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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3-12-11
Completed:
2023-12-11
Words:
42,769
Chapters:
2/2
Comments:
7
Kudos: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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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Hits:
5,839

【邪瓶/簇瓶/all瓶】十八春

Summary:

原名 《中国屏风》
19年的稿,归个档
剧情 逻辑混乱 邪瓶主 簇瓶 all瓶 邪all
(簇瓶属于是小妈文学和嫂子文学这种)

Chapter Text

十八春(原名《中国屏风》)

cp:邪瓶
有all瓶 邪all 簇瓶小妈文学(没错,黎簇小同志没事就爱找师父老爹的“老婆”搞事,嫂子文学也行)
19年的稿子,没有剧情逻辑可言(。笑

 

世界上没有比爱更艰难的事情了。
——《霍乱时期的爱情》

楔子

吴邪曾无意打听过一桩事,张海客倒是为此专门登门拜访,坐在客座上把玩着吴邪那套茶具,天热的很,从掩在雕花天顶的扇片里吹出丝丝冷气,都不足以驱散他此时心头的热,张海客好久才放下茶杯,抿了一口道,“办法是有,但是要经历一些劫。”
吴邪点了根烟靠进椅子里,手肘搁在椅背上,“一些劫?”
“他已经不是凡人了,要脱去长生的骨,消受一些劫是客气的了。”
吴邪夹烟的手指点了点椅子扶手,“那算了,他受不住。”
“他受得住,百年来的孤独他都背了,还差这点么?”
吴邪抽着烟思前想后,只觉这话非是从张海客嘴里说出来的。一时有些思绪纷乱,摆了摆手道,“就当是我舍不得。”
这些年都是些灾后重建工作,张海客的手里也开始陆续收拢一些张汪零散势力,比从前更加得心应手些,闻言他一哂,“没说要受什么苦,是一样东西,叫十八春。”
吴邪从烟雾里睨了他一眼,嘴角只噙着笑,都是这十来年淬炼出来的痞气,又佐以温文尔雅的斯文气做幌子, “我的人,当然是我说了算。”一截烟灰掉在光滑的椅子扶手上,他拿拇指上的扳指扫了去,从容不迫,“具体说说?”
张海客放下茶盅道,“你知道我是他哥哥,断不会害了他,若说起这十八春……”
吴邪听他絮絮叨叨老半天只觉自己的嗓子都干了,呷了口瓜片敲敲扶手,“说重点!”
张海客道,“目前没有靠谱的线索消息。”
吴邪差点一口烟带茶沫子喷他脸上,他本想说子虚乌有的事情说什么说,又转了个念道,“这事先别和他说。”
“弟弟知道是迟早的事。”
时至今日吴邪仍然听不得张海客喊张起灵弟弟,但晓得这个人情还得做下去,他又敲出一颗烟叼在嘴里,半侧过身去好似拨弄书桌上的一台小香炉,开了那鎏金镂花的盖子漫不经心地将烟头凑过去点燃,满口满鼻的沙罗香。
张海客这会儿自己给自己倒茶了,“他现在说是空白也不尽然是白,你给他塞些有的没的,他自然会识破。”
说的是吴邪拿“越南新娘”这套来哄骗张起灵的事儿,说来也好笑,都是大半辈子过去了的人了,张起灵的过去那么多荒诞事儿,吴邪再给他旁逸斜出地来一桩不过是传奇里添的一笔罢了。
吴邪兀自勾着唇角嗤笑一声,把烟放在书桌边,也端了茶,温热的茶水入口却成了滚烫,他又一把搁回去,“你这么说小哥肯定不高兴。”吴邪看了看时间,快到点了张起灵差不多要回来了,他摆摆手就要送客,“下次再说吧。”
张海客翘着二郎腿不走,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试图扳回一局,“有些事情,不,是很多事情,你自己都忘了,第五年你就受不了去开了青铜门,但是里边一片虚空什么都没有,什么终极啊,结果就是荒墟。去年你亲自南下在广西才把他找回来,中间空缺的那三年你还记得多少?你自己编的那些多少是骗骗你自己的罢。”
吴邪听着就觉头疼,忙拿起烟猛地吸了几口,“你闭嘴,记住你是张海客,你已经卸了‘吴邪’的皮了。”
张海客再接再厉胜利在望,“十八春的线索……”
“海客。”
一道冷冽的声线从一块屏风后传来,吴邪“嘿”了一声靠回椅子里痞着脸皮借势借威,“接着说啊,我听着呢。”
张海客瞪吴邪一眼,转而用粤语柔声道,“弟弟,你怎么回来了,医生怎么说?”
一人从屏风后转出来,吴邪递给他一盅茶,那人接了只是摇头,用大家都听得明白的普话回,“没什么。”这回吴邪更加嘚瑟了,张起灵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抬眼瞧了眼张海客又道,“快些回去罢,天色不早,我饿了。”
张海客也不恼,毕竟现在是“一家人”三五不时地来叨扰也没什么不妥,他掸了掸几缕烟灰起身告辞。张海客一走,吴邪端着意味不明的笑意,自顾自地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张起灵也不管他,出了门槛寻着某盏红灯笼走去饭厅。

 

张起灵现在的模样看起来比以往更加年轻,吴邪刚把他接回来时,吴邪的私人专家团队给他做过年龄测定,说是张先生现在十八岁。
张起灵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之后就开始撤掉形形色色的管子试图到处乱跑,管子都拔得七七八八了,霎时警铃大作医生护士团队涌进来将人按住,医生手里的镇定剂一时半会儿没法扎进去,只得拿来塑身衣给人套上扣在床上,这一针才扎下去。
吴邪倚着门嘴里叼着烟,没点,病房里的医生看了他一眼,吴邪忙收起烟抬抬双手表示自己是个守规矩的好市民。他的目光里敛压下那些狂暴的情感用满是温柔的眼色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儿,那人圈囿在束身衣里固在床架子上,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吴邪叹了口气,“小哥,你不用再伪装了好吗,是我,我是吴邪。”
当吴邪说出这句话时,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阻涩,像嚼烂的橄榄。
吴邪晓得这次张起灵是真的没有失忆。
那人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不知是因为生理反应还是心理触动,但仍然没有什么动静,好像一针镇定剂真把他撩倒了似的。两人之间轻巧而沉重地拉锯着,吴邪拿下嘴里的烟胡乱塞进口袋里,他上前几步伸出一只手用食指的指腹轻柔地揉了揉张起灵柔软的长着浓密发丝的头顶,吴邪并没有五分以上的把握张起灵不会断了他的手,可吴邪还是这样做了,顺从心意是件很简单也很艰难的事,用胖子的话来说吴邪要是顺心了那可就放飞自我决定加入中老年疯子组了。
屁,他娘的那叫愚人船!
吴邪反驳,愚人船就愚人船,有什么不好,成大事者大智若愚。
呸!那是一船精神病他娘的要拉去流放枪毙的!
哟,胖子你那怀胎数月的肚子里还有点墨水的呗?吴邪装傻装听不懂。
张起灵没有预设的反应,只是迟缓地动了动眼珠子,这人给了一大片的阴影,像是给他的世界投下了一大片的阴影,他仍是淡得很,像心也死了一样,连着那些称为附着物情感东西,佛说相由心生,他想他又给弄出了幻觉。
张起灵到底还是镇定了过去。

过去,他流浪时间长了,一头发都没有打理过,留着留着就从头长到了脚,尤其是在广西的年岁里,日子不太好过,他甫一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是赤身裸体的,唯独只有那头长发尚可遮羞,像蛮荒的文明被航海探索者给发现了,他们身着文明的产物窃窃私语,两厢皆是惊恐,更有甚者,目光淫邪。
吴邪不想剪掉他一头长发,只叫人修剪了下,长长的发修剪后到了两片蝴蝶骨的位置,用皮筋儿束起来,吴邪给张起灵瞧过是朴素的黑发圈,扎起来的时候暗搓搓地换了一根带暗红色蝴蝶结的,他也不怕难道张起灵脑后还长眼睛不成,吴邪偷着乐,张起灵侧头瞥了他一眼,也不作旁的反应。
吴邪讪讪碰了碰红色蝴蝶结。
真是漂亮可人,衬着他一截白皙的颈子,颈侧的线,从耳垂耳廓落下来的笔画,还有他十八岁的年纪。
未曾想张起灵也不反抗,由着他折腾,对于剪不剪掉长发也并不执着,吴邪倒是想剪的,可当剪子摆在张起灵一头乌发上他又舍不得了,好像一刀下去张起灵会疼似的,明明如此长的头发在他们心中能联想到的对象早就不是长发飘飘的美丽姑娘,而是禁婆这类不见天日的怪物,可吴邪就是这样一下子舍不得了。
张起灵还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吴邪摸着他的头发道,“不剪了不剪了,留着吧,可以吗小哥?”
他仍是问他,但心中没有几分把握,张起灵仰头看他,不作答,这时吴邪看着他光洁圆润的额头,忽地就想打开他的脑壳仔细瞅一瞅,与其说是突如其来的念头不如说是个压抑已久的念头,而此时蹦出来恰得其所。
“随你。”
张起灵轻轻地回答。

吴邪简直觉得自己的心脏乐得炸成爆米花了,这恐怕就是心花怒放的感觉,巨他妈真实。

往后,把人接了回来好生将养,张起灵意外的很好说话,几乎事事顺遂他,当他的左右手,帮他打理庞大的家业。
这天,日头过了晌午,两人坐在一间花厅里,吴邪飞快地把自己的想法以及蓝图说了,嘴皮子翻飞,端了茶喝了个见底,张起灵听之点头末了道,“我会配合。”
他这一句便胜却千言万语。
吴邪靠进椅子里,金丝楠木的椅子,温润得很,一如张起灵恬淡的言语,涓涓地躺在心头,吴邪歪着脑袋用手拳撑着,笑眯眯地看着张起灵。
“我能问你一句为什么吗?”
吴邪知道自己是改不掉这毛病了,他永远都会企图在张起灵那里得到更多。
张起灵看了他几秒,也端起茶杯撇了茶沫子喝了几口,他动一下一头长发也跟着动,曳曳生姿,瞧得吴邪眯起了眼睛,两只琥珀色的瞳仁往中间一压。
“嗯?告诉我如何?”
得到了诺言,吴邪这头成年狮子似的慵懒了起来,他轻柔却霸道地催促他。
“不为什么。”张起灵这话回的也在意料之中,他放下茶杯,两人之间对看着又静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等的人仿佛有掸子悬拂在心口,张起灵这才续上这泫然欲坠的答案,“因为你。”
吴邪又笑了,从无声到有声,到一阵阵传进张起灵的耳朵里,张起灵嫌他笑得聒噪似的,端起茶杯一个劲地喝茶,恨不得把那些茶叶也咀了去,但这次他没有走,好好端坐在这方金丝楠木椅子上。
两人就一些事交流了各自所掌握的信息,多是吴邪在那里喋喋不休地问着张起灵,张起灵沉默,偶一开口只说自己不知道,直至日落月升,檐廊屋里点起了昏黄的灯火,宅子里做事的人再三催促吴邪才着人端摆上晚膳。
张起灵至此也不想再隐瞒些什么了,依他所言,他已经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了,言外之意在吴邪的过度解读下变为,小哥确实有事,瞒着他。
用完晚膳,吴邪打电话喊来私人律师,这是前些年前布下的局,局中的一环变量,现下惊喜地全派上用处了,吴邪跟律师交流了几句,律师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文件推至张起灵面前。
张起灵此时倒兴致缺缺起来,看那模样像吃饱了就犯困,恹恹地用手拄着脑侧,律师在边上一个劲儿做注解,滔滔不绝,张起灵倒想给他倒杯茶润润嗓子,这时旁人端上一杯茶,律师喝了继续讲,张起灵见一事被人做了一时不知该琢磨些什么,倒有些茫然地瞧瞧坐在边上的吴邪。
吴邪用眼光把玩着他的眼光,张起灵只得再把目光虚虚地放在那些文件上,到了签字环节简直是两眼一闭指哪签哪,好商量得很。

 

屏风组一

道上一桩荒唐事,说的是——
张起灵十八岁生日。
伴随着一大堆虚头巴脑的祝福礼物,还有十六架中国屏风,和一桩老熟人的命案。

 

说来也奇怪,这个人物黎簇是从来没有好好地活生生地见过他的,黎簇现在也算是个大半个吴家人,算是个二把手,由于整天不想读书不思进取,现已早早放养出去,挂在吴家盘口里做事。
吴老板现下家大业大,前几年刚把香港、南亚以及散落世界各地的张家余支收编,听说不费吹灰之力,想来也并不多奇怪,他身边毕竟有个张起灵镇在那里,且吴家、解家和霍家如今三足鼎立重振九门,其中,解霍联姻,又与吴家情同手足,昔日上首张家如今又与吴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且不说那张家族长张起灵还睡在吴家的床上呢。
那张起灵简直就是被当做是祖宗一样供着的,深居简出,因而黎簇也不曾好好地完整地见上一面,只有些局,隔着灯红酒绿衣香鬓影遥遥地看上一眼,他去给吴老板敬酒,吴老板坐椅子里一侧身就把张起灵挡住了,他要给张爷敬酒,他吴老板就再斟一杯说是替人喝了,一直到曲终人散,只瞧他白衬衫的背影,被吴老板虚扶着坐进一辆揽胜里。
这行里开车都有讲究,不兴什么轿车,清一色的吉普路虎,上山平路下海,图个安全第一。
苏万站在酒店门口搓搓手臂,连连咋舌,第一万零一次感叹吴老板这万恶的资本主义,他们也跟着上了车,苏万忍不住低声跟黎簇说,“鸭梨,这张……张爷好是个风华绝代的主啊!”
黎簇心里一个咯噔,仿佛心里的念头都给瞧了去,他也不知他对张起灵的这点欣赏哪里见不得人了,却也小心捂着,嘴里含糊道,“什么风华绝代乱七八糟的。”
“哎哎哎,你可别不信啊,这长生不老,这皮囊……啧啧啧,太妙太妙……”
黎簇挑眉,“你见过?”
“就一眼!”苏万竖起一根手指。
“啊。”黎簇随口应了声,双手抄进口袋不想做声。
“鸭梨,张爷不是你偶像你男神吗!”
“我……”黎簇一下有些眼神发乱,脚下一跺,他读书少也不知道该怎么拿捏辞措。
“哦!我知道了,人总是会不自觉地仰慕强者!”
“对对对。”
“可惜,那是吴老板的人。”
“说什么呢这那的,苏万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啊!”
黎簇一阵烦躁,苏万还在黎簇耳边絮叨“鸭梨你干嘛这么凶人家,平时都喊人家苏苏……”
黎簇把苏万往车门一搡,“老子什么时候喊过你苏苏了!怪鸡皮疙瘩的!”

且绕回去,就说那道上号称南瞎北哑中的黑瞎子,某天夜观天象掐指一算,神叨叨地说,张起灵要过十八岁生日了。他一瞎子的话哪能信,况且有人曰那黑瞎子夜观天象也是戴一副黑眼镜的,这黑对黑,能看出个什么名堂经出来。
但吴老板竟然吃这一套,大手一挥,办!那这个办呐,自是要四面八方地送礼过来,不仅仅是各个盘口、分公司、兄弟家,还有五湖四海的集团人物,跟朝觐似的。
谣言说,吴老板要借这次宴会点兵收拢势力。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在这一天之前都不约而同地有些异举,但仔细瞧来却也不觉异样,底下的纷纷传言恐有大变,血光之灾还是举杯同乐不得而知,纷纷开了私赌,两边下注。
谣言还说,这大事怕是八九不离那张爷——道上声名赫赫的哑巴张,“麒麟一笑,阎王绕道”的哑巴张,如今是身子骨大不如前,常缠连病榻,三头两天地生病,堪比林妹妹。或说是掏祖坟掏多了这该是遭了报应罢……围绕此话题诸种的闲言碎语颇多,又云哑巴张其实相貌非常不错,这么多年了丝毫不见老态哪怕是现下每况愈下的身子,也真真是风华绝代的……
黎簇在吴老板手下做事以来,向来对这些风言风语不甚在意,听过就当听过,此时听了苏万那几句无心之言,他看着窗外的夜色,慢慢的,这些言语碎片突兀地从一条练子似的记忆河流里如鹅卵石般浮现出来。就连刚结束不久的宴会都仿若隔了几十年,有了陈旧的色。

宴会当中确有一两桩事。
裘德考这洋老头子来到吴邪他们桌说一大贺礼要赠与张先生,边说着要去拉张起灵的手,温文尔雅地在张起灵的右手背上行一个贴吻礼,那手软如无骨,吴邪在边上一手执酒杯一手搭在张起灵的椅背上,弯下眼角觑着这洋老头子的动作,张起灵颔首表谢意,只是身子前倾些受了礼。
裘德考一哂,转首跟身后的助理低语几句,他笑吟吟地道这一组中国屏风送给中国美人最是合适。吴邪转了下酒杯,和裘德考对了一杯,这洋老头子现下竟成了大学教授,暗地里仍是做他那些生意,开个中美合作公司。他自称眼下正和香港张海客先生合作,话语里竟带了些粤语调子,当真近墨者黑。
十六架屏风鱼贯而入,高矮胖瘦足足十六架,琅琅地同一干贺礼放置一处占据半壁江山。黎簇一瞧这仗势不禁有些瞠目结舌,当时黎簇在隔壁桌,离吴邪这头倒不算远。只听这洋老头又说了些什么但又全然听不明白。再偷偷一瞧,推杯换盏之间吴老板又在和神仙哥哥眉来眼去了,黎簇心里一顿唾弃吴老板的节操,而这时神仙哥哥却意外地往黎簇那边瞟了一眼,这一眼,黎簇的小心脏都有些不敢动了,喘过气时忙喝了口水又呛得直咳嗽,苏万有些奇怪,但仍然贴心地抢了他的肉片。
这时,黎簇心里的小九九如这十六架屏风一盏盏地冒了出来,他心不在焉地吃着菜,再鼓起勇气看过去时,两人的目光又撞了正着,但随即旁里窜出来的裘德考又和神仙哥哥亲热地谈话。
这下黎簇也顾不得吴老板是什么表情,一直到宴罢都不敢再看过去,他慌忙寻着一处掩体,张起灵的目光实在是太令人!太令人!简直洞若观火,怪不得吴老板那么喜欢和他眉目传情。黎簇哆哆嗦嗦,心里乱糟糟地想着,又在这喧嚣但死寂的内心里突兀地哈了几声,他明明喝的是果汁竟然有几分醉意。有一些难以理解,相较于吴老板从小有着良好的家庭环境,自主选择误入歧途而言,黎簇的感情观从小就是畸形成长,在汪家的那些时日里他几乎在内心里承认了自己的变态程度并不如自我认知的那样平凡,以至于在看到张起灵的照片时,这种承认达到了巅峰。
数十盏水晶小灯拢在雕花的灯笼里,琳琳地挂着,山外青山楼外楼。
此时会场门口的保安队伍略有骚动,离着门口近的坎肩率先察觉出异样,那窜进来的一条黑影,俨然是那位被通缉的齐姓瞎子。
“听闻西南陈家陈老爷子死了。”裘德考那犹如修建齐整的园林灌木丛的胡髯一动,吴邪眯着眼看向裘德考端起酒杯就要敬酒,那裘德考忙抬手松松盖住吴邪的杯口,自个儿先端起酒杯。
黎簇有些看不懂,隐约听说死了人还在那边碰杯。
那来去无影的黑瞎子便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裘德考身后,他面戴黑色口罩从面部皮肉间可辨认出他是在笑,“老板,我们该走了。”
这黑瞎子竟投靠了跨国公司,好像也不算太稀奇。
“瞧我这记性,还与张先生有约。”说的是张海客,张海客和吴邪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皮子毕竟不能当众同台,裘德考花白的眉眼向吴老板颔首道别,又看向张起灵道,“我自是想与张先生约会的,不知起灵是否赏光。”
这话窜进黎簇的耳朵里只觉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他看了一眼筷子里夹的猪皮肉冻突然就不香了,暗搓搓地塞进碟盘里。
吴老板笑脸迎送,裘德考依依不舍且年老多事,走两步又回头道,“小佛爷信与否请自便,这条消息带来的结果与裘某没什么关系,裘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罢了。”这裘德考许是武侠小说看多了说话倒是有意思,他看向张起灵语调带上些怪异的罗曼蒂克,“这次来,我再叫您一声起灵你肯答应我吗?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有应答过我。”
言毕,这下裘德考这老头子是真的离场了,而张起灵确然从头至尾没有答应过裘德考。
黎簇心里有些惊,想来裘德考竟是条舔狗?!他假装喝饮料,偷眼向吴老板看去,吴老板转着酒杯倒也没说什么,等了些时候挥手招来了坎肩,吴邪很快交代了一些事物,带人率先离场。他想要小哥和胖子多呆一会,胖子倒是和那群婆娘们玩得不亦乐乎喊也喊不动,那闷油瓶向他摇摇头轻声道,“一起。”吴邪还想劝几句,都是些腌臜事物实在不想脏了他们的耳朵。可张起灵清楚这是吴邪心里一根不愉快的刺,吴邪早就不想留这老头子了,只看他没多少口气,九十多岁的高龄气数是真的尽了,才将人放一边。可如今局面尚且不太平,在这种节骨眼上陈皮阿四却真的人殁了,并不会把这根刺拔了,反而会牵长出更多更利的刺。他们反而被动了起来,台面下必然要准备些动作。
黎簇身为吴老板的接班人,见老板准备离场,立马三两口往嘴里塞了些吃食,紧跟着吴老板等人一同离去。但走开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见张老板竟矮去了一大截,身着不知哪个朝代的衫子,那方才还是耄耋之年的裘德考,一转眼风华正茂,两人椅子隔着半步距离,再多看几眼只觉那张老板远远地看见了他,和他对上了眼,画面是在水里似的,波光粼粼。黎簇着急忙慌地回头,只觉心头乱蹿,再走几步仍是忍不住想回头,这次只用眼光一瞥,这一瞧,哪里有什么张起灵,又哪里有什么裘德考,张老板这不好好地在自己身后一步的位置,可张老板怎会在这里?
猛地,黎簇被人撞了下胳膊,那声音泠泠的在他耳边将这迷失了的小子捞上来,“别回头。”
是张起灵!
“信息素,裘德考在吴邪的酒杯里下了蛇毒。”张起灵在他耳边低低说道。
而吴老板却偷偷地把那杯酒倒了,黎簇读取信息的能力强且嗅觉敏感,光一点点气味就立马产生了幻觉。
黎簇一时心神惶惶,慌忙间抓住张起灵的衣摆不敢撒手,晕头晃脑间手里抓的竟是自己的衣摆,再猛一抬头,但觉凉风习习,人已在楼外楼门口马路边了。
只有湖水荡出去的回响,莲荷担担,吴老板在他边上点了根烟,黎簇听到打火机的声音,缓缓地转动脑袋看过去,吴老板一哂道,“小哥的衣服好拽吧?”
“什……什么?”黎簇还处于被暗算读取了信息而脑子发懵。
“那是老子我选的。”吴邪笑眯眯地把抽了一口的烟塞进黎簇嘴里,拍拍他肩膀走了。
一直到吴邪那辆车开走了,黎簇惶惶然回过神才悟过来被吴老板耍了,霎时整个人暴跳如雷一口吐掉嘴里的烟,“吴邪你有病!!!!”

这十六架屏风是见证过宴会上些许吊诡的变动的,因为它们占了最是有利的位置,将一切看了个透,陈皮阿四这一死,道上必然要有明的暗的潮涌。
张海客在会过裘德考之后来找过吴邪,他们在宅子的花厅里,吴邪窝进椅子里两条腿往桌上一搁,两人面前都泡了茶,东看看西看看,就是不肯自照镜子似地看向对方这张脸。
张海客开门见山道,“弟弟在广西那几年跟陈皮阿四的关系并不如外人所传的那么糟糕。”张海客这在热带地区呆惯的人说起话来也是说一半藏一半。吴邪接着说道,“无论关系如何,四阿公一去,陈家人难免要去咬张起灵。”
海客老大哥一摊手,“是咬张家,连带着吴家也无法太平,张吴配嘛!”
吴邪笑道,“大舅哥,既然是吴张配,那就得看您的本事了。”
如今道上局面吴张配的风声多少有人嗅到一点动静,张海客这老狐狸一脸似懂非懂的模样点了点头,“你这声‘大舅哥’问过我弟弟没?”
未等吴邪开口行之以礼回之以怼,张海客按住他话头忙说道,“当然,张吴配的局面下,弟弟也不会在意这些。若说起来,弟弟本身也不怎么在意这些。”言下之意,也就是咱们就是商业合作关系。
吴邪这几年布局运算又当爹又当娘的惯了,脾气自然不比往日来得好,但这回他捻着手中的一只白玉莲花杯倒是压下了骂娘的火气,毕竟这活计上还是要吴张配的嘛!
三两回合下来,张海客扳回一局见好就收,笑眯眯地去看了看张起灵,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听张海客一人在那边说些闲言碎语,好似在给闷油瓶唤起些童年记忆。
吴邪看了眼表,约莫快午夜了张海客才走。

 

2.

那是1978年,这闷油瓶子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吴邪坐在资料室里,为什么笃定这小屁孩儿是吴邪,因为有一块小名牌别在襁褓上——都是那不省心的三叔的杰作。
热天里,他穿一件白衬衫,带褐色的零星色块,斑状点状片状,是血迹,陈文锦曾经帮他冷水里泡了好几天,洗不掉,早就附着在布料上干了个彻底,只是浸着搓掉点那鲜艳的红罢了。
吴三省倒看着好笑一把塞给他一个小包袱的软状物拍他肩道,“又不是姑娘家怎么了!喏,小张老弟帮个忙啦!回来给你打饭!”
说完拉着文锦一溜烟地跑了。
张起灵动了动手臂,臂弯里物什果然软绵,他又不敢动了,那小家伙倒是自顾自地动起来,像是嫌不舒服,张起灵调了几次姿势都不太对,这时反倒显得笨手笨脚了,他捡了一张椅子坐在书架边,一格一格的光影粘在他半边,衣领尖上也有一小片褐色,指甲盖大小。
他就这么抱着托着,不知所措,却仍觉甜而柔情,像吃在嘴里的奶糖,良久,光影去掉了半格,他才慢吞吞地打开书看了起来。
那襁褓里的小吴邪就伸着小肉爪子攥着那一片褐色,它区别于他处的颜色教他觉得格外有意思,蝴蝶般吸引着小吴邪去玩弄一番。
张起灵的领子被攥玩得皱巴巴,他也不恼,眼睛不曾从字里行间中抬起过,只淡然落一字,“乖。”那小吴邪便不知被触动了什么开关,竟吃吃地笑了起来,他当真是消停下来放过了张起灵的衣领子,却转而一巴掌拍上张起灵的下巴,嘴里咿咿呀呀。
那时兴读朦胧诗,他们考古系的资料室里暗悄悄地藏了好几本诗集。霍玲倒是比文锦喜好这玩意儿,常细声念着,声情并茂,文锦教她耳边一念,那幽幽的诗思情思便泛上心头来,就不许她念了,两人闹来闹去。
张起灵也读过,囫囵吞枣不甚了了,霍玲最喜在他边上读,一边拿眼光瞟他又兀自矜持着在字里行间里笑。文锦见了就过来撵她,手里拿了一本书轻敲霍玲的脑袋。
“干什么呀文锦!”
霍玲嗔怪,扭头合书压在胳膊肘下,陈文锦放下手里的书本两人正待说些什么,这时吴三省推门而入,喊他们去吃饭还是作甚,就不了了之了。
最后,张起灵一个人坐在资料架边,拿起文锦的那本书,书的封面上写着“什么什么……原型……”,翻看一看,扉页赫然写着《挪威森林》。
此时,他正心不在焉地翻着这本书,连书名都不甚清楚。
“叫叔叔。”
小吴邪的两只眼睛瞅着他滴溜地转着,嘴里吐出泡泡,“哥……哥……”
张起灵想了想,他应当是没有发错音节的,伸出手指碰了碰小吴邪的脸蛋子,却被那小孩儿一把抓了手指,小吴邪瞧了瞧他的手指,又送进自个儿嘴里含弄着。
“叫叔叔。”
一大一小凑得极近,这时小家伙撒了他的手指,小嘴巴一撮,“哈”的一声清脆银铃,张起灵不仅被两只小手掌把住了两片腮帮子还嘴对嘴地相在一起。
张起灵倒是浅浅地笑了,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有了纹动,任他软绵绵地抓抱着自己左右折腾,心是这番宽敞而明亮的。
张起灵的左手边有一包烟,藏掖在卷子纸张底下,动了几根,但现下张起灵用不着它,他显然是被臂弯里的小家伙夺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错了,有哪里是错的,而且必须是错的!
吴邪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头顶的幔帐上缠着蚊子腿般细的图样,是花是草一时半会儿辨不清。倒是张起灵安安稳稳地睡在屏风的另一侧。
吴邪一番吃吃浅笑着,一颗心陡然回了腔子里,惬意得很,索性就让谜题摆在那里,他也不着急去解,自从那场几分荒唐的宴会之后,他就开始做这样的梦,好像老天都在压下他脑中过分的热度,塞给他一些闲言碎语转移注意力。
张起灵还不到退休的时候,轮不到自己来操心。
这话怎么听起来都有几分他吴老板权欲熏心的味道。
瞧一眼屋子里的一横曲屏,这里本该放一座大红金凤屏的,可当时吴邪手里夹着烟思来想去把大红金凤屏送去解雨臣那里。解雨臣当时立马双手一抄,扬着下巴脸色有些出不了气的难看,“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吴邪夹着飘着袅娜烟气的香烟,笑着往青石砖上掸烟灰,“我还给你空运过来的,千里迢迢,这么不待见?”
解雨臣立马气得眼眶都红了些许,转身恨恨地往自家屋子里走,看那架大红金凤屏矗立在那里简直要气得厥过去,“吴邪!”他背对着吴邪大喊一声,“送这么个前朝余孽,你也不怕折寿?”
解雨臣现在多半不愿意参与道上一些事情,他只管

吴邪躺在床榻上想了想这桩事儿,又看了眼这方曲屏,嵌的是山水,那人的身影曲线像睡在这片山水上似的。
有一年陕西乾陵考察,实则是摸一线索,他们混在旅游队里听导游说这武则天的墓依山建陵,一河一水各居东西各司其职,如美人披帛卧睡……这话不合时宜地在脑中依山傍水地响起,好像张起灵在香炉的云雾环绕里真就“美人卧睡”,有着诡异凄迷的美感。
吴邪没敢再想下去,起床去隔出来的卫生间里洗漱,掩了门上餐厅里吃早点。吴邪筷子夹着蒸屉里最后一枚蟹粉小笼时,张起灵才到餐厅,从一扇屏风边过来,吴邪抬头看了他一眼,张起灵今天仍然是松垮的袍子,对襟盘口,款式复古的很,他慢悠悠地走过来像没睡醒似的睁着一双半开的眼睛,右手的两根齐长手指上勾着一串佛珠子,他走路时衣摆轻动佛珠串子跟着来回摆。
“早饭要吃。”
吴邪怕他要晃去佛堂似的赶紧招呼张起灵吃早点,点还早着,约摸六点左右,张起灵闻声看了他一眼遂在吴邪对面坐下,他面前碗筷都摆好了,吴邪娴熟地往他碗里夹小笼,盛了一碗小米粥沿着圆桌的半弧推过来,醋碟、几样下粥的小菜、一碗赤豆汤都往他面前送,吴邪托腮边用手机处理些事务边瞄几眼张起灵,张起灵吃得慢条斯理,两人之间在屋子里被屏风隔出一方天地,是透光影的,晨光进来把两人的影子一半放在地上一半放在雕花的门窗上。
好似近来太平,海晏河清的。
早点过后,吴邪去书房,张起灵去盘口去公司代吴邪视察盘点一番,午饭通常不是盘口就是在总公司或者哪个子公司,吴邪向来都会派人把宅子里做的午膳送过去,他知道张起灵不挑食无甚喜好厌恶,可吴邪当然是舍不得他粗的,说来也是不亏待罢了。

 

张起灵的头发是长的,有时睡在炕床沿会颤颤地逶下来,按解雨臣的说法这要不是唱戏的那就是前朝余孽。
但见这一头长发衬着这阴刻花鸟小童嬉戏雕,倒有几分长辈的意味——这本是一张小童睡的炕榻,吴老板不是没有好的炕榻给张爷睡,实在是因为那对龙凤的炕榻的也拿不出来,怕两人都是尴尬。
好在张起灵不在意,挡了吴邪要再去做一张的冲动,古董炕榻就这一张加一对龙凤的,张起灵睡这张炕榻伸展不开,因此常是侧卧的,蜷曲着一对大长腿。
下午,黎簇上门来给吴老板带资料时,偶窥着这一角的景致从山水屏风后露出——瘦削的肩骨包着圆润的白皮。
黎簇忽然想起张起灵还有另一重对外胡言乱语的暧昧身份——吴老板这趟南下带回来个越南媳妇金屋藏娇着,专门传给那些外围的人听的。
啪嗒一声,佛珠串子从张起灵的指尖脱下落在地上,黎簇吓了一跳,忙回笼心思。
“他娘的瞎看什么呢!”
吴邪压着声音低叱一声,自己也忍不住扭脸看一眼屏风后头,他们主卧里的这块屏风是三折的曲屏,屏面半透光,也不似皮影戏的影幕那般清晰,朦胧总有朦胧的妙。
吴邪放下手头的资料,示意黎簇呆这儿,他自己轻手轻脚地转进去弯腰拾起了地上的佛珠串子,黎簇贴着屏风边缩手缩脚缩脖子地偷看着,吴邪把串子放在张起灵的枕边时,张起灵就醒了过来,他睡得并不深,闭着眼睛探手如闪电地按住吴邪的手腕,又缓缓从炕上坐起,这才撤了手扭身勾了鞋子往屏风的另一头走了。
吴邪站在原地无甚动静,黎簇见人要走了忙后撤几步在屏风后老老实实地站定,他并不知晓张起灵会不会从他身后走过,那种如芒在背的触感令他整个后背的皮子都在发颤,继而是脑子里不知哪个部分,竟然也有些不受控制,想要分泌些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
黎簇听人说,这不知何时何地听来的传言了,说张起灵是不信佛的,当然这么说也太过武断了,过去是没人知道他信什么或许什么也不信,他信什么似乎都不如信他自己来得保险,可人现下开始念佛了说不定也是一时兴起。旁人又云,张起灵捻佛珠并非是皈依了,而是他的手绵软无力,为防自己的手软成一滩泥,只得时时捻着珠子锻炼手指上的筋肉。又横斜里窜出一个声音驳斥道,瞎说什么,张爷的那只手多金贵多要紧,哪是你我等闲之辈可以说道的!
昔日的神一旦落入凡间了,那是绝好的流言题材。
“张爷的手……”
黎簇开口就后悔了。
“太闲了最近?”
吴邪拿着一打资料拍在手掌上,语气闲淡尾音略略上挑,发火的前兆。
“没……没有!”
“没有那就快滚!”吴邪已经坐回书桌前,不耐烦地呷着一盅凉茶,放的时间有些久了,涩口,黎簇一时不动,吴邪皱了皱眉张嘴撵人,“他娘的聋了是不是!你说你这臭小子整天不学好的,苏万都考上重本了,你看看你呢!”说着掏了包黄鹤楼衔了一支,又随处找不着打火机,急得要上火,黎簇忙从自己裤袋里摸出打火机给吴邪点上。
点完了烟这小子还是不肯走,骂他也不吭声,吴邪从烟雾里睨他一眼,这臭小子的心思几乎无所遁形,吴邪耐下性子,心想做长辈总是要给个台阶下的,“说吧,什么事。”
“张爷的手……”
黎簇不死心,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再把话押出来。
“轮不到你来操心。”
吴邪这次没再骂他,手里夹着烟吞云吐雾,摆摆手,示意没事快滚。
黎簇这下没有再缠下去,转身就溜了,他心忖着他总会知道的,不图这一刻的口角之爽,吴老板说的对,苏万都考上重本了,他虽是放弃了高考,也不见得该混日子下去。这番话听起来就像在说,你丫有多远滚多远,但吴老板是为他好,没甚旁的意思,这些黎簇都知道,只是自己心里有了多的计较,你瞧,人这心里就不能装事,一旦装了所有的风吹草动都要把自己抬举起来扔进水里沉浮着。
可张起灵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啊,这么形容也不尽是对的,张起灵这人最初带给他的是身心的震撼、景仰、崇拜又畏惧,是他的偶像男神,张起灵这人儿的存在牵涉起他复杂而更为远古的情感,黎簇读取过关于这人儿的一些信息,不知是因为读取信息时所产生的生理痛感,抑或是别的情愫,它们共同沉淀成一种根植于大脑皮层的更为深层的痛感——黎簇把它归类为刺。
黎簇不敢去深想,痛就对了,痛就证明他还活着,他们都还活着,尽管他想把这根刺从血肉里挖出来瞧一瞧。

黎簇走后,吴邪缓缓地靠进椅子里,他手里夹着烟,屏风的另一侧有香炉吐烟袅袅,吴邪心想,这宅子邪乎得很,敏感如黎簇在踏进这宅子里的时候多少会察觉到一些异样的,不知道这小子窥到了多少。吴邪歪着脑袋抽了口烟,张起灵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一盏茶拎着只茶壶,吴邪手臂一伸将人截住。
“我最近常做梦。”
张起灵站在原地没有往屏风里走,吴邪右手夹着烟放在书桌的边沿,让它自己烧着,目光飘渺地看向前方,“都是关于你的梦。”
张起灵歪着脑袋不吭声,吴邪觉得他不会回话了遂自顾自地把梦境说了下省去一些关键细节,末了道,“关于你过去的梦。”
张起灵闻言摇了摇头,“你不要去想过去了。”他说着把茶盏茶壶带过来放在吴邪的书桌上,斟了茶水又把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吴邪看着他的手腕子,一把抓住按在书桌上,张起灵动了动也不挣扎,两人四目相对,觑着张起灵的眼珠子吴邪有种跳井的错觉。
“都不重要了。”
这人也是会劝他的。
吴邪一哂, “你说得对。”一番盖过去,浅淡杳然得很,吴邪松开手在他软滑的手背上摸了一把。
但同时有一股不协调的念头,从背后蓦地窜起,这念头亲吻着他脑中枯死的尸体,倏地有一种陡然的快意。
吴邪的记忆里有一段是缺失的,这不要紧因为他当时做了文字记录,无论有多少的真实性多少的虚构性,都能够勾勒出当时的事件情形,他皆可拿来自我催眠地想就是这样了,人们在求真的道路上总是会对模糊与瑕疵难以容忍。
他们之间的信息早就不对称了,他放了权,他就乘势而上一并超越,吴邪有的是关于张起灵的资料,可是他不想听。

3-4.
青年压低着自己的棒球帽,穿一件白T加松垮的牛仔外套,藏窝在一丛红花檵木后头盯梢着坐在院子里的张爷,黎簇现在还是个臭小子,一张青涩白净的脸上蓄起了胡须,以彰显自我的成长。
“喂喂喂,鸭梨,你干嘛啊?”
苏万有些沉不住气,他们已经在这里蹲了快半个小时了,苏万的武力值不如黎簇,小腿已经有了发麻的征兆,他正欲换一条腿继续蹲着时,黎簇一把捂住他的嘴,两人透过影影丛丛仔细瞧过去。这是一方庭院,曲水入池,隐入一块青黑色的山石底下,又西府海棠、丹桂、玉兰兼拟一丛牡丹合“玉堂富贵”之意,却见朱红一顶亭台,掩映在柏翠中,坐一人,那人即是张爷。张起灵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去院子里坐上一坐,黎簇摸过时间点,拉着苏万守株待兔。
过去的三十分钟内,张爷除了喝茶放空之外几乎没有旁的动作,整个人雕像似地坐在那里,而眼下张爷却用他那只看起来绵软无力的右手扣着珠串,在天青石打磨的石桌上轻轻磕了几下。
“快!快记下来!”
黎簇这时开始觉得自己书读得少了,他忙推一下苏万,苏万胡乱地点点头,黎簇怕那是什么暗号,急得一颗心都皱缩起来,频频打口语,“记住没记住没!”
苏万只点头,两人又各怀异心地蹲了一会,待他们的张爷回屋了,才一口气翻了墙混入游人如织的街道里。
“我本来想自己一个人来的。”黎簇有些支吾,“但是,好苏万,好苏苏,拜托你了!”
苏万面上得意,嘴上数落着叫你想撇下我做个独行侠,但其实心里也根本没有谱,因为他认为他们张爷的动作只是因为手部痉挛。他师傅齐姓黑瞎子不是没教过他关于一些暗码的记录与破解,但若说张起灵的动作真是一套暗话,那绝对超出了苏万所学的教科书了。苏万有些懵了,心下千回百转。黎簇还在边上左一下右一下地央他。这时,苏万灵机一动,蓦地想到一个问题拿出来暂时牵制下黎簇,“我还没问你呢,从前你可不关心这那些的,你心里只有你那拽得跟王八似的吴老板,说吧,有什么目的?说出来我再掂量掂量要不要告诉你。”
苏万这话问得又酸又妙,黎簇一下像没了发条似地哑声了,好半天瞧着西湖边小商铺的琳琅满目才挤出几个字,“张……张爷不一样。”又把苏万的话觉出些味儿来,急急道,“哎呀苏万你说什么呢!咱俩什么关系,谈这个多伤感情……”
苏万瞧着他嘴唇一勾,两手负背大步走去,黎簇有些方面真是学足了他那位吴姓老板,当真有些野心家的做派。
“哎!苏苏!苏苏!苏万你等等我!”
黎簇忽然在后边喊了一声,蹬蹬蹬地追着苏万跑了过去,风撩过他鬓边的时候,黎簇的心里蓦地浮起些只言片语,人人都可能在他心里有些特别,比如苏万比如杨好比如吴老板,但只有张起灵是束之高阁的。
黎簇也不清楚究竟要从张起灵那边得到些什么。
而苏万没有告诉他的另一句是,你当张爷真不知道咱俩蹲在那边偷窥人家么?张爷什么段位,咱俩什么段位?那岂不是荣耀王者完爆倔强青铜么。苏万清了清嗓子胡诌,张爷的意思是看笔记。
看笔记?看什么笔记啊?吴老板的那几本他早就翻烂了!

 

却说这宅子,是一座对宅,一落在浅水湾,一落在杭州西湖边。
两座名字各不相同,浅水湾的叫椰雨,西湖边的叫蕉风。说是这俩一对阴阳宅也并非如此,解雨臣曾戏称说怕是取自《蕉风椰雨》。胖子忙问这是什么“蕉风”什么“椰雨”哇,快让胖爷我开开眼界。
解雨臣一哂,这是一部电影,1960年的,说的是留洋子弟与薯愿及富商之间的爱恨纠葛。说着还看向吴邪,张大族长当年看过还有些喜欢。
吴邪摸摸鼻根,这事情他倒是不晓得,别是小花拿来编排他的。
先说这处椰雨,是张海客的宅子,吴邪刚从广西边境寻回张起灵时候,被张海客以关心自家弟弟的理由截往香港,吴邪对王盟交代是去香港谈事,让王盟做了些以防万一的准备。
沿着太平山淌水绕上去,扎在半山腰,眺水湾如月如钩,那日到香港跟张海客一支谈事就在这间宅子里,花厅里,四方的桌扯了绒布,布上茶点,只座四人,海客海杏两人,吴邪张起灵两人,两两相对,茶点氤氲。
这一年,吴邪刚把张起灵从广西边境带回来,他一副不通人事的模样,不知是装的还真是如此,此时窝在椅子里吃茶,吴邪塞他茶点他也吃,舌尖间歇地舔触到吴邪的手指,两人俱是不咸不淡的模样。张海客的宅子里,天花板的模样纷呈多了,四角奇珍异兽,中间攒花,此时双方吵嘴皮子叽里呱啦翻飞,让对方点火点得头冒青烟,这青烟里坐着一位神仙,就是张起灵。
谈判当中,海客让人拿了件孔雀织绣的披挂给张起灵搭肩上,这时天色向晚,晚风拂柳,灯都无声点上了,吴邪长臂一抻,搁在张起灵的椅背上,桌上是没有烟的,他自带一盒黄鹤楼,抖了一颗叼在嘴里,把烟壳子丢桌上。
“四的份足够你们仓廪殷实,二分以上都是给外的,我这里实际上四分都不到,这不是便宜你们是什么?古人都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这就不懂了?”
张海客还待驳斥一番,吴邪的几根手指吊儿郎当地勾玩着张起灵的长发,两兄妹的脸色就不太对了,正欲发作将谈判点上一把火,这时他们组长动了动,他把茶杯放回桌上,伸出四根手指,“我饿了。”起身就要走,吴邪抬抬下巴嘴角一扯嘚瑟得很,一锤定音,张家这俩兄妹哑火了,于是四六分的方案就这么定了下来。
很久很久以后吴邪想起来自己当时跟张海客说,大舅子你瞧,这都不是嫁妆么,你们末代独一的张大族长嫁到我吴家……
他嘴上溜一溜罢了,哪里是真心的。
那时候张海客但笑不语,时也命也,死生不过如此。

因着张起灵似乎对这处宅子格外偏爱,张海客偷偷把这宅子过给了张起灵,当然是不能让弟弟知道的,但吴邪知道了后忍不住跟张海客勾肩搭背装出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张海客被坑了一回倒也不闹,那模样好似在说有你吴邪消受的时候。
张海客摆摆手,不欲再与吴邪争辩,吴邪倒也见好就收,世上没有天掉的馅饼,张家这六分,好的能超过三分就很不错了,拿来剔骨削肉,剩下的大抵指甲盖大小的方可用来捏塑,至于张海客手里的四分,可都是精锐了。
但所有的价值在于——可捏塑,市井商人讲究凡事挤一挤,都会有的。
张起灵帮着拍板,吴邪倒是有几分惊讶,临了登机在机场里帮他整衣领,俄而侃他说你倒是心思跟我走到一块去了,满嘴地跑火车说张大族长迫不及待地置办好了彩礼要他嫁了。
张起灵模棱两可地点点头,看向大片落地窗外送往迎来的飞机,灯光折着玻璃罩得他侧脸莹莹如玉,吴邪凑得近了些有点想亲下去。
然吴邪心里明白,张海客不会白白把手头的消息给他,替他收编一些沉疴的张家产业只是礼尚往来的一部分。

回了杭州,吴老板心念一转大笔一挥以吴家的名义重新从张海客手里买下了西湖边的蕉风,送是不可能送的。
住在蕉风里的一些时日里,吴邪开始时不时地做一些梦,梦里有西沙照片上的人,还有他自己,一些陈年旧事,还有童年趣事,玄幻又真实,吴邪怀疑是不是这栋宅子里私藏埋了些蛇,但连续几天发现那些费洛蒙对自己无害反而有益,他倒是开始思考张海客的用意了。
算来算去并不是没有空白的疑点的,就是在香港的时候在浅水湾的时候。
疗养院在影子湾附近的山麓,往山里切进去,山光悦鸟曲径通幽,疗养院里有一口清潭冷得发幽,吴邪第一次送张起灵来的时候嫌它太冷说回去拿件衣服,回去之后又被一大堆事物缠绊住,再回疗养院的事就不了了之。
张起灵也不怪他,两人相安无事各做各的事没什么不好的。
此次在香港,吴邪带了一部分亲信手下,宿在浅水湾张家名下的酒店,叫他们自行疗养不要闹出事。苏万跟家里说暑假去香港玩,当晚就推着行李跑人了,当年他更出格的事做的多了,现下倒有几分乖巧,大抵是告诉家里人还没绝后吧。黎族是吴邪直接带过来的,左右无事成天和那群伙计坐在酒店的沙发里唠嗑,别人唠嗑他发呆或者玩手机,常拉着苏万跑出去转悠。这俩小子在香港发现了什么那就是另说了。
张起灵每天一瓶点滴,也不是别的,吴邪看过标签尝过味,确确凿凿的生理盐水。
他闲来无事,输液时候他会帮着张海客清理些账,吴邪看在眼里权当不晓得,一来他以什么身份掺和,二来他这外人掺一脚倒像个搞审计的。两人经常相对无言,一直到张起灵开始看账本了,吴邪才轻咳一声找借口溜了。
张海客常劝他说不必族长亲自,张起灵摆摆手道,左右也无事。
他们两兄弟交流时都用粤语,声调平缓,轻言细语不似吴侬软语里挟带的长沙话,多少有些情分在里头的。
张起灵理那些账的时候,常常觉得这岁月过得令人眩晕,听闻吴邪早已变得不一样了,用胖子的话来说他是从天真无邪变成个斯文败类却仍不失天真无邪。一边嘚瑟地搓着牙花子说老子真是满分造句。
胖子现在碰到解雨臣是这样的,先闻其声不见其人,解雨臣说自个儿早成了个破落户你怕什么,胖子连连摆手恨不得支个架子把给自己一蹦三尺远,一闻到解雨臣的声音就感觉是来讨三年前的债了。
三年前吴邪和王胖子可把解雨臣坑惨了,可解雨臣现下往那贵妃榻上一依翘着二郎腿道,钱算什么,有些东西一旦败光了是真的再也没有了。说着拿一副海棠似的眼睛瞟一眼吴邪,这话里藏着吴邪自己都不知道的隐秘,听得吴邪直在一边干笑,这几年,老九门的势力又得到了重新洗牌,明面上解霍吴三家为上,解家独为翘楚,实际却是吴家为魁首,解霍两家提供庇荫,吴邪在两旁及各道的扶持下风雨中扛起了老九门的大任,其中的艰难坎坷繁霜鬓自不必言说。
张海客笑说,“你们怎么都不相信我会做些好事,族长刚回来,张家也没有旁的了,左右也就是族长这点事了。”
胖子这小豆子似的眼珠子转溜溜,里头精得很,说大舅哥瞧您这话说的。
按解雨臣的话来说,黑瞎子于三年前欠他一笔偌大的债逃之夭夭。解雨臣和胖子多少都知晓些那三年的事情,吴邪也不想了解解雨臣和他师傅黑眼镜的恩怨情仇,听来有些像打哑谜,倒现下全无了毛头小子那种命犯太岁的好奇劲儿了,只独自在边上长腿拨着脚踏来回晃,单手撑着项上人头吞云吐雾,脑子放得一片空白。
胖子说,这是从一朵大花变成了食人花最后仍不失作为盆栽的风采,是该浇浇热水了。
小花捏了个手指过去似要锤胖子,临了转而道,“死鬼!”
把胖子直愣愣地吓得不轻。
头疼的毛病又犯了,吴邪又伸手拿了根烟,半路上被人按住了手,抬头一瞧,是张海客。吴邪眉头一挑,示意张海客放手,张海客倒先去看了眼张大族长,才慢腾腾地放了手。
吴邪岌岌地抽了几口烟,这脑颅中的痛感消下去片刻,又如排山倒海般地涌上来。
他看一眼张起灵,小哥的形象开始朦胧了起来。
张起灵坐在他旁边的椅子里,吴邪又看到裘德考这洋老头子坐在他的另一边,这场景有些陈旧的吊诡,不知是天气晚了还是入梅了,裘德考在椅子里侧过身小声对自己说道:“我近来看书,看到一本书上有句闲话是这样讲的‘因为坡很陡,那里所有的鸡都是一只脚长一只脚短。’……我时日无多,收集这些中国屏风总是很难……”①
此时他们坐在改了姓的吴家蕉风宅子里的花厅,有两面都是屏风,偏里头一面是挨着墙的,好似那墙和那屏风之间有着什么暧昧的意义,但瞧个仔细的人都知道,哪有什么猫腻,一盆兰花罢了,说是老板山上偶遇见着好看挖来的,只喜阴,挖来后哪里都养不活,只这里倒是回了几分精神气儿。
那头张海客还说自从回来,族长就喜欢上了喝茶。那些茶叶都是张海客一人遴选的,品种繁多,怕他一种喝腻味了。
吴邪一条长腿踩在茶几上,他点了一支烟,
那些鼎沸的人声和场景忽如潮水般退了下去,剩下他独自一人在岸上喘着气,头痛倒是消了下去,
忽然觉得他该接续上性生活,做个健全的凡人,拍板当晚去酒吧,他倒是想问小哥。开口前吴邪想到,这神仙人物怎么会去五浊世间,吴邪笑骂坎肩,人间的凡人都是要享乐的,也罢,小哥不愿意去那就咱们几个去,带上几个弟兄,爽快爽快。
吴邪也拿捏不准自己到底想不想要张起灵去那种混浊的地儿,近来做什么都习惯了这人陪在左右,按胖子的话来说,咱小哥不在你身边你就浑身不舒服,你是不是跟人上床时候都得拿张椅子放边上叫人坐着在一边陪着你?
这话说得又酸又辣,吴邪忙摆手说哪能啊哪能啊,伤身体啊!
胖子和小花在吴邪跟张起灵这边说话不太忌,吴邪心里莫名给闹得又惊又慌,总拿余光瞄着张起灵,后者捻着珠串,一泓沉水,不食烟火。他心里又不免泄气,也不知这气打从哪里要到哪里去。
胖子还跟小哥编排他胯下一撩御人无数风流倜傥,还有些个男男女女的风月人物尝有忍不住拿这事来威胁勒索的,说吴老板在床上简直就是禽兽,现需多少多少来赎那些音频艳照。胖子笑得一脸褶子里皆是波浪形的淫猥,学解雨臣捏起两根手指道,“死鬼~”。
当时惊得吴邪一口烟差点把失灵多年的鼻腔给打通了。
他想起了黎簇,老子带儿子开开荤,天经地义。
黎簇这半大小子这会却说,晚上要跟苏万同学聚会。吴邪笑,辍学几百年了你有个屁同学,早去早回。说完就挂了电话。黎簇没想到这么好搪塞一时有点发愣,他这是在吴老板那头失宠了吗?!

 

兴致来了就走,但真到了酒吧吴邪只觉人声鼎沸,反而兴致缺缺了起来,他递给坎肩一张卡,叫坎肩带弟兄们尽管爽快去都计他账上。
吴老板独自一人来到自己平时常坐的位子,惯例要了一杯怦然心动,那女调酒师却说菜单上没有这款,先生可否……吴邪也并非不讲理的人,但无风不起浪嘛。
“新来的?”
怦然心动是他自己添进酒水单里的隐藏款,这酒吧都是他名下的,这家酒吧的调酒师不会有人不识得,思及此吴邪长腿一伸单脚拄地,手翻过来指节敲敲台面,“真新来的?”
“先生可说配方,我给你做便是。”
吴邪想了想报了配方做法让调酒师当场做,他倒想看看其中有什么猫腻,又或许只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眼前的女人相貌平平,但她歪垂着脑袋不卑不亢地给吴老板调酒时,紫的镭射灯光一在她的侧脸一折,眉眼竟有几分像那只闷油瓶子。
酒吧的爵士音乐,浪荡子,旧场子咸口芝士的味道,这是他从消逝的记忆里布置的酒吧,走的是复古调子。吴老板喝了酒,酒劲上来了忍不住一把抓住调酒师的手腕,在骨节处用拇指一阵摩挲。做这行的难免会碰倒这种情况,那女调酒师欠了腰低低地唤了声,“先生?”
吴邪立马放了手三指捏起酒杯笑道,“抱歉,我看你骨骼清奇像极了我一位老朋友。”
吴邪相貌本就生得好,这几年来更是磨砺得愈发有成熟的男人味了,他这一通,那女调酒师面露嗔怪,倒有几分见识过风月场的模样,吴邪敛下眼,又说了几句俏皮话,那女人问道,“您这老朋友想必对您来说很重要吧?”
吴邪抽了一支烟叼在嘴里笑答,“情深义重。”
女人掩嘴而笑,十指指甲修得齐整,声音娇俏如莺啼,这会儿转过身去给另一桌的调酒。女调酒师虽说是一身黑西装黑色半身裙高跟鞋,相对保守些,那腰带扎出一把纤细的腰身,看起来身段非常柔软,带着一点浑天然的媚,举手投足之间又有一股子飒气。
这时,吴邪叫来了坎肩交代了几句就率先离场,坎肩一听有些迟疑道,“老板,这不好吧?自家的场子……”
吴邪摆摆手,“就是自家的场子才要更小心,兄弟们的命都在这边。”坎肩闻言立马着人安排,一边给吴老板抖开外套。
吴老板整着衣领时,那调酒师刚好收了隔壁桌喝完的酒杯,水晶玻璃杯在指间转了一圈,稳稳地去往水斗里,她双手撑着吧台,削肩窄腰胸挺,嘴唇鲜艳饱满。
“老板,这就要走了?”
吴邪转了下手上的戒指,“家有夫人,当速回。”

花开两头却说这一枝。
苏万没有告诉黎簇是哪本笔记,说张爷也就敲了那么几下哪有这么具体的。黎簇不死心,仍想知道,看苏万的模样心里笃定这塑料损友情肯定知道些什么不肯告诉他。
黎簇左右一想,先自个儿拿出点诚意道,我想知道张爷的手究竟怎么了,他那只手可是道上传闻的发丘指,什么样的事能让他的手,不,我们这样来说,张爷这样一个似乎有着金钟罩铁布衫的人儿,世间万物再无甚可伤他,究竟……究竟是什么使得如斯强大的男人落得如今这般的田地。
苏万琢磨着他师傅黑瞎子交代的事——苏万当时只是像念叨家常一样给他半瞎的师傅当背景音乐,未曾想他师傅还真上心了,于是在师傅的再三催促下将这件事说与了自己的师傅,毕竟他自个儿心里也好奇不已,他一边又纠结于欺骗好友的负罪感中,嘴上却一咬牙念叨了一句鸭梨我这可是为你好哇你可不要怪罪我,清了清嗓子在黎簇一脸期待中磕巴了几下道,这事说起来还数前不久吴老板给张爷做的十八生寿。
吴老板给张爷做十八生寿的做法,黎簇并不苟同,这仗势简直就像精神病犯了,而张起灵这天仙般的人物竟陪着他疯闹随他高兴,彼时道上也没有什么说法,海晏河清时人人只当是噱头,借这噱头吃喝玩乐凑个热闹,
有懂门道的老人掐指算过,说恐有血光之灾。
这不,道上陈皮阿四就这么在来宴会的路上丧命,一时道上风声鹤唳。
黎簇寻着苏万的暗示开始回忆那次荒诞的生寿宴会,苏万叨叨叨了些什么他半数都作了耳旁风,直到苏万说得一下子刹不住嘴,把道上那些流里流气的碎语都说了出来,说那张神仙呐,东北一枝花高贵冷艳,还说张家多有近亲繁殖的陋习,搞不好张爷啊……越说越不对,黎簇听着感觉有些下流,耳根子都有些发红,一顿足把眼睛瞪得铜铃似地瞪着苏万,苏万忙摆手说,不不不是我说的!我就听人那么一说……
他们凭什么这么说张爷!
哎哎哎他们也就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堂口坊间那种地方,书上怎么说来着,勾栏瓦肆一样的嘛!
苏万嘴上争辩,偷眼瞧黎簇的表情,心下一咯噔——全给师傅说中了,未曾想他们的套有一天会挖坑给自己的好兄弟。
这话真的是下流得要死,被裁掉的内容更不知有多难以入耳。黎簇听不得人这般诋毁张爷,遽尔把话题牵回来问,苏万,你到底知不知道张爷的手是怎么了?
张爷的手?张爷的手怎么了?
黎簇心下有些奇怪,刚和苏万坦白过的事怎就不记得了,但他到底还年少气盛,把这一小细节略过去说道,遂模仿张起灵右手捻珠的动作,苏万忙做了然状道,这个啊,也就说说,你信了?
我……我有次去吴老板那里看到,总觉得……
别瞎想。苏万突然把着黎簇的双肩表情严肃道,别瞎想,鸭梨,这些都不是我们该知道的。
为什么!
黎簇蹭的一下急了,眉头皱出褶子,为什么我们不该知道?那还有谁该知道?!
我师傅说……苏万一开口看着黎簇变了的脸色忽觉是自己多言了,但他不忍心坑自己的死党太多,只得硬着头皮给自己说下去,虽然内容删枝剪叶了些,他说,鸭梨,我听我师傅说的,就真的是偷听来的。苏万拉人拉到一个角落四周瞧了瞧确认没有熟人经过才小声道,师父说张爷能有现在,完全是那三年里的事。
苏万说完松了口气,心想鸭梨啊鸭梨你为什么好奇心那么重真是害死老子了,老子现在真是两面难做人。
那三年?
吴老板沙海计划后的三年,那时候你躺在医院里还咒吴老板早日升天。但是吴老板没有从墨脱回来,我师父说啊,这其中一定有猫腻。
什么?!
黎簇脑中灵光乍现,他猛地一拍脑门对苏万道,苏万,好苏苏,我现在要回一趟蕉风,吴老板交代过我今天要去拿些资料!说完也不等苏万反应,急吼吼地往外跑。
苏万在后边喊了几声,见黎簇真拔腿没影了,叹了口气喃喃道,鸭梨啊你以后千万别怪我啊。
黎簇坐在地铁上时,那种对死党撒谎的罪恶感简直直冲顶棚,他差点就憋不住回去跟苏万全部交代了,但有些事情他知道就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也难以承认……他拉了拉卫衣的帽子,双手插兜里,逐渐冷静下来时,黎簇发现在这件事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不动声色地箭驶离了弓弦,他黎簇,从关切到了张起灵这个人开始,就没有了回头路。
他一时不知该怪谁,想来想去,年轻如豆腐花的脑袋里还是怪自己读书太少。
黎簇隐约听说吴老板还有一本笔记,因为吴老板长期的生活经历让他不相信那些照片影像,它们固然可以成为线索但不可能成为最靠谱的线索
这也不是说他绝对相信自己的记忆,相反,吴老板可能最不相信的就是自己的记忆。
文字这种东西,他听吴老板说过,它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将意义表现在时间过程中一环环的向后延宕,它有一种异延的特征,是很多譬如电子产品口语录音等,以大量1与0组合起来保存的方式所做不到的。
吴老板有好几本笔记还有几本书几册摄影集子,是个小型的档案库,都是吴老板的有意为之。
黎簇来不及一本本仔细翻阅过去,目光在书架子上一一扫略过,此时宅子里很静,水一样的寂静压力向他的头颅轻柔地压来,黎簇一度产生耳鸣,又一度以为在水下作业,耳鸣持续了一阵又以清脆旷远的铃声取代,像远古的暮钟。
很快,黎簇找到了一本包装迥异的册子,他抽出来捏在手里,时间容不得他多仔细琢磨,封面是大约是羊皮,手感软而韧,黎簇的脑子里准备多转一轴时,耳鸣如金属丝线一下从他左侧的太阳穴穿过去,再很快地抽离,沥出看不见的血花。
黎簇忙按住太阳穴,这一按,怪异的感觉在脑内具象化了——封面类羊皮的触感,是张爷掩映在屏风后头的那撇肩头,软而韧……黎簇想极力控制自己的触感具象化,但脑内自说自话地像绢册徐徐铺开,不消一会黎簇的额头就渗满了细密的汗,他单手扶住书架,抖着手指翻开册子。
那册的开头是这样的——
“你想要忘记的就是这一切。这是一条南方的河。”
黎簇几乎一眼就确定了是这本小册子,因为那三年的代号正是“南方河”,这是一次小规模行动,参与的人实属太少,黎簇只是参与到了其中的冰山一角。
他飞快地将册子塞进自己包里,这时候册子里掉出一张照片,黎簇弯腰捡起看了一眼,照片上不是别人正是张爷,张爷穿着一件白衬衫,黑白的照片衬得他更是如魍魉魑魅,艳鬼的形,竟在照片里扭头用点漆似的眼珠子看着他,有波光流动,而张起灵身边竟站着吴老板!不,与其说那是吴老板,倒也可说那是与吴老板一模一样的人……黎簇不敢再多看,口干舌燥,嘴唇皮两片像风干的饺子皮似地皲裂,他胡乱地把照片抄进自己的卫衣口袋里,册子往背包里一塞。
张爷像一捧卧倒的美人蕉,如此形容未免太过轻浮,但黎簇只从窗外看了一眼,是那种老式的雕花窗子,糊着纱,他这条路线是怎么走的,蹊跷地堪堪从张爷的窗子底下溜过去,那刺激的滋味简直让黎簇一张嘴就能舔到自己乱撞的心似的。

 

“老板,陈皮阿四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盟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在脂粉气熏人的温柔乡里惊得整个人都弹了起来,他衣衫不整地跑到“梅塘间”。梅塘间是吴邪设在酒吧里的一间应急用的多功能房间,其功能包括但不局限于居家旅行杀人越货。
王盟看了眼被五花大绑的程小姐,咽了口唾沫道,“这……老板,程小姐的背景确实没有问题啊!”
吴邪斜了王盟一眼,王盟立马磕巴了起来,“真的没有问题,老板!我拿这个月的工资做担保!”
“你他娘的现在都拿年薪了跟我扯什么月薪!今年奖金没了。”
“……老板……”王盟的眉间连着脸皮都皱了起来。
吴邪一哂,“就这么说定了。”
“老板!!!”王盟哭丧着脸,想死的心都有了。
吴邪吐了口烟雾道,“王盟你没发现吗?程小姐确实是干净的,但是她姓程。”
王盟一板一眼地答,“此程非彼陈啊老板!”两只小眼睛看着吴老板。
“再想想?”
吴邪盯着王盟一哭一会笑,忽然发现无论过去是以何种形式展开的,王盟始终是能回到过去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在瞬息万变,只有王盟这小子竟然返璞归真了。
“老板的意思是,她背后的人刻意为之?”
吴邪摁灭了烟,“叫醒程小姐。”
“可是……”王盟有些想不明白但多年的习惯还是会去照做的,“好的老板。”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王盟提着一桶水走向歪在沙发里的程小姐,两条腿裹在丝袜里又细又长,那双高跟鞋松松地挂在足尖,好似只是睡着了。王盟心下忐忑地看了眼吴老板,吴邪冲他抬了抬下巴,王盟撇了撇嘴,一桶冰水浇了上去。
人还不醒,王盟只得把人拖抱进洗手间里,这事他干得熟练了,拧开水龙头把脑袋往水池里按,吴邪听着水声约莫半盏茶的时间,王盟把浑身湿漉漉的程小姐带了回来。
“程小姐坐。”
吴邪温文尔雅地笑着,双腿交叠在茶几上,夹着烟的手点了点对面的沙发。王盟毫不客气地把程小姐掼在沙发上,程小姐一头乱发头面朝下,王盟又抓着她的头发把人拉起来。
“我这属下办事有点粗糙了,望程小姐海涵。”
程小姐咳了几声,舔了舔粉白嘴唇上的水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她撩了撩遮在眼前的头发开口道,“吴老板想知道什么?”
程小姐看到坎肩时心下大概有了些算计,她本就是怀着目的按计划和吴邪见面的,为的就是当面和吴老板说些吴老板想知道的东西。
“我名下的酒吧从不招些七七八八的人。”
程小姐也不恼又咳了几声,吴邪一台下巴示意王盟给她倒杯热水。
“我可以告诉你,吴小佛爷,老爷子确实交代过他临终前一定要见一个人。”她口中的“老爷子”就是陈皮阿四。
吴邪挑眉,“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是老爷子的养女。”程小姐接过王盟的水杯轻声道了声谢,这下王盟不好意思了,吴邪看得玩味,示意她继续说下去,“陈家目前确实一盘散沙,纵观这天下也只有吴家能吃得下陈家了。”
“我怕噎死。”吴邪拿了根烟,王盟立马双手奉上火苗,吴邪从火光里看向程小姐,湿得连里头的胸衣都露出来了,发梢还淌着水。
程小姐闻言缓缓地摇头,“你我携手必能吃得下。”
这是要准备提条件的前奏,吴邪莞尔,抽了一口烟搓出一只圆溜溜的烟圈,拿捏着无害的笑意,他天生如此管他皮囊底下是副怎样的模样,但皮囊及其附属的半真半假的好脾性都是中看受用的,令人欢喜得紧。
程小姐确实有些放松的模样,她沉吟了片刻和盘托出,“我确实有条件,但是这个条件对于吴小佛爷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吴邪弹了烟灰,“是谁教你这么做的?”
“这不重要。”程小姐双手放在膝盖上,嘴唇咬出了点血色,四两拨千斤,“重要的是,您想知道老爷子临终前想见谁。”
吴邪歪了下脑袋,“四阿公手里家大业大,怎么是见一个人就能解决的。”
程小姐苦笑着轻摇螓首,“非是那人不可。”
吴邪把烟按灭在水晶烟灰缸里笑道,“那么,让我见见程小姐的诚意。”
程小姐不疾不徐道,“吴小佛爷先答应如何?您是绝对不会亏的。”
话题又绕了回来,吴邪嘴角停着笑意,他解开两枚袖扣,漫不经心地把两只袖管分别叠卷上去,皮鞋踩着茶几边沿一手搁在膝盖上身体前倾。王盟见状上前拽着绳子一拉,这第一下没有拖动,王盟心里奇怪地咦了声,看向程小姐时,程小姐虚弱地向他笑了笑。王盟再度拎着程小姐的绑绳将人半拖半抱地绑上一张老虎凳。
“吴老板这是要动刑?”
“确实。”吴老板靠进沙发里,转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脸上仍有斯文的儒雅气儿,低了声向王盟吩咐道,“程小姐皮肤嫩,下手轻一点。”
王盟不知怎的木着脸但耳廓有点红,干这女人的勾当他是头一回,但手上一动拉下了半身裙的拉链,烫手山芋似地立马撒了手。
程小姐身形狼狈,“吴老板这是不相信陈家的诚意?”
“是不是陈家的诚意不好说,四阿公一倒,陈家内部互相攻讦,许是程小姐的私意——”吴邪起身踱到程小姐边上,一把捏起她小巧的下颏,压低了身子嘴唇贴在程小姐的耳根上用只有两个人听得清的气音道,“陈皮阿四要见的是不是张起灵?”
他松开了手朗声道,“吴邪从不对女人动粗,还请程小姐坦白从宽。”说着向王盟示意要他先出去。
王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要怎么着?老板要动“私刑”?但王盟还是把门带上顺便上了锁,他在门口踱了几步,忍不住凑在严丝合缝的门边听墙角。
只隐约听里头噼里啪啦一阵动静,那程小姐啐了一口,“吴老板家有夫人,好自为之!”
王盟一惊,老板又发疯了?!

 

这一惊奇的发现让他猝尔间就没了兴致,小吴邪今晚也疲软得很,好像在暧昧的言语间自个儿兴奋过了头,这会儿真要它提枪上阵了反而窝在马车里酣睡了。
吴邪给自己点了根烟,心里头烦得生恹。

夜里,程小姐下了班,吴老板贴心地给她叫了车,下了车之后往一条黑洞洞的巷子里走,这片都是长久未拆迁的钉子户,违章建筑搭得自成一格,程小姐的住所就在其中的一间违建里。
她的高跟鞋踩着生满铁锈的楼梯,咚咚咚的声响里又有一股铿锵。她敲了敲门,门应声而开,乍一瞧却不见人,那人隐在黑暗里待程小姐走进门里后才关了门,暗黑里人静静看着她甩脱了脚上的一对高跟鞋,一手散开自己的马尾一手扣开自己的衬衫,手伸到内衣里扯出胸垫随手扔在沙发上。
“我真该开灯瞧你这模样的。”
黑暗里那人咯咯轻声笑着,程小姐仍不理他,自顾自地脱着衣服,她把手伸到自己的耳后,撕拉一扯。
“哟,哪个男人的外套啊。”
那声音依然含笑,对方把披在身上的风衣外套扔他脑袋上,那声音闷在衣服里又说,“丝袜还给抓破了……”似是想到了什么,于暗处兀自发着笑,有些渗人。
又是咔咔几声,“程小姐”骤然长高了十余寸,黑暗里的那人抬手扯了下一根尼龙绳,狭小的出租屋里霎时盈满了蜜蜡似的光,它是柔的软的,顷刻的恬静的,映出开灯的男人一张英挺的面容,穿一件黑色工字背心,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叉着两条腿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沙发上乃至自己的身上都零散地落着几件小巧带香水气的女式衣裳。
张起灵接过黑瞎子递过来的一套衣服,三下五除二地穿上,而后从一只老得发黄,嗡嗡作响的冰箱里拿了一瓶冰水,扬脖喝了几口,走到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坐具沙发前,拨了拨那几件衣服在黑眼镜身旁坐下。
黑眼镜嬉笑着忽然就想问一个蠢问题,比方说,“我那蠢徒弟对你做了些什么吧?”
张起灵灌着冰水,闻声瞟了他一眼,黑眼镜知道他不会作答,但已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些什么,那似乎是在说你教出来的蠢徒弟。张起灵转而说道,“对你来说已经没有值不值的问题了。”
这时候张起灵将喝剩的空瓶子放在两只手掌间轻柔地握着,“瞎子,我有的已经不多了。”
黑瞎子笑意间皱了皱眉,他听不得他说这个,摆了摆手笑道,“善后了?”
张起灵点点头,还是交代了,“用了点安眠药,人还睡着。”
“那还能把你丝袜抓破了?”
张起灵将手里的空瓶转了一圈,仍稳稳地托在掌心里,仿佛知道黑瞎子会如此这般地说,他接着道,“接下来一切都会按部就班。”
“哑巴……你真决定留这一头长发?”
黑瞎子频频拿眼瞄着张起灵那头长发,仗着一副黑墨镜的掩饰,心想老子有掩护多看几眼怎么了,遽尔盯着看了许久,脑子里跑马似地跑出几十里。
张起灵答非所问,淡淡道,“你知道的,我从不会想害他,我能帮的也不多了。”
“哑巴……”
黑瞎子伸出手,想摸一把那头长发,半道里装模作样地摸烟盒,给自己点了根烟,他又想问,那我呢,但这句话却未像上一句那般真正地从胸臆里掏出来,它缺边少角像张攥在手心里时日已久的纸,浸透了踟蹰却仍舍不得丢弃。黑瞎子一顿,狠吸了一口烟,烟雾里他蓦地想起在训练吴邪的时候他似乎说过,烟这种东西,燃烧自己,伤害他人,但是戒不掉。
他也是会说文艺话的人,只有听的人才知晓,那像一个人的发神经。
所以,具体有没有说过,有什么重要的呢。
这次张起灵站起身,屋子里房顶很低,他几乎与那盏谷粒似的灯泡持平对视,“你要帮他。”他平白直叙,却让黑瞎子怒火丛生,这火莫名其妙,又喑哑在一贯的笑意里,但黑瞎子知晓自己是不会亏的,因为张起灵还舍不得他。
他看了看正打开门的张起灵,只觉满心的慰藉——他帮张起灵帮吴邪,其实也是在帮自己。
(小剧场:吴邪瞧了一眼“她”的口红,“还是杨树林更适合你。香奶奶这鬼打墙的,谁给你推荐的?” “……” “没关系,老婆我给你买。当然老婆涂啥都好看!”老张:给老子睡!老吴:就当是一场梦,醒来还是很感动。)

回到住处,黎簇锁好门拉上窗帘,做贼的时候心里虚得草木都怵,苏万一个电话打来都差点把他吓得一颗心要吐出来,黎簇忙接起电话,苏万在电话那头来喊他去不去酒吧吴老板今晚高兴全场买单,苏万那边的背景音起起落落喧嚣得很,黎簇直直地说不想去没兴致又怕苏万不高兴信手补充了句不舒服可能是最近一冷一热感冒了,还装出些一抽一抽的鼻音,挂了电话那些喧嚣才从房间里如潮水般退下去,黎簇走到飘窗前站了一会儿,他那时候还不懂,世界万物皆可如城市的灯火,上头是明亮的下头是暗的,所有明亮的尘埃似地筛下去,都是黑暗的,而浮在上边的,又是什么?
黎簇窝在飘窗上深吸口气才翻开笔记,正文头一句如是写道,“我想我做这些整理都是为了一件事,或者说是一件物什,但怎么不可以是为了一个人呢?他说我要的所有的严寒酷暑终将到来,又说不要忘记这是一条南方的河流。谁信,他真的说过吗?”
这字似乎有什么魔力,风拂过纸页有清恬的香气,隐丝的甜腻,黎簇定睛瞧着又琢磨了老半天,他的手指似乎按在文字上替他的鼻子嗅到了那股香气,只觉眼皮发沉头晕目眩。
黎簇闭了闭眼捏了下鼻梁,这时耳边有一个凉而润的声音,它轻柔地停在他的太阳穴里,和黎簇轻声细语地说,“明天再看吧。”
笃的一声,笔记从飘窗落在地上,又被一只盖着黑色外套的手捡走收入怀中,那人顿了顿,还是找来一床毯子给飘窗上的少年盖上。
黎簇二十岁了,过了十八的春末,已然趋向青壮年的夏季岁月,眉眼间尽是青葱的模样,笔笔直地冲天,脑子里也像极了他师父吴邪的轴劲儿,一根筋的让人又喜又恼。
黎簇的梦里萦绕着一股香气,像湿热的东南亚地带的双树桫椤香,又有血气骤然从中聚集,那是其中的甜腻,凝成真的粘稠的血,血从黑沉的细长刀身上落下来,红梅映漆,执刀的人有一撇熟悉的侧影,刀上无疑穿了一个活物,那活物竟是张起灵的形状,黎簇惊骇之下再看去,张起灵徐徐地化成了一滩血肉,这极富张力的血肉里落了一颗眼珠子,执刀之人俯下身拾起那颗眼珠子,置于唇边柔柔地亲吻着……黎簇在境外困兽般敲打壁垒嘶吼着,急得两只眼睛通红发胀,可这眼前的鲜红是没有光的,暗得甜腻得人心花怒放……

 

吴邪在梅塘间里昏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头痛欲裂,他着了坎肩和王盟问了些事情之后就回了蕉风。
张起灵就隔着屏风耸然不动地睡在那里,像一束卧倒的美人蕉。
吴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窝在椅子里盯着那身影瞧了好久,日上三竿,他打了个哈欠,“里面那位,吴某的床榻舒服吗?”
只听一道娇滴滴的女音传来,“舒服舒服,吴邪哥哥的床最舒服了!”
“没个正经的。”吴邪笑骂,“秀秀,该起床了,睡了吴邪哥哥的床也该告诉吴邪哥哥昨晚发生了什么吧?”
秀秀顶着张起灵的面皮子一撩床帐子,把面具一撕仍在床上走到一方梳妆桌边,咦了一声,“吴邪哥哥,你还真金屋藏娇啊,连梳妆桌都准备好了?”
吴邪笑道,“你们俩倒是有意思,小哥那男人胸肌给整出个大胸,你个姑娘家的裹着胸睡觉不嫌勒得慌?”
“吴邪哥哥!”秀秀娇嗔了一声,也算是跟这群大老爷们待久了脸皮厚了,吐了吐舌头道,“无风不起浪嘛。”
“嚯,你俩在我眼皮子底下桃代李僵偷梁换柱,说吧,有什么事是需要你们俩绕开我自己执行的?”
秀秀闻言一边抹着脸一边转着眼珠子,吴邪见状开门见山问道,“陈皮阿四究竟想见谁,他的遗嘱在哪里?”
“我们也不知道,这不在查嘛。”秀秀拖长了声音。
吴邪接着问道,“这件事有多少人牵涉其中?小花?”
秀秀对答如流,“小花哥哥最近忙着销货,也没空管这些。”
吴邪本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一想小哥竟然喊得动霍家的人吴邪一想转而透露出一点,“我已经着人去查了。”
“是谁?查出什么了?”
“你先说你们查出什么了?”
“这不无功而返嘛。”
吴邪闻言心里点点头,不出所料,小哥秀秀小花那边一定有事瞒着他,秀秀能够南下插手这趟浑水,其中必定有小花那份,可他们是何时搭上张起灵或者说张家这根线就不得而知了,或者说是谁先搭上谁亦未可而知。
思及此,吴邪又同秀秀说了一番,秀秀这会倒是听话,配合吴邪,吴邪一时心里奇了怪了,他被小花秀秀坑也不是一两回了,到底还是留了个心眼。

凌晨的时候天开始翻个身露出微微发白的肚皮,吴邪听到那厢假扮小哥的秀秀起夜,一番窸窸窣窣的动静之后,真正的小哥才回来。
吴邪隐约觉出他坐在自己的床边,好似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才掀起帘帐在自己身边躺下,他伸手拂了吴邪的睡穴,吴邪心里骂了声娘飘飘然地会见周公去了,梦又七里八拐九曲十八弯地进来,他知道他又要见到小哥了。
梦里的吴邪一下从襁褓里蹦出来长了好几节,一下子到了刚上初中时的模样,他骑着吴一穷的二八上街买酱油去,粮油店就在小区门口,但是吴邪喜欢骑着吴一穷的二八到处转悠。这时候似乎是夏季,两边种的梧桐枝繁叶茂,它们似乎经历了些许的年岁,长着长着悄悄地在马路的半空相互架了起来,成了个拱形的绿色的遮阴棚。
蝉声阵阵,夏风像昏昏欲睡的蒲扇,时有时无地动一下,街道小学放学时,成群结队的小萝卜丁像外放的小鸭群,毛绒绒可可爱爱地手拉手唱着“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拎着酱油回家时,他妈妈正下楼扔垃圾,吴邪骑着吴一穷的二八又被他妈妈捉了个现行,但今天吴妈妈没说几句,她整了下吴邪的衣领道,“小张同志来了。”
小张同志就是他的哥哥,他欢天喜地的小张哥哥。
哥哥来他们家了,哥哥来看他了,吴邪眼睛一亮,还没到家门口就忍不住一把扔了他爸的二八,一蹦一跳地大声地哼着歌,“背了抄背了抄背了抄抄抄……”哼哼着又笑起来急急地要他妈妈快开门。
那哥哥坐在沙发上瞧着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卡其色的裤子,端端地坐在那里,瞧见吴邪时平板无波白玉似的脸上有些许笑意。
哥哥的眼珠子像前些天吴一穷泡的小青柑,哥哥的眼睛真好看,每次看都有不同的发现,很是新奇。哥哥的头发有些长了,他妈妈拿来一根皮筋儿给哥哥,哥哥嘴里叼着皮筋儿粗楞楞地把头发扎起来,嘴唇的颜色淡淡的,像蹭了些胭脂膏粉的香雪,扎好之后才发现漏了好几绺儿,他妈妈看不过去了给哥哥重新扎绑了,嘴里说,“小张同志,一会儿让老吴带你下楼去理发店里整整吧?”
“好。”
哥哥的声音柔而沉哑。
“我不!”
这时候吴邪不知怎么了突然从凳子上跳起来,“哥哥一会儿还要教我做作业呢,才不要去什么理发店!”说着拉开了风扇,风扇呼啦呼啦地吹,他心里仍觉有些烦闷,一屁股坐到哥哥身旁盯着人瞧。
“哎呀,小邪!你哥哥只是去理个头发。”吴妈妈看了眼小张同志,小邪应当叫小张同志叔叔的,但是小邪每次总唤人哥哥,怎么也改不过来,家里人也不想要他知道,所以就随他去了。
“那你理完发快些回来好不好!”吴邪抓着小张同志的手臂撅着嘴唇摇晃,急不可耐地撒娇怕人没过来几分钟就跑了,“哥哥还要教我功课呢!”
小张同志抬手似要揉揉吴邪的脑袋,没几秒又放下,他轻柔地笑了笑道,“你的成绩挺好,哪里需要辅导了。”
他在鼓励他。
“不啊,我功课不行,我妈老说我!”
也亏得这时候吴妈妈在厨房忙没听着,不然又要拍他儿子笑骂没大没小,心里又会骄傲得很,吴邪在小张同志身边像只泼猴似地扭来动去,两人南辕北辙地说着话,多是吴邪自己在那里说,吴邪要小张同志喝茶吃水果,又说不要多吃多喝了,一会就要吃晚饭了。
这时候吴一穷回来了,热情地喊了一声“小张同志”,在吴妈妈的解说下就要带小张同志去理发店。
“嗯,你要是,你要是不回来,我要罚你!我要罚你的!不!我不这样罚你,我啊,我要……”
“说什么呢小邪,走,小张同志,好久不见啊,带你去理发!”
吴邪又腾地跳起来,像要送他们一样,跟到门口看着小张同志和吴一穷走到楼梯口,“哥哥!你要回来哦!你一定要回来的!”
那时候的吴邪像所有半大也不小的男孩子一样,喜欢晚上偷看武侠小说,吴邪就偷了吴一穷的《神雕侠侣》,晚上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看,第二天两只漂亮的眼睛各抹着黑眼圈上学去,女同学们见了又是笑他又是欢喜他。
小张同志偷偷见到过吴邪藏在枕头底下的《神雕侠侣》一书,心想下次再见应该就换下一本了吧。
梦境外的吴邪咀嚼着意外读取到的张起灵的内心活动,忽地冒出来一个念头,那天张起灵跟吴一穷出去理发之后到底有没有再回来了。
梦境里的小张同志似乎感受到了梦境外的吴邪的心思,像是在回应,他修长的手指抚着封皮,话语一顿一顿地组织,在某个即将到来的时间点,他开口轻缓说道,“小张哥哥会回来的,你不要……你不要……”
你不要什么?
我不要什么?我怎么了?我怎么了让张起灵说出这样的话?!
吴邪急得额头上淌满了汗,羊癫疯似地摇头晃脑身体发颤,可梦境里的画面再也没有下文,像一帧定格的画面,慢慢地谢幕。
吴邪大叫一声睁开眼睛惊喘不已,抬手抹了一脸的汗,汗湿睡枕。
出去理发的张起灵究竟有没有回来,吴一穷从没有说过类似这样的事情,印象里老爹老娘都没有提起过吴邪童年时候有过一个小张哥哥,每年年关回家,吴一穷总爱在长沙老家的酒桌上叨叨他小时候的事,事无巨细大大小小,吴一穷说的事情吴邪多少都能记起来,至少能够在吴一穷的话语里勾起相应的回忆。
不知是哪一年,说到吴邪念小学还是初中的时候有次因为肚子疼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就自己好了,送吴邪去医院的人吴一穷和自己老婆的说法各不一,吴一穷说是学校的保安大爷,他老婆说是吴邪当时的班主任,当时吴邪就随口问了句那人长啥样啊看看我有没有印象。结果他爹娘摆手说记不得了又道你臭小子命大云云很快进入下一个故事。
三叔跟二叔就更没有说起过类似的了。
吴邪躺在床上缓缓冷却下来,动了动发现穿着的睡衣都有些黏湿,他起身下床给自己倒了水又去卫生间里冲了个凉,出来时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屏风的另一面。
吴邪站在屏风的一角端详了几秒,张起灵好端端地睡在屏风的这一头,无光也无影,吴邪把张起灵往里头推了推就爬上了那张炕榻,张起灵被挤得几乎脸贴墙,他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半睁开眼睛,两人就像一对虾似地并排同向地蜷着。
翌日,张起灵先醒,小心地抽出自己的头发,再跨过睡得四仰八叉的吴邪下床。不知哪一点惊动了这小佛爷,吴邪倏地翻身趴着,探手飞快地抓住张起灵的手腕,撒娇似地摇来晃去,他半眯着眼嘴边噙着笑,用晨间粗哑的声音调笑道,“你看你,你晚上欲求不满硬拉我上的床,天一亮你满足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张起灵的两只脚都还没来得及全部约进鞋里,踩着鞋后帮当拖鞋,他直起身看了吴邪一眼,施施然地往屏风的另一边走,吴邪本想讪讪地收声,可这时候他又不想放手了,闭着眼睛任张起灵拖着,嘴里嚷嚷,“哎哎哎,你放手啊你这是要把我拖去哪儿毙了呀!我活不好吗……”
吴邪嚷着就有些后悔了,他这嘴到张起灵这儿就是没个遮拦,或许他自认为装了过滤器,吴邪自忖张起灵一句都不会听的,其实张起灵听得仔细。
吴邪不笑了,小半个身子都被拖出炕榻,他还是放了手。但张起灵还是怜悯他似的,将他托住放回床榻上,居高临下地双手撑在吴邪两边。这时两人的从眉眼到嘴唇都离得很久,焦灼出一个暧昧的距离。吴邪笑了笑,两厢无言,张起灵收回手转出了屏风,吴邪伸出手动了动手指想抓住他的衣摆,半道里薅了一把自己的额发,最终还是让他走了。他早该知道也一直清楚张起灵始终在瞒着他,他太想把小哥揣在心里了,所以疼得厉害。
再一瞧去隔着重重屏风,张起灵仿佛在山水里游走,晨的世界夜的世界,只会离他愈来愈远。

一个礼拜之后张海客又登门拜访,来看他的弟弟,吴邪脑筋一转将那天晚上酒吧里的事改了个剧本跟张海客说了说,说到那个程小姐的时候,张海客讽他真是文体两开花,吴邪夹着烟操着一把烟嗓大笑,老子要是真文体两开花他娘的早就把小哥弄上床睡熟了。
当真是口无遮拦。
张海客套出吴邪这样的言语并非头一次,早已过了头次听闻后跳起来破口大骂的劲头,只拎着茶盖虚虚地拨弄着茶沫子,弄出点声响,让吴邪自觉尴尬,可偏吴邪端着一脸“老子就是疯了老子就是随口乱说了怎么着”的模样,张海客曾以某种类似兄长的身份规劝过吴邪,他说,你要什么什么没有呢,何必这般作疯。
这话吴二白也和吴邪说过。要他要么好好整事业要么赶紧娶妻生子跟他爸一样,横竖的结果都是好路。
在吴邪听来,当真是一番心思 两面玲珑,三心二意,四面楚歌。
吴老板再度跟张老板提起陈老板的事,张老板闲闲地喝茶说自己真不关心那边的盘子,我们正经企业只吃吃洋饭。
这时候吴老板对这位张家族长的堂兄张老板有了些计较,张老板并非胸无大志之人,只是不知他现下的计较在哪里,真在他们自己族内吗?

 

7.
黎簇不甘心,守株待兔地寻觅着机会再去蕉风找张起灵,得知吴老板近日和陈皮阿四的一个遗孤程姓小姐打得火热,二进蕉风的时机是吴老板带着程小姐去堂口的一天,再三确认了吴老板确实不会在,黎簇才堂而皇之地借口说来给吴老板拿资料,他到底是年少气盛,定要走正门,好像不走这正门他就无颜见张起灵似的。
“你想知道?”张起灵淡淡一笑,“那我给你线索怎样?”
印象里这位张家的末代族长不曾这样说过话,如此温软似在耳边哄他,黎簇听过张起灵说过最长的话是在幻境里,那是张家老宅里的一间书房,他把自己的手按在张海客的手背上,像是抚慰,又不容置疑,言语里沉稳却无不肃杀。
张起灵的话语进行到最后的收尾,他会戛然而止,但是这个幻境里的张起灵似乎又多说了一句什么。黎簇其实一直怀疑这段幻境的真假,因为他在那里面看到过自己,张海客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变成了自己的面皮,但忍着生理性的疼痛定睛瞧去,张海客仍是张海客,张起灵却在这时向着幻境外的他看过来。
那样的张起灵和这样的张起灵蓦地重叠在一起,像从背后窜起的黑毛蛇,高高扬起狠狠地咬住他的颈子,只见张起灵手腕一翻,黎簇不明所有,一股血腥味就硬生生地塞他嘴里。
黎簇有些眩晕,不自觉地伸手抓住了张起灵的手腕,他吮得更多,像贪血似的,张起灵掰开了他的手,任他费洛蒙翻腾不止风雨里飘摇。
“坐。”他坐回一把椅子里,曲起左手食指把一小杯茶推过去,面色平静,放着眼前的人儿兀自惊风骇浪,“坐下来说。”
张起灵的右手不再抬起,垂在桌子的边沿,有一绺绺的血从从指尖顺下去。
黎簇惊魂不定,口鼻间仍有粗粝的喘息,他几乎是被张起灵强制地按坐在椅子上。黎簇自己的手,湿热的口腔,张起灵的手指、手腕,体验方式与触感是不一样的,要说来,张起灵的这些躯干,身为他身体的一部分的躯干,触感软而柔,带着韧度。
黎簇这时候愈发急促起来,他低估了张起灵给他带来的影响,他一张嘴,落出一小口鲜血,头皮里像伏夏之际被人按趴在椅子里刮痧似的,疼得说一句都要哆嗦个许久,“张爷……我想看看你的右手。”
张起灵瞧他一眼,轻微一哂,他到底太年轻,有些承受不住,便言语间冷而温煦地打发黎簇,“你走吧。”
黎簇一下愣了,血液又急转弯地逆流而上,他扶住自己的豆腐花脑袋霍地站起身,胸膛几经难以压制的起伏,一下,心就歪歪斜斜地落定了。
“你这算什么!好处还没给,就要赶我走!”
黎簇忘了是自己来求人的,心里是要求着见他一面的。
张起灵也不去看他,他浑身没有一块皮肉一根神经是有所触动的,“你不觉你很奇怪?”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是想这样说吗?”黎簇深吸了几口气,攥紧了拳头,咬着牙再度换上敬语,“您以为您这样的话会对我有用?”
张起灵起身转进屏风里,用一张背影告诉他确实有用。
黎簇只觉头顶生烟,在原地踟蹰良久,他从未想过有这样的局面,一会冷静些一会又火起,他控制不好费洛蒙,任它被张起灵影响得一塌糊涂。
可那人桃花兀自也不笑春风,黎簇拔腿忙追上去,拉住张起灵的袖子,一气地哄一气地告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张爷,我错了,对不起,你不要生我气了好不好!”
那种抓心挠肝的痒,在他的脑神经上黏腻地滑动,黎簇有些受不住,咬紧的牙龈缝里有血淌出来,他张嘴吐出一口血,这时候张起灵抓开了他的手,“你的费洛蒙很不稳定,它现在有些不受你控制。”
废话!他哪里不知道啊!
黎簇忽然发现历史总是相似得惊人,真到了张起灵的跟前他确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脑子不好使,吴老板和苏万说的没错多读书总是有用的。
这会子张爷也来劝,抓着他的手淡然道,“你该好好休息,然后多读书。”
黎簇气结,待张起灵隔着屏风躺下了,他自个儿呼噜噜地灌完了桌上的一壶茶,颅内的费洛蒙才被稍许安抚了似地平静下来些许,黎簇一抹沾血的嘴唇,木头一样瞧着地上的一摊血,又嚯地抬头死盯着屏风。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又像个傻狍子似地被抓进圈套里,用抓并不合适,谁叫他是自个儿送上门来的。

7.
黎簇铩羽而归后,张起灵一个人躺在贵妃榻上捧着本书想了很久,但脑子里什么都没有的,倒是不知为何盘旋起了小调,连吴邪何时来了,又何时在他对面坐了半柱香的时间,张起灵都没消去瞧一眼。
“你来了。”
好似慰劳吴邪一番栉风沐雨,吴邪到底是忙,张起灵太闲。
吴邪本是要和程小姐会个面去吃个饭商讨陈家盘子的事,这会子脑子倏地一犯轴,车都快开到了又硬生生地转回去想也不想地弯进了蕉风。
此时,地上一摊血,张起灵看起来有些脸色惨白,吴邪看着他,伸过手来按着张起灵的手背言辞关切又有几分疏离,“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这话听在张起灵的耳朵里有些奇怪,他不想去深究,从底下抽出自己的手,转向另一边,吴邪又问,“这是谁的血?”
血里仍残留了一些费洛蒙,吴邪一闻就知道,但仍问了一句,是想听他解释的。
“你的手下,受了点伤,怒火攻心。”
吴邪抖了颗烟笑,“什么样的火让人都吐了血。”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他也知道自己的心又不会痛,多来一刀又有何差别。
想了想,张起灵了然,站起身冷凉道,“是我的问题。”这是他不准备再纠缠的征兆,吴邪反倒不急了他心里有了计较,点点头道,“黎簇还小,这些事本不该牵涉他。”
他们一站一坐着,张起灵半垂着脑袋,吴邪捏了捏鼻梁冲他摆摆手,“小哥,先听我说,无论怎样现在都不是你我互相置气的时候。”
吴邪到底不是二十来岁的愣头青了,说起话来也会避开些字眼给自己留出余地又去拿捏对手,面上端的是一副拳拳之心,“程小姐的那支可用,那是四阿公留下的,四阿公的盘子总要有人来收拾的,我向来喊他一声四阿公,程小姐又出现得恰到好处,由我出面应当名正言顺些。”
吴邪倒是捡了些不痛不痒地说道,他知道这闷油瓶有没有心都不会在他这里。
张起灵轻声道,“你喜欢就收着……”知吴邪说的未必全是真心话,心里又忍不住地想人总是会成长会变的,他到底错过了他的十年,心里多少愧疚难以言说。又闻吴邪接着说道,“秀秀毕竟是个姑娘家,我着人把她送回去了。”
张起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言尽于此,吴邪从他从带着几分惊奇又平板无波的神色上看出些许,但权且咽下不表。
其实吴邪并不以蕉风为主宅,他多半还是会回自己在杭州的小公寓里起居,而蕉风更像是他弄来圈囿张起灵的,是一座孤岛。蕉风里的外灯都会应时而亮,掩映在草木里的,像熙攘的游园。吴邪不在的时候这里也通常没有什么人气,它嵌在山水的闹市区里,游人行人从它面前经过常把它当做了一处不对外开放的历史建筑,合影留念,或朝墙头张望希窥一眼墙里的景色。
胖子说小天真这他娘的什么毛病,小哥可是你死缠烂打的人,怎么就把那么欢喜的人打进了冷宫。
我这是孝敬他老人家,人住不惯那些小公寓,张海客香港那宅子他不住得挺开心,还挺乐不思蜀……
他避重就轻,简直一字比一字咬牙切齿。
打住打住,山西的老陈酸都他娘的没你酸。
胖子手捏了个花点在吴邪面前几寸,吴邪被恶心得一个激灵,稍一冷静就发觉自己怎么又发起癫来,鼻腔里哼出一声,我吃谁的醋了我。
吴邪心知他这样做有些过分,但是山不就我我就山,闷油瓶那些忘记的不愿意告诉他的,他都得一件件想办法自己去取。胖子的话总让他心头有些介怀,但棋已落步,怎可再悔。
张起灵又坐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什么不好的,是我的过错。”
吴邪此时反而不知该拿什么样的话来说,手滑到张起灵的手背上轻拍两下,“你忙吧,我回铺子。”

杭州西湖边的西泠印社仍然保留了它原有的风貌,体现着一位小奸商的品味,老酸梨木躺椅嘎吱一声,吴邪揉了揉眉心,王盟昨个儿请了假陪女朋友,今天店里来接班的被吴邪放了假,此时就吴邪一人。他也不开门营业,就自个儿窝在堂里的躺椅上睡一觉。醒来时瞧见天花板上挂着一枚小巧翡翠,它其貌不扬,却是老坑翡翠,底端垂着红的流苏,他再一闭眼,满脑子都是张起灵的长发,染血的红艳艳的长发。
时间捻指而过,道上都在传吴家这次大动作,要收了陈家散沙似的盘子,吴家产业的版图将再度扩张。

张起灵不是没有抗拒过留长发,他的好脾气拖到半年后简直想随手抄把柴刀削了。
也不知是哪一天,他真去了厨房乘厨师请假回家,抄了一把菜刀就想削发。
他刚拿起刀比划着如何削发,吴老板就急急地噔噔噔跑进厨房,紧张兮兮地一把攥住他持刀的手腕,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你就这么讨厌吗……”
那时候吴邪都要掉出泪来,他多情的眼睛里泫然欲泣的模样,令张起灵心头大骇,你纵便知晓他一百个不是,可张起灵哪里忍心他如此。
张起灵万不想他这样的,于是放下刀犹豫道,我……我看下晚饭做什么。
吴邪一抹脸,复又笑嘻嘻地勾着他的肩道小哥,咱们出去吃呗,你想吃什么……说着开始一顺溜儿地报起了菜名,可见其唇舌之灵活,又叨逼叨起了黎簇苏万,一个他自己的徒弟一个黑眼镜的徒弟,俩上山下海为倒斗事业奉献青春之类云云。

 

8.
从蕉风无获而归后,黎簇常常做一个梦,起初他以为只是梦境而已,做到第二遍的时候,黎簇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虚构的梦,是一段信息,而信息的真假却又无法考证。黎簇愿意相信它是真的,又恶狠狠地想撕碎它。
黎簇无知无觉地把自己在这段信息里撕裂开来。
幻境里,黎簇起初没有发现张起灵,这是一片舞厅池子,里面塞满了人,他发现自己借了其中一个会动的,得以在这段幻境里活动一番。舞池的上方悬着彩光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舞厅有一种罗曼蒂克的脂粉味道,他在边缘转了一圈都没有什么认识的人,有人过来搭舞,他就顺应着前往舞池里。
黎簇模样的舞搭子冲他喊着,这歌唱得真好听,这一瞧可要了命,舞台上握着立杆麦的女人像极了张爷,他惶惑但心里有个恐怖的猜测,那就是张起灵。
而张起灵的身上有不少的目光聚集,黎簇在其中发现了陈皮阿四,黎簇之所以能认出陈皮阿四多亏了张爷的血,让他痛苦又让他变得知识丰富些更加好用点。
他也就这点用处了。

最为荒诞的一段,是他自己坐在一辆老款的奔驰里,开车的人从陈皮阿四变成了吴老板,吴老板一手夹着烟搁在车窗上一手托着方向盘,怎么也不看他一眼。
梦里的黎簇有一口沉而发软的嗓音,他缩在副驾上撑着额头抖着小身板,不停地质问着吴老板,吴老板不为所动,梦境外黎簇根本听不清那个少年在质问些什么,像被剪掉了声音,好一会儿,声音才渐渐如潮水般涌上来,黎簇听清了,他听见自己在问,“你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有用!”
吴老板没有什么表情,深夜的街道仍然有一些灯光,它们掖在黑暗里,像一层稀薄的蜡,车开过又像黄金箭,向后离弦,谁也回不去。
“你是不是喜欢小张?”
吴老板只在闻见这句话时,猝尔笑了一声,继续又不做声了。
“停车!你让我下去!”
“你以为我不敢动你?要不是他还护你一些,我根本就想杀了你!”
吴老板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是我的人,是我的。”
梦境到此为止。

这样的梦反复做了一个礼拜后,黎簇觉得自己似乎是病了。他只面见了张起灵一次就觉得自己病得厉害,他向吴老板提出请假,吴老板批了假,又给了他两张香港浅水湾的旅游券。
黎簇拿了券大叫,“两张券就想打发我?”
吴邪靠在椅子里叼着烟笑,合作商送的,你也就值这些。
我……我可有价值了!
黎簇杠了一句,又觉哪里异样,稍微想出来一点时,嚯地一下盯紧了吴老板,吴邪仍笑得慵懒痞气,别以为我不知道,在我眼皮底下搞小动作?
黎簇这下心里真的有鬼了,他怕的是自己调查张起灵的事已经被吴老板知道了,但转念一想,吴老板不知道才是怪事吧。
黎簇好死不死地问,“吴老板,您如何看张爷?”
吴邪手一抖,烟灰一大截地掉下来,他把剩下的烟灰磕在烟灰缸里,想了想又按灭了,黎簇有些紧张,他几欲临阵脱逃,这样的问题他没有立场问。只见吴邪向他招了招手,黎簇忐忑地凑过去,吴邪单手拢着自己的嘴唇,他的烟嗓带着不可思议的沙哑性感,在黎簇的耳边炸开,“他是我的人,是我的。”
和梦境里一模一样,黎簇惊吓多于心悸,整个人岌岌可危地向后仰,趔趄地跳开一步,简直觉得自己要吐出血来,头昏脑胀病得厉害。

吴老板哪里不知这小子的心思,他坐在窗口前给自己点了烟,账本又哪里有心思看,一股脑全推给了王盟。
黎簇想查,吴老板也不反对,权且让他查便是了。当然这小子事后肯定得吵吵嚷嚷地回来,拿那对没甚力道的拳头砸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他妈的你就知道利用我,你哪句话是真的!少年人的感情总是那么纯粹又热烈,就像当年他对闷油瓶那样。
忖到此处吴老板窝在椅子里又想笑,跟黎簇说的那句话不是假话,张起灵确然是他的人,是他的。究竟有几层意思,全凭黎簇自个儿去解析,但在吴老板这里,他希望控制在表意上即可——他只要对张起灵好就行了,剩下的他再也要不起。

 

从吴老板的书房里出来后,黎簇整个人都在异常焦躁的边缘,他在自己拉着窗帘昏暗的小出租屋里来回地走动来回地收拾,对于张爷的私自调查仍处于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状态,偏生是这样,自己倒先把自己整得快要发疯了。
张爷至多喂了他几口血,他就迫不及待活生生地把自己弄成了跳梁小丑。
黎簇飞快地定了机票捏着两张旅游券立刻前往香港浅水湾,直觉告诉他浅水湾的张家疗养院里一定会留有线索。是了,他上次去香港的时候接触那些张家的地界他就隐约发现了不对劲,但究竟哪里不对他一个小孩根本说不上来。
他希望此次调查能有所收货。
黎簇在飞机上怎么也休憩不了,他在心里反复骂自己就是贱,太平日子是不要过的,骨子有种贱,喜欢舔血,越是致命的血他越喜欢,张起灵对他来说简直是极致,黎簇可为此赴汤蹈火脑子轴起来时命都不想要。
他忽地想起把笔记偷出来的时候顺手牵羊了一张照片,黎簇知道吴老板有一张张爷的照片,黑白照还是那种放大了会失真的,是从一张完整的照片上剪下来的,吴老板把这张剪下来的缝在自己衣服的内侧口袋里,裤子内侧口袋,一想到这个男人一边抽着烟一边捏着绣花针的模样黎簇就觉得后背发凉,这个男人疯魔了许多许多年还不自知,现在风水轮流转,黎簇还能病态地嘲笑几番吴老板只有这种剪下来的照片,而他可是得到了一整张完整的,完整的张起灵。
现在这张完整的照片正缝在他的贴身背心里,黎簇不曾想过他为何会如此轻易地得到一张张爷的照片呢?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对张起灵有些执念,像沼泽里冒出的咕嘟咕嘟的气泡,他像儿子继承老子的遗产一样前仆后继。

 

到达浅水湾疗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疗养院的前台老太太在这个点里窝在熏黄的灯光下,戴着老花眼镜织毛衣,前台放着一盏收音机,兀自吱呀地唱着曲儿。
黎簇进来的时候那调子甚是熟稔,像被沸水烫过似的,脑袋嗡的一下。离得前台近了,那歌声唱得他似乎要皮肉分离,前台的老太太抄着一口港腔,放了毛衣热情地招呼他疗养。
“我可建议哦,现在疗养很实惠的,疗一个月还能送几天,非常划算的,我们这边都还常有阿sir们来疗养的……”
絮叨地说了一大堆,黎簇没听进去,歌声仿佛变了声调从张起灵鲜红的嘴唇里吐出来,眼前的场景在幻化成八九十年代歌舞厅里的模样。黎簇头晕得厉害,一把撑在前台上,费洛蒙又开始胡乱工作。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张家的地盘,不摆他一道几乎是不可能的。
“哎你没事吧?”
老太太的语气听不出几分真切关忧,来这边疗养的多少多有些病症,这种关忧不外是职业性的罢了。
他用手狠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抱歉,老毛病犯了。”
“莫问题,年轻人咯,疗养疗养很快就好的咯。”
两人就地办了手续,黎簇婉拒了护工的陪同,自己上楼进房间。待黎簇走远了,那老太太摸了摸自己的颈子,往上一撕,赫然露出一张吴邪的脸。
张起灵当年住的哪一间,黎簇不清楚,但是当他从一方床头柜里发现了吴老板的笔记时,如当头棒喝,到此,第一根线串了起来,就等他自己拈上这根线。
他呆坐在床头久久,乌云遮月,费洛蒙读取的片段陡然间如利刀割肉,痛得他连闷哼都做不到,耳鼻纷纷淌出一条血线。而床头柜的抽屉里兀自躺着的,正是黎簇不久前偷了又被还回去的笔记。

9.
苏万带着一个大信封来找吴邪,苏万说这是他师傅最后要求交给吴老板的东西,苏万把一个大信封塞到吴邪手里,他站在边上又有些踟蹰,吴邪边拆信封从烟雾里瞟了他一眼,“有事?”
“没……没事……”
这样说着苏万还是没有走,吴邪也不急,他拆开了信封捏着一角把里头的东西倒出来,是几张照片和几张纸。
苏万等了等,见吴老板真不准备招呼自己了才叹了口气把话问出来,“鸭梨他……怎么样了?真的是生病了吗?”
吴邪嘴里咬着烟,把照片反扣在自己掌心里,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他没跟你说?”
苏万老实回答,“没有。”
吴邪一笑,差点烟从嘴唇边掉下去,苏万有些奇怪,吴邪道,“相思成病,小哥总不待见他。”
“张……张爷为……为什么不待见鸭梨?”
“你说呢?”
苏万冷汗涔涔,全给师傅猜中了。
“吴老板,你不生气吗?”
“我?”吴邪这会正经了些,他掐了烟抬脸看着苏万,“你我都是大学生,你给我说说看,神要如何向世人证明他的公平正义?”
苏万一听这话咋了下嘴,支吾着答不上来,这问题太复杂,光题面本身他就没有读懂,这会心里七上八下,但瞧吴老板神色如常点了烟嘴角又带几分笑意,好似混不在乎的模样。
苏万心想,吴老板真是满肚子坏水,还得加上他那黑瞎子师傅,端地是一窝的黑,大概唯独张爷是黑中见白的一朵高岭之花。
吴邪重新嘴里叼上烟卷,本意也不欲刁难苏万,烟雾一嶂里铺开时他方面无表情地自我嘲解,“跟你们这些小屁孩说又听不懂。”
摆摆手表示送客,苏万忙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跑了。

 

吴邪这些天里忙着收编陈家盘子,霍秀秀被他转道挟了假扮成程小姐一同出入,他这一趟得来全不费功夫。近来道上又说多日不见张爷,兄弟们拼死拼活,他张爷倒成天像尊佛似地给供着。又说,张爷的时代岂是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可想象的。怎么不可想象了!现在的小兔崽子不得了了,连张爷都敢论了。
此时道上出现了保张党和反张党两派,前者代表了守旧派,这后者代表了革新派。张海客听闻赞道,妙啊,这盘口文艺复兴了,分帮别派雅致了不少,别说就他们张家最近也在搞这些有的没的。
吴邪一听气笑了,张家不都是一窝子前朝余孽,还能分个新旧。
这一着又过了一周,这天夜里也跟旁的夜里无甚区别,横竖是近来总有血光之兆,月都朦胧,山雨欲来风满楼。吴邪宿在蕉风,偌大的宅邸里两人像一对怨侣,坐在床边沉默对峙。
对峙总是吴邪单方面的,但这次张起灵似乎也有了些情绪。或是烦他无理取闹,或是恼他节外生枝。
吴邪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心里也有些气恼,弯下身还给这闷油瓶子脱鞋子,脱了之后又把一双纤婉秀气的脚脖子攥进两只手里,嘿,吴邪低声一笑,这人恁的厉害一双脚倒,玲珑细巧,有好几道陈年伤痕。吴邪好似把玩一般把他一双脚搁床板上。
“你说你。”
吴邪说着把张起灵推搡进自己的床里,张起灵任他动作,吴邪气笑,嘴里仍不择言地哄他,“前途太黑,你也不心疼心疼我。”
汪汪叫倒了但屁股还不算干净,张家如今被他挟了天子以令诸侯,九门里除了吴霍解三家,哪家不是元气大伤池鱼一般激不起波澜,但常处下游的也不是没有可能揭竿而起的。外头的道上虽说有两派,但这一笔必是曰,这是吴张配的蜜月期,期间天下熙然,日进金斗,众人享金霍玉,日子是神仙般的日子。
这乱世里又该怎么与自问真心,吴邪兀自笑着有些神经质,伸手又抱住闷油瓶,“我只有你了。”
张起灵心里有些波动,缓缓抬手按住吴邪的手。
吴邪得到回应,短促地笑了一声,辨不清情绪,他松开了手翻过身去背对着张起灵,放下了帐子就躺下睡了。
这个夜晚也轮廓模糊,来不及做梦吴邪就下了床披上衣服出门了。张起灵看了他一眼坐起身叹了口气。

 

吴邪开着昨晚开过来的三叉戟,南山路上转道吴山居,吴山居里如今外表堂堂里头却是个恒温保湿停车库再兼职做个仓库,他把车停地下车库,再直奔地下室,这地下室里布了几把老酸梨木椅子,一张配套的茶几,茶几后几尺一只挂着红帐幔的明清样式的床榻贴墙放,这布置看起来万分吊诡,再往深处走,可见十六盏屏风,四盏为一组,隔出四间房间,每间房间里放的什么又有什么作用,不知,吴邪走到开头的一张床榻边坐下,没有继续往里走。
这是仿的一个斗的格局,裘德考的十六架屏风刚好填补了格局的空白之处。当年吴邪被抬出来的时候似乎脑部受到了重创,王盟和胖子说他神志不清了好些时候,真清醒了之后脑子里似乎多了一道天堑,那时候想要记住的东西开始一天天被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取代,他的记忆被人在冥冥之中篡改,吴邪那时候几乎天天掐着倒计时争分夺秒地把东西记录下来,这处地下室也是那时候布置的。
但是裘德考的这十六架屏风又不是简单来填补格局的,裘德考在这十六架屏风里用特殊手段藏了一些费洛蒙。
吴邪尝试着读过好几次,次次无功而返,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的信息必然与那个斗有关,如今这个斗在哪里什么位置什么格局里头有些什么,全然空白,好似它是凭空出现的,身上又带着千丝万缕。按吴邪自己的笔记上写的,该斗应是位于闽南一带,但前后细节完全有偏差,并不可信。
有时候,连你自己的脑子都不可信了,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事。
吴邪靠在这方床榻上睡了一觉,鼻息间有淡香,无梦无魇,身上的陈伤都不显得太痛了,像被一双手,温柔地抚平了所有的创伤。
从吴山居出来后回西泠印社,他的充满了怀旧记忆的小金杯报废好多年了,如今的座驾一个比一个豪华,现代的制品都花里胡哨稍花点心思唾手可得,车也好房产也好各式各样的衣服哪怕是看得过眼的美人的心,过红灯时他摇下车窗把一只手肘搁在车窗上,清晨的风吹皱他的眼角竟有了笑意,吴邪心想,身为张起灵是什么都不喜欢的。
到了西泠印社,里头一个人都没有,王盟前几天去了长沙,因着陈家盘子的事情在长沙那边打点,成天朋友圈里七七八八地控诉老板诸种恶行。吴邪也不营业,在后门停了车窝进后堂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出来码在茶几上。
这一杯雨前龙井自己个儿沏得挺没滋没味的。
第一张纸上说了大致这样一件事。1999年,张起灵在陈皮阿四的手下做事,两人愉快地度过了一段“蜜月期”,那时候陈皮阿四的生意好得春风得意,他甚至生出幻觉自己能建立一个倒斗帝国,想要什么无奇不有。陈皮阿四那时候他总把南哑北瞎拆开,也不知是谁传的话,说这张起灵唐僧肉,或可双修或可生啖其肉身,皆可获得长生不老,张起灵身手好模样又好,陈皮阿四生吃他是万万舍不得的。齐姓黑瞎子当时恨得咬牙切齿,陈皮阿四笑他,谁不是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死生不过一回事,你喜欢哑巴张我也喜欢哑巴张,我们俩本质上有什么不同。
那时候黑眼镜因为哑巴张的事情,在墓里活埋了几个陈皮阿四动手动脚的手下,陈皮阿四早早得了消息,只等他俩一出来就把黑眼镜捆捉了,又着人把张起灵先送了回去。
黑眼镜啐了他一口血沫子,带着土腥味和斗里腐烂的死人味道。
陈皮阿四大笑,他拧了拧自己的手腕,又转了下拇指上的扳指,好似抚着一片情人的柔腻皮肤似的。
黑眼镜哪里不知道陈皮阿四私下里对哑巴张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可当真可恨以及无从辩驳的是,他在这方面竟然与陈皮阿四是同质的……
读到这里,吴邪不想再看闷油瓶那些风流债了,捏了捏纸翻转过去,背面赫然贴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有些模糊,勉强可辨认。照片上表述着舞厅的景象,那年头的舞厅有着咸甜的爵士味道,穿淡色西装花色衬衫的男士,穿色块大裙摆的女式,或是凑在一块跳舞,或是在卡座里吃酒聊天。台上有穿着深色裙子的女歌手手握着麦唱着歌。吴邪在照片上认出了陈皮阿四和黑眼镜,陈皮阿四在舞池子里,而黑眼镜在卡座里喝酒,其中却唯独不见张起灵。吴邪对此有过各种猜想,但这个问题本身不具备任何疑点,因为张起灵与这种场子是没有丝毫关联性的。
可是,整张照片却造成了一个疑点。照片与它所属的正文内容并不能形成解释说明的功能,也就是说,照片是照片,正文是正文,照片并不是正文的插图,正文也没有提到照片。而这张照片之所以被贴在这张纸背后,只是被贴了上去而已。
它是一张多重功能的照片,很可能隐藏着地图。

10.
屋子是朝北的屋子,又鳞次栉比地互相遮挡,便一点光都透不进来,于是开了一盏熏黄的灯,裸的一颗灯泡,倒不新了,攀着一层黑色的灰。
有锁动的声音,穿着黑衣的女人从外边开门进来,她走进来坐到屋里唯一的沙发上,沙发上已然坐了一个男人,他沉默,耸然不动,女人便挪着坐到他身边。
男人看着地上放着的一个盒子,女人就同他一起瞧着。
那是一只盒子,捧盒,上头纹路简单,不是枝叶就是花卉,严格来说就是吴邪常让手下给张起灵装带点心的那种捧盒,是从蕉风的庖厨里带出来的样式。
那女人一挑眉,抚弄了一下鬓边的长发,开口确实一把纯爷们儿的嗓音,怎么,爷太好看了,哑巴你想娶我?
被唤作哑巴的男人伸手指了指那只捧盒,又向“女人”抬抬下巴,示意他去打开盒子。
开就开。
黑瞎子抓了一把自己穿着黑丝袜的腿,故意风情万种地弯下腰,他斜下里扭着脸看向张起灵,对方冲他略一摆头,挑眉,好似在问他我穿这身怎么样?
哑巴张别过头去,黑瞎子一哂,脱下外套活络了下手指关节把这红漆的捧盒放在自己面前。黑瞎子用手指在盒子一摸心里便有了数,这种盒子很好开,没有什么机关奇巧,只消把两边锁鲜的木质搭扣扣开盖子一掀即可。
盒子开了,里头倒不是什么甜点,而是一只手,鲜嫩嫩的一只手,从腕部开始截断,掌根底下还套着一只冰种翡翠镯子,尖而长的指甲呈现出向上翻卷的姿态,明显这只手在脱离手臂前在光滑的平面上有过一番激烈挣扎。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像达成了什么战略,黑瞎子飞快地把盖子按下,捧盒放回原处。这样的盒子以及盒子里这样的一只断手,它们都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间破旧的小出租屋里,可只要出现过一次就意味着他们要开启下一步计划——因为张起灵和黑瞎子都知道,他们暴露了,吴邪那边的动作忒快了些。
暴动发生在一刹那,出租屋的门板从外被拍得发颤,张起灵和黑瞎子飞速分开,由张起灵带着捧盒率先从用毛玻璃掩饰的后窗滋溜一下翻窗而走。
而黑瞎子则不紧不慢地坐在沙发上,转过身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这时门被一脚踹开,残叶似地挂在一边颤颤巍巍。
“刘三!交房租!”
一帮凶神恶煞穿着汗衫裤衩,脚上拖着人字拖的大汗直直闯了进来,眼前一副娇弱美女换衣服的景象,一个个都冷不丁地傻了眼。
那姑娘一把拢好衣服,神色有些惊慌,一声“非礼呀”就要喊出来,打头的大汉忙截住,“姑娘莫方,我们是来收租的,是这样,刘三欠我们三个月的房租一直没还。”
“我先前看到这里有房子可以租,离我上班的地方又近价格也便宜我就……我就……”
“房东的联系方式有没有?”
“有!有!”

 

黑瞎子和张起灵在快打烊了的菜市场里匆匆碰了头,两人隔着半臂距离买菜,张爷的身份吴家多的是监视,他知道这不亚于光明正大地在吴邪眼皮子底下和“齐小姐”说话,这是做戏给吴邪看的。
这真的是程小姐的手?
真的程小姐已经被霍家控制了,没必要动她。
嘿哑巴你太仁慈了,这才是动程小姐最好的时机。但是没想到我那个好徒儿动作这么快。
张起灵一抿嘴,波澜不起,“我被蒙在鼓里的还是太多,一定有我们疏忽的环节。”
这时候黑瞎子却意外地倾身靠了过来,他身上带着女士香水的气味,在张起灵的耳边说道,你那么喜欢他处处护着他,他艹过你了吗?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反问道,十八岁生日宴会你参与了多少,还是说这就是你的计划?
吴邪坐在西泠印社里窃听,也不知是怎么笑的,这里头有怪异,但很快黎簇那头的消息就被坎肩送了过来,吴邪看了一眼坎肩递过来的大哥大,上头有一句话提到黎簇在张家疗养院里读信息读得差点没命。吴邪笑了一下。

黑瞎子买完菜回了他自己的的眼镜店,去上所谓的晚班。
从半开的卷帘门底下钻进去,黑瞎子掐着嗓子往店里一喊,“苏万,我来交班了!”一边说着一边往后堂走去,苏万并没有应声,黑瞎子走进去时,后堂开着一盏冷光灯,映着那些花花草草都冷厉了些,在半川的光影里烟月朦朦。后堂里支了一张他们平时吃饭用的桌板,两张塑料凳对摆着,一只坐着手足无措的苏万,一只端坐着兀自噙笑的解小九爷。
黑瞎子心里只咯噔了一下,便对解雨臣点头问好,又向苏万道,“不巧,这位客官,我们这个点儿要交接班了。”
解雨臣笑吟吟地瞧着“她”,声音转向苏万问道,“这位是?”
“哦!”苏万忙站起身,声音被吓得不禁大了些,“哦!这是店铺新招的,齐小姐!这不店里老板总不在忙不过来嘛……”
“齐小姐?”黑瞎子手里拎着菜笑得不动声色,解雨臣拿指关节敲了敲这张弱不禁风的小桌板,从喉咙里嗤笑出声,“我看你们没什么生意嘛,要不这样,爷我向来善心惯了,这几年国家扶贫,我们也好做事,苏万你看,我捐你们一笔钱如何?”
“这……”苏万这小心脏最近常一惊一乍起伏不定,塑料情谊的鸭梨一句病假撂了摊子人又不知去哪里了,师傅又成了这般模样他真是哭都没法哭,“这……爷这不太好吧,咱们这小破店都是些小本买卖,不劳烦爷您……”
解雨臣挥挥手打断,眼光仍盯着“齐小姐”,“我很好奇,齐小姐和这家店的店主是什么关系?”
黑瞎子一哂,“这说来巧了。”
解雨臣目光玩味,“哦?”
“当时辞了职,急着找一份工作,面试时,这家店的老板问我姓甚,我说姓齐,这家店的老板说来奇怪,一听我姓齐就拍板直接招了我,后来苏万才说,是因为老板也姓齐。”
齐小姐说话时笑吟吟的,没有一丝破绽,解雨臣也一直挂着笑,苏万左右觑着这俩人,只觉深不可测头大如斗。
这时解雨臣率先站起了身,“相逢即是缘,齐小姐可否赏光,和解某吃顿饭,我们来谈谈捐赠的事如何?”
苏万陡然有些心疼自家师傅,师傅是不会缩骨的,要扮成女人只得让张爷帮他手动缩骨,他俩又不能频繁见面,他师傅只能一扮就是好久,其中各种苦楚滋味简直无处话与,他怕师傅独自和解小九爷走了会出事,忙想帮着拦下,黑瞎子乜他徒弟一眼就知道这小子的想法,把手里几袋子菜交给苏万,“苏万那今晚麻烦你了,回头姐姐请你吃麻辣烫!”
苏万只得愣愣地点头。
“齐小姐,请。”
解雨臣的车就停在后门,两人穿过后堂就走了,苏万看着他师傅的背影,师傅一次都没回头,可是苏万几乎要被自己冷的汗热的汗浸泡得浑身发皱了。
可真当苏万一边心疼自家师傅一边把师傅买的菜放冰箱时,整个人陡然一变气急败坏地跺脚——那灰色袋子里的才不是什么鱼啊虾啊,那分明是一只手!一只鲜血淋漓的女人的手!
妈的老子什么时候心疼过他了?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苏万在自己绝对会惊吓得把袋子扔出去之前,一股脑地把东西塞冰箱里甩上门,末了还愤恨地踹上几脚。

 

“我们闯进出租屋的时候里头只有一个女的,按老板的吩咐,威胁了几下就走了。”
吴邪坐在椅子里,把玩着一枚老坑翡翠挂饰,正是挂在小铺子天花板上的那枚,闻言他点了点头,陈家的产业不可能归拢得这么快这么顺,单凭一个程小姐,哪怕真的是九制陈皮的遗孤养女,吴邪心里大致有了个猜测方向。
吴邪去蕉风的时候,张起灵在庖厨里和厨子说着几句简短的话,无不是这那的菜色,都是些家常菜,样样听名儿都是吴邪的口味。吴邪站在雕花门边听了一会儿,自觉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草草略过改道去了书房。
晚间用膳,厅里点一盏雕花灯,张起灵和吴邪两人对坐。
吴邪想起了那段监听,吃饭时状似随意地问道,“傍晚急着去哪儿了?”
“去买菜。”
倒是和厨子说的一样。
“晚上也去买?”
“也去买。”
“四阿公死前要见一个人,你可知是谁?”
“陈皮阿四是在赴会路上意外走的。”
五子棋一般你走一步我走一步,互相堵彼此的路。和张起灵搞审讯这套简直是在班门弄斧。张起灵是个狠人,轻易不杀人,杀人不见血,哪里拿捏不了吴邪的小九九。张起灵端的是胜券在握,可吴邪又不遑多让,两人一旦争锋相对起来,就像是楚国之人卖矛卖盾。
吴邪的每一步都走在他心口上,一步一步又一步,张起灵悔于当初把他一个人抛下的,他应该扶着吴邪的手,把吴邪手里的刀刺进汪家刺进张家,而不是要他在这十年的沙海里死生不明地浮沉着。只要吴邪解脱了就好,不,也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一切应该他张起灵自己来做最为妥当。
非要从何论起,千错万错错在张起灵这神一般的角色竟生出了一颗凡人才有的恻隐之心。这套宅院里怎么走都是雕栏画柱,厢房厅堂花厅屏风,裘德考曾经坐在宅子里,那时候风华正茂,两人椅子隔着半步距离。那是哪一年来着陈皮阿四都是年轻的模样,张起灵在一次行动中负了伤,裘德考闻讯赶来探望,穿着一身西装,戴着单片眼镜,身上还有怀表,那时候裘德考的中文并不好,他坐在椅子里亲吻张起灵的手背用蹩脚的中文跟他说,“张先生的独孤和不寻常的人生使他自成一格,而不像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是迟早要赴死的。”张起灵纠正他是“孤独”不是“独孤”,说张先生是“我”应该用“你”。裘德考大笑,说自己中文学不到家,又说我知晓张先生一直在找一物名叫“十八春”,这东西能让人长生不老。张起灵问道,线索在何处。答曰,早被人毁了,裘某四处奔走,这么多年来只寻得一两处,为了避人耳目都藏在屏风里了。张起灵闻言从兜里拿出一张纸递给裘德考,“我患有失魂症,病发前尘皆忘,这是我知晓的一部分。”裘德考展开一看,大喜,“张先生,我常引你为我的己知,可否唤您一声起灵?”
张起灵纠正道,是知己。
蓦地人和场景都撤了去,这里根本不是蕉风,是椰雨,蕉风也好椰雨也好,都是张家存放信息的驿站,区别只在于存储的是哪些信息,而存取这里的信息需要钥匙,没有钥匙,就如同普通宅子一样,吴邪正是在很大程度上利用了他读取了这里的信息。
“弟弟,爱与恨往往是双生的,但是往事之不可追。”
开口的,不是谁正是那坐在他对面,掩映在灯光底下吴邪模样的张海客。

END——————(虚假的END,因为也不太可能写下去,难以揣摩当时的逻辑剧情)
真正的吴邪去了哪里?管制用品先走水运,人是后脚走的,先是开车再是换火车最后在白云机场接上了黎簇,两人改乘飞机很快就到了广西桂林。
张起灵和张海客兵分两路,最后在恭城黄乜村里碰头。
黄乜村村头一棵上了年纪的土沉香,开白花长圆形,花枝垂下来绿里生白,相传南明弘光年间有个假将军过岭西河剿匪去,黄乜村当时不过是个方圆十亩地的小小村庄,房屋挤挤挨挨,村子无名无姓,村民寥寥无几。那假将军身中流矢倒在村口,濒死之际为上山砍柴村民所救,将军虽假心肠不坏,剿匪所得财物半数给了小村子,小村子日益壮大,添了人丁,假将军却一去不回。几十年了,村民们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哪里晓得今夕何夕,那假将军早死在了匪寨里,匪寨成了荒地,荒地底下尸骨太多无从辨认,村民们便在村子的岭西河往北十余里处,依山傍水在山里修了座黄乜将军墓,村子亦改名黄乜村。
南明年间的墓有甚可淘?况将军墓更是一抔黄土聊无可看。

Chapter 2: 碎稿,片段

Chapter Text

张起灵道,“我以为他不知道。”
张海客看他一眼道,“你低估他了。”
张起灵扭头看着张海客,动了动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裘德考送十六架屏风的时候他就猜出来了,不,这应该说是他借用你来布的局。”
“你在帮他推波助澜。”
“张吴配嘛!”
“他是怎么知道的?”
“裘德考的十六架屏风,前四架上的一组图案,再通过黎簇在浅水湾读你留下的费洛蒙和他的笔记,联合起来得到的地图线索。”
吴邪这是铁了心得要他出局。但是还有一点不太对,光靠这些还是无法下地。
“你那齐姓黑瞎子给了照片。”
张海客说。

2

黎簇这臭小子当真榆木脑袋,除了日常用品衣物几乎没带什么有用的东西,吴邪惊了,黎簇讪讪,从背包里抽出一条棉质秋裤给吴老板把手臂包了,吴邪更是瞪大了双眼。
黎簇搓搓鼻尖,“吴老板你也没跟我说要干这趟活不是!”
吴邪气结,好在黎簇没有抽出一条内裤来,不然真得老子伺候儿子——上家法!吴邪把黎簇绑在自己手臂上花里胡哨还整了个蝴蝶结的玩意儿扯下来兜在黎簇的瓜皮小脑阔上,黎簇一把拉下来团了团把秋裤塞自己背包里,看着吴老板自个儿包扎,“愣着干嘛!做饭去啊!”吴邪一脚踹在黎簇的屁股上,黎簇摸摸屁股撇撇嘴挪到火堆边,捡起散在地上的罐头用匕首一个个挑开,拿出个小锅子把罐头都倒进去架在火上搅吧搅吧煮。
食物的香气让两个人都有些许放松,吴邪靠在岩石壁上仰着脑袋点了根烟,从黎簇的角度上看去,吴老板露出他满是胡茬的下颏以及上下滑动的喉结,那喉结在一条避震带似的疤痕上滑动,真他娘的性感。
黎簇转回目光,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颈子心里想着他什么时候也能整出这样一条男人的勋章。

3.
有一点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我找到到张起灵的地点并非广西,而是在秦岭,太平村再过去五六里左右,毗邻王家宅,有一座废弃的土地庙,荒庙连着荒山,荒山里有一处半死不活的村子,我误打误撞进了那处村子。这处村子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挖有沟渠,有活水引来,潺潺之声不绝于耳。渠水在村子里随处可见,绕在屋子边后院前,房子多是些刷得白花花的土胚房,可见到里头的黄土坯子,
村子里的老人说,住在村东西角的毛子,有天跟他媳妇吵架了,他媳妇拿开水烫了他的耳朵,毛子当时就直愣愣木头一样儿地栽倒了,半个脑袋都烂出泡了。他媳妇慌了,跑村长那儿又哭又闹,这才从村长那边求来了根毛子,嚼了根毛子糊在毛子的脑袋上,第二天就好了。毛子有天下山赶集,想想不放心还是去医院看了看,他问医生,医生俄跟俄媳妇吵了一架,俄媳妇一气之下用开水烫了俄耳朵,您给瞧瞧,俄现在还老觉得俄脑子有些不得劲儿,是不是俄脑子被烫坏唠。
这老人说得绘声绘色,一把嗓子铿锵有力抑扬顿挫,他接着道,医生一听这不得了,忙给人做了个检查,查完了毛子不放心,心里这个忐忑呀,医生,俄,俄……那医生答,您耳朵是被您媳妇儿切了当下酒菜了,不要紧儿,真打紧儿,再不放心就给您脑子切开来给您看看,保管一个脑泡都没给烫出来。
秦川一带的话真是有意思,说话都是多姿多彩,还自带曲调。这医生的意思是,您脑子没毛病,您是觉得您自个儿脑子有毛病。
毛子家媳妇彪悍,我见过,五大三粗,胳膊有毛子两倍粗,她这一壶开水浇下去我是真的觉着一命呜呼了,可毛子竟然好好的,不知这唤作根毛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去腐生肌不说,甚至还有起死回生之效。
我再问这根毛子是何物,那老头儿也道不清楚,直说是某天山里突然出来个长头发的,长得像女人的男人。他当时浑身溃烂,从头到脚没一处好的。发现他的人立马把他抬到村长那边,村长给他
说着老头儿忽地向我凑近,两颗蒙着灰翳的眼珠子转着盯着我瞧。我被瞅得有些不自在,不自觉地向后让了让,却听这老头儿“嘿”的一声幽幽道,那人好了之后,模样还真跟你有些像。
一句话,惊得我背后冷汗直冒。

4
我曾以为张起灵的心是……是……
是什么?人啊,要怎么证明神的公正?
张起灵手里捻着一串佛珠,闻言冷淡地道,“以我一人之力,护不到你今日。”
吴邪闻言有些讪讪,又嗤的一声笑,“小哥说的是,仅凭你一人之力,确实护不了我吴邪到今日。”他又不知在气什么,拿了烟狠狠地往肺里吸,张起灵瞧他一眼,说不出的难受五脏六腑都在睁眼瞎地撞在一起。
吴邪摆弄着烟盒,他曾经死心塌地地追随着这个人,至今执迷不悔,他承认自己有病,偏好烈的这口,又一边念着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生生将自个儿贱兮兮地撕裂开来,有大半都浸在地狱的火焰里疯癫。
天真无邪与心魔鬼念简直无时无刻不在撕扯他,吴邪说到底只不过是个市井小奸商,他私念多得很,偏生张起灵是个神仙,吴邪时常恨张起灵太懂他,又恨他不曾了解过自己,恨他又有什么用,张起灵百毒不侵,张家人的心都是不会痛,更何况身为末代组长的他呢。
张起灵常恍惚,坐在宅子里觉得自己回到了清朝末年,在宴会上饿得偷偷吃起了花,他那时候还太年轻,不懂吃花的情伤滋味,听到婉容啜泣着对溥仪说,你不再与我亲热了。

5.
1999年底,也就是千禧年的末端,哑巴张离开了陈皮阿四,神秘失踪,在这之前,陈皮阿四的盘口有元老诽谤哑巴张给其他盘口借了手,被其他盘口的人轻易抢去了货。陈家盘口一番闹腾,陈皮阿四此时却计上心来,他想这样做很久了,于是,陈皮阿四一边同意送哑巴张走,一边痛心疾首,黑瞎子站在一边不动声色。陈皮阿四瞥了眼站在阴影角落里黑瞎子,对方对他笑笑,陈皮阿四攥了攥手里的两枚核桃,心里有了大致估算。
这一趟浑水铁定有黑瞎子搅动的份,到了日子元老们又要求有人跟随,美其名曰哑巴张好歹为咱们陈家出过不少力,应当送送。
陈皮阿四是什么样的人,他骨子里都浸着他人的血,枭桀得很,哪里是这些人能拿捏的,但陈皮阿四有自己的打算,遂一鞭一枣地都答应了。佯装送哑巴张去乡下,造反派首领咄咄逼人要求,吴派亲信实为自己假扮在头脑放水时将其杀害。

6.
黎簇在疗养院里读到一个场景,是吴邪在喇嘛寺里的时候,他坐在桌前,点了颗烟,看着窗外的白雪皑皑,这里本不应该有张起灵的,但他偏偏出现在了吴邪的身后,他给他去倒了一杯水而已,素白的手指把水杯放在吴邪面前,吴邪看了一眼又继续抽烟。那时候他多少对张起灵心里有些怨,试想一个好好的纯良小市民偏偏做了黑社会,满手满身的血,张起灵就是这般想的,他到底觉得自己舍不得,是亲手把人推了进来,觉着负他良多。
人的想法各执一词。
吴邪瞟了眼水杯,又继续抽他的烟。
天色暗得有些慢,星子先移了上来,带上白镰钩似的月牙。
身后的经卷柜子都成了影子,刷拉拉地给他们拉上朦胧晦涩的纱,薄暮冥冥,吴邪站起身忽地把人抵在桌子边抱住。
他好似愤怒又爱欲横生的神情。
他忽然有种窥视了张起灵所想之感,一种亵渎了神的隐私的惶恐。
黎簇好像读完了笔记,但又没有。他抽了好多烟,仍是平息不下,他把手伸下去,一边做着工作,一边回放起笔记里读到的片段,他神思迷狂地想着,我该叫你什么,我该如何面对你,再是见到你,像是要把你吞吃入腹的心情。
黎簇抹了把脸。
这笔记,大概是假的。

7.

听说后来两人在墓里打了一架,也不知真假但是最后谁赢谁输还真不知道,张起灵那时候其实和普通人无异,真和吴邪打起来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更像是两个小孩在地上撒泼打滚扯头发,你说吴邪单方面也就算了,张起灵这神仙一样的人物都动起气来,也不太科学,都是有生之年的事了。但最终张家和吴家正式进入了协商政治制度开启了吴张两家一统九门的蜜月期。
吴邪说,有些东西有就是有,存在就是存在,但是我爷爷教我一个人傲气不在于他对别人有多么不可一世,而是他要对自己的骄傲,永不向自己恶的那一面妥协永向光明的那一面。海明威曾经说过,一个人可以被打败,但他绝不会被毁灭。
那是我还没有出生的那年,张起灵送给吴老狗的那本《老人与海》扉页里写的一句摘句。
后来胖子打趣吴邪那段政斗的日子简直不叫天真无邪,而是叫邪吴,你害得老子跟人打赌输了,只能气得天天倒着骂你!小兔崽子气死老子!

8.

小萝卜丁状的吴邪在老式公寓里跑来跑去,大声嚷嚷小鸡鸡要被割掉啦小鸡鸡要被割掉啦,小鸡鸡好可怜,呜呜呜……
原是他第二天吴妈妈要领他去割包皮,说辞是这样的,小邪,妈妈明天带你去买玩具好不好?
好呀。
但是呢,我们只能先到医院里给医生看看你的小鸡鸡才能再去买,不然玩具店不开门的。
啊……可是……吴邪盘着两条小萝卜腿坐在沙发上,低头隔着棉质睡裤凝视自己的小鸡鸡,心里有些疑问有些纠结,他绞着两根小手指抬脸看着他妈妈,为什么要给医生看我的小鸡鸡啊,不能……嗯……他扭捏着小身板,嘴里嚅嗫道,不能要小张哥哥给看看吗。
这话说得吴妈妈好气又好笑,吴妈妈揉着小邪毛绒绒的脑袋瓜子,乖啊小邪,小张哥哥不好给你看的。
我不信!我要去找小张哥哥!
说着啪叽一下跳下沙发,搬了小板凳跑到窗台边,再手脚并用地爬上小板凳,自己费力地扒拉开窗子,冲着外头大喊,小张哥哥!小张哥哥!你在哪里!小邪想你!给小邪看看小鸡鸡好不好!
那时候张起灵和吴一穷两人手里各拎着装满瓜果蔬菜肉鱼的马夹袋,张起灵的白衬衫外头罩了一件吴一穷的灯芯绒外套,那件外套是军绿色的,掩映在小区道路两旁浓密的香樟树里,沾了翠生生的绿衬得他皮肤更是白,且如冰种,两人闻声寻着望去,只见二楼的窗台上趴着个小家伙在冲小张同志叫喊。
那天夜里吴邪洗了个香香,他非要用小张哥哥用过的香皂,洗完澡在吴妈妈给他吹头发时,坐在小板凳上扭来扭去。
多动精。
吴妈妈把快扭下板凳的吴邪一把薅上来,吴邪急着跑回房间里掀开软绵绵的被子火燎似地钻进小张哥哥的怀里,动画片都不想看。
子时,小张同志睡得有些迷糊,他耳边听到一声声软糯的声音,哼哼唧唧地往他怀里使劲儿地钻,四肢扒在他身上,小张同志伸手撸了撸小朋友的背脊,小朋友被撸得舒服了哼唧得更大声,嘴里不住地喊着小张哥哥小张哥哥,胯间的小东西一直往小张哥哥的肚子上蹭来蹭去,由于还没割过包皮,小邪同志只觉快乐又难受,抱着小张哥哥砸吧着嘴,两手伸出来胡乱挥舞,一下把住小张哥哥的下巴迷迷糊糊地去亲小张哥哥的嘴唇。
他可满足了。
小张哥哥的嘴真香,是他喜欢的所有滋味的结合体。
小鸡鸡又不痛了。
可是妈妈说明天还要让医生看看小鸡鸡,可是……可是……明明小张哥哥就能看好啊……
早上醒来小张哥哥早早地走了,吴邪蜷在被窝里,攥着被子和他妈展开一场角逐。
“小张哥哥!我要小张哥哥!”
“小张哥哥早走了!小邪你快起来!”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小张哥哥!”
吴邪拽着杯子撒泼,被吴妈妈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屁股,抽唧唧地起了床,一边揉着眼睛嘴里又小声唤着小张哥哥。
吴妈妈气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小张同志亲生的。
梦境的最后,他妈带着他从医院里出来,医院的颜色是一种老旧的白和绿,吴邪问他妈,“小张哥哥去哪里了?小张哥哥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