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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ive Warning:
Category:
Fandom:
Relationships: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eries:
Part 11 of 黑花短篇合集
Stats:
Published:
2023-11-21
Completed:
2023-11-21
Words:
13,031
Chapters:
2/2
Comments:
1
Kudos:
32
Bookmarks:
5
Hits:
1,572

【黑花】我寄人间

Summary:

信的故事与公路文学

Notes:

去年老板约的稿,本来准备cp29滑铲结果不小心流产了(笑),题目来自老板,爱也来自老板,本人只负责变现
祝食用愉快

Chapter Text

“你知道有些人会想要在活着的时候给自己办葬礼,他们喜欢体验死亡,或者单纯只是享受躺在棺材里被众人簇拥的感觉。死亡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它甚至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改变很多人对你的看法,死亡能开启我们人生的另一面。所以,作为死亡的近亲,衰老也具有同样的功效。”

穿白大褂的医生慢条斯理地按动着手上的圆珠笔,“啪嗒”“啪嗒”的响声非常有规律,几乎要成为这个密闭房间里的计时器。

屠颠把手里的病历本放下,双手插兜看向窗外的景色,一只黑背喜鹊落在枝头,惊落一片积雪。

他的身后站着两个人,坐着的那个穿着粉色衬衫,站着那个戴一副黑眼镜,两个人脸上都没有明显的表情。

黑眼镜说:“我以为我会比你先收到这个消息。”

“自信是好事,”屠颠说,“但过度的自信往往会蒙蔽你的双眼。这不怪你,你忘了我是个医生,这种职业很容易获得别人的信任,我们的消息自然也就更灵通一些。比如一个人得了癌症,最先知道这件事的应该是医院里的仪器,然后是医生,然后是病人家属,最后才是病人本人。”

“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生病?说真的,你的话我都不敢信到三成。”

屠颠笑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黑瞎子:“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最好不要不相信科学。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那些钻石的影响,总之他的大脑发生了一些特殊的变化。”

“可是你那天明明说我们几个的CT都没有问题。”

“此一时彼一时,人体每天都处在变化当中。”

黑瞎子仍然不相信他,又问:“为什么只有他产生了变化?我和那两个女孩都没有问题。”

“谁知道呢,”屠颠耸耸肩,“女性和男性的身体构造很不一样,也许她们两个对辐射自带一些抗体。至于你,我无法保证你的身体仍然可以被划进人类范畴——成精了也说不定。”

“是么?”

黑瞎子的脖子歪了一下,发出“嘎嘣”一声脆响。

“你不用和我动怒,”屠颠制止了他的动作,“影像学检查显示他的大脑半球有萎缩,神经量表也显示他现在存在一定的认知障碍。齐先生,据说你年轻的时候学过一点医学,应该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吧?”

“解剖学。”黑瞎子说。

“什么?”屠颠的眼睛睁大了一些。

“我学的是解剖学,你可以问他。”

说着他指了指解雨臣。

解雨臣坐在病床上,十分平静地看着他们两个,黑瞎子能够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平等地分给了面前的两个人,并没有任何偏颇。这对于黑瞎子来说已经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类似阿尔茨海默症的症状,”解雨臣说,“因为某些未知的原因,我在这个很不合适的年纪得了这种很不合时宜的病。”

“也许只是暂时的,”屠颠提醒他,“就像我说的,也许你的大脑只是想和你开个小小的玩笑,也许它只是想享受一把提前退休的感觉,就像有人喜欢给自己办葬礼。你人生前二十年用脑太过度了,我猜它是有点不高兴。”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人的脑子不是海绵,捏扁了不会再恢复原状。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也许它真的会过劳死。”

“有什么办法吗?如果它无法自愈。”黑瞎子问。

屠颠回答他:“目前尚无特效药能治愈阿尔茨海默病,或者有效逆转疾病进程。但是联合使用药物治疗、非药物治疗和细心护理能够减轻症状和延缓病情发展。”

解雨臣问:“非药物治疗是什么?打俄罗斯方块和做数独算吗?”

屠颠挑了挑眉:“举个例子,你可以考虑跟他比赛奇门八算,每天早上来一局,或者三局两胜,随便你。这可以保证你一直保持一种胜负欲——这东西对于对抗疾病来说非常重要。”

“谢谢你的建议,”黑瞎子说,“我们会找到更好的办法。”

黑瞎子说完走到床边,试图把解雨臣拉起来。解雨臣没有立刻起身,他看向屠颠:“我想我有必要了解一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会忘记一些事情,首先是最近发生的事,例如你常用的一些物品,然后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你还有可能出现空间障碍,最直接的结果就是迷路,因为你的大脑无法精确地临摹立体图。另外你的逻辑推理能力、学习能力、综合分析能力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衰退,并且性情也会发生变化。时间一长,你可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直至最后——”

“我明白了,”解雨臣打断他,“最后我会变成一个喜怒无常且生活无法自理的老头。乐观地想,至少还是人类,不是粽子什么的,不算太坏。”

黑瞎子往下蹲了蹲,让自己的视线和解雨臣齐平。

“解老板,解雨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解雨臣笑了笑,“还有时间。你不是经常对我说这句话吗?”

很多人都知道大名鼎鼎的哑巴张有一句口头禅——“没时间了”。与之相对的是黑瞎子的口头禅——“还有时间”。没有人知道他的眼睛到底还能支撑多久,也没有人知道如果他失明了会发生什么,这东西就像达摩克里斯之剑一样悬在黑瞎子头上,时不时晃动几下,带着一种鱼死网破的威胁,而黑瞎子本人似乎并不太在乎,他说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时可以迎接最后时刻到来。这是因为他在这世上并没有什么额外的牵挂,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威胁到他。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种局面会被打破,起因也许只是一只猫,一枚钻石,一个同他很有缘分的雇主。

拿到屠颠的诊断之后,他对解雨臣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你才要做好心理准备,”解雨臣带着一丝不屑的语气说,“也许明天早上起来,我会忘记你是谁。也许今天晚上我就会迷路,掉进护城河里,你要及时来捞我。也许过几天我会突然良心发现试着去警察局自首一下,把自己家底全端了,到时候你八成也跑不掉。”

“其实你想坐牢的话我也可以陪你,不失为一种新奇的体验。”

“万一是死刑呢?”

“黄泉路上做个伴,上奈何桥的时候记得别喝老太婆的汤。”

“我偏要喝,”解雨臣说,“我还要喝两碗,免得下辈子还记得这些烦心事。”

“喝点好的吧老板,上东来顺来碗豆汁也比这强。再说孟婆汤又不是忘情水,有必要么?”

“有。”解雨臣心想,不图忘情,只求忘苦。

黑瞎子无奈道:“好,你想喝就喝吧,大不了……我不喝就行了,下辈子还给你干活。”

“你是被资本家压榨上瘾?”

“东家长得太漂亮是会这样。”

解雨臣就笑:“不如现在去喝一杯怎么样,就你和我。我请客。”

“都听老板的。”

这天晚上解雨臣有些喝醉了,他不常喝醉,非常少见,他的人生很少有不清醒的时刻,除非重伤濒死。黑瞎子同他的交情很微妙,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没有深到山盟海誓至死不渝,也没有浅到泛泛之交寡淡如水。解雨臣做事讲究效率,找黑瞎子帮忙也是因为这个人确实可靠,只是来往得多了,难免会有些浮想联翩,可能只是某次夹喇嘛的时候搭过手,又或许是在宴席上彼此敬过一杯酒,甚至比这些还简单,只是一个交错的眼神,一次碰面时不经意的点头,等到这些积累起来,才惊觉原来感情已经变了质,所谓积少成多不过如此。

偶尔有近距离接触的时候,解雨臣总是忍不住想去看黑瞎子的眼睛,这个人太神秘了,对于解雨臣而言,神秘的东西本身就自带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按理说他一向自信,此刻却分毫不敢冒进,怕一不小心就把好不容易结下的缘分冲散了。他以前不懂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现在似乎稍微懂那么一点了,所谓情呢,大概就是苦海里头那么一丝丝怎么也化不开的甜头。

黑瞎子刚才说他不喝孟婆汤,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莫不是要与他来世相认?既然都相认了,总不能是为了讨债吧?总要做些什么的。

热气腾腾的老北京铜锅涮肉在桌子中间咕嘟咕嘟冒着泡,鲜红带血的牛羊肉转圈铺开,点缀几片价值不菲的生菜,解雨臣坐得笔挺,不说话,只是喝酒,黑瞎子也没动筷子,眼镜上有点起雾。

趁着醉意,解雨臣对黑瞎子说:“你知道最好的结局是什么吗?明天一觉醒来,我傻了,你瞎了,这就叫两不相欠,皆大欢喜。”

说着他举起酒杯和黑瞎子碰了一下。

黑瞎子看着他因为微醺而泛红的脸,没有说话。

————————————————————————

如果一个人可以和另一个人长期保持一种稳定的关系,至少说明二者之间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对于黑瞎子而言,解雨臣倒是可以归为同类,因为在某些事情上,他们俩会默契地产生相同的态度。他们很喜欢做这种默契度测试,比如讨论某一个人,某一件事,然后研究一下这个人该不该死,这件事该不该如此结束,如果得出的答案是相同的,双方都会很满意。这种形式看起来就像那种相亲市场上的速配游戏,按理说很没有说服力,但是长时间的检验说明他们确实有着某种默契,比如对自己的生命都比较豁达,反而更容易去纠结别人的性命,解雨臣习惯把这种情况理解为一种扭曲的控制欲,他们俩都挺想去控制对方,得到的结果就只有两败俱伤。

眼下的情况是解雨臣想让黑瞎子先治一下眼睛,黑瞎子想让解雨臣先治一下脑子,但非常不幸的是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两个的身体都没有出现特别明显的变化,生活照常继续,恰恰是这种危机中的平静最能逼人崩溃。为了抵消这种让人崩溃的能量,解雨臣决定开始写遗愿清单。他知道自己并不会很快死去,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黑瞎子所说的那种感觉——还有时间,但不知道时间还剩下多少。

他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四周仍然用黑布罩住,为自己打造一个冥想的空间。非常奇妙的是黑瞎子并没有获得进入这个空间的资格,他的任务是充当门卫。解雨臣想了很久,对于一个人生阅历过分丰富的人而言,写遗愿清单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这一生确实有很多兴趣爱好,但是仔细想想,并没有哪一条值得他用如此宝贵的时间去做。最终解雨臣写下了一份遗嘱,里面交代了财产的处理问题,另外还写下了一封信。黑瞎子想这封信里应该写的是私事,至少是钱以外的事。

在这一天的结束时分,他突然想起长神仙临死前的那句话——“我想去吹吹海风”。

“海也分为很多种,近海大多比较平静,除非有台风。真正的大洋上风浪就要大得多,你看那些海鸥,飞的时候基本上不需要扇动翅膀。我不知道你说的海风是哪一种,但是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不希望你太深入大海,那地方有魔力,很多人去了就不想再回来。”

“你说的是海妖?”

“不,不是妖怪的魔力,是海的魔力,不如你想想看,为什么要去看海?你说不清,这个就叫魔力。”

黑瞎子光着上身,在用高压水枪往一辆越野车上喷水,这辆车是从解家的仓库里翻出来的,曾经跟着解雨臣进去过很多地方,虽然看上去有些破旧,但性能还是不错,黑瞎子问解雨臣为什么不再买一辆新的,得到的回答是“坐习惯了,新车总要有磨合期”。

最终他们把目的地定在厦门,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主要是冬天南方暖和,另外这条线也足够长,对于解雨臣而言,旅行是一种奢侈,旅行即是出逃。

这一趟没有带其他人,解雨臣计划只让黑瞎子来开车,每隔三个小时休息一次。临出发的前一天,解雨臣对他说:“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带我走完这趟行程,如果我的大脑没有发生变化,那么我们会如期到达海边,如果中途发生了什么意外,也请你把我带到那里。”

黑瞎子问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海?”

解雨臣说:“可能因为海在某种程度上象征自由吧,虽然我们都知道海的另一端仍然是陆地,地球是圆的,烦恼也是,兜兜转转还是要回到原点。海有些像两次劫难之间的缓冲地带,可以提供一些喘息的空间,虽然无法获得永久的平静,但终归是难得的体验。”

“明知道得不到永久的平静,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去吗?”

“当然要去,”解雨臣点头,“也许明天我就会忘记一切。举个例子,如果你知道自己明天一觉醒来就会什么都看不见,那你今晚会想做些什么呢?这世上一定也有让你放不下的事情吧。”

“确实有,”黑瞎子说,“只不过我正在试图解决这件让我放不下的事。”

第二天一早,解雨臣没有如约出现在地下车库,黑瞎子开着车绕北京城找他,最后在罗恰德公司楼下,看到他正在和秘书讲话。

黑瞎子把车开过去,按了两下喇叭,解雨臣抬起头,眼中是一片迷茫。

“你是新来的司机吗?”他问道。

黑瞎子趴在窗口看着他,许久,两个人都没有动作。

“我们约好了今天去看海。”他说。

“我为什么要去看海?我很忙,请你不要无理取闹。”解雨臣还是满脸疑惑。

黑瞎子没有再和他废话,直接拉开车门,像抗一袋米一样把解雨臣抗了起来,秘书和保镖面面相觑,没有人敢上前拦他,黑瞎子把解雨臣扔进后排,车子启动的时候他冲着窗外比了个中指,不知道是冲着解家人还是冲着这个过分戏剧化的世界。

解雨臣坐稳之后问:“你为什么要绑架我?”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绑你了?”

“你把我困在你的车上。”

“解老板,你睁开眼睛仔细看看清楚,这明明是你自己的车。”

“但是是你在开。”

“是你赋予我这个权利的。”

“那我现在收回还来得及吗?”

黑瞎子透过后视镜看了解雨臣一眼,意思是“你说呢”。

“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去找个地方,吹吹海风。”

黑瞎子能够看出解雨臣很想跳车逃跑,但他已经把车门锁上了,越野车很快驶出三环,解雨臣的手终于放了下来。

“虽然你不记得我了,但是关于这趟旅途你应该还有印象。不如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些提示。”

解雨臣想了想,把手伸进西装内侧,从里面掏出一封已经封了口的信。

“上面画了一个很奇怪的符号。这是我画的吗?”

解雨臣把信翻过来,通过后视镜,黑瞎子看到那封信上有一个手绘的墨镜,类似于儿童简笔画。

“是你画的。”黑瞎子笑着说。

“我为什么会画这么幼稚的东西?”

“我猜是因为你想把它拿给我看。”

“所以这封信是写给你的?”

“显而易见。”

“是遗嘱吗?你是我什么人,我要把遗嘱交给你?”

黑瞎子露出意味深长地笑:“解老板在期待什么?指望我说我是你配偶?或者情人?”

“那倒不至于,”解雨臣把目光移开,“无论我们是什么关系,我现在都不能把它给你。”

“为什么?”

“等你把我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之后才能得到这封信,现在它是我的筹码。”

黑瞎子不禁感叹于解雨臣的机敏,伸出手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下次你再说什么重要的事我一定要录个音,免得你扭脸就不认账。”

“我为什么要认你的账,我甚至都不认识你。”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认识我吗?因为你得了老年痴呆症,现在有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解雨臣若有所思道:“原来我已经是个老头了,但是我看起来还很年轻,为什么?”

“谁知道呢,也许你有长生不老的能力。”

“那你呢?你看起来也很年轻,为什么和我这个老头混在一起?”

从北京开车到厦门大概需要一整天的时间,黑瞎子把节奏放得很慢,他们大概会在路上多耽误一个晚上。每隔一段时间就靠边停车,他会把车窗摇下来,点上一支烟,这个过程中解雨臣会看着他,然后下车去透气。黑瞎子从不担心他会逃跑,他坚信除了记忆之外他们两个之间一定还保存了一定的默契,这种默契会让解雨臣无条件地信任他。

差不多经过三个服务区之后黑瞎子的注意力就开始下降,大白天开车对他的消耗很大,他必须时刻紧盯着前方,阳光透过玻璃折磨他的双眼,解雨臣一定是发现了这一点,他问黑瞎子:“要不要换班?”

“解老板平时不怎么开车吧?”

“我有司机,”解雨臣点头,“万不得已的时候当然还是亲自来。”

“你喜欢开快车吗?”

“看路况吧,这很重要吗?”

“可以从开车的习惯来看一个人的性格。”

解雨臣并不相信,于是黑瞎子把车停下,让解雨臣换到驾驶位上来开。

“你就不怕我掉头回去吗?”解雨臣问。

“有一点担心,但是我知道你其实挺想去看海的。对你来说被绑架基本就等于是放小假了,对吧?”

解雨臣开车的速度确实很快,基本上是压着上限,越野车的性能十分变态,黑瞎子把车窗打开,在狂风中大笑,解雨臣十分冷静地握着方向盘,他额前的碎发舞动得很有节奏感,感觉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赛车手配上一个疯疯癫癫的领航员。

此时音响里正放着The Night Comes Down,解雨臣看了黑瞎子一眼,说没想到你品味还不错,结果下一首就是青椒炒饭歌,和保质期十年的青椒炒饭本尊一样,都是黑瞎子自制的。解雨臣吓得手一滑,差一点就撞到护栏上去,黑瞎子把双手枕在脑后吹了个长长的口哨,似乎完全不担心这辆车的走向。

解雨臣开车虽然快,但并不热衷于超车,他喜欢走自己的道,不顾别人的死活。黑瞎子鼓励他把前面那辆碍事的老式桑塔纳甩过去,解雨臣说车速太高了,容易出意外。

黑瞎子告诉他:“你能料想到的东西就不能叫意外,我们是有蓄谋的。”

解雨臣没理他,但是加了一脚油门,很快他听到桑塔纳车主在愤怒地骂娘,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畅快。

黑瞎子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其实你应该骂回去。”

“是我有错在先。”

“那又怎么样?”黑瞎子耸了耸肩膀。

“你替我骂吧。”解雨臣说。

于是黑瞎子把手伸出窗外比划了两下,解雨臣没看清他比的是什么,但感觉应该挺脏的。

“解老板,需不需要我教你骂人?”

“我不需要通过骂人来表达愤怒,谢谢。”

“我知道你教养很好,你也可以认为这只是一种宣泄的渠道。你知道么,从前有个英国人有口齿不清的毛病,他通过骂人来锻炼自己演讲的本领,效果奇佳。”

“我知道怎么用英语骂人,我只是不想那样做。”

“德语呢?我可以教你。不过我还是推荐你用母语,这样更直接,我刚才说了骂人也是一种宣泄的渠道,如果你用外语的话这种功能就会有点打折。”

“我说了我做不到。”

“不可能,你都那么大了。”

“说明我教养好,不可以吗?”

“试试看吧,毫无污点的人生也太无趣了。”

“不。”

“试试吧,就一次。”

“不!”

“试试……”

“你他妈能不能安静一点?!”

车厢一下子陷入寂静之中,

音响里还在放着

In the last rays of the setting sun

And the past days, that's where our memories run

And all of those times

Still race through my mind

几分钟后黑瞎子说:“解老板,你的耳朵好像红了。”

车很快驶入黑夜。

黑瞎子热爱夜晚,他没有打算停下,解雨臣坐在副驾驶上昏昏欲睡,月亮和星星陆陆续续爬起来上班,这个时候解雨臣想,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看一眼明早的日出。

黑瞎子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然后对他说:“八成赶不上了。我们今天出发得太晚。”

“都怪你停下来太多次了。”

“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这样的,走走停停是常态,做事想要持久会变得很难。”

“做别的事也是如此吗?”

解雨臣的笑突然变得不再那么含蓄。

黑瞎子推了推墨镜:“你可以试一试。”

“改天吧,”解雨臣说,“以后日子还长。”

说完他闭上眼,很快就进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恍惚间他梦见自己和黑瞎子坐在公路上数星星,黑瞎子执意要教他拉小提琴,但是他们手上没有琴,黑瞎子就从背后扶住他的胳膊,然后把他的手指放在正确的位置,他一动黑瞎子就会为模仿小提琴的声音,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口技。黑瞎子握着他的手,无边旷野吞没琴声,就像鲸鱼张嘴吞下虾米,但琴声不是徒劳,解雨臣想,即使这一切只是一场平静的梦,至少他还得到了琴声,和一个人胸口的温度。黑瞎子告诉他,这首曲子的奇妙之处在于钢琴会在后半程加入,小提琴则渐渐退场,就像一对爱人,中间永远隔着时差,即使演奏一千次一万次也还是如此。

然后解雨臣从梦中醒来,几乎是惊醒,并且发现自己躺在后排,黑瞎子没在车上,但车上放着音乐。他打开车门,发现黑瞎子在看远方的日出。

“不知道明早能不能在海边看到日出。”

解雨臣安慰他:“其实在这里看到也是一样的。”

黑瞎子的直觉一向敏锐,他觉得解雨臣和昨天似乎有所不同。

“你现在是不是又认识我了?”

“我为什么会不认识你?”

解雨臣皱了皱眉,“瞎子,我昨天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你昨天说不记得我了,我说你应该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什么?”解雨臣看上去有些气愤,“那就如你所愿吧,从现在开始我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了。”

黑瞎子问他:“那你知道这世界上比脾气古怪的老头更难搞的是什么人吗?”

“什么?”

“是脾气古怪又很有钱的老头——听起来我好像要完蛋了。”

“从你答应给我干活起你就已经完蛋了。”

解雨臣说完上了车,很快车里的音乐就从柴可夫斯基变成了洪湖水浪打浪,为这趟黑夜里的旅行添上一抹难得的红色气息。

变成“老头”之后的解雨臣说话很慢,用一种类似树懒吃饭的速度开合着下颌,也不管黑瞎子是否愿意听,他开始讲述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穿着红裙子,你知道吗,那是我小时候一直想得到的一件东西。我想要那条裙子很久了,那是一条短裙,带一点收腰,不过我小时候太瘦,也没有胸,收不收腰其实区别不大,但是我真的很喜欢。长大以后我就很少主动去喜欢什么东西了,因为得不到满足的欲望最终都会化作积怨,我不喜欢那种怀恨在心的感觉,怀恨的人死了以后八成要变成厉鬼。”

“人生都有七苦,求而不得这是人之常情。总不能因为怕死后变厉鬼就不敢有欲望,人又不是为了死才活的。”

“也许有些人是。”

黑瞎子又问:“在梦里你是什么状态?八岁?十二岁?还是二十三岁?”

“都不是,”解雨臣说,“在梦里我是一个穿红裙子的奇怪老头,我身边的人好像都老了。你知道吗?秀秀变成了老太太,说话还漏风。大家都老了,我老了以后很像我师父,只有你看上去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你对我说什么了吗?”

“好像没有,但是我们在跳舞。”

“我们?跳舞?”

“对,我和你。”

“那你现在想跳舞吗?”

“什么?”

黑瞎子把车停在路边,此刻阳光还算柔和,他从路边采下一朵红色的花别在解雨臣耳后。

解雨臣问:

“我们就在这里跳吗?明天会上新闻头版的。”

“当然不在这里,”黑瞎子说,“在地上跳舞最多只能上一次头版。所以我们要到更高的地方去跳。”

紧接着他跳上吉普车的引擎盖,示意解雨臣也上来。

“舞台小了点,希望你别介意,不过这不重要,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解雨臣伸出手,黑瞎子把他拉上去,两个成年人的体重压得车顶咔咔作响,太阳越爬越高,像舞台上的灯光缓缓升起。

“准备好了吗?”黑瞎子问。

“准备什么?”解雨臣大喊,但他的声音立刻就被淹没在风里。

黑瞎子伸手搂住解雨臣的腰,他的腿很长,迈开的步子也很大,解雨臣有点跟不上趟,他甚至不知道黑瞎子跳的是什么舞,也许是华尔兹,也许是双人芭蕾,说不定他只是随便在跳,这个人做事毫无章法,就算他现在心血来潮来上一段踢踏把车顶踩塌解雨臣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每次解雨臣被逼到边缘,黑瞎子就会一把将他垫起,引着他飞向安全地带,每一寸可容落脚之处都被合理地利用起来,黑瞎子算得很细,半步都没有踏空,他的步子仅限于中心地带,而解雨臣围绕着他,像一根绸带一样在他两手间辗转,别在耳后的花在风中摇曳,花瓣犹如红色裙摆。

黑瞎子一边从容移动一边告诉他:“下次如果有想要的东西不如立刻去争取,迟到的的满足永远达不到百分百,留下百分之一的遗憾有时候比什么都不做还要让人痛苦。”

“我确实有想要的东西,但是如果争取不到呢?”

舞跳到尽兴处,两人四目相对,黑瞎子说:“至少你会争取到一种不留遗憾的心情。”

解雨臣绝望地想,也许明天的新闻头条会是“两男子上车顶热舞,一看竟在高速公路”,不过无所谓了,既然事已至此。他想以后和这个人走过更多地方,也许在马格德堡水桥上漫步,一边看景,一边看水中倒影,也许在伊萨基辅大教堂仰望壁画穹顶,不过礼拜就不必要了,中国土夫子大概还是上不了毛子的天堂。

这一天过得很慢,因为车突然出了点小故障,黑瞎子把路障摆上开始大张旗鼓地修车,解雨臣在他旁边指点,虽然两个人都弄得满手污垢,但这种感觉还算不错,有点像真正的自驾游,路人大概会以为他们是那种精力过剩的大学生,解雨臣还挺喜欢被人这样误解,至少在别人的误解中他可以当一次正常人。

再次上路以后车速就不敢太快了,每次解雨臣要挂档提速都被黑瞎子一把按住,他的手很大,小指和拇指直接扣住解雨臣的手腕,解雨臣完全挣脱不了,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把杆子推回原位。一次失败之后解雨臣还勇于再次尝试,几个回合下来黑瞎子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两个人像在比谁的反应速度更快。解雨臣一边盯着路况一边玩这种幼稚的打手游戏,时间一下子又变得很快。

凌晨两点他们在一个不知名的服务区停下,夜太黑,路灯坏了,解雨臣看不清这到底是在哪儿,服务区的住宿条件很差,但价格却有点奢华,前台小妹问他们房间的数量,解雨臣报了“二”,黑瞎子伸出手指比了个“一”。

“两位要不再商量一下?”小妹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解雨臣把银行卡甩在柜台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相比之下黑瞎子伸出的那一根孤零零的手指就显得有些单薄。

房间里潮气很中,被子像没晒干一样,恨不得摸出水珠来,解雨臣坐在上面,屋里是一片黑暗,忽然他听到一阵声响,来自屋里的一扇门,很快门自己开了,黑瞎子站在后面,一只胳膊肘扶墙,摆了个在解雨臣看来无比风骚的姿势。

“重大发现啊老板,这两间屋子是连通的。”

“你能不能不要把好好的屋子说得像墓室?”

“不好意思,下次注意。”

“既然都通了那你怎么不过来?”

“你又没同意我过去,这叫不敢越雷池。”

黑瞎子往地上比划了一下,示意自己不会入侵解雨臣的空间。

解雨臣被他盯得背有点僵硬,他知道黑瞎子是夜晚的国王,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种单方向的交流,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侵犯,至于黑瞎子本人的肉身有没有跨过那道红线根本不重要了,即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这么浓的黑夜解雨臣也感觉自己被黑瞎子看了个通透。

为了缓解这种恐怖的压力,解雨臣主动开口道:“屠颠认为那两个女孩子之间的结局是恶果,他问我怎么看,我没有给出答案。”

“你觉得她们会有善终吗?”

“一般情况下我不倾向于把事态往好的那方面理解,不过这件事有点不一样,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是你现在最好还是别让自己的脑子太累了,我只见过资本家压榨别人,没见过谁喜欢祸害自己的。”

“不如你讲个笑话来听听?”

解雨臣慢慢躺下,摆出一个格外安详的睡姿。

“笑话好像没有,”黑瞎子说,“给老板表演点别的吧。”

说完他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先是皮衣,拉链和配饰叮铃咣铛地响,然后是里面的黑色背心,借着月光解雨臣可以看见黑瞎子胳膊上的肌肉,皮肤倒是比夏天要白一些,解雨臣记得夏天一起合作的时候他的肤色比这个要深,晒得有些粗糙,像刚从热带回来,解雨臣当时还问他跑到哪儿干苦力去了。还有他手上的伤疤,会让人联想到鹰和狼之类的动物,有力的双手是他最直接的武器。此刻黑瞎子的手一直往下探去,停在到某个关键位置,很简单的动作,两点一线快速到达,但是充满了暗示。解雨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视线移开一点。

“后面是付费内容,老板要继续吗?”

解雨臣缓缓潜入被子里,实在不希望自己此刻的肢体语言被黑瞎子捕捉到。

“你忘了我的大脑现在是老年人的状态?老年人不需要付费服务。”

“这个可不一定,”黑瞎子敲了敲自己的皮带扣,“据我所知有些养老机构会给客户提供这方面的服务,有利于心脑血管健康。”

“那恭喜你了,又多了一条赚钱的渠道。”

“我也不是谁的钱都赚的,老板要把握好机会。”

“黑爷身价高,解某只怕无福消受了。”

解雨臣的表情在黑暗里发生了一些变化,黑瞎子知道自己这步棋下得不错,虽然效果并非立竿见影,但总有一天会达到目的。

“开个玩笑,老板晚安。”

黑瞎子挥了挥手,把那扇门关上,“咔哒”一声,解雨臣的心也“砰”的坠了地。

————————————————————————

第二天一早黑瞎子从正门进入解雨臣的房间,门没有锁,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解雨臣不在屋里。他用手试了试床单的温度,似乎还有些热。

服务区没有多大,越野车还原封不动地停在楼下,黑瞎子下楼的时候点了根烟,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一种简便的计时方法。餐厅,公用卫生间,便利店,纪念品商店,都没看到人影,两根烟燃尽后视野内的任何一抹粉色都像针一样挑动着他的神经。

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对面却传来熟悉的声音:“瞎子,你去哪了?”

黑瞎子反问道:“你去哪了?”

“前台,我下来问问有没有没有瓶装水。”

“你要水做什么?”

“吃药。”

“车上集合。”黑瞎子挂断了电话。

解雨臣上车之后黑瞎子检查了随身携带的药,大多是屠颠开给他的,用来缓解大脑的异变,还有一部分是抗焦虑的,黑瞎子都认识,但他没有点明。

“小心姓屠的给你吃的东西,药也一样。”

解雨臣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他是医生,我是病人。”

“你确实是病人,但你需要的不是这种药。”

黑瞎子说完就把所有的药都抛出了车窗。

“值挺多钱的……”解雨臣比划了个数字。

黑瞎子满不在乎:“这点钱而已,下次你夹我喇嘛,我给你做单大的。”

越野车又从清晨驶入朝阳。

厦门冬天开三角梅,几乎随处可见,黑瞎子想也许可以带回去几枝配院子里的海棠,就是不知道在北方养不养得活。

漫长的海岸线背后就是他们的终点,透过车窗可以看到陆地渐渐减少,海水映入视野,像涨潮一样漫过人的眼球。

黑瞎子直接把车停在沙滩上,但是解雨臣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他躺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非常悠闲地吹着海风。

“我现在是老年人了,”他说,“我走不了路。”

“这好办。”

黑瞎子下了车,拉开副驾驶的门。

“要背还是要抱?”他用手比划了两下。

“你来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解雨臣的表情松动了几分。

“瞎子,你的手机呢?”

“怎么了?”

“建议你看一眼,它马上就会响。”

黑瞎子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境外号码。

“齐先生,好久不见。”

这是屠颠的声音。

“有话快说。”黑瞎子催他。

“这么急?齐先生现在很忙吗?”

“忙,忙着和大老板谈……”

“生意?”

“不是生意。”

“那不好意思了,打断你们一下,最新发现,之前我对解当家的诊断有误,他的脑子没有任何问题。恭喜你,他不会变成老年痴呆的,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至于以后嘛——谁也无法保证。”

“知道了。”黑瞎子点点头。

“为什么你听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聪明的人都是波澜不惊的,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以后别再问这么蠢的问题。”

黑瞎子说完就挂了电话,解雨臣还坐在副驾驶上静静看着远处的大海。

“总有一天我会变老,也许很快,在你眼里时间是不是流逝得特别快?”

“时间流逝的快慢并不取决于我的感觉。”

“也许有一天早上起来我会忘记你,我会一个人走出去,然后迷路,我会把身边的人都忘了,会忘记吃药,会变得很歇斯底里,也许还会瘫痪在床。但我死前还是会想要吹一吹海风。”

“那我们就来这里看海,只有你和我。”

“可是我骗了你,你为什么不生气?”

“这事就别提了——”

黑瞎子叹了口气,一只脚踩上车身。

“我可是心甘情愿让你骗的。就当出来度假了。”

“真不好意思。”

“老板既然都开口了,不应该给点补偿?”

“给,补偿当然该给。”

解雨臣稍微侧了侧身,拽过黑瞎子的领子,把自己的唇凑上去,黑瞎子用手撑着车门,解雨臣能感觉到他的胳膊在抖,到了后面身体也在抖,他开始担心黑瞎子把这车门撑坏,就像超级英雄电影里的变异人暴走那样。

他不要紧吧?解雨臣心想,只是亲一下而已,他难道要变异了?

这个吻结束之后黑瞎子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像是在强忍着什么,解雨臣满脸担忧,他不知道自己这副神情在黑瞎子眼里是如何的天真,他的眼睛很亮,二十多岁的年轻面庞引人无限遐想,黑瞎子完全可以想象出这张脸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可能会发生的变化,他见过太多人的衰老和死亡,但是眼下这个人的衰老却让他内心产生了强烈的不安。活到这个岁数,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再害怕失去,解雨臣的骗局同时也揭穿了他自欺欺人的谎言。

解雨臣眨着眼睛问: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在骗你的?”

他的脸上闪现出类似恶作剧失败后的失望。

“差不多就是在你说以后日子还长的时候。”

“就凭这一句话?”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给别人许空头支票,你说到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万一我偏偏就许给你了呢?”

“你吃的药我看了,屠颠给你开的那些完全货不对板。而且你的演技也很差,解老板,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去演一个失忆的人,所以我断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骗局。”

解雨臣听完有些不乐意了:“那你告诉我,到底哪里露出破绽了?”

黑瞎子当即给他分析:“你看我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陌生人。”

解雨臣一听就知道坏事在哪儿,原来是坏在眼里含情,只怪自己没像黑瞎子一样时刻顶着副墨镜做掩饰,眼波一转就全露了馅。

黑瞎子继续道:“所以你以后最好不要骗我。”

“放心,我的演技也是会精进的。”

“解雨臣,你这是在消遣我吗?”

黑瞎子弯下腰,进一步压缩解雨臣的活动空间,解雨臣看着他逐渐靠近,气氛有些升温,微凉的海风也没能吹散。

解雨臣张张嘴,从喉咙里小声挤出三个字——“还来吗?”

“来。”

黑瞎子咳嗽了一声,随后就捧住解雨臣的后颈,毫不保留地吻他,这一次吻得当真难解难分,直至天地失色,解雨臣听着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不知身在何处,一时分不清有魔力的究竟是海还是人。

“你现在有没有什么重要的话想对我说,”黑瞎子掏出手机,“我录一下音,留个证据,免得你日后不认账。”

“你想听什么?我倒是可以把遗嘱念给你听。”

“念遗嘱多晦气啊,说点好的听听。”

“那我们……来日方长?”

黑瞎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在手机上点了两下,录音开始循环播放: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Chapter 2: 信

Chapter Text

信封上画了墨镜的信。

有些事情只能靠文字代我来说,我知道自己永远也开不了口。不过世事难料,说不定等到我四十岁的时候就性情大变,突然什么都愿意同你说了。

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件事非常重要,我并非要征求你的同意,也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我只是想要把这个决定告诉你。

我相信我们对彼此已经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你也应该清楚我的人生时常处于泥沼之中,从前我以为那些东西只是一些外在的束缚,好比枷锁,牢笼。但是时间愈长我愈发觉得,所谓的锁链并不是缠绕在我的身上,它们可能已经穿透了我的骨骼血肉,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知道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我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去接受事实而已。说实话,我并没有改变过什么,从来都没有。我的生命里亦没有出现过可被称为“夙愿”的东西,这个词于我而言是很可怕也很陌生的。我曾经以为,只要我不去渴望,生命就不会有遗憾。我所说的渴望不是对金钱名利的渴望,它更像是一种感召,源自于生命的最深处,一旦有了这种感觉,生命本身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第一次产生这种感情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时而浮在空中,时而落在地上,我开始反问自己,这一切是否就是我想要的。我抗拒一切欲望,甚至一切希望,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幼稚,但我确实害怕面对失败后的宁静,因为这并不是一般的失败,面对我们真正渴望的东西,人是经不起失败的。目睹长神仙的死后我一直在拷问自己的心,如果有一个人愿意倾尽所有来成全我,那么我是否有同样的勇气倾尽所有去成全对方?我所说的所有,不仅仅是指身家性命,而是我所能给予的最深的渴望。请你原谅,一个对生命毫无期许的人是很难毫无保留地追求一件事的,因为这种渴望和我们无趣的生命之间形成了一种悖论——生命的贫瘠和欲望的丰富,这两者竟然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我在无意间得知了你为何没有接受长神仙的治疗,我必须承认,就是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欲望——我必须治好你的眼睛。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治好你的眼睛。

这就是我一开始提到的那个决定,希望你能够理解,并且尊重我的这个决定。

就像你当初决定和背上的女尸死磕下去一样,现在我决定和这件事死磕到底。我不愿再被动地接受结果了,我要去做些什么,总有些事是我能为你做的,对吗?也许你并不相信我,也许你会厌倦我、藐视我,嘲笑我愚蠢,但是我并不在乎,这就是我说的,这种渴望战胜了一切,变成了另一种概念,也许可以称之为心魔。

我将用接下来的十年,甚至是二十年、三十年时间去为你做些事情,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说到的事一定会做到,并且我永远不会后悔在这条道路上付出和牺牲的一切。

即使这一切可能真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也许真的到了失败的那一刻我还是会被击穿,会崩塌,但是我绝无可能后悔。

我希望能和你一起见证接下来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许更久,无论结果如何。希望你能记住我说的,无论代价多大,无论结果如何。

不知你是否愿意?

一封没有收件人的信

有时候会很难把他当作成年人来看待,虽然大多数时候他身上更多的是远超同龄人的成熟。

我们似乎都生活在巨大的分裂之中,他有时候像一个孩子,我可以清楚感觉到一些未脱的稚气仍然隐匿在他身上的某个角落,而大多数时候他显得有些少年老成。但我不愿意称之为“早熟”,对于他而言那只是成熟而已。他的人生和别人不在同一个维度之上,这也是我们能够相遇的原因。大多数人都在桥上行走,而我们似乎永远在桥下。

刚开始我会想,他才二十岁,这不太合理。后来才发现他身上还有很多不合理之处,没有时间一一拆解。

他是个小孩,但是他什么都懂。

偶然间注意到他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但是捡到了非常不错的海螺,仔细听会发现里面有海的声音。

一直以来我都自以为是个看客,很少有什么事情让我感到切切实实地身陷其中。

我是个不合格的医生,而他是个太合格的病人。

既然他没有寄希望于我的医术,我想我也不应该担心被他同化。

他似乎一直在试图向我证明什么,比如他的能力,他的决心,他与我之间的距离。但他不知道其实我比他要更加没有把握。

我和他之间有一场博弈,但是当我意识到这是一场博弈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些晚了,事情正在朝着一个我从未料想过的方向发展。

而我竟然没有想过要去阻止,我居然在享受失控的感觉。

曾经我以为长生的代价只是一次次目睹离别,他出现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比无尽的生命更可怕的原来是在无尽的生命里得到的对永恒的渴望,这种贪欲对人类而言是一种奢望。原来这才是命运对我最大的惩罚。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下这些东西,也许是防止有一天事情完全脱离我的掌控。

他并不擅长在我面前隐藏自己,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即使我的心完完全全出于保护他的目的,但事与愿违的情况也许也会发生,有时候我倒希望他能变得狡猾狠厉,这样至少不会受到别人的伤害,但是面对他的双眼,我无法说出这样的期望。

他有一双要人命的眼睛。

如此我只能亲自解决那些可能伤害到他的人,有时候我会怀疑他是否在利用我,但是仔细考虑之后我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被他利用这件事。

我想我应该找个机会和他聊聊这个,但是我能感觉得到,他不会等我催促,他会抢在我之前出手,因为他的时间更加有限,他比我更加渴望得到问题的答案。

我在等待他的下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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