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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万在南锣鼓巷外路边的出租车载客点,把喝醉的人一个一个送上车。
梨树在店里结账还没有出来,苏万坐在路边长椅上等,顺便到便利店买了包烟,过了几分钟,他听到身后有声音,回头看见一个羽绒服里外穿反的人倒在路边。长头发,是个女的。苏万撕开香烟包装,坐在椅子上没动,发现她也在偷偷看自己。
他眨眨眼睛,说:“美女,地上冷。”
女人赶紧闭眼,苏万看着她大有不去扶就觉不起来的架势,想起最近传闻里有人在南锣鼓巷跳大神的事情,好心帮她报了个警——跨年夜毕竟不适合让人躺在地上。黎簇提着两瓶酒从酒行出来,路过时偏头看了一眼听见苏万报警后爬起来拔腿就跑的漂亮姐姐。
“什么情况?”
“喝多了,行为艺术。”
黎簇摇摇头,问:“都送走了?”
“嗯。”一提起这件事苏万就莫名其妙:“你请我喝酒,还要我倒贴你同事的打车费。”
刚刚送走的都是黎簇新工作的同事。和他之前那帮看起来就不好惹的伙计不一样,这些人酒量不怎么样,好在都是背景清白的普通人。黎簇从苏万手里接过烟,在长椅另一端坐下。他们结账前,酒吧里在搞跨年活动,其中一个主题是,分享自己人生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情。
人在社会吃过瘪之后会愈发怀念自己的学生生活,生老病死,自己或他人,毕业,肄业,结婚,离婚,人生大事不过如此,小平台上拿着麦克风分享自己人生经历的酒客来来去去,不远处舞池里玻璃灯从深到浅的蓝色像雾气一样,苏万和黎簇对视,又移开视线看酒杯里安静燃烧的蓝紫色火焰,心知肚明二人所想的并非在学校的日子。
2013年,在沙漠的第一个晚上,大雨将落,吴邪出现在苏万的世界里,哪怕并非因他而来。
“你会下围棋?”吴邪路过客厅时随口问了一句。他穿着宽松的T恤,端着一颗插着吸管的椰青,手臂上刀伤大大咧咧露在外面。
吴邪出院后暂时在黑瞎子这里修养,他喜欢坐在躺椅上晒太阳,像某种陷入休眠期的大型动物,看苏万受黑瞎子的折磨。
“看棋谱随便玩的。”苏万正在翻砖头一样厚的医学专业选择手册,随口道。
“来试试。”吴邪把椰青放在桌子上,对着棋盘露出非常感兴趣的表情。
“师兄你也会下啊。”苏万放下手里的砖头书,很开心有人能把自己从这种假装努力的状态中解放出来。
吴邪捏了捏手指,关节发出噼啪响声,苏万过来拾棋,吴邪心安理得地抄手看着,随口问:“瞎子平时教你什么了?”
“什么都教一点。”苏万随口说了几件,体术,急救,以及一些奇奇怪怪的野外生存技巧,最后总结道:“我觉得他去开培训班应该比现在赚得多。”
吴邪狂笑,靠上椅背时碰到后背上的瘀伤,惨叫一声。苏万此前以为他没好透彻就出院了,后来黑瞎子告诉他,这人就是怕疼,找借口。他看着表情因为疼痛扭成一团的吴邪,没想到黎簇口中所描述的那个吴老板也会有这么有人气的一面——他没有经历过黎簇口中描述的,吴邪神乎其神的设计,可能正是这样的一种不知情造成对这位只惊鸿一瞥的师兄的毫无理由的向往,有关吴邪的一切在他的大脑中都在黎簇天马行空的描述打上了大光圈超级超级柔光滤镜。
他在后来问过黑瞎子这件事,黑瞎子说,这是因为过去他面对着一群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丧心病狂的神经病,没办法只好让自己更神经病,以毒攻毒,懂不懂?瞎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做了一个上吊的手势,继续说道:现在他认为自己的使命基本完成了,没必要再像过去那样。
买菜回来的黑瞎子进屋,见两人下棋凑过来看了一眼,对着吴邪直摇头:多大仇啊。苏万没听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快二百手时,吴邪一枚黑棋砸进苏万的白子堆里。
吴邪的棋路和一个非常有名的围棋国手很像,开局非常保守,行至中场突然冲上来与人近身搏杀,苏万和他有来有回拉了几十手,突然意识到吴邪之前那些看似避战的落子在最终的进攻中纷纷起来意想不到的效果,不由悚然,再抬头时发现吴邪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这让苏万不由想起黎簇对吴邪的描述中最令人印象最深刻的部分——“像划破夜空的闪电”,紧接着联想到高考作文的时候自己引用过的尼采,谁将点亮闪电,必将长久如云漂泊。
“就到这里吧,”吴邪拾起沙发上的外套,披在肩膀上,看着苏万,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苏万收拾棋子的手顿住,视线越过棋盘看着面前的男人:“什么意思?”
即使在沙漠里,黑瞎子也经常抱怨,说自己不会带孩子,苏万于是想,他这个不会带孩子是不是和吴邪对比出来的,吴邪怎么这么像青少年肚子里的蛔虫。
苏万穿着短裤,坐在路边马扎上,全身泌出的细汗在夏夜的风中缓缓蒸干,吴邪站在路边买酸奶,他在盛夏的深夜里穿着一件长袖T,与身边往来人群格格不入,下面藏着十七道纵横交错的疤。
吴邪付好钱,把酸奶放到苏万手里,瓷瓶外凝聚着从冷藏室中拿出后留下的水,苏万一接过,水珠就顺着他的手腕淌下去。
“我不会和瞎子说的,聊聊吧。”吴邪拉了一只马扎过来,弯腰时苏万看到他后颈上一枚不甚明显的吻痕。
在吴邪的计划将苏万、黎簇和杨好淹没之前,他们三人曾经也在这样的一个夏夜,吹着夜风,汗流浃背地在路边吃烧烤、喝啤酒,想象出一个并不存在的自己深爱的女孩,如今这一切都像一块写满数据的硬盘被另一段更加刻骨铭心的记忆复覆盖,和吴邪在黑暗中提灯向沙丘上走来的片段紧紧缠绕。
苏万喝了一口酸奶,慢慢对吴邪说出自己在沙海中将虫子引到地面上,让黑瞎子得以在混乱中冲出包围的计划。他后来问过黑瞎子,有多少人在那次混乱里受伤,黑瞎子轻描淡写地说:“听说临时开走了七八辆车往医院赶吧。”
汗水被夜风吹过后变得黏黏糊糊的,吴邪把吸管咬在牙齿间,静静听他说完,抬头被远方建筑遮挡住半边的月牙,说:“你会觉得这是自己的罪过,哪怕我告诉你这些死去的人恶贯满盈。”
苏万点头。
“那带着这种罪恶感继续活下去也不错。”吴邪笑了,“人的一生不就是慢慢学会和这种痛楚共生的过程吗。”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对这位自己算不上了解的师兄,苏万认为,他身上有一种乐天知命的气质,但这与他作出向汪家进行全面反击的决定性相矛盾,他并没有因此对吴邪的动机产生多余的好奇;至少在这个夜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吴邪的感情没有变质,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仅仅是靠近过漩涡又很快就被吴邪留下的暗棋带出事件中心的过客,想要向他寻找一些有关自身的答案。
“我也有一个问题,我脖子上的疤确实恐怖,但也不至于一直盯着看吧。”吴邪说。
苏万看着那片充满桃色意味的痕迹,挑起眉毛。
这是后沙海时期他有关吴邪为数不多的记忆。
后来黎簇再出现时仍旧和苏万保持着联系,彼时他们已经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苏万依靠黑瞎子留下的微末联系游走局外,而黎簇则总是身处漩涡中心,唯一没有变的是,他们还是很好的朋友,直到现在。
“你平时都很忙的。”黎簇垂下夹着烟的手,对苏万说,“为什么今天有空出来?”
“我失业了。”苏万说。
“扯淡吧。”黎簇说,“你刚才不是说才选的新课题吗?”
苏万叹气,看着前方马路上往来车流:“你们把师傅的眼睛治好了,我突然丧失人生目标了。”
啪嗒一声,打火机掉在地上,黎簇张开嘴;苏万拾起他的火机,给自己也点一支烟,没有含在嘴里,让火星慢吞吞烧着,歪着头看目瞪口呆的黎簇。
这里存在一些问题,只是黎簇目前还没有想明白——吴邪前往盲冢的确是得到了来自他的暗中相助,至少在苏万挑明这件事以前,黎簇和吴邪对外表现出来是一种绝对不相容的关系,黎簇本人也和盲冢一事划清界限,就连胖子都没有表示过怀疑。
苏万想笑,说哈哈我早就猜到了有没有吓你一跳,嘴角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弯不起来:“我又不是傻子,你和吴邪其实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水火不容吧。”
黎簇瞪大眼睛看着苏万,半晌,骂了一声,说:“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是人精,亏我还打算等你放假有空了亲口告诉你。”然后他摸出一部苏万从来没见过的手机,当着他的面拨号,对接起电话的人说,我叛变了,你自己来搞定吧。苏万听出来对面是吴邪,挑了下眉毛。
黎簇挂掉电话,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然后苏万的手机响了,是吴邪的号码。
他发过来一串地址。
这是吴邪在北京临时的住处,离潘家园很近,苏万听说过他这几年一直在全国各地活动的事情,但不清楚具体在做些什么。他向黎簇打听过几次,可能就是这个被吴邪重新注意到的吧。
苏万坐在沙发上,发现冰箱上贴着便利贴,上面有并非出自吴邪之手的字迹,还有其他人住在这里,他想。
吴邪在冰箱边的餐桌上泡茶,在他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的地方。
“我对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没辙,所以委托黎簇先去和你交流一下,看看情况。”吴邪穿着深色圆领居家服,绕过餐桌走到苏万身边,放下茶杯,说:“喝茶。”
苏万很听话地端起茶杯。
“我听黎簇说你三个月前开始偶尔会向他打听我的事情。”吴邪顿了顿,说:“黑瞎子也这么和我说。我很担心你的近况。”
吴邪在苏万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下,用一种温和而关切的表情看着他。苏万喝了一口热茶。
对方的来意,他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想到会那么快。
三个月前,黑瞎子还在跑滴滴的时候,苏万听说吴邪和胖子来到北京,寻找一个被五鬼搬运的石墩。
用吴邪的话来说,如果这件事是金万堂带的头,那么一般都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幸好张海楼和张千军万马的出现让故事从一开始就蒙上了不同的色彩。苏万曾经以为自己会享受这种置身事外的生活,不向漩涡中心走去,永远在故事边缘游离,所以一开始看到黑瞎子眼镜铺门口贴着歇业条的时候,他立刻就明白,自己被抛到了事件之外。
盲冢里虽然危险,却藏着可以治好黑瞎子眼睛的东西。
很久以后苏万想,如果自己并没有在十七岁那年在北京街头因为吴邪的一次疏忽而看到与他维持一种全新关系的可能心,自己在他们从盲冢回来之后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冒进。
就像他一直知道吴邪的脖子有多漂亮,线条流畅,肌肉匀称,但直到那天夜晚的交谈之后才逐渐学会去欣赏这种美感,就像黑瞎子师傅——说不定,还有自己的兄弟一样。
吴邪用直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木茶几,拉回苏万的注意力,道:“你应该知道,我希望在有些事上弥补你。”
“都过去那么久了。”苏万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
“很多事情的后遗症,不是事件刚发生之后就可以计算清楚的,有些人甚至会在十几年后才会表现出具体症状,因为瞎子对你的评价,我曾经对你是很放心的。”吴邪看着苏万,叹了口气,“我得承认,你是一个性格善良,且非常容易满足的人,因为你个人的欲望非常淡薄,优渥的家庭让你很少想到要去追求什么,特别是其他人可以赋予你的东西。
“简单地说,你的价值只能通过自己去实现。
“所以我打算直接来问你。”吴邪吧手里的烟放到茶几上的烟灰缸边缘,郑重其事地看着苏万,问道:“如果我想向你被我扰乱的人生表示歉意,你想要得到什么?”
苏万没有立刻说话,在医院里实习这么久,他已经学会了和各种人打交道的技巧,吴邪这种人当然是很少见的,他没有对在这个问题上浑水摸鱼抱有任何希望,知道自己的一切回答都会被吴邪采信却未必会被实现,也知道这样的机会只在今夜。从今,往后,他很可能再也不会有与他如此靠近的时刻。
现在他全都明白了,如果说自己是希望万事可以未雨绸缪的可怜虫,那吴邪就是一个仅凭直觉就察觉到潜在风险, 提前来施加干预的说客。他注视着面前将自己与友人拖入可能还是中学生的他们一生中经历过最不可思议的阳谋的人,知道这一场棋败局已定。
Now or Never,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苏万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思考,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诚实一点,吴邪是他短暂青年时期见过的最通透的棋手,最缜密的谋士,可当他亲手撕下所有伪装,用真诚的面孔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却最终决定独自吞下真相。
他感受到棋局之上有一股力量将自己向远离吴邪的方向推动着,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这些子已经看似漫无目的地落下,只为让他在师兄弟促膝长谈的这一刻,以及今后可能存在的一切可能性面前,都不会尝试向吴邪伸出手。即使天落酸雨、人生最难熬的那三天里,苏万都坚信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性,可如今那场从头到尾自己都不能算是置身事内的、只属于少数几个人的战争落幕后,吴邪打扫好战场上的一切,然后在纸上画出一条线,使他心甘情愿不去考虑那通向他的可能。
“我想试试丛林探险。”苏万沉默了一会,说道,“对罕见病的研究我也不想放下,你有什么过来人的意见吗?”
吴邪弯着眼睛看着他,仿佛很开心听到他这样说一样,笑了,那是苏万无数次午夜梦回所见,吴邪在沙漠中提灯向他走来的模样。
吴邪向他伸出手,苏万配合地低下头。
2013年,吴邪出现在苏万的生命里,那一年他十六岁,八年过去,他已经比吴邪还要高了。
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有结果,苏万甚至说不清那是不是爱。
面前的人可能不是你一生中最爱的那个人,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像你在他的计划中被逼到退无可退时依然坚信的那样,对黑瞎子说,人生是有无限可能的,今后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你把当年对黑瞎子说的话在心中默默向自己重复一遍,却意识到这些理由用在自己身上只是借口,那个人伸手折下你胸口那朵还没有完全成熟的玫瑰,于是你知道他将不会再出现在你未来人生中任何一条岔路尽头。
柔软的触感在他额头上一触即分。
时隔多年,苏万终于做出选择,不再做一个局外人。
他和吴邪挥手告别。
fayescar Wed 11 Oct 2023 09:48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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