,便又抬起头去。家康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慌忙补充道,“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政宗并不答应他,依旧跟着浅野就那样挺直脊背去了。
不肯示弱有时是好事,但有时候也是坏事。家康不禁为政宗担忧起来,这种担忧并非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一种更现实的、甚至有些自私的担忧。
多一个人能反抗秀吉也好。这句话突然浮现在脑海中,把家康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政宗最有可能反抗秀吉,因此担心政宗出事,然而家康并不清楚为什么他会期待那头龙张开利爪对付秀吉。
其实你自己也发现了吧。家康暗暗向自己问道。
三河似乎比其他地方夏季要炎热一些似的,走到半道总要停下来让马儿歇息,家康有些心疼地轻轻抚摸战马的鼻梁,又看看脸晒得通红的家臣和士兵们。
“家康大人,请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嗯。大家也辛苦了。”
他们休息之处离农庄不远,烈日之下,农夫们正在田间劳作。家康呆呆地看着他们,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涌上心头,抓挠着他的肠胃。
“这村子的田地有一百来亩,却要交五百亩田税和粮。”
“是啊……秀吉公把无人耕种的荒地也算作是耕地,三河还算是水草丰美,独眼龙的奥羽那般贫瘠,恐怕往后要民不聊生了。”
“仙台大人也罢,鬼岛津和南部、佐竹、相马恐怕也一样。”
“实在是心疼百姓。”家康垂下头,不再和家臣交谈。他往手中的碗里看去。自己的脸正倒映在水中,眼中充满迷茫。忠胜发出一两声旁人听不懂的声响安慰家康,同时也催促他尽快喝了水好出发。
如果是三成在,肯定早就大吼着要他别拖沓了吧。那个总是匆匆忙忙飞奔向前的青年,却总是那么耐心地听着他说话。三成苍白的脸和线条锐利的五官总让人想起鹰来,家康不禁觉得三成像是立在秀吉肩头的雄鹰。
不过,兴许是性格过于单纯,也兴许是三成眼中向来容不下秀吉和半兵卫之外的其他人,家康总觉得他始终不曾低头看一眼周围的百姓。这头鹰只知道飞翔和狩猎,如果支撑他的那条臂膀突然消失,很难说他是会坠地而死还是重获自由。如果家康不得不让他所依靠的那个肩膀消失的话……
“走吧,各位。”他把水碗递还给小厮,拍拍屁股上的灰站了起来。
再到大坂已是初秋,天气正好,太阳依旧毒辣,但房檐下就没那么闷热了,甚至带着一丝凉意,家康抬起头便看见三成迎面走过来,不禁咧开嘴笑着迎上去。那青年一双狐狸一般上挑的眼睛依旧是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在旁人看来,他还是像人偶一样冷漠而麻木,但从那眼神中,家康读出了喜悦。
“三成!”
“你来了。半兵卫大人叫我来迎你。”
“对不住,还让你跑出来。”
“秀吉大人说让你留下来,今晚不必回聚乐第了,他想跟你一起吃晚饭。”
“这可真是太好了,好久没见秀吉公,我也想去拜访一下。”
嘴上这么说,家康脑子里却满是那个白色的影子。那条白龙的怒火和屈辱如今将他引向了哪里呢?他暗暗想着,又满脸堆笑地跟着三成去了。
和秀吉吃晚饭总像是在参加军议,大家各自抬着碗,面色铁青地坐着,静静听着秀吉和半兵卫讨论当下的公事。家康坐在其中,一面咀嚼着食物,脑子里却神游到了不知哪里,根本听不到秀吉的声音。他无聊透顶地扫视着群臣,却发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和他一样,那个面容俊丽的青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秀吉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金色的龙目呆呆地盯着腌萝卜。
“家康!”
“啊,半兵卫大人!”
“看你,怎么发起呆了,是太累了吗?”
“唔,刚刚从三河赶过来,眼皮有些打架了,实在抱歉。”
那军师嗤嗤笑起来,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嘱咐三成给家康再斟酒,眼神转向政宗时,眼中的笑意却都消失了。
“政宗,你也说说出征高丽一事,你有什么意见吧。”
“……哦。”被叫到名字的青年抬起头来,眼睛却盯着家康。
“你的意见该不会就是一句‘哦’?”
“我没去过高丽,也没想过要进攻别的国家。所以就算你问我意见……”
“注意你的态度!”三成几乎就要跳起来,家康一把摁住他,慌忙堵了政宗的话。
“独眼龙讲话还是一如既往地毒啊。”
“……”政宗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定了定神,朝着半兵卫鞠了一躬。“奥州是贫瘠之地,小人的精力只够自保,从没想过与高丽和大明为敌,不敢说有什么意见。”
“没关系,政宗你说什么都行,就当是酒桌上的玩笑话了。”
半兵卫依旧笑眯眯地朝政宗看去。
“说来不怕大家笑话,我确实不知道。往常都是小十郎告诉我怎么办,现在他不在身边,我确实没有想那么多。”
“这就是你的缺点了,政宗。年轻人勇猛自然是好事,但是也要学会留意周围,不要只会好勇斗狠。”
“是。”那青年一点头,视线转向家康,但又迅速避开了。
在家康的印象中,政宗的聪明超乎他的想象。他的那只眼睛似乎能把人看穿,总是冷着脸静静地盯着对手,对方还没做出响应,他已经率先做好了准备。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个只知道好勇斗狠之辈,家康心里不禁苦笑。
然而,竹中半兵卫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政宗的演技。那个人什么都能看穿。兴许对于秀吉而言,被拔去了鳞片和利爪的龙所能做出的抵抗不亚于一羽被关在笼中的金丝雀。
“喂,家康。”
“哦……三成,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呢。今天一直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三成三步并成两步,很快就冲到了家康面前。家康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先发一通脾气,可三成却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你生病了吗?”
“别担心,只是有点累了。”
听到这里,三成才显出怒气来,瞪着家康说道,“你不舒服就应该告诉我,然后禀报秀吉大人,好好休养!胡乱逞能只会给秀吉大人添麻烦!”
“三成……”
家康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单纯而天真的男人,只得苦笑着点点头,说“下次一定跟你说实话”。三成这才心满意足地收起怒火,也不多和他计较,转身走开了。
这家伙和独眼龙还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家康暗自感慨着,心里莫名涌起一分不安。
聚乐第建好了一半,另一半还在修建,工匠大都从附近的惣里征召,农民们不得不在农忙之时到大坂来做工,于是聚乐第白日里便能听到周围工匠们敲打木榫的声音。农人们光着膀子来回搬运木料,脸上是一样的冷漠和麻木。聚乐第的房屋颇有些唐国的风采,每个宅子里面都有天井和花园,土墙被浆上了灰,沿着回廊外面低低地绕了一圈。
家康总算也有些累了,到了自己的宅子便慌忙钻进了自己的寝间,往地上一坐,各大名寄来的书信还没看了一半就打起瞌睡来。他使劲揉揉眼睛,可是没看两行又开始犯困,终于连撑着扶几的胳膊都倒了下去。
秀吉正在看着他。一双猩红的眼睛在昏暗中紧紧盯着家康,显出一种恐怖骇人的模样。家康向后瑟缩了一下,却见众人皆是这副模样,围成一圈冷冷地看着他。三成也在那其中,一步步朝他逼近。
“啊!”家康吓得猛然一颤,只觉得后背和手心黏糊糊地出了一层冷汗。
“真是讨厌的梦……”
“家康大人,仙台大人来访。”
“嗯?独眼龙吗?快请他进来。”
家康又想起方才在宴席上,政宗盯着萝卜的那副神情。
很快小厮便引着独眼龙来了。他穿着一身素净的着流和袴,只在腰带上装饰着金银丝线绣的牡丹,走到家康跟前时,两手拎起袴的下摆,十分利落地坐下来。
“独眼龙……”
“家康,你在宴席上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啊。”
家康没想到他会问和三成一样的话,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是啊,旅途有些累了……”
那独眼的青年眯起眼,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不过很快他就收起了那道锐利的目光,转而看向他桌上的信件。
“像你这样的大忙人还肯见我这么一个人质,真是该谢谢你。”
“独眼龙别拿我打趣了。话说回来,秀吉大人到殿上谱请了你的官职,现在是不是应该叫你右京少将大人了?”
“……哼。”政宗脸上显出一种轻蔑的神态来,拳头也不自觉地握紧了,直到指骨发白。
“抱歉……说起来,片仓殿下怎么样了?”
“小十郎?他没事,每年夏天他都会到大坂来陪着我。”
“哦。右目不在身边,你也挺辛苦的。”
那青年把脸转向一边,看着屋子里新铺的榻榻米,一面嗅着干蒲草的清香味,一面强装轻松慢慢开口说道,
“关于丰臣征伐高丽这事——”
“独眼龙,我有点困了,下次再说这事吧。”
青年再次用一种怀疑和愠怒的眼神盯着家康,随后紧皱的眉头舒缓开来,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都是住在聚乐第的,睡饱了的话到我那里坐坐吧。”
“嗯,当然。”
听见家康的回答,青年站起身来,轻轻拉平衣褶。他脊背挺得笔直——虽然他一向如此——此刻家康从那体态中看到了一种迸发的、无法压抑的力量。
待到青年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家康才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与政宗相处,他从来不轻松。奥州的龙向来是不会给人台阶下的,那只独眼射出的光芒像刀子一样刺着每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
“只有在龙的右目面前才会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真是条不讨人喜欢的龙。”家康呢喃着,同时又不禁想起政宗方才没说完的半截话。
丰臣的进攻计划看上去一切顺利。诸大名看着在小田原城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独眼龙,全都失去了反抗的勇气。金银,粮食,布匹,骏马,妻妾,只要秀吉(或者半兵卫)开口,众人便会拱手送上。而这些终将化作侵略高丽的箭矢和枪弹。就连那头独眼龙也只能乖乖交出土地,说到底自称为龙的人终究逃不过生而为人的定律,他终究是无法战胜秀吉的。
相比之下在秀吉麾下的三成现在走路都高高扬着头,只有在秀吉本人和半兵卫跟前,他才会显得无比谦卑,在常人看来这毫无疑问是一种谄媚之举,也自然而然地会对三成颇有微词,但在家康看来,三成这样偏执的人心里从来没有谄媚二字。其实如果片仓小十郎是主君,政宗反而是家臣的话,在别人看来是否也会觉得政宗对片仓的亲昵态度是谄媚呢……家康挠挠后脑勺,不禁觉得自己像个糟老头,满脑子怪主意。

Chapter Text

出征之前,秀吉召开了茶会。趁着山花盛开,即是让众将放松,也是顺便向众大名示威。
加藤和福岛显得尤其兴奋,频频起身向秀吉和半兵卫敬酒,其他大名也起身敬酒献诗。家康有些脱力,坐在众人中间跟着举杯喝酒,作为丰臣的右腕,众大名自然也积极地向他示好。前田利家和家康喝了一回之后,家康开始觉得有些醉意了。他抬头看着几乎是光着屁股的利家飘飘然地走开,转头便看见三成脸上泛着红晕坐在秀吉身边。
那家伙竟然会喝酒?是秀吉给他倒的吧。这么想着,家康又不禁苦笑起来。三成从来不近酒色,这会儿一杯酒下肚,恐怕两眼都不能看同一个方向了。
“家康,你在笑什么?”那个温柔的男声一听便知道是半兵卫。
“抱歉,半兵卫殿下。平日里不见三成喝酒,我在想他要是耍起酒疯来恐怕不得了。”
这回那个戴着面具的军师也轻声笑了起来。可是那笑声迅速变成了几声难耐的咳嗽。
“半兵卫殿下?!没事吧?”
“嗯,别担心,只是有些受凉。”
那张脸白得像纸一样,脸颊上还泛着不自然的淡红色。
家康心里一紧,慌忙伸手帮半兵卫抚了抚脊背。军师轻轻摆手,示意对方不必介怀,“怎么不见政宗?”
“外大名都在山脚的位置,恐怕他在那边。”
“可以拜托你去替我看着他吗?”
“当然。我叫三成来照顾您。”
“不必了,家康,拜托你,以后也要替我牢牢看住政宗。”军师抬起头来,
家康点点头,起身要走,却见三成从那边看了过来。那眼神并没有看半兵卫,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家康,但那眼神却和看向半兵卫时一样。家康打了个冷噤,强装镇定地朝三成露齿一笑,随即往山下去找寻政宗。
想来当年头一回和政宗结盟,家康也是沿着山路走到伊达的本阵。那时的政宗那般光彩照人,叫家康十分羡慕。
去盯住政宗。
半兵卫的决断从未出差错,这也让家康始终觉得只要半兵卫在,秀吉便是不可战胜的。不知名的花顺着风送来了香味,这倒让他放松了不少,也终于抬起头来看眼前的景象。那香味应当是金木樨,带着一股温暖的甜香,而树丛中到处都是盛开的洁白的四照花。不过树下的武士们就很煞风景了,有的喝得酩酊大醉,唾沫星子横飞,有的脱了上衣露出肥胖的身体,胸口直冒油汗。可是走了一圈,家康也没看见政宗。
他四下张望,将士们见了他纷纷上前来打招呼,一向礼貌温和的家康也不得不经常向他们回礼。
“啊……猪苗代殿下。”
猪苗代是奥州的小豪族,伊达攻打芦名时,他被政宗的凶狠所震慑,终于向政宗投诚,顺便也报了芦名的一箭之仇。然而政宗失势之后,他又迅速倒向了相马氏。
“哦!大纳言大人!”
“请问,您见到独眼龙——伊达少将了吗?”
“哦……”他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神色来,“那位大人方才一个人起身往林子里去了。”
听见有人说起那头恶龙来,众人不禁又谈论起那日穿着白服前来投降的政宗了。家康苦笑着从人群中穿过去,朝着猪苗代所说的方向前进。树林中果然比外面要凉一些,走了一阵,家康居然觉得有些起鸡皮疙瘩,不过好在视线很快捕捉到了目标,他便在那里停了下来。
“竹中肯定是要你盯着我吧。”政宗蹲在一棵树下,眼睛出神地盯着树丛中寻找食物的两只松鼠。听见家康的脚步声,两个可怜的小家伙立刻抱起松果逃走了。
“……不愧是独眼龙。你在这边做什么呢?”
“Ha...”他嗤笑一声却不回答。家康有时候很不喜欢政宗这样的态度,不如说,正是因为这种态度,政宗才被众大名疏远。以往几乎每次见面,政宗身上都穿着甲胄,而如今他身上穿着群青的便衣,竟然显得他整个人都带上了一种少年的稚气,因为天气炎热,他的脸颊和脖颈稍微有些发红。
“外面那些家伙太煞风景了。一股子汗臭味。”
“看来仙台大人有洁癖啊。”
“哼。”
政宗耸了耸肩,又仔细打量着家康。
又来了。家康感觉那眼神似乎剥开了他的皮和骨,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心脏,叫他无处躲藏,这道目光虽然没有敌意,却叫人感觉芒刺在背。
“Fine,我回到那帮人中间就行了吧?”
“不,你不喜欢就不用回去了,我陪你。”
“快回去吧,石田三成那家伙只要有一会儿见不到你……”
政宗的话没说完便突然抿着一双唇不吭声了。和三成不同,政宗有时令家康想到的不是凶猛的鹰或鵟,倒更像只猫,顽皮,毫不讲理,却也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可眼里又透着叫人胆寒的杀意。
家康回头顺着政宗的视线看去,那只白色的鹰正立在那里。他静静地盯着家康和政宗,眼中带着一丝怒气。
“哼。伊达,你又在搞什么鬼。”
“只不过是来透透气罢了。治部大人。”龙抱着胳膊步态怡然地朝三成走过去,三成反而吃了一惊,向后退了一步。政宗却似乎是铁了心要戏弄他,一直走近到三成身边,仿佛是和三成认识已久,关系十分亲密的样子。
“我实在是不喜欢那些吵闹的家伙……治部大人不是也一样吗?”
政宗似乎突然变得很懂得如何利用他那副惹人喜欢的容貌,独眼恳切而哀怨地盯着三成的眼睛。而三成,老天可怜这单纯的青年,浑然不觉对面的毒蛇给他设下了陷阱,只以为政宗是厌烦了这种场面,便也没再多说什么,“秀吉大人在找你,快跟过来!”
“知道了。”
政宗回头看了一眼家康,随后依旧是那般怡然自得的样子,翩翩地跟在三成身后。
距离秀吉出征的日子又近了一些。三成依旧为自己未能被选中作为先锋而发愁,家康只得安慰他“秀吉公是把后背交给你了”,这才让三成冷静了一些。不过家康自己的心中也升起一团难以散开的阴云,这大概还是因为半兵卫那苍白的脸和带着嘶嘶声的喘息。
他就要死了。
家康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越发捉摸不透半兵卫要他看管政宗的用意。
丰臣五奉行中,家康并不是唯一的百万石大名,但相比于热心于和妻子的悠闲生活的前田利家,家康显然是更有威胁一些,即便如此,半兵卫仍然信任家康。
“或许是因为三成吧。”
“哦?”
“总觉得秀吉公和半兵卫殿下都是因为三成才格外地信任我。”
“你怎么知道他们信任你?”
“想想看,独眼龙你可是一百万石的大名,结果却没在五奉行的名单里吧?”
“……哼。反正我的目标只是让伊达众活命,现在作为人质也不敢想什么当上丰臣五大佬之类的话了。”
“说的也是。难为你了。”
“前几天——”政宗把茶碗轻轻搁在一边,“我邀请石田三成到家里做客。”
“三成?他答应了吗?”
“虽然有些扭捏,不过我拜托岛左近帮我说情,也勉强算是答应了。”
“……这样啊。你们俩如果能搞好关系,秀吉公一定也很欣慰。”
政宗又抬起头来盯着家康。那眼神依旧是冷静而锐利的,把家康的灵魂都穿透了一般。
“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嗯?没有不高兴啊。”
“黑眼圈很重嘛,噩梦还没结束吗?”
家康听到这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可政宗却嗤笑起来,他把茶碗重新端起,送到嘴边啜了一口,用舌尖轻轻舔舔嘴唇,那茶有些烫,他的唇也烫的稍稍红了几分。
“独眼龙,你会和三成为敌吗?”
“你希望我和他为敌吗?还是说,亲手斩下好友的头颅对你而言太困难了?”
“你这张嘴迟早害死你。”
“Whatever.话说回来,你知道为什么石田没有被选中做先锋吗?”
见家康不回应,政宗扫了一眼茶室的门外,小十郎正坐在外面警戒,政宗这才放心地继续说了下去,“秀吉想让他用刀架在我们这些人的脖子上,好逼着我们出征。”
“……话说回来,那时候独眼龙真就一次也没能还击三成么?”
“这你就要问问石田了,那会儿龙的爪子在他肩头留下的疤还在不在。”
那时见到三成,总觉得有什么异样。现在看来确实如此。那张异常苍白的脸。
三成对自己的居合有着绝对的自信,在他看来,龙张牙舞爪的模样一定是破绽百出的吧。然而,这头龙却狠狠咬了他一口。
然而这头谁也不信任的龙,为什么会和他说起这样的话题?
“独眼龙——”
“我的脸在五岁的时候变成了个十足的丑八怪。”
“因为小痘么?”
“嗯。”
在那张脸的右半边,那个大大的眼带和垂下来的额发挡住的地方,有着几乎没人见过的痕迹。家康忽然有种冲动,想看看龙的身体上是否也有痘痕。不过再怎么说,政宗这张脸也跟丑八怪相去甚远。家康不禁暗暗笑了一下。
“因为变丑了,所以被人疏远。不过也是这个原因,我比同龄的小鬼对人的感觉更敏锐。那些人看我时那副叫人火大的表情——”
“独眼龙的眼睛一直都看得比别人要远。”
“Ha!言归正传,石田三成这家伙不是个十足的混蛋,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不过这家伙也绝不是什么有器量的人。”
“……”
“不过看你一副天天跟在他后面的样子,我不会对付他的。至少现在不会。”
“说得好像以后你会和三成大打出手似的。”
“Bingo. 在你达成目标之后。”
“独眼龙,你的目标只是这样吗?”
政宗抿着嘴不说话了。他依旧低头去提起水壶,而龙的右目此时微微转过头来看着他们,很快那张严肃的脸又转了回去。
“那么你的目标又是什么?”
“……”
“没关系,你不想说也无所谓。你不信任我,就像我不信任你。不过我可告诉你,小鬼。机会不等人。”
听见“小鬼”这个称呼,家康不禁皱起了眉毛。事实上他和政宗的年龄只走了几岁而已。然而——
“独眼龙,急火攻心了吗?”
那握着铁壶柄的手微微一抖。
“Ha.”他轻蔑地笑了一声,但家康明显感觉这笑声没有了方才的游刃有余。
小十郎这时起身走了进来,根本不管家康这个客人,而是十分自然地坐到了政宗的右侧。政宗之后的话题便突然转向了养鸟种花之类的事上,家康也心领神会,不再聊方才的话题。奥州的龙时不时抬头和小十郎对视,只有那个瞬间,他的目光才会变得温柔而依恋,嘴角勾起的笑容也才会变得俏皮可爱,家康想起大明国怪谈里说那白蛇化成的女妖与书生在桥上对视的一刹那,想来便是这样的眼神吧。
可那眼神却未曾有一次看向别人。即便是看着百姓和女人小孩,政宗的目光也仅仅能用温和慈爱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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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成到政宗府上做客的事情在大名之间炸开了锅。
那个严肃、不近人情的石田三成却和奥州来的乡下大名走近了一步,这叫许多人吃了一惊。自然也有人把这事拿来和家康聊了,家康只是苦笑一下。
竹中把政宗交给他管理,但并不等于说他可以把政宗当成自己的家臣,在家康眼中,顽劣的龙现在牢牢缠着三成,一点一点收拢陷阱,只要龙的陷阱暂时威胁不到三成的安全,家康都打算装作没看见。
家康还有别的烦恼。他沿着聚乐第那圈灰白的院墙慢慢踱着步,回味着夜里那个梦。
秀吉那模糊的脸,和今日一样阴霾的天空,黑压压的士兵和武将们,团团维修他,只能见着秀吉那双猩红的眼。在那群黑色的人中间,有两个白色的影子。一个人是三成,他翠色的眼睛凝视着秀吉,嘴角带着笑容,神情也有些恍惚,而另一个是穿着白衣的政宗,他金色的独眼紧紧盯着家康。
“家康大人。”
“啊啊……抱歉。”
“不,看您一直盯着墙发呆,不知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不用挂在心上。”家康朝着忠次微笑,同时也瞥见在前面走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个瘦高个子的青年,一头银色的短发,身上穿戴着甲胄和阵羽织,虽说是在大坂城内,他依旧打扮得一副即将出征的模样;另一个人比他稍矮一些,黑发柔顺地垂在脸颊边,一身素净的白色着流,他似乎正一脸认真地和那个高个子青年聊着什么。
家康很想听听他们的话题,但又不敢上前。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为这两个仇家握手言和感到高兴还是应该为政宗迅速拉近了和三成的距离而感到嫉妒。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他确实感觉到自己和三成会面的时候少了许多。一种莫名的恨意慢慢爬上了心口,但这种恨又不那么强烈,反而带着一些无奈和自嘲。三成还是那个一成不变的三成,政宗却似乎已经不是曾经那头不可一世的龙了。
那你呢?
家康暗暗问自己。他的枪早就被他扔了,这是他自我改变的宣言,然而似乎除了舍弃武器,家康依然是那个对秀吉言听计从的家康。
就算是半兵卫要他看管政宗时他也无力反驳。亦或者——
“三成!独眼龙!”
“这不是家康吗?”
政宗那金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他早已料到家康会来一样。狡猾的龙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着家康,然后又扭头看着三成。
“石田,我这就先回去了。”
“嗯,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家康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或许只是出于礼仪吧,可三成看向政宗的眼神却又十分诚恳。
见那个青年远去了,家康才抬起头来问三成。
“登门拜访?”
“那家伙已经彻底拜倒在秀吉大人脚下,以后就是我们的同伴了。对同伴也得有些许礼仪吧。……而且他做的菜挺好吃的。”
“哈哈哈!真不愧是三成。”家康不禁大笑起来。三成那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让他有些无奈,与此同时也暗暗感慨政宗在人际交往上也下足了功夫。
如今浅野长政,前田利家,岛左近都和伊达交好,政宗站在又博得了三成的同情,在秀吉身边,除了半兵卫,没有人会再提防他。
竟然连三成也会相信他。家康最惊讶的莫过于此。三成向来对人情世故极为淡泊,他断不会为了讨好什么人而专门做出这副姿态,如果他跟谁关系好,那是打心底里对对方的信任。
“独眼龙跟你说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不要多管闲事。”
倒成了自己多管闲事。家康苦笑着摇摇头,毒蛇已经一圈圈绕上了三成,慢慢勒住他的脖颈,可这青年还浑然不觉。三成自有他的自负,他那疾风迅雷一般的刀法确实无人能敌,可越是锋利的剑却也越是容易折断。
话虽如此,三成并不是个蠢蛋。他绝不会因为对方表现出一时的臣服便认可他。恐怕真正折服他的是贯穿了他肩膀的龙爪吧。
名为独眼龙的猛将那会心一击,和身为丰臣左腕的三成凌厉的居合,二者碰撞之时就不知不觉认可了对方。
真田幸村或许也是这样吧。政宗这只顽劣的猫,把猎物抓在手里,却又不将对方处死,只是放在跟前,叫他跑开,他又上前去抓回来,反反复复,猎物竟然对他没了防备。真田和三成又偏偏都像小鸟那般单纯,从来不知道眼前这匹皮毛光滑模样可爱的猫有多么恶劣。
家康暗自想着,又忍不住笑起来。如果他能和政宗,幸村或是三成打上一场,他们又会如何看待他那双扭曲的拳头呢?他把手伸到眼前看着,又听得三成在喊他的名字。
从那时起,政宗便加入了家康和三成这个小小的圈子。三人中的两个人心怀鬼胎,却又彼此信任,而三成无条件地信任着那两个人,又对他们的心思一无所知。三成显然很高兴有了同龄的同伴,时不时地便邀请家康和政宗来作茶会。
家康本来就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反而成了被动的那一个,局促地坐在两人中间,听着边上的大谷和左近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嘴。
而政宗那金色的眼睛和三成那翠色的眼睛凝视着对方,一个带着笑,另一个真挚。
“说起来——”
家康率先出了声。
“独眼龙要上高丽去了吧。”
“想想都叫人兴奋。”
青鳞的蛇轻轻笑起来,那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嘲讽。
“这是荣誉。”那白羽的鹰也轻轻点着头搭腔。
家康愈发觉得嗓子发紧。炎热的天气叫他后脑勺全是汗水,黏糊糊地很不舒服,而三成依旧沉默而认真地听着政宗说话。家康突然发现,三成也在流汗。他细长白净的脖颈上细细地浮着一层汗,这让他好像更像人了一些。
怪了。家康暗道。与自己相处时,三成自然也是诚恳而可爱的,然而却时时都占着上风,常常呵斥自己;而与政宗相处时,他却包容而温存,还时常让着政宗。
“石田,再来一杯茶吗?”
“不了。还有事情要做。”他始终是耿直而不知人情世故的。
“好。那改日吧。如果我没有死在高丽。”政宗有些顽皮地笑了一声,顺便收了三成的杯盏,那白皙的手伸向家康的杯,指着那杯子无声地问家康。
“哦,我也够了。有劳你了,独眼龙。”
“哼,下次你倒是自己当茶头试试。”
政宗收了他杯,金色的眼睛余光却始终瞥着三成。
“伊达政宗。”
“嗯?”
“你要活着回来,与我和家康一同为秀吉大人效力。”
“好,我知道了。”
青鳞的蛇眯起眼睛笑起来,两人之间的空气被炉子蒸腾得愈发炎热。
而那之后没过多久,政宗的部队就出发了。家康很容易猜到政宗此时的心境,但他不可能为了一位旧相识而去冒忤逆秀吉的险,只能站在高台上看着那龙跨在马上,神情紧张地向着港口进发。
对他而言,这一仗想必是痛苦万分。被套上了马鞍的龙,就算再如何憎恶秀吉的行径,也无力挣扎,除非——
“啊啊……原来如此。”
他看着那头龙被押上了船,逐渐远去了。
三成依旧每日和家康一起,也绝口不提政宗的情况,他自然是不习惯关心别人,而且政宗与他顶多就是同僚罢了,就连家康也不曾记得政宗在身边是什么感觉,更不要提和他关系没那么近的三成。
高丽的战局节节败退,然而小西行长带回来的消息却始终是丰臣军打得高丽和大明叫苦不迭。秀吉的忠臣们十分明白,坐在权利顶峰的人,怎么会听得半点不好的消息,他们心里念的都是所向披靡、旗开得胜,都是全天下的人都要俯首称臣。
每次小西带回消息来,秀吉都显出一种愉悦的神情来,半兵卫也只是抿着唇微笑,并不揭穿。家康不禁有些感慨,但这些话他也不能与三成讲。
“喂,家康,到我那里坐坐吧。”
大约是政宗走了小半个月之后,三成突然这样说道。
“好。正好有些事想跟你聊聊。”
家康在三成屋中的榻榻米上坐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自己没穿足袋的脚藏在宽大的裙裤下面。
“你说要聊聊,是想说什么?”
“是独眼龙……他上岛没多久就陷入了苦战,向岛津和浅野两位大人求救,但是一直无人增援。”
“那个男人不是轻易就会认输的人,不用操那份闲心。”
想来这是三成头一次夸赞秀吉和半兵卫以外的人。但或许只是对同僚的礼仪罢了。小厮倒满了茶,三成把茶碗捧起来,眼神却有一瞬间停顿在茶汤上。
小半年的相处,他的心里有了那条龙,他们之间产生了微妙的情谊。家康霎时明白了这一点。可是那条青鳞的龙心里未必有三成,家康也是明白的。
可是那种隐隐的、在心底缠搅的担忧又顺着蒸腾的水汽爬到了喉头。
“三成——”
“高丽那边,情势不好吧。”
“这——”
“半兵卫大人虽然没说,但刑部却说小西在诓骗秀吉大人。”
“是啊。”
换了以往的三成,早已经找到小西理论了。然而他只是紧紧抓着茶盏,似乎在谈着和自己无关的事。
家康只觉得,这个单纯的男人的心在一点点死去。他或许对秀吉和半兵卫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而他自己也是一个悟性极高的人,真相已经看透,但却又想与信仰一同被埋葬。
“家康,你不会背叛秀吉大人吧?”
那双翠色的眼热切地盯着家康,盯得他无地自容,视线像是要剜了他的脑子出来盘问。家康心里想着那佝偻着腰站在枯田里的老农,忽然生出一股无比强大的勇气。
“三成,我和秀吉公有着一样的理想,终结乱世,还天下太平。不过,秀吉公错了,他不该——”
“住口!!!”三成的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不该耀武扬威侵攻高丽,这只会让丰臣灭亡。”
“家康!!”
三成伸手去摸腰间的刀,却发现并不在那儿。他从来不在家康这里带刀,毕竟刀是用来面向敌人的。
“三成,秀吉大人所行的是不义之举。”
“你果然背叛了秀吉大人!”
那白羽的鹰尖啸着,双眼瞪得老大,仿佛就要扑上来将家康撕碎。他浑身都在颤抖,摇摇欲坠。
“你不是也已经知道真相了吗?”
家康这么说着。
三成疯也似的跑了出去,无意间踩到了地上的茶汤,于是脚步像一串长长的省略号一样延伸到了外面去。

Chapter Text

在高丽的败退终于无从隐瞒,驻扎在洛东江畔的队伍也终于得以回到故土。那归国的将士们无一不是垂头丧气,伤痕累累。
政宗走在阵头,一只胳膊用纱布吊在脖颈上,头上也包了一圈,隐隐的还有血迹。他骑着马,那马儿似乎是还沉浸在海上的颠簸之中,摇头摆尾地下来了。
三成也在迎接的队伍里,他见着政宗,迅速地冲上前去,两眼上下打量着他。
“Hey.”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真不像话!”
“唉,你多少也安慰一下伤病员吧。”听见这话,三成的嘴角这才缓和了下去,直勾勾地看着政宗。政宗那只金色的眼睛同样温和而担忧地盯着他,反而看得三成不自在。
“那眼神什么意思?”
“你没事吧,石田?眼圈都发黑了。”
“大惊小怪。”
那青年扭了头就走了。
政宗看着那个背影,一时间忘了前进,直到马儿不耐烦地打着响鼻,他才又轻轻踢了马肚子。
整个队伍在沉闷的氛围中慢慢行进,然后各自散开,政宗在临近城门时下了马,却见家康早已经等在那里。
“受伤了?”
“Hum。”政宗看着他,却似乎突然有些惊讶似的,又开口问家康,“你怎么没和石田一起?”
“这个嘛、三成最近有别的事。”
“这样啊。”政宗眯着眼看着家康,看得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些。好在他并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把马儿的缰绳递给随从,然后丢下一句“我要回去了”便头也不回地走开。
这回轮到家康惊讶了。他看见政宗那副装出来的受伤模样时还在心中感慨这狡猾的龙倒是丝毫没变,然而此刻,他似乎确确实实变了,变得超出家康的想象。亦或者这才是真实的政宗,而家康选择性地忘了他的这一面。
龙的嘴上说着从不在意别人,可那心里早已装进了家康和三成。
家康看着那背影,忽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一仗的结局,自然是秀吉勃然大怒。他再次要求将士们出征,只是这次换了一批人。他始终没有记得——半兵卫也似乎忘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大明虽然国运衰微,但依旧坚定地抵抗着来自秀吉的侵扰,第二阵同样惨败而归。于是秀吉的暴怒便像乌云一般压在整个大坂城,而这种愤怒和疯狂在半兵卫病逝之后达到了顶峰。
不知是半兵卫死前交代了什么,很快那些最后才向丰臣投降的大名就糟了灾,就连最上义光那般谨小慎微的人也被彻底击垮了。家康开始忧心起了政宗。
他很长时间没有再和三成见面,而三成也似乎是专门躲着他。他倒是经常见着政宗,对方已经拆掉了头上和胳膊上的纱布,不过家康却发现他的额头根本没有伤痕。虽然是意料之中,但家康还是暗暗苦笑。
然而即便狡猾成这样,似乎死神还是不肯放过陆奥的大名们。
秀吉开始了对曾经反抗过他的大名们的血腥屠杀,家康几次劝谏,却似乎怎么都传不到秀吉耳中。每次走进天守阁,家康都觉得秀吉的脸上蒙着一层漆黑的雾,只有两只猩红的眼睛盯着下面的人。三成依旧是每天陪伴在秀吉身边,用一种恍惚的神情看着他伟大的主人。
本来属于半兵卫的位置现在空无一人。巨大的猛兽失去了最后的束缚,最先成为他的牺牲品的,便是丰臣秀次和他从各地掳掠来的无辜的女子们。而那其中就有最上义光最为珍爱的女儿。在杀光了秀次一家之后,秀吉又把视线投向了那一群大名,而拥有百万石土地,却始终对秀吉阳奉阴违的政宗便收到了杀头的通告。
家康很好奇秀吉是如何看穿政宗的把戏的。或许是半兵卫看透了在高丽假装参战却闭门不出的政宗,或许是那头龙充满傲气的金眸出卖了他,总之,秀吉终于下定决心要拧断龙的脖颈。
“独眼龙,这可不是小事,亏你还笑得出来。”
“Huh!我从来都是做好了死的准备的。不过——”政宗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连小十郎也要杀——”
他抿住嘴唇不说话了,回头看着身后沉静的小十郎。只需一眼,两人就已确认心意。家康识趣地不去看他们,心里暗自盘算着,却又心烦意乱,脑子里如走马灯一般闪过无数画面,闪过那日暴怒而无助的三成。
似乎千丝万缕都已经彻底汇聚在一起,他再没有退路了。而此刻必须救下政宗。
家康向政宗告辞,回到宅子便开始苦思。政宗性格傲慢,但绝不是傻子,此次受牵连兴许有法可解,然而——
这天梦里,家康见着自己站在政宗宅院里。龙似乎看不见他,倚在廊上静静看着月亮。他的唇角没有了往日里的微笑,只是静静地,把月光化作了被盖在身上。龙的右目吹着笛坐在他身后,家康从未听过那般潇洒优美的笛声,绕着这对爱侣般的君臣旋转飞舞,又传到他的耳中。
见着三成,感动的是他的人;见着政宗,一大半却是为“色”。家康对三成比三成自己更了解,在那冷漠的脸孔下见着了三成温柔的心;对政宗却是一知半解,只是觉得那青鳞的龙翱翔之时是那么炫目,却有那么触不可及。
吹笛的那个人,对政宗却了解至极。
“大晚上跑到伊达的宅邸,你也真是够煞风景的。”
那笛声停了。家康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政宗面前。伊达的宅子灯火通明,四门大开,仿佛在等待着刽子手前来行刑,政宗身上穿着的是入殓用的白衣,头发用水色的绳束起了马尾。
“居然……不是做梦?”
看家康一副睡迷糊了的神情,龙也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他似乎是想要说什么讽刺的话,终于只是把手指着天守的方向。
“石田去替我请命了,如果他成功了,我就能活命,如果失败了——”
政宗的神情变得十分释然,他看看小十郎,这才又向着家康,“那么就此说声永别吧。”
“我还在寻找能说服秀吉公的办法。”
“Hum?”
“白天也已经向他说过,也呈上了证据,秀吉公没有表态。”
“Thanks.”政宗的神情平静得就像在说其他人的事。
“如果失败了,你这道谢就免了吧。”家康走到走廊边坐下来。政宗依旧是那副平和的神情看着他。
“独眼龙。”
“嗯?”
“你真的就准备束手就擒了吗?”
“……”政宗不说话,把酒杯送到唇边。
行灯的烛火摇曳着,拉着家康的影子在地上来回摆动。他看着大开的院门,似乎从那外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涌进来。不安,恐惧,焦躁,乃至于期待。这长夜似乎是不会结束一般。
“你为我做的够多了。”政宗突然开口了。
“唔?”
“但是对你而言,时机还不成熟吧。不必在这儿陪我送死。”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Whatever.”政宗笑了一声,把杯子放在身侧。
“你还记得自己初阵的时候吗?”
“唔,当时我怕得要死。独眼龙看起来应该是那种初阵就冲在最前面的人吧。”
“当然,初阵我就拿下了金森城。对吧,小十郎?”
“当然,那时还是小童的政宗大人表现得十分神勇。”龙的右目说这话时颇有些无奈的神色,看来政宗的“神勇”包含着某些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故事。
时间似乎是凝固了,怎么也流不动,深紫色的天盖就那样笼着大地,只有一轮银月孤寂地悬着。
家康本打算继续和政宗聊下去,却听见外面的士兵们吱吱喳喳地说起话来。
丰臣的人终于是来了,不过家康认出来那人时,多少有些吃惊。那人浑身包着白布条,只有一双混浊的眼睛从布条的缝之间窥视着政宗一行人。
“刑部——”
“真是没想到啊。独眼龙竟然这么受欢迎,连三成都要去为你求情。”
“Ha.石田吗?看来之后还是要去登门道谢。”
“不用了。”吉继冷笑起来,“你再也见不到三成了。太阁饶了你一命,不过条件是让片仓继续当陆奥守,而你——”
吉继换上一副惋惜的口吻,但那颇显刻意的声音却掩饰不住地兴奋,“流放琉球,即日启程。”
龙的脸上有一刹那显出一副痛楚的神情来,他脸色变得苍白,但也只是一瞬间就恢复了,立马又露出了傲岸的笑容。政宗举起一只手制止了怒不可遏咆哮着冲上来的小十郎,慢悠悠地回应着。
“是吗?也好,那我和家臣们交待过了之后就走。”
“政宗大人!”
“等一下,刑部。”家康也上前来,吉继盯了他一会儿,悄悄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左腕和右腕都要从太阁那里救下这条龙。那可真是没办法了。”听不出喜悦或是失望,吉继的语气只是有种孩子的恶作剧失败了的无奈。
“家康,这个人情我记住了。”家康似乎是头一次看见那条龙用一种无比认真的神情看着他。
阳光终于爬上屋脊,秀吉的最后一道命令也传了过来。家康这时才察觉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肚子有些凉。
已经是秋天了。家康想着。要买一些秋补的药来,到时候也分给政宗和三成。如果他们还能在一起喝茶的话。

Chapter Text

政宗到奥州去了。秀吉改封了他的领地,如今他要把会津一整个吐出来,家康记得政宗曾经向他吹牛说龙从不会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可现在他也算是吐了两回。
三成依旧是那样,天天跟在秀吉身后,脚步踏出急促的咚咚声,只要那声音近了,谈笑的人们就会立马收起笑脸,低下头背过身,等那声音远去,大家才又嗤笑起来。家康听见那声音朝他逼近,便停住脚等着。果然那个瘦高的青年又出现在了他跟前。他们见面变得少了。三成的双眼在家康脸上停留片刻,又赌气地不跟他说话,从他边上就要走。
“三成!”
“……干什么?”
“你最近好好吃饭睡觉了吗?”那双眼下的乌青根本遮掩不住。翠色的眼睛也布满血丝。
“关你什么事?”
“别这样。你这样会让我——会让秀吉公担心的。”
“秀吉大人的心思轮不到你来猜测。”话虽如此,那语气已经软了三分。他扭了头就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再次顿住脚。
“伊达怎么样了?”
“他还在忙改封的事,这半年应该不会回大坂来了。”
青年听完,又大步走开了。
他的恨并不是向着家康,然而家康打开了这个口子,于是恨意便向着家康倾泻而下,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家康惹了这臭脾气的治部,但家康知道,这正是三成对他依赖的表现。他唯一的,真正能表露出真情实感的地方,便是在秀吉和家康面前。而脆弱和疯狂的一面,他留给了家康。
秀吉的力量依然足以压倒一切,陆奥的大名们虽然恨得牙痒痒,却也都只敢私下嚼一嚼舌根,秀吉设宴的时候,还是乖乖地来了。
“真田幸村做了一段时间秀吉大人的侍卫。”于狂欢之中,有人这样说道。真田这样的身手,和他那绝对服从的忠诚,想必深受秀吉赏识。家康不禁想,或许秀吉的赏识和他对秀吉的认可,恰恰是政宗与他渐行渐远的原因吧。这绝不是对于权力和地位的嫉妒,而是一种更为单纯的失望。
黄金的盘中盛满珍馐,银杯盛满从南蛮带来的葡萄酒,人们把这些拼命塞进嘴里,吃着农民们劳苦一生也享受不到的淫乐。秀吉坐在大殿的最上方,俯视着寻欢作乐的众人。三成沉默地坐在秀吉身侧,神情却异常肃穆。他闭着眼,似乎是不想看见这世间的一切。
家康发现秀吉的样子有些不对劲。那宽阔雄伟的双肩耷拉着,黝黑的面孔也有些发黄。他的猩红的眼显得有些混浊,眼白也有一种不正常的色泽。那巨大的铠甲下面现在藏匿的是什么?东照忽而觉得此刻浑身的毛孔都有种战栗的感觉。
他转而看向座下的一众大名。他们的脸上挂着的笑容仿佛也带上了一丝贪婪和阴冷,如同狼群在等待着巨象轰然倒下。
“家康殿下。”幸村不知何时来到了家康跟前。他彬彬有礼地向对方打着招呼,这汉子精悍黝黑的脸庞透着一股子正直。
“啊……好久不见了,真田。”
“在下一直在上田城。”
“原来如此。”家康有些好奇,为何秀吉为政宗谱请了从四位的要职,却一直让真田以自己的侍从的身份守着上田城。兴许是觉得这男人实在是不适合在官场厮杀吧。
“谢谢您出手救了政宗殿下。”
“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说起来真田你一直在上田城吧?”
“唔。主公大人仙逝之后就一直……”似乎是提起了他的伤心事,幸村的脸色沉下来,一双无邪的黑眼睛也盯着地面不肯抬起。
家康还记得甲斐之虎在世时,幸村那豪迈的身姿。兴许是在失去依靠后,秀吉给了他容身之所,他才这般忠诚于秀吉。这么一想,又不禁同情起他来,他不过是另一个三成罢了。
“独眼龙也——也经常提起你呢。”
“是吗?”他忽而又十分欢喜地抬头,眼神也明亮了很多,无声地催促他说下去。
可是政宗说了什么呢?
似乎他不再提及真田了。唯有那么一次,在喝茶的时候,他说了一句。
——“他说现在的他一定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
这话却像当头一棒,叫幸村脸色惨白。他像是突然丢了魂,胡乱从家康的碗里抓起一粒樱桃塞在嘴里。看得出来他这会儿魂不守舍,家康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看着幸村两眼发直的模样。
“家康。”
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东照慌忙起身。三成有些焦急地站在他跟前,浑身发抖。
“怎么了三成?”
“到这边来,快!”
他那翠色的眼睛第一次显出恐慌和惊诧的神情,家康便慌忙跟了过去。
秀吉垂着头,早已睡去。
他的呼吸还算平稳,但仿佛失去了意识一般,脸庞被灯影遮掩住,没有人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秀吉公。”家康尝试喊了他一声。那巨大的躯体毫无反应,家康感觉自己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三成……听着,我现在去引开大家的注意,你趁这个机会尽快把秀吉大人拉出去,明白了吗?”
那银发的青年点了点头,似乎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一双翠色的眼眸向家康投来信任的目光。
于心不忍,但有时真相比谎言残忍。家康知道自己以后会越来越多地欺骗三成。
他站起身,走到诸大名之间。大纳言敬酒,众人都慌忙端起杯来,家康也笑吟吟地向大家说着一些讨吉利的话,他提高了嗓音,鼓动大家喝了一杯又一杯。
三成艰难地扛起秀吉,从那一片喧嚣中悄然隐去身影。他偷偷往家康那边看了一眼,家康也用余光看着他。年轻的大纳言甚至能感觉到,三成的目光中满是感激。
见三成和秀吉从通往大奥的门出去了,家康才松了一口气,慢悠悠地放下酒杯。如果这狼群知晓了那曾经压迫着他们的霸王如今已经只剩一口气,他们会做什么?家康不知道。然而他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
“诸位!”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坚定。
“改变这个国家的绝不是强权和力量。”
人们抬起头来,有的人惊诧,有的人嫌恶,有的人感动。
“是人与人的羁绊。从今往后,不再互相残杀,不再恃强凌弱,所有人团结在一起,这就是羁绊的力量。请大家举起杯来,为这力量干杯。”
他看见一大半的人举起了杯子。
一些人默默离场。
家康一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是头一次感觉这酒浆辛辣,甚至烧的他心头作痛。
宴会散场,家康才来到秀吉身边。他睁开了眼,但却只是无神地瞪着房梁。
“秀吉公。”
声音似乎已经传不到他耳中。
“半兵卫……”秀吉忽而喊着这名字,又把混浊的眼球转向家康。
秀吉的病早有征兆。在他突然派兵侵扰高丽之前,便时常有人听见他的喉咙中传来痰液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响。他的呼吸日渐急促,半兵卫去世后,这种声音愈加明显。
“急火攻心的话,肺痨会更加严重。”
“嗯。可有办法治?”
“小人这就给太阁开一些清热解毒的药——”
家康见过那药方。它是决计不起作用的,否则半兵卫还能再活上一阵子;而现在秀吉也要靠这药方吊着最后一口气,仿佛是追着半兵卫去了一般。
秀吉也好,半兵卫也罢,无论功过是非,那两双脚在地上留下的脚印却是那般深刻,人这辈子也是如此,哭着轻飘飘地来,一路上越走越沉重,最后笑着轻飘飘地走。
“我明白了。就有劳您了。”家康谢过了那个大夫,在秀吉身边坐下来。
“秀吉公。”
他再次轻声喊着。三成两眼充血,愣愣地看着家康。他此刻失魂落魄,只觉得一颗心随着秀吉喉咙里那咕噜咕噜的声音被揉的粉碎。他似乎在依赖着家康。
“三成,你有多长时间没休息了?”
“……家康,我和秀吉大人离开之后,你说了什么?”
青年浑身一颤。那双翠色的眼半是疑惑半是绝望,紧紧盯着对面的人。
“刚才……”
刚才,他终于挣脱了丰臣的枷锁。
“家康……”
秀吉的声音似乎是从地底传来的,低沉而又虚幻。
“是,秀吉公。”
可他只这么一声,又合上了眼。
“秀吉大人!”三成惊惶不定,又十分嫉妒地抬头看家康。
“三成,刚刚我向大家说,羁绊才是天下之基。丰臣的大家不也是因为羁绊才聚在一起的吗?”
三成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他是最好哄的。这个青年总是轻易地就相信了别人,眼里盯着的净是别人的好。家康觉得喉咙里堵着一句话,就要冲到嘴边来,告诉三成真相,可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被重税压得直不起腰的农民们。
那被死亡威胁得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的大名们。
每每想到这些人,家康似乎就会把三成抛之脑后。
“三成,让医官来照顾秀吉公吧。你毕竟也不懂医术。”
家康站起身要走,又向三成交待。
那青年只是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依旧固执地不肯走。家康也无奈,便独自出去了。
月亮已经向东斜了。家康这才感觉到自己疲倦不已,慢悠悠地朝自己的宅子去。忠次跟在身后,但家康丝毫没有察觉,只是一步步地挪着。
“Hey.”
来了。家康忽然惊醒,抬起头看向站在对面的人。
“你回来了。到我那里去谈吧。”
“不,看你累成这样,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等你清醒的时候再说。”
家康摇了摇头。
那中等个子的青年叹了口气,也算是向家康妥协了。
他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光,活像一头伏击猎物的野兽。家康一直对政宗的这种眼神既害怕又敬佩。
他们在家康的私室坐下来,忠次和小十郎都退到了外面,好让两位大将私下交谈。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也不见你去参加宴会。”
政宗听见这句话,嗤笑一声,却不接他的话茬。
“你对石田那家伙说的话,算不得什么高明的骗术。石田也没有那么傻,只是你随便一句话他就信了。”
“……我想也是。”
“他在暗中拉拢亲丰臣派的大名们,只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跟了他。”
“……”
“你太小看他了。或者说你把他朋友的身份放在了敌人的身份之上,小鬼。”
听见最后的称呼,家康扬起了眉毛,有些不悦。不过正如政宗所说,他以为三成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但即便他没有,他身边的大谷也不是等闲之辈。
“独眼龙,你为什么知道?”
“救我的又不止你一个。”那青年狡黠一笑。
“那可真是谢谢你还愿意对我说真话。”
“我只不过是要摆脱丰臣的混蛋们而已。”
家康有些想笑。没有了秀吉,金丝雀的笼子就等于被打开了笼门,可这傲慢的雀鸟却自己飞到了他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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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吉终于是不见好转。医官给他开了左一副右一副的药剂,最后却还是只能望着太阁歪着身子坐在殿堂上,一双混浊而猩红的眼睛盯着下面的众人。而医官自己也逃不过被斩首的命运。
那是个连空气都透着血腥味的日子。家康莫名想到了政宗说起过的,被秀吉斩首了的他那天真可爱的表妹驹姬。他走着到了城下町,又不知不觉到了近处的村子里。忠胜照例是不跟出来的,他已经习惯了让家康一个人独处,更何况以他那巨大的身形,对家康而言也有诸多不便。
天色阴沉,但却又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远处地平线的云边泛着怪异的光芒。
路边的人们形容枯槁,孩子们甚至没有衣服可穿,一个个光着屁股满身黝黑地站在路边看着衣着光鲜的家康。青年向他们轻轻点头算是行礼,却不敢直视那一双双空洞而恐惧的眼睛。他们太瘦了,瘦得整个小小的腹腔都鼓在外面。
“家康大人。”有个人毕恭毕敬地跑了过来。来人似乎是细川忠兴的家臣,一双老鼠一般的小眼睛滴溜溜打转。
“啊……是您啊……”事实上家康根本记不住他姓甚名谁。对于口蜜腹剑的细川一家,他向来敬而远之。
“秀吉大人英明……”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对秀吉的忠诚和感怀,以及对家康效忠秀吉的敬佩,家康只觉得无比厌烦,活像夏夜里一只硕大的蚊子绕着脑袋嗡嗡地扑腾着。
“阁下若是没有事,请容我先行一步。”家康打断了滔滔不绝的那个男人,兀自绕开细川的军队继续前进。
秀吉仿佛是预料自己时日无多,便又开始要诸大名们掏腰包,重修伏见城,如同是散尽从被踩在泥中的百姓身上搜刮来的财富,铸成铁链拴在诸大名身上。可是人们终究在害怕秀吉。即便是看到他已经数次病痛卧床,大家依旧不敢反抗,而这其中一半也是为着对三成的畏惧。
“再这样下去……”家康不禁担忧起来。
周边忽然天旋地转。一开始家康以为是自己在坠落,可看向四周,人们都纷纷趴在地上,房屋如同是小孩子用树枝搭的玩具,顷刻之间被夷为平地。
大地发出沉闷的轰鸣,鸟兽惊慌失措地四下逃窜,周边净是人们的尖叫声和求救声。家康想冲过去救人,可那晃动过于剧烈,他刚跨出一步就被摔在地上。持续片刻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青年赶忙爬起来,冲到最近的农户。一个女人被倒下的房梁压住了腿。她尖叫着,哭喊着,家康拼命刨开压着她的杂物,可一个人实在是有些忙不过来。
“啊……秀吉大人,秀吉大人还在城里!”
“请等一下,先救救百姓——”
那人压根没有搭理家康,翻身上马,撞开几个刚刚站起身的人便冲向了大坂城。
他脸上的神情比起担忧倒更像是愉快。看来是打算以及时救驾为由,讨得秀吉欢心吧。家康愤愤地看着那个背影,同时也不禁咒骂自己为何不带忠胜同行。
“振作一点,不要挣扎,伤口会被撕裂的!”家康朝那妇人说道,那妇人也咬紧了牙齿点点头。
想必是痛不欲生的吧。这些衣衫褴褛的人,无时无刻不生存在这痛苦而暗无天日的世界之中,唯有忍耐和韧性支撑着他们活下去。家康一面刨着,一面暗暗感慨。
必须消灭秀吉。
他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志向。
“喂,德川。”
那房梁轻飘飘地突然自己浮了起来,趁这个机会,家康把那妇人一把抱了出来。回头看去,见大谷吉继坐在神輿上看着他,确认那妇人安全了,便又让房梁重重地落了回去。
“刑部?”
“三成让我赶紧来救护城下町的百姓。”
“原来如此……”家康把妇人抱起来,搁在村人们聚集的地方。吉继跟着他,三成的嫡系部队则四散开来救人。此时,一支身着苍色具足的队伍也到了,不由分说便开始帮忙。
“Guys!把那些已经开裂的墙通通推倒!”
“是!笔头!”
这帮人的大嗓门显得有些粗野,带头的年轻人尤其如此,但那张颇具公家审美的秀丽脸庞又让他显得异常文雅。他的眼神扫到家康和吉继,立刻挑起了细长的眉毛,然后大踏步走了过去。
“你们俩动作真够快的。”
“这可真是反常,蛇居然还会挺身而出救人啊?”吉继故意捏着腔调讽刺了几句,但那话语听不出恶意。那青年也只是傲慢地哼了一声,便迅速开始着手救助城下町的百姓们。
天空依旧是呈现着一种异常的,灰暗的颜色,仿佛是在刚才的地震之后还有什么更大、更恐怖的东西正在孕育。抬头看去,有云层的遮挡,太阳也不那么刺眼了,家康看见那浑圆的日轮居然缺了一角。
村落附近有一条小溪,石田和伊达的部队便用接力的方式从里面取水,再把干净的水送到临时避难所,金创医把清水煮沸,再分发给村民们饮用,或是清洗包扎伤口的麻布。惊恐和痛苦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些,训练有素、身强体壮的士兵们在身边守护,人们终于安静下来,配合着医官们的治疗。
“他们也是某个农民家的儿子。”
“……”政宗瞥了家康一眼,却并不回话。
“如果……”
“Enough for this.想伤春悲秋的话回你家里去。”
“抱歉,独眼龙。”家康苦笑着挠了挠后脑勺。
“自从太阁病倒,你就异常活跃啊,东照。”
吉继那副向来听不出情感起伏的语调现在却异常刺耳。
“龙说得对,你未免操心太多了。”
政宗听他这么说,只耸了耸肩。吉继在这里,他反而不好说什么,依旧指挥着部将们。
“刑部!!刑部!!”有个焦急的声音从远处渐渐靠近来,家康听出那是三成的侧近。那年轻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到了吉继跟前,猛地咳嗽了几声才说话。
周围愈加昏暗,风也打了起来,幸而是在夏天,倒也没觉得冷,但家康后背仍旧一层层起鸡皮疙瘩。
他听不见那两人说了什么,但等他们说完,吉继很快就招呼家康过去,眼神却戒备着政宗。政宗也冷冷地瞥着这边,不过家康总觉得像政宗这样聪明的人,一定已经猜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了。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金色眼睛中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凶狠。
家康看了一眼政宗,对方轻轻点头以示会继续照顾伤员,家康随即向着大坂天守阁进发。
天守阁的飞檐脱落了一些,但墙砖并没有裂痕,石基也完好无损,里面的人应当是安然无恙的。可是到了秀吉屋外,家康依旧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氛围。腐烂的味道钻过门缝直扑他的脸,这个味道几天前便开始若隐若现,今天却异常浓烈刺鼻。家康跪在门外,等小厮拉开门,确认身后无人,才让家康和吉继进去。吉继一言不发地到了三成身边,家康则坐到了正对他们的位置。大家沉默着,只有三成时不时露出一声如同野兽哀嚎的呜咽,他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如注,一双清澈的翠眼此刻也混浊而充满血丝。他一直在喊秀吉的名字,但这于事无补;秀吉只有出气没了进气,从他半张着的口中呼出浓烈的尸臭来。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也会是这副模样吧。家康漠然地想着,却又没由来地悲哀。然而,这种悲哀一大半不是为了秀吉。家康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为了秀吉的死而有些欣慰之感,同时也感觉自己始终等待的某种巨大的东西压了下来。
秀吉终于断了气。他猩红的眼直勾勾地盯着房梁,脸色憋得发黑,两手紧紧抓着被单。他的脸被一种愤怒和恐惧的表情扭曲,最终渐渐平静下来,双眼失去了神采,像是看着虚空中的远方。
三成哭喊着抓着秀吉的手,两眼像烧红的煤球一样,似乎从中流出的泪也染上了血色。那根轴断了。家康突然意识到。那张白纸在一瞬间被染得漆黑。
“东照。”
“……”
“东照。”
“啊……刑部。抱歉。”
“太阁去了。”
“……嗯。”家康伸出手想替秀吉阖上眼睛,却不料被三成一把推开。
“三成——”
“你这个……叛徒!”这大约是三成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他用尽力气把这个词挤了出来,眼睛死死盯着家康。
“三成,冷静一点!秀吉公是病逝的。”
可那青年不依不饶地紧紧抱着秀吉的一条胳膊,眼中满是恐慌。见和三成无法交流,家康转向了大谷。
“刑部,把秀吉公去世的事情告诉各位家臣吧。”
“知道了。”
那男人依旧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态度,似乎刚刚死去的人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一般,等他慢悠悠地出去了,家康才又看着惊慌失措的三成。那瘦高个的青年似乎也死了。
“三成……去休息一下吧。”
沉默让家康感到窒息。他想伸手去拉起挚友,却又莫名地没有勇气。他把汗湿的拳头舒开,在膝盖上轻轻蹭了蹭。
“秀吉公的后事,还需要妥善处理。三成……振作起来。”他尽量放低声音,像是怕吵醒沉睡的秀吉,随后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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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吉的丧事依旧是由家康操办。三成根本无法平静地和其他人说话,吉继于是把这个任务推给了家康,自己则负责看守失控的三成。
地震之后天空就没有放晴过,大片的乌云刚好把太阳遮得仅能看见一个昏暗的白球,那白球上的缺口似乎比之前又稍微大了一些。
大名们纷纷来悼念,那时候忙着去营救秀吉的细川,如今却十分讨好地跟在家康后面,家康也不禁有些厌烦了。他命人把大名们送来的东西记录在册,又差人请来僧侣准备葬礼当日的事情,自己则忙着安排头七的法事。他这会儿觉得自己像个家里的大家长似的。
“如果三成这时候能帮忙就好了……”家康暗自想着,却也知道这是最不可能的情况。如今的三成恐怕已经彻底丢了魂,或许就连葬礼也不应该让他参加……
“东照。”
“刑部?你怎么在这里?三成呢?”
“伊达正在他身边,带着他为太阁诵经呢。”
“独眼龙?!”家康张大了嘴,说实话,他简直想冲到佛堂里去看看政宗和三成的样子。
吉继看他这样不禁嗤笑一声。“唉呀,看你那副样子。放心吧,伊达没有说要站在三成这边的事情。他只是陪着三成罢了。”
“不,我只是觉得独眼龙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那个人浑身上下都是血腥味。家康记得他在战场上那近乎于痴狂的模样,以及面向自己时不逊的眼神。可是在看向龙之右目时那份柔情着实让人羡慕。
或许那瞬间的温存才是他的本来面目。而三成也是如此。
“刑部,大体上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剩下的我会让忠次继续给你打下手。”
“你要去哪里?”
“我不放心三成。”
“哦……”大谷的神情几乎没有变化,他似乎对家康的抉择毫无兴趣,只独自往秀吉的灵柩边去了。
佛堂里的僧侣们都忙着去布置法事的会场了,大屋里死一般地寂静。政宗和三成也不在这里。家康立在大佛面前,却觉得那佛眼竟也正盯着他。其中似有嗔怒,但也有怜悯。
“家康。”
“是你啊,独眼龙。三成呢?”
“那家伙两天没睡了,我叫他去睡了。”
他说这话时神情十分轻松,脚步却晃得厉害。家康闻见了一股浓烈的酒味。那青年的一头黑发有些凌乱,衣服的领口也似乎是随意拉起来的。家康本想训斥他,但此处毕竟是佛堂,又慌忙拉着那个醉醺醺的青年出去了。
“三成怎么会乖乖听话的?”
“什么听话?”政宗一脸怪讶地盯着对方。他在石阶上坐下来,额头上汗水直冒。天气本就炎热,他又喝了酒,热得满脸通红,仿佛是说了什么害羞的话一样。
石阶的缝里生出许多青草,以往总是有侍女前来打扫,这些天却不见有人管理,于是那些青碧的叶便从灰石板下面顽强地挣脱出来。
“他现在一定很烦。”
“Gosh,我也很烦。”政宗站起身要走开,却被家康紧紧抓住了手腕。龙眯起眼看着地上那个青年。他想把手抽出去,但腕力比起家康差的太远了。东照的手越攥越紧,政宗的骨头仿佛都发出了咯吱声。
“政宗。”
“……Get off !”
“三成说了什么吗?”那双足以粉碎铠甲的拳头总算松开,政宗的手已经被捏出了一个青紫的印子。
“……你在着急什么?”
家康不回答,只轻轻拍拍地面示意政宗坐下来。那天的地震之后,阴沉沉的天空就像是在人们头顶罩了一道铁幕,潮湿但又炎热,太阳在这层灰黑的幕后面露出缺了一角的阴森模样。
“……小鬼。”
“你又这么叫我。”
“我快要吐出来了。”
“别告诉我你是用酒把三成灌醉了。”
“那家伙两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我就告诉他,喝醉了就能见着秀吉。他还真就信了。”
“对他而言或许真的能看见吧。”
“在梦里见到的都是幻影罢了。这也就只能骗骗石田和真田这样的笨蛋。”
家康忍不住再去看那青年通红的脸。他拉开了领口,好让脖颈和胸膛露出来散热,汗水在他胸口湿了一大片衣服。
“独眼龙真是温柔之人。”
“正好相反。”他忽然不笑了,金色的龙目再次变得锐利。
“若真是温柔,我就会站到石田身边去。可惜,我讨厌丰臣秀吉。而且我不想有人插手奥州。”
他耸了耸肩,把扇子掏出来扇着。
“我们不是同类吗?”
家康认真思考着自己和政宗两人的相同之处,但他有时又觉得政宗的影子和三成重叠在一起,难以分辨。
“不算是。快去吧,那些人可都在等你给他们下命令。”青年缓缓起身,“我也去看看石田,免得这家伙摔着。”
似乎是怕家康再拽他的胳膊,政宗把两手举高才转身走开。他把领口拉紧,郑重其事地从佛堂进去了。家康看着那个青衣的人,突然想起他并没有送什么礼物来。
“家康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有点事。那边怎么样了?”
家康跟在那家臣身后,思绪里却满是三成熟睡的脸孔和伏在他身边的龙。他有一种和三成走散了的感觉,仿佛从心里被生生掏了一块,伤口不停地滴血,但又不那么致命。
场地上有不少人在等着,其中有个大个子束着头发的青年,背上背了一把大太刀。青年的神情看起来十分悠闲,简直不像是在操办别人的葬礼。
“依照太阁的遗愿——”
家康抬头去看那个大个子。
“丰臣家暂时由家康来代管。家康大人飞黄腾达呀。”
他这么说着,朝家康莞尔一笑。
“别拿我开涮。我只是负责秀吉公的葬礼。”
“哈。”那青年耸耸肩。他被人们称为虎清正,乍看之下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年轻人,但到了战场上却叫敌人闻风丧胆。清正和家康派的大名们相处都不错,唯独对政宗恨之入骨,他对三成也从来没有好脸色,经常破口大骂,不过他这种耿直的性子倒是跟让家康觉得轻松。
“太阁去世之前,那头蛇可是常到石田那里饮酒作乐。”
家康听他这么说,顿时觉得心中一股莫名的怒火翻涌。政宗本来是最恨三成的那一个,家康也曾为此担忧,可事到如今,他自己却成了多余的那一个。三成家那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的宅子,和只有个池子的院子,一切都让家康有一种遥远的感觉。
“独眼龙进攻大崎时候,军队还是石田三成借给他的呢。”
清正话里有话,家康再清楚不过,然而他无法就此舍弃政宗这个摇摆不定的盟友。家康知道政宗从不跟他说真话,但只要决战时政宗站在他这一边就已经是极大的助力,剩下的待到决战之后再处理不迟。
“没关系,他说过他会记住的。”家康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随后把视线投向已经被整理过遗容的秀吉脸上。他的脸已经肿胀,但那两条粗眉毛却像是紧紧拧着,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猩红的眼睛斥责家康。
他双手交叠躺在松明和干木料上,身上依然穿着铠甲,想来是入殓师替他换上的,这身打扮倒是也更适合这位昔日的霸王。家康发现他胸口放着一个小小的紫色护身符,上面绣着一朵樱花。
这是谁拿来的,他不大记得,但他一定见过这东西。
“家康……”
一个低沉的、悲恸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用回头家康也知道那是谁。
“秀吉大人……秀吉大人……”那个亡灵一般的青年无力地跪倒在那里。
“三成——节哀顺变。”家康伸手轻轻拉住他的挚友。可那青年纹丝不动。
“独眼龙骗了我。”
“你说的是——?”
“喝了酒也见不到秀吉大人。”
“他只是希望你能休息。”
三成不说话,只是颓然地跪在那里。
“振作起来,三成。”
“……哈。”他突然冷笑一声。
“……?”
“你会把独眼龙拉到你那边去的吧?”
“……嗯。”
“你们都是我的——秀吉大人的敌人。可是大人他却说一切拜托给你了。”
“是啊。”
家康握紧拳头,随时准备迎击那个语气冰冷的青年。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佩刀解下来搁在一边,静静地对着秀吉的遗体双手合十。
“三成。你相信我会创造一个能让秀吉公在那个世界含笑的天下吗?”
“……要是你做不到,我会把你的头颅斩下来为秀吉大人祭奠。”
“你还是老样子。”家康松开了拳头。“我不会留情面的。”
“不需要。”那银发的男人依旧这么回答道。

Chapter Text

火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之一。
赤红的火焰可以吞噬生命,却也在燃烧过后留下的灰烬中托起嫩芽。
隔着直冲天空的黑烟,家康直视着正对面的三成。
银发的青年的身形在烟幕中扭曲变形,如同鬼魅一般。但家康还是感觉到了对方那悲切的视线,然而并非朝着秀吉,而是朝着家康自己。他几乎要被这眼神压垮了。虽然身后立着无数志同道合的武将,家康依旧觉得自己孤身一人被那巨大的悲恸压得上不来气。
青年挪开视线,转而看着身边的人们。政宗就在他身边,他的右边脸朝着家康,家康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政宗离他很近,他只需要抬一抬手就能碰到政宗的衣袖,这莫名地令他安心了许多。
火焰的对面也站着许多人,那其中有家康最不想看见的面孔。四国的海贼冷冷地盯着那冲天的烟,显然不怎么关心这场葬礼的主角,而他身边的红衣武士则正好相反,一双大眼睛泪汪汪的,黝黑精悍的脸膛也如孩童一般挂着一副哭相。
人们一开始都沉默不语。秀吉的遗体在火焰中逐渐消去身形,便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了起来。有的人如释重负,即便只听闻声音也能想象那脸上得意的笑容;有的人泣不成声,望着那最后的一缕青烟颓然无措。
和尚的经念完了,都低着头跪在那里,只把两个光秃秃的脑袋向着人群。
家康看着这荒凉的场面,又看向对面的三成。银发的青年阖上了眼,静静立在原地,像块风化了一半的卒塔婆。
“诸位——”
还是大谷先开口,家康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职责在身。众人的视线全都刺向他,叫他每一个毛孔都噗噗地冒出汗来。家康环视一圈,视线落到身边的政宗脸上。那凶暴的独眼龙此刻脸上却带着一种慈爱和鼓励的神情,金色龙目里的视线柔柔地落在他脸上。
像是包裹着太阳的沉静的蓝,紧贴着炽热的太阳,却愈发深沉。家康再次看向对面的三成。
“即日起不得饮酒作乐、宰杀牲畜。各位请管束好家臣,以告慰秀吉公在天之灵。”
他一口气说完,三成的眼睛睁开来,看着他,也看着政宗。
政宗朝家康轻轻一点头,朝着三成身边去了。家康自然知道,这时候三成最需要的是什么。然而一想到三成依赖着政宗的样子,他还是会莫名地燃起妒火。他毕竟不能为了天下舍弃感情的大活人。
三成见政宗靠近,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疲倦,他们低声攀谈着,随后便一起静静凝视那堆灰烬和忙着把灰烬收入骨灰盒中的和尚们。
政宗夜里到德川宅子里来时,依旧是那副看上去有些恍惚的模样。他似乎一下子就老了,锐利的眼神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三成跟你说了什么?”
“Nothing.那家伙眼里一直看着一个人,所以有些话是不会跟我说的。”
“那他想跟那个人说吗?”
“非常想,但是他不能。”
“……”家康叹了声气。他心里空了的那块不断地灌进来刺骨的风,但是他没有东西可以填补,只能看着那缺口越撕越大。他对三成感到自责,但又为沉湎于这种普通人的“小爱”而感到自责。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他终于说道。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按在他肩头。他低头看着那只手,却没由来地心想:他要是一使劲,能把我的肩膀捏碎吧。
“Don't forget.你现在是我们的总大将了。”
这家伙果然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家康暗暗苦笑,只是冲政宗点点头。不过对这条严厉的龙而言,这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温柔了吧。
可是白天他走向三成时,三成那个放松下来的表情明显不是这么回事。
自己不知不觉又有了嫉妒,只不过这次不是冲着三成,而是冲着政宗。亦或者是冲着他们两个人。同样身居高位,却似乎不能与他们同悲同乐,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涌上心头。
“我总是说龙要飞上天空的,不过那只是做梦而已。我毕竟也是个普通人,又不是神明,怎么可能真的飞起来。”他面对着家康轻声说道,那声音无比温柔,“是人就会有烦恼,有私情,但这些烦恼会让人保持一颗比肩神明的心。”
“独眼龙?”家康只觉得鼻子一阵酸。
“唉,我也被小十郎影响得爱说教了。早些休息吧,小鬼。”
政宗从侍卫手里接过自己的佩刀,也不给家康挽留的机会,兀自就出了门。
家康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能畅快地哭了。
***
三成立在那一片被烧焦的土地上。他已经流不出泪了,眼眶一阵阵地刺痛。月光阴森森地填满了周边的空间,这方方正正的一片焦土像是一个黑洞。
他就这么站着,什么也不想,只是无声无泪地哭。
“三成。回去吧,太阁已经安息了。”
吉继轻轻搓揉着酸痛的膝盖,又向三成催促了一遍。那个银发的青年却一动不动,依旧只是那般站着。
“真要闹脾气,也等到和德川对峙的时候。”
“家康……”终于,那个男人像是活过来了一般,虚脱地吐出那个名字。可是除此之外,他依旧是那副虚无的模样。
“啊啊……”吉继似乎是满足又似乎是痛苦地叹了一声。
他正要把混浊的双眼向着天空,却见一个人从小路的尽头慢慢地走过来了。
“独眼龙……这么晚了,有何贵干?”
“……”独眼的青年静静凝视着立在原地的三成。片刻之后,他才又转向吉继,用沙哑的声音问他,“他在这里多久了?”
“从你们走之后一直都在。”
“喂……你还要站多久?脚下长根了么?”
三成回过头看着他,一双眼像烧红的煤球。
“伊达。”
“Nice.看来还好。你在想什么?”
“秀吉大人。”
“我真是多此一问。”政宗走上前去,和他又近了一些,三成并未退让,政宗也就站定了。
“你为什么来?”
“你该回去了。刑部已经快被你熬死了。”
“……”
“听说秀吉……大人去世前把后事托付给了家康。”
“不要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三成那张麻木的脸突然有了一丝愤怒的神情。
“Ha.我以为你已经放下了呢。别恨他,他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
“什么?”
“秀吉的所为迟早会招来这个结果,即便不是家康,也会是其他人。”
“住口!”
“好,我不说了。你迟早会明白的。”
“伊达。”三成抬起头来,像是一个孩子试图抓住飞舞的蝴蝶,“你会和我一起作战,对吗?”
然而对方却一言不发,一片沉寂中只听见大谷悄悄吸了口气。
“回答我。”三成伸出手,等着对方握住。他的眼眶通红,一时难以分辨他是不是想要哭出来。
“抱歉,我要让你失望了。”
银光一闪。
政宗感到脖颈的皮肤火辣辣地疼,但显然只是伤到了外皮。
三成的太刀架在他的脖颈上,亮煌煌地照着他的脸。政宗料到他会抽刀,但他根本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抽的刀。
如果在战场上和三成对峙,自己恐怕还是和上次一样,难以全身而退。想到这里,政宗不禁脊背发凉。可是转念一想,或许方才自己没有抽刀反抗更能以退为进……
“家康、家康、家康……你们一个二个都只信他那套鬼话!”
“……”刀刃上的力道又重了一些,政宗这会儿真正有了命悬一线的感觉。
“他从来就没有把和我的羁绊当一回事!”
“他对每个人的羁绊都是同等重视。你,我,真田,甚至跟丰臣秀吉。”
白衣的领口已经红了。
“其实你自己也意识到了吧?石田。”
“……”
“在我被你打败,为了同伴们的性命不得不像丰臣摇尾乞怜的时候——”
那个瞬间。想到那天一身白衣的政宗,三成低下了头。
“我不会在这里杀了你。等在战场上再见面,我会亲手斩下你的头颅。”
“……但愿吧。”等三成的刀从政宗脖子上撤下来,政宗才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喷出一层冷汗来,但嘴上仍旧丝毫不留情。或许是听见他这话,三成的脸上显出一丝放松来。
“回去吧,否则大谷都要被你熬出病了。”
他抬起头和政宗的目光对上,龙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张开双唇,想要说什么,但终于又无话可说,只把视线挪向吉继。
“明日我要回奥州了,只是过来知会一声。”
大谷并没有应声。政宗也终于毫无留恋地去了。

Chapter Text

家康在头七之后便回了骏府,政宗比他早就回了奥州,可那过后几乎是杳无音讯,但他的处境实在不难想象,奥州已经到了几乎被周边的大名蚕食殆尽的地步,而秀吉一再命令政宗出征也大大消耗了奥州的兵力。如今的政宗只是勉强蛰伏在青叶城,维持着自己和家臣的生计罢了。
然而家康并没有功夫来担忧老友的情况。那种感觉并没有消失,反而愈加强烈,孤独和巨大的压力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他不止一次想起如果三成在身边会说些什么。
会嘲笑他吧。
可这是唯一的、清缴丰臣残党的机会,是唯一的让天下改姓德川的机会。
似乎是被推着走,他始终无法停下来。
“……!”
“忠胜啊……抱歉,没注意到你。”
那个沉默的巨大身形发出一连串低沉的、旁人听不懂的声音。家康习惯了孤独时拥有忠胜的陪伴,一半是因为他沉默寡言,一半是因为他是家康一莲托生的挚友,只要他静静地坐在家康身后,家康就会觉得孤独和痛楚也少了一半。他坐在忠胜的阴影之中,然而此刻他却无端地感觉肩头仿佛有一只手轻轻按在上面,而面前亦有一双翠色的眼关切地看着他。
可那些终究都化作烟尘散去了,只剩下忠胜的影子。
“接下来先去杂贺吧,三代目孙市会帮上大忙的。”
“——!”
“没错。那之后就是加贺前田,然后是整个陆奥。没时间消沉了,拜托你了,忠胜。”
只要迈出第一步,所有的迷惘也会消失。家康撑着膝盖起身,轻轻用拳背扣了扣老友的甲胄,随即沿着回廊往大奥走去。忠胜往常也不能进入大奥。
家康本来并不拘泥于形式,但他并不允许家臣们进入大奥,只有一些负责打扫浆洗的小姓在这里。这是家康完全独处的地方。三河气候暖一些,夏夜里更是热得叫人烦闷,家康一面挥手驱赶蚊虫一面朝自己的寝间走。
往常只有青草和泥土香味的回廊上有一丝血腥味。
“谁在那里?!”
“……好久不见了,德川。”
低沉的声音。家康靠上前,对方也挪出一步到了月光下。
“有何贵干?刑部?”
“这个嘛……”他似乎在犹豫着,一双平日里毫无感情的眼睛此刻却显出一种警惕的神情来。
“是三成的事吗?他怎么了?”
家康有预感三成并不会受到欢迎,尤其在秀吉死后,霸王的权威随着他力量消散迅速垮塌。三成或许试图复制秀吉的手段吧。
“三成……关于三成,我有话要跟你说。跟我来,你一个人来。”
“刑部……我不觉得你像是会来向我求助的人。”家康后退了一步,同时举起双拳摆出了防御的态势,这反应似乎也在大谷的预料之内,他朝远处望了片刻,竟也苦笑起来。
“你就当没听见吧。我也真是天真。”
神舆缓缓转了个方向,朝着墙外出去了。家康环顾四周,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位不速之客,四下里静悄悄的。
“怎么搞的……骏府的防备可真'严密'。”青年也忍不住苦笑起来,但一想到大谷那古怪的表现,便又不禁忧心起来。
*
“家康……你这是干什么?!”
家康满脸赔笑,几乎是龇牙咧嘴地看着眼前的奥州王。对方挑起一双柳眉,颇为惊诧地盯着家康。不过与政宗打交道多了,家康也开始能猜到他心里想了些什么,便不由分说扶着三成往里走。
“For the lovable……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先别说这个了,独眼龙,能找个医官过来吗?”
那独眼的青年狠狠地朝他翻了个白眼,终于还是朝小十郎轻轻一点头。
“把敌方的大将和军师放在奥州?你可真是个天才。”
“我怎么看你看见三成还有气儿倒是高兴了不少呢?”
家康歪着头朝他逗趣,政宗也只得一耸肩。
“怎么伤成这样子?”
“是福岛和加藤……”
“Huh!”政宗嗤笑一声,看向一直沉默的大谷吉继。对方那双混浊的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三成,尽管他尽量表现得冷漠,但家康明显感觉他急得有些六神无主了。
人心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家康内心再次这般感慨着。他对政宗知之甚少,对三成却能了如指掌,而他也不止一次质问自己,自己是否真的能对别人敞开心扉,像三成那般无私。
“你们可以躲在这儿,我不会跟任何人说你们的行踪。不过等石田伤好了你们必须立刻离开奥州。”
“……多谢。”大谷低声说道。
政宗耸了耸肩,又用眼神示意家康,两人便留下了医官,并肩朝青叶城里去了。
这会儿已是子时,月亮照得一路上亮堂堂的,银白的月光叫人浑身发冷。
家康深吸一口气,仿佛是把那月光也吸进肺里一般,瞬间觉得五脏六腑都凉透了。
“你确定不做点什么?”
“唔?”
“石田三成。你现在杀了他,这场仗不是就好打很多了吗?”
“是啊——”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松愉快地对亲人朋友下手的。
家康说这话,政宗先是一愣,随即便冷笑一声,但也没有话来反驳。家康霎时想起政宗那已是刀下亡魂的父亲和弟弟。这头独眼龙终归是嗜血而多疑的。家康慌忙找补了几句,掩饰着方才的尴尬。
“跟我想的一样,你这个大将不成气候。”
“独眼龙?”
“朋友情义?这一场仗死去的人中又会有多少朋友?”
“——!”
“家康,你真以为自己是真善美?不舍小情却坏大义,看来东军的各位也真是倒霉。”
“独眼龙!”
“把石田三成一个人和东军三十万人放在天平上称量,你真是糊涂。”
政宗那张秀丽的脸此刻杀气腾腾。家康也不禁感觉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既然答应你让他落脚,我就不会动手。放心好了。”那青年甩下家康大步地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月夜的凉气里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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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康在头七之后便回了骏府,政宗比他早就回了奥州,可那过后几乎是杳无音讯,但他的处境实在不难想象,奥州已经到了几乎被周边的大名蚕食殆尽的地步,而秀吉一再命令政宗出征也大大消耗了奥州的兵力。如今的政宗只是勉强蛰伏在青叶城,维持着自己和家臣的生计罢了。
然而家康并没有功夫来担忧老友的情况。那种感觉并没有消失,反而愈加强烈,孤独和巨大的压力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他不止一次想起如果三成在身边会说些什么。
会嘲笑他吧。
可这是唯一的、清缴丰臣残党的机会,是唯一的让天下改姓德川的机会。
似乎是被推着走,他始终无法停下来。
“……!”
“忠胜啊……抱歉,没注意到你。”
那个沉默的巨大身形发出一连串低沉的、旁人听不懂的声音。家康习惯了孤独时拥有忠胜的陪伴,一半是因为他沉默寡言,一半是因为他是家康一莲托生的挚友,只要他静静地坐在家康身后,家康就会觉得孤独和痛楚也少了一半。他坐在忠胜的阴影之中,然而此刻他却无端地感觉肩头仿佛有一只手轻轻按在上面,而面前亦有一双翠色的眼关切地看着他。
可那些终究都化作烟尘散去了,只剩下忠胜的影子。
“接下来先去杂贺吧,三代目孙市会帮上大忙的。”
“——!”
“没错。那之后就是加贺前田,然后是整个陆奥。没时间消沉了,拜托你了,忠胜。”
只要迈出第一步,所有的迷惘也会消失。家康撑着膝盖起身,轻轻用拳背扣了扣老友的甲胄,随即沿着回廊往大奥走去。忠胜往常也不能进入大奥。
家康本来并不拘泥于形式,但他并不允许家臣们进入大奥,只有一些负责打扫浆洗的小姓在这里。这是家康完全独处的地方。三河气候暖一些,夏夜里更是热得叫人烦闷,家康一面挥手驱赶蚊虫一面朝自己的寝间走。
往常只有青草和泥土香味的回廊上有一丝血腥味。
“谁在那里?!”
“……好久不见了,德川。”
低沉的声音。家康靠上前,对方也挪出一步到了月光下。
“有何贵干?刑部?”
“这个嘛……”他似乎在犹豫着,一双平日里毫无感情的眼睛此刻却显出一种警惕的神情来。
“是三成的事吗?他怎么了?”
家康有预感三成并不会受到欢迎,尤其在秀吉死后,霸王的权威随着他力量消散迅速垮塌。三成或许试图复制秀吉的手段吧。
“三成……关于三成,我有话要跟你说。跟我来,你一个人来。”
“刑部……我不觉得你像是会来向我求助的人。”家康后退了一步,同时举起双拳摆出了防御的态势,这反应似乎也在大谷的预料之内,他朝远处望了片刻,竟也苦笑起来。
“你就当没听见吧。我也真是天真。”
神舆缓缓转了个方向,朝着墙外出去了。家康环顾四周,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位不速之客,四下里静悄悄的。
“怎么搞的……骏府的防备可真'严密'。”青年也忍不住苦笑起来,但一想到大谷那古怪的表现,便又不禁忧心起来。
*
“家康……你这是干什么?!”
家康满脸赔笑,几乎是龇牙咧嘴地看着眼前的奥州王。对方挑起一双柳眉,颇为惊诧地盯着家康。不过与政宗打交道多了,家康也开始能猜到他心里想了些什么,便不由分说扶着三成往里走。
“For the lovable……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先别说这个了,独眼龙,能找个医官过来吗?”
那独眼的青年狠狠地朝他翻了个白眼,终于还是朝小十郎轻轻一点头。
“把敌方的大将和军师放在奥州?你可真是个天才。”
“我怎么看你看见三成还有气儿倒是高兴了不少呢?”
家康歪着头朝他逗趣,政宗也只得一耸肩。
“怎么伤成这样子?”
“是福岛和加藤……”
“Huh!”政宗嗤笑一声,看向一直沉默的大谷吉继。对方那双混浊的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三成,尽管他尽量表现得冷漠,但家康明显感觉他急得有些六神无主了。
人心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家康内心再次这般感慨着。他对政宗知之甚少,对三成却能了如指掌,而他也不止一次质问自己,自己是否真的能对别人敞开心扉,像三成那般无私。
“你们可以躲在这儿,我不会跟任何人说你们的行踪。不过等石田伤好了你们必须立刻离开奥州。”
“……多谢。”大谷低声说道。
政宗耸了耸肩,又用眼神示意家康,两人便留下了医官,并肩朝青叶城里去了。
这会儿已是子时,月亮照得一路上亮堂堂的,银白的月光叫人浑身发冷。
家康深吸一口气,仿佛是把那月光也吸进肺里一般,瞬间觉得五脏六腑都凉透了。
“你确定不做点什么?”
“唔?”
“石田三成。你现在杀了他,这场仗不是就好打很多了吗?”
“是啊——”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松愉快地对亲人朋友下手的。
家康说这话,政宗先是一愣,随即便冷笑一声,但也没有话来反驳。家康霎时想起政宗那已是刀下亡魂的父亲和弟弟。这头独眼龙终归是嗜血而多疑的。家康慌忙找补了几句,掩饰着方才的尴尬。
“跟我想的一样,你这个大将不成气候。”
“独眼龙?”
“朋友情义?这一场仗死去的人中又会有多少朋友?”
“——!”
“家康,你真以为自己是真善美?不舍小情却坏大义,看来东军的各位也真是倒霉。”
“独眼龙!”
“把石田三成一个人和东军三十万人放在天平上称量,你真是糊涂。”
政宗脸上此刻杀气腾腾。家康也不禁感觉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既然答应你让他落脚,我就不会动手。放心好了。”那青年甩下家康大步地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月夜的凉气里发呆。
三成睁开眼,看见刑部坐在身边,还有另一人正往他伤口上抹金疮药。那老爷子动作十分熟练,一看就是常年跟随武士征战的人。
他伸手就要去把那老爷子掀翻,却被刑部的声音制止住了。金创医手上的活也停了下来,漠然地看着三成,等对方平静下来,他才又用干枯的手拿了棉纱轻轻擦去三成创口的污物。三成注意到对方穿着僧衣,明明是个和尚,却有着一双金刚修罗般凶恶的眼睛,但那眼神却不带半分恶意,甚至有种慈祥的感觉。
“老和尚,你是什么人?”
“你自己不也说了吗,我是个老和尚。”
三成不做声了,警惕地看着他。
“……这是独眼龙的师父,虎哉和尚。”
即便是三成,也对这个名字不陌生。全天下有名的两位大和尚,他虎哉就是其中一个。不过他实在没想到他的弟子自己再熟悉不过,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佛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三成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撑着身子就要起来。
“在我看来看走眼的是梵天丸吧。真会给老和尚我添乱!”虎哉和尚很不客气地照着三成膝盖窝就踹了过去,青年重心不稳结结实实摔了出去,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瞪着这古怪的老人家。
他身上倒确实能看见那头龙的影子。
“难怪教和尚来治伤。”吉继像是说给三成听,又像是自言自语,随即转向那收拾了东西要走的老和尚,“代我向独眼龙道声谢。”
那老头子恶狠狠地拍了拍僧衣下摆,把药箱像背酒葫芦似的背出去了。
之后几天老和尚都会在天色暗下来、黄昏和黑夜间隙的时间来给三成换药,吉继和三成也习惯了他的来访,三成虽然每次都要闹腾着拒绝,但终究倔不过大谷吉继。三成并非要寻死,只不过一想到政宗是家康那边的人,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多可恨的月亮。”他忽然低声说道。月亮正从瓦缝间投下光来,照在他的床头。
吉继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一缕清幽的月光。
三成两手做出一个掬水的动作,让那月光在他手心里汪着。
“你救的我?”他朝站在黑暗中的人冷冷地问道。
“不,是家康。要是我,我才不会管这个闲事。”那人依旧站在黑暗中,只有一只金色的独眼在其中发出妖异的光。
“哼。”
“我倒更好奇,以你的性格怎么能在这乱世活下来的。”政宗瞥了一眼大谷吉继,便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月光下。三成发现他光着脚,嘴唇翕动一下,又没吭声。
政宗穿着一件水色的长着,上头用丝线绣着收了翅膀被绑在架子上的大鵟,战时常穿的那件苍色羽织就披在肩上,腰间却什么武器也没带。
青年走上前,低头细细端详三成,眉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三成比上次见着时瘦削了许多,眼球爬满血丝,银发本就疏于打理有些干枯,如今更显得毛燥,看上去十分憔悴,他也正怒视着政宗,咬肌因为用力甚至鼓出了腮帮。
“睡一会儿吧,你需要休息。”
“用不着你假慈悲。”
“放心,龙捕猎吃的可不是老弱病残。我只狩猎最强壮的猎物。”
“……”
政宗轻轻一耸肩,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来,递到三成跟前,但却是大谷接了过去。
“Keep it.明天就离开奥州。从今往后我们可是敌人了。”
“伊达!”三成突然叫住了政宗,“你和那家伙……是朋友吗?”
“……”政宗只回头看他一眼,便朝外面去了。
三成却似乎松了一口气,跟着便觉浑身疲劳,沉沉睡去。

Chapter Text

天边刚刚泛白,那老和尚就拉着一匹骏马来了,给三成用的金疮药也挂在马鞍上。他照例瞪着一双虎眼,古铜色的脸上条条沟壑分明,看不出一丝笑意,只在三成上马后才露出一种奇妙的神情来,仿佛是在看着一个要去往生的冤魂。
“多谢了,师傅。”大谷略略一欠身。
“不必谢我。只是为我那笨徒弟做事罢了。”
“都是踏上了畜牲道之人,多多行善积德吧。”他又这么说了一句,转头便走了。
“畜牲道……真是个口无遮拦的老和尚。”大谷叹了口气,但语调中却透着一丝笑意。三成似乎没听到他们的话语,只是静静凝视着那老僧。他突然想,刚刚应该告诉虎哉,政宗光着脚,以后老了脚踝会痛的。
“背叛秀吉大人的人,倒也不会活到老。”他咬牙切齿地说着,轻轻一踢马肚子。
*
政宗立在庭院中央,这里有一株梨树,这时节花早就谢了,枝叶茂盛,政宗曾在这里与母亲谈起右眼的事情,又从母亲手中接过“眼球”(其实那是葡萄,即便过去那么些年,政宗依然记得那是一颗极酸的葡萄)送进嘴里。
“政宗大人。”
“小十郎。”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但也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最上,上杉,南部,佐竹,相马,芦名,就连猪苗代也……”
“先教定纲和成实守住关隘,把城下町的百姓迎到城中避难。”
“是。”
“小十郎,本丸交给你了。”
“政宗大人不用亲自——”
“这种事情,当然是国君亲自出马了。”他依旧耸耸肩,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而且对手都是些小角色,你尽管放心吧。”
政宗走出屋门,对着站在门外的士兵们深吸一口气。天色有些阴沉,士兵们也仿佛一尊尊木雕,直直地立在院中。他们大都满脸灰土,发髻也顾不得梳,一捋一捋的头发就这么被风吹着胡乱摆动,见政宗出来了,那些汉子们脸上紧绷的肌肉也都跟着舒缓下来。
他们都已经疲惫不堪,但依旧斗志昂扬,政宗便没再说什么鼓劲的话,只是微笑着看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笔头,您的马。”良直拉着战马过来,政宗便接过缰绳,又回头看了一眼小十郎,随即跨上马背,带着将士们出发了。
黑川的关隘扎着一排又一排拒马,但不少都已经被冲断了,全靠着士兵们拼死抵抗才把敌军拦在了外面。看见敌大将出现在本阵,联军的指挥们也来了精神,纷纷伸长了脖子,只有上杉谦信依旧悠然地坐在阵中,一双秀美的眼睛紧紧盯着政宗。同为被称作“龙”的武将,加之又有数次交手,政宗深知上杉的可怕。
“少主——主公。”大内定纲似乎依旧改不过来叫政宗少主的习惯,不过政宗并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冒犯的,只朝他点点头。
“主公,黑川城和小手森都已经是腹背受敌,恐怕只有叫援军……”
“这就是为什么我把小十郎那家伙留在家里了。”
“是。”定纲何其聪明,他舒了口气,但随即又红了眼眶。
“Save it.我早就有这觉悟了,只不过现在才做好准备。”
他伸出手朝着天空,像是要抓住什么虚无的东西。漫天星辰无辜地闪烁着,星光照不亮鲜血和尸骸铺就的战场。
“Polaris也看不见了吗……”
敌军冲锋的号角再次响起。
政宗举起刀,众人也做好了战斗准备,刀猛然向前,阴惨惨地反射着火光,士兵们便向前冲出去,血肉在刀光剑影间被搅碎,连空气似乎也被染的通红。伊达军渐渐败下阵来,但政宗并未下达撤退的命令,反而时不时看向夜空。
空中一个高速移动的亮点正朝这边飞来。
“德川殿下来得很及时嘛。”定纲哑着嗓子说道。
德川的士兵从四处涌出来,金黄的甲胄在深夜中活像滚烫的铁水,朝着联军包围了过来。家康本人也随着忠胜一起落在场地中央。定纲抬头看政宗,对方似乎是愣神了,盯着家康一动不动。
“少主、少主!德川殿下在跟您招手呢!”
政宗像触电一样浑身一抖,然后才把视线转向定纲,深吸一口气之后,他才缓缓驱马前进,一直走到家康跟前。
“独眼龙,你没受伤吧?”
政宗没想到那青年第一句话问的会是这个,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
家康伸手想扶他下马,政宗却搞不领情地从另一侧翻身下来。联军的将领们沉默地、鄙夷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直到上杉从他们中间走上前。军神显然是他们的总大将,一只头狼从狼群中走出来,其他的狼便都变成了安静的家犬,只留下一双眼睛虎视眈眈。
“家康。”政宗梗着脖子叫了一句。家康关切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阵,这才转向上杉谦信。
军神朝家康略略一欠身,家康也慌忙鞠了个躬以示礼貌。从他还是个少年时,这头越后之龙似乎就一直是这么优雅温和,可祂冷不防出剑的时候又能杀气十足。
“看来,美丽的龙终于也被驯服了。东照,阁下夺取天下之时已然临近了。”祂的语气似乎十分遗憾,但又似乎是释然了。
狼群似乎是收到了讯号,朝着那支金色的部队发起了进攻。双方的厮杀依旧激烈,但有家康和忠胜在场上,局势已经彻底倒向了伊达。
一个月前黑胫军便向政宗通报了越后、羽州诸国联合的消息,政宗虽然冷笑着回应说这群乌鸦等不得奥州死便想要来分尸了,可依旧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被丰臣蹂躏之后的奥州早已破败不堪,对抗奥羽六国实在是有心无力。
如果就此战死,或许还能名垂青史吧。政宗这么劝了自己一句,可惜没有什么说服力。他害怕死亡,和所有普通人一样。他也会饿,会害怕,会痛苦,会有欲望。不过他倒好奇起来,家康是不是从没有这些想法。
“那个男人把自己的一切都许给天下了。”
杂贺孙市这么评价过家康。政宗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写给家康的书信已经摆在那里了。他有些恶心,胸口也很痛,甚而觉得四面的墙壁也朝着他压了下来。
“主公,您叫我?”
“把这个送到骏府去。”
他把信拿在手里想折起来,那信纸却如同有千斤重,叫他的手一直发抖。黑胫军的忍者捧住他的手,政宗立马把手抽了回去,把信叠起来递给他。那男人铁灰的脸上掠过一丝失落,但立马就恢复了平静和冷淡。
信转到家康手里已经是两天之后,他把那张薄薄的熟宣纸轻轻抖开,见着那字,眉头却皱了起来。
“仙台大人送信来,一定是很着急吧。”忠次很好奇,可又不好说出口。
“唔。是啊。他很着急。”家康有口无心地回答,思绪却飘到了天边。他想起政宗那个瘦长的身影,也想到那天浑身是伤的三成。他们狭长的影子都逐渐被一种刺眼的光给压榨到几乎要不见,进而消失殆尽。
“至少要让独眼龙……”他脱口而出,又迅速闭了嘴。
家康的视线落到了跟前的茶具上,那一套黑陶的茶具中间,有一个从切支丹舶来的小小茶杯,柔滑细腻的白瓷胎,上头用金线烫了雀鸟的花纹,就连杯口也有一圈极为精细的金线,叫人怎么也看不够。
政宗把这杯子送给他的时候,说是“不喜欢所以给你了”,家康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把那羊脂般的杯子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久,见那上面的雀鸟脑袋都是朝一个方向,似乎是对着什么东西在鸣叫。
政宗时常送礼物给东军的诸大名,这同他以往的性格大相径庭,但家康觉得他走了一招好棋。
“虽然对清正和正则没什么用就是了……”
“What?”政宗的声音把家康拉回了现实。政宗的头盔上有一道深深的斩击痕,他脸上全是血,金色的龙目布满血丝。他举着六爪和上杉对峙,对方的身上也有几处龙爪留下的伤痕。
“抱歉!”家康的拳头正中相马的鼻梁骨,对方被打得踉跄着后退好几步,两个眼睛都有些昏花了,“刚刚是我自言自语。谢谢你的礼物,独眼龙。”
“……”政宗不回话,只是和军神厮杀着。论剑术他绝不是军神的对手,但有铠甲的保护,他不至于落下太多。
家康这边情况则复杂得多,他一面要对抗对面的攻势,另一面还得担心政宗会不会被谦信给杀了。家康的战法十分灵活,德川军队在周围不停地扰乱敌军,但就是不发起正面进攻,这让联军这本来就是乌合之众的队伍更加混乱不堪。
“唔——!!”
身后传来一身闷哼,家康慌忙回头去看,却见谦信的刀生生斩断了政宗的腿甲,他的裤管撕开一个大口子,伤口深可见骨。对手本就以速度见长,政宗现在还丧失了机动应对的能力,几乎可以说是陷入了任人宰割的境地。
“独眼龙!”
“别担心!我可没那么容易死。”话虽如此,他的那条伤腿却一直打摆子,疼得他脸色灰白。军神瞅准机会冲了上去,脚步之快让人目不暇接,等看见祂时,祂已经在政宗面前,挥刀要斩下敌将的首级了。眼看着刀刃几乎要撕裂龙的脖颈,可也就是这时,军神突然停了下来,呕出一大口血。
龙的三爪刺入了军神的腹腔,这下轮到军神惊诧了。
“……就等着你……上钩呢。”青年露出一副得意的笑容,猛地抽出刀来。他已经脱了力,也知道军神不是真的想取他性命,一屁股便坐倒下去。
“……独眼龙的利爪……我实在是太过轻敌了,没想到你会打算同归于尽。”谦信向后退开,露出一丝苦笑,祂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也算是认了输,联军见总大将失利,也瞬间乱了阵脚,终于被忠胜打得溃不成军。
天亮了起来,伊达军在墙头吹响号角宣告胜利,家康也不由得跟着挥动拳头欢呼起来。
可转头一看,政宗却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金创医给他包扎伤口,他却似乎在神游,左眼无神地看着那个伤口。
“真是难为你了。”
“……什么意思?”
“军神的剑,身体健全的人也未必能接住。你只有一半的视野,腿还中了一剑,居然能——”
“你是专程来挖苦我的?”
“不,只是看你没精打采的。”
“哼。”他强撑着要起来,腿却使不上力气。家康把手递了过去。政宗想了许久,这才握住了家康的手掌。
“我扶你。”
“……嗯。”他低着头,仿佛是打了败仗一般。
“独眼龙,你送的杯子我很喜欢,谢谢。”
“嗯。”青年抬起头来,露出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