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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3-11-16
Completed:
2024-04-03
Words:
28,957
Chapters:
15/15
Comments:
1
Kudos:
11
Hits:
342

【倚天】穿越时空的水仙

Chapter Text

☞本章90%内容来自原著☜

“把孩子乖乖交出,佛爷便饶了你的性命,否则莫怪无情。”汉江上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波浪中传来,入耳清晰,显见呼叫之人内力甚是充沛。

张三丰抱着手足动弹不得的张无忌,心下冷笑,暗道:“谁敢如此大胆,要我留下孩子?”抬起头来,只见两艘江船,如飞的划来,凝目瞧时,见前面一艘小船的船梢上坐着一个虬髯大汉,双手操桨急划,舱中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后面一艘船身较大,舟中站着四名番僧,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众武官拿起船板,帮同划水。那虬髯大汉膂力奇大,双桨一扳,小船便急冲丈余,但后面船上毕竟人多,两船相距越来越近。

张三丰心想:“原来他们是要那虬髯大汉留下孩子。”他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残杀汉人,当即纵身一跃,大袖飘飘,从空中扑向小船,如飞将军从天而降,袍袖挥动间,箭雨旁落,众武官和番僧一一震飞入江。

那虬髯大汉抱着的男孩身中数箭,已然气绝,女孩子的父亲亦同样不幸故去。各人通名问姓,原来那虬髯大汉常遇春是袁州周子旺的部下,周子旺兵败为元廷所灭,他护送周子旺的郎君出逃,雇船渡江中途被围,周子旺的郎君身亡,也连累了船女周芷若的父亲。

张三丰听常遇春说从信阳护送小主南下,途中与鞑子派来追捕的魔爪接战四次,胸口和背心给一个番僧打了两掌,搭他脉搏,但觉跳动微弱,再解开他衣服一看伤处,更是骇然,只见他中掌处肿起寸许,受伤着实不轻。常遇春问起张三丰怀抱张无忌的原由,张三丰说张无忌寒毒侵入脏腑,是以点了他各处穴道,暂保性命。

常遇春道:“小人内伤不轻,正要去求一位神医疗治,何不便和这位小爷同去?”张三丰摇头道:“他寒毒散入脏腑,非寻常药物可治,只能……只能慢慢化解。”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医却当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张三丰一怔之下,猛地里想起了一人,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蝶谷医仙’?”常遇春道:“正是他,原来老道长也知道我胡师伯的名头。”张三丰心下好生踌躇:“素闻这‘蝶谷医仙’胡青牛虽然医道高明之极,却是魔教中人,向为武林人士所不齿,何况他脾气怪僻无比,只要魔教中人患病,他尽心竭力的医治,分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黄金万两堆在面前,他也不屑一顾。因此又有一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既是此人,宁可让无忌毒发身亡,也决不容他陷身魔教。”

常遇春见他皱眉沉吟,明白他的心意,说道:“张真人,胡师伯虽然从来不给教外人治病,但张真人相救小人,大恩深重,胡师伯非破例不可。他若当真不肯动手,小人决不和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如神,我是听到过的,可是无忌身上的寒毒,实非寻常……”常遇春大声道:“这位小爷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个死,又有甚么可担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极,心中想到甚么,便说了出来。张三丰听到“左右也是个死”六个字,心头一震,暗想:“这莽汉子的话倒也不错,眼看无忌最多不过一月之命,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生死之际,须得当机立断。张三丰便道:“如此便拜托你了。可是咱们话说明在先,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常遇春昂然道:“张真人可把我明教中人瞧得忒也小了。一切遵照吩咐便是。”张三丰道:“你替我好好照顾无忌,倘若他体内阴毒终于得能除去,请你同他上武当山来。”常遇春道:“小人必当尽力而为。”张三丰道:“那么这个小姑娘,便由我带上武当山去,另行设法安置。”

当下张三丰与常遇春、张无忌分手,携同周芷若西去武当。行到一排杨柳背后,忽然一阵风吹,似有一叶落地,张三丰站定,道:“何方高人驾临,还请现身指教。”不待有人回答,拉着周芷若急速转过身来,背后杨柳依依,树影婆娑,哪儿见得有人?张三丰面色微变,抱起周芷若,提气急奔,直冲到张无忌跟前。

张无忌自父母死后,视张三丰如亲祖父一般,忽然离别,霎时间只觉孤单凄凉,难过无比,他手足动弹不得,眼泪却是不断的流将下来。正自哭得不停,蓦地见张三丰返回,登时破涕为笑,道:“太师父,你是来接我一同回武当的么?”张三丰温言道:“无忌,你病好之后,常大哥便带你回武当山,乖孩子,分别数月,不用悲伤。”一边说一边留心四周,并未察觉异样,暗道:“难道是我听错了?天下间竟有这等轻功了得之人,能避过我的耳朵?”摸了摸张无忌的头发,心想:“前路坎坷,我又能护无忌到几时?惟盼老天保佑,让这孩子少遭灾厄。”

Chapter Text

☞本章约40%内容出自原著☜

常遇春雇了一艘江船,直放汉口,到了汉口后另换长江江船,沿江东下。那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蝴蝶谷,是在皖北女山湖畔。长江自汉口到九江,流向东南,到九江后,便折向东北而入皖境。两年之前,张无忌曾乘船溯江北上,但其时有父母相伴,又有俞莲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双亡,自己凄凄惶惶的随常遇春东下求医,其间苦乐,实在天壤之别。

到得集庆下游的瓜埠,常遇春舍舟起旱,雇了一辆大车,向北进发,数日间到了凤阳以东的明光。常遇春知道这位胡师伯不喜旁人得知他隐居的所在,待行到离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尚有二十余里地,便打发大车回去,将张无忌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他只道这二十余里路转眼即至,岂知他身中番僧的两记阴掌,内伤着实不轻,只走出里许,便全身筋骨酸痛,气喘吁吁的步履为艰。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道:“常大哥,让我自己走罢,你别累坏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来,怒道:“我平时一口气走一百里路,也半点不累,难道那两个贼和尚打了我两掌,便叫我寸步难行?”

争执间,忽听得蹄声答答,车声辚辚,一辆牛车缓缓的驶近,停在二人身旁。张无忌的目光向手执竹鞭、坐在车夫位置上的那人一瞥,不觉打了个寒噤。但见那人身材高瘦,头戴黑羽方冠,身穿绣金白袍,脸上冷冰冰的,没有半点喜怒之色,只有一双眼睛,目光温润,顾盼间偶尔流露几丝威严气度。

那白袍人向常遇春与张无忌横了一眼,道:“上来。”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响亮,但自有一股威严,教人无法抗拒,常遇春默不作声的抱起张无忌坐上板车。张无忌心想:“这人难道就是‘蝶谷医仙’胡青牛?果然是个怪人。”然而见常遇春没有开口,他也不敢称呼。

其时张三丰在张无忌身上所点的穴道早已自行通解,寒毒发作时痛楚难当,他每每咬牙强忍,只咬得上下口唇伤痕斑斑。白袍人挥竹鞭拍了拍老牛,指挥老牛继续行走,道:“把孩子给我。”长臂从常遇春怀中接过张无忌,胸膛和他的背心相贴。张无忌只觉背心一股热气升将上来,流向四肢百骸,体内寒气登时冰消雪融,全身说不出的舒适受用,宛似泡在一大缸暖水之中洗澡一般。张无忌身中寒毒以来从未有过如此舒适的时候,不由惊叹,这位怪模怪样的胡先生好生厉害,他的内力比太师父的还要好使,口中道:“谢谢先生,我好多了,不要浪费你的内力。”白袍人收回内力,没再说话。

一路上嫣红姹紫,遍山遍野都是鲜花,春光烂漫已极,张无忌全身暖洋洋的,左顾右盼地赏玩春景,颇感兴奋。牛车转了几个弯,却见迎面一块山壁,几只蝴蝶从一排花丛中钻了进去。张无忌道:“胡先生住的地方既叫作蝴蝶谷,是不是好多蝴蝶?”白袍人道:“你既喜欢,我们就在此住下罢。”张无忌东张西望,遍地花草,不见片瓦,正奇怪哪里有住人的地方,便听常遇春道:“无忌兄弟说得不错,这里离我胡师伯药庐不远,多谢前辈送我们来此。”拱一拱手,就要抱惊疑不定的张无忌下车。

白袍人道:“我可没说送你们去蝴蝶谷。”常遇春面色微变,挡在张无忌身前,道:“阁下是前辈高人,难道也要做抢夺孩子这种有失身份的事么?”白袍人道:“我不是什么前辈高人。我叫戴罪,戴罪之身的戴罪。你们进了蝴蝶谷也不过死路一条,倒不如随我在此住下,还能求个百岁安稳。”常遇春慨然道:“大丈夫当济世报国,建功立业,岂能苟且偷安。要是碌碌一生,纵然百岁安稳,亦是徒然多耗粮食而已。”戴罪举袖拭了拭眼角,道:“你觉得以胡青牛的牛脾气,会救一个武当派弟子?”常遇春道:“我既然答应过张真人,要救活无忌兄弟的命,自有办法让胡师伯救人,此事决计不能让正派中人说一句我明教弟子言而无信。”戴罪冷笑一声,道:“你所说的办法,莫非是打算一命换一命?”张无忌回手抱着常遇春腰间,道:“常大哥,你当我张无忌是卑鄙小人么?你拿自己的性命来换我一命,我便活着,也是无味之极!”转头向戴罪道:“前辈,我不要胡青牛救,求你也救救常大哥。”

这次张无忌清清楚楚地看到两滴泪珠从戴罪脸颊滚落下来,满心疑惑,睁圆眼睛望着戴罪。戴罪抬手摸摸张无忌的头发,顺势拭去眼角泪珠,柔声道:“我不是什么前辈。无忌,你不用害怕,我会治好你身上的寒毒,也会教你治好常大哥的截心掌。”

这白袍人貌似僵尸,寻常人见了无不骇怕,但不知何故,张无忌心中对他自生亲近之意,听到他语气温和关切,更是感动,跪下磕了三个头,道:“谢谢大哥哥,我的寒毒是治不好的,能请你治好常大哥的掌伤,和俞三伯的手足残废么?”戴罪似是笑了一笑,扶起张无忌,道:“你心肠果真好,自己性命不保,居然还想救旁人。你学好武功之后,一切都会好的。”长袖一拂,正中常遇春膝弯穴道,道:“无忌,将你常大哥看好了。”拔出常遇春腰间佩刀,斩树伐竹,马马虎虎搭起两间草棚,道:“咱们在此将就几天。”

Chapter Text

☞本章约40%内容出自原著☜

戴罪和张无忌这一将就,就是两年。

这两年间,戴罪对张无忌处处照顾周到,教授他学文习武。戴罪博学多闻,文武双全,安排张无忌每日学习的规矩,上午抄录医书、辨识药材,下午背诵和修习内功心法,晚上戴罪会一一为他解答当日疑问,若是哪天戴罪兴致来了,也会挑些有趣的掌故哄张无忌睡觉。

张无忌心底有一个极大的疑问不敢向戴罪询问。他是看着戴罪空身一人来到这里,那些博大精深的医书、珍贵无比的药材,似乎都是戴罪凭空变出,在张无忌抄录学习之后,又会凭空消失,另换新种。然而张无忌的疑问很快又多了一个。戴罪教他背诵的内功心法,有时与太师父所授的武当九阳功相同,有时又与太师父所传大有歧义。张无忌曾隐晦地向戴罪发问,戴罪均以话岔开,告诉张无忌只需把这些疑问记在心头,日后自会明白。

除此之外,戴罪待张无忌无微不至,倾囊相授。他教张无忌于七天内治好常遇春的掌伤,教张无忌以医仙传人的名号于城镇间治病救人,也教张无忌排兵布阵,能救全天下汉人的本领。

岁月易逝,如此过了两年有余,张无忌已是一十四岁。这两年之中,常遇春曾来看过他几次,说张三丰知他求医在别人门下,病况颇有起色,十分欣喜,命他随戴罪多住些日子,以求痊愈。张三丰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赠,都说对他甚是想念记挂,由于门派有别,不便前来探视。张无忌在繁重的学业中,偶然想起太师父和六位师叔伯,也是思念殊深。

这一日,戴罪携张无忌从城中返回草棚,说自己有事需当远去几天,吩咐张无忌紧闭门窗,安心在家,无论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露面。张无忌与他相伴两年,朝同食,夜同宿,从未有过半刻分离的时候,实在不舍得戴罪远行,拉着戴罪的手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戴罪离开后的当晚,山路上车辚马嘶,张无忌内功已有小成,虽然睡梦之中,也是立刻惊觉,登时便醒了。在山间定居后,张无忌就知道,穿过那蝴蝶起舞的花丛,就是胡青牛的蝴蝶谷,但他住了这么久,从没见过胡青牛出门,今晚到底发生何事?

过了十余日,戴罪风尘仆仆地回来,开口就要张无忌收拾行李,搬入蝴蝶谷。张无忌问及缘由,戴罪丝毫不瞒张无忌,说常遇春前段时间来讯,胡青牛有仇人来寻晦气,所以他将胡青牛一路送出安徽避祸,再代胡青牛看一段时间的门。

张无忌堪堪在蝴蝶谷安置好,隐隐蹄声自谷外直响进来,不多时已到了茅舍之外,只听一人朗声说道:“武林同道,求见医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治病。”戴罪闪身进房,放下房帘,道:“除了纪姑娘,这里没几个好人,但他们的奇伤怪病,不失为练习的好人选,你尽管放手去治,若有人问起,便说胡青牛病重卧床,莫要来扰我清静。”张无忌道:“纪姑娘是谁?”戴罪道:“你见到自会认识。”

张无忌满腹疑团走到门口,只见门外站着一名面目黝黑的汉子,手中牵着三匹马,两匹马上各伏着一人,衣上血迹模糊,显见身受重伤。远望山道上影影绰绰,又有四五人走来,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携扶,都是身上有伤。

张无忌在门口站了一会,先后共有十四个人到来,有的乘车,有的骑马,或属崆峒,或隶华山,一齐求恳要见胡青牛。

张无忌扫了一眼,见其中并无女子,有心要试试自己医术,道:“胡先生身染重病,不能医人。我在此间住得久了,略通一点粗浅的医道,你们若信得过,我便瞧瞧你们的伤势。”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小孩子似乎是胡青牛弟子,那么他本领虽然不及师父,遇到疑难之处,胡青牛定肯指点。众人身上的伤处或痛或痒、或酸或麻,无不难过得死去活来,便是有砒霜毒药要他们喝下去,只要解得一时之苦,那也是甘之如饴,听了张无忌的话,人人应诺。张无忌道:“请大家到外面草棚等候,我取了金针药材就来。”

戴罪说不插手,果真就放手让张无忌独自在外忙到月上中天。张无忌背着医箱一路返回蝴蝶谷,一路回想那些或是吞了水蛭或是吞了钢针或是灌了水银或是涂了毒药或是接错手臂的古怪伤势。

突然之间,身后山路上传来了两个人轻轻的脚步声音,足步缓慢,走向茅舍。过了片刻,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说道:“妈,前面屋子有灯火,这就到了。”从声音听来,女孩年纪甚幼。一个女子声音道:“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妈,医生给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医生肯不肯给我治。”

张无忌心中一震:“这女子的声音好熟!难道她就是大哥哥所说的纪姑娘?”回头往声音响处急奔而去,月光之下,只见一个青衫女子携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却是峨嵋女侠纪晓芙。

张无忌抢上去扶着纪晓芙,道:“纪姑姑,你也受伤了么?”纪晓芙一怔,道:“你……你是谁?”张无忌道:“纪姑姑,你不认得我了罢?我是张无忌。在武当山上,我爹爹妈妈去世那天,曾见过你一面。”牵着她直进胡青牛旧居,叫道:“大哥哥,纪姑姑来了。”

灯火下只见纪晓芙左肩和右肩都受了极厉害的刀剑之伤,包扎的布片上还在不断渗出鲜血,又听她轻声咳嗽不停,无法自止。

张无忌此时的医术,早已胜过寻常的所谓“名医”,听得她咳声有异,知是肺叶受到了重大震荡,便道:“纪姑姑,你右手和人对掌,伤了太阴肺脉。”扶纪晓芙坐下,从医箱取出七枚金针,隔着衣服,在她肩头“云门”、胸口“华盖”、肘中“尺泽”等七处穴道上刺了下去。

戴罪打帘自内而出,道:“你替纪姑娘拟个方子。”张无忌凝神思索一会,提笔写了张方子递给戴罪,戴罪看过后添减了几笔,交还给张无忌,道:“你诊断病情、用药变化诸道,限于见闻阅历,尚有许多不足,往后要多加努力。”张无忌笑道:“大哥哥教训的是。”

纪晓芙道:“这位就是蝶谷医仙胡先生么?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扎挣着站起来行了一礼。戴罪侧身避过,道:“我不是胡青牛,我叫戴罪,戴罪之身的戴罪。”纪晓芙心想:“这人好怪的名字,好怪的样貌。”

Chapter Text

纪晓芙的伤在戴罪和张无忌联手医治下,痊愈得极快。其余十四人却好了又发,发了又好,反反覆覆,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已然大出怨言,说张无忌的医道太过低劣。张无忌也不理会,将从医书上学来的各种奇妙药方和手法一一在他们身上施为。到后来戴罪也看不过眼,说了治法,各人的伤病才一天好似一天,不到十日,各人陆续道谢辞去。纪晓芙和她带着的女儿杨不悔反正无处可去,便留着多陪他们几天。

张无忌在这段时间中,翻阅过无数胡青牛留下的医书,惊讶地看到戴罪给自己抄录的医书竟然全部出自胡青牛的案头柜间,也不知道戴罪是如何借来的。张无忌生怕问了,会得到什么不好的答案,索性装作不知。他不问,戴罪更不会多言,只是递给张无忌两部手写医书毒经,说是胡青牛夫妇临去前所赠,张无忌全心精研,果见内容博大渊深,精微奥妙,不愧为“医仙”“毒仙”杰构,只读了八九天,医术已是大进。

等求医的人全部离开蝴蝶谷后,戴罪从房间里出来,将胡青牛的医书药材装箱入柜,无暇顾及杂事,便要张无忌带纪晓芙母女在谷中游玩。

这一日用过早餐,张无忌和杨不悔追逐谷中蝴蝶,越追越远。纪晓芙跟着他们走到里许外的一处山坡,见杨不悔满头满面的汗水,掏出帕子,给她擦脸,道:“不儿,别追蝴蝶啦,你去找些野花来编三个花冠,咱们每人戴一个。”

张无忌坐在草地上,和纪晓芙说一些武当山分别后的闲事。不一会儿,杨不悔已经编好一个花冠,给母亲戴在头上,道:“妈,这个花冠给你戴。”转头望着张无忌,问到:“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张无忌道:“你也给戴罪哥哥编一个好不好?他的要白花多红花少,我要红花多白花少的。”杨不悔想到戴罪那张阴沉沉的面孔,打了个寒颤,道:“那人我怕得很,编好了你给他拿去。”

张无忌正要回答,忽听得身后咳嗽了几下,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只见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婆携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颤巍巍的站在数丈之外。

陡然间见到那二人,纪晓芙脸色立变惨白,惊道:“金花婆婆!”张无忌自见到纪晓芙等一十五人被金花婆婆伤得这般惨酷,想象这金花婆婆定是个凶残绝伦的人物,但相见之下,却是一个和蔼慈祥的老婆婆,虽然脸上肌肉僵硬麻木,尽是鸡皮皱纹,全无喜怒之色,但眼神清澈明亮,直如少女一般灵活。

张无忌心念一动:“大哥哥和这婆婆一样,也是脸上僵硬,眼神灵动,难道他们的脸都有古怪?”心下胡思乱想,手上也不耽误,拉过杨不悔拔腿就跑,口中大声喊道:“大哥哥!仇人来了!大哥哥!仇人来了!”

金花婆婆身形轻晃,拦在张无忌面前,伸手在他背心一按,道:“你是胡青牛的弟弟?”张无忌手足发软,啪的跌倒在地,幸而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松开拉着杨不悔的手,没有教二人一同摔个鼻青面肿。张无忌怒道:“谁是那个胡蠢牛的弟弟了?你摔了我,大哥哥定要你好看!”瞥眼见纪晓芙仍然僵在原地,叫到:“纪姑姑,快去找大哥哥!”金花婆婆向纪晓芙瞪视了一眼,冷笑道:“你还没死啊?去罢,去把救你的人喊出来,婆婆倒要看看他是牛是马。”纪晓芙拉着杨不悔退后一步,颤声道:“婆婆,你不可难为小孩儿家。”张无忌跳起身来,道:“她不敢为难我,快去找大哥哥!”纪晓芙毕竟出身武学世家,名门高弟,知道事情轻重,抱起杨不悔飞奔往胡青牛旧居而去。

金花婆婆也不管她,向张无忌问道:“孩子,你是谁?你父亲又是谁?”张无忌昂首道:“我叫张无忌,家父名讳上‘翠’下‘山’,是武当弟子。”金花婆婆大为惊讶,道:“你是武当张五侠的令郎,你是确实知道金毛狮王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张无忌道:“嗯,金毛狮王是我义父,我决计不会吐露他的下落。”金花婆婆左手一掠,已将张无忌双手握在掌里。只听得骨节格格作响,张无忌双手痛得几欲晕去,又觉一股透骨冰凉的寒气,从双手传到胸口。金花婆婆柔声道:“乖孩子,好孩儿,你将谢逊的所在说出来,婆婆会传你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张无忌暗运内力与寒气相抗,道:“我父母宁可性命不要,也不肯泄露朋友的行藏。金花婆婆,你瞧我是出卖父母之人么?”金花婆婆微笑道:“很好,很好!你爹爹呢?他在不在这里?”

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婆婆,手下留情。”人未到,炽热的掌风已经扑向金花婆婆面门。金花婆婆匆忙低头避过,抓着张无忌的力气就小了,张无忌用力一挣,扑入来人怀中,叫道:“大哥哥!”戴罪一手扶着张无忌肩头,一手取帕子替他拭脸,见他眼角嘴角有许多擦伤,皱眉道:“婆婆何必为难小孩子?”

金花婆婆斜眼打量着戴罪,见他脸色古怪,但言谈举止间显得年纪甚轻,冷笑道:“婆婆还不到你这个年轻人来教训。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和这个小孩子又是什么关系?”戴罪道:“我叫戴罪,戴罪之身的戴罪。婆婆,我和他们的关系没有什么,却和你一样,是见不得光的罪人,我劝你还是好生回灵蛇岛修养,静待报应来到的那一日。”金花婆婆勃然大怒,道:“婆婆没有罪!年轻人,你把胡青牛藏去哪里了?他破誓救人,他才是罪人!把他交出来,让我杀了,我立刻就走。”戴罪道:“胡青牛因病早亡,那些人都是我救的,这蝴蝶谷也已改姓张。”张无忌向金花婆婆做了个鬼脸,道:“不错,以后这里就叫张蝶谷。”

戴罪忍不住噗嗤一笑,道:“无忌,你可有受伤?”张无忌摇了摇头,道:“她不敢伤我。”戴罪道:“你要打回她么?”张无忌昂首道:“不劳大哥哥出手,等我以后学好武功了,定会让她也摔个跟头。”戴罪摸了摸张无忌的头发,道:“婆婆,无忌既然没事,今日我也不和你计较,请回罢。”衣袖一拂,金花婆婆只感一股浑厚之极的大力推来,不由自主连退数步。

金花婆婆知道在戴罪手上讨不了好,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竖,喝道:“阿离,我们走!”戴罪目光掠过金花婆婆携着的少女,道:“婆婆,你就算持屠龙刀倚天剑上光明顶,夺得乾坤大挪移,也赎不了你的罪,不如珍惜眼前人。”金花婆婆脸色大变,喝道:“你是谁?如何得知我明教密辛?”举杖横扫戴罪腰间。戴罪右掌轻飘飘的往前一拍,乾坤大挪移心法使出,将金花婆婆的拐杖转移了方向。金花婆婆识得厉害,喝道:“婆婆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年轻人来管。”拐杖一摆,打向张无忌头上,见戴罪肩膀一动,似要来拦,反手拉住阿离,闪身后退,使的竟是一招以进为退,声东击西。

戴罪看着金花婆婆和阿离的身影渐行渐远,低头问张无忌:“吓到你了么?”张无忌道:“大哥哥,我没事。”牵着戴罪的手,道:“我们回去罢。”

二人行不几步,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自身后响起:“那边的两人,你们可有见过一个肤色雪白、长挑身材,带着孩子的女子?”张无忌远远的回道:“我只见过一个肤色雪白、长挑身材,带着孩子的男子,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人。”问话那名女子心想:“难道纪师妹改换男装了?”道:“我们正是要找他们,他们在哪里?”张无忌回头笑了一笑,道:“他们就在你眼前呀,你找我和大哥哥什么事?”那人才知被张无忌捉弄了,怒道:“小兔崽子,竟敢来消遣我!”长剑出鞘,向着张无忌的头顶削去。

戴罪头也不回,左手一带,三根手指平平贴在剑刃之上,一推一掠,轻描淡写的将这一剑化解了开去,道:“你若是来找此前求医的病人,他们都已离谷了。”那人一剑无功,刚要提剑再上,那知戴罪这一招余力未尽,她身形一晃,踉踉跄跄的跌开三步,吓得她连忙回头,向一名身穿灰布袍的尼姑道:“师父,这里没有纪师妹的下落。”

Chapter Text

戴罪仔细收拾了几天,将所有医书针药装进雇来的骡车上,对张无忌道:“点把火,将胡青牛的医庐烧了。”张无忌道:“为什么?我们搬回草棚,难道胡青牛也不回来了么?”戴罪道:“胡青牛不会再回来的。我先送你回武当山,再送纪姑娘寻地隐居。乱世荒谷,与其让蝴蝶谷变成匪窝贼巢,受蛇侵鼠咬,不如一把火烧了。”

张无忌听到戴罪要送自己回武当山,先是一喜,随即越听越是心惊,垂泪道:“大哥哥,你要和我分别了么?”戴罪道:“天下无不散筵席,如今你寒毒已经被驱除干净,也该回武当了。”张无忌奔上去抱着戴罪,想要说几句挽留的话,喉头却哽住了说不出来。

要知戴罪虽然样貌古怪,但其实性子极为温柔体贴,二人在荒谷相伴两年有余,戴罪既医治了张无忌的寒毒,又传授他绝世武功与医术,更兼平日种种不言之教,张无忌自离冰火岛、父母双亡之后,一颗心竟不自觉的将戴罪视如亲父,骤然听闻戴罪去意,岂能不叫张无忌肝肠欲断?

过了好久,张无忌道:“大哥哥,你对无忌的大恩大德,无忌还没有报答,你和我留在武当,让无忌好好服侍你,好么?”戴罪道:“我不需要你服侍我,我只要你好好的。”张无忌眼泪流得更凶,可无论如何他也说不出不回武当山见太师父的话,抽抽噎噎的道:“可以不烧草棚么?”戴罪心中一软,道:“好。”

医书贵重,戴罪亲自驭车护送,另雇一名车夫替张无忌和纪晓芙母女赶车。张无忌片刻也不舍得和戴罪分离,日日夜夜都要和戴罪挤在一起,戴罪甚是疼他怜他,便也任他陪自己在车外雨淋日晒。

行不一日,五人二车来到武当山东二百里外的谷城。戴罪安置好纪晓芙母女后,带张无忌里里外外置办了几身新衣,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小小的脸庞清秀俊美,十分讨人喜欢。这时的张无忌早非昔日的病弱孩童,以前时时发作的寒毒侵袭,也是要隔一月以上,才偶有所感,而发作时也极是轻微。

戴罪怔怔的看着站在眼前的张无忌,身轻体健,绝无半点病象,只是年纪幼小,身材尚未长成,微觉有憾。

戴罪心想:“我一个戴罪之身,能陪他两年,已是明尊垂怜,再久就于他不利了。”将张无忌拉到身前坐下,道:“无忌,你也到该束发的年纪了,我送你一条发带罢。”拆散张无忌头上的两个发髻,重新梳成一个束起,取出一条织金发带替他绑上,发带两边各有一粒龙眼大的明珠,垂在颈下,与他肌肤相映,莹然生光。

戴罪缓缓念道:“男儿既束发,出处歧路各。”张无忌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回身抱着戴罪的腰,道:“大哥哥,我不要和你歧路各别!”戴罪凄然一笑,举起衣袖,替张无忌拭干净眼泪,道:“真是傻孩子讲的傻话。”掏出一把散碎银钱塞进张无忌荷包,又将一大盒糕点交给张无忌,吩咐他带上山分给师兄弟们同食,又道:“明日我会让车夫将你和医书一并送上武当山,身上银子若是没有了,那本《肘后方》里还有几张金页。”

张无忌哽咽道:“为什么?”戴罪一怔,道:“什么为什么?”张无忌道:“你既然害怕别人待我不好,为什么不带我走?那些医书如此珍贵,可太师父绝不会贪求。你是怕山上的师兄弟对我不好,所以送他们糕点,也用那些医书震慑他们,好让他们知道,你……会回来……接我的,对不对?”

戴罪默言良久,才道:“我带着那些书不方便,所以寄放在武当,你别想太多,我们有缘自会再见。”张无忌不容他岔开话题,又再重复了一遍,道:“你会回来接我的,对不对?”戴罪道:“我……前路坎坷,你留在武当山,做一个名门正派、磊落不羁的少侠,比随我萍踪漂泊要好。无忌,我只想你好好的,你明白么?”张无忌大声道:“我不明白!我不要和你分别!我不要好好的!”

戴罪眸光一冷,沉声道:“小孩子懂什么好坏,给我上车去。”他面目本冷,这一下收敛温柔,更是吓人,张无忌与他相伴良久,却是不怕,道:“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谁待我好!”牵着戴罪的衣袖轻轻摇晃,道:“大哥哥,你常说我的医术武功比许多江湖中有名望的人都要好,你就带上我罢,我一定会乖乖听话的。”戴罪道:“你现在就没有乖乖听话。”张无忌听他语气放软,似有转机,忙道:“除了这一件,就除了这一件。”

戴罪想到父亲自刎身亡之后,名门正派人士谈论起来总不免说道:“好好一位少年英侠,却受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终至身死名裂,使得武当一派,同蒙羞辱。”这些话他虽然听不到,但在太师父和各位师叔伯的言谈神色之间,瞧得出他们伤心之余,对母亲颇有怒恨怨责的意思。少年人心思最为敏锐,张无忌留在武当无时不刻受此异样眼光,难保不会憋闷,然而自己身份不祥,如何能带他在身边?

戴罪道:“无忌,难道你忘记了么?太师父谆谆告诫,决不可和魔教打什么交道,致蹈父亲覆辙,你随了我去,和明教的关系便永远也说不清了。”张无忌讶然:“大哥哥是魔教的人?”戴罪缓缓点了点头,数滴泪珠滑过脸颊,落入尘土。

戴罪道:“明教作恶多端,蝶谷医仙见死不救,金毛狮王滥杀无辜,金花婆婆恃强凌弱,光明左使强暴纪姑娘致她生女,这些人通通都是明教中人,如此,你还要随我去么?”张无忌“啊”的一声,道:“我义父也是魔教中人?”戴罪道:“明教四大护法,紫白金青,金花婆婆年轻时位居四王之首,封号紫衫龙王,和外公白眉鹰王,义父金毛狮王,同以兄妹相称。”张无忌心中混乱之极,他早知义父和外祖父行事邪僻,为正派人士所不容,却没料到他二人居然都属魔教中的护教法王,自然均位高权重,是魔教中第一流的重要人物,戴罪武功高强,他在魔教中的身份地位,难道也和四王相若?

泪眼模糊之中,张无忌看到戴罪一张神色木然的脸上,眼神中却流露出极度的酸楚与哀伤。张无忌胸口一热,冲口而出:“既然魔教如此作恶多端,大哥哥为什么不退出魔教?你和我上武当山,我求二伯收你为徒!你别看二伯冷着一张脸,其实他心肠最软,待我最好。”戴罪摇了摇头,道:“我曾经做过一件天大的错事,此身欠明教良多,终身不敢叛教。”张无忌道:“魔教的都是坏人,你做了明教的错事,可能还是天大的好事呢。”戴罪道:“他们都不是坏人,只是行事偏激诡秘了些,往后……往后你就会知道了。”张无忌道:“往后,我们还有往后么?”戴罪道:“有的。你回武当山以后,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练功,指不定他日斩妖除魔还能亲手擒获我。”

张无忌听到戴罪这个宽慰的笑话,眼前却无端浮现满山血与火之中戴罪横剑自刎的模样,神色间的酸楚哀伤和现在一模一样。张无忌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扑入戴罪怀中叫道:“我不要斩妖除魔!”戴罪轻抚张无忌背脊,道:“回武当去罢,不要再跟着我了,对你不好。”

张无忌坐直身体,举袖拭去眼泪,道:“是的,大哥哥,我决定明天就回武当山去。”戴罪道:“这才是好孩子。”张无忌接着道:“太师父说正邪两字,原来难分,正派中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那便是正人君子。爹爹说妈妈来历不正,太师父给父亲说只要媳妇儿人品不错,也就是了,便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们武当,难道不能潜移默化于她么?大哥哥,有时候我觉得你举动像我妈妈,爹爹想做却没有做到的事,我要替他完成。”戴罪此时已觉不妥,问道:“你要做什么事?”张无忌道:“我已下定决心,你在此等我,我回武当山禀明太师父要潜移默化你,再陪你浪迹天涯。”

戴罪道:“你……你……你……”连说了三个“你”字,张口结舌,说不下去了。

张无忌微微一笑,道:“我忘了,大哥哥要给纪姑姑寻地隐居,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今日是十月初九,两个月后的十二月初九,我在十堰镇等大哥哥。若是大哥哥不来,我就去蝴蝶谷,不,是张蝶谷找你。”

戴罪心中清楚张无忌瞧着温柔和顺,实则性子极为倔强,他既然下了决心,只怕当真是做得出来,长叹一声,道:“罢了。你替我送医书上武当暂且寄存,我送纪姑娘寻地隐居。今日是十月初九,你安心在武当过年,我正月十六在十堰镇上等你。”

张无忌轻声欢呼,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戴罪道:“难道我还能骗你小孩子么?”张无忌道:“若我过了正月还不见你,我就去张蝶谷等你。”戴罪道:“傻孩子,我要西去昆仑山,你在蝴蝶谷怎会等到我?”张无忌斩钉截铁的道:“会等到的。我行医救人,名声远扬,让所有人都知道明教的蝶谷传人也是会济世惠民的,你听到了,一定回来找我的。”戴罪道:“你不让我烧了草棚,原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张无忌脸上一红,忸怩道:“大哥哥。”

戴罪道:“从今以后,我们相依为命,你若不嫌弃,我们便以兄弟相称罢。”张无忌喜出望外,道:“哥哥,哥哥,我太高兴了!”戴罪道:“这么高兴?往后你对人说‘我是戴罪的弟弟’的时候,可不要哭鼻子?”张无忌嘿嘿一笑,道:“纪姑姑说哥哥的名字一定不是父母起的,哥哥,我爹爹妈妈给我起了另一个名字,叫做念慈,如果你没有名字用,我可以把张念慈这个名字送给你。”戴罪苦笑道:“我有何颜脸用你父母赠你的名字呢?”

张无忌道:“无论哥哥做过什么错事,等我长大了,我都替你赎回来。”戴罪道:“我做过的错事,与你无关,我只要你好好的就好。”张无忌道:“我也想要哥哥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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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苦寒,张无忌原本以为极西之远的昆仑山更加雪掩冰封,孰知戴罪带自己来到一个花团锦簇的翠谷,红花绿树,交相辉映。

翠谷四周皆为高山环绕,似乎亘古以来从未有人迹到过。前后左右雪峰插云,险峻陡峭,决计无法攀援出入。草地上有七八头野山羊低头吃草,见了人也不惊避。戴罪指着在树上跳跃相戏的十余只猴儿道:“这是我以前学武的地方,人烟绝迹,往后能找到你,求你看病的,就只有这些猴子,我期待你蝶谷传人名扬翠谷的时候。”张无忌道:“哥哥放心,我一定让这些猴子无病无痛。”

戴罪心念一动,道:“如果你把它们治得个个长命百岁,它们生下满山满谷的猴子猴孙,齐齐拜你为王,这个要你管它吃饭,那个要你管它穿衣服,你走也走不得,避也避不开,那你还要治它们么?”张无忌道:“如果它们有伤有病,让我眼睁睁看着见死不救,我无论如何于心不忍。不过,单凭这些猴子,就算能把我绑在椅子上,不让我走,我相信哥哥一定会来救我的。”戴罪道:“你不喜欢做王么?高高在上,无拘无束,所有猴子的生杀大权都在你手上。”张无忌连连摇手,道:“不要,不要,如果哪个猴子要我做王,我就把他的毛剃光,装扮成人的模样,让它自己做它们的王。”

戴罪好奇心起,问道:“如果是我要你做么?”张无忌想了一想,道:“如果是哥哥要我做猴子王,我做了王,你就是王的师,就是国师!猴子国王要和猴子国师平分翠谷,同坐猴床,共享富贵!”戴罪笑道:“你这是威胁我么?”张无忌道:“不敢,不敢,只是我们兄弟一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戴罪幽幽叹了口气,暗道:“我怎么舍得让你为官作君呢?”

在翠谷住了不足一年,张无忌体内阴毒已被驱得无影无踪了。期间张无忌救治了一只白猿,从白猿的肚腹中取出四卷经书,书面上写著几个弯弯曲曲的文字,他一个也不识得,翻开来一看,四本书中尽是这些怪文,但每一行之间,却以蝇头小楷写满了中国文字。张无忌从头细看,更是诧异,文中所记练气运功的诀窍,竟然与戴罪教授自己的内功心法一模一样。

张无忌也不多想,取了经书就去问戴罪。戴罪手抚经书,眼露缅怀之色,道:“这就是少林失落百年的《楞伽经》,写在经书里面的正是《九阳神功》。当年尹克西和潇湘子从少林寺藏经阁偷得《楞伽经》,将经书藏在猿腹带来西域,来到昆仑山的惊神峰上,他二人互施暗算,斗了两败俱伤。这部修习内功的无上心法,从此留在猿腹中。”

尹克西临死时遇见“昆仑三圣”何足道,良心不安,请他赴少林寺告知觉远大师,“金在油中”。何足道信守然诺,果然远赴中原,跟觉远大师说了。觉远无法领会其中之意,固不待言,反而惹起一场绝大的风波,武林中从此多了武当、峨嵋两派。

《楞伽经》失落后,九阳神功一分为三的故事,张无忌曾经听太师父讲过,没想到其间还有这般曲折的经过。张无忌呆了半晌,道:“哥哥是少林弟子么?”戴罪道:“我武功所学甚杂,认真算起来,并不是那一派的门人。”顿了一顿,又道:“法乎上者得其中。无忌,若你想成为武学大家,也要学兼众家之长。”张无忌一边翻看《九阳真经》,一边随口“嗯嗯”回应。

戴罪见张无忌全心全意沉浸于武学之中,心下既感安慰又是骄傲,道:“你已取得《九阳神功》珍本,以后就不必我逐句教你,你自个儿照书修习罢。”张无忌直翻过两卷,才看到不曾背熟的文句,然而越到后来,经书上所载的功夫越是艰深奥妙,张无忌全心钻研,花了整整一年才翻完第三卷,最后一卷更练了三年多,方始功行圆满。

到第五年上,戴罪开始为张无忌讲解中原武林各门各派的武功招数,并且动手与张无忌对拆。初时张无忌乍遇强敌,束手束脚,后来慢慢镇定下来,发现只需沉着应战,戴罪所使的招式也非全无漏洞,然而时日久了,纵然张无忌十有二三能胜过戴罪,也猜到是戴罪故意相让,难免气馁。

每晚睡前,戴罪都会用真气为张无忌按摩挤压全身各处大穴,助他经脉畅通,内力运转自如。

这一日,张无忌被戴罪手持树枝,以峨眉剑法打了一顿,无精打采的倒在戴罪怀中,道:“哥哥,你的武功是不是比太师父更高更强?”戴罪道:“张真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怎么可能比得过他。”张无忌道:“你就骗我见识少罢,五年前太师父可是考究过我武功的,当时他说你传授给我的内功法门高深之至,和武当九阳功似是一路,但雄浑精微之处,远较武当派神功为胜,遵此用功,日后成就当可在武当七侠之上。也不晓得太师父知道这是全本的九阳神功,会如何吃惊。”戴罪道:“想太师父了?”

张无忌点了点头,忽然笑了起来,道:“哥哥,你不知道,我回武当的时候,大家都不相信我寒毒全好了,我就在练武场上和师兄弟们比试一番,他们没有一个是我对手!”戴罪道:“你把宋师兄也打了一顿?”张无忌道:“那倒没有,大师伯不让他下场。不过现在回想,那时我半点高深的武功招式都不会,全凭一股蛮力,应当是打不过他的。哥哥,你的武功招式是从哪里学来的?”戴罪道:“无忌,大巧若拙,只要你内力练到家,什么高深的武功,都抵不过你简简单单的一招。不过我除了九阳真经,的确还有一部九阴真经,等你九阳神功大成之日,我再传给你。”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曾听太师父说起过“九阴真经”之名,知道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之父郭靖神雕大侠杨过等人,都会得九阴真经上的武功,但这类功夫太过难练,郭襄虽是郭靖的亲生女儿,却也未能学得,听戴罪忽然说到,怔了一怔,细思之下,毫不感奇异,仿佛戴罪天经地义就该会这些精深武功。

张无忌道:“我小时候身中寒毒,在武当山去哪里都只能被太师父抱着。上次回去我才发现,原来师兄弟们一起练武一起玩耍这么有意思。”戴罪道:“后悔来昆仑山了?”张无忌道:“我不后悔,哥哥待我,如师如父,往后我是要给你养老送终的。”戴罪道:“我怎么记得,从前有人说我像他妈妈,要点化我?”张无忌竟然点了点头,道:“便是此刻,我依然觉得,你的眼光举动,很像我妈。”戴罪笑道:“那你怎么不叫我妈妈?”随即想到什么,收起笑容,道:“宁神静息,我导引你运气通脉。”

张无忌“嗷”的应了一声,盘膝坐定,闭上眼睛。戴罪一手按在他背心,一掌按在他小腹,一缕细而不绝的内力引导张无忌调匀内息,搬运周天。平时张无忌只须以九阳真经中运功之法镇慑心神,调匀内息,立时便心如止水,神游物外,这时不知怎的,一张瞧不清美丑的脸浮现在脑海中,只见到一双澄澈的眼睛,温柔慈爱地看着自己,张无忌迷迷糊糊的分不清那双眼睛到底是母亲,还是戴罪,杂念丛生,往日所练的内力突然崩涌,丹田中一股热气激升而上,四下冲走,横奔直撞。

戴罪大惊失色,喝道:“镇摄心神,不要乱动,我来助你顺气归源。”催运九阳真气,源源不绝的送入张无忌体内。张无忌全身燥热难当,宛似跌入了洪炉之中,叫道:“哥哥,哥哥,你真的很像我妈妈。”戴罪柔声安抚,道:“我知道,我知道。”张无忌道:“八年来,你对我温柔细心,和妈妈对爹爹一样。”戴罪道:“你是我弟弟,我对你好,自是应该的。”张无忌大声道:“不!我不想做你的弟弟,我想亲你!”猛地挣开戴罪双手,纵身扑上,一把揽着戴罪,低头要去亲吻他嘴唇。

戴罪双手快如闪电,同时拿住张无忌双腕脉门,道:“不要胡思乱想,顺着我的力道而行,让内息归入正途。”一股内力自手臂上升,迅速无比地冲向张无忌的心口。哪知张无忌从小跟义父谢逊学习转移穴道之术,脉门上不受制约,内息一提,将戴罪传来的内力,反冲回去。

张无忌此时内功造诣已自不浅,戴罪心神混乱,被张无忌的一股刚劲急冲,自己所运的内息被逼得逆行倒冲,嘴边鲜血长流。

张无忌和戴罪的内功根基同出自《九阳真经》,九阳神功阴阳调和,刚柔互济,然而他二人各走一端。张无忌血气方刚,又是童男之身,故而纯阳无极。戴罪于以柔克刚、以阴胜阳之道,可称天下无双。阳极恋阴,兼之张无忌天性孺慕,和戴罪夜夜肌肤相亲,渐渐把持不定,情欲如堤防溃决,不可收拾。

张无忌情热如沸,双目如血,伏在戴罪身上,将脸颊贴在他左颊之上,轻声道:“哥哥,爹爹和妈妈在一起,才是正途,你说对么?”浑浑噩噩的想起平常和戴罪相处的每一件小事。戴罪从来都是温柔的,倾张无忌平生学过的所有赞美都无法言说万一,他就像昆仑山的玉,温润而泽,廉而不刿,连身子……身上肌肤也是玉一般,但他似乎被人失手摔碎过一次,胸口处留下一条疤痕,瑕不掩瑜、瑜不掩瑕,令张无忌心疼若狂。

戴罪独个儿从小在幽谷长大,每日除了练功,便是与猿猴为戏,推己及人,从未想到他和张无忌同为男子,朝夕相对,同寝同食,有什么奇怪。张无忌年纪既长,情欲茁壮,将戴罪的懵懂无知错会作相爱无间,今日神智失去藩篱,情感倾泻而下,可他终究对戴罪既敬且畏,双手抱着戴罪的头颈,耳鬓厮磨,不住胡乱轻呼“哥哥,我不要你受伤。”“哥哥,我好热。”声音渐渐低沉,慢慢睡着了。

戴罪回臂搂着张无忌,心中一片迷惘。张无忌初时心魔骤起,无法自制,内息岔了经脉,待得戴罪在怀,心满意足,内息自然而然归入正道。戴罪时刻留意张无忌,见他自行把入了歧路的内息拉回,情怀稍慰,叹道:“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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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无忌次日醒来,阳光耀眼,白猿坐在身旁,一手捧着个蟠桃,一手拎着个包袱,低头注视着自己。张无忌大吃一惊,叫道:“哥哥!”掀被而起,急步冲出,与闻声进来的戴罪迎面撞上。

戴罪张臂拦住张无忌,道:“怎么惊慌失措的?”张无忌道:“我以为你生气离开了。”戴罪接过白猿掌上的蟠桃,道:“无忌,你已长大成人,武功亦有所成,如今天下群雄并起,合该是你扬名立万的时候。”张无忌拍手道:“好啊,我们兄弟联袂行侠江湖,过几年闯出名头,大家就会叫我们‘无罪双侠’!”戴罪摇头道:“我是明教的罪人,此处离明教总坛光明顶不远,正适合我忏悔己身,就不和你回中原了。”张无忌急道:“你常说你是罪人,是哪个瞎了眼珠的审问你?又是哪个坏了脑子的裁决你?依我看来,说你是罪人的,那才是天下间最大的罪人!”

戴罪不愿与张无忌争辩,推开张无忌,冷冷的道:“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若是不听话,莫怪我无情。”张无忌眼见戴罪如此绝情,急得哭了出来,道:“哥哥,我昨天不是有意冒犯你,你若生气,打我骂我,便是……便是杀了我也罢,求你不要赶我走。”戴罪心肠本软,这时听张无忌哭得伤心,也不禁留下泪来,道:“我不是赶你走,只是你年纪轻轻,不该陪我困在幽谷终老。外面的世界好玩得很,你出去以后,可以和你年纪相若的玩伴快快乐乐地玩耍、无忧无虑地啸傲风月,如果有人敢欺负你为难你,你回来找我,我定为你出头。”

张无忌紧紧搂着戴罪,道:“没有你在,我怎么也不会快乐的。”戴罪道:“难道你不想去武当山瞧瞧疼你爱你的太师父和师伯师叔?难道你不想去冰火岛接回你眼瞎了,孤零零一个人在冰火岛的义父?”张无忌听戴罪提到太师父与义父,自己每一样都无法抵挡,知已无可挽回,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地向戴罪磕了四个头,道:“哥哥,你对无忌的大恩大德,无忌无以为报,请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戴罪扶张无忌站起,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不知不觉,你也二十岁,该行冠礼了,幽谷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能等你出谷后自寻冠服了。”张无忌突然想起,初见戴罪时他穿着的那一身方冠白袍,到蝴蝶谷后从未见他拿出来过,道:“哥哥,可以把你的那顶黑羽方冠送给我么?”戴罪手一顿,若无其事的道:“不过一顶布帽,早已坏了,提它作甚。”

张无忌举袖拭干眼泪,道:“哥哥,我走了,你不必送我。我走了以后,你……你不要想我,但也不要不想。你太想我会伤身,不想我,我会伤心。”戴罪将手上的蟠桃递给张无忌,道:“好,我每天只想你三遍,你感觉到我想你的时候,你就该吃饭睡觉。”张无忌含泪点头。

白猿替张无忌提着包袱,陪他攀援山壁,逾峰出谷,一路送他出到谷外,才挥手作别。

翠谷四季如春,绝无寒暑,谷外却是飘雪时候,张无忌孤身一人,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默默思索:“武当山在万里之外,冰火岛更是远离中原,明教总坛光明顶在昆仑以西。哥哥常说他是明教的罪人,我这就上光明顶去问问,哥哥到底犯了什么错,让他日夜难安。如果实在罪无可恕,我愿意替他赎罪,让他们不要为难哥哥。如果只是一场误会,那更好了。回头经过这里,我一定要带哥哥同去中原。”他主意已定,抬头望了望日头,辨明方向,提步向西行去。

张无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这一路西去,会遇到“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这一轰传武林的大事,不忍眼见明教和天鹰教两教教众束手任人屠戮,出手相救,各方形势逼迫,将他推上了明教教主之位。

教主法服送到张无忌跟前,正是他曾向戴罪讨要的黑羽方冠,以及一袭绣金白袍。张无忌满腹疑团,光明使者前日已将教中历来的规矩、明教在各地支坛的势力、教中重要人物的才能性格,一一详细禀告,张无忌心下将戴罪与各未谋面的重要人物相比较,均觉不像。三十余年前阳教主离世,明教群豪为争夺教主之位,自相动武,以致四分五裂,决计不会有刑堂执法来审决戴罪,况且戴罪那时才多大年龄,一个小小孩子,能犯什么弥天大罪?总不可能明教因他之故差点灭亡,使他愧疚至今?

丫鬟小昭服侍张无忌换上法服,张无忌对镜左右照看,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身形简直和戴罪一般无异,十分高兴。然而各种各样的疑团涌上心头,又令张无忌难以消解。戴罪必然是个假名,他到底是谁?为何会穿着明教教主的服饰?他到底做过什么样的错事?

张无忌心想:“哥哥难道是前任教主阳顶天?可成昆是亲眼看着阳教主走火入魔而亡的,又是我亲手埋葬的,更何况哥哥和阳教主的年纪也对不上。”转念一想:“难道他是阳教主的儿子?子承父业,所以他有教主服饰也不奇怪。”

张无忌越想觉得越是如此,阳夫人与成昆私通,戴罪身份成疑,自然不可能做明教教主,而明教又因为没有了教主险遭覆灭,所以戴罪才会说自己是明教的罪人,他不是做过什么错事,而是自责拘于身份所限,没能做到的事。成昆阴毒狡猾,纵然他是戴罪的亲身父亲,任戴罪流落江湖,有父也不如无父,所以戴罪才会对父母双亡的自己加倍怜惜。张无忌想通众多关窍,但觉满天乌云散尽,露出笑容。

忽然头上一重,张无忌回过神来,原来小昭已经替自己戴上法冠。小昭道:“公子,弄痛您了么?”张无忌道:“是我想事情太入迷了,没有耽误你做事罢?”小昭道:“公子在想明教的事么?”张无忌点了点头,道:“我一定会好好做明教教主的。”心道:“看到明教兴盛,哥哥的内疚就能减轻了罢。不过哥哥也太善良了,明教兴衰荣辱,难道就全系在他一个人身上么?”小昭道:“明教列代教主都会保佑公子重整明教,光大列祖列宗威名的。”张无忌笑道:“承你吉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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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任教主大典选定的吉日是二月初八。

张无忌提前七天迁入圣火殿侧厢房散斋,安定心志,以示庄敬虔诚。

圣火殿前用整根整根的沉香架成两座火山,焰起数丈,香飘十里。殿内除了供奉的圣火,其余灯烛尽皆摈弃不用,以明月宝夜光珠百八十枚悬在屋顶,将黑夜映作白日。张无忌心想:“我所听所看的明教经典,每一部都道明教教众须节俭朴实,总坛行事如此奢靡,大不应当。”想到戴罪给自己束发的发带,不是坠着明珠,就是镶着宝石,偶然一把暗器洒出,碎金散银,更是平常。张无忌暗自叹道:“也只有明教这种数百年基业的教派,才能养出哥哥这般的气度风华罢。”

忽然一阵夜风吹过,似有一叶落地。

张无忌心念一动,飞奔出殿,果然见到戴罪站在一座火山旁。月暗星繁,夜风呼啸,鼓动他宽大的白袍,烈焰飞腾,香云缭绕,望去如同神仙中人。

张无忌飞扑入戴罪怀中,叫道:“哥哥,你怎么来了?”戴罪搂住张无忌,道:“我跟在你后面上的光明顶,不过一步之迟,你还是做了明教的教主。”声音中充满痛苦和悲伤之意。张无忌道:“哥哥,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教导,定将他们导入正途,将明教发扬光大。”戴罪淡淡的道:“没关系,你喜欢做教主便做,你不喜欢做了便离开。若他们把你绑在椅子上,不让你走,你尽管来告诉我。”张无忌噗嗤一笑,道:“他们不是猴子,不会做这些忘恩负义的事情。”戴罪“嗯”的一声,道:“明教中自然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子、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说着说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

张无忌与戴罪想相识相伴八年,一起从东到西,万里同行,无论任何险阻,都能随手解决,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伤心难受的时候,踌躇了一会,道:“哥哥,你不要伤心,阳教主和阳夫人离世已久,成昆也被舅舅打死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唯一的家人了,我会照顾你,保护你,让你一生平安喜乐。”戴罪摇头道:“成昆没有死,他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张无忌心道:“哥哥这是伤心过度,开始胡言乱语了?可他从来不说假话,这中间定然有我不知道的原委,看来往后我要加倍小心,提防圆真隐在暗处再搞坏事。”想了一会,牵着戴罪的手走进圣火殿,指着地上一个蒲团,道:“哥哥,请你向明尊跪下。”戴罪游目四顾,打量着这座美轮美奂的大殿,最后目光落在明尊画像上,怔怔发呆。

出神半晌,戴罪喃喃道:“是,我是该跪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张无忌伸右手握着戴罪右手,一本正经的道:“我,张无忌,以明教第三十四任教主的身份,赦免眼前人过往一切罪愆。请明尊保佑他往后福体康宁,诸事顺遂。”戴罪茫然抬头,道:“你说什么?”张无忌右手用力一拉,拉动戴罪站直身子,道:“你不用再为以前的事感到负罪,如今我是明教教主,过往一切,都由我一人承担。”戴罪凄然一笑,道:“我做过的错事,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消解的。”

戴罪反手拉着张无忌并肩坐在明尊画像前,道:“你自小聪慧,许多话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该如何去做。可你现在是明教教主,不知有多人要算计你,一切都要小心行事。”张无忌心中十分感动,将脸埋入戴罪怀中,道:“我知道。过了初八,我就会回中原,向太师父请罪,再出海接义父回来,由他摄行教主尊位。”

戴罪轻轻抚摸着张无忌的头发,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问道:“无忌,如果明教逐走鞑子,光复汉家山河,你会想做皇帝么?”张无忌笑了起来,道:“我?我年轻识浅,无德无能,这教主都做得十分勉强,又怎么会想去做劳什子的皇帝呢?不过若是哥哥想要那把椅子,我倒是拼了命,都要为你抢来。”戴罪叹道:“我不用你拼命。”张无忌伸手拭去戴罪不知何时又再落下的泪珠,道:“哥哥,你等我三年。我不相信三年后还接不回义父,让他老人家接任教主。”戴罪被他孩子气的话逗得破涕为笑,道:“好,不论三年还是十年,我都等你。”

张无忌牵着戴罪的袖角轻轻摇晃,道:“巴巴地等人多无趣呀,哥哥陪我一起回中原罢。”戴罪伸指戳向张无忌的额头,道:“你别得寸进尺,我不会再回中原的。”张无忌道:“那你要留在光明顶还是回幽谷?”戴罪道:“本教圣火令自第三十一代石教主之时,便已失落,我想去波斯总教看能不能打听到圣火令的下落。”张无忌心道:“想来哥哥是决定为明教寻回圣火令,以图立功赎罪。可是圣火令失落百年,哪里还找得找?不过以后我们在波斯定居,不理江湖中事,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张无忌站起身来,道:“哥哥,我领你在光明顶四处走走。”戴罪笑道:“还是不要了,我的来历讲不明白。若是让明教众首领知晓,又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光明顶,他们的脸上该不好看了。”张无忌颇感失望,道:“哥哥不想看看故人故地么?”

戴罪道:“难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张无忌道:“大概猜到一点,哥哥的身份与前任教主有关,对不对?”

戴罪道:“等你下次找到我,我就告诉你答案。”挥了挥衣袖,道:“我走了,你多保重。”

张无忌与戴罪久别重逢,实在不胜之喜,然而又即分手,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很是恋恋不舍,道:“哥哥,我送你下山。”生怕戴罪拒绝,抢着道:“我们从秘道走,不会有人看见。”戴罪道:“我不能走秘道。明教历代传下严规,光明顶上的秘道,除了教主之外,本教教众谁也不许闯入,擅进者死。”张无忌道:“我是教主,我说你能走,你就能走。”戴罪满眼都是笑意,道:“那我要跪谢教主大恩么?”

秘道岔路极多,张无忌一手持地图,一手牵着戴罪,循图而行,还是有几次走错了道路。戴罪跟在张无忌身后,看着他将要再一次走上岐途,突然开口道:“无忌,天快亮了。”张无忌一怔,叫道:“哥哥,你……”戴罪转头避开张无忌诧异的目光,道:“走罢。”

张无忌收起地图,默默无言地跟着戴罪走出山洞。

秘道外残月西沉,繁星半隐。

戴罪抱了抱张无忌,道:“我知道你心里面有好多疑问,等你到波斯来,我会为你一一解答。我去了,你千万保重。”

张无忌站在半山腰,目送戴罪一袭单薄的白衣,在莽莽黄沙中,渐行渐远。

天上不知何时纷纷扬扬飘下雪来,天地间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张无忌心想:“明天太阳一出来,这些雪就会不见了,哥哥,也不见了。”想到这里,心中一酸,跟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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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教教主继任大典另有一番富贵气象,张无忌看在眼里,却没放在心里,大典次日即率明教众首领东行。

张无忌回到武当山,向太师父请过不可身入明教之罪,张三丰笑道:“你能管束明教、天鹰教这些大魔头,引得他们走上正途,那可是了不起的大事呢,我怎么会怪你?”

张无忌出海,迎接义父重履中土,请他老人依阳前教主遗命接掌明教,谢逊坚决不肯,道:“明教的首领,岂能由失明之人担任?”

三年之期转瞬即至,张无忌为了首领之事,与明教众兄弟僵持多日,最终决定待自己从波斯返回,再另择贤能,接任教主。

张无忌在波斯漫无头绪地寻找了三年,一无所获,不得已往总教谒见新任的圣女教主,以出任总教副教主为条件,求得总教出手相助寻人。每次听到哪一地有疑似戴罪的汉人,张无忌必然赶过去,可惜均是失望而回。

匆匆十年,张无忌足迹远至埃及、希腊、阿拉伯、奥斯曼,寻寻觅觅,始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这一天,阳光明媚,张无忌坐在花园凉亭,执笔记录近段时间走过的地方,见过的风物,忽然总教主派人领来一个波斯胡商,说此人新从中土返乡,曾见明朝新帝登基,特送来予副教主聊解思乡之情。

张无忌听闻明教终于克成大汉子孙中兴的大业,建立大明王朝,大为喜慰,连声向总教主道谢,又命速速请人入亭。

那胡商来到花园,见凉亭周垂碧纱,日光斜照,映得帐中人飘飘渺渺,不似凡间,偶然一阵风来,浓烈的玫瑰花香夹杂着龙涎香,馥郁醉人。胡商不敢再往前走,避在道旁,拜见副教主。

张无忌与胡商说了一些旅途劳顿,经商艰辛的闲话,才问起中土皇帝。胡商道大明的皇帝三十余岁正当盛年,身高九尺,膀大腰圆,武功高强,打架从不曾输,用兵如神,打仗每次都赢,天纵英明,没有一件事能难倒他,仁厚宽恕,没有一个人能令他生气,和皇后皇妃恩爱,和文臣武将友爱。胡商一番话逗得张无忌哈哈大笑,吩咐侍从取一箱金珠赏赐给他,又命人取酒,自己要和他共饮。

张无忌近年在波斯总坛深居简出,已许久不与外人相见。胡商乍然看到掀帘而出的张无忌,大吃一惊,跪倒在地,用生硬的汉语高呼:“吾皇德被四海,万福金安。”张无忌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起,笑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中土皇帝。”胡商惊疑不定,然而也不敢胡乱打量张无忌,低头道:“中土皇帝登基祭天的时候,我曾远远的看着,那模样,和您是分毫无差。”

张无忌心道:“我四出寻找哥哥的时候可领教过不少了,你们这些西方人,眼神都不好,看我们东方人,都是一个模样。你说新皇身高九尺,膀大腰圆,怎么就和我分毫无差了?况且皇帝离你既远,又有仪仗冠冕遮挡,你能看清几分?”张无忌笑了笑,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里,提起银壶,亲自为胡商斟酒,随口问道:“你知道皇帝是什么人么?”胡商道:“皇帝是中土明教的教主,姓张,听说是武当五侠的公子。”

张无忌心神剧震,手中酒壶把握不定,啪嗒一声,摔跌在地,猩红的酒液染污白玉地板。张无忌颤声道:“你说,中土皇帝就是中土明教教主张无忌?”胡商见他神情激动,不敢贸然回答,仔细想了好久,才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中土皇帝的确就是中土明教教主。”曲指数了数,又道:“他做教主,数来,到今已经有十八年了。”张无忌喃喃道:“武当派的明教教主?那不就是我么?爹爹没有别的儿子呀!”心头思绪纷涌:“我出任总教副教主的时候,已经去信杨左使,传位于他。难道他怕其他人不服,找了个与我十分相像的傀儡,假冒我?”

张无忌定了定神,道:“你请稍坐,本座原是中华人氏,如今汉人重掌江山,是件大喜事,我该向总教主提议设厚礼道贺。”胡商甚是有眼力,顺势提出告辞。

总教主听闻中土皇帝疑是假冒张无忌,也见惊诧,与国王商议之后,派遣十二宝树王排名前三的大圣、智慧、常胜三王,流云、辉月、妙风三使,与张无忌一同持国书及总教教主手书回归中华。

波斯海船劈风斩浪,几经周折,行至泉州,递上国书,波斯大国,总教来使,各等官吏教徒无人敢怠慢,一面命人传讯国都,一面安排翻译陪同,换乘江船沿淮河北上。一路舟车劳顿,不一日抵达都城应天。

这一年正是大明朝白乌七年正月,张无忌离开中国,几近十五年,当年的弱冠少年,已近不惑。张无忌身在波斯十余载,每日所见尽是胡人,每日所闻尽是胡语,此刻重听乡音,再履故土,忍不住热泪盈眶。

中土明教左右光明使率人在应天城门外迎候,张无忌隔帘见到故人一如昨日,既感惊讶,又感欢喜。他一身胡人装扮,珠光宝气,不愿与故人当此景况重会,便由风云三使出面应付。不久后流云使登车来报,说中土正处年节,衙门封印,皇帝也不在宫中,所以请总教副教主到宾馆住下,由光明使者陪同游玩,待过了十五夜,皇帝回宫,再亲自来见。张无忌用波斯语道:“让他们送我们去宾馆即可,不用他们陪同游玩。”流云使答应了,下车转告光明使者。

进城之前,大圣王原本担心他们一行波斯人,在异国会诸多不便,进城后才发现,帝皇之居,各小国各部族的使臣贡员,不计其数。而且大明得国自明教,明教源出西域,街上来来往往,许多都是黄发碧眼之辈,也有许多做胡人打扮的汉人。

张无忌遣智慧王和常胜王每日出门,两人在茶馆打听了几天,回来告知,有关皇帝的消息,和胡商的话相差无几,只是更加诡谲怪诞,把他一个肉体凡胎描得明尊下凡一般。张无忌心想:“臭不要脸,冒名顶替的家伙,江山是你一个人能打下来的么?胡吹大气,我倒要看看你这张假面具下是个什么样的厚脸皮。”二人又报,街上百姓均言今上会依前朝旧俗,于十五正日,出宫游玩,与民同乐。张无忌点了点头,温言谢过。

十四日一早,应天城内,自大明门起,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一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御街西侧的圣火堂外,更有百枝灯树,高达百尺,若宝树花开,饰以金玉,微风一吹,锵然成韵。明教弟子在秦淮河的船上烧香祈福,香播四野,两岸烟雾迷蒙,游人行走其间,如同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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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日,张无忌用泥水涂黄双手面颊,挤入人丛,跟着街上叫嚷着“瞧皇帝老爷,瞧皇后娘娘去”的百姓,涌去看热闹。

皇帝和皇后站在圣火堂台阶上,身侧围着几名年轻男女,无一不是衣饰华贵,相貌俊雅。圣火堂前只有十余个手执藤条、防范闲人的御林军,以张无忌的武功,若要上前,自然轻而易举。

隔着汹涌人潮,张无忌一颗心却如死般沉寂,那个站在最当眼处,身穿明教教主服饰的男子,三十有余,四十不足,长着一副自己瞧了几十年、熟悉无比的瓜子脸,清丽绝俗,顾盼生姿,神色威严之中又有三分温柔。纵然衣服形貌全部改变,然而一眼之间,张无忌还是认出,他便是与自己分别了二十年的戴罪!张无忌怔怔的看着戴罪,身子犹如泥塑木雕般钉在地上,移动不得,喃喃道:“哥哥。”心中五味杂陈:“原来我们不但背影一模一样,连面貌也是一模一样。”

戴罪内功深厚,耳音敏锐,虽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之中,仍分辨得出张无忌这一句如含在嘴边的“哥哥”,眼波流转间,迅速就落在了张无忌身上。午夜梦回,这一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哥哥”,曾在戴罪的耳边响起过无数遍,如今人在眼前,旧梦如烟,缠绵如昨,情仇纠结,爱恨交并,戴罪轻轻叹了口气,转开目光向无人处瞥了一眼,依旧气度闲雅地言笑自若。

张无忌目不转瞬地凝视着戴罪,有许多事想问,有许多话想说,不过他毕竟执掌大权多年,早已练就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何况他由戴罪教导多年,深知戴罪绝不会迎难而逃。果然等不多时,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落在身旁,张无忌心道:“韦蝠王的轻功长进不少啊。”随即心中一酸:“哥哥从来都是一个好老师。”

张无忌向戴罪凝望半晌,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回到宾馆。临到宾馆门口,张无忌忽然起了捉弄人的心思,举袖拭干净脸上黄泥,回头冲尾随而来的韦蝠王咧嘴一笑,不出意外听到一声惊呼。张无忌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如珍珠断线般流了下来,哭了好一阵子,心情略畅,抹干眼泪,返身进门。

张无忌回到宾馆不久,元宵家宴的请柬就递到他面前了,随帖子而来的,还有一张人皮面具。张无忌沐浴更衣,伸手取过面具把玩,那是一块薄薄的丝巾般之物,露出双眼与口鼻四个洞孔,张无忌贴在脸上,高低凹凸,处处吻合,就如生成一般,对镜一照,死板板、阴沉沉的极是怕人,赫然便是戴罪往常戴着的面具。

张无忌甚是不快,一把掷开,然而想到中原人常说天无二日,倘若外人看到自己这张和皇帝一模一样的脸,怕会让戴罪被人指责为妖邪。皱眉思索了一会,张无忌从行囊中翻出一个黄金面具戴上,又嘱咐大圣王管束好其他人,不要在外惹事。

天家无私事,所谓家宴,来的人也坐满了武英殿。张无忌看着他们君臣和乐,想到胡商说的“皇帝和皇后皇妃恩爱,和文臣武将友爱”,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不知不觉间就多喝了几杯。苦酒入愁肠,最易醉人,侍膳的宫娥看张无忌身子晃了几晃,啪地伏在桌上,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就晕了过去。戴罪略一侧目,身旁的总管大太监上前,扶张无忌移入暖阁。

睡到中夜,张无忌口渴醒来,刚要翻身坐起,一杯温水已经递到嘴边,戴罪的声音响起:“头痛么?”张无忌一言不发,劈手夺过水杯,一饮而尽,自己又再斟了一杯。

戴罪摘下张无忌的黄金面具打量,道:“为何不戴我送你的面具?”

张无忌连饮三杯水,起身点燃所有脂烛,照得暖阁亮如白昼,照得戴罪纤毫毕现。张无忌凝神向戴罪细看,以他的眼光,目力已可以察秋毫,但依然看不出戴罪有丝毫易容的痕迹,现在的这张脸,确确实实就是戴罪原本的脸。戴罪向张无忌展颜微笑,张无忌甚至可以看到他嘴角的笑纹,眼角的忧伤。

张无忌涩声道:“哥哥,你知不知道我在波斯找得你多苦?”戴罪柔声道:“我知道,你现在找到我了。”伸手要去摸张无忌的头发,张无忌侧身避开,道:“哥哥,你名字是假的,样子是假的,是不是喜欢我也是假的?”

戴罪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是谁么?”张无忌道:“我原本以为你是阳教主的儿子,现在看来,我是大错特错了,你究竟是谁?”戴罪凝视着张无忌,眼神中充满了疼爱与怜惜,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可能不会相信,但那都是真的。”张无忌勃然大怒,道:“你说的话自然都是假的!你说会去波斯,你说会等我,所有一切都是假的!我数次致信中土明教教主,传回来没有找到你的消息都是假的!”

戴罪道:“无忌,我叫张无忌。是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从外公之情出任教主的明教第三十四任教主,是端阳武林大会临危受命的武林至尊,也是坚决不肯出任明王远走大漠的懦夫。我避世十年,歹徒窃得帝位,大肆杀害明教教众,重返光明顶之日,明教总坛已成焦土一片,众首领横尸遍野,无一幸免。我万念俱灰,横剑自刎,以死谢罪,幸得明尊垂怜,将我送到我在中土初遇明教中人的时候。”张无忌越听越是心惊,捂着耳朵,大叫:“我不听,我不听!这都是假的!”

戴罪凄然道:“我也盼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大家都好好的。”张无忌泪流满脸,哀声道:“哥哥,求你不要再说了。”死而复生、往而至返,件件事情匪夷所思,但细想之下又入情入理,若非如此,戴罪怎会胡青牛医术?怎会九阳神功九阴真经?怎知晓明教秘道和乾坤大挪移心法?

戴罪长臂一伸,将张无忌搂入怀中,像小时候一般,轻抚他的背脊,道:“无忌,我是另一个时空的你,我来此就是为明教赎罪付出一切,这是我欠明教的。但所有事情与你无干,你可以去找你喜欢的人,做你喜欢的事。”张无忌伏在他怀中,放声大哭:“可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呀!哥哥,你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戴罪默然不语,过了良久,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曾经做错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你今晚看到,我已娶妻生子,我不能有负他们,不能再次负于天下。”说着,双膝一曲,跪在张无忌面前,道:“你是总教的副教主,我见着你,也该向你行礼的。无忌,请明尊保佑你在波斯多福多寿,多子多孙。”

张无忌一抹眼泪,怒道:“你怕我坏了你明君的美誉,要赶我走么?既然你如此绝情,就莫要怪我。你应该知道,波斯总教的教主一贯是由女子担任,每位教主接任之后,即选定教中高职人士的女儿为圣女。中土明教教主整顿明教,收复河山,功劳卓绝,我回去波斯以后,会向总教主建言,让你女儿准备继任总教教主。”戴罪缓缓站起身来,神色自若,道:“中土明教向来不尊总教号令,我的女儿,谁都带不走。”

张无忌双眉上竖,手一扬,一直握在手中的水杯化作点点碎瓷,满天花雨向戴罪胸腹十八处穴道袭来。二人离得既近,张无忌劲力又足,戴罪猝不及防,仰天倒入张无忌怀中。

张无忌替戴罪宽了外袍鞋袜,扶到床上躺好,道:“哥哥,你有儿有女,有明教有天下,而我只有你。”俯身在他脸颊吻了一下,道:“哥哥,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么?我曾说过,若我为王,你便是国师,现在你为皇,可否也让我位居国师,和你并肩,共坐龙床?我答应你,一定会乖乖听话的。”吻了吻戴罪的唇,又吻了吻他的喉,道:“哥哥,不会再有人像我这般喜欢你,为什么你要赶我走?”伸手拉开戴罪贴身内衣的衣带,道:“哥哥,若你说不要,我绝不会为难你,你为什么不说呢?”

戴罪的声音依旧不悲不喜,道:“若你得到我的身子,能够平伏你的怒火,那我没有什么不能给你的。”他这哄小孩子吃糖的语气,真真切切地激起了张无忌的怒火,张无忌一把抓过戴罪的手,狠狠的咬了一口,登时鲜血淋漓。

戴罪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张无忌。张无忌怒火更炽,将暖阁中所有杯盘全部摔碎,愤然穿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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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窗而出的刹那,张无忌想到此后与戴罪永远不能相见,回过头来,要向戴罪再瞧最后一眼,却见戴罪嘴里两道鲜血从嘴边缓缓流下,双目紧闭,灯火之下,他本来昆仑美玉一般晶莹的脸色,似乎变得有些灰扑扑的。

张无忌惊得心胆俱裂,抢身过去,解开戴罪上身被点的穴道,抱他入怀,双腿盘坐,一手按在他背心,一掌按在他小腹,送过内力。不料一股内力传送过去,张无忌登时察觉戴罪经脉窒滞,丹田中空荡荡的,已是油尽灯枯的景象。

张无忌心中一急,加紧催运内力。戴罪缓缓睁开眼,见张无忌眼中都是泪水,抬手去替张无忌拭净眼泪,不料手上鲜血污了他满面。戴罪叹了口气,道:“怎么还不走?”张无忌两行眼泪从面颊上流下,洗出两道白痕,哽咽道:“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戴罪皱眉道:“又不听话了?”张无忌道:“我说过,只有这一样,只有你叫我走我不听,其他我全听你的话。”

戴罪重行闭上眼睛,道:“放手罢,我快死了,不要损耗你的内力。”张无忌双手一圈,紧紧抱住戴罪腰间,道:“不!你不会死的!我不要你死!”戴罪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能见到汉家山河光复,又与你重会,已是明尊垂怜,死而无憾。”张无忌双手抱得戴罪更紧了,道:“你明知道我的医术比你那些太医也不差,有我在你身边,你定能长命百岁的,你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戴罪道:“我怎么能够因为自己的选择,而束缚你的自由呢?”张无忌道:“我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的!小时候你养育我,长大后我也会养育你。你常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养我八年,我要养你八十年……”他絮絮说了好久,没听到戴罪的回答,大惊之下,忙伸手去探戴罪的鼻息,呼吸细微,竟是神弛力殆,倦极而眠了。

张无忌心中一片凄凉,将戴罪缓缓放在枕上,轻轻盖上棉被,挥手扑灭所有烛火。十五的月光透过窗纸洒将进来,一片清光,铺在床前,映着枕头上一张没丝毫血色的脸,清醒时的如同刻在脸上的温柔笑意,在他睡着时唯余深深的皱纹,疲态毕现。张无忌心道:“哥哥劳累半生,只有在我身边才能放宽心怀安睡,我又怎么能离开他呢?”

张无忌决心已定,取帕子胡乱擦了两把脸,和衣上床,隔被拥着戴罪。戴罪睁开惺忪睡眼,见是张无忌,低低叫了一句:“无忌。”牵被将二人裹在一起,张臂搂着张无忌,和他并头同眠。

正睡得香甜,忽听门外轻敲三响,有一个十分柔和的声音道:“陛下,该起了。”戴罪迷迷糊糊的道:“直意,什么时辰了?”张无忌下床拾起掉落在地的黄金面具戴上,打开木门,见总管大太监苏直意站在外间,身后跟着几名端盘端帕侍候梳洗的内监宫婢。

苏直意看到满地狼藉的暖阁,也不吃惊,向张无忌行了一礼,道:“问尊使安。”举止落落大方,丝毫无佣仆厮养之态。张无忌拦在路中,不许他进屋,心想:“哥哥的身边,连个侍从也这般气度高华,我异国孤身十几年,缺少教诲,可不要落在哥哥眼里,成了外族蛮横无理之人。”

张无忌道:“月亮还没有落,你来做什么。”苏直意道:“尊使,寅正,陛下该起了。”张无忌皱起眉头,正要呵斥苏直意明知三更半夜还要来打扰睡觉,回头见戴罪撑身欲起,连忙去扶,道:“天还没亮,你多睡会儿。”戴罪摆摆手,向随在张无忌身后进来的苏直意问道:“太子起了没?”苏直意道:“已经起了。”戴罪笑道:“休了半月的假,居然犯懒了。说好今日开始太子随我视朝,没想到,我竟起得比他还晚。”张无忌从没被戴罪这般故意忽视,插嘴道:“您是要上朝了么?我陪你去。”

戴罪目光掠过张无忌脸上戴着的黄金面具,道:“你再睡一会,等天亮了,直意送你出宫。”张无忌道:“昨晚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走。”戴罪脸色一板,长眉轩起,道:“这里由不得你胡闹。”多年执掌大权的慑人威严不加掩饰地尽泻而出。张无忌也是个倔强脾气,只是一句话:“我不走。”

戴罪怒道:“难道你要一辈子见不得光躲在我身后么?”张无忌一怔,道:“我怎么见不得光了?”忽然醒悟两人相貌相同,的确需要掩饰,道:“我不在乎,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戴罪道:“可我在乎。我想你光明磊落地行走在天地间,想你看尽大漠的日落,高山的月出,草原的花开,森林的鸟鸣。而不是像我一样,永远困在这座四方城里。”张无忌一手握着戴罪的手,道:“可是没有你,就是世间的花一起开在我眼前,我也不会感觉开心。”戴罪道:“那就当我求你,求你替我去看罢。”用力挣开张无忌的手,道:“直意,送总教教主回宾馆。”

张无忌出宫的时候,圆月光寒,雾浓风冷,沿街两旁的坊肆灯未熄,酒未尽,准备上朝的官员跨马入宫,与宿醉的未归人、将行的远游人擦肩而过。

他在那个歌吹入云、绮丽风华的上元夜晚离开了应天,回到波斯的时候,应天一夜玉龙寒,八月尽缟素。

Chapter 12: 番外:遗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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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张无忌,是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从外公之情出任教主的明教第三十四任教主,是端阳武林大会临危受命的武林至尊,也是坚决不肯出任明王远走大漠的懦夫……”短短数十字,字字泣血,划下了皇帝两世为人的伤痛。此刻,更深人静,冷月凄清,许多人不知道皇帝自己对自己下的评点,却均在家捧起香炉烛火,跪拜哭泣,心里默念:“陛下是一位慈心爱民的开国圣君,求明尊保佑,上天保佑他能渡过难关。”承天门外,佛道两教被明教统率着,已经做了七天七夜的祈福道场。

“山要崩了。”这是宫城内,每一个跪在地上的朝臣、宫妃、太子公主的想法。他们有无限的哀伤,有惶惑不解,迷惘:“难道我明朝开国皇帝竟是短命夭折的人么?”

陛下还未满四十,方当壮盛的英年,正是要大展抱负的时候,平日养尊处优,兼之内功深厚,医术如神,怎么会,怎么会,就这样一病不起了呢?

皇帝喘了几口粗气,就着总管大太监的支撑,坐起来一些。他虽处病中,肌肤依然光滑,头发依然乌黑,那如水温柔的双眸,望着伏在地上哀哀痛哭的太子,爱怜横溢。太子今年十三岁,是皇帝做“明王”时纳的一名清白女子所生,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儿子,可惜那名女子福薄,没有等到明王登极、册后封妃的那一天,其后皇帝降诏: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采之民间,进者弗受。

皇帝看到憔悴而清秀的太子,露出微笑,道:“你要做皇帝了,应该开心,不要哭着去见你的臣民。”太子抽抽噎噎的道:“父皇,儿臣不开心。”皇帝柔声道:“好,我们不开心。做皇帝的确不是一件开心的事,皇帝受万民供养,要为万民谋福祉,一点也不轻松,但我相信你不会是伤化虐民的人。”这话已算是皇帝临终托付,太子连连磕头,垂泪答应。

皇帝说了这几句话,左右顾盼,咳嗽不止。光明左右使站在皇帝身后,各出一掌,抵在皇帝左右肩头,将内力源源输入,但觉所发的内力都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心中惊骇万分。杨逍强自镇定,见皇帝环目四顾,似在艰难的寻找,知他心意,俯身在他耳边,道:“教主,徐达刚刚到了。”

皇帝点了点头,向杨逍所指之处,终于见到长期留守北平、快马赶回的右相,笑意更盛,道:“徐大哥。”徐达膝行上前,磕首道:“臣在。”皇帝伸手拉起他,道:“徐大哥打仗很厉害,不过我想委屈你,帮我带带孩子。朕的孩子,请你多看顾了,他聪明又听话,想来一定会是个很乖的小皇帝,可惜我没法亲眼看到了。”徐达又磕了个头,流泪道:“臣遵旨。”皇帝向太子招了招手,道:“孩子,过来拜见你的首辅大臣。”太子拭了拭眼泪,上前向徐达拜了拜,叫道:“首辅。”徐达连忙回礼,听皇帝又道:“彭左相、常将军、宋学士为辅助……辅政……”说到后来,语音断续,呼吸微弱,已上气不接下气。

杨逍强行忍泪,劝道:“教主,您歇会儿,缓缓再说。您长命百岁,不用急在一时。”皇帝只觉积年所受的内伤外伤一并发作出来,无处不痛,全身骨节似欲散开一般,他心里清楚地知道,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明尊慈悲,长命百岁不过是杨逍惯常会哄人的话罢了,若此时不吩咐清楚,往后又不知要生多少事端。

皇帝低声道:“杨左使,范右使,收手罢,不必为我损耗真气。”说着,提起略加蕴蓄的内力将二人的手弹开,忍着丹田中有如火焚般的痛楚,凝气道:“朕死后,一切从简,太子登基,不许以活人活物、金银珠宝与朕陪葬,众妃有子的放出宫与封地儿子同住。”虽声音不响,但寝殿内外跪着的人,听得清楚明白。登时有人面上笑容一闪而过,随即哭得更大声。

匆匆几句话,皇帝气力已告耗尽,面色迅速灰败下去,恍如一瞬之间,老了二三十年一般。范遥眼中全是血丝,满心忧急,恨不得代教主而死,冲口道:“教主,你这婆婆妈妈的性子,到……到……还是改不了,留口气养养自己不好么。”皇帝似乎想笑,然而一张嘴,鲜血喷涌而出。太子夺过总管大太监手中的帕子,一边给皇帝擦拭,一边急道:“父皇,您不要再说话了。”

皇帝艰难抬手,将太子搂入怀中,抚摸他的头发,轻声道:“咱们以武立国,不用太讲究文人的规矩,剩下的宫妃要走要留,也随她们的意,知道么?旧臣想用就用,不想用就让他们走,记住了么?”太子含泪点头。

皇帝的这几句话说得甚轻,除了怀中的太子,就只有身旁的光明左右使以及总管大太监听到。杨逍和范遥对视一眼,均从对方脸上看到惊恐之色。杨逍道:“教主,您保重金体,安心养病,余下的事,属下等会辅助太子的。”

皇帝斜眼向杨逍一横,道:“杨左使。”杨逍听到皇帝语气轻飘飘的,心中不安更增,跪在皇帝面前,道:“属下在。”皇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人良久,说道:“杨左使,你扶我的灵柩回光明顶安葬,从此以后,明教首领非出仕不得踏入玉门关内。”杨逍暗中舒了口气,俯身拜道:“教主放心,明教定永为朝廷藩篱。”皇帝笑了笑,道:“咱们明教手握屠龙刀,可不要辜负了它。”杨逍道:“属下遵命。”

皇帝全仗一股劲苦撑着,早已筋疲力尽,此刻话已说完,心头一松,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晃,带着怀中的太子,倒在床上。众人大惊失色,太子叫道:“太医!”皇帝闭上眼睛,道:“我累了,都退下罢。”神智逐渐昏迷,双手仍然紧紧搂着太子,仿似抱着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病弱孩童。

Chapter 13: 番外:二月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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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是个好日子。这一天是佛教的浴佛节,道教的芳香斋,也是明教的庇麻节。明朝得国自明教,故此日休假一天,与民同乐。

二月初七,皇帝朝会批奏毕,趁城门未闭,移驾往钟山脚下的大云光明寺。

入冬后,皇帝数次遇寒得疾,起了让太子临朝随侍听政的心意,正月亥日的籍田礼也交由太子主持,幸得开春后天气日暖,皇帝的精神日见健旺,元宵灯节出宫观灯,已看不出异样。然而不知为何,当夜家宴过后,皇帝与总教副教主私下一晤,又再旧疾复发,缠绵多时,今日也不过勉强出宫。

光明左右使率明教众首领、寺内执事从午后等在寺门前,直到天黑,才见两骑快马齐头来报:“教主到了。”“陛下到了。”果不多时,马蹄声车轮声杂沓,二十余骑拥着一辆小车自远而来。

杨逍范遥抢上车前,叫道:“教主。”车帘打开,暖香扑鼻,一个眇目长发僧衣的中年汉子钻了出来。众人一怔,周颠已叫了起来:“好你个彭和尚,怎么坐到教主的车上了!”彭莹玉是明教首领中极少数出仕的人,他早已蓄发还俗,位居左相高位,于朝中仅处一人之下,只是回到明教寺院仍换回僧衣,以示不忘根本。彭莹玉向四方拱了拱手,笑道:“太子非本教弟子,不便来此,所以骖乘这一重责就落在小弟身上了,众兄弟莫怪。”说罢,回身示意驭手架椅,躬身道:“教主,请移驾。”

众首领听到教主果然是亲自来了,不是彭莹玉代教主前来观礼,均是喜形于色,无数双眼睛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辆小车。绣着火焰的织金暖帷掀开,皇帝步出车外。但见皇帝头戴方冠,明教法服外罩纯黑羊皮大裘,相貌虽然略为清减,然而步履平稳。寺外众人齐声欢呼下跪:“恭迎教主!圣火不灭,教主万岁!”声音自寺外传入寺内,又自寺内向四方散开。皇帝伸手扶起杨逍,道:“大家同为明尊座下弟子,不必多礼。”他话声并不甚响,但内力充沛,声闻数里。众人热泪盈眶,又磕了个头,方才站起来。

杨逍只觉握着自己手腕的手一阵冰冷,瘦骨棱棱,不觉心痛如绞,连忙在衣袖的遮掩下回手用力搀扶皇帝。皇帝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缓步行到圣火堂。杨逍候皇帝站定,方才松开,服侍皇帝净手,接过寺中专职法事的赞愿首的香供上。

当夜皇帝宿在寺中。

次日天还没亮,道场的钟鼓已响。

祈祷礼拜颂诗读经等仪式自有寺中主持,皇帝端坐明尊挂画旁,面前摆着同样盛满异果香瓜的金盘,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没有不为他驻足的。一上午过去,众首领生怕皇帝有看杀卫玠之虞,请他到后院小憩。

早春二月,杂花盛开。明教从各处移植来许多奇花异草,在花匠的巧手下在此时一并绽放,和着前殿燃烧的沉檀,香气馥郁,灿如云霞。

凉亭中挂上四面绛纱,暖炉茶点,一应俱备。几名年轻男女坐在亭中煮水烹茶,调琴读书。若是总教副教主在此,必然能认出他们正是元宵节陪在皇帝身旁观灯的人。他们昨晚随侍皇帝而来,今日因身份不足未能登殿,此刻见到皇帝到来,一起站起行礼,扶皇帝在铺了锦茵的软椅上坐下,奉上热茶。

皇帝示意陪在身后的杨逍范遥一同坐下,又提壶亲自为二人斟茶,问了几句江湖中各大门派近来的闲事,听到大家都安好,很是欢喜,道:“昔日阵亡遗孤虽然都依前朝旧例进了御林军,但我看里面颇有些资质不错的,就挑了几个留在身边。”指了指那几名年轻男女,续道:“他们和我有师徒之情,和太子有同窗之谊,我有意让他们入江湖游行四方,为明教立功积德。咱们相约半年为期,中秋时举教共议,谁立功最大,就让谁接任明教第三十五任教主,不知道你们意下怎样?”

日光透过绛纱射入亭中,映得皇帝双颊泛红,色如春花,然而眼底乌青,一望可及,那么长的一段话说下来,中间尚需特意停顿,喘过口气才能接续。杨逍与范遥相视一眼,心中同觉伤感。

杨逍道:“教主令旨,属下岂敢不从。不过属下有点私事,想要托请各位,请教主准许。”皇帝道:“杨左使有什么事,尽管说来。”杨逍道:“属下想要找几件物品,又不愿离京远行。既然教主要遣几位游行四方,属下想,与其让他们无头苍蝇地浪费光阴,不若与属下订个约定。中秋之日,无论他们哪一位,找到我要的物品,哪怕只有一件,属下也愿意奉他为副教主。”皇帝道:“你说说看,要找的是什么,若是我私库里有,也省得他们走一趟。”杨逍道:“属下想要找的,分别是南海的火蚕绵,交趾的辟寒犀,长白山的千年人参,天山的雪莲。”

皇帝情知杨逍的要求,必然令人好生为难,可万料不到,杨逍所要寻找的,不是传说中的异宝,就是极难得的天材,平常人哪怕花一辈子的功夫也不见得会找到,半年时间,纯属笑谈。

范遥见皇帝眉头紧皱,道:“教主明鉴,大哥绝不是为难他们。我们已经和众兄弟商议过了,除了大哥留京听候教主吩咐,其余人都会协同寻找。”那几名青年一起跪地,道:“教主,我等愿意与杨左使订约。”皇帝雅不愿为了这几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倾全教之力,道:“你们不必为我费心,我已是风中残烛,纵有仙丹神药,也无济于事。生死有命,能容我活到此时,已是明尊垂怜。”

杨逍霍地站起,叫道:“教主!”心中酸痛,语音竟已有些哽咽。明教处江湖之远,非奉召不得入宫,教主不豫,他们没能侍奉左右,已感伤非常,偶然年节间匆匆数面,也不敢过多探询,纵有书信往来,多是安抚之言,如今听教主言语,竟然不抱求生之念,教他如何不痛心?

杨逍颓然跪倒在地,道:“属下有几句肺腑之言,敢请教主恕罪。”皇帝伸手扶起杨逍,道:“杨左使和我亲如兄弟,有什么话尽管直说。”范遥行了一礼,挥手示意那几名年轻男女一同退出凉亭。

杨逍又再碰到那只纤弱冰冷的手,更觉伤痛,顺着皇帝的力道重行坐下,道:“教主,说句不中听的,如果您是风中残烛,那我们全都该死。”

皇帝只是摇头不说话。

杨逍从腰间取出一件物事,递给皇帝,道:“属下前段时间在山上捡到这个东西,花纹聊可把玩,送给教主解闷,请不要嫌弃。”皇帝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块小石头。那石头色做灰白,约两三指长宽,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圆润,石面上有白底黑花,远山近树,树下有两个人影,粗看像拄杖老翁,细看却又像一双人影并肩携手。

杨逍道:“天下平定以后,教主还未曾离开过京城,等过两年,太子再长大一点,可以担起监国重责了,右相也平定蒙古了,属下就陪您一同出门,看看这盛世江山。”

皇帝喃喃自语:“盛世江山?”杨逍道:“是的,教主亲自打下的江山,如果不能亲自去看看,该有多遗憾啊。”皇帝凄然一笑,握着石头的手用力一捏,内力到处,一整块坚硬的石头顿时成了粉末,簌簌簌地掉在地上。

皇帝淡淡的道:“谢谢你的好意。”杨逍一颗心似乎也像那块石头般,被皇帝捏成粉末,眼见皇帝站起,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教主!”皇帝道:“明教需尽快确定教主接任人选,你纵使有千般不愿,也得接受。”推开杨逍伸过来欲要搀扶的手,举步出亭。

不远处人声喧嚣,十余名大汉肩负犁耙锄头边走边笑,在院墙外经过。原来与凉亭一墙之隔,便是寺中田产,这干佃户是来春耕的。他们下到田里,分散各处,有人珍惜衣服,光着膀子干活,仲春暖阳映得那滴滴汗珠熠熠生辉。有人放声高歌:“娘儿两个并肩行。两朵鲜花罗里个强。囡儿道池里藕儿嫩个好。娘道沙角菱儿老个香。”余人哄堂大笑。

皇帝远远的看着听着,也笑了,拦下要去呵斥他们的杨逍,道:“这个大好江山,自有后来人替我看。”

Chapter 14: 番外:除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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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除夕从来没得闲时,从早到晚的挂桃符,观鳌灯,祭天祭祖,团圆宫宴,忙个不停。待子时焚香毕,皇帝才有了丝独处的时间。

乾清宫内碳火烧得暖洋洋,安神香的香气弥漫,书案上的泥金纸铺得平平整整,墨也已研得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皇帝提笔舔墨,沉思了一会,又把笔放下,看着窗外,怔怔出神。

应天不常有雪,今日恰巧有了,细细地洒落庭前的青竹上。皇帝侧耳听了听,守夜的小太监呼吸悠长,已经睡了,侍卫巡逻的脚步声忽远忽近,更远处喝酒燃火的声音隐隐约约,只有这一方天地悄然独立天地之外。

皇帝忽然想看看窗前的红梅,无声无息地推开窗,一弯眉月暗淡地挂在天空,瞧出去外间一片朦朦胧胧。阵阵寒风把梅花的清香送来,漂拂在空气中。

皇帝左右一顾,提气纵身,扑向梅树,轻轻巧巧折了一枝,闪身回屋,回手关窗,寻了个空闲的花瓶插上。

那梅枝上疏疏落落地生着十来朵梅花,其中半数兀自含苞未放。梅花上的雪进到暖处,渐渐消融,挂在枝头,如同垂泪,给皇帝温柔细心地拭去。

皇帝再度坐在书案前提笔,看着空无一字的白纸,思绪如潮,无从下笔,于是又将笔放下。

小炉上的水烧开了,皇帝沏了一杯顾渚紫笋,汤色清澈,其香如兰。

安神香幽幽沉沉,皇帝又坐回案前,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的提笔写了一句孟浩然的“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那得梦魂来。”

皇帝支颐假寐,恍惚间梦见冰火岛、武当山、昆仑幽谷,梦见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病弱少年,拉着自己的手道:“哥哥,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皇帝一惊而醒,五更鼓响,又是一年。

趁未有人来,皇帝匆忙把写了字的纸塞进炉里,火焚而去。

今年如此。

去年如此。

明年亦如此。

皇帝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夜,极西之远,有人提笔写下“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

Chapter 15: 番外:除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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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离别经年,音书久绝,你现在在哪里与我共看这一片月光?

我数月前出了一趟远门,因为有人跟我说,在埃及见过一个与你十分相像的人。我再一次怀着希望去寻找,果不其然,又是一个普通的汉人。他孤身只影地在埃及谋生,但家里有妻有子,故而对家乡的节令没有丝毫忘怀。我找到他的那天,他告诉我,时正中秋,并且拿出月饼请我吃。我突然想起有一年秋天,你带我去蝴蝶谷外的村子暂住,给村中农人看病。我开的一个方子怎么也不见效,病者的家人在旁不停地流泪,我也急得要哭了,后来你在药方上加了三片梧桐叶,病居然就神奇地治好了。你说梧桐叶是秋天的叶子,顺应天时,以气感气,所以药效直达经络。梧桐叶尚且如此,你说这是不是也算“树犹如此”呢?

那天,我取出带去的美酒,和他醉了七天七夜。哥哥,看到我这样,你是否皱起眉头?我身处极西之远,日子也过糊涂了,节令什么的全然胡不上来。哥哥,屈指数来,今天已是除夕,希望你不管在哪里,也有人与你共醉。

太师父一百二十岁寿辰那年,我方刚出任波斯总教副教主,派人持手书到中原,命光明左使接任教主之位,又托请他替我将礼物转交武当,并寻找你的行踪。信使回来后,说中原安好,明教安好,只是没有你的消息。

太师父一百三十岁寿辰,我又派人回中原送礼。可信使至今未归,我十分想念你,只能裁柳枝,在雪地里写下这封信,希望幽微的月光能将这封信寄到你眼前。

哥哥,我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