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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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缘起林中弈
流云聚散,清风徐徐,平滑青盘石,低密绿阴树。有二人在石凿棋盘前相对而坐,皆年逾半百,着寻常长袍,老树荫御一驾马车,三两随从,于山门处窥见朝阳日光。
执黑子者端起茶杯闻了闻,却未喝下,“山间品茶对弈,倒像是二三十年前的光景了。”
对面人华发斑斑,闻言只一笑,“你若早几日差人告知说要上这儿,我定要让你运些紫檀木来。”
“怎么,你那堂内佛龛?”
“也没人碰,上个月竟自顾自裂了两座。此等事毕竟不好张扬,偏这佛龛是小叶紫檀的,一时去哪里寻?”
“这容易。”那人唤来旁立的一个随从,吩咐了几句“去寻上好的紫檀来”云云,便又低头观棋局。
两人静坐手谈,唯有落子声响而已。
那执黑子者良久才道,“观当今天下,谁人是治国手,封侯骨?”
“你是来品茶的,还是来说这些的?”
黑子落下,“自然是来论心。”
执白子者缓缓端起茶杯,“东南边大畹处,少微堂,可做凤凰池上客。”
“不会为时尚早?”黑子停在半空,许久才落下。
“用人如器。此时用他,尚能握于手中,若他日青宫……”白子清脆碰到棋盘,“则为时晚矣。”
“此子虽好,却已难持之,到底非你座下。我近来倒是听闻你有一关门弟子,最是天资聪颖。”
茶叶沉底,那执白子者笑道,“他才是年纪尚小,连写几个字都静不下心,安能做什么诗书勋业。”
对面人抬了抬眼,“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这么说,是舍不得他去那回不了头的地方啊。”
“你既知道,也该晓得我上了年纪,对孩子们只有纵容没有管教的。将来如何,还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他抬头望向远处,雾气低笼山间,温润霭霭。黑子自棋笥上空叮当坠下,行棋似遇瓶颈,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分明是空无一物,可那目光犹若怜悯,如有无奈。
一 阿东
清早的辅国将军府上下一片忙乱,唯独燕杉长公主气定神闲,还劝解他夫君几句,说不必忧心,若是朝中大事,必不会传我同去,若是降罪,按陛下的脾气,你我已不在府中了。
——半刻前,今上传讯进府,宣辅国将军及将军夫人燕杉长公主入宫。
辅国将军幼子正打算出门谒师,可巧碰上宫里来人传召,便一道跪下听旨了。
宫里的人宣读完便笑吟吟道,“樊将军不必着急,陛下吩咐说您处理完府中事宜再去也不迟。”说罢就离开了。
并未说明是何事,这才最叫人心慌。
长公主看了一眼自己夫君,命人撤了香案,端茶来给幼子,“你喝了再出门,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她乃是先帝庶长女,幼时即颇有才名,很得先帝喜爱,及笄后便以嫡女规格封了燕杉公主,下嫁辅国将军。将军尚之,相敬如宾,两人育有一女一子,长女梓芩有燕杉之风范,上元节一诗名动京城,幼子还未及弱冠,乳名阿东,拜在江湖第一大派齐溟山门下。
阿东一口喝下半盏,放下道,“阿爹阿娘,宫里若有事,你们便快去吧,我拜见过吴师长就回来。”说罢又转头吩咐仆从,“阿姐今日从惠骊寺回来,你们与她说一声,我最迟傍晚归家。”
樊将军看着幼子身量逐渐窜高,一身蓝衣束发,寻常款式的白玉发冠被胜雪肌肤衬得贵气十足,面庞端正中不失刚毅,然而一讲话便如同是从西市的糕点店里滚落出来的那般,黏糊软糯,添了几分孩子气。
他起身整理衣袖,对幼子不免念叨几句,又道在宗门处需谦虚谨慎,不可逞强斗狠云云,阿东都一一应了。将军便转身去牵燕杉的手,“我们走吧。”
阿东立在府门前送走父母后,就翻身上马,背着自己的剑去往齐溟山。他的马脚程极快,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山脚下,在拴马时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周家兄弟。
周雨、周恺,奉国中尉家的两位公子,同阿东一样,七八岁时便拜入齐溟山了,虽非吴师长徒弟,也算是阿东的同门师兄。
阿东拱手道,“师兄们安好,是下山有事?”
二人忙回礼,周恺说道,“家中来信,喊我与兄长回去,估摸着是为着小妹生辰宴采买一事。你呢?还是依惯例来拜见吴长老?”
阿东一点头,“正是,自去年下山回家住,已经习惯了每月朔望过来,也是让师长指点一二。你家小妹要过生辰了?倒提醒我了,回去便同阿姐挑礼物。”
周雨没接话茬,眉头微动,欲言又止的样子,片刻才开口,“胖儿,有一事我不该多言,只是因与你有关,我左右提醒两句。”
“师兄请讲。”
“近来北秦局势不稳,定王有蠢蠢欲动之势,陛下颇为忧心。前几日我从朝中好友处听来,此次定王或将派人觐见陛下,求娶……你阿姐。”
阿东一怔。北秦定王非宗室王,往上两辈平叛有功,在西北一带封了爵,如今雄踞一方,实力不容小觑。皇上为避免战事,必然同意他求娶一事,而仔细一想,此时宗亲中除却樊家女,竟没有适婚女子。
他忙问道,“是定王点名要娶我阿姐?”
“这我却不知,将军家长女才名在外,想来北秦也有所耳闻,此举恰当,也许陛下会同意也不定,所以我才多嘴提一句。”
“多谢师兄告知。”阿东谢过周家兄弟,自往山上去。他心中明白,此消息并非空穴来风,周雨意欲在朝为官,最近与朝中人士多有走动,而阿爹也许已经听闻,只不好同家里人开这个口。恐怕今日爹娘被叫入宫中,就是为了这事。
他的这位皇帝舅舅登基二十多年,治世严明,宽厚忠信,却不喜动武开战,对边疆地区动乱多是以和谈为主。若是阿姐真的嫁去北秦,那阿爹阿娘还不得心疼死。
想到这里,阿东飞快地跑上山道,打算见了师长便早些回去打听情况。
吴师长乃齐溟山开宗的长老之一,本在八年前隐退,但见阿东筋骨强健,颇有天赋,便收做关门弟子,现如今他已年过花甲,喜爱种些瓜果蔬菜,时常让门中弟子带些下山。
阿东叩门入内,拜道,“师长,徒儿今日来迟是事出有因……”
吴师长点头打断道,“我知道,你在家里听了旨,今日也不能久留,对不对?”
阿东面色一凝,吴师长隐居山里,消息却如此灵通,看来自己的师门还真是眼线遍布各地,这京城的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山中。
吴师长淡淡一笑,“你无需多心,我因听说北秦近来的一些动作,才猜出你家必然被当今召见。怎么,你也要进宫去么?”
阿东反应过来,回道,“没有,只是父亲母亲被传召入内,也不知是何事,所以才想着早些回去。”
“你把上个月我讲过的招式都练几遍,就回去吧。”
“是,多谢师长。”
虽说只有十来个剑招,但一招一式拆分开还是十分繁琐,阿东满头的汗珠,俯仰之间滚落到剑锋上。而心境却略显浮躁,连着几个动作都未做到位,不由着急了些,加快了步伐的速度。
“你心不定,故脚下不稳,手劲不足。”吴师长看了一阵,开口道,“这几个剑招都以凶为主,劲风化自剑身,你犹豫便容易受伤。”
阿东呼吸急促,收了剑伸手一抹鼻尖上的汗珠,“师长教训的是。今日确实心急,但徒儿斗胆一问,当今尚文不尚武,若我日后不入江湖,这些杀招在平时当真用得吗?”
吴师长轻笑不语,只拿过阿东的剑演示了几个招式,“庙堂之上,江湖之远,谁又能说确保四方局势无虞?人若在庙堂,则庙堂之于人,便是江湖啊。”
阿东呼吸一滞,恍然间悟到这一层,还有些许的懵懂,但已然明白师长所授道理,随即接过剑重新投入练习。
这一回,心气平稳不少,但招式中的凶狠还是无法收放自如,不过脚下已能配合运气的走向,少了几分稚拙。
收剑时已是满头满身的汗,但整个人精气神不错,面上也不见困惑之色,想来是通透了许多。
“今日就练到这里吧,下月初你来时再给你讲新的剑招。”吴师长亲自泡了好茶,递过去一杯,说道。
阿东郑重谢过,与师长又谈了几句后便告辞下山了。
纵马回到将军府时,已是申时。阿东一跳下马,府中便有人上来牵马,他顺势问了句,“阿姐可回来了?”
“回了,大小姐是和将军与夫人差不多时辰到的。”下人答道。
“阿爹阿娘也回来了?”阿东有些意外,他原以为要论阿姐嫁人的事,怎么也得多留些时候,现在看来竟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他径直往里走,一路上侍从见了他,都问几句,“小公子用过饭了吗?”也有朝内厅通传“小公子回来了”的。
将军和长公主皆坐于正堂,见他回来都有些讶异,待他见过礼,燕杉先开口问道,“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在山下遇见周家兄弟,说近日有传言,阿爹阿娘进宫恐是要议阿姐的大事,所以才赶回来。”阿东道。
他说罢,堂内倒有片刻的安静,将军看了一眼自己夫人,理亏似的叹口气,“陛下的意思,梓芩嫁到北秦去,是为定国安邦……”
燕杉打断道,“我儿不过十八岁,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去,保住性命都成了第一条了,还指望这些做什么?”
“你也听见陛下说的了,此事我未事先知会你,是总觉得还可推脱,但如今看来,竟是不得不嫁了。”
母亲没再说话,堂前陷入沉默,阿东心里凉了半截。父母只此一个女儿,而他只此一个阿姐,若嫁到北秦,他弱冠后入仕,也许从此不复见也。
他呆坐半晌,起身道,“阿爹阿娘,孩儿去和阿姐…说说话。”
燕杉缓缓点头,“去吧。”
阿东在梓芩房门外站了片刻,才叩门道,“阿姐,我回来了。”
梓芩很快开了门,忙拉他进去,笑道,“今日在宗门处可开心?我从惠骊寺带了他们那儿的糕点,因你爱吃特意向外祖母多要了些。”
外祖母便是燕杉之母,前朝赵妃,当今圣上登基后她便到惠骊寺居住了。阿东听见这个,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外祖母身体可好?”
梓芩飞快地盘起松散的发髻,与阿东在房中坐下,“外祖母有神佛庇佑,一向精神好。只是念着你,你自端午那次,就没再去过了。”
阿东眼神微动,抿了抿嘴道,“都怪师长的任务太繁重,练起功来一时竟忘了常去看看外祖母,我过两日便去。”
两人对坐无言,梓芩倒先开了口,“阿东,我过几日要进宫面见皇后娘娘,不如你陪我前去……”
“是非去不可了么?”阿东一下子说道,“我是说北秦!”
梓芩一怔,像是没想到幼弟的反应这么大,一时没顾得上自己感伤,只安慰道,“听阿爹阿娘说,陛下对这门亲事很是看好……”
“阿姐不是陛下的女儿,陛下自然看好!”阿东有些忿忿道。
梓芩咬着唇低下头,阿东唯恐令她再伤心几分,忙说道,“阿姐你别怕,我可以为你到北秦去探探路,若那定王不是个好相与的,或有几房姬妾名声不好,我便再去劝劝父亲,不让阿姐害怕难过。”
梓芩被他这正经样子逗笑,“我几时说过怕这些了?”又与他玩笑几句,劝他去用饭过后早些回房休息。
阿东等她关上门,自己立在原地许久,抬头看了一会儿天边的晚霞,才缓步朝正堂走去。
时戌正三刻,今上秘密传召,怀王及其世子动身进宫。
怀王府门前数十仆从秉烛而出,皆敛容肃立,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先走出来的紫衣华服男子中年样貌,气度却不凡,一举一动颇为雍容,端的是皇帝在宗室中最为亲近的怀王。身后跟着的是一黑衣青年,身形瘦削,然仔细瞧一眼他的臂膀和腰腹,便知其应是习武之人,侍从称“世子”,便是怀王的嫡三子了。
怀王是先帝嫡四子,也就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圣上待之甚为亲厚。当日先帝嫡次子早夭,王皇后郁郁寡欢,日渐失了圣心,他两个儿子倒相依为命,冠礼后一个封了太子,一个留在都城封了怀王,关系极好。
怀王上马车前,回头问了句,“叔凌,我早上让你二哥去寺中办的事,他可办妥了?”
那黑衣青年忙道,“回父王,二哥身边的人回来说路上有些事耽搁了,此刻应是已经办妥了。您要是不放心,我明日去一趟寺里。”
“不用,要是这点事还办不成……”怀王说着,闭了闭眼睛,“你过两日也该去一趟,母后身后的供奉,你去看看还有什么疏漏。”
“是。昂……还有一事,上午二皇子遣人来投帖,说是有个江南派真品的评鉴会。”
“你想去么?”怀王上了马车。
“只怕也是幌子。”世子跟着上去,轻声道。
他在里头掀开车帘对立在那儿的侍从说了几句,便吩咐御者,“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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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王府世子单名一个龙,字叔凌,因此上头还有两个兄长,不过都是庶出。他如今冠礼已三年,素以文才风雅著称,为人也是宗室子弟中的翘楚,当真是称得上皎如玉树临风前。
此刻他正随父亲走在宫道上,两人皆不知入夜后陛下为何召见,因此脚步匆匆。
“父王,前些天朝中对北秦屡犯边境一事多有议论,陛下是否是请您去商讨对策?”世子道。
怀王直视前方,边走边道,“少揣测圣意。那按你说的,陛下让你来做什么呢?”
“这……”世子皱了皱眉,没再说下去。
宫人通传后二人走进太和殿觐见,当今圣上已然命人沏了茶端上来,又令赐座。
“叔凌真是愈发清俊了,前几日刚过了生辰吧?”皇帝笑着问道。
世子刚刚才坐下,立马站起身来,回道,“陛下谬赞。上周确是臣的生辰,劳陛下挂念。”
皇帝又与怀王道自己的几个皇子皆不如世子好学,怀王自谦一番后,皇帝忽然提起一事,“朕听说,叔凌的生辰宴上,送礼之人络绎不绝,其中一物甚有意趣,是个……玉刻的蛇绕龙座?”
此话一出,怀王与世子都是微怔,反应一瞬后世子忙跪下拜道,“陛下明鉴,绝无此事。臣确有收到各方贺礼,但过后都已全数送还,虽不知为何有此言论传到陛下耳中,但亦是在下的疏忽,此后定律己益严。”
皇帝忽然一笑,对怀王道,“看把孩子慌的,都称起在下来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准收礼的?况且叔凌名字里又有龙,送这些东西也是他们的好意。”他转而又道,“不过,你既说没有,朕自然信你,快起来。”
世子边起身边心道,难不成是要我改名?
龙是胎名,因母亲怀他时做了“幼龙下重溟”的梦,第一个与在宫里的堂妹沈婕妤说了,沈婕妤听了十分喜欢,因觉得是自己也能怀子的好兆头,便同皇上一讲,皇上金口玉言道怀王妃若是生子取“龙”,沈婕妤生子就唤“麟”。三月后沈婕妤果然怀孕,不过生的是女儿,皇上大笔一挥谓朕的女儿怎么唤不得麟儿,就沿用胎名便罢了,因此世子也袭了胎名,就叫马龙。
皇帝又与怀王谈了些家常话,才步入正题,“近来边疆一带多有动作,北秦尤为不安分。”
怀王附和道,“定王是才承了爵的年轻人,做事一时没有分寸,也属正常。不过,臣弟听说,他也是个听劝的,派人进京和谈了?”
皇帝淡淡道,“什么听劝,左右开战起来,他也得不了什么好处罢了。此次他的使臣是来替他求娶樊家女的。”
“樊女?这样一想,将军府长女确实到了出嫁的年龄。”
马龙心里顿了顿,辅国将军府一女一儿,小的那个是齐溟山弟子,还是个孩子,长女则因擅作诗名声大些。其实真要挑,宗室远亲中也并非没有其他适龄女子,只不过以北秦如今的地位和傲气,怕是看不上其他凡俗之人。
他正想着,外头有人来通传,说五皇子殿下求见。
皇帝道,“这么晚了来做什么?让他进来吧。”
马龙早就站起身,待五皇子诚元一入内就躬腰施礼道,“见过殿下。”
五皇子身着鸦青外袍,施然走进,见了马龙也是神色一喜,但还是先拜过皇帝和怀王,起身后才道,“原来怀王叔和叔凌兄今日也在,原本要趁陛下空闲了来请您过去看看臣的拙作,既然叔凌兄在,就不碍陛下的眼了。”
皇帝笑道,“你这个月已然叫朕去了许多回了,也该烦烦他人了,既这样,叔凌你便去吧,我和你父王说话。”
“是,臣——”马龙刚要告退,就听殿外宫人高声来禀。
“启禀陛下!长宁宫有……有要事禀告!”
皇帝皱了皱眉,“长宁宫?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
那宫人跪道,“陛下,贤妃娘娘今夜在宫后苑突发不适,请御医去看了一下,说是…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众人皆是一愣。
怀王先反应过来,领着马龙恭喜皇帝,皇帝也是欣喜万分,让人传旨说一炷香后便去长宁宫看望沈贤妃。
这沈贤妃便是那个诞下“麟儿”二公主的沈婕妤了。她这些年在后宫既有资历,又颇为受宠,还兼有家世,除却生下三皇子的周贵妃,说是宫中最如日中天的妃嫔也不为过。
马龙瞥了一眼五皇子,他面色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而马龙心道,沈贤妃,也算是他的小姨,已年近四十,如此高龄怀孕,必定万分凶险,后宫中人心叵测,也不知此刻荣耀能维系多久。前朝亦是暗流涌动,陛下尚未立储,有能力争上一争的有四位皇子,如今甚为得宠的沈贤妃身怀有孕,若是生下皇子,又不知是何格局了。
马龙与五皇子并肩走出殿外,沉默良久后五皇子才道,“叔凌兄今夜进宫,所为何事?”
“尚未谈到,你就进来了,陛下不想让我多听,恐为朝中事。”
五皇子仰头叹了口气,想了想,“我与你之间,还是不说这些徒增烦恼的事了。我新得了一幅前朝周老先生的真迹,随我去欣赏一下如何?”
马龙也是欲言又止,本想说几句近期前朝后宫异动,又觉宫中说话到底不便,片刻后轻笑道,“罢了,倒和你客气起来了,走吧。”
到了英哲宫内,五皇子命人倒酒来,马龙抬手阻止,“夜已深,还是不饮了,改天你出了宫,我再请你不迟。”
“也好,本来就是你那里好酒更多。”
“这就是你胡扯了,堂堂五皇子殿下,宫里没有珍品不成?”
五皇子神色不见有异,目光却一动,嘴角扬了扬,“叔凌兄不在宫中,自然不知这里头许多关窍。”
马龙心里明白,面上却不显,“怎讲?”
“天下珍品皆为陛下所有,陛下想赏赐给谁便赏给谁,单说这后宫,等着领赏的人就有许多呢。轮到我这样资质平庸的,就不知何年何月喽。”他语气轻快,笑意盈盈,像是在说他人的事情一般。
马龙兀自低头笑了笑,“你若这样想,岂不知‘不需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宫城内外形势变化极快,尽小者大,积微者著,凡事早做打算方不至于快加冠了还无成算。”
宫人倒了茶端上来,五皇子拿起喝了半杯,再开口时语气已冷了下来,“二哥三哥盯得有多紧兄长你也不是不知,七弟的母妃许婕妤家更不是省油的灯,我披着一张浪荡风雅的皮混到今日,连母妃的荣辱安危都无法左右,若有什么变化,岂非太过引人注目。”
“这话差了,能左右俞妃娘娘荣辱的唯有陛下。”马龙道,“前朝事就是后宫事,你要真的想好了,也需告知俞妃娘娘。”
“母妃聪慧,应是已经察觉……”五皇子叹道,“若不成,反拖累了她。”
“此时说这话尚早。”
“叔凌兄可愿助我?”还没等马龙回答,五皇子便神色黯然几分,“我知兄长素来为人清傲,不愿趟浑水,就算不在党争中出手,怀王府的名号也自能于乱局中保全。”
马龙喝了口茶,坦然道,“若是要在你们这些人中,为天下百姓选,我愿选你。”
五皇子垂下眼,“兄长这话,我不自量力收下了。前路迢迢,望不负君。”
两人一道品评了一番周老先生的书法,皆自觉有许多未通之处,自嘲一阵。马龙便起身道时候不早,自己该走了,若父王不等自己,还得步行归家。
他从英哲宫里出来,正独自在宫道上走着,迎面一行三五人匆匆走来,马龙仔细一辨认竟是三皇子诚钰和几个提灯的宫人。
“见过三殿下。”
三皇子见了他先是一愣,接着很快道,“叔凌如何在这里?”
因是秘密传召,马龙也不好直说,只道,“陪父王觐见,半道被五殿下叫去赏字画了。殿下怎的从这边走?”
三皇子语气有些急切,问道,“叔凌可知,沈贤妃有孕二月有余?”
“半个时辰前刚从陛下那边听闻,陛下也是才知道。”马龙心道,这条路是去往周贵妃的广阳宫的,看来是听说贤妃有孕,广阳宫头一个坐不住了。
三皇子冷笑道,“但陛下不知的是,郑美人也怀了身孕,已三月。”
马龙皱了皱眉,郑美人?一日内后宫二传“喜事”,一位是荣宠在身、颇有资历的宫中老人,一位却是去岁才入宫、也很得圣心的新人。但这种宫闱之事,居于毓庆苑的皇子又是如何比陛下先知道的?
这自然是因为三皇子在后宫有内线。而此刻他直接向自己展示这一点,马龙对他的用意心知肚明,却只是不动声色道,“此乃陛下家事,臣不便过问。”
三皇子似乎有心要多说几句,“叔凌,你我从小在宫中一同长大,无论旁人如何,我一直当你是亲弟弟。你应是知道我的,生的谨小慎微的性子,不如二哥和五弟讨陛下喜欢,眼见二哥弱冠已五年了,若立了储君,我等就要搬出宫,母妃一向身子不好……”
马龙心中轻笑。三皇子比他早出生几个月,自小就是几个孩子里读书最刻苦的,圣上素来最喜,只是不能一味偏爱,才时不时拿二皇子出来打压一番。这话要说三皇子不知是绝无可能的,此时也只是逼迫自己站队的又一手段罢了。
“殿下纯孝,此为陛下和贵妃娘娘之福。”马龙道,“陛下尚未提起有意将储位予谁,殿下不必妄自菲薄。”
这手太极打得一如既往的恰如其分,三皇子也只能先藏锋敛锐,笑了笑,“叔凌这是要出宫了吧,路上慢走,改日到我那去小酌几杯。”
马龙谢过三皇子便匆匆出了南侧的宫门,怀王府的马车果然早已不在,他赶到家中时已过了子时。
下人道,“王爷已回房休息,嘱咐说让您明早去二堂见他。”
“知道了。”
第二日一早,马龙在府中二堂内站了半刻,便听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自你归家后竟不曾细细看你,又瘦了不少。”
马龙转过身来,唤了一声“父王”,笑道,“在家已一年多了,哪里就瘦了。何况从前在门里时,不也常回府么,说得像我十几年未回似的。”
父子二人坐下,怀王道,“昨夜你被诚元唤走,皇兄同我说了他的打算,想不到你与家里人还是要聚少离多……”
“……可是要孩儿去北秦?”马龙实际已隐约猜出七分,见父亲点了点头才敢确认,心里倒没什么波澜,“去便去了,北秦也不是什么凶恶之地,只是定王,年轻气盛,怕是不会那么轻易被敲打震慑住。”
“陛下说让十来个大内高手随你同往,但不露面,暗中助你。”怀王顿了顿,“三日后出城,届时你等在城外,碰面后再自行前往,切记克己慎行。”
马龙应下,心中虽有些顾虑和疑问,却还是没说出口,只道,“既这样,孩儿明日动身去惠骊寺,处理好府中事宜后便收拾东西,二皇子那边就以江湖中事为由推脱。”
怀王叹道,“叔凌,我知你志不在此,只是江湖路远,朝堂又何尝不是。你所求所得皆因你是自己,而非身处何地,莫愁前路无知己啊。”
马龙心下肃然,神色却似有戚戚焉,然纵千言万语也无法当着父亲的面说出来,只躬身告退。
Notes:
*莫愁前路无知己,侠侣下章就相识:)
Chapter 3: 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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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惠骊寺,从山下看如天上仙境,隐于云雾之间,恍惚闻得几声钟响。登上小季灵峰后却是豁然开朗,整座庙宇一览无余,往来香客不绝,门前牌匾乃高祖御笔亲题“天下第一梵刹”,因而宗室到寺里祭拜是祖制,前朝赵妃——如今已是赵太妃,就在先帝驾崩后请旨到寺中祈福。
马龙身着月白长袍,带两三侍从进来,翩翩公子,长身玉立。寺中僧人见了忙道,“见过世子,世子今日过来是……?”
马龙合掌道,“师父安好,我奉父王之命,来查看太后娘娘丧葬供奉及身后的礼贡。”
“既是怀王殿下的意思,那请世子到后院稍候,我等取了丧葬的记录和礼单便送过去。”
“不急,麻烦师父了。”
他遣了侍从,独自往惠骊寺后院走去。小季灵峰的景色数十年未曾变过,从小就总随着皇祖母来游玩的马龙更是对寺中一草一木无比熟悉,如今皇祖母仙逝,再来却是为她准备每月礼贡,可叹世事无常。
已近午时,马龙刚要走到楼台上晒晒太阳,就听得身后传来交谈声。
“小公子,这些糕点都要带回去吗?”
“当然,外祖母特意给我备的,虽说多了些,回去也可分给师兄他们。”
“太妃娘娘真疼公子。”
马龙已从三言两语中辨得说话人是谁,回过头去,果见一白衣少年走来,玉面圆润,眉清目秀,然举止舒朗,端的是不辱少将军之名。
少年也瞧见了马龙,虽不认得,却识得他腰间玉佩是御赐规制,上前施礼道,“敢问这位公子,可是从京城中来?”
马龙笑着还礼,“正是。在下怀王府马龙。”
少年一愣,“世子?”他忙再拱手,“辅国将军府,樊振东。”
“久闻少将军卓尔不群,今日一见果真非凡俗之姿。”
樊振东知道他应是认出自己来了,心道虽说是表亲,可自己与怀王府世子从未见过面,怎的他这般亲切,上来就带着种调侃语气称赞自己……
“世子过誉,今日初见,世子才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马龙抬手止道,“与少将军有缘,在此地相遇,说这些岂不破坏意境。”
樊振东腹诽,你先说的……
两人不带侍从,行至季灵阁楼台上,雕栏画栋,在山间雾气缭绕中有如飘然凌空,漫步仙境。
马龙偏头看了眼樊振东,此子生的讨喜,又是将军府幺子,想来在齐溟山也是众星捧月、天之骄子。
“听闻少将军自幼拜在齐溟山门下?”
“正是。”樊振东道,“阿爹阿娘说男子应当多历练才可成才,我七岁时便被送上山了。”
马龙问道,“齐溟山乃江湖第一大派,名士众多,高手林立,不知少将军的师长是?”
樊振东面上带了几分敬意,“我师从临央真人,吴长老。”
竟然是临央峰吴敬平的弟子。马龙心下了然,看来他天赋亦出众,只怕再过三五年,朝中宫中就要有人前来结交了。
他又道,“少将军如此人物,可曾想过将来,入仕还是远遁江湖?”
樊振东听了,神色一暗,良久才道,“爹娘只有两个孩子,阿姐如今……承了圣上旨意,恐要远嫁北地。若是小时候,我定想逍遥江湖,忘却凡尘,可现在不入仕不承家业却成了奢望。”
马龙似有所触动,苦笑道,“倒非故意惹少将军烦忧,只是,我也有此困惑。”
“世子……也觉前路迷蒙?”
“观天下世人谁愿缚于庙堂宫禁一生,此间作为不过史书寥寥几笔,又如何比得上遵从本心,获得真正的自在?然你我生于这样人家,有些事是避无可避,每每想起都徒增伤感罢了。”
樊振东看向楼外风景,似若有所思,“世子认为,入仕所得皆是虚名?”
若是得遇贤良君主,尚且大有可为,但如今的朝堂格局……
这些话自然不可能和樊振东说,马龙淡然笑道,“少将军尚年幼,旁人多说无益,唯有自己体悟。”
二人从季灵阁上下来,恰巧碰上来送礼单的僧人,那僧人见了他二人在一处也是一愣,很快合掌道,“樊施主安好。世子,这是您要的礼贡记录。”
马龙也合掌谢过,待僧人走后才转身对樊振东道,“如少将军所见,我今日前来便是为了太后殿下的身后事,从前种种过往云烟,所以才更觉要珍惜眼前,想来少将军也是为在长辈跟前尽孝而来,因而有此一言。”
樊振东点了点头,“世子所言我已明白。”他抬手召来立在不远处的侍从,“这一盒糕点就赠给世子,这是外祖母故乡那边的特产配方,比城里卖得好吃多了,真的!”
这会儿才像个孩子,见了一面,便毫无顾忌地要送礼,殊不知怀王府与将军府若有往来,传出去了又要引起多少猜疑。马龙笑着接过,“如此,多谢太妃娘娘了。”
这个将军府的幼子,着实有几分意思。
死树中琴瑟,旧水藏蛟龙。
号称江湖第一大派的齐溟山位于京西,三座主峰分别为盛白、临央和江烟,虽是江湖宗门,却以护佑天下苍生为己任,屡次插手山下地界之事。朝廷碍于其势力及实力,与之表面上相安无事,然几十年来不断送世族子弟上山习武,以达制衡。
被送上山的自然也不都是根骨清奇的可塑之才,好苗子被主峰挑走,剩下的上到二十岁左右就会下山,算是“学成”。像樊振东这样的,去留可以自己决定,但当今优待士人举子是人尽皆知的事,他这样的出身若是逍遥江湖,总是可惜了。
樊振东纵马从山路上匆匆而过,昨夜他留宿山中,晨起来不及练剑,就要赶下山与阿姐一道进宫面见皇后。
他一路快马加鞭刚巧在街市遇上梓芩的马车,笑着勒马上前喊道,“阿姐!”
梓芩掀开车帘,又惊又喜,“胖儿!我还以为你不去了。”
“阿姐言明要我同去的,我怎么能不来?”
梓芩笑了笑,半张脸隐在帘后,不知怎么的樊振东就瞧见她眼睛有些泛红,心里一紧,忙讲起路上的趣事。梓芩因问道寺中外祖母如何,樊振东答了几句方才想起自己遇上马龙这档子事,便也一道说了。
“怀王府世子?”梓芩道,“前些日子确实听外祖母说起过,太后殿下的身后事是怀王府操办的。世子应比你年长七八岁,他人如何?”
樊振东想了想,“原以为他那等人应是很高傲的,昨日聊了几句,才知也是个悠游自在的人。”
梓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皇后居所启和宫外,宫人通传过后,将军府姐弟便一前一后踏进殿内。
当朝赵皇后,二十多年前尚在东宫时就有名有分地生下了嫡长子,虽然陛下同她情分不深,她却衿尚礼法,甚为谦和。无奈大皇子十多岁时染病去世,若是还活着,储位也不至于如今还无定论。
她端坐殿内,令宫人赐座,似乎并无什么情绪。
“去年中秋宫宴时见的,少将军长高不少。”
樊振东在长辈面前一贯是讨人喜欢的样子,笑道,“殿下宫务如此繁忙,还记挂着晚辈。”
皇后淡淡地笑了笑,“本宫没有子女,你们这些孩子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和本宫亲生的没有分别。”
她又问梓芩近来家中如何,樊振东听阿姐一一答了,觉察出有些话皇后似乎不能当着自己的面说,便起身道想去宫道上走走,告退了。
宫道长廊,碧瓦朱檐。
上一次走在这里,还是去岁的中秋宫宴,他与阿姐都是头一次参加宫中家宴,坐了一会儿就嫌闷,溜出去看风景了。现在想来,那次竟没遇见马龙,反倒是碰上了同样偷跑出来的五皇子,他两个年岁相仿,性子也相合,樊振东那天还被骗着喝了点儿酒。
他一路往前,宫墙外的天空时不时有鸟群掠过,抬眼看去,云霄中似有鸽子往宫城西边飞去了。
他心中暗道,西边……除了西六宫,就是成年皇子住的毓庆苑,往日若要与宫外联系,书信易被翻查出来,倒确是飞鸽传书来得更方便。只是,宫中各方眼线众多,难免落人口实,是毓庆苑的可能性不大。
他正想着,就见前面拐角处一行人迎面走来,走在前头的男子着紫色朝服,身量高挑,眼眸狭长却自有一种柔和的气质,便是已冠礼五年的二皇子了。
樊振东先躬身道,“见过二殿下。”
二皇子诚宣伸手虚扶了一把,“少将军不必多礼。”他将拿着的手炉递给身后宫人,道,“今日少将军怎么进宫?”
“皇后娘娘挂念着阿姐,便一道入宫拜见了,不成想还有幸遇上二殿下。”樊振东与宫里的人都不算熟悉,只能谨慎言语。
“下了早朝被陛下留下问话罢了,与少将军倒是有缘的。”二皇子语气平淡,不经意间却把陛下看重自己一事透露给了樊振东,说者听者皆有意。
“少将军可愿去毓庆苑坐坐?”
樊振东神色不变,“二殿下相邀是草民荣幸,然阿姐尚在启和宫,若出来寻不到草民就该着急了,殿下恕罪。”
其实这个理由找得不是太好。二皇子大可以说他叫人去启和宫通知一声,再带着樊振东去毓庆苑,启和宫上下乃至全宫城就都会知道将军府“主动”向二皇子示好……
二皇子听罢,轻笑道,“既这样,下次少将军再入宫时记得来喝茶。”说完便点点头离开了。
樊振东暗自松一口气,走回到启和宫时阿姐刚巧从里头出来,见了他问道,“哪里去了?”
“绕了一圈,碰上二皇子。阿姐,皇后殿下同你讲什么了?”
梓芩抬起头,暗自叹了口气,“赵皇后……是个好人。”
樊振东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似是在看高高的宫墙,想追问时阿姐已不愿再说,只好随着她走。
“阿姐,有件事,我想托你——”
“又要我帮你在爹娘面前说什么?”梓芩笑道,“想去山上住就自己去说,还怕家里不答应?”
“不是这个……”樊振东小声道,“宗门有任务,恐要出趟远门,今天走,归期未定。”
梓芩一下子紧张起来,“什么任务这么紧要,回次家都来不及?”
“我也不知,应当是锻炼门中年轻一辈,不过想来不是什么很危险的事。”
樊振东送梓芩上马车,吩咐身边人跟着回府后,便纵马往京郊去了。
他早让人把行囊盘缠送到京郊一家客栈处,此时骑马过去取了,在那里住一晚,翌日赶路。
客栈给他备了一桌子菜,在靠里头找了个清净的位子让他坐下了。
樊振东谢过后便坐下,刚吃了几口就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似有十来个人,但并不十分杂乱。他侧耳仔细听,其中几个内力甚为深厚,便心下惊奇,倾身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外面不远处确有十来个人,皆穿深色短衣,唯有一人是氅衣大帽,气质超然。而他虽离得远些,但也看出那人眼熟,盯着瞧了一阵,那人似觉察到一般回头望来——
竟然是怀王府世子,马龙。
Chapter 4: 玄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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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龙坐在樊振东对面,细细看他,与两日前不同,他今儿穿的是素色圆领袍,加之高马尾束发,比寻常贵公子多了几分干练。
“世子夜晚出城,还带着这么多人,我怕不是撞见什么要紧事了?”樊振东率先开口。
马龙笑了笑,“没想到在这里又碰上少将军,他们并非我的人。”
樊振东心中自忖,不是怀王府的人,便是朝廷的人了,这时候聚在一起出城想是什么探查的事情,自己不好多问。
“倒是少将军,独自一人在这,是什么事?”
他索性说了句半真半假的,“师门之托,明日出城去送一样东西。”
“既这样,便不叨扰了。”马龙站起身,推说自己已经用过饭,不必吃了。
樊振东也站起相送,看着他们一行人上了楼。
是夜,樊振东在客栈后院练了二刻剑,突闻头顶传来瓦片松动一般的异响,立刻抬头,却不见什么踪迹,心里估摸着是猫,便收起剑回房去。
然而从后院的侧门进去后,感觉上头确实有人在走动的声响,他便放轻脚步,站在底下往楼上看了几眼——三楼的房间是马龙一行人住的,据他说明日一早要赶路,早就歇下了,他自己的房间在四楼,似乎没有其他住客。这个时辰在客栈里偷偷摸摸行走的,恐怕是贼。
樊振东绕到后院,从外侧攀爬上去,好在他轻功尚可,没两下就扒住了三楼的窗户。这家客栈构造也是奇妙,窗户正对着的不是房间,而是走廊,因此他一探头就瞧见果然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在房间外,不知要干什么。
他一手推窗,当机立断跳进去喝道,“什么人!”
那人见了他大惊,先是往走廊尽头看了一眼,随即往楼梯的方向跑,但樊振东堵住了去路,只好抽出剑相搏。
樊振东不想伤人,只边与他缠斗边后退,撞在一扇门上。那人蒙着面,出手狠辣,却看不出招式,但樊振东尚能与之周旋,便问道“你是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这时,那扇门内的人听见动静,提剑推门出来——他左手持剑,剑风凌厉。蒙面人见又来一人,并不恋战,剑锋一收,被那人割伤了手臂,后退着跳窗逃了。
那人推窗望去,像是要追,樊振东拉住他道,“京郊地形复杂,此时出去已寻不得了。”
那人这才转身道谢,“多谢公子仗义出手,此人恐怕不是普通贼人。”
“这是从何说起?”
樊振东正疑惑,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出来几人,原来是马龙他们不在自己房内,这会儿才过来。
那人见了马龙,迎上去道,“世子,才刚有个刺客,被这位公子发现,我虽伤了他,却也让他跑了,请世子责罚。”
刺客?樊振东心下一愣。
马龙只摆摆手没接话,疾步走到樊振东面前,“少将军没伤着吧?”
樊振东摇了摇头,他便给身后几人介绍,“这位是辅国将军府的少将军。”说罢又道,“少将军若愿意,随我到房中细说。”
几人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樊振东忙问道,“你们说那人是刺客,如何得知?”
马龙回头看了眼那人,那人道,“少将军,是我一时情急失言了。您在我房间附近发现他,而旁边正是世子的房间,所以我才判断是行刺的人。”
“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吧?你一出来就与他动手,像是早就知道他要来。”樊振东对马龙道,“若事关朝中,我不便多问。”
马龙道,“无妨,不是什么大事,几日前高远收到线报,出城路中或遭变故,有人来探我们的计划,因此我们才布下陷阱,引他前来。”高远便是左手持剑的那位朝中高手了。
这么说来,倒是我误了他们抓人了,樊振东想道。他拱手道歉,马龙却只沉吟片刻,拉着他到走廊上。
“你可看清那人长相?”
“他蒙着面。”樊振东道,“只是力气极大,看身法……不像是这儿的人。”
马龙垂目沉默一阵,才开口说,“少将军,我如实相告,还望今日之事不要声张。我们此行是去北秦,那人也许是西岭国而来,不止是要打探情报。”
樊振东沉思良久,“世子的意思,西岭国与宫中有所勾连,趁机对你们下手?”
马龙不肯定也不否认,“北秦此行是陛下旨意,但也不排除有人要与陛下作对。”
储位未定,局势尚不明朗,这樊振东也明白。但马龙本可以扯谎搪塞过去,却选择告知他情况,看来是猜到自己与他们是同路。
“实不相瞒,我此行也是去往北秦,世子应当早就料到了。”
马龙挑了挑眉,装作有些讶异的样子,“那你我便是同路了,少将军去北秦……可是为了府中长姐一探究竟?”
“正是。”阿姐要嫁去北秦,他做兄弟的,无论如何也要让家里人心里有保障才行。
马龙笑道,“可巧了,我们此去,也正是为了你阿姐。”
“什么?”
“明日一道启程吧,路上说与你听,快回去睡了昂。”马龙拍了拍他,自己回房了。
第二日一早,樊振东穿戴整齐下楼时,便碰见昨日那个出手伤了“刺客”的人。
他主动来打招呼,“少将军早,昨日世子已知会了我们,说是少将军与我们一同赶路。”
“还要多倚仗你们诸位。”
“少将军唤我高远便可,在下姓林。”林高远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跑着下楼了。
樊振东与马龙一桌坐下,“世子安好。”
马龙道,“不必如此称呼了,你我之间,唤字便可。”他又道,“我字叔凌。”
“我……我还没有字。”
马龙笑了笑,“既如此,我叫你胖儿,如何?”
“世……叔凌兄,如何知道我的小名?”樊振东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应是自己这小名太好猜了些。咬了咬唇不去看马龙带着些促狭笑意的眼眸,低头吃饭。
这二人都是将“食不言”贯彻到底的,吃完后马龙看了眼已经收拾好碗筷在等他开口的樊振东,心里暗自发笑。
“昨夜是林高远那小子莽撞了些,出手重了,才让那人逃走,和你无关。”
樊振东自然不是想听这个,但既然他挑起这个话题,便也顺着道,“你们既然是要瓮中捉鳖,为何在楼梯旁只派一个人蹲守?”
“因为我们根本没想着要抓到他。”马龙答得干脆,反倒让樊振东有些困惑。
“那是……要警告?”
“不错。”马龙笑着低声道,“胖儿果然聪颖,我们此行去北秦,也是为了警告敲打一番。”不过没想到才刚要出城,便有另一波人急着要来探他们的底儿,看来是宫中有人甚为急迫。
“原来如此。”樊振东垂眸思忖,这“刺客”来自异国,瞧马龙的态度似是默认了他与宫中人有关,要是传出去可是叛国重罪,这宫中现在的争夺已经这样明目张胆了么?
“如何?我说了,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马龙道。
樊振东抿了抿嘴,没有答话。当今圣上会派这么多大内高手跟随,定不是为了震慑一下自己未来的旁门亲戚这么简单,而是剑指北地——那么,某位皇子若是表露出愿沙场征伐北秦的意思,在国本之争里可能性就非常大。这个情况,宫中也许早都一清二楚了。
辅国将军府掌管千羽营,理应保持中立,至多也就是“劝陛下早定国本”。他看向已站起身朝柜台走去的马龙,那他呢?他们……怀王府,又是站在谁那一边的呢?
樊振东昨天并未说谎。出城的确是为了替门里送一样东西,是一封信,里头或许还装了别的,坠得有些份量。吴师长亲自交到他手上,说必定要交与城外的临川楼中人,他便顺势请求去往北秦,请师长替他瞒住家中。
马龙听了原委,便让他自去办事,届时在城外驿站汇合。
林高远看着纵马远去的樊振东,若有所思了片刻,道,“世子,少将军若是与我们同去,那些人免不了行事谨慎些,只是……不知他是否会与我们同心。”
马龙笑了笑,“他是辅国将军的儿子,自然要站在陛下那边。”
一旁的徐晨皓也道,“将军府三代纯臣,实属不易,也怪不得陛下信任至此。”
纯臣……马龙仔细品味了一番这两个字,樊氏一族屹立不倒,不仅是靠着领兵决策的武将能力,还有着在乱局中不被轻易左右、懂得舍弃诱惑的意识,坚定执行圣上旨意,虽非权倾朝野,也算得位极人臣。
只是,当下的局面,比起前朝文帝在位时更容不得差错。宫中两位成年皇子,似乎都为了讨得父亲欢心而秉持重文抑武的政治观点,这样一来,无论日后谁登宝位,将军府必定遭受重创——除非当即做出站队的决断。
马龙心中微动,不知一向谨慎的将军府是否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转身同众人道,“我在此处还有一事未了,你们先赶路。”
徐晨皓道,“原本圣上就是让我们分开行动,这样也好。”
马龙与他们在城门外分道,自己在沿途的商铺看了看有什么可买的,提着三四包东西走了几里路,来到一座府衙样貌的宅邸。
门外牌匾高悬,隶书“临川楼”三字写于其上,这便是有古今第一奇楼美誉的玄螣临川。
楼门大开,马龙一路进去,竟无人出来阻拦。里头的格局别有洞天,蜿蜒长廊如同名胜古迹,走过三座石桥便是主楼,十来层的高阁里是数不尽的机关与藏品,传言四大名剑就在此处。而楼内也与朝廷、江湖门派做些生意,维持基本的运转。
石桥上有一端着盘子的童子走过,见了马龙也只是一低头,拱手见礼后便走了,似乎是早被吩咐过有人会来访。
马龙见了这般光景心下轻笑,刚要走下桥时,忽觉耳边一阵剑风逼近,竟是无比凌厉,他来不及抽出剑,只回身躲闪。
剑身从自己右侧闪过,马龙后退两步踩上桥桩,拔剑相迎。无奈对方来势凶猛,将他逼退至边缘,他当即往后仰,在快落入水中之前抓住了桥桩边沿,随后借着势翻身而上。
“多日未见,师兄身法有所生疏。”
一个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马龙并不答话,只是捏着剑诀拆招,剑身相撞,剑气自剑刃而出,虽然二人力道相当,但马龙巧劲更胜一筹。那人灵活躲过,也不急着一味进攻,看上去是要多耗马龙一会儿。
“你受伤了?”马龙一眼瞥见对方的左手手臂上缠着纱布,这才开口。
那人好似顿时失了兴致,旋身后退,左手收剑道,“小伤。”他身着玄色短袍,随意地擦了擦剑身,“上个月回门里,被路上的小贼所伤。”
“什么小贼伤得了你?”马龙本想调笑一番,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皱起眉,“许昕,是不是朝廷的人找来了?”
被唤作许昕的男子笑了笑,“师兄现在也是朝中人,这么说,今天不是来劝我的了?”
马龙一顿,随即有些生气一般,冷笑道,“我说呢,今日临川怎么楼门大开无人阻拦,原来不是欢迎,是告诉我自行离开。”
许昕收剑入鞘,无奈道,“……你明知我的意思。”
“那你也该知道,做这个督察右院使非我本愿。”马龙平淡地说。
“我自然……”许昕兀自叹了口气,“我知道,若是可以,你恨不得一辈子留在门里。”
“没你那么好的命。”马龙轻描淡写,随即侧过身去,朗声道,“别看了,出来吧。”
许昕一怔,后面有人?他竟没有察觉。
他刚要出手,就见亭柱后头走出一个少年,朝他二人拱手见礼。
Chapter 5: 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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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振东怀中藏信,一路未曾停留,直奔临川楼。不想在石里街附近遇一伙贼人打劫,他为救人耽搁了一阵,因此在马龙之后才赶到临川楼。
临川大门洞开,没有侍人童子来接引,欣赏了一路美景后,倒撞见前面桥头上马龙与一人试剑。其人左手持剑,身法绚丽,步法像是齐溟山正统所练,剑法与马龙不相上下。而马龙……显然收着力道,只在拆招,意念却集中非常,看上去毫不费力。
他听得那人唤马龙“师兄”,心下细想,之前一直忘了问马龙的师门,现在想来,是齐溟山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站在石柱后偷听了一会儿,突闻马龙让自己出来,心知早就被发现,便走了出来,作揖道,“晚辈来送一样信物,来得不巧,不想扰了二位,偷听非我本意。”
许昕道,“你是何人?”
马龙说,“这是辅国将军之子,樊振东。”
樊振东点点头,许昕才道,“原来是少将军,在下许昕,师承盛白峰。我就唤你师弟了,大家都是门里人,不打紧吧?”
“应该的,许师兄好。”
他看向马龙,那人朝他笑了笑,开口道,“先前并非有意相瞒,只是我早已退出宗门,行走在外就是门外的人了。”
“既这样,叔凌兄也算是师兄了。”樊振东道。
马龙刚想纠正,见许昕与樊振东攀谈起来,心道,许昕在这里,若我直说了,他要疑心我与门里的旧事,倒没意思,还是算了。
三人行至楼中,许昕边擦拭剑身边道,“原来你们都要去北秦,师兄你是找我来要东西,师弟你呢是来给我送东西。”
“谁找你要东西?我是拿我自己的东西。”马龙道,他伸手拍拍许昕,“拿来吧。”
“急什么?你那东西我好好存在阁里呢,先与我喝一杯才是正经。”许昕又招呼一旁东张西望的樊振东,“樊师弟也一起?”
“哦,我——”
“你看你。”马龙道,“我们这还急着赶路呢,哪有什么闲情逸致饮酒,胖儿你说是吧?”
“啊?哦,正是。”
马龙暗暗拍了一下许昕,悄声道,“那东西是拿来送他的,我还得包装一二。”
许昕抛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也低声道,“不是家传的宝物,只赠与未来世子妃吗?”他说罢顿了顿,瞥了眼神色自若的马龙,恍然大悟般挑了挑眉,“你要娶——”
“去。”马龙飞快地打断,兀自往前走了几步,留下许楼主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这樊家长女不是快要许嫁给北秦了吗?马龙还怎么娶她?
那边樊振东独自走了一段,边走边思索,刚才他站在柱后时听见马龙与许昕二人对话,言辞中像是相互试探朝中局势如何。
许昕是临川楼楼主,他之前未曾见过,只在门中听闻他些许轶事,江湖传闻他武功惊人,二十五六时便下山创办临川楼,但一直未曾退出宗门。这些年他与齐溟山多有来往,朝中估摸着也有重用之意,只是看刚才的意思,他没有入仕之心。
他出言试探马龙是否牵涉党争一事,马龙自是否认,也不知许昕信了没有。
樊振东先那两人一步,走到一处开着门的房间。里面挂满了各式字画收藏,他一件件看过去,倒有些眼花缭乱。从百年前的书画藏品到本朝的名画,无一不有,想来这临川楼在外头也不是浪得虚名,只略略惊奇一番,往里走了几步。
转角一幅画映入眼帘,勾线倒简单,但不掩女子服饰华丽精巧,题“披罗衣之璀粲兮, 珥瑶碧之华琚”一句在旁,樊振东视线往上移,不禁一愣。
这……阿姐?!
许昕皱着眉听完侍童说的话,与马龙对视一眼,问道,“你是说,樊师弟在画阁中看到了他阿姐的画像?”
“正是。樊公子请您过去一看。”
他两人走到那房间,见樊振东正对着那幅画紧锁眉头,转身拱手向他们道,“师兄,这画中女子确实是家姊无疑,因这衣领上的梓树花瓣是外祖母亲手所绣,她许多衣服上都有,故而认出。”
马龙上前看了一眼道,“将军府长女乃皇亲国戚,怎会有这种画像?还落到你这里。”
许昕也奇道,“这也怪了,难不成是出门时被人记下样貌?”他转身叫来童子,吩咐说让楼里采买这画的人过来一趟。
那人是楼中画阁的管事,平日里负责采买字画,三十岁上下,验过账本后说,“这幅我还有些印象,是四月前在去往城内的一运货马车旁看到的,觉得画工甚为巧妙便买下来了。”
许昕问,“何人所卖?你花了多少?”
“回楼主,是几个运货的,像是城里人,因他车中大多是布料衣物之类,所以觉得奇怪,多看了几眼,这才注意到这幅画。”那人捧来了原先装画的盒子,顿了顿,“三十两,黄金。”
许昕若有所思,那人见势刚要请罪,他便摆手道,“你去仔细查,那伙人什么来历,虽然已过了三四个月,应该也能有蛛丝马迹。”
“是。”
那人退下后,樊振东谢过许昕,自己心里知道恐怕这事不简单,阿姐平日出门不甚在意这些,但要想记下容貌、服饰纹样乃至衣领的设计这些细节,未必容易。
许昕问他,“师弟,你可否问问令姊,她四月前穿这件鹅黄色衣裙的时间和去处?因我看这件制式轻便,想来只有五六月会穿。”
樊振东想了想道,“我这样贸然去信,她只怕会疑心我出了事,若惊动父母,怕是不好。”
“也是,是我考虑不周,既这样,你等我消息,楼里定尽快查清。”许昕瞄了眼马龙,两人都疑心这与什么生意有关,但不好直说。马龙则看见那装画的盒子上的刻章是都城规制,恐怕更与朝中关联。
三人各怀心事地在楼中用过饭,马龙与樊振东起身告辞,许昕将他二人送至楼外后,才拿出樊振东送来的那信封,拆开看了看。
长街之上,薄暮冥冥。
“胖儿。”马龙纵马跟上樊振东,出声叫他。
“我实非有意隐瞒,只是此行是奉朝中之命,周围人多眼杂,江湖中事不便谈及。”
樊振东知道他说的是先前跟着他的那十来个朝中高手,便道,“师兄不必抱歉,我先前也没有问起,不说是自然的。”
“还是叫我的名字吧。”马龙笑道,“毕竟已经退出了。”
樊振东应下,心想马龙是怀王府世子,现在又官至督察司右院使,虽是半个闲职,不管这路是不是他想走的,现在确实都不好与门里过多往来。
“这个你收着。”马龙递过一个木盒,示意他打开看看。
里面是一套长剑穗,有玄玉佐之,一看就贵重无比,樊振东道,“这……”
“你上次送了我惠骊寺的糕点,我还没还礼呢。”马龙说,“别着急拒绝,以后会用上的。”
“叔凌兄这样说,我不收就是不知好歹了。”樊振东笑着合上盖子,稍微收紧了缰绳,转而正色道,“画阁中家姊的画像,不知兄长有什么见解?”
马龙略微一顿,“管事捧来的盒子上,那图案你可看清了?”
“看来兄长与我有同样的困惑。”樊振东低声道,“且不论画的内容,京中的东西,因何出现在外地的运货马车上?”
“许是弄错了,或是被转手于人,要是他们知道这画上的人是谁,怕是先吓得逃出城了。”
樊振东忧心道,“我阿姐是个心宽的,倒不见得计较,若是被我母亲知道,整个京城的字画行都要被翻过来了。”
“所以我也没让许昕惊动旁人,且让他查查吧,他门路要广些。”
樊振东点头应了。
两人天黑方至旅店,此时已到卫县,离了京城有许多路了。
樊振东问,“明日可还要找那些人汇合?”
马龙道,“不用,他们走不了官道,我们只有两人,明天可以走正西官道。”
两人便往里走樊振东边道,“你意思是,官道上有人盯着?”
“不清楚,但小心为上。”
他二人进了店,先坐下用饭,樊振东放下东西,和马龙说,“我去问问,有没有好些的房间,近日有些潮湿,一楼的住不得。”
马龙笑了笑,“常行走在外哪里这么金贵,我无碍的,你年纪小不大出来,住好的才应当。”
樊振东边环顾四周边走到柜台前,这店大堂内除了他们二人只有一桌还吃着饭,三男一女,也不说话。
“掌柜的,麻烦帮我们找两间楼上的房间,靠着里面有窗子的。”樊振东目光一瞥,顿了顿。
那柜台旁边,一个黑色盒子孤零零地放在那儿,不像是店家摆的,他正要上前细看,一只手就伸了过来,拿起那盒子就要走。
樊振东抬头一看,是刚才坐在那桌的其中一个男子。
那人和掌柜的说,“忘记拿了。”便飞快地打开盒子瞅了一眼,揣在怀里上楼去了。
樊振东回去坐下,见马龙也时不时抬眼看那一桌男女,便知他也看出蹊跷来了。
他安静地吃了几口饭,待那两男一女上了楼才悄声道,“兄长也觉得不对?”
马龙放下筷子,低声说,“那桌人三男一女,不像是亲戚朋友,一句话不说,见你去柜台,立刻跟了一人过去,倒像是分赃的贼人团伙。”
“那男人先上了楼,也不跟其他人说一声,像逃似的,急着回屋收拾东西。”樊振东道,“而且我刚才瞧了一眼,那盒子里是画轴。”
马龙略思索一番,“那更奇了,这伙人粗布衣裳,顶多是寻常人家,怎会随身带着画这种不方便的东西?”
“难不成真是贼人?”
“是也与你我无关,县城不比城里,这些事情也属寻常,别犯到我们头上来就是了。”马龙道,他看着樊振东的脸色,说这些话一来是提醒他行走江湖机灵点儿,二来是试试他的态度。
果然樊振东拧着眉没点头,“单纯打家劫舍劫富济贫也就罢了,自有县官管,若是欺压老弱,却不能见着不顾。”
“你说的不错。”马龙擦擦手道,“只是尚无确凿证据,就算是官府来了也无济于事。”
“若果真有事儿,自会露马脚。”
马龙淡淡道,“上楼吧。”
是夜,樊振东睡不习惯旅店的床,辗转反侧了半天,好容易迷迷糊糊入睡,半梦半醒间听到一阵哭泣声和走动声。
他强打精神起身,打开房门朝外头一瞧,马龙正倚着窗户站在那儿,冲他笑了笑。
Chapter Text
樊振东目瞪口呆地看着走廊上站着的侍卫,有几人将那三男一女捆了押进房间。他又看了看坐在一旁泰然自若的马龙,“你……你什么时候让他们来的?”
马龙让他来坐,“这种事儿,你自己心中要有盘算。”
樊振东道,“兄长不是说没有证据,不好擅自行动吗?”
马龙不答,待一个侍卫走过来就问道,“审出什么了?”
那人说,“禀世子,这几个是从岭州来的,路上已经卖了好几个了,这个是最后的,要送到京城里去。住这里是因人少,怀着侥幸,死活不肯说上头和买家,估计是不知道。”
樊振东一愣,看向马龙,“你早看出来他们是拐子?”他心里飞快地想,这些人唤马龙“世子”,也就是他的人,至少也是他们怀王府的人。要知道怀王是京城里头的王爷,与圣上同为嫡子,能得宠信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没有兵权且不结交武将。若是在近京的小县城里,他都有人手能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那——
“也不是早看出来。”马龙说,“三男一女,卖的是女孩子,不然不会带个妇人。之前他们在底下不说话,就是怕说多错多,那男人先上楼去,说明楼上有人或者东西要看住。我后来下楼问了一嘴小二,那行人来的时候果然是五个。”
“世子,可还要去审那个被发卖的?”
马龙摆了摆手,“你们别去,别吓着她了。”他站起来看向樊振东,“走吧,去看看那孩子。”
那女孩子是岭州人士,十五岁,因瘦弱看着只有十二三岁,长得眉清目秀,说话倒也口齿伶俐,像是读过书的。
“令尊是?”马龙问到一半,顿了顿,“你放心,我们是江湖人士,管不到你家里去。”
那女孩儿有些躲闪,半天才道,“家父……岭州府同知。”
马龙听了心道,果然。
“你既已十五岁,为何会被拐子拐走?”樊振东问。
“不是拐走,是被卖了。”马龙道。
“啊?”
“她定是家中庶女,或是私生女,这发卖一事是被骗了,再者就是家中有人要害她。”
女孩擦了擦脸上泪痕,轻声说,“我阿娘说,与其在岭州每日饱一顿饥一顿,不如上京去……只是,只是……”
“只是你和她都不曾料到,这些是不合规的人牙子,不是做生意的?”
那孩子点了点头。
樊振东忙问,“那你们在家中时,是怎么说的?他们拿着的画像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阿娘并不想我走。”女孩又啜泣起来,“是我,我发了狠说要离开,她才不得不答应。他们说,画了画像好分辨,到时主人家拿走交钱。”
樊振东皱了皱眉,与马龙对视一眼。
她又说了些家中艰难情况,至于所谓的买家是谁,她也说不清,其余也不肯多讲,只恳求别把她送到官府。
马龙嘱咐人看着她,刚要转身和樊振东说话,就不见他人影儿了。他追到外头院子,见小孩正坐在那里,似是生闷气。
“不去睡觉?”
“睡不着了。”
马龙扬了扬嘴角,“怎么,气我没同你通气儿?”他走过去在旁边坐下,“这不是怕你正睡着嘛,打搅了你倒不好。”
“兄长怎么说话这么……”他瘪了瘪嘴,转而道,“刚听那女孩儿说画像,我就心一提,若顺着那几个人查下去,或许能有些线索。”
“我明日让人带他们走,不能给官府,这里头已经牵扯到地方官员了。”
“那,也不给临川楼?”樊振东试探道,“你不信他?”
“不是不信。”马龙道,“有些事情他也会身不由己,这事儿有更合适的人去做。”
齐溟山。
樊振东心里略一定,喝了半盏茶,道,“兄长怎么笃定那孩子在家艰难,按理说她也是官宦人家,如何会不给饭食?”
“你家里孩子少,没受过苦,有些深宅里头事多着呢。”马龙也喝了口茶,像是想到了什么,略微一顿。
樊振东知道他是想说父亲屋里只有母亲一人,可……马龙是王府唯一的嫡子,听他这话像是吃过好些苦似的。他又转念一想,怀王生了四个儿子,只有这一个是王妃所出,怕是夫妻情分不深。
他咬了咬嘴唇,“我自小被宠惯了的,我也知道。但父母唯恐纵得我天不怕地不怕,时常教我要谨慎,好在我阿爹家中没什么不懂事的亲戚,撺掇着来生事,我阿娘又是那个脾气,晚辈无敢不从,父亲房内再无旁人,府中算是清净。”
马龙笑道,“将军尚主,怕是不敢纳妾吧?”
“纳妾又有什么好的?”樊振东道,“我父母是先帝指婚,少年夫妻,青梅竹马。”
“这便对了。”马龙伸手倒茶,“我从前就想,愿得一人心。”
明月皎皎,清风拂面。
两人对坐到寅时,喝茶生生喝出吃酒的气势,谈天说地,到最后是连王府和将军府有几只猫儿狗儿都说了,还不肯去睡。
马龙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胖儿,你怎么还不困?”
樊振东抿了抿嘴,没说话。
“难不成是有事要问我?”他淡淡道,“胖儿不妨直说吧。”
樊振东没说话,抬头看了看楼上,依稀还看得见守在三楼廊上的几个侍卫。
他拿着布擦剑,慢悠悠说,“卫县这个小地方倒也卧虎藏龙,高手如林,能有这么一批人得王府的青眼。”
马龙停了片刻才道,“他们是荆州济运堂的人,四年前堂里变故被丢出来,没有去处。”
樊振东一怔,“四年前……是荆州府闹出几百条人命那事?”
“正是。当初地方官吏同草寇一起强占田地,欺压百姓,济运堂看不下去便出手,却被倒打一耙,堂主几个被送至衙门,其余人自是要相救,好一阵子腥风血雨。”
樊振东叹道,“可惜了济运堂,就这么散了,那这些人……如何在这里?”
“堂里旧人散在各处,有些去了齐溟山,有些……”马龙想了想,“和我有些往来,逃出时被我救下,便说跟着我。”他说到这,又喝了一口茶,“王府,并不是个好去处。”
“所以,你虽收留了他们,却也不能让他们留在京城,是……避嫌,也少惹猜忌。”
马龙同他对视一眼,见他眸中万分澄澈,自己心中也豁达了几分,“你今日在这儿见着这些人,足见我结交的诚意和坦然。我知道外头对怀王府多有猜测,虽然我父亲治家甚严,但总有多方拉扯,又不能搏个死局。朝中局势千变万化,任谁粉墨登场都免不了一场恶斗。”
“我明白。”樊振东想,自家又何尝不是怀王府的此等处境?外面试探来试探去,都被父亲挡了回去,但能挡一时挡不了一世。他低声说,“现下宫中没有嫡子,立谁虽说都一样,但那是名分上的,真要说治世经国,还不知——”
“二皇子年长势大,却不择手段心机深沉,三皇子在圣上面前得脸,然而总被他暗算,是个手段低劣的。五皇子母家势弱,难得他是个能静心的,七皇子母家势大,圣上不得不给几分薄面。”马龙道,“这些东西听着与经世无关,却尤为紧要。你从前总去皇后宫中,估计在惠骊寺也听太妃说些大内险恶,应该是懂的。”
樊振东点点头,宫中的争斗又岂是这几年才有的,传闻二皇子一直患有弱症,便是尚在襁褓中时,被三皇子生母周贵妃喂了药。
“可……这些人里,陛下总得选一个,不好动摇了国本。”樊振东道。
马龙示意他蘸了茶水写在桌上,自己也写了一字,两人抬眼一看皆是“五”字。
樊振东随手一抹,“兄长……是五殿下的人?”
马龙笑道,“从来就不是。”
樊振东也笑了笑,“我与他说过几次话,他只比我大一两岁,却极通透,想来兄长觉得好,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他的性子,有些事不会去做,所以我就更不能站在他那边,替他去做。”马龙垂下眼,一字一句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话音刚落,他便重重拍桌,樊振东放在桌上的剑随之而起飞入手中,剑气直迫周身。
樊振东立即飞身后退,绕到桌后抽出马龙靠在一旁的剑,挡住剑招,两人跃上旁边房顶。
亦狂亦侠亦温文。
马龙攻势凌厉,毫厘之间劲风卷起空中尘土,月色斜映在剑锋之上,光影晃动着被照得泛白了的衣衫,他出招极快,狠绝藏于剑式之内。
樊振东时守时攻,眸中紧盯他每一次出手,衣袂翻飞着将剑影融入气息,回身飞踢脚下碎裂的瓦片,扬起一片微尘,他出招势沉,锐气露于剑锋之外。
“叔凌兄若想比试,何必挑在此时?”
“借你的剑一试罢了,不在此刻恐怕就没有机会了吧?”
一剑横磨瀚海云。
两人虽用的都是对方的剑,却极为流畅自然,像用了数十年一般,一呼一吸间自有定数。又不失分寸,月夜下雾气笼罩着两人身影,剑身交击碰撞在一起,在对方手里似乎幻化出更甚冬日的凛冽寒意。
“兄长的剑我用着倒是挺称手,只是剑风有些收不住。”他旋身后退几步,马龙的剑衡直,轻重缓急见微知著,他手腕上的重量愈发明显,但也没有要退让停下的意思。
樊振东的剑纹理平顺脊线分明,锋利无比又刚柔并济,正如其人般,马龙道,“你这剑坚固耐折,若见血实在是更漂亮。”
一剑霜寒十四州。
南周建国近百年,齐溟山无数子弟,未有身法剑意贯通似他二人者,不觉间已过了百来个回合。
天色渐亮,树影婆娑间刀光剑影,竟收放自如有致,不曾惊动旁人。两人分别收势落在檐上两端,相视一眼后都低头看向手中剑的剑铭。
“玉腰奴。”马龙手中轻抚铭文,道,“有联云‘蜜官金翼使,花贼玉腰奴’,说的是蜂与蝶,武器为何名蝴蝶?”
“我一开始也这么问。”樊振东道,“吴师长说,剑虽是杀人利器,却也要舞得漂亮,翩翩中给人致命一击方为王道。我还没能悟透。”
他念道马龙的剑铭,“赤驳。我在《山海经》里读到过,有兽焉,其名曰驳,状如白马,锯牙,食虎豹。据说是速度极快的神兽,想来锻剑人是要你战如疾风骤雨。”
马龙跃下屋顶,“不错,当日师长曾说巧劲是突破关键,而速度是制胜之道。”
他将玉腰奴收入摆在桌旁的剑鞘,顿了顿轻叹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啊。”
樊振东走过来把剑递还给他,“人活一世,有时如镜花水月,既已入局……此一剑,便可斩断纷乱局势。”
马龙接过道,“你相信?”
“自然。”
Notes:
*给这章论剑点一首bgm《明月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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俨州地处永江中上游以南,原属偏僻之地,北周年间皇室偏安一隅,不曾加以约束,人口混乱。南周明帝以来设立俨州府,安抚流民,稳定人心,朝中甚为重视,定期派遣督察司巡按考察,是以有数十年安定。
沿着正西官道走了大半个月,马龙和樊振东收到林高远他们的来信,说是在云县耽搁了一阵,恐要晚些时候到北秦,因此他二人便商议在俨州歇息几天。
樊振东卷了卷鹤氅的袖口,眼睛不停朝四周张望,这俨州虽自有一派繁忙景象,但当地百姓们似乎十分警惕,见到骑马的或是脸生的,都下意识回避。
他干脆下来牵着马走,在街上寻找糕点铺子,就听一旁的马龙问道,“你这么久不回家,长公主殿下不会着急么?”
“从前几个月不回家也是有的。”他道,“只是这次……希望师长能替我瞒过去。”
马龙一笑,不再说话。
樊振东一路上挑挑拣拣,马龙跟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这半月有余,他与这将军府的幼子一道吃住赶路,观之根本,其沉稳热心,虽说是世家贵族的公子,但并无什么脾气,更难得的是有一份甘愿入世救世之心。天资聪颖又上进好学,将来若要入仕途,也能顺顺当当的,只是他心性纯良,怕要吃些亏。
从前,自己尚在齐溟山门中时,行走江湖也曾诸事求全,只是受挫太多,渐渐地磨灭了些许冲劲侠气,去岁无奈下山,授领官职,更是一度心灰意冷。如今看樊振东这样,倒燃起了一些以往那些济民救世的念头。
江湖路远,若能得有志之士相伴……也不枉他自小的心气了。
两人顺着人流,走到一座古桥边上,这桥制式并不奇特,石墙上龙门石雕刻精美,妙的是桥桩上系着数不胜数的各样红绳。
“这都是什么?”樊振东道。
桥上一旁的一个孩子闻言跑过来,“二位公子不知道,想是别处来的吧?这桥是咱们俨州最有名的地方,名叫系玦桥。”
“怎么叫这么拗口的名字?”
那孩子笑道,“有一段缘故在。传说平朝时有一对有情人,私定了终身却被父母拆散,那女子的父亲将她许给当地刺史的小儿子,这刺史知晓了此段过往,便让人去赶那男子一家出城。这对男女无法,只得互赠一半玉玦,意欲诀别。”
马龙道,“想是后来机缘巧合下这女子没嫁成,与旧情人重逢,玉玦也合到一起了?”
“正是呢,这刺史家的儿子不知怎么就一病死了,只好退婚了事,没想到前一天这女子已然逃走了,她身上财物俱被偷走,正欲拿出那半块玉当掉时,一只奇鸟飞来,衔着系玉的红绳引她走了一路。”
“引她去了那情郎处?”樊振东插嘴道。
“不错!公子好聪慧,女子过了这桥,二人在城外林中见了……”
他还在说着,樊振东暗自思忖道,这倒像戏文里的故事,只是世事无常,大抵不像这般一波三折过后柳暗花明,一面想着,去看那些系的红绳,有些用写了名字的木牌挂在上头,左不过都是求姻缘的。
“人家说这儿比京城的惠骊寺还灵些。”那孩子笑着说,“来这里的,不管系不系绳子,都会长久的。”
樊振东兀自瞥了眼马龙,他正随意地捏起一枚木牌翻着看了看,复又放下,将那根红绳系得紧了些。
樊振东并非第一次出远门,但却是头次往南周疆土的西北方向来,入冬的凛冽北风一刮,即使他年轻体热也冻得哆嗦,马龙的一件厚氅衣已经让予他了。
见他冷得搓手,马龙笑道,“再冷也无法了,我也没更厚的複衣了。”
他摆手自嘲,“冻一冻也无碍,想来幼时冬日练武只穿单衣,兄长应该也经过的。”
二人并肩走到另一边街市,樊振东见有卖核桃糕的,两眼一亮道,“吃点这个吧,吃了应当就不冷了。”
摊主是个女人,忙吆道,“小郎君,买点核桃糕给心上人呀?”
樊振东听罢虽不在意,也有些心烦,怎么今儿个到处是牵红线的月老,便张口讥讽道“没心上人的还买不得了不成?”
那女人边笑边搪塞,马龙闻说也笑着随他去,既买了,见他伸手分自己一半。他刚要接过,顿了顿又收手。
“怎么了?”
马龙摇摇头,“你吃吧,我吃这个起疹子呢。”
“真的啊?”
“真的。”
樊振东疑心他是为了让自己多吃点,并不十分相信。
正走着,不远处一阵吵嚷声,两人回头望去,一个女子单薄衣裳,正与一人当街纠缠。
“大人!大人求求您,让我见孩子一面!求您让我看她一眼吧——”
那人背对着这边,尚看不清容貌,只是不耐烦地扯开女子的手,十分颐指气使道,“没见识的东西,孩子能去京城是几世修来的福,你却只在这儿哭丧!”
樊振东他们离得有些远,因那女子哭闹着只听见后面说什么“齐全”、什么“反悔不成”,两人对视一眼,马龙道,“过去看看。”
那人被缠不过,一脚踢开几乎趴在地上的女子,转头就走,正巧往两人这边来。
马龙与他正面对上,心里一惊,刚要回身已是来不及,只好顺势喊道,“钱大人?”
宫里的人?樊振东闻言急忙收住脚步往马龙背后躲,若是被宫中的人知道自己竟与怀王世子一道,怕是要惹不少麻烦。
他小心挪着步子,一眼瞥见旁边卖酒的铺子边挂着一顶女子的白纱帷帽,便一把抄过来戴上,依旧站在马龙身后。
那钱因已然瞧见马龙,正要装作不知却闻得他主动唤自己,心知不好混过去,道,“小的见过世子,竟在这里遇上世子。”
“钱大人今日未穿缀补直身,险些没认出来。”马龙也有意替樊振东遮掩,向右挡了挡钱因的视线。
钱因在宫中十多年,虽只是个内侍,却办事得力,近来在司设监也得了圣上几回赏。他回头看了眼被拉开的那女子,才躬身道,“却不知……世子因何到此?”
马龙笑道,“你倒先抢白我。钱大人不在宫中,到俨州这偏僻地界,又是为何?”
“您瞧小的这嘴。”钱因赔笑道,“这不是年关将至,俨州锦缎一向有名,特来此查看监工御用之物。”
“我也不过是为督察司之事罢了。方才——”
“才刚是一店中生意人与底下的人起了争执,倒让世子笑话了,回去定加以管教。”钱因急忙道,他这才看见马龙身后还有一人,侧身探说,“这位是……?”
马龙拽住身后人的手腕,那人被帷帽的纱帘遮个严实,亦一直侧着身子低着头,只是右手从里面一直紧紧抓住两边的白纱不放。马龙上前一步在钱因面前站定,“钱大人连我房中侧室之貌也要一探究竟么?”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愣怔,那钱因素日未曾听说马龙有什么侧室,只当是他新纳的,连连赔罪,“小的岂敢。”仍旧说了些无关痛痒之语,以忙着监工为由脚底抹油一般离开了。
他走后,两人行至无人处,微闻远处街市的热闹,樊振东才撩开白纱,“逃得这么快,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马龙看他一眼,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促叠蛮鼍引柘枝,卷帘虚帽带交垂”来,此刻素手搴幂䍦,倒更像一尊白面玉像,流光溢彩。[注1]
晃神片刻道,“钱因向来是个奸猾的,我们不便在俨州久留,到时让济运堂的人来查。”
樊振东想了想说,“兄长可知,那钱因是谁的人?”
“这却不知,我会去信宫中一问。”马龙说,“你意思是……这里头牵扯到党争?”
“兄长别说没看出来。这离正月还有两个月呢,陛下怎会派人过来?监工大内御用是司设监的事,内侍们都对这种差事避之不及,从不亲自出面。”
马龙点头道,“而他却与人当街拉扯,见了我也不想着能在陛下面前邀功,脚不点地一样逃了。不过——若是陛下有心试探……”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转而道,“你的身份不适合搅在这里面,所以我方才说你是……我的人。”
樊振东想到刚才,面上一窘,“难道你的身份就适合?”
马龙笑了笑,摇摇头不再说话。
回到客栈,樊振东那间房还在打扫,马龙便让他先在自己这边坐一会儿。
他在房外房内转悠了一圈,不想打搅马龙写信,就走到窗边看月亮。一轮残月,星稀鸟鸣,天际忽然微亮,他怔怔地伸出手去,竟然下雪了。
“俨州下雪竟这么早。”他低声叹了一句,收回手将窗关小一些。
马龙在他身后将灯罩子摆正,随口接道,“北地都这样。我收到了许昕和门中的来信。”
樊振东急忙回过身,问道,“如何?可有查清为何与我阿姐有关?”
“你阿姐无辜,那幅画本不与这些事相干,是四个多月前她去惠骊寺时,被人画下来。好巧不巧这画被盗,几经转手竟混入城外的送货马车。”马龙边写信边道,“你道画下她的人是谁?”
“谁?”
“前朝周老先生之徒,已致仕的祁老太师之孙,祁筠。”马龙道,“他是清贵人家,想来不会将此事外传,你阿姐名声亦可保全。”
“竟是他。”樊振东暗自松一口气,又问,“先不说这个,那门中查得怎么样?”
“有些复杂。”马龙皱了皱眉,“据江烟峰所查和那些人的交代,被买来或拐来的都是女孩子,以入宫为噱头,实则送入京城地下品鉴会或是地方官员府中,岭州只是其一,而俨州也在其列,恐怕钱因来此,就是为了替人买卖。”
樊振东愣了愣,“地下品鉴会?那是什么?”
“权贵的玩意儿。”马龙总觉得这么说把自己和这小孩也骂进去了,于是解释道,“所谓地下,与市面上的那些不同,你在门中总听过黑市吧?”
樊振东自己理解了一番,“所以是……附庸风雅的黑市?”
“孺子可教。只不过还卖人,这些被骗来的女子自然有一部分在其中,若有人看中了,需先将画像买下来,再来见人。”
“竟有这样造孽的事,报官了吗?”樊振东一下子坐在马龙身前的桌子上,随即反应过来既是牵涉宫中人,报官想必无法善了。
马龙看他一眼,笑一声,“胖儿你这脑袋……时灵光时生锈的。”
两人距离一霎拉近,看着彼此,房中骤然安静下来,一时从喧嚣尘世中抽离出来般,月下对坐,灯影憧憧,似有雪花飘进窗子,时间仿佛静止。
樊振东呆呆望着他的眼睛,不受控制一样脱口而出,“三郎,世事难料。身在异乡,能有如此月色为伴……”反应过来又羞赧至极,“不是,我意思是——”
马龙也出神片刻,面无异色地打断他,“我懂得的。望今夜雪月苍茫如无穷乾坤,岂知他日有今朝?”他倾身握住樊振东的手,一片温热。
“兄长……”面前的人的目光有如窗外厚重的雪,将他缓缓包裹埋藏。
“就唤我三郎,我心应如是。”
Notes:
[注1]“素手搴幂䍦”:宋代梅尧臣《陌上二女》。
Chapter Text
俨州下雪的第二天,马龙与樊振东就启程赶路,一路上连着下了五天的雪,总算在暴雪来临前抵达启原。
樊振东勒马望去,草原大漠,景致自与京城不同,不由叹道,“风沙里雨雪边,原来这就是书里写的启原。”
马龙道,“启原是进入北秦必经的关口,过了这里,再有两天就能到北秦了。”
歇脚处在一座古寺旁,寺中香火寥寥,荒草杂树丛生,门槛都已被雪掩埋,显然已被废弃数月。
马龙走到客栈门前,从一个商户模样的人手中接过东西,便回头示意樊振东跟他出去。
虽只一墙之隔,却好似隔绝无数人声鼎沸,两人行至寺中,樊振东静静地看着马龙拆信,忍不住说道,“这里倒荒凉。”
马龙知道他的意思,“送信的是门里人,这信是宫里来的。”
樊振东想了想,“给我看也没事么?”
马龙笑道,“自然可以给你看,但须得我转述于你,你若信我便听着。”他将信的落款展给樊振东看,是“始君”二字。
元,始也。樊振东低声道,“五殿下?”
马龙点了点头,验过字迹后便开始读信。
“兄长台览:暌违日久,别来无恙。前些日子一直有事缠身,未写信知会近况,望兄海涵。近来朝中请立储君之言纷至,听得人头疼,想来陛下也是同样心情。兄长母妃进宫与贤妃娘娘叙旧,提到了你的婚事。兄长往日都在外头事多繁忙,此事才一直耽搁,只待你回京恐就要找机会给你说亲了,我闻得陛下言道,兄长这年纪已是一拖再拖了。可有看上的人家?冀告知于我。另,郑美人有孕一事兄长或已知悉,广阳宫屡屡睥睨窥覦,不知我又该当如何。万望小心行事。始君临书仓卒,再祁安康。”
马龙暗自叹了口气,若不是沈贤妃从旁提醒,母亲怎会忽然说起自己的婚事?难不成沈家竟想从自己这里做文章?这心思陛下不会不知,恐怕山雨欲来。
他神色自若地将信收起,对樊振东道,“殿下心细,知道我应是快到北秦了,知会我朝中事。贤妃与郑美人有孕,有人坐不住了。”
“东宫之事未定,又不知这二位娘娘生的是男是女,按捺不住要闹到陛下面前也是自然的了。”樊振东道,“如此看来,定是有人请立二殿下,有人请立三殿下了。”
马龙点头道,“这两位都觉得自己胜算更大,才会选在此时让阁臣上奏。若我猜的不错,钱因应该和这二位有关。”
——圣心向来难测。樊振东想,这沈贤妃是怀王府表亲,若生下皇子……此事尚有说头。因而问道,“贤妃有孕,沈家……”
马龙似乎不甚在意,轻轻摇头道,“这一胎来得不是时候。”
樊振东心下了然,不再说下去,转而朝寺内主殿走去,“难得有个清净的地方,走走吧。”
主殿同样年久失修,墙壁斑驳,前后通透,闯进阵阵寒风。
佛像座下香炉宝瓶倒是俱齐,右侧墙上挂着落满灰尘的蜘蛛网,上头刻着一行字,樊振东默默在心中念了一遍,“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两人相视无言,良久才对望一笑,樊振东道,“古寺里佛殿前,这一句虽合乎时宜,在此刻你我面前却有几分凄凉。”
“正是‘关山难越’之意。”马龙点头叹道。
两人走时最后回头看了眼破败的天王殿,樊振东轻声道,“……多少楼台烟雨中啊。”他侧身看向往外走的马龙,又思忖了片刻“关山难越”这几字,心道失路之人确乎悲矣,可有他在身边,不知为何就感到几分安心。虽在远方,犹踏故土。
从寺庙回到客栈,樊振东说要写些字帖,却又不知该写什么,就拿来纸墨。
马龙思虑片刻,提笔写下几行字,樊振东在旁边瞧着,笔力稳健,正侧锋成,尤似寒食帖般的洒脱行书,内容却不尽相同。
“以何因缘得知宿命?会其至道?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注1]
两日过后,北秦迟县的深冬暴雪里,两人轻便衣装弃马而行,与从西南方向赶来的林高远一行汇合。
林高远等将一路所见所得悉数告知,竟也说到了字画拐卖一事。
樊振东问,“之前你们在云县有事耽搁了,就是为的这事?”
“正是。”徐晨皓道,“不敢欺瞒世子和少将军,只是事关重大,贸然传信恐会打草惊蛇。”
“果然与朝中有所关联么?”马龙问道。
“不错,此事现已传到京中,督察司顺藤摸瓜得到一份名单,有一部分是去过那品鉴会的。”林高远说,“至于有谁花钱买过画,暂时还不知,但言官们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弹劾的奏章应已不少了。”
传得竟这样快,看来早已有人在查,背后亦有推手。两人对视一眼,马龙道,“这事自有司中同僚调查,暂放在一边。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北秦之事。”
“是,我已规划好路线。”林高远展开地图,边指边说,“我们现在在迟县东南部,明日动身往西行,在大羽山脚下分两批人进入里都,待入都后的行动还要看世子的安排。”
徐晨皓在旁说道,“还有一件少将军的家事。”
樊振东知道与定王和阿姐有关,便让快说,徐晨皓道,“京中消息,将军府长女要以郡主身份出嫁,册封礼应是快了。”
樊振东愣了愣,随即皱着眉前后思虑了一番,沉默着独自出了门。
马龙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只与他们几人继续商议部署。
至晚间,马龙往樊振东房中去,见他正写字帖,便自顾自坐下,等了一会儿方道,“饭也没吃几口,可想出对策了?”
樊振东神色有些黯淡,“三郎就别同我取笑了,虽是郡主嫁异姓王,看着门当户对,却绝不是一门好亲事。”
马龙顿了顿,“胖儿,你实话告诉我,来北秦是不是为了阻止婚事?”
樊振东咬了咬唇,没回答。
“既这样,待入了里都,你自去王府,但除了探查外的行动,需告知我一声,一切行事定要谨慎。”马龙缓缓说道。
樊振东讶异道,“你不阻拦我?”
马龙笑了笑,“有何可拦?若你是要杀人,吴师长必不会同意你来,至少不会让你只身前来。既不是杀人,现下册封礼又将近,这婚事暂且避无可避,那和我们就是相同目的了,我又为何要阻拦?”
樊振东手下的笔触微微一动,纸上留下一个墨点。
“就依三郎所言。”
至北秦里都,兵分两路。马龙一行人探查官府伺机行动,樊振东独自潜入定王府。
林高远将画好的王府布局图交给他,问是否需要再拨两人协助他,樊振东说人多了反而不好脱身,先自己去看看罢了。
送走樊振东,林高远径直来寻马龙。
“世子。”
“走了?”
“是。”林高远神色犹豫,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马龙道。
“少将军想来武功超群,且大内尚不知他在此,那边暂且不论。”林高远想了想说,“我们……行事之度,该如何把控?”
马龙看他一眼,“你道当如何?”
“正是圣心难以揣测,若知陛下真正的想法,此事便容易了。”
马龙放下手中地图,不答反问,“弃疾在蔡,何如?”[注2]
林高远听罢,思索片刻后心领神会,“如此看来,竟不必顾忌。”
“尾大不掉。”马龙吹灭桌上烛火,道,“今上岂会不知?”
下了一整天的小雨。
直到丑时才渐渐停歇,转而下起雪来,无声无息地笼罩天际。樊振东将定王府格局熟记于心,只携一把剑从礼驻门潜进去——这北秦里都王城与京中不大相同,即使规制上有所僭越也无人责问,且当日成祖封定王时就是从着亲王礼制赐的藩地一应俸禄,冕服俱如郡王,因此在这北地便是真格的实权异姓王爵。
雪簌簌而落,不知为何感觉夜色静谧中暗藏杀机。他伏在回廊檐顶,剑鞘紧贴着他的脊背,寒意湿重,侵袭他单薄的夜行衣。他翻遍了王城的地图,特意选了此处——离西侧门最近,斜对着书堂,旁边则是依着回廊而建的小花园,且夜里无人看守。
曲折蜿蜒的回廊下,偶尔只有几个巡夜的走动,路线来来回回,樊振东已经记在心里,但他不曾改变姿势,依然安静地靠着角脊,闭着眼睛听动静。
北地的隆冬时节夜晚格外漫长,寒风凌厉得仿佛能杀人,让他想起幼时在齐溟山上练剑,一个招式下来,满头满身的雪,每个关节都冻得隐隐作痛。
马龙……是否也有这样的时候?或许他经历的比自己还要疲惫难忍,在卫县的那一夜他曾提过,六岁上山,两年多没归过家,一开始想过要跑,大了些才从练武中悟出点乐趣,于是就那么在门中待到了弱冠之年,直到王府委婉地传达了需要他回去的意思——怀王府对他来说应当是个盛着权势与财富的铁桶而已,他虽脱胎于此,却未曾真的进去过。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追求?“净心守志,断欲无求”,究竟是一种自我要求,还是身处凡尘俗世中的无奈期许?他带着朝廷的旨意远赴北秦,其中是无奈居多,奉旨敲打,亦或是另有所图,暂时掩藏了真实目的?
樊振东的思绪逐渐飘远,直到将近寅时中刻,檐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一下子掀开眼皮。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他悄无声息地眨了眨眼睛,抖落脸上的雪花,注意着底下的谈话。
“殿下今日在议事堂与李将军谈了近两个时辰,进去送茶的小丫头都被赶了出来,就听见半句‘青宫之事未议’什么的。”一个男子出声道。
另一人声音有些沙哑,“殿下不会是有所察觉……?”
“不可能。”那人笃定道,“但殿下应与那边有往来。”
“小侯爷可说了什么?”
“侯爷交代了,切不可轻举妄动,眼下多事之秋,叫你我都盯紧手里的人。”
樊振东听到这里,倏地眯起了双眼,这两人是定王那个同父异母的幼弟,桂梁的人!
“殿下”是定王桂枼,“小侯爷”便是桂梁,年十七,至于“那边”……暂时听不出话音。
“侯爷可提了王妃的事儿?”
“正是呢,若等到这郡主过门,要行事就更不便了。”那人低声道,“怎么想来,竟要册封将军的女儿为郡主!”
“制衡之策罢了。殿下要娶樊女,不过是两层意思,一是叫那边放心,他同辅国将军一样是圣上的家臣,二则是显显自己的势力,将来若是要把将军府拖下水……”那人说到这住了口,顿了顿才道,“这郡主之位实则敲打将军府之意。”
樊振东心中冷笑,这桂梁远在北秦,对朝中事倒看得通透,连手下人都将情势分析得头头是道,看来亦是对王位归属不满。
那两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一个往库房那边去,一个往东广门方向去了。
樊振东没再多停留,趁着天还未亮,裹挟着一身冷意离开了王府。
直至次日午时,客栈中都只有他与另两位大内高手,马龙和林高远他们并不在。而不久便传来消息,北秦刺史陆统被发现死于家中后院,此人乃是定王亲信。
樊振东意识到,这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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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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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四十二章经·十三》。
[注2]出自《左传·昭公》,楚灵王令其弟公子弃疾去往蔡地。他问申无宇,弃疾在蔡地怎么样,申答曰“亲不在外,羁不在内。今弃疾在外,郑丹在内。”应当警戒。又说“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最终确实招致祸患,弃疾发动政变,灵王自缢而死。
Chapter Text
“他手底下那几个所谓的谋士,也都盯紧了,进出府的时间和次数也一并报我。”马龙边上楼边吩咐,一抬眼就瞧见了站在走廊边看着窗外的樊振东。
他走到旁边,将直灌冷风的窗关上了些,“昨晚又去王府了?”
樊振东点点头。三探王府,他没有将那些所见所闻告知给马龙,也是想看看他们会做到哪一步。而马龙自然也知道,没有多问。
这十天内,北秦的官府实实在在地被伤到了筋骨,陆统等两三个核心人物被杀,其余的皆如履薄冰,不敢再明目张胆与定王府来往。
“早上收到了五殿下的信。”马龙道,“钱因是三殿下的人。”
樊振东同样全无意外,只沉吟片刻后道,“这样一来只确定了三殿下与此事有关,却不能说其他人和这事无关。”
“我也想了一想,但皇子中恐怕只有他与字画案关联,其余人若是来掺一脚,只会被视作插手他的事务。”毕竟被“圣上看好的三殿下”注意上不是什么好事。
樊振东不置可否,“你们可以暂且停手,这里头不止我们两方。”
马龙没问“还有谁”,反而笑道,“正有此意,且让他们狗咬狗去。”片刻后他敛起笑意,重新推开了窗子,轻声道,“万事小心。”
樊振东这次的目标是王府书堂,准确来说是书堂里的信件。第一次探查时,桂梁手下曾说“殿下与那边有往来”,这个“那边”当是朝廷无疑了,如果能知道与北秦暗中勾结的人是谁,那么搅了这桩婚事就是轻而易举——今上也许能忍定王气焰嚣张目中无人,却绝不可能忍得了他里应外合挑战皇权。
他算准了王府侍卫巡查的时间和线路,在下人们第二次夜巡前躲进书堂北面的祠堂边。夜色沉静,地上未化的雪踩上去嘎吱作响,倒是让路过的下人的动静放大不少。樊振东等了一柱香时间后,利索地翻进书堂的窗户。
王府的书信往来不少,他一边提防着外头的声响,一边注意着自己的动作,近半刻后才在一个半人高的木架子上翻到写与桂枼的信件。
只刚看了个开头,樊振东就心里一惊,这字迹分明是“翩林体”,本朝已少有人写,但宫中三殿下擅此书是人尽皆知的事!
他借着月色匆匆读了几封,皆是与桂枼相商“成事”之言,但并未明说交易条件,只许诺北秦爵位可葆。樊振东不免心惊胆战,将最后两封藏于怀中,推开窗子翻了出去。
姑且认为写信之人是三皇子,他要北秦助自己事成,可焉知桂枼没有自己的心思?他如此急迫的缘由又是什么?樊振东皱着眉,绕过巡夜的线路,静静往礼驻门走。
正这么想着,只走了刹那的神,就闻得背后传来脚步声。樊振东一顿,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见一人喝道:“站住!什么人!”
是两个内息尚稳、身手中上的男子。樊振东没有立即回头,他依着判断,一瞬间脑中过了无数想法,要拔剑么?是缠斗一阵趁机逃脱,还是干脆杀了这两人?
然而电光火石间,他思及马龙他们,咬了咬唇,还是转过身去,面无表情道,“来传话的人。”
那两人侍卫装束,听罢疑道,“传什么话?”
樊振东没有回答,只重复一遍,“我家主人差我来向殿下传话。”
“既是传话,为何不通传,夜行于此?”
“机密要事,主人吩咐直接密呈殿下。”樊振东平铺直叙道。
那两人走到樊振东面前,其中一人道,“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呢?”
他已想好了胡诌应对之策,还未开口就见另一人伸手扯过他背后的剑穗。
“哎!”他一句“你干什么”还没说出来,那人就与另一人点点头道,“确实是。”
樊振东虽不明所以,却不能表现出来,只不动声色道,“如何?烦请两位带路。”
那人看了看他,“传信即可,何必派人?”
“今时不同往日。”他淡然道。
穿堂风只停了一瞬,随即又呼啸着卷了进来。林高远在客栈堂中坐了一会儿,看着马龙在门前来回踱步,心神不宁了许久。
他开口道,“世子要是担心,我去王府接应少将军,或者……您亲自去?”
马龙没有接话,而是略定了定神,才道,“前天你们抓了庞子义,他亲口交代了定王和朝中皇子有书信来往?”
“是。”林高远道,“可要我现在把人提来?”
马龙摆了摆手,“他可清楚与定王勾结的是谁?”
“死活不肯说。”林高远习惯性地拿起剑走到门槛边,“我估计他未必能接触这么核心的事,但也旁敲侧击了几句,说是除了印信,还靠字迹分辨真伪。”
字迹……马龙顺手掸了掸窗沿的灰尘,想道,能以字体就认出来的人,宫里头就那几个,若这里还有阁臣的事儿,便也只四五个人选。而昨天……
“昨天暗桩来报过那印信与您画的模样不符,只可惜未寻到机会拓下来。”
“那不是印信。”马龙道,“是与他勾结之人证明身份的东西。”
“什么?”林高远一愣,“那少将军那边?”
“若我猜得没错,樊振东今晚能全须全尾地回来。”马龙皱了皱眉,若猜错了——
他立刻开口道,“去令暗桩都盯紧了王府的动静,再让徐晨皓他们多审审那几个,随时准备救人。”
“是。”
樊振东跟着走了一程,确实是去往定王寝殿的路。他伸手将墙灰抹了几层在脸上,开口问道,“通传这么快?”
“殿下此时尚未就寝。”那人在前头言简意赅。
“那搜身?”
“你见不到殿下的面,搜身便免了吧。”那人许是以为樊振东的“主人家”一贯是这么做的,笑了一声,“我们殿下虽一向谨慎,对贵上却是最放心的。”
樊振东了然地在心里一笑,说是放心,却还是不直接相见,这搜身自然也可有可无了。
行至偏殿,有一个女史模样的年轻女子进来对樊振东道,“殿下说夜已深,衣冠不整的恐惹大人笑话,请大人稍候,到小阁回话。”
他点点头,过了片刻依言往小阁去,却并非他想象的“他说一句,桂枼派人来听一句”的格局,而是不宽敞的阁内置了三扇屏风,想来桂枼就坐在后面。
“贵上第一次派人亲至,实在失了礼数。”桂枼的声音比樊振东想的要年轻些,却并没听出传闻中的那般“气盛浮躁”来。
“事出匆忙,深夜造访,才是不合礼数。”他回道。
“何事这么急,要大人连夜来告知?”
进入正题,樊振东不敢耽搁,忙把准备好的说辞讲了一遍:“您周围怀有异心之人不少,务必小心。如庞子义、林隽之流……还是早打发了为好。”
桂枼停顿了一下,“贵上已好心帮孤解决了,何必再提?”
因为听马龙他们说过被杀或被抓的人名,这话倒也在樊振东意料之内,只道,“主人看不惯这几个小人暗自营私,背着您联结他人。”
桂枼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笑出了声。
又过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共谋此事,当以诚待之。若不成,望廷尉之逋囚,反淮南之穷寇,岂不成了笑话。”[注1]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尤其慢,樊振东听来却是一惊。共谋什么?以狄泉苍鸟自比,要做困兽之斗,听上去倒像是被逼急了才会做出的事,这朝中与他勾结之人究竟是什么目的?[注2]
他飞快地思考着,躬身回道,“非师言而泄漏不至于此。”[注3]
桂枼没再攀扯多余的,“言出府中,若是贵上,则何如?”
“事以密成。当……杀之,以绝后患。”樊振东说罢,手心已是一层冷汗。
徐晨皓加急审完林隽他们,匆匆从后门闯进来看了眼,马龙依旧杵在门前,似乎不在意凛冽的寒风,也不靠着门,只是沉默地站在那儿。
他推了推靠在后门旁的林高远,“世子这什么意思,到底还要不要去了?”
林高远不答,“你审出什么来了?”
徐晨皓一挥手,“那几个在你面前问不出一个字,难道我去了就肯说?我看他们真未必知道,此事还得靠进了王府的少将军。”他顿了顿,“哦,倒是有个新的。”
“什么?”林高远和不远处的马龙一道将视线投了过来。
“他们的所谓印信,其实是块玉。”
林高远怔了怔,下意识看向马龙,就在这时,一团黑影旋风般闯进来,定睛一看居然是樊振东。
“都回房!”他飞快地说了一句,随即奔上楼去,还不忘吩咐徐晨皓,“别杀那两个,再盘问盘问扔回去。”
三人一看皆知他是刚甩了后头的“尾巴”回来的,只是不知为何突然说到庞子义和林隽。
马龙方才眼底的晦暗一扫而光,边随他上楼边朝他们摆摆手,示意照着樊振东说的做。
到了屋内,樊振东脸色发白,细看似乎还惊魂未定,马龙心里多少是料到了如今局面,便给他倒了杯热茶,“先暖暖身子。”
樊振东一下子抓住马龙的手,低声道,“桂枼……他……”他终于是没能说下去,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用极轻的声音说,“这个我只交给你,三郎,要不要给他们你来定夺。”
马龙知道“他们”说的是林高远等人,接过信后只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随后轻轻拍了拍樊振东的肩,“你放心。现下你没事就好。”
樊振东缓了缓后道,“他们只见了这剑穗,就信了我。”
“不是因为剑穗。”马龙顺手拿过玉腰奴,指了指那长剑穗旁的玄玉,“而是这块玉。”
“什么?”
马龙见他明知这剑穗是自己所送,却没有丝毫的疑心,毫不迟疑地把信交付,心下当即有些触动,兀自定下心神,才开口解释,“这玉是当日先帝所赐,有五对,分别给了五个皇子,这对是山玉和玄玉,给了我父亲。”
樊振东这一晚上都紧绷着神经,此时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另有一对也是山玉和玄玉,本朝被陛下赐给了二殿下和三殿下,在他们冠礼时。”
“不错。我给你的这块是玄玉,看来与定王勾结的是三殿下无疑。”
原来所谓印信就是这玉上刻的图案,他在桂枼的书堂里慌乱中没有注意到。樊振东听罢,不免心中微微失望,当日赠玉,他也确实说了“以后会用上”,倒无甚可指摘的。再开口时,语气也生硬不少,“万一我带的是山玉,在王府又该如何收场?”
马龙心道该来的还是要来,再多解释恐有欲盖弥彰之嫌,便说,“我不会让你落入险境。”
樊振东缄口片刻,点点头,“嗯,我知道。”
他夜行多日,饶是年少身强也着了凉,眼下骤然放松便头痛起来,靠在床边闭了闭眼睛。
马龙边看他休息边沉思着,脸上神情温和,而顷刻后说出的话却令人生寒,“桂枼必须死。”
樊振东懒懒睁开眼睛,似是同意他这说法,想了想道,“不过……未必需要我们出手。”
马龙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樊振东的手,他体热,手鲜少是这样冰冰凉凉的,又碰了一下他的额头,惊觉已热症侵体,忙道,“先不说这些了,你这几天别再出去,也请不了郎中,只能委屈你躺着了。”
“无碍的,明天就好了。”樊振东笑了笑。
北秦里都,王城脚下,戒备堪称森严。近来定王桂枼已有段时日不出王府,对外只称为数月后的大婚做准备。
连日飘雪,似乎将一切莫测的变化深埋地底,盖过了所有异常的气味,但与京城的阴冷不同,北地干燥,寒风如同刀子割在人身上,拂晓最甚。
直到四日后,马龙他们才收到消息,桂枼就死在那样的一个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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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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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庾信《哀江南赋》,之后定王与樊振东对答引用句皆出自此赋。此句讲侯景之乱。
[注2]“出狄泉之苍鸟,起横江之困兽。”言侯景出身及下场。
[注3]“遂师言而泄漏。”指传言不密导致事情败露。
Chapter 10: 暗礁
Chapter Text
太和殿偏殿往日是诸皇子晨昏定省之所,今日还未到时辰,三皇子诚钰便沿着宫道往这赶来。他行色匆匆,神情间还有些慌张,正是被皇帝单独宣召过去的。
往常皇帝也时不时唤他过去,与周贵妃一道,三人用个膳,倒也像是寻常人家过日子般和和美美。今儿却是皇帝身边的内侍特来提醒他,要他小心答话,这一遭,他早该料到的,然而到底不愿细想,父子君臣,许是对平日种种还存着贪恋。
一沓子奏折甩在他面前,诚钰立即低头跪下,咬着牙不语。
“杨持说这里头也有你的事儿,你要如何解释?”
整个殿内都无旁人,显见是皇帝特意屏退了宫人内侍,想给他留几分面子。
“臣惶恐。”他虽跪着,脑袋却倔强地抬起,只垂着眼不敢看皇帝。
皇帝也不恼怒,只叹了口气,缓缓道,“钰儿啊,你真叫朕失望。”他搁下茶盏,注视着这个他一向爱护的儿子,“我素来偏袒你与你母亲,现下你二哥怕是不会轻易放了这机会。”
“陛下……陛下已在心里定了臣的罪,臣无言可辩。”
皇帝冷笑一声,“你如今不配同我说这话。”
诚钰见他没有什么顾念父子之情的意思,这才急了,抬起一双已经红了的眼睛,膝行近前道,“爹爹,儿臣从未出入过那些地方!杨持等人俱是与二哥交好,究竟是何人授意他们才敢如此栽赃皇子,爹爹您不知吗?”
“放肆。”虽是斥责,皇帝却并不疾言厉色,“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何须他人来说?”
“陛下……爹爹!”他刚要上前去哭求,就听得外头传来宫人急匆匆的脚步声。
“字画案一事已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将樊将军之女也牵扯进去,无辜之人在三弟眼里这样不足为道。”来人不顾阻拦,已然进了殿内,朗声将诚钰刻薄一番,正是二皇子诚宣。他施施然说罢,才躬身道,“陛下圣安。”
皇帝面上闪过一丝不悦,声音却和气,“二哥儿来了。”
诚钰心里暗恨,父皇想立二哥的心思从未改变过,这么多年不过是看在母亲的份儿上,又兼有不可偏爱之意,才刻意在人前宠信自己,如今反倒叫二哥抓着把柄,不扒他一层皮肉是放不过了。
他忙哭得更起劲,不住叫着“爹爹”、“冤枉”之语,皇帝也不喝止,看得诚宣心底冷笑。
殿内剑拔弩张,外头长廊上却是一派安和。
五皇子诚元摆了摆手,叫过来劝他回去的宫人下去,“我再在这等一会儿。”
他正低头琢磨着马龙前些天寄来的回信,肩膀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去,竟是一贯体弱,不怎么出门的四皇子诚祺。
他有些讶异,“四哥怎么过来?陛下不是免了哥哥的定省么?”
“今日天气好,宁嫔娘娘撵我出来走走。”诚祺慢悠悠说着,站在了诚元旁边,丝毫不问定省的时辰已过了,为何还不叫进去。
诚元转头望去,确实是快雪时晴。
诚祺看向偏殿,自顾自笑了笑,“且有一出戏要看,怎好错过?”
北秦迟县。
定王一死,马龙就着令林高远等人从里都退了出来,王城自顾不暇,也就无人在意他们这一行人的去向。而樊振东又在病中,他虽然不甚顾意,说骑个马也没什么,但马龙生怕他落下病根,非按着人休息彻底了,几天后才与他一道赶到迟县。
樊振东暗自笑道,他与马龙待在一处反而还要金贵些,这些日子功课倒疏懒了,待回去门中可有一顿好说。
他正想着回京后如何与阿姐说这些天的情况,马龙就从门外进来了。
他掸了掸身上落的雪,笑道,“如何?我都说了你阿姐是不用嫁了。”
“这个不用嫁了又怎样。”樊振东叹道,“横竖有别的等着,不由自己的。”他又问,“是京中传来消息了?”
马龙扬了扬手里的信,“五殿下的。”
朝中不日便得知定王已死的讯息,五皇子趁着旁人忙乱又送出了一封信。
信上道:定王无子,陛下已着令礼部安排定王幼弟桂梁的册封礼,封号未定。樊女册封礼已取消,婚事自然暂缓再议。
到这里为止都是马龙已然料想到的,只是五皇子还写道,二殿下被封了晋王,四殿下封了顺南王,而他自己封了秦王。
——这一来自是因为三皇子被卷入字画一案,要平衡朝局各方势力,给众臣一个说法,二来,这是否说明陛下对五殿下也动过念头?阁臣逼迫得紧,但陛下还是迟迟不愿立储,究竟是在几位皇子中徘徊不定,还是早已定了人选,只待磨砺一二?
马龙在心中暗自分析一番,不防瞥见下面的内容:京中近来传闻,兄长在被派往北地途中偶遇佳人,纳其做小。兄长的决定我本不该涉足,只恐是我告知王府意欲让兄长速结连理之由,故有此一问。兄长未有正室,这女子只能算作外室,万望兄长勿要为此女子惹怒王叔。不过兄长素来不是那等拈花惹草之人,想来其中必有缘由吧。
他看过后好一阵纳闷,方才想起是钱因在俨州看见他和彼时装作女子的樊振东在一起。只是,当日他说的是侧室,怎么传到京城就成了外室了?他哭笑不得,能有什么缘由?!那“姑娘”根本就是个力大无比勇冠三军的!
他自然只将前半截内容告诉樊振东,因而谈到这作罢的郡主册封礼,樊振东冷笑,“陛下尽可放心了。”
“你家本就是武将,这倒也罢了,已是皇亲国戚,多添个名头反惹猜忌。”马龙摇摇头,“不仅陛下能放下一半心,长公主与樊将军亦是如此。”
“我正是这意思。”樊振东转而道,“桂枼死得巧,只是不知这背后,有无蹊跷。”
马龙知道他的意思是桂梁动手归动手,想必也是蓄谋已久,难道真只他一人之力?退一步想,北秦定王乃是朝廷心患,让他未及弱冠的幼弟袭位岂不更好?
“无论怎样,终归是陛下得了这一局。”
“所以你回去后只实话实说就是了,林高远他们……”樊振东想了想,意味深长道,“未必就见得能帮你我瞒什么。”
马龙笑道,“难道五殿下能帮我们瞒?”
“那——”樊振东一时无言,也笑了起来,“你说得对。”
回京已是腊月末,从北地来自是感觉天气回暖不少,樊振东先回了一趟宗门,本想偷溜回府,不想门里早出了叛徒,差人去报了长公主和将军,梓芩亦是忧心,一听说就立刻传了幼弟回来。
樊振东把与桂枼有关的事情在阿姐面前和盘托出,听得梓芩心惊,忙一迭声问了“那你呢?你没受伤吧?”
“自然没有。”他说,“怀王世子也在呢,他武功世间难得。”
他又将梓芩画像如何混入城外马车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安慰阿姐放心,都已处理妥善。
梓芩听了只在心里微微讶异,将自己画下来的人竟是祁太师之孙,想来他亦没能想到这一番因果惹出这许多事情来。
“此事最好不要叫爹娘知晓,我毕竟没有受到伤害,若坏了他人名声就不好了。”梓芩低声道。
“阿爹早晚会知道,阿娘那儿……”樊振东道,“一起瞒着就是了。”
“这些都在其后,那位怀王世子——”梓芩欲言又止。
“阿姐可以放心,他是不会说出去的。”
“我是说,你得谢谢人家。”梓芩将一盒新打的首饰拿出来,“原本以为你是像以往一样,出城为门中办事,谁知去了这么远,说到底许多事是世子帮了你。这些你带去给他,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的那位侧室收下吧。”
樊振东一愣,“什么侧室?”
“世子不是新纳了一位……”梓芩似觉这“外室”二字不便说出口,斟酌道,“也罢了,若不合适反叫怀王殿下和王妃知道了,误会倒不好。”
樊振东更觉疑惑,马龙这一路上都与他在一处,有什么事他是不知道的,更何况还是娶妻这样的大事?不免好笑道,“阿姐,我看是你误会了吧,三郎他——”
话音未落,门外就有人传,说怀王府世子请少将军出府一叙。
两人还未说话,就听门边梓芩的侍女笑了一声,因向通传那人道,“小公子才回来没两日,倒有一天是在山上的,世子要见也等公子见过长公主殿下和将军呀。”
樊振东心里不知怎么地隐隐雀跃起来,悄声对梓芩道,“阿姐,若阿爹阿娘问,就说我去周府了。”
“这又是为何?”梓芩不解,却也知道将军府和怀王府不可来往过密的道理,只嗔道,“这回我可不替你瞒了,将军知道我纵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要殿下罚我不许出门三天呢。”
樊振东笑道,“你只再纵我一次又如何?说起来,差点儿就要称你郡主了,郡主也会总被罚么?”说罢就翻上院墙遁出门去了。
年关将至,街市热闹非凡,樊振东寻了好一会儿,才在路边一家糕点摊子前瞧见马龙。
不过才两三日没见,此刻却有丝丝缕缕的酸涩涌进心头。怀王世子,马龙,叔凌,三郎。他似乎与自己的其他朋友不同,可又不知是何处不同,这就是师长说的“天涯觅知音”的感觉么?原来一个人的背影也能唤起情绪,近在眼前,又远如天边。
他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正想着该说些什么,马龙就先看见了他。
“来得这么快?我还道长公主殿下不会放你出来呢。”
“自然是扯了周雨周恺的旗号出来的。”樊振东道。
马龙笑了笑,“说到周家兄弟,我就是听他们说的,你爱吃这儿的糕点,就买了盒桂花糕。”
樊振东嘴上说“怎么还说到这个了”,手上已经接过来,闻了闻糕点的香气。
自然是我主动问的,马龙心道。
这些天他虽是回京复了命,也并未节外生枝,可无端焦躁不安,总觉得还有什么未了的事。此时见了樊振东倒心平气和起来,心中隐隐已明白了几分,但总不好明说,一则近来朝野不安稳,他躲着未见父亲,不过宫内外在世子妃一位上已有意动,只不知是谁。二则贸然说出口,会吓着樊振东也未可知,他虽年幼,心思不在此,却别有一番固执的劲头,更何况还不知他的意思,说这些总是不合适。
说来也奇怪,从前他从不考虑这些,但近来却有几分着急,难不成是因为牵扯到宫中,有人动了心思,叫他紧张了?
他正想着,就听见樊振东问,“这次除夕宫宴,你去吗?”
马龙已从别处听得这次宫宴,樊家都会去,便道,“去岁中秋,我没去是因着督察司之事,今年你既去,我也该去的。”
樊振东笑道,“中秋没见着,却在惠骊寺见了,可知因缘际会,终有一遇的。”
马龙心中一动,刚要接话时一块糕点就被塞到了面前,只好咬了一口,小孩眨着眼问他,“甜吗?”
他愣怔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那一刹那似乎风起心间,吹散混沌。那桂花糕是什么味道,竟一点儿也没尝出来。
Chapter 11: 麟斗
Chapter Text
宫灯明烛之下,庭廊绮丽,都人皆盛饰而立,却莫不屏息凝神,筵席中只闻王公贵族交谈一二,再者觥筹换盏之声而已。
马龙饮了些酒,在座上略坐了一阵,本想叫着樊振东出去走走,却见皇帝身边的内侍过去唤他动身,想是皇帝要见他。
樊振东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与马龙的视线撞上。
马龙将手往下压了压,叫他镇定,他面有晏晏之色,飞快地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一会儿见”,随后就转身跟着那内侍走了。
马龙独坐片刻,亦没心思去赏舞听曲,正要站起身,就见一个宫人走过来替他斟酒。
他抬手阻止,“不必了。”
那宫人匆匆停手,蹲在桌旁去收拾杯盏,低声道,“世子,当心入口之物。”随即就立刻起身离去了。
马龙心下一愣,脑中掠过一遍才刚吃过的食物,又敛息运气,没有觉出什么不适,才四下里观察一番,似乎无人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
若要下毒,不会选宫宴这样的时间地点,他盘算着想了一下刚才那宫人的长相,并不熟悉。走到外间时,他抬手叫来自己的近侍,吩咐说让他回府中看看,那人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正想着,一位装扮清丽的宫人近前来行礼问安,“世子留步,二公主殿下请见。”
沁水榭离筵席已有数百步之远,马龙走到时闻见阵阵香气,像是金颜香与沉香混合在了一起,骤然让人头晕。
前头亭中坐着的女子浅青翟衣,似是不好张扬,那顶九翟冠却华贵异常,她笑着打发上前攀附的官眷,如此做派,正是沈贤妃所出的二公主昭麟。
马龙不知她的意思,只等人散了才过去,躬身道,“见过殿下。”
昭麟命人倒酒,他辞道,“谢殿下,只是在席上已饮了不少,再饮恐怕失态。”
昭麟听罢也不再劝,只是让他坐下,好一阵子才开口,“你我也算是表亲,这些年来竟少有走动。”她兀自饮酒,口中轻声念了句“龙子麟儿”,面上似有讥讽之意。
马龙顿起疑虑,斟酌道,“殿下说得是。这些年来臣闲散惯了,与京中同辈也不大熟识,只几个幼时的玩伴罢了,说来驸马与臣亦有同窗之谊,时常邀臣品画,只可惜司中繁忙,未能应约。”
驸马都尉吴郅乃是当朝吴太傅之子,十多年前确与马龙同席读书,但此人极好钻营,尚主后更是嚣张,马龙不屑与此等人为伍。
昭麟听罢微微一笑,“总有机会见的。”她转而道,“世子青年才俊,十人九慕。俨州参政文大人有个小女儿,听说对世子之名甚为仰慕,那日都尉无意间说与我听,我倒留了心。”
原来还是想从婚事上入手。马龙心道,俨州参政……倒并不认识,不知是哪一党哪一派,有昭麟引荐,那自然有沈贤妃一族的默许。
这拉拢之意已明显非常,马龙心下无言,说,“殿下谬赞。前些年奔走江湖,未做出什么成绩,倒传了些半间不界的名号在外头,叫人误会不说,还令臣为难。”
昭麟已听出他言外之意,只摇头笑道,“世子不知,文女形夸骨佳,名嫒美姝人皆首肯心折。”
是二皇子?沈贤妃没有儿子,要选也只能在其他皇子中选,而想在此刻来试探他的,不是二皇子就是七皇子了。
马龙淡淡道,“当初殿下厘降吴都尉,看的可是样貌?殿下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臣已有心上人,再谈此事恐怕不妥。”
昭麟听了,只当他说的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外室”,心道,明明就不是什么痴男怨女,却偏偏要装出副样子来,天底下的男女都这般无趣。
她放下酒杯,自觉已经说得够多了,便摆摆手道,“世子离席许久,他们恐要来寻,还是不留了。”
马龙顺着她的话又贺了几句新岁,才从沁水榭出去了。
他正往殿中赶,便在宫道上遇见了樊振东。
“你到哪里去了?”他一见自己也是急忙开口,“跟着你的人也不在里头,害我又出来寻。现下咱们是不用回去了,他们都散了。”
马龙心里也惦记着他被皇帝召去,问道,“陛下同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说了些家长里短,提了提阿姐的婚事。还考问了许多经世之道,也不知是何意,我只一一答了。”
马龙若有所思,顿了顿说,“我是被二公主叫走了。”
“二公主?”樊振东疑道,“唤你去做什么?”
“宫里说话不便,去家中少微堂说与你听。”
马龙携了他回府中,从侧门进了自己的书院少微堂,那被他先派回来探消息的近侍已等在院中,只看了樊振东一眼便上前道,“世子,宫宴时大公子、四公子俱在房内,二公子申时出门未归。”
樊振东不明所以,听见马龙问“那几位夫人呢?”
“只有白次妃出了一趟门,其余的都在府中。”
马龙“嗯”了一声,挥手让他下去。
“……你让人盯着家里?”樊振东跟着他进了屋,才开口道。
马龙将灯点上,“刚才在席上,有个宫人提醒我当心入口之物。”
“什么?!”樊振东一惊,不由降低了音量,“那你…你怀疑是王府的人要害你?”
“不是。”马龙说,“但我怀疑这里头有他们的事儿,平白多小心着罢了,我现在也没事,倒不好查了。”
樊振东有些愕然,瞧见马龙只是笑了笑,心里到底不大好受。
待两人坐下,马龙把沁水榭中昭麟如何试探他的说了一遍,樊振东追问道,“这个俨州参政,可是文有良?”
“确实姓文,你怎么知道?”
“前些日子回门中,听师兄弟们说起字画一案,提到了这位文大人,说是他于此案中奔波,不日将回京述职,应是要升迁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听说这位大人是许婕妤的表哥,即七皇子的表舅,来历亦不简单。”
“竟是这样。”马龙眉心一跳,“…她是来替七皇子当说客的?”
“细想想也是合情合理。”樊振东道,“沈贤妃与二皇子母妃李淑妃同为四妃,这就不大可能站到一块儿去。而且七皇子母家势大,这点朝堂助力不可小觑。”
马龙回想起前些天府中诸人的动静,不由冷笑,“母亲怕也被他们哄过去了,等这阵子过去了我再找他们算总账。”
樊振东知道他的意思,也没再问,只笑了笑,“你们自己家里头可得先说好了,别到时骑起墙来,大家难看。”
马龙笑道,“和谁就是一家人了,再说我母亲和贤妃只是堂姊妹罢了,哪里就那么近了。”
樊振东收敛笑意,“我知道。若沈贤妃真生下皇子,你们家未尝不能助力,只是……”
“只是那样就违背了立身处世的本心。”
两人默然片刻,不多时听见外头钟声响起,王府里也传来说笑声和走动声,樊振东道,“年节下,若心里明白,也别太压抑自己,回首向来萧瑟处嘛。”
马龙一笑,“我自然知道。已敲了钟,你快回去向将军和殿下贺岁吧,路上小心。”
樊振东应了,嘱咐他也当心些,自己过几天就来找他。
诸事烦杂,再见面时已是正月初八的东市灯会上。
甫一碰面,马龙就笑说,“少将军士别三日,已做了太师府祁待诏的小舅子了,感觉如何?”
樊振东道,“我刚要提这事,你倒先说了,岂不没意思。”
——几日前正月初二一大早,祁府就派了人到将军府登门提亲,祁老太师虽已致仕,门生却遍布天下,祁府亦是一门清贵,师从周老先生的祁筠虽年轻,也授了书画院的待诏一职。他此时派人来提亲,时间甚为巧妙。
年前本来许嫁北秦的梓芩因定王去世没嫁成,各路高门显贵不免蠢蠢欲动,这其中多少人揣着各异的心思,不用猜都知道。将军府向来不涉党争,一旦被裹挟其中,纯臣难做,性命难保,家族基业亦难以维系。而祁府家风严谨,自老太师定下规矩,子女素来只事笔砚文章,是难得的清流门第。
不知祁筠实已见过梓芩一面的长公主和将军自然满意,只是还要问过女儿的意见。那日樊振东站在母亲身后,挤眉弄眼地朝着梓芩偷笑,梓芩在心里感叹世事难料,只微微红了脸,点头答应了。
马龙想到前天许昕还派人送了信,兴致勃勃地问他怎么没去提亲,他扶额无语,连信都没回。
樊振东边走边看灯,注意到马龙有些心不在焉,便问怎么了。
马龙停顿片刻,低声道,“我有一事,总觉该与你坦白,但没寻着机会,如今想通了,却又觉得不该说了。”
“你说嘛。若不说怎知时机对否?”
“去岁观莲节,我进宫遇见秦王,因他也到了考虑婚事的年纪,便说到此处。”他像是早已斟酌过说辞,“他提了几位新贵家的女儿,我都说不可,实是暗示他最适合的是你阿姐。”
樊振东一愣,阿姐虽从未提过有关意中人的话题,但嫁进宫中,她是不想要的。无论日后是做一个秦王妃,在立储之后去往藩地,还是位至太子妃——甚至中宫,这个“适合”,恐怕是对于五皇子来说。
樊氏几代权臣,这一辈又有尚主荣耀维系,手握千羽营,非到不得已的地步不会掺和党争,可一旦长女嫁与某位皇子,就难说了。
马龙看向樊振东,他沉默一阵,在忽明忽暗的灯火照映下看不清神色,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若我是你,应当也会这么想。”他顿了顿,“可殿下到底是没这个意思,不是么?”
马龙没接话,只说,“如今看来,这一步幸好是没有迈出去,否则真不知道要如何见你。”
“休要扯着我的旗号。”樊振东半开玩笑道,“殿下被封秦王,想来陛下并非只是制衡,要是在这之前殿下求娶我阿姐,或者……使了什么手段,在陛下看来倒像什么了?”
马龙无奈笑道,“诚心与你坦白,是看在你阿姐的份儿上,毕竟外头有人觉得我心悦于她,我再不说就要传到你这儿来了。”
“……什么?”樊振东听罢,难掩诧异,追问之下听马龙说了许昕误会他喜欢樊家长女一事,不免大笑不止,“许师兄真是妙人,倒也不替我阿姐避讳。”
马龙也笑,“这就是你不好了,古来女子皆为礼制约束所缚,可你我皆知那不过是哄人的幌子,你阿姐能写出那样的诗词,想必也是难得的明白人,这些又岂会困住她?”
樊振东点头叹道,“不错,可若能真正随心所欲,谁又会在乎这个?”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二人行至一刻字铺子,马龙似是与店主熟识,叫他给樊振东看了几样刻章,问要不要刻几个。
樊振东想着过些日子就是门中一个师弟的生辰了,不如拿一柄好剑刻上剑铭送他。
还未开口,就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干脆悦耳的声音。
“麻烦帮我在这玉上刻字,就刻‘辰宿列张’四个字。”
两人转头望去,来人梳着双刀髻,至多十八九岁,金红袄衫云肩,并无帷帽遮面。见他二人,也不躲闪,只盈盈一笑。
Chapter 12: 龙吟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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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振东看着眼前笑吟吟地请马龙借一步说话的女子,心里大约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便道,“既这样,我先到别处去看看。”
马龙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后转身离去,不由翻了个白眼。转身朝那女子看去,曼颊皓齿,果然美貌。
“小姐寻我有何事?”
“世子不问问我是谁?”那女子与他对视,说道。
马龙道,“俨州文大人于正月之前上京述职,算来应是这几天到的,怎么,还携了家眷,想是已预备好了升迁一事?”
女子面上波澜不惊,“世子明察秋毫。民女文律闰。”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好名字。”
文律闰轻笑道,“若说名字,谁又比得上世子的圣上亲赐,御笔龙吟呢?”
他二人一来一回,文律闰迟迟不进入正题,马龙不免心里烦躁,“文小姐今日特来闹中取静,就是为了与我兜圈子?”
“这圈子再怎么兜,也是围着世子。”文律闰笑了笑,“民女以为,世子既已知道家父回京述职一事,应当也已听说,宫中许娘娘有意相谈你我婚事。”
马龙一挑眉,凭他哪位娘娘,只要搬不出陛下和皇后,怎么可能能够干涉自己的婚事?除非说动了怀王和王妃。许婕妤与文家是亲戚,自然希望文律闰能嫁进王府,可爹娘也并非不晓局势之人,岂会轻易答应。
“许婕妤乃内廷中人,怎会对一前朝之人的婚事感兴趣?”
这话已说得十分明白,文律闰微微变了脸色,继续道,“娘娘心善,对家中小辈无不体贴关怀。”她又将话头拉回到自己身上,只是迟迟不见马龙应对表态,不禁略急了些,“民女听闻世子年前去往北秦途中得遇佳人,养作外室。”
马龙皱了皱眉,“从哪儿听说的?”
文律闰看出他的不悦,心里一哂,“若世子喜欢,养几个外室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世子尚未娶妻,传出去不好。我家在城中正好有几处空宅,可让她先住一段时间。”
马龙听到这里,已全然明白了眼前人的意思,七皇子许丞相一派,为逼他站队无所不用,沈贤妃昭麟之流,插手置喙烦不胜烦。
想到一会儿还要给樊振东解释,更是怒从中来,他冷着脸道,“文小姐,想是你觉得自己嫁进王府是板上钉钉了,在这儿做起我的主来。你我陌路,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文小姐系出名门,替人张罗家事,总不会是家风所致吧?”
文律闰面上的自若荡然无存,咬了咬嘴唇,“那便祝世子如愿了。”说罢转身离开。
樊振东正看着灯,回过头刚巧瞧见冷着一张脸的马龙,想必是心情不佳。
他揣度着开了口,“这是文家小姐对你出言不逊了?”
马龙揉了揉眉心,“你也看出来是文家人了。”他苦笑了一下,“偏偏他们……罢了。何止是出言不逊啊。”
“怎么,难不成她姑娘家,主动和你提了婚事?”
马龙冷笑道,“要只是这样倒也算了,这文律闰上来就说我私养外室,要给那外室提供住处,好给我一个下马威。”
樊振东这几日回去,自然也听说了这外室内室的风言风语,此时想起来在俨州时马龙说过的话不由又羞赧又好笑,“这,这简直……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文家这么急着要来试探你,怎么反让她一个小辈来说,是觉得你不会有所防备不成?”
马龙看着他在陆离斑驳的光影下轻怒薄嗔,似乎别有一番情态,不知怎么地心情变好了些,笑道,“你这不是外室,倒成了正室说的话了。”
樊振东急忙正色道,“文…那文家背后是许家,想是他们狗急跳墙,也不知后面还有什么下三滥的招数等着呢。”
马龙见好就收,也不再逗他,道“且来且拆招了”。
樊振东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道,“前几天我让人去惠骊寺供灯,听他们那儿的人说,文殊跟前的已都被你们府里点上了,我一想,定是给你四弟供的吧?”
马龙一想到这事就头疼,“是,过几日是他生辰,我母亲旧疾复发了,便让白氏办了。”
樊振东听说过这个白氏,是怀王侧室,也是王府庶长子的生母。上回在少微堂,马龙让人着重盯着的也是这一位次妃。
马龙看了眼樊振东带着探究的眼神,自己也有意多说些,“我与季鸣虽说也不甚亲近,却是这几个兄弟姊妹里最多来往的了,他幼时本也要入齐溟山的,后来身体不大好便作罢了。倒是白氏,季鸣也非她亲生,她主动来揽这个活儿,总是难免叫我多想。”
“怎么是多想?”樊振东道,“不可不提防,生辰宴上人多,他们要为难你不是更容易,到时再寻个张家小姐李家小姐来——”
马龙笑骂道,“那可别再指望我能好言相待了。”
是日,怀王府行四的季鸣过生辰,府上热闹非凡,马龙借口司中事务,直到傍晚才回府。
他在季鸣身侧坐下,瞥了一眼桌上菜肴,见果然有核桃糕,不由心中冷笑。
白氏有意邀功,在座上向怀王道,“年节刚过,西市的糕点铺子还未正式开张,这是寻了卫县的老师傅做的,每样十二屉,三哥儿爱吃核桃糕,特意让多做了些。”
马龙并未答话,怀王看他一眼,说道,“这素日是你爱吃的,今儿可多吃些了。记得你小时候还与大郎抢呢。”
孟和忙接话道,“正是呢,三郎那年只六七岁,见了父亲给核桃糕我,只是拽着我的手不肯放。”
季鸣听说,忙让马龙尝几块试试,自己也拿起块枣糕尝了尝,向白氏道,“姨娘的眼光果然不错。”
白氏与孟和只看着马龙,他面无异色,笑着吃了几口。
直到马龙回到少微堂,这一大家子都相安无事。他一边走进门,一边皱着眉压抑着不适,没过片刻那种熟悉的反胃感涌了上来,他撑着旁边的桌子喝了些水,咽下半口才觉得味道不大对,随即吐出剩下的。他想起不久前的除夕宫宴上,有人曾对他说过的“当心入口之物”,顿时脑中警铃大作。
他回过头,刚想喊外头的人,想起什么似的又作罢。刚才在席上吃的核桃糕虽然不多,却也足够叫他头晕腹痛,此时竟分不清是核桃糕的原因还是那水有问题。
马龙额上冒着冷汗,在床边坐下时,外间响起一阵叩门声。
“世子可在房内?”
这是文律闰的声音。马龙一下子意识到那水确实有问题,来不及做任何回应,立即运气逼毒,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门外,久久得不到回应的文律闰朝四下里看了看,接过身边侍女手中的茶盘,咬了咬牙,推门而入,然而房中已空无一人。
樊振东用完饭回房,刚要推门时忽然觉察到一丝不对,伸手摸上腰间却意识到自己没佩剑,只好四下里张望一番,轻轻推开门。
“……三郎?!”他一愣,立刻回身关上门,“你怎么在这儿?”
马龙看上去有些疲惫,点上灯才能看清他脖子与露出来的手腕上皆是红肿一片。
樊振东惊道,“这是怎么回事?”边说边去给他倒水,“你吃什么了,核桃糕?”
“嗯。”
他竟然是真的吃核桃糕起疹子。已近亥时,今日是王府四公子生辰,他此时中疹跑来将军府——还是翻墙偷溜进来的,定是出了什么事。
樊振东皱着眉问,“药可带了?可要我去寻大夫?”
马龙把药递给他,自己卷了袖子让他上药,“用不着。我这毛病,时有时无,一时犯了,只忍着回房上药就是了。”
樊振东看他一眼,“这样的日子,他们还非让你吃这个?”话音未落,就看见他衣襟上有些许血迹,不由手一抖,“你还受伤了?”
“我自小就吃不了核桃糕,父母从不知道。”马龙淡淡道,“后来起疹子发热被下人看见过一回,几位姨娘就知道了。幼时不懂事,我抢大哥的核桃糕还被撞见过一次,父亲就以为我爱吃这个,我也不好解释。”
樊振东听了,无言片刻,怀王府于他,果真是个黑漆漆的无底洞,掉进去了就不知何时才能爬出来。
“至于为什么非要我今天吃……”马龙呼出一口气,“大概是想趁我虚弱的时候没有防备,给我下药吧。”
“你中毒了?!”樊振东一口气又被吊起来,伸手去探他穴位,意识到他应是已自己运气将毒逼出体外了,这才放松下来,“要害你的人还真在王府里?”
马龙没想隐瞒,只是想在樊振东面前字斟句酌一些,“今天文律闰也在府中,此事应该与大哥有关。”
樊振东从没给别人上过药,此刻只能尽量放轻手上的动作,“…你的意思是,你大哥与七殿下……”
“他未必能直接接触到宫中,只是有人将事情吩咐到他这里罢了。”马龙道,“怕是还有其他人在后面推波助澜,我会去一趟临川楼,你近日也要当心,若——”
“怎么?”
“若宫中传召要你去,你放心去,我估摸着几位殿下都挺想见见你,什么该说你自然明白的。”
樊振东撇了撇嘴道,“你还担心我啊,这些日子你还是别回王府了,他们没达到目的,岂会善罢甘休。”
马龙放下衣袖,冷声道,“既然要算计到我头上来,那便来亮亮刀刃吧。”
那日过后没几天,宫中果然传樊振东入内谒见,不过,要见他的人竟是没预料到的。
“你是说,顺南王旧疾……要寻我师长问诊?”
“是,听说是秦王殿下知道临央峰有奇药在手,让顺南王殿下相邀,但怕太唐突,便先请您入宫一趟。”
樊振东心中疑道,自己确实从吴师长那里学得皮毛,但要说给人治病问诊,怕是远远不够,往日四皇子与自己也没什么交情,更奇怪的是,五皇子又是何时与四皇子关系这么近的?
他思考片刻道,“我知道了,明日我便入宫。”
那人应下,又说,“才刚在门口有说是临川楼的人来,送了个东西。”
“临川楼?”这几天马龙应是还在那儿,他接过来看,是一盒糕点,里头放着一张字条,霎那间被风吹落。
是马龙的笔迹,“毓庆双回,入宫务必当心。”
Notes:
*防止忘了前文说一声:四皇子是顺南王,五皇子是秦王,二皇子是晋王。
Chapter 13: 雪泥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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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开了春,毓庆苑诸人愈发忙碌,因着苑中二、四两位殿下或因封了亲王和郡王,要建府别住,虽未得旨意,也不得不早做准备。进出毓庆苑的都人明显增多,不免有些错漏疏忽,因此一连几天宫道上都能见着步履匆匆或犯了事被罚跪的宫人。
樊振东在辰时三刻到了西侧宫门,已有秦王宫中内侍前来引他。
“少将军安好。”
“劳烦大人跑一趟了。”樊振东道,“两位殿下是在毓庆苑中还是……”
“我们殿下已在书画院中等待。”
这意思是——樊振东心道,果然顺南王旧疾只是幌子,真正要见他的是秦王。
行至一处长廊,路过的宫人们低着头匆匆朝他见礼,樊振东向那内侍道,“宫中近来事多繁杂,想必秦王殿下亦心绪不宁。”
“殿下这半月都在书画院中,说是与人交流字画可静心凝神。”那人侧身答道,“殿下素日总听闻少将军在书画上也颇有见地,今日也是想与您切磋技艺。”
樊振东笑而不语,借口顺南王旧疾是说给其他皇子们听的,这个要与自己切磋恐怕就是说给顺南王听的了。只是……
又走了片刻,他刚想借机问问顺南王与秦王之间的事,就瞧见前面一个宫装女子在左顾右盼,形迹可疑。
那内侍瞧着她也眼生,便喊住道,“站住!”
那女子本想躲开,眼见被叫住,只好上前来,“见过大人,见过……”
“这位是樊少将军。”内侍道,“你是哪个宫里哪个殿里的?怎么在这条道上,不知道辰时不可往大殿去么?”
“大人勿怪,奴婢迷路了。”
她低着头,转身就要走,被那内侍一把拉住,然而樊振东看得真切,这女子一扭手腕,反将内侍一下推开,动作迅速地要逃走。樊振东皱了皱眉,下意识飞身上前,拦在女子身前。
“你不是宫里的人吧?”看她步法,似是有武功在身,恐怕并非普通人。
谁知那女子一下跪在地上,“少将军!我有冤情,今日偷进宫中实在是无奈之举,望少将军救我!”
“你既说有冤情,去官府就是了,为何跑进宫来?又为何说要我救你?”
她抬起头说,“我是从云县来的。”
樊振东心里一怔,随即看向那内侍,“麻烦大人先行一步,和殿下说我有事耽搁了,随后就到。”
“这……”
“我将她送去千羽营,一应事务交由他们之后就去书画院。”
那内侍见他如此说,也知道千羽营是樊氏统领,便应道,“是。”
见内侍离开,樊振东立刻问那女子,“你是怎么上京的?”
“云县的字画案少将军可知道?我朋友无辜被卷入其中,被害得家破人亡,她无人可靠,我答应她要替她讨回公道,这才独自从云县赶路进京。”她声泪俱下,“此事在京中早已无人敢查,无人敢管,我这才冒险入宫,望面见陛下。”
“你要见陛下?”
“难不成少将军真打算将我带去千羽营?这件事牵连甚广,官府未必敢管啊少将军!”
可是,若见了陛下,怕也是同样的结果。
“你可有凭证?”
那女子道,“我有云县县令的亲笔信,可证明这事的真假,如今只有面呈陛下,才有一条生路。”
她飞快地走在前面,那条道正是去往大殿。
不对。
樊振东不由放缓脚步,此事有蹊跷。云县、字画案、不能报官,一切都顺理成章,但她要如何轻易混进宫中?怎么确定有人能带她面见今上?又刚好是今天……
他一时间来不及细想,只能先道,“这个时辰陛下应当不在殿内,你我这样贸然去只会被拦在外边。你先随我去千羽营找当值的将军,你放心,千羽营的人和朝臣不会有什么牵扯,到时再详谈方案。”
那女子有些急了,“少将军不可,到时就来不及了,我一人带着证据,万一被什么人灭口了怎么办?”
她说得虽不无道理,但樊振东却起了疑心,便说,“今日我进宫也并非闲来无事,千羽营当值的将军与我熟识,你若信得过我,就把信交给他。”
那女子眼神躲闪,直直往后退了几步,咬了咬牙转身就走。
樊振东在心里道一声“果然”,伸手便去拽她的手臂,那女子回身推他一掌,力气比想象中大许多,竟也能赤手空拳地与樊振东对上几招,只看不出是何种身法。
不过他今日在宫中不能弄出动静来,于是几招过后便收势回退,看着那女子飞身攀上檐顶,几步逃得不见踪影。
这也奇了,倒像是专冲着自己来的。
他一路细细想着,刚踏进书画院就见五皇子已立在门边等候。
“拜见秦王殿下。”他忙快步上前道,“外头风大,殿下怎么不在里间等?”
诚元笑道,“听黄大伴说少将军路上被不长眼的东西绊住了,刚想差人去看看的。”
“让殿下费心了,是碰着个小县来的女子,黄大人也看见了,说是要报官,我将她带去千羽营了,想来他们那边会处理。”此时他还没法弄清那人的目的,不好将来龙去脉直接说出。
好在诚元没有再问,携着他进入院内道,“罢了,请少将军来原本是想给四哥瞧瞧的,他那身子总不见好,谁知他一早就被宁嫔娘娘唤走了,下次吧。”
樊振东应了一声,又说,“早听闻殿下有不少珍品,据说周老先生的几幅遗作都在您这儿,想来书画院诸作在殿下眼中都黯然失色了。”
诚元仍与他说些无关紧要之语,拉着他赏画写字,正说到前些日子马龙给他送了上好的端砚,忽然道,“叔凌兄很珍视与少将军的情谊。”
“殿下此话何意?”
诚元笑了笑,“我曾问他,同辈之中谁可结交……自然也是存了谁能助我的意思。”
樊振东一顿,没料到他说得直白,“殿下坦然。”
“同辈中你二人是真君子,我若不做得坦然,叔凌兄与少将军你又如何肯来与我多说呢?”他意味深长,“我便问他,少将军之才假以时日必冠绝天下,只是不知,愿来趟一趟浑水否?”
樊振东此时都无暇顾及自己要怎么应对,只问道,“他说什么?”
“叔凌兄直言道,不行。”诚元说罢,便自顾自磨起了墨,樊振东愣在了原地。
他说的不是“他不愿”,也不是什么“望勿抬爱”的谦辞,而是“不行”。
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马龙是真的把他当自己人的。他这一路的照顾爱护,吐肝露胆,并不完全是仅仅把自己看作是同道中人,而是带着信任的心意,怕他踏入无法回头的境地,望他无需卷入鲜血淋漓的纷争。
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抬眼,诚元正看着他,“殿下,您……”
“你不用说了。”诚元抬手阻止他,“我知道你们二人的意思,既然叔凌兄说了不可,我岂有强人所难的道理。只是,我曾说过要改变这个世道,以大道行天下之事,如今也未改过念头。”
樊振东心下有所触动,不由想起与马龙小季灵峰初见时他说的那些话。他停顿须臾说道,“看来殿下今日不止是邀草民赏画。”
“确有一事相告。”
画轴缓缓展开,上面是一女子画像,纸张虽有些年头了,也能看出女子眉目英气,右手持长剑,左手捏剑诀,看步法似是临央峰的镇水式。
“这是……?”
“画上女子乃是西岭的王后,余濯。”诚元指了指一侧的落款,“周奕清,是周老先生的儿子。”
樊振东道,“竟有如此机缘,那这是何时所画?”
“当年余濯曾拜在临央峰吴长老门下,而周奕清是江烟峰弟子,两人是志趣相投的挚友。”
西岭王后是自己同门的师姐?这倒是闻所未闻,樊振东道,“听说周奕清去了岭州采风之后,便留在了当地不曾回来,后来因病去世,那这二位也是不复相见了。”
“正是。余濯嫁去西岭之后,生有一子一女,如今女儿已到了出嫁的年龄。”诚元顿了顿,说,“下个月,西岭的使团就要入京了。”
“西岭的公主要与我朝皇子联姻?”樊振东皱了皱眉,“殿下可知道人选?”
“公主亲随使团,因此她一到京城会先去齐溟山替母亲拜会师长,必然就会问何人为良配,吴长老虽归隐山林,却洞若观火,想来即使最终要看陛下的意思,他的意见也至关重要。”
原来是想让他去吴师长面前说项——若娶西岭女子为正妻,于东宫之位全无益处,反易引猜忌。
樊振东道,“殿下的意思我已明白了,只是……不想娶公主的只怕还有七殿下,他那边会作何反应也难以预料。”
诚元点头道,“到时许丞相定会借此事向我发难,不过我已有应对之法。”
“殿下心中有成算就好。”
正说着,外头黄内侍突然跑进来,俯身在诚元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诚元听罢脸色一变,樊振东忙问怎么了。
“永华宫出了事,恐怕是郑美人小产。”
内廷出事,樊振东不便再留,一出宫门便纵马直往北去。
他一路又仔细回想了一番宫中遇到的那个云县女子,忽然想到去岁在京郊客栈,他和林高远曾撞见一个刺客,其身法与这女子相似,而当时马龙说那人或许是西岭的人。
他暗道不好,不敢耽搁,快马加鞭赶到了临川楼。
进门时,并无人拦他,倒是有一侍卫模样的男子抢在前头下马跑了进去,估摸着是许昕在宫中的内线来报永华宫一事。
他走到高阁下,见马龙正坐于亭中写信,看到他来一挑眉,“从宫中来?”
樊振东没接话,此时他心绪纷乱,直截了当道,“你先前说的亮一亮刀刃,就是要让七皇子娶西岭的公主?”
马龙一顿,“他连这个也说了?”
“秦王倒是没说到这个地步,不过任谁看,人选都只有那三个吧?”
西岭虽为附庸,周朝却也一向礼待,公主愿做次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四皇子有腿疾,西岭未免会觉得实非良配,那么就只有在五皇子和七皇子中选了。
“……如果我说,这件事是为了秦王的少,为了我自己的多呢?”
樊振东垂下眼,“这是真心话么,我想听真心话。”
马龙刚站起身,外头许昕就走了进来,也未顾得上与樊振东说话,便神色肃然道,“师兄,才刚内廷传来消息,郑美人意外小产,先前怀王妃曾入宫送她一样东西,恐怕要被许婕妤等人拿来做文章。”
马龙与樊振东二人皆是一惊,对视一眼后,马龙道,“我知道了,胖儿与我一道回城。”
许昕道了声小心,马龙走到樊振东面前说,“如何?我再不有所行动,真要被置于死地了。”
樊振东默然,跟在他身后出了高阁,未走出多远,马龙便转过身来,注视着他片刻。
随后他轻声说,“真心话就是,我绝无可能娶文律闰,或是其他女子,我说到做到。”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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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算再一次表白了……吧,这里的逻辑是小马没有第一时间告诉阿东自己的计划,阿东觉得别扭;其二,小马曾与他推心置腹,说不要趟党争的浑水,现在自己却选择帮秦王,阿东怀疑他有事瞒着自己,所以说想听真心话。至于真心话嘛,就是七皇子一派用尽手段逼他娶文女,小马其实是为了这件事才去斗的。表明心意,请。
Chapter 14: 鸿爪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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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两人纵马至城中街市时,天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顷刻间将衣帽浇透。
马龙一路都没开口,樊振东知道他是在思考应对之策,便也不去打断他思路,直到路过一家有刚出炉的春饼的铺子时,他才回头看了一眼自己。
樊振东笑了笑,“难道不许我去王府蹭顿饭不成?”
马龙在前头道,“这才叫不识好人心昂,王府的饭什么时候都有,芦笋春饼可不是每回都能碰上。”
两人笑了一回,樊振东才道,“你可知道王妃殿下送给永华宫的那东西是什么?”
马龙一摇头,“这事母亲并未和我说,若是被人动了手脚,只会是冲着我来的。”
“会不会是贤妃?”
“不会,现下宫中有孕的只他二人,她若动手太过明显,而且母亲与她是堂姊妹,就更不可能。”
这样一来,两人都想到了最有可能动手的人是许婕妤。
“前几天许昕帮我查了一下,府上果然有人暗中与前朝内廷往来。”马龙示意他在侧门前下马,低声继续道,“是孟和他们。”
“那么此事与他们也有关系了。”樊振东道,“看来你迟迟不在党争中表态,有些人坐不住了。”
说到这里,他想起宫中遇到的那个女子,不禁有了些猜测,进少微堂之后将事情经过告诉了马龙。
“你是说,你与那女子过了几招,发现她出手与那夜在客栈中遇到的男子相似?”马龙皱了皱眉。
“不错,并不讲究章法,但身形快狠,绝非普通习武之人。”
“她所求乃面见陛下,这定然是要将谁一口咬死。”马龙思索片刻道,“至少也是要给那人泼脏水。”
“这么说来,若我去了,或者只是给她指路,被她攀咬的人也会认定我与她是同谋。”樊振东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如今会用此招来强迫他站队的,也就只有晋王与七皇子了。
究竟会是谁?
马龙不免内心翻江倒海。樊振东识大体,又心里明白,是个聪明人,只因年纪小才容易着他们的道,后宫前朝诡谲,他即便有心提防也不可能处处不吃亏。
他按捺下后怕,找来身边亲信,问清父亲是否知晓了永华宫一事,回说“二位殿下俱在府中”,他便让樊振东在堂中等他,自己去了一趟前厅。
几炷香时间过去,樊振东正翻着马龙堂中的古籍,外头一个近侍忽然进来说,有督察司的人来寻世子。
樊振东问,“是要紧事么?”
“不知什么事,来人只说有事禀告。”
“烦你去告诉他一声,世子眼下不在,一会儿……”
他话音未落,院外就传来马龙的声音,“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了。”他快步走进门,让近侍替他给济运堂带话,又说,“刚才司中已派了人去前厅同我说了。”
“是什么事?”
马龙端起茶杯喝下半盏,才道,“左都御史在先前的字画案中受财枉法,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一查说此人事后还曾向晋王行贿。”
晋王?樊振东疑道,“那么他是晋王的人了?”
“我也是如此说。据说前些日子,陛下曾亲口向许丞相提及此人,说或可重用。”
转头就出了这样的事,难免不让皇帝怀疑许丞相从中作梗,樊振东心中了然——看来秦王对他说的“应对之法”就是这个了。
他一下子想起什么似的,一拽马龙的手,“那位左都御史大人叫什么名字?”
“李项。”
他心里一惊,站起身欲言又止。马龙看他脸色都白了,知道他定是见过这个名字,忙说,“怎么?你知道这人是吗?”
樊振东脸色变了又变,咬着嘴唇,半天没说话。马龙也不催促,只在一旁给他倒茶。
“三郎,我……我有一事与你坦白。”好一阵子他才开口,下定决心似的,语气却没了波澜,“兹事体大,我本想查清了再与你说,但——”
他看向马龙,“当日在定王府书房,我将三皇子与桂枼往来的书信交予你,但其实,我还拿了一封信。”
马龙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是这李项写的?”
“正是,不过是写给桂梁的。”他道,“当时没来得及细想,现在看来这信在定王府,必是桂枼起了疑心,却不料桂梁先下手为强了。”
单是这样,他还不至于心惊,“信中提到,西岭届时会出手相帮,但未说明具体事情和时间。”
虽如此,但李项是晋王的人,会这么说正是因为晋王与西岭有所勾连。
马龙很快想通了一切,樊振东在宫中遇到的“云县女子”,只怕根本就是西岭的人,被晋王派来将他拉入局中罢了。
樊振东不由自主握紧了拳,七皇子轮番撬动怀王府,晋王有意拉拢自己,情势凶险,更不可行差踏错。
他问道,“永华宫这事可有办法了?”
马龙道,“已问明白了,当日母亲送的是几盆再普通不过的观音花,这中间是否有人真动了手脚就不得而知了,此事我会进宫见晋王一面。”
“什……”樊振东只愣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这怎么行?!晋王的船岂是这么好上的?”
马龙看向他,“眼下他不惜动用西岭的人来笼络你,我这边在明面上又走进了死胡同,你若愿意,我们便捉双,将计就计。”[注1]
齐溟山临央峰山北为正,与盛白峰相对而立,然山脉相连,地势起伏,头一次来的人很难寻到山门所在。
“殿下,我们是不是又绕回来了?”小丫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前后张望着。
前面的女子随手扶了扶有些松散的螺髻,伸手拨开垂下的树枝,“看来就是此处,你在这里等我。”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踏入竹林,腰间挂着一弯长弓,弓弭尾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泽。
她没有停歇地走过山道,气息却不见紊乱,只是目光灵动,带着探究,显见是头一次见这样的景致。
临央峰种的是绿竹,视野并不算开阔,但山间空气清新,自有盘踞徘徊的灵气护体。
女子走上缓坡,张弓搭箭对准一只掠过的飞鸟,眯起眼睛瞄准了片刻,还是放下了手,心道山间幽静,射中了岂非煞风景。
她一路走着,没多久便踏入临央地界,一石刻棋盘映入眼帘,俯身看去,下到中盘而已。
“阿措。”身后果然有人出声唤她。
女子粲然回头,拱手道,“拜见师公。”
一盏茶很快见底,被唤作师公的长者摸了摸放在桌上的长弓,“这弓,阿濯给你了。”
“是。”阿措点头应道,“阿娘说,这是师公送给她的,当好好珍藏,不过嘛,兵器若是不用便没有价值,我就随身带着了,师公勿怪。”
吴敬平笑了笑,伸手给她斟茶,“你是有所防备。”
“人生地不熟。”阿措干脆道,“南周虽是阿娘母国,却也毕竟一别数十载,随使团此来朝中甚为担心。”
“担心还让你先行?”
“自然是跑出来的。”阿措神采奕奕,“使团下月初抵京,到那时我能擅自出门的机会就少了,况且这一趟也不是漫无目的。”
吴敬平道,“择定了人,便是回西岭做准备,今后可就在这里长住了。”
阿措终于撇了撇嘴,“师公说,选谁更好些?”
“你们西岭朝中,没有定论么?”
“南周陛下未有说法,他们也不能说什么,只说是先入了京再论。阿娘是说……”
“你阿娘的意思我知道,不管是谁,自然是你的安危最重要。”吴敬平喝了一口茶,缓缓道,“我若说二皇子,你肯定不愿意。”
阿措心中一凛,顿了顿说,“他已有正妻,我自然不愿。”
吴敬平笑了笑,不置可否,“四殿下倒是个好的,可惜了……”
“我知道这位四殿下,若真的人好,也不是不行。”
吴敬平摇摇头,却不说缘由,只道,“月初庙会,去见见那几位吧。”
毓庆苑北侧长廊上,一位内侍脚步匆匆,提着衣摆小跑进殿。
“殿下,太和殿已传下旨意。”
晋王诚宣坐在窗边,打开手炉的盖子,随意地拍了拍残留在边缘的灰,说道,“我猜猜,是封了老三和老七,还是单就老三一个?”
内侍答道,“封了三殿下。”
诚宣默默不语,片刻后才道,“封的什么?”
“是…封三殿下为恒王。”
“哐当”一声,手炉被重重摔在地上,一旁几个宫人忙上前收拾,内侍低着头不敢说话。
良久,诚宣冷笑一声,“陛下是早就忍不住了吧,这个亲王之位凭什么他就得来全不费工夫?!”说罢就扶着窗台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
内侍奉茶劝道,“殿下身体要紧,三殿下那边不过就是仗着广阳宫,若论朝堂能力终究是无人出殿下之右。”
诚宣接过茶盏,缓了一阵后就见外面宫人传道,“殿下,督察司右院使求见。”
“……马龙?”
“正是。”
诚宣眯了眯眼睛,“有意思。抓不来那一个,倒炸出了另一个。”
马龙一路礼数周全妥帖,进了殿先躬身道,“臣见过晋王殿下。”
诚宣上前扶他起身,“叔凌许久不进宫寻我,兄弟之间都生分了。”
“殿下见谅,司中杂事繁多,近来臣都顾不上家中的事,才让有些人有可乘之机。”马龙说。
诚宣听出了这点言外之意,点头道,“最近老七是挺不安分的,衍信宫竟也来寻我母亲的不痛快。”
“许婕妤与许丞相意图掌控后宫与前朝,野心可见一斑。”马龙道,“司中李大人一向严谨小心,竟也被寻了由头弹劾,这样下去朝中岂不人人自危?”
诚宣转过身去倒茶,“叔凌说得有理,陛下也极厌恶这样的事。”
马龙不动声色地停顿少焉,终于咬了咬牙道,“永华宫一事,望殿下相助。”
过了片刻,诚宣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叔凌,你也知道这为内廷中事,我不好插手。”
马龙也不多话,只拿出一封信,“殿下请看。”
诚宣接过仅看了一眼,就认出信中字乃翩林体,眉间一动,照旧折好收起,看向马龙道,“叔凌,怀王妃是负屈含冤你我都明白,此事淑妃娘娘会知晓。”
这就是肯帮忙的意思了。马龙道,“谢殿下。”
诚宣笑了笑,“过两日我这里有个书法品鉴会,叔凌可有空闲?”
“臣却之不恭。”
Notes:
[注1]捉双:象棋中指进攻方走一步造成对方两颗棋子被捉吃,包括一子同时攻击对方两子和两子分捉对方两子的情况。
Chapter 15: 参商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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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时间没有更新,一方面是巴黎结束后很多事情和心境确实不一样了,对我来说对他们二位来说都是一个又累又漫长的阶段的结束,好在结果是好的。另一方面是现生变得忙碌,不能保量不保质的写,所以一直想再等等,但是也没想过让大家等这么久真抱歉。之前凹三的文被盗版打包和喂ai这个事也让我犹豫要不要继续写,半途而废不是我的习惯,所以决定先把手头上的事做完,更新说这个是想说一声我还没弃坑,也没走,感谢阅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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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四月初的祭神踏青是大周自太祖时就有的习俗,南周明帝喜与民同乐,曾谓侍臣应借此时节举办庙会,为期一旬之久,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至本朝尤为盛大。
樊振东那日在宫中见了秦王后,便回门中闭关了一段时间,他心里记着秦王说的事,几次想寻吴师长问问却都被挡了回去,心道许是此事师长已然知晓,不好让自己深涉其中,于是安心练武,连阿措登山拜访也不知道。
因而再见马龙已是庙会的头一天。他沿着集市往东走,远远瞧见扬琴楼下立着许多侍卫,将四周围住,百姓莫敢近前,再一看楼上,晋王端坐于阑干旁,边上正是马龙。
今日扬琴楼内这书画展可算是热闹,樊振东心想。
前些天宫中李淑妃查出郑美人小产一事或有蹊跷,与一名家在俨州的宫人有关,今上正猜忌着许家,自然不再疑心怀王府。现下马龙正大光明地应了晋王的约,这其中关窍不出一日就会传遍京中,他此时倒不好去凑这个趣了。
思及此处,他干脆转身去了一家铁匠铺,那铺子的东家也是师从齐溟山,门中子弟常来挑选兵器。
“师兄。”他向正在整理兰锜的东家拱手道。
“阿东?今日可来对时候了。”东家朝后院的方向望了望。
“怎么讲?”樊振东随手拿起一把短剑掂了掂。
“西岭的使团就在前几日到的,有位贵人每日都来这里,你道是谁?”
“你这么说,那便是公主了吧?”
话音未落,耳畔一阵厉风擦过,樊振东眉间一动,下意识后退一步回身抽剑,一柄小刀当的一声钉在右边的墙柱上。
“谁——”还未问出口,门外就袭进一个身影,樊振东将玉腰奴挡在身前,这才看清来人是个年岁与自己相仿的女孩,身着联珠纹披帛,应当就是西岭的公主了。
“殿下这是何意?”
阿措使的是一双两刃弯刀,闻言并不作答,只用刀刃飞快地勾住玉腰奴往上一挑,两人都往后腾空踩住横梁,随即旋身跃下,一时之间堂内只闻得刀剑相撞的声音。
樊振东投入很快,也明白眼前女孩是想与自己比试一番,玉腰奴迎刀风挥出,带倒阿措身后的铁架子,西岭的弯刀并无动摇,只向前割破疾风断其之势,随后俯身掷出一柄。
玉腰奴撑地而立,樊振东飞身躲闪,拔出剑后往斜钉在墙角的弯刀上踩住一踢,竟将那刀踢回了阿措的方向。
阿措抬手接住弯刀,只觉得手腕一震,居然有些生疼,再抬头一看,玉腰奴的剑锋就近在咫尺。
她立刻往后一仰,后退着连续踩住倒在地上的刀剑架子,一刀刺向上前来缠斗的樊振东,叮的一声被剑气挡了回来,她抬手勾住长剑,回身将二人轻盈地带上头顶横梁。
“少将军果然少年神勇。”
樊振东抽回剑,往下朝东家歉疚地笑了笑,跃下来道,“殿下抬举。”
“少将军勿怪。”阿措拱手道,“实在是来京中多日,闲得收不住刀。”
她讲话倒有趣,樊振东道,“若非殿下出手,恐怕不会有这样切磋的好机会。”
“若论辈分,我该叫少将军一声师叔。”
话是这样没错,但——樊振东笑道,“这就乱了,不如你我互称姓名。”
“阿措。”
“樊振东。”
二人见过礼,东家看向门外喊了一声“世子”,阿措转身看去,知道来人便是怀王世子马龙。她早就听闻马龙出身盛白峰,有心与其比试,便想抽出挂在腰间的弯刀。
马龙抬手道,“殿下是贵客,岂有一见面先拔剑的待客之道?”说罢笑着看向樊振东。
“这些天没见,上来就说我。”樊振东下意识回嘴,又想到有外人在这里,便噤了声。
马龙走过去拍了拍他,又对阿措道,“殿下在京中住得可还习惯?”
阿措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二人,回道,“横竖有人跟着照顾,怎么会不习惯。”她信步走到窗边,看着外头说,“世子的书画展赏完了?”
马龙听出她言外之意,道,“晋王殿下乏了,说要去寻在茶楼的七殿下。”
樊振东看了他一眼,又听见他接着道,“义茗斋的茶味清温润,殿下想必会喜欢。”
阿措听了果然一怔,若有所思道,“多谢世子。”说罢转身离开。
“……这时候让她去见七皇子?”
“她自然明白的。”马龙说,“临央峰应该也是这个意思,你我并非插手,只是襄助。”
樊振东将玉腰奴收回剑鞘,“你是看出她与前朝中人没有瓜葛?”
“至少她本人没有。”
这样一来,即使她知晓了马龙与樊振东二人的关系,也不会轻易将此事抖搂出去。更何况,她现下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晋王就这么放你走了?”
马龙略一停顿,“他倒不是好意,只是恒王那边他不可能放过。”
“三殿下也出来了?”樊振东一愣,“不是说身体抱恙不便出门么。”
“有热闹谁能不看呢。”马龙笑了笑,随即拢起樊振东的双手端详片刻,“抓剑得再往下一点,这样出招时才能发力更集中。”
“哦。”樊振东乖乖应声,“不过你是什么时候让济运堂他们和门中接洽的?我这次去盛白峰才知道。”
“不是要瞒着你,几日前才送了信。”马龙低声道,“现在济运堂明路上是晋王的人,必须要留人与门中保持通信,才好知道他们下一步动作。”
樊振东点了点头,“西岭的人一到,京中人员混杂,我猜使团中定有人会与晋王那边接触。”
“你的意思是,让督察司趁此机会将人揪出来?”
果然与他说话就是轻松,“正是,现在我们在暗,他们在明,督察司本就有事务在身,要盘查谁都有正当理由。”
“但要将晋王和西岭扯上关系,还需因其势以谋之,他的后手应不止一着。”
二人相谈一番,也不好在外久留,恐被晋王的人瞧见,便说在铁匠铺后院各自分开出去。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不用相互躲着。”樊振东看着正准备转身走的马龙,不由脱口而出。
马龙看向他,心底泛起一阵苦涩,所谓安稳如今于他们来说不过是镜花水月,裹挟纷乱中谁也难求所愿。
他心里叹了口气,说,“你若想见我,寻个由头来少微堂就是了,若不高兴来,我差人给你送信。”
“不能在门中见么?”樊振东刚问出口便想到,门中也不见得安全,或许有朝中眼线。
“陛下不愿看到我与齐溟山走得太近。”马龙语速不由加快,“不然我也不会无缘无故退出宗门,我——”他顿了顿,最终只是将未尽的话咽了下去,刚要再次开口时,面前的人就一下子凑上来抱住了他。
“我知道。”
马龙一怔。这还是他与樊振东第一次相拥,但就像是已经在心里预想过千百次一般,没有任何生涩的感觉,而让他隐隐不安的是,他贪恋这种触碰,期冀能够一直拥有。
樊振东的额头抵在他肩上片刻,随后缓缓松开手,轻声道,“就算立于刀锋上,也还有我呢。”
即使是对这种时刻怀有念想,又如何呢?马龙想,他原本就身非木石,于世间停留再久也终是泥里一捧灰,前二十载的光阴都当作虚度,误打误撞也罢了,或许真如樊振东所说,因缘际会终有一遇,而他就是喜欢眼前这个人。
正想着,他的近侍从前院进来,说济运堂派人传了信。
“济运堂?”
二人相视一眼,接过纸条来看,上头写着短短几个字,“昨夜文女卒于疾,实为晋王下手。”
樊振东倒吸一口气,马龙也是神色愕然,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
默然半晌樊振东才道,“……他这是要把你彻底绑上他那条船。”
许家和文家不无辜,可文律闰到底是无辜的。马龙眼眸微动,心底沉了沉,将纸条撕成碎片。
樊振东问道,“文家对外称病死,这是有把柄在晋王手中?”
马龙道,“这些现在还不能确定,只是,前些天你在山上时,济运堂曾派人传讯,说晋王要他们出手杀文律闰,他们寻了由头拒绝了,当时晋王也没说什么。现在看来,他只是试探我的想法。”
“无论你是什么态度,他都会动手的。”这何尝不是种对底线和容忍度的试探?樊振东气极,咬了咬牙道,“我入宫一趟。”
马龙拉住他,“你这时候去做什么?”
“有话同秦王殿下说。”
诚元本坐于书房内写字帖,听人来报说樊振东求见也是一愣,忙站起身去迎。
“见过殿下。”
“少将军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殿下可听说了文律闰的事?”樊振东开门见山,“此事内廷可也已经知晓了?”
诚元见他有此一问,心里也猜到几分他的来意,“此刻应是都知道了。”他顿了顿,“此事我没想到二哥会这么快动手,原以为叔凌兄装作投效他,他顶多就是帮他拖延这桩婚事,可没想到他竟派人直接……”
樊振东看着他,缓缓道,“殿下,那条路是孤家寡人之路。”
诚元微微一怔,随后苦笑道,“叔凌兄也与你说过一样的话。”
“殿下,无论将来如何,走到何种境地,我只希望您能秉持本心,想必这也是三郎所愿。”
他犯颜直谏,想是此事触到了他与马龙的底线,诚元心里微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的话也只有你和叔凌兄愿意对我说了。”
樊振东道,“只是,我与三郎的关系,还望殿下——”
诚元抬手打断他,“一样的话,就不用说第二遍了。”
看来先前马龙已经将这话说明白了。樊振东不再多言,又将今日庙会上诸多事告知后,便告辞离开了。
走出宫外一段距离,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樊公子请留步。”
樊振东转过身去,宫墙之外,鲜少有人这样称呼他。
出声唤住他的人立在身后小巷的转角口,脸被斗笠遮住大半,看不真切。
他没开口,等着这人说明来意。
“正西道上合吾。”那人拱手简短道,“公子可愿随我移步挂锦楼?”
走镖的?樊振东眯了眯眼睛,“既是西边的镖师,又为何要在赌坊叙话?”
“吃主人家的饭罢了。”
樊振东思量片刻,平素倒是没在意过挂锦楼是什么门路,但这人一看就是个江湖中人,多讲几句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来,于是便笑道,“这又是谁的局?”
那人也笑了笑,“世间万物,皆在局中。”
Chapter 16: 相思
Chapter Text
挂锦楼是京中最大的赌坊,因其每旬都会在门头挂上彩色的绸缎而得名。内行的熟手都知道,挂朱红色的就是说今日有大人物坐庄,金额自然不小,挂鹅黄色是指今日小局不断,筹码多少不限,挂蓝色的意思是顾客轮流坐庄,但有遇上报子的可能,挂黛紫色则是敬告来客,巡查到此不许闹事。
樊振东因是从宫中出来,未带兵器,一路十分谨慎,直到进了挂锦楼的大门,才发现今日并未迎客开张。
他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怎么,连生意都不做了,看来我算贵客了?”
那戴着斗笠的镖师闻言回头,“樊公子可有注意到,门头上挂的绸缎是什么颜色?”
是朱红色。
樊振东面色一沉,随即停下脚步,“贵上喜欢拐弯抹角,可不像江湖做派。”
“少将军见谅。”另一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樊振东看去,侍卫模样的男子走出来,“我主人家确实并非江湖中人。”
正西道上,不是外头的,那就是宫里的了。樊振东想明白了之后反倒平心静气许多,今日这一遭怕是躲也无用。
“殿下要寻我,何必掩人耳目。”他神色淡淡,说出的话却直接,“是怕被怀王世子知道吧?”
那男子听罢怔了怔,“……少将军为何有此一问?”
“我知道,外头对怀王府和将军府有些风言风语,殿下和将军听说,很不高兴。”一般来说,樊振东将他爹娘以“将军和殿下”的形式搬出来,就是在故意扯大旗兜圈子了。“世子与我同出齐溟山一门不假,可他早已退出宗门,我与他除了宫中庆典从未见过,何来外头传的一见如故?”
“少将军误会了。”
“有没有误会你们自己知道。”樊振东心道,这时候他说得越不客气,越能让对方相信他与马龙之间没什么往来,撇清他与马龙就是撇清马龙与秦王。
那镖师与男子对视一眼,开口道,“说到底,怀王府是正经宗亲,朝中谁都要给几分薄面,主人家一向待人恭敬,自然也是一样。”
樊振东冷笑道,“他是正经宗亲,难道我就不是?你们邀买人也不必做这么明显,凭他现在如何,将来……恐怕也不一定是殿下想的那个局面。”这已算是十分大逆不道的话,他之所以敢说也是笃定他来这里的事对方不会声张。
他故意将话头往晋王与秦王身上引,那二人心里也是一愣,原本看他年少应是经不得说的,想试探马龙与他的关系,没想到他竟直接戳穿,看来将军府与怀王府确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般相安无事。
樊振东见好就收,装作不悦,敬告他二人别再有这样的心思,又嘲道,若是世子知道了恐怕也不会高兴。
说罢他转身离开,那男子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人闪身从后面出去。
直到回了府,樊振东才松了一口气,一进前院便有近侍来说,“有一样东西,才刚门口有人送来,也不说是什么,只让我收着给你。”
他点点头接过来,拆开看了,是那块与他的玄玉一对的山玉,还附了一张纸条,上头写着“任他明月下西楼”。
他微微一怔,霎那间心如明镜。
马龙之所以将这块山玉相赠,是要他安心的意思。先帝将这一对玉赐给怀王,现下马龙都给了他,正是对他交付所有,告诉他虽然眼下局势混乱,但自己不曾动摇片刻,不必胡思乱想。而这“任他明月下西楼”一句——樊振东不由扬了扬嘴角,马龙是想说无论何时他都想来见自己的,可现在被绊住了脚,见不到想见之人,也就“从此无心爱良夜”了。
他将这玉收进箱底,又把纸条压在桌上,去母亲的佛堂内上了一炷香。
我心似君心,难负相思意。
四月中旬一过,日头便有些蒸人了,街上都在道今年热得早。
然而立于城外的临川楼依然一派静意,泛着幽然冷气。阿措是头一次来,门外的侍卫并不认得她,只问她要帖子。
她拱手道,“烦请通报,我找许楼主。”
“您是?”
她想了想,“我是他的师侄。”
话音刚落,就听见里面传来笑声,“可千万别这么叫!”
阿措抬头看去,果然是许昕正捂着脸笑着走出来,因两人之前已在齐溟山见过一面了,所以此时不面生。
“殿下何时多了我这么个师叔?”许昕领她进去,“可别说是吴师长让你这么叫的。”
“你虽是盛白峰门下,到底也受过师公指点,再说,我若不搬出这身份,还进不进得来了?”
“殿下武功高强,怎么不翻墙进来?”许昕笑道。
阿措一愣,随即也笑了笑,“你这楼内布满机关,谁敢硬闯?”
二人正说着,行至阁内,阿措瞧见马龙竟然也在,便拱手见礼,“世子。”
“殿下怎么到这里来?”
“应该是吴师长让来的吧。”许昕抢白道。
阿措点了点头,“我这几天在山上,也学了不少东西,不过还有一事,师公说要我亲自来问楼主。”
许昕想了片刻,便明白了,“是那封信吧?”
马龙想起那日去北秦前,樊振东曾拿着东西来临川楼,看来就是送信。
许昕一面让人去取信,一面说,“其实也没什么,去年我回门中,遇上一伙江湖中人,领头的那人我恰好认识。”说到这里,他看向马龙,“师兄应该也认识,四年前楫江一案,正是那人前来提醒你我还有一条小路通往河岸。”
四年前在楫江,他们二人率齐溟山众人助当地官府解决了一个连环大案,做得极漂亮,因此在道上留下赤驳和玄螣的名号。
他这么一说,马龙想起来确有这么个人,当时他说不可轻信,许昕便亲自去探查一番,道果真有条小路,抓着几个通风报信的小贼。便问道,“这人现在在京城?”
“不止如此,他现在还是顺南王门客。”
“什么?”
这层关系倒是意想不到。马龙心想,看来这位四殿下也于暗中运作良久,是身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了。
许昕将信递给阿措,道,“这帮人虽说对我们门中构不成大威胁,但与前朝后宫亦往来密切,故而吴师长叫我小心提防,除了这个人之外,还着重点了几个朝中重臣。”
阿措细细读了那信,心里明白师公的用意,她又是最有主意的,此时已有成算。她抬眼看向马龙,对方亦正在沉思,不由想起那天碰见他与樊振东似有亲密之举。
“世子,刚才我路过宫门,正巧看到辅国将军府的马车,长公主殿下和少将军今天入宫,你们可知道?”
马龙一皱眉,入宫……他这个时候去做什么?
长宁宫中,贤妃正与燕杉东拉西扯着闲话——今日她邀长公主前来,自有她的用意,燕杉也并非不知,但此刻二人还未进入正题。
樊振东本不欲跟着母亲前来,只是想到前些日子他在挂锦楼说了那些话,恐怕二皇子会因此在宫中有所动作,便借口刚从惠骊寺回来,随马车一道入宫了。
贤妃听说燕杉还未用早饭,便让人先摆了一桌素点心,说起西岭使团的事情来。
樊振东正想着之前文家出了事,马龙又与晋王光明正大地接触,现下贤妃这边应当在怀王府讨不到好,恐怕是思量着要拉拢将军府,就听见她提起使团进京一事,看来自己的思路不错,七皇子目前已对晋王和西岭的关系有了怀疑,只是碍于没有证据。
“这样说来,使团入京,实为招亲。”燕杉假意不知,顺着贤妃的话说。
“正是,明日就要入宫觐见了。”贤妃月份大了,估摸着再过一个多月就要生,如今也很注意饮食,不怎么动筷子,“依殿下看,这西岭会更中意哪位皇子呢?”
果然,樊振东心道,看似问嫁娶,实则问前朝。
燕杉自小宫中长大,对这种伎俩焉能不知,只笑道,“此事也要天时地利,陛下尚未开口,又岂是你我能揣测的?”
“殿下说得是,不过听说,这位西岭公主的母亲是我朝望族之后,想来公主是不会做侧室的。”
燕杉低头闻了闻茶香,“那么,娘娘的意思是西岭只会与四哥儿、五哥儿和小七结亲了。”
“宫里都这么说,但年头上四哥儿不是已与王提督之女见过一面了么,下来就是五哥儿了。”
燕杉心中冷笑,正要开口时,就听见旁边侍女一声惊呼,下意识转头看去,竟是樊振东咬着唇吐了一口血出来!
她心里倏地一紧,忙起身去看,问他如何,樊振东只摆手道“无妨,是这茶有问题”。
“那还叫无妨!”燕杉气急,一时贤妃又是叫传御医,又是要将经手茶水点心的人押上来,长宁宫中混乱至极。
樊振东心里已大约明白了八九分,他在门中跟着师长学了不少医理,知道这茶中大概是放了毒性不强的药,只是因他是习武之人,毒性冲了筋脉,反应才会这么大。
这样的手段,起先应是冲着贤妃来的,毕竟谁也不知道一个多月后出生的孩子是男是女,但若是下毒的人听说他入宫,把矛头指向他,想要趁乱行事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他立即开口道,“请娘娘不要出殿,安心坐镇宫中,将今天出入一干人等暂时看管,勿惊动后宫六局。”
贤妃也很快回过味来,明白这是有人趁机要她如永华宫郑美人一般吃个暗亏,于是起身向内侍吩咐小心行事。
樊振东待御医来诊断,说确为中毒,情况与他料想的一致,不过他已将毒运气压下去大半,真气于体内冲撞,四肢无力,此时需要静养。
“此事恐怕牵连甚广,到时陛下若知道了,长宁宫也脱不了干系。”燕杉临走时冷冷道。
樊振东在一旁点头,“还请娘娘不要声张,等查到证据,再禀报不迟。”
回到府中安抚了一会儿母亲,将军并不在家,樊振东便道等父亲回来再一道商议。他回房没多久,门外就传来人了,没想到他等来的不是马龙的口信,而是马龙的人。
“你怎么自己就过来了?”
马龙进来先抓着他上下看了一遍,气极反笑道,“你还想着要见谁?”
“不是…我倒是想见你的,只是你现在过来,晋王那边……?”
“我现在还管他?”马龙伸手给他把脉,又缓缓运气给他疏通,“他都让人给你下毒了,我难不成还忍着没反应?”
“已确定是晋王的人了?”樊振东思量片刻,道,“你从临川楼过来?”
“嗯。虽不能十分肯定,也能知晓七八分了,许昕在宫中的内线将这几天诸皇子后宫的动作传过去,我看了一眼,应是晋王的意思。”
樊振东这才把那日在挂锦楼中的事说了一遍,马龙沉吟片刻,说道,“你中毒之事必须要面禀陛下,我与你父亲同去。”
“不可!”樊振东忙阻止,“生与死,哪个更容易些?”
“……选择去死,更容易。”
“那就是了。”樊振东道,“若你去,那便是和晋王撕破脸了,此时容易了,那彼时呢?”
马龙深呼一口气,良久没有说话。再抬眼时,已有十分的坚定,“我都明白,但这件事牵扯到了你,孰不可忍。”
Chapter 17: 尘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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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樊振东中毒后回门中养病已过八九日,他每天跟在吴敬平身边调息修养,内力恢复了七成,然而听门中内线每日传来的消息,京中格局已大不相同。
马龙与辅国将军一道上书面呈皇帝,用的是督察司监察前朝的名号,将军则是为幼子鸣不平,这样一来,皇帝即使是做个样子也不得不下令彻查。
不出三日,已有各路风声从大内传出,淑妃手底下的一位宫人据说难逃干系,这自然也把晋王牵扯进去了。内阁与大理寺尚未有结论,晋王便先闻风而动,将先前马龙给他的那封恒王与北秦的密信呈上,皇帝看后震怒,立刻下诏命恒王就藩,无论周贵妃在太和殿外如何声泪俱下地求情,皇帝都铁了心不见。
晋王自是也不好过,樊振东中毒之事虽无确凿证据表明他牵涉其中,却亦难以说清,被皇帝叫到御前敲打再三。倒是七皇子被封了广文王,不过文臣言官都快速嗅出其中意味,恐怕不久后被赐婚的就是广文王了。
查不出个所以然,皇帝为安抚樊家,下诏授樊振东太子少傅,眼下青宫未定,自然算个虚职,而满朝文武此时将目光投向马樊两人,才觉出一二。
马龙之前看似与晋王走得近,怀王府则是不与将军府往来,实则两边晚辈好一出明修暗度,不知何时就意气相投了。一时间,朝野内外皆有言称他二人“来日文臣武将,业已极也”。
“……这也罢了。”樊振东听罢报子的话,站在吴敬平身后微叹,“难的是站在风口浪尖后,还能秉持本心。”
吴敬平笑而不语,只让他再将几个剑招练一遍,过后才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你可知其中深意?”
“世事虽无常,可有因就有果,深陷因果,便无法看清全貌,也就不能避免执念。”
吴敬平微微点头,“你能明白这点,便是知道自己已身入因果承负,剩下的路要怎么选,皆从心二字而已,人生一梦黄粱,你这个年纪,倒是不懂的好。”说罢他又兀自摇头,“我同你说这个做什么,你今日要下山接旨,以后可就不是江湖草莽了,还是早去吧。”
樊振东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悲戚之意,在世为人,多少是“谁悲失路之人”的念头,却极少有尽是他乡之客的坦然。
他低头拜别,想了想忍不住又问道,“师长,今上的意思,是否已经明了?”
“你看你。”吴敬平笑道,“才刚说明白了几分,又问出这话来。快去吧。”
樊振东拱手称是,才转过身又听见吴敬平叫住他。
“你得空了,去一趟临川楼。”
“是要我送什么去吗?”
“不,你上无痕阁去,那里是京城内外最高的地方,试试什么都不想,站在那儿看看京中景象。”
“…是。”
马龙站在辅国将军府的前院内,有内侍上前请他进屋,他摆手道就在这里等樊振东。
这几日前朝后宫对他与樊振东的关系莫不再三揣测,说什么的都有,他心道,与其装模作样自避,不如就磊落地来寻他,至于旁人再怎么说,都是旁人的事罢了。
等了半日,听见前厅传樊振东回来了,一时动静不小,估摸着他先去见过父母,再进院内,不由地心情轻松起来。
樊振东在堂内早听说了马龙在等他,飞快地跑来,见着人了一下子扑进怀里,搂着他肩膀,不知为何竟红了眼眶。
马龙顿感诧异,“怎么了这是?小半个月不见就想成这样了。”
樊振东揉了揉眼睛,“谁说是想你了。”他转身进屋,想到近来马龙为了自己遭受非议,又在前朝被推向风急浪高的党争之中,自己被暗害中毒,亦无法保全自身,难免伤心,一时无言。
“那敢情是谁欺负你了?”
“……可不是,都让人下了毒,只好逃回山上了,这几日憋闷得很,世子还是别惹我吧。”
马龙听罢上手捏得他呲牙咧嘴,“今日我来都来了,惹不惹也由不了你,说正经的。”他关上房门转身道,“司中消息,西岭的人与晋王那边果然有接触。”
樊振东皱眉道,“这个节骨眼上,他们也敢。”
马龙道,“就是现在才愈发肆无忌惮呢,恒王下个月就去藩地了,七皇子又封了郡王。昨日司中因是照例巡检,只去了两三个人,所以没抓着什么把柄。”
“可有打草惊蛇?”
“有也无妨,他们必然不会只碰头这一次,我已让济运堂暗中盯着,放长线是正经。”
樊振东想了想,道,“此事还需一人。”
他未说全,马龙却已想到了,待他附耳过去轻声说了几个字,樊振东点点头表示同意,二人这才坐下。
“对了,秦王可有说起七皇子突然封王一事?”樊振东问道。
“最近他没派人来,不过这件事应该和西岭有关。”马龙说罢,将那日阿措去临川楼的事说了一遍。
樊振东咬了咬唇,“……所以,公主应当更属意四皇子和七皇子的,结果师长暗示她老四与南周西岭之间的事有牵扯,她决定选老七了?”
“吴师长倒没说这么仔细,不过……公主应该也想到这一层了。”马龙道,“最要紧的是,西岭与七皇子结亲,与今上一开始的意思不谋而合。”
细细想来,确实如此,若不是想要七皇子娶阿措,怎会迟迟不下旨赐婚——秦王与阿措也并非不能嫁娶,拖到阿措自己找上齐溟山和临川楼,就是想让一切都再顺理成章些。
樊振东眼睛一亮,一下拽住马龙的手,“那么,这是不是……”
“许昕也是这么说。”马龙道,“但还有一点,今上忌惮许丞相和婕妤,借此打压也未可知。”
樊振东点头道,“俞妃娘娘那边,也要防备些,切不可被抓住把柄。”
两人又一连说了几柱香时间,听见前厅来传午饭,马龙笑道,“今日还留不留我了?”
樊振东愣了愣,抿了抿嘴道,“我何时说不留你了,你想睡这儿也行呀,只要……”
他话音未落,马龙就打断道,“你说的,我就不再请示殿下和将军了。”
樊振东追上去,“……你真要睡这儿啊?”
入夜,躺在同一张床上的两人越讲越没了睡意,好容易相互背对着止住话头,安静了一阵子,马龙却还是将睡不睡的,小心地翻来覆去。
“我记得你应该没有择席的毛病吧?”过了半晌,樊振东开口道。
“……一时思绪纷杂。”马龙无奈道,“有时候想,若那日你没去北秦,或是没碰上我,此时还不知是何光景。”
“再怎么说,以你我的身份,终究是要被卷进这些事中来的。”樊振东微叹,“我这几天在门中,听师长们话里话外之意,竟是早有预料。”
马龙良久才道,“你我的性格,在哪里都是要争个高低的,如此算来,也是宿命。”
樊振东翻过身凑近他,郑重道,“无论是被推动还是自己的选择,至少是我们两个,即使是命我也认下了。”
“这是好的,若是碰着不好的呢?”马龙憋着笑看他。
“哪有这样夸自己的!”他躺倒下来,“我那日还做了一个梦,见一玉虬翻飞云浪之中,忽然打了雷,它便钻入海中,那海一片漆黑,我似乎在一叶木舟上漂着,这木舟被雷击中劈成了两半,我坠到海中被那玉虬拽出水面。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马龙怔了半刻,嘴上说着“别胡思乱想了”,握了握他的手,心里倒是听了进去,这梦做得似谶梦一般,无奈此时夜已深,昏昏沉沉一片混乱,也想不出个结果来,两人虽是靠着,却也都睡得不安稳。
翌日一早,就有济运堂的人来传信,不等樊振东细想他们是如何知道马龙在将军府内的,马龙就将信读了一遍,听罢两人面色皆是一沉。
“离端午还有些日子呢,怎么就着急运货进京了?”樊振东把那信拿过来看了眼,问道。
“若说是着急,却又不像。”马龙道,“分批次走水路,又和走镖的错开了,而且……既有船了,何必再从官道上绕路呢?”
此时并非年节下,各处码头查得不严,要混进什么东西,船运比陆路来得容易,且水陆兼程,更像是要掩人耳目。
樊振东道,“五六日后就入京了,可是漕运总督府没什么动静似的,往年端午前,各处政务应已大张旗鼓开办了。”
马龙顿觉他说到了点上,“不错,巡漕御史都是从督察司中指派的,但我近来也没听说,这么看,是有人要借端午的名头行事。”
樊振东疑道,“这……难道陛下不知么?”
“恐怕不是不知,而是不能知道。”马龙当即唤人拿来笔墨,写下一纸密信,吩咐送往内卫。
樊振东在他写信的当口儿想了想,问道,“除去门中和临川楼的,我们有多少能用的人?”
马龙亦知不好令江湖中人随意牵扯进来,“现在闲散着没个名号的,只有济运堂……”他一顿,“我突然想起来,济运堂有几艘旧船,虽不大,应该还能用。”
“既这样,也不用太多人,上船的只我和你,其余的在旧船上待命就好。”
马龙皱了皱眉,“你的伤还没好全,我去吧。”
樊振东笑道,“三郎水性如何?”
“……尚可,但潜不了太久。”
“那便是了,免不了有要下水的事,你在上头照应就行。”樊振东拽了拽他的衣袖让他放心。
赐婚的旨意下来时,阿措正坐于临川楼亭阁内,许昕斜靠在一旁,接过与旨意同时递进来的济运堂书信,展开看了一眼。
“也不知广文王封地会在何处,若我日后要回去见阿娘,总也不好弄出太大动静。”阿措盘算了一会儿,自顾自说道。
许昕合上那纸,笑道,“放心,必然离西岭不远。”
“陛下舍得让他去那么远么?”
许昕意味深长道,“这点舍不得算什么,陛下和你们西岭都安心才最要紧。”他走到阿措对面坐下,“你与他也见过了,应该看出来他与他母家相比,有个好处,便是想得通。”
“这自然是陛下替我选他的缘由了。”
“是也不是。”许昕叹道,“究竟如何,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眼下还没到可以说这些的时候呢。”
他举起手中的信晃了晃,阿措便问,“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
许昕摆摆手,“这个嘛,你去了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阿措还要再问,他也不愿多说,“殿下就与我在楼中等信儿吧。”
太和殿外长廊之上,每隔几步就有内卫中人敛容静立,往来也皆是带刀而行,较往日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林高远正于长廊蹙首踱步,便有手下呈上一封密信,他打开一看,是马龙笔迹无疑。他看罢二话不说拿出火折子,将这密信和先前收到的一张纸条一起烧了。
“大人,还有一事。毓庆苑差人来问陛下圣体安好,恒王殿下请示是否能来侍餐。”
林高远闻言冷笑一声,拍了拍手上的纸灰,“侍什么餐,他去藩地的行装倒是都打点好了没。”他停顿片刻,见手下还是没动,道,“除了恒王还有谁问了?”
“几位殿下都叫人来问了,只秦王殿下和广文王殿下是请安。”
林高远摆手道,“就说陛下初愈,还需静养,有要事再来禀报。”
“是。”
他独自在原地站了少顷,不多时就听见头顶的动静,抬眼看去正是从西边飞过来的一只鸽子,却只在宫墙之上徘徊,久久不下落。
林高远回头望了眼长廊,飞快地跃上朱檐,踩着走了一段路,随即跳下去,消失在了殿旁的侧径边。
Chapter 18: 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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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雨下了数天,好容易停了半日,水面上已是雾气蒸腾,似仙境般缭绕着云烟,脚下却还踏着黑云翻墨中摇晃的船,东风恼人,偶有白雨跳珠肆意划过剑器,试比谁更凛冽。
马龙立于船头,望了望前方不远处若隐若现的船只,转身向旁边的人点了点头。济运堂的旧船还是四年前他们自荆州出逃时用的,现只余三艘,倒也够用。
“你猜那船上是谁的人?”樊振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马龙抽出赤驳,一剑挑下边上挂着的地图,“这船的制式虽是南周的不错,但从西南方向来,挂的帆却是西北官府会用的扇形帆,而非往年的斜杆帆。”他用剑指着地图道,“这条航道四年前济运堂也走过,终点是城外的安门港,因此官府很少走。”
“你我二人能想到,那别人也能想到。”樊振东道,“他们为何还要冒这个险?”
“或许对他们来说这不算冒险呢?”
“你是说——”樊振东皱了皱眉,看向面前的茫茫大雾,似乎比刚才又浓了些。
“恒王一事,无论是前头的字画案,还是与北秦暗中勾结,陛下可谓是轻拿轻放。”马龙语气平淡,“这些事的运作绝非一朝一夕,眼下虽不能确定那船上是什么人,但必然不是头一回走这条路,若只是生意倒也罢了,就怕是难找证据的事。”
樊振东点头道,“择鱼头的事谁也不愿做,这其中漏洞肯定不少,留心就是了。”
二人遂共同商议计划,打算趁着起雾向那船靠近些,再从船尾上去。
野岭马道,尘土飞扬。
一行车队疾行其上,领头的男子头巾裹面,策马飞舆地在前头离着一段距离探路。
不多时就碰上一个折返回来的男子,原来半个时辰前已派了人去勘察了,此路近乎荒郊,或有山匪,因此最好小心为上。
“如何?”
那趟子手开口称掌柜的,道,“可以走,只是路窄崎岖,殿下的东西要当心些。”
男子点点头,又问道,“与你同去的一队怎么还没回来?”
那人回道并未碰见,想来山路难行,耽搁一时也是有的。男子想了想,纵马回身,行至中间的车舆,掀开帘子向一戴帽腰金之人低头禀报了几句话,说罢便退至一边,随车队而行。
不出一里路,途径一个缓坡,四下里视野逼仄,孟夏之时野外的风已挟着割人的沙砾,裹着热气扑到人脸上。
那掌柜的直觉不对,刚要出声叮嘱前头的人,一支箭便突然嗖得飞来,不偏不倚斜插进面前的地里,将马惊得连连嘶鸣。
趟子手急忙扯过缰绳,大喊了一声,随即整个车队便停了下来。
“什么事?”坐于马车之中的男子探出头来问道。
掌柜的忙上前道,“大人,前头怕是有山匪,我这就派人前去查看,您且安心。”
“怎么好端端的会有山匪?”
“因这里偏离西南官道有一段,常年无人管的,不过您放心,咱们也不是没走过。”
那人对不走官道的原因也心知肚明,便不再多说,又坐回车中。
掌柜的嘴上虽是这么说,心里却一阵慌乱,这条道近着庆县,平素属齐溟山一门代管,与途经上过票的商队和镖队通常相安无事,按理说绝不会出现拦路的山匪。
此时半道被拦,只有一个缘由——
他刚要下马,眼前又一支箭飞来,直接射下了车队的镖旗。一时左右方寸大乱,而这次掌柜的总算看清了那箭的来路是右后方,不由回望过去。
只见右侧的长缓坡上刹时冒出一排弓箭手,显然是早已埋伏在此。
掌柜的立刻高喊道,“哪条道上合吾?让条路大家好商量!”
这时却是左侧的坡上传来声音,“从西南方向来,倒要问问你为何走这条路?”那男子张弓搭箭,瞄准的却是坐着人的轿子。
“且慢!”掌柜的皱了皱眉,这架势像是来找茬的,“这趟走的是贵人的东西,要得急,改天……”
“管你谁的东西。”那人不为所动,打断道,“没有一应文书,就算是宫里的东西也不能让你过去。”
要文书,那就不是山匪,可这样子又不似官府。
“兄台可是齐溟山门中人?”
那人冷笑道,“让里头那位大人出来说话吧。”
坐于轿中的男人掀开帘子走出,神色有些复杂地顿了顿,才开口道,“临川楼向来不涉党派之争,如今派你来又是什么意思?”
“原来刘大人知道这是党争造反啊,朝廷四品大员如此冠冕堂皇地坐镇镖队,我还以为您不知。”
“赵子豪!去年那事,并非我不通情达理,我只是按章程办事!你就算记恨,也不该公私不分。”
赵子豪笑道,“我如今也正是按章程办事呢,还是说刘大人觉得,贵上外通附庸,也算私事了?”
船尾只站着四个守卫,马龙与樊振东手起刀落,将人抹了脖子扔进了水里。
浓雾中穿行,两人的衣襟俱被沾湿,更加沉重,马龙轻轻抹了一下手上的血,用内力传音于他,“那人身上戴的是漆齿的牙饰。”
樊振东一顿,随即抬头去看船帆,“这扇形帆的边缘花纹——”
他曾见过西南边陲的进贡物品,据他所知,这是西岭才有的多角贝纹。他与马龙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是愕然。
“这边舱室把守的人多,先去左边。”马龙意识到这船并非西南或西北官府而来,伸手将背后剑璏扯紧了些。
樊振东亦是心里紧绷,如若船只不是南周的,事情只会更复杂。他跟在马龙身后,屏息凝神地注意着周遭的动静,直至走到一处有窗户的舱室外,两人立即附身低头。
“…是西岭的纹饰。”片刻后,樊振东迟疑着低声道。
马龙清晰地听到他们两人的呼吸声,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手势,示意樊振东等在原地,他绕到侧面的门边去听里头的声音。不多时,舱室内的动静大起来,虽是说的西岭官话,但他也能听懂七八成。
其后他与樊振东躲进隔壁的狭窄舱室,边观察外面边说,“他们存放货物的舱室在对面,已派了多人把守,我们过不去,但现在右边又被堵死了,要去只能从刚才那个舱室穿过去,但两个人的风险……”
“不,还有一个方法。”樊振东道。
“不行!”马龙斩钉截铁道,“你的内力还没完全恢复,这船不小,贸然下水,那边连个接应你的人都没有。”
“放心,我服了护心丹。”樊振东说,“你估摸着时间,提前闯进那个舱室,如果可以的话留个活口问话,我从对面上船,即使守卫者众我们两人应该也够了。”
马龙沉默片晌,轻声道,“刚才是你第一次杀人么?”
樊振东一愣,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话来,只低头去握他的手。两人立于一方飘摇之地上,身意都恍若无处遁形,随着晃动的天地尽数倾洒了。
马龙走到栏杆边,看着樊振东跳下去钻入水面,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中。
同一时间的太和殿内,徐晨皓将雁翎刀放在内侍手中,随即脚步匆匆地往内殿中去。
隔着幕帘,看不真切皇帝的神情,只闻得几声咳嗽与旁边宫人的脚步声,徐晨皓亦不敢抬头,只躬身禀告道,“陛下,西南急报,漆齿半月内犯边数次,意图挑衅,钱将军驻关已久,一觉察异样便传书报信。”
“他怎么说?”
“钱将军称此事恐怕并非漆齿一小国策划,西岭等周边附庸有挑唆之嫌。”
帘内久久无话,皇帝再开口时,声音也听不出情绪,只叫内侍将那西南奏表呈上去,过了一阵道,“毓庆苑诸人可知晓这件事了?”
徐晨皓顿了顿,“禀陛下,臣取了文书从内卫中快马加鞭,还未来得及派人下发内阁与诸司。”
“你也不必派人了,这些天不上朝,朕让钱因去说一声。”又吩咐道皇子们不必来觐见,扰了清净,钱因领了命出去,皇帝也不开口,徐晨皓只得等在原地。
过了半晌,他才听见皇帝道,“去吧。”
“是。”他得了令,似是被殿内空气压得透不过气,立即转身就走,谁料皇帝又叫住他。
“徐卿急着要去向你的哪位殿下禀报?”
徐晨皓心里一惊,忙低头道,“臣不敢。”
君臣静默相对少顷,皇帝才将那奏表扔到一边,说道,“去叫林高远过来。”
“……是。”
时巳时五刻左右,雾已散了些。西岭的船确如马龙所说,宽度并不小,好在樊振东闭气能力向来不错,他从另一侧冒出水面,趁雾气散尽前爬上船头。
正当他扒着船沿要翻身越过时,耳边忽然一阵疾风,他下意识松开右手,脑袋上方一把长刀刺来,堪堪躲过。他迅疾拔出腰间短刀,朝上面掷了过去,随即单凭左手便将身体拉上船,一个翻身落地,手起剑落,把在船沿看守的三人都了结了性命,这才踩着血走到那人身旁,拔下那柄短刀,收回腰间。
同一时间,马龙在船舱内也是以一敌众,本是留了一个活口打算问话,但刀光剑影中面罩被那人挑落,他来不及遮掩,“啧”了一声,不欲与那人废话,只将人捆起来。
那人膝盖处挨了一脚跪倒在地,刚要求饶,嘴里便被塞了一团粗布,只觉眼前一黑,来不及反应,片刻后脸上滚落下两行潮湿粘腻的液体,才有痛感千百倍地传来,再睁开眼时已然瞎了。
樊振东就在这时裹着一阵风进来,看见马龙重新不紧不慢地系上面罩,瞬间明白是发生了什么,看了一眼跪着的那人。
“要想活命,就好好答话。”樊振东还是头一次说这种话,不过只有须臾的别扭,“你的嘴与我的剑谁快,你可以试试。”
说罢他拿出那人嘴里的布,马龙上前一步,问道,“你是船家的人?”
那人浑身打着颤,缓了好一阵才开口,“别杀我……我不是他们的人,我不是!”
“他们是谁?”
“我不认识他们!都是他们南周搞的鬼!我不认识……我不是……”
两人对视一眼,马龙道,“你主人家是漆齿的,是吗?”
那人愣了一下,张开嘴刚从喉咙里喊出一个字,就被马龙一剑封喉,倒在了地上。
“听口音是那边的没错。”樊振东把那人身上翻了一遍,“看来,和我们想的差不多。”
马龙此时才有闲暇观察周围,在舱室里走了一圈,发现一处暗格,轻轻踩上去竟弹开了盖子,他伸手探去,底下还有一扇地窗。
樊振东跟过来,见他只打开看了一眼,立即飞快地合上。
“怎么了?”樊振东有些紧张道。
“是淘砂子。”
樊振东一惊,正欲往前,门外突然一阵响动,他脚下一空,直直往下坠去!
马龙也是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只得立刻跟着他往下跳。好在他轻功尚可,只是跌跌撞撞地踩在了吱嘎作响的地板上,而樊振东没防备,摔在了地上,刚要起身脖子上已然架了一把长刀。
“别动!”那持刀的高大男子朝马龙喝道,“不然少将军就要死在这了。”
马龙闻言,扯下面罩,冷冷道,“你认得我们。”
樊振东微微偏过头去,皱眉道,“是你!”
这男子竟是邀他去挂锦楼的那镖师,如此看来,宫里那位早与西岭有所勾结,这样的行事恐怕不是头一遭。
“他死不死在这,与我何干?”马龙沉声道。
樊振东嗤笑一声,也道,“你们怕是威胁错了人,我与世子,所谋之事不同,今日我死或他死,都不过是给贵上平添成事路上的阻碍罢了。”
那人又将刀逼近几寸,“若不杀你们,才叫阻碍!”
船板下的舱室平日密不透风,此时头顶破了一个大窟窿,碎裂的木板和草屑随着樊振东和马龙掉落下来,潮湿的气味与窜进来的阴风混在一起,散发出霉味。
两人的眼神轻轻掠过彼此,马龙后退一步,抬手正了正衣领,看向那人。
“不错,毕竟贵上贩私盐,是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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