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Rating:
Archive Warning:
Category:
Fandom:
Relationship:
Additional Tag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3-09-30
Words:
147,313
Chapters:
1/1
Comments:
4
Kudos:
16
Bookmarks:
6
Hits:
780

盜墓筆記黑瓶-亡命之徒)(全)2016

Work Text:

百*舊文新填,當初寫文的時候盜筆八還沒出
*故事時間定位在原作劇情發生前
*與原作有一定程度的關聯
*情感上的主動、被動關係是靈活的
*大概勉強算是正劇向、劇情向……
*靈感來自原作三叔的這句話:这黑眼镜是个旗人,名字我不清楚,道上都叫他黑瞎子,他是一伙。另外一伙就是那个叫拖把的带的人,这批人以前是散盗,亡命之徒,你要特别小心的就是这批人,不要当成我以前的伙计,也不要什么话都说。”

 

─────

 

《亡命之徒》

 

──雪山

 

中國東北,大興安嶺,是夜,大雪。

雪原上五匹馬正奔馳著,馬鞍邊綑綁其上的厚重行李微微晃盪發出聲響,座上人的土色披風飛揚,和著翩翩雪花,猶如黃土與白鹽。

這一馬隊帶頭是一名墨色絨衣的男子,毛絨連帽下的防護鏡是比他人更加深沉的黑,視線所及之處皆是一片白茫茫,男子即便戴著這護目鏡,仍微微地瞇起鏡片下的眼睛。

這雪山上,平日杳無人煙,尤其今夜無月,風雪交加,上山更添危險,本應是人跡盡無的高山地帶,平白鑽出此一馬隊,加之他們的神情舉動幹練而從容,令人不難猜想,這些入夜了卻還在雪山裡策馬奔馳的可疑人物,必定非匪即盜,不是發了瘋地想挑戰人類極限者,便是些亡命之徒。

顯然他們是後者。除了自身行李的重量外,這些人還將槍械刀器密實包裹,藏於行囊之中,馬匹行於這荒山野嶺中,越到了郊外他們便越不加以掩飾,幾柄彎刀露出了刀鞘,包裹的布匹鬆脫在雪風中飄揚。

他們回到了一處幽谷邊搭建的營地,將馬匹行囊安頓完後隨即整頓隨身物品,帶頭的黑衣男人指揮了幾句,其他人便跟著他往附近懸崖走去,他們抄近路攀上懸崖,拿著望遠鏡在雪原上觀望。

不遠處的丘陵地上,針葉林簇擁著一塊詭異的巖屑地,據他們蒐集到的可靠情報顯示,那裡有一座古代隋末時期的遺址,只是經過好幾次的雪崩、地震等天災已經將這裡深深掩蓋過無數次,直到最近幾年才又重見天日,由於這裡地處偏遠又氣候嚴峻,許多盜墓賊都忽略了這處不起眼的斗。

瞅準了這點,這些人想搶先在這座乏人問津的古墓開鑿,他們是一些不入流的散盜,沒有什麼技術也不及專業的盜墓賊,有的只是膽識和經歷過風浪的體魄,他們在此處已觀望三天,終於在今天準備開工,幾個野性十足的男人終於等到他們頭頭的首肯,便沒有耐心再觀望,放下手中望遠鏡便興奮攀下了懸崖,只有黑衣的領頭還舉著望遠鏡呵呵傻笑。

「慢著。」那黑衣男人阻道,夥計們譙聲連連,明顯已是迫不及待。「你們看。」

其中一個夥計重新攀上了懸崖,接過了黑衣首領的望遠鏡望了望,又是一聲罵。

只見那針葉林的深處走出一名身穿深藍雪衣的年輕男子,他背著一只份量甚足的大登山包,右手握著一把寒光凜冽的藍色寶刀,左手則拽著一只沉甸甸的布包,正款款而行。

黑衣領頭見狀嘲諷似地咧嘴而笑,拍了拍那瞪大雙眼的夥計肩膀便迅速攀下了懸崖。

「黑老大,咱們被捷足先登了是不?」幾個夥計跟上他的腳步,只見那男人套上土色披風,開始清槍組裝,幾個人紛紛也抄起傢伙開始整理,此時那個在懸崖上觀望許久的夥計爬了下來,一臉鬱悶。

「黑老大,我看那人手上倒出來的東西價值不斐呀!好東西都被拿光了,難道咱們現在還要進去那斗撿人家吃剩的不成?」

「咯咯咯咯……」那首領換上一副墨鏡,調整了下墨鏡的位置,笑開的唇潔白的齒猶如皚皚白雪閃耀。「你是真傻還假糊塗?咱們是什麼角色?有個早替我們下地倒完寶物的傻冒出現,我們這還不搶他個漁翁得利?」

「老大……原來您是這意思,不過漁翁得利用在這兒好像不太對……咱們應當是坐享其成才是。」

那頭領似笑非笑地望了望那夥計,不由分說就在他後腦印上一掌,這傢伙是他們當中年紀最小的,傻不隆冬又是個直腸子,完全不是幹強盜的料,但這黑老大也看他孤苦無依,便收留下他,他們這些作姦犯科之徒有哪一個不是在世上沒依沒靠的?

這幾個人除了這呆夥計,都是些亡命之徒,沒有一個是清清白白在社會行走的,多少都犯了些要命的罪狀,他們天生就是犯賤,走正路偏活不了,走歪路呢,便是得拿命來謀生,知道自己是以命換命,幹歹事也就輕鬆多了。

所以他們這些人,比誰都信命,都有了死後向十八層地獄報到的覺悟了。

「出發。」帶頭男子哈哈兩聲大笑令下,一群野蠻如豺狼惡虎的盜匪便輕聲歡呼著開始朝那針葉林奔去,雪地裡留下他們凌亂又猖狂的足印,但大風一過,卻又了無痕跡。

很快的那藍衣年輕男子便被幾個夥計團團圍住──本是帶頭的黑衣男人卻跑在最後面,居然看好戲似的還在後頭點起菸來,可惜風雪太大了點不著,他蓬亂的髮在風中飛舞,像極了野獸張開的爪。

黑衣男人大手揮下,手上帶刀的夥計們即刻上前,鏗鏘幾聲,只見那年輕男子手上寒刀一揮,夥計們五、六把刀便被攪了出去,一一插在冰冷的雪面上深深沒入,帶槍的夥計不敢妄動,他們雖手上有槍,但深知這槍只能帶有威嚇作用,實際上誰也不敢開槍,即使裝備著消音器,他們仍是怕一點點的槍聲都會震動雪山,到時候雪一崩下,他們全都得赴死。

誰知那黑衣領頭竟然不要命的舉起手上步槍,喀嚓一聲上膛,誰也來不及阻止便聽得一聲尖細槍響,而顯然那藍衣男子沒有預料到他們膽敢開槍,閃電般閃過子彈,他一瞬間便褪下背上行囊,將其他夥計一一踹倒,只見一道影子飛快來到黑衣男人的面前。

黑衣男人也是一驚,沒想到這小子速度這麼快,隨即向後一躍躲過那人利爪一樣的掌劈,誰知對方又是一掃腿,他踉蹌躲過,反手又是一槍,藍衣男子抄起他地上的布包擋下子彈,不知道裡頭是什麼寶貝,竟能擋下子彈?

這下引起了那頭領的好奇心,視線不自覺跟著布包游移,藍衣男子手腕一揮,寒刀飛射而來,他堪堪避開要害,刀子擦穿他的左肩,頓時血流如注。

隨著他的血液流淌的是雪山頂峰遠處的轟隆之聲,這聲音他並不熟悉,但心中也猜得八久不離十,方才開的槍已引發了雪崩的徵兆。

「哈哈哈哈哈──!」他痛得跪倒在地,卻止不住地大笑,眼前所及便是他夥伴們倒下的身體,沒想到這世界上竟有這種事情,搶人的反而落難,分明被搶的只有孤身一人,竟然落到此刻境地。

黑衣男人還以為他只要一槍就能搞定眼前目光清冷的男人,他以為自己的動作神不知鬼不覺,誰知道竟能被他閃過,不禁笑得要撕心裂肺,他笑自己的粗心大意、更笑自己即將害死身邊與他過命的手下。

「閉嘴!」那嗓音凜冽而陌生,他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被扶住,嘴巴似乎被蓋上一塊冰冷柔軟之物,他垂眼一看,是那藍衣男子蒼白的手掌,被掩得死緊的雙唇止不住上揚。

他看到遠處的山峰上冒出白煙,彷彿雪之女神降臨前的輕喘,隨即大片的雪塊紛紛落下,他突然覺得一切好像不是自己所臨場遭遇,而是站在戲外看戲裡如何搏命演出那般不真實,用盡了全身力氣想維持住眼裡與白色世界的聯繫,但腦中卻忽然傳來一陣嗡嗡尖鳴,疼得他意識盡失,拚命撐開眼皮,卻只看到一雙深邃幽黑的寂靜眸子。那眸子好像會催眠一樣。

接著他便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

 

「我老大要是死了──我跟你拚命!」

他聽到那小夥計接近無理取鬧的聲音,下意識睜開眼睛,強烈的光源刺得他雙目幾乎噴出淚來,他大喊一聲趕緊抬手蓋住眼皮,那小夥計的聲音隨即來到他身邊,喜道:「黑老大醒了!」

「你們誰他媽的快把我的眼鏡拿來,老子快瞎了!」嘴裡雖罵著,但語尾卻又附帶幾聲荒腔走板的笑,他的聲帶顯然還沒甦醒。

他閉著眼睛等待,睫羽一顫一顫,不知道誰粗暴的替他戴上墨鏡,他適應了好一陣子才重新睜開眼睛,發覺自己是躺在他們紮營的帳棚裡,此刻所有的夥計都圍在他附近,似乎都毫髮無傷,他才知道自己是傷得最嚴重的那一個。

「你們幹啥一副瞻仰遺容的哭喪臉?難不成這裡是地獄?你們全歇菜了?」男人環顧四周,赫然發現那年輕的藍衣男子也在場,只是他在一旁拿著藥缽在搗藥,眼睛沒有看過來。

所有的夥計不約而同看向遠方,就是不和他們頭領目光連結,只有那小夥計蹲了下來,神情哀傷地說:「那個人說老大你中毒了,命不久矣……」

「等等,我中毒了?」他掀開睡袋發現自己左肩妥善包著繃帶,傷口凝固的血液透了出來,是新鮮的紅,他不解,看不出來是中毒的跡象。「快告訴我怎麼回事?」

「雪崩時,那雪浪像洩洪了一樣襲來,昏迷的我們被那個人打醒,就開始背著你逃跑,我們逃到這附近發現營地的崖壁正好可以擋雪,就躲在這裡等雪崩過去,但是老大你被那個人用刀射傷之後身體的狀況很奇怪,我們就硬把他留下來,結果他竟然說你沒有救了……」小夥計竟然開始拭淚,所有的人看向那個在帳棚一角慢慢搗藥的男子,他專注得像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一樣。

「你們說我哪裡奇怪?」

「一直發抖卻嚷嚷著好熱,還不停出冷汗。」

聽那小夥計一說,他現在才開始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有點毛病,在這冰天雪地裡,他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冷,裸著上身還覺體溫上升,摸了摸臉頰,臉上都是薄汗,舌頭也感到一陣酸麻,原來這不是他還沒睡醒才發聲怪異,而是身體有毛病。

他掃視了下一臉上哀戚的昔日夥伴,望著他們沉默了許久,他頑皮地朝他們擠眉弄眼,卻沒半個人笑得出來,噓了口氣,他用修長的手指將自己的背包拉過來,從裡面探出了一副黑漆漆的眼罩,他迅速換上那眼罩,拉了拉睡袋,砰一聲倒頭就睡。

「黑、黑老大?」所有人又驚又疑惑,上前搖了搖他,卻聽到睡袋裡的人抱怨:「老子要一路睡到閻王殿去,你們不要嚷嚷了……」接著便一片安靜。

這時一直沒開口的藍衣男子慢悠悠地端著藥走了過來,他從口袋裡抽出一張紙,朝眾人晃了晃,道:「藥單,你們去山下弄來。」

「我老大有救了嗎?」眾人雙眼突然射出光芒。

「沒救。」他果斷道,所有人的神情又黯淡下來,但他隨即晃了晃藥單,示意所有人注意。「卻不一定會死。」

「你什麼意思?」所有人異口同聲。

「這上面的藥可以拖住他的發作。」藍衣男子神情淡定的舉著藥單,那年紀最輕的小夥計二話不說,一把搶下那藥單走了。

只剩下有無數難看刀疤的男人留在棚內,陰鷙地望了望藍衣男子,又瞥了瞥他們躺在睡袋內的領頭許久,直到外頭有人催促才走出帳外。

男人迷迷糊糊,睡袋內的溫度溫暖怡人,就快要進入夢鄉,一隻冰冷的手卻伸進睡袋把他給拉了出來,他哀哀直叫,拚命掙扎,手的主人警告道:「別動。」

他只好撐起上半身,瞇著眼伸手在背包裡撈墨鏡,迅速換上。

映入眼簾的男子有一張好看的臉蛋,俊秀的五官下雪白的肌膚閃閃發光,那雙漆黑的眼睛像鏡一樣清明,墨色瀏海鋪在額上,更襯得他雙眼黑白分明,領頭興味盎然地打量著這賞心悅目的生物,被這般無禮的目光盯著看,卻不見他有任何不自在。

那人把藥缽遞了過來,右手中指和食指特別長,墨鏡男人好奇的端詳著,沒有接下藥缽。

見他不接,男子抽回藥缽,起身出帳棚,墨鏡男人趕緊拉住對方的衣角,笑道:「你這藥草渣沒湯匙也沒附水,我怎麼吃?」

對方無言瞥了他一眼,抄起地上保溫瓶倒了水進藥缽,藥渣溶解成深色的液體,黑衣男人皺起眉毛,顯然那藥看上去並不會太可口。「喝。」對方說。

「……你不會在裡面下毒吧?」對方顯然對他的懷疑不是很有耐心,奇長二指又伸了過來,他趕緊把那碗救命藥草汁護在懷裡,用那破鑼嗓子投降:「我喝我喝──」

折騰了幾十分鐘,他終於把那碗又苦又臭的藥湯給喝完,期間那人一直沒有走開,一雙皂黑眼睛直直盯著他瞧,他就算是想偷懶倒掉也沒辦法,只好老老實實喝光光,看他喝完,那人才收走藥缽轉身離開,沒過多久又從外頭走了進來,手上已經多了幾株新的藥草。

「我說這位大爺,你怎麼好心救我幹啥?我們當初可是要洗劫你。」他渾身發熱,舌頭還有點麻,但喝下藥湯之後,症狀就漸漸緩下,這才放下一點戒心。

對方沒有回應,仍然專注地磨著藥草,等著等著,話頭依舊像丟到深井裡一樣沒有回音,他輕輕嘆了口氣,頰邊卻笑出了酒窩:「還以為這次死定了──啊──可惜我沒醒著,要不真想跑給雪崩追,一定很刺激。」

沉默的男子沒有停下動作,卻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他習慣了這種眼神,那是許多人對他的不合時宜會有的反應──不解與莫名其妙。

放鬆了下緊繃的肩膀,他慢慢躺回去,因為體熱而沒有拉上睡袋,,赤裸的上身皮膚貼緊了冰涼的布料,他喟嘆一聲,磨藥的聲響此刻填滿他們的靜默。

不久後,那草藥又再度磨好送到他面前,他滿地打滾閃避抗議,卻被對方輕易捉住,捏著鼻頭硬是灌了下去,掙扎間搞得藥湯濺得滿臉,流入鼻腔,嗆得他眼淚直流。

「好,我投降。」他把對方的袖口當手帕抹了一把臉,坐起身端好藥缽乖乖喝得一滴不漏。

不一會兒,他的聲帶就恢復正常了,顯然這藥真的有效。

「嘿,我到底中的什麼毒?有那麼嚴重?我怎麼不覺得我像個快死的人啊?」他揚揚嘴角,只見那人拉開帳棚朝外頭觀望了下,似乎沒打算和他交談,逕自離去。

不一會兒,帳篷口又被拉開,「你中的不是毒,是蠱。」那人拉上拉鍊,一臉肅穆。「這蠱,只有下蠱者可解。」

「……」黑衣男子的笑容僵住,輕輕咳了幾聲便默默地換上眼罩,喟嘆著鑽入睡袋裡,倒頭就睡。

但沒過多久他就感覺到對方就欺身過來,隔著睡袋按住他的肩膀,對他說話。

「聽著,你要是想活,我有辦法,你若不願,我可以掉頭就走。」

「你為什麼要救我?」他拉開了睡袋,卻沒拿下眼罩,眼前仍是一片黑暗。「看你的樣子,你不像是會拯救個路邊落魄搶匪的善良人士。」

「你還記得自己怎麼受傷的吧。」那人淡淡道。

「不就是你那把刀嗎?那裡面該不會藏了蠱?」

「不對……不過,也算對。」他清冷的聲音略略停頓,好像在思考些什麼。「那把刀上淬的毒是鮮卑人擅用的烏頭鹼,而沉眠於你體內的蠱蟲正好嗜吃這種劇毒,這毒一進入你體內,導致那些蠱蟲甦醒,於是你便中蠱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體內本就有這種毒蟲?噁──」男人作嘔吐狀,要不是這次中毒,他壓根兒不會知道他自己身上竟然沉眠著毒蠱。「這是怎麼回事?」

藍衣男子默默地瞥了他一眼,便開始埋頭整理他手邊的藥草,只丟下一句:「我不知道。」

「所以這便是你留下來救我的原因?因為你害我體內的毒蟲甦醒?」他鑽出睡袋湊近那人戴著手套慢條斯理磨藥的手,不停出汗的上身弄得他渾身潮濕,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渾身發熱,但現在似乎體溫又有逐漸升高的趨勢,有如身處火爐般,用乾毛巾擦了擦身體,毛巾居然完全被他浸濕。

「我不知道那把刀上有毒。」他瞥了眼不安分的墨鏡男人,命令道:「回去躺好。你感覺到熱,那純粹是身體上的假象,現在在這片雪地裡,溫度依舊是零下。」

「但是汗都出了,實在是難受得緊。」他呵呵笑,凌亂的髮幾乎被汗濡濕,髮稍隱約沁出汗珠。「你到底給我喝的是什麼草藥?怎只有那一點效用?」

「這是烏頭鹼。」此話一出,本來乖乖躺下的身體又彈了起來。

「你給我喝烏頭鹼?天啊,你還真給我下毒?」他手忙腳亂地摸遍自己全身上下,又在帳棚裡作了幾個伸展操。「那我怎麼還沒見閻王?該不會你就是閻王?」

「那蠱蟲喜吃烏頭鹼,若不餵食毒藥,牠們便會順著血管啃咬你的內臟。反正毒藥一入就全被牠們吸收,今後你等於是百毒不侵。」那冷冰冰的男子嘴角竟然難得露出一絲微笑,但為什麼這在中蠱者看來卻覺得十分殘酷……

「我說大爺,這蠱蟲究竟是什麼來歷?需要三餐餵毒藥……」他突然覺得頭痛得緊,撓撓後腦,抿起的唇不到一秒又恢復微笑,「真有趣。」他甚至笑出聲來。

那藍衣男子微微瞠大眼,不禁暗想這人究竟是瘋癲還是傻了?但是他望進那人墨鏡裡的眼神,卻又似乎是滿載笑意的,回想起那人一開始透過同伴知道自己身中劇毒卻毫不抵抗地躺下接受死亡的模樣,他不禁怔然,從沒見過如此罔顧自己性命的生物──沒錯,只要是活物,必定會有求生的本能,但怎麼這人對待自己的生命到了如此消極的地步?他要不是特別看破生死,就是個瘋子。

「你叫什麼?」他斂了斂首,忍不住問出口。

「問人名字應該先報上名來吧!」

「張起靈。」他淡淡道。

「張起靈?你這名字真奇怪,起靈、起靈,倒像是麒麟?怎麼寫?」他頸邊掛著條毛巾,一邊披上披風禦寒──雖然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冷──一邊拿著隨身攜帶的鉛筆遞給對方,那人挑了挑眉毛,才接筆寫下。

「該你了。」仍然是淺淺淡淡的目光。

那墨鏡男一臉欠揍地怪笑,攤手。「你這真是真名?」

「該你了。」張起靈重音道。

「你是張起靈,我就是齊靈。」明顯是個臨場胡謅的名字,他卻一副自然不過的神情,大手刷刷寫下兩個國字,「不過這兒的伙計都喊我黑老大,因為我經常穿得一身黑,還戴墨鏡。」

「那麼,齊靈。」張起靈倒也從善如流地不拆穿,手上磨藥的動作停下,抄起旁邊的熱水瓶倒進藥缽。「吃藥了。」

後者倒抽口氣,本來以為是救命的草藥此刻知道了其真面目便變得害怕起來,他這輩子最痛恨吃藥,更何況這還是毒藥!

「不──!」

 

────────────────

 

被逼著餵毒的日子過了三天,卻遲遲不見他那幾個夥伴抓藥回來,這幾天風雪猖狂,即使他們有高大懸崖遮風,但是帳棚卻好幾次險些被吹掀,如此猖狂的大雪之下,讓「齊靈」總忍不住想是不是那幾個夥伴早就歇菜了?

今天是他們等待那些夥計歸來的第三天夜晚,暴風雪今夜趨緩,「齊靈」這才走出帳外透透氣,看到營地邊正在鑽木生火的張起靈,他嘴邊又揚起了笑。

「為什麼你特地要他們下山抓藥?不如直接把我帶下山去不是比較方便?」他隨意問問,沒想到那人停止了手上的動作。

「你的身體還沒適應那些活動的蠱蟲,一長途跋涉,當心小命不保。」

「那你到底讓他們抓什麼藥?」

「蜈蚣、蜘蛛、蟾蜍、毒蛇、蠍子……」他喃喃輕念,「還有一些補身體的中藥。」

「我操……這不是五毒嗎?你果然想毒死我是不?」

張起靈冷冷瞥了齊靈一眼,擺明了他不想再解釋第二遍,低頭吹了吹手上的木條,火光悄悄燃起,頓時間輕煙冉冉上升。

「……我說你這傢伙還真怪,放我自生自滅難道不好嗎?反正我們初次見面便是敵人,你又何必救我?」他靠在岩壁,身上只披了件披風,赤腳踏在雪地上卻絲毫不覺寒冷,反而整身汗涔涔,一貼近營火,他便熱得受不了。

張起靈伸手添柴,完全沒有一絲要回答的意思,默默起身,震去一身的粉塵,平靜的臉上一瞬間似乎閃過些異樣,黑眼鏡探頭細看,卻又什麼也沒發現。

目送張起靈迤迤然走進帳棚而後又迤迤然走了出來,手上已經多了一株藥草,那是莖上面還剩下幾株紫色殘花、放久了已經乾癟癟的烏頭,專門用來提煉烏頭鹼,只見他一手拿著烏頭、一手提著那把從鮮卑古墓裡倒出的寒色古刀走了出來,黑眼鏡疑惑地歪歪頭,忍著彷彿被火紋身的炎熱接近營火,為的就是想看看那人究竟要做些什麼。

那單薄的身影坐在營火邊,用刀子切下烏頭的根部,刷刷幾聲便俐落切片,,竟然徒手將那烏頭根切片直接朝齊靈遞過來:「吃。」

「……不是吧?你要我直接生吃這東西?!」他倒退幾步,只見張起靈淡淡瞇起了眼,夾著烏頭根切片的手立在半空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平時給你喝的都是煮過的烏頭渣,毒性較弱。現在直接生吃,功效快。」他低低道,聲音迴盪在空靈的雪山空間。

忍不住又往後踉蹌幾步,雖然他遭到餵毒三天依舊生龍活虎,但是要生食毒草還真是需要非常人的勇氣,望著張起靈那一臉平淡好像只是要他吃塊餅乾那樣一派自然,他忍不住吞口唾沫,聲音沙啞起來:「這位大爺,你還是挑個方式讓我輕鬆點死去,還好過這每天嗑毒維生的日子……」

「……你想死?」火堆前的男子閉上形狀優美的眸子,輕輕吸了口氣,又緩緩睜開眼睛,那深邃的瞳孔映著滿身大汗的齊靈。「但我卻不想背負一條人命。」

「說來說去你都認為是你自己害我死的?你怎麼不想想那個下蠱的人,他才是元兇啊。」

「你對那下蠱者有沒有眉目?」

齊靈搖搖頭,嘴角勾了勾。「一點想法也沒有,我大概沒有救了。」

「你的眼睛。」張起靈突然甩了甩那把銀藍色寶刀,把刀身埋入火中。「什麼時候開始畏光?」

「這麼多年,我早忘了。」他揚著嘴角,卻是沒有溫度的弧度。

「覺蠱。」張起靈翻轉刀身,讓那寒鐵平均受熱,話語間頓了頓,難得地看向齊靈,用下巴朝遮住他雙眼的墨鏡點了點。「由雙眼入體,對眼睛傷害最大,你的眼睛會畏光,多半是因為這蠱蟲,覺蠱如牛毛細小,一般棲身於血管之中,甦醒以後,會吃食宿主血肉維生,牠們的每一次活動,都會使宿主產生各種幻覺症狀,牠們要是吃飽,便會開始昏睡,時間一到又會甦醒,為避免覺蠱啖食宿主血肉,只能餵毒使之昏睡。」

那一長串的解說像在背書一樣,沒有絲毫起伏,齊靈搖搖頭,卻咯咯笑了,不自覺揉了揉那雙視火如晝的眼睛,深深覺得自己真他媽好狗運,蠱蟲什麼東西啊?這都21世紀了,還能碰得上這種罕見得根本不能得知存在的東西?

「這覺蠱實在太麻煩了,我又實在想不出哪位高人會願意為我降蠱?我看照三餐食毒根本不是根治之法,還是早早送我上路吧,我只覺得這身體燥熱得快瘋掉。」

「我不同意。」張起靈堅定地搖搖頭,將燒紅的刀子從火裡拿了出來,沒想到那刀子受熱之後竟然開始滴水,他用一只木碗接下那奇怪的液體,居然又拿到齊靈面前。

後者則是嘆了好大一口氣,扭頭望他,問道:「這次又是什麼?」

「這刀是毒鐵礦與寒鐵融合打造而成,又淬著烏頭鹼毒,再加上這烏頭根,這次應該可以讓你體內的蠱蟲平靜下來。」他平靜道。

「你不是說不知道這刀有毒嗎?」齊靈失笑道。

「我現在知道了。」他瞥了眼齊靈肩上的傷。

「你──拿我試刀啊……」真真覺得這一切太過離譜,齊靈看這人分明不是個多管閒事之徒,為什麼在害他中蠱之後就忙著要扛起責任來,望著他那雙清澈得出世的眼睛,卻又看不出那背後隱藏著些什麼。這人出奇少話,對自己的事情除了名字外一概沒提,這幾天齊靈並非沒有刺探,但那人不是仰頭望天就是閉目養神,搞得他很是挫折。

那人不說話,齊靈只好接著道:「你和那把刀相伴多天都沒發現上面有毒,是不是有點兒遲鈍了?難道你自己就從來沒因為接觸刀身而中毒嗎?」

果不其然,那小哥又仰目望天不發一語,他只要一遇到有關自己隱私的話題就會沉默下來,眼觀鼻鼻觀心,不管黑眼鏡再怎麼逼問都沒用,望著張起靈倒映著星空的黑眸子,齊靈看他擺出這姿態,就知道沒門兒了,再問下去只是自討沒趣,他搖搖頭,甩了甩髮上結霜的汗水便進帳棚裡去了。

沒一會兒,張起靈一掐時間,發現差不多了,便拿著那劇毒烏頭根和毒水碗把窩蜷縮在被窩裡的他踹醒。「吃藥。」

睡袋裡探出來的腦袋有些怪異,這幾天那人的頭髮都是濕漉漉像剛淋過大雨一樣,但此刻已經沒了汗水,乾燥蓬鬆,還隱約窸窣發抖,他拉開睡袋,只見那戴著墨鏡的面上刷白如雪,嘴角那常駐的微笑抿成一條直線,裡外裹了無數毛毯的身子不住顫抖,張起靈伸手探了探他脖子的溫度,竟然只摸到一陣冰冷,齊靈呼吸紊亂、整個人在厚重的棉被裡縮成一團。

「你怎麼樣?」

被窩裡的人蒼白地笑了笑,艱難地用不停打顫的唇道:「冷。」

「覺蠱的冷幻覺發作了。」張起靈握了握那人失溫的手,他自知自己體溫略低,但眼前人的體溫卻比他低得更多,幾乎要成了冰棒,在這寒冷的雪山上保暖已是不易,又遇幻覺而畏寒,更是凍上加凍,身體會逐漸被欺瞞過去,久了便會真的失溫。「那毒蠱肚子餓了正在鬧騰,過不久就會噬你身上器官。。」

「操……他爺爺的。」齊靈顫抖罵道,全身上下彷彿都在震動,他倏地伸出一隻手,竟然直取張起靈腰間的寒刀。

張起靈沒有絲毫戒備,冷不防地被搶下刀子,只見齊靈迅速抽手,反手便朝自己心窩刺去,幸虧張起靈反應極快,空手奪下那古刀,雙手紮紮實實握住刀鋒,頓時鮮血直流,他丟開那把染血長刀,扯起齊靈的衣領,反手就是一掌。

那齊靈渙散的精神頓時醒了大半,他顫抖著朝張起靈傻笑,沒想到後者臉上竟浮現難得的厲色,「你想死?」他寒聲道。

「想死就死。」他咯咯輕笑,又是那抹弧度姣好的笑勾,只是那唇色卻是死屍一樣的縞白。「想活就活!」笑聲愈發張狂,呼吸卻是紊亂而尖銳得恐怖,好像喉嚨裡藏著把利刀。

握著齊靈的衣領,張起靈瞋著他好半晌,手上傷痕的血汩汩而流,艷紅染上齊靈的衣襟,而對方渾身發抖著,卻仍然衝著神情嚴厲的他笑,笑聲有如被砂紙磨過的粗啞而淒厲,顫抖自手中揪著的衣領陣陣傳來,讓他紮紮實實的感受到齊靈的瘋狂。

這人究竟正不正常?張起靈從未質疑過自己求生的意志,就算遭遇危機,他還是能肯定自己擁有強烈的生存意志,就算自己是那樣浮浮沉沉在人海裡,沒找到他要的真相以前,無論如何他都得活下去,他有必須活下去的理由──因此,他想不透,為什麼眼前人能夠將生死置之度外?

兩人僵持,張起靈瞪著那人雙眼許久,卻因為墨鏡而總是窺探不到那人眼底下的神情,雖然他的唇角總是上揚,但唯有眼神才能讓人知道他人表情中的真正涵義,張起靈望了好一段時間都沒看出變化,才放棄似地啐聲鬆開手讓黑眼鏡跌回被窩裡,停止這誰也不讓步的對視。

難得的欲言又止,張起靈微張薄唇,眼底淺淺有了波動。「你……」

「嘻嘻嘻嘻……咯咯咯咯……」細碎的笑聲自齊靈咬緊的牙關飄散出來,打散了張起靈未說完的問句,尖銳的笑聲在這雪地裡寧靜的夜晚來回敲響空氣,外頭風聲颯颯,有意無意地和這有些癲狂的笑聲揉合在一起,在空中飄搖逡巡,彷彿纏繞在耳際的耳語,更像極了惡魔的呢喃。

*也許是聽得心煩了,張起靈把那被窩裡不住顫抖的人拖了出來,用力扳開他咯咯發抖的牙關,竟然把手指給塞了進去,傷口上止住的鮮血因為齊靈的咬合而開裂,血液順著他的舌頭往喉嚨流了下去。

還來不及反抗,黑眼鏡突然感到後頸一麻,便失去知覺。

 

────────────────

 

醒來的時候,黑眼鏡覺得自己好像睡了一個世紀那樣精神飽滿。

他很快的彈起身,將包裹在身上的毛毯全部扯下,從被窩裡面鑽了出來,這時端著一碗藥湯的張起靈領了一個人進來,他定睛一看,竟然是他那下山去抓藥的夥伴之一。

「我說阿毛,你們抓藥也抓太久了吧。」他震了震剛穿上的大衣,笑著接過張起靈用裹著繃帶的手端過來的藥湯。

「我……唔……」那身材略胖的中年夥計為難地看了看張起靈,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下去。

這時候黑瞎子切了一聲,也轉頭看向張起靈,他沒回視黑眼鏡,只淡淡道:「你又睡了三天,這些時間裡你的夥計一個也沒回來。」張起靈瞥了臉上都快冒出汗的胖夥計一眼。「只有他抓藥回來。這湯是補藥,補你為了適應毒蠱活躍而消耗的體力。」

「你說什麼?」黑眼鏡朝張起靈吼,藥湯都灑了出來,對方沒給他立刻質問的機會,很快搶過藥湯,手一扣,腕一轉,壓開他的下顎,又展開要強灌藥湯的姿勢,但黑眼鏡的身體已經恢復過來,不再像發作時虛弱,他握住對方的手順勢一折,對方雖然鬆開,但另一手迅速地把藥湯倒進他的嘴裡,本來要抗議的咒罵變成咕嚕咕嚕的吞嚥聲。

黑眼鏡喝完補湯,有些狼狽地用手背擦了擦嘴,眼神卻凌厲起來,儼然開罵之姿,他首先就痛罵了胖夥計根本不關心自己夥伴,竟然連他們怎麼失蹤的都不知道,直到張起靈悠悠開口說:「噓。」黑眼鏡這才停下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我想他們是進那鮮卑族的斗裡去了。」

聽完張起靈的發言,黑眼鏡難得地沉默了,他隨即穿上披風衝到外頭,身子終於恢復正常,他很欣慰的感覺到冷,在寒風中攀上附近的懸崖,拿起望遠鏡一望,只聽到他罵了一聲娘,便從崖上爬了下去,他摁住剛從帳棚裡步出的張起靈雙肩,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張起靈沒有看他,只是撇開頭,好像他根本沒聽到黑眼鏡說話。

「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下換他揪住張起靈的衣領,但對方還是那一臉事不關己。

「黑老大,這件事情是阿烈的主意……他們都以為老大你死定了,每個拿到藥單的人都知道你這病要以毒攻毒,勢必難治……但生活還是要過,就說要進那斗裡去找些好東西。」那胖夥計上前想拉開黑眼鏡緊抓著張起靈的手,用力了半天他們仍然文風不動,他只好嘆氣放棄。

「難治就死定了嗎?那我還在這幹啥?難不成我是個鬼?都是些見財忘友的混帳!」黑眼鏡啐了好幾聲髒話,但看到張起靈面上冷靜得像雕像,一想發火就沒勁,他嘖了聲放開對方,臉上難得沒有笑意,不顧一旁的兩人,兀自開始整頓裝備,背上一只登山包就往外面走去。

「黑、黑老大!」那胖夥計呆頭呆腦地跟了上來,卻被黑眼鏡沒好氣的一把推開。

「你滾回營地去!」

「可是,那……那小哥呢?他為什麼可以去?」他指著一旁早就整裝待發的張起靈,那人手上握著入鞘的銀藍色古刀,背上也背了一只登山包。

黑眼鏡將目光往那人望去,後者又是那一臉事不關己的模樣,視線還飄移在遠處的雪景上,他嘆了口氣。

「等你三分鐘。」黑眼鏡頭也不回,逕自往前走去。

胖夥計欣喜若狂,趕緊衝回營地熄火整裝,順便遣散他們的馬匹,黑眼鏡也不等他,很快就抵達那針葉林地。

他們一到目的地,張起靈就開始探頭探腦,在一棵瘦小而精壯的松樹下駐足,黑眼鏡瞥了瞥那個站在樹前駐足的身影,看起來是那樣單薄,那人身高不矮,只比黑眼鏡稍低了些,身材精瘦、比例頎長,一張俊秀的五官總流淌著一股寂靜的距離感,除此之外,他怎麼看都像是普通的大學生,或是剛出社會的上班族,怎麼會有如此身手,還能獨自倒斗?

「你的血還真是難喝。」黑眼鏡開了話頭,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我家覺蠱現在怎麼樣了?我怎麼好得這麼快?」

沒怎麼期待那人會回答,被質問者正開始朝松樹下的一處凹陷下鏟,好像開路對他來說是再理所當然不過,但他沒停下手上動作,卻輕聲回答:「我的血可以使覺蠱冬眠。」

望著那人手握鏟的手,上頭還纏著帶血的繃帶,黑眼鏡伸手一箝,握著對方的手腕撇了撇嘴:「你被那毒刀割傷,竟然沒有中毒?」

而張起靈只是淡淡地抽回手,把被黑眼鏡扯亂的繃帶迅速綁了回去,手上鏟雪的動作沒有停歇。

「呵呵呵,你這傢伙真有趣。」人血可治蠱蟲能避毒?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人的血究竟是什麼來頭,黑眼鏡玩味地掃視張起靈。

「這是下下之策,若一直讓覺蠱冬眠,一旦等牠們餓極了,還是會啖你血肉,這就是我為什麼要你食毒的原因。」

「為什麼跟來?」他上前,彷彿乘勝追擊,對方難得提到有關自己的事情。「這不干你的事情。」

但他卻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沒有說話,黑眼鏡又嘆了聲,上前幫手,兩人動作很快,原本就打好的盜洞在層層雪土下露面,這時候胖夥計從營地方向跑了過來,黑眼鏡替他檢查了下應帶的物品,拍了拍他肩膀便隨著張起靈下了盜洞。

 

────────────────

 

這盜洞本是張起靈先前來時所鑿的通路,由於他是隻身一人,體型也較為瘦薄,因此洞內空間相當狹窄,勉強只能容納一人進入,他們幾乎是身體貼著地面以爬姿前進,尤其是那胖夥計,跟在兩個身手矯健的高手後頭,為了趕上他們就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何況這盜洞狹小,令他那渾身肥肉的身軀擠得像沙丁魚罐頭,忍不住喊了幾次前面的人,因此讓他們的前進走走停停。

「就說了讓你別跟來。」黑眼鏡無奈地嘆了一聲,翻了翻身,竟然就仰躺在這只有肩膀寬的盜洞裡面,一邊從大衣口袋裡拿出菸盒點菸,一邊笑著遠處夥計氣喘如牛的模樣。

「我也非常擔心阿烈他們啊!尤其是小黃那個笨蛋……」他突然提到那個年紀最小的夥計,黑眼鏡身子一震,臉上笑意去了三分。「每次倒斗他都是在外面把風顧包的份兒,怎麼這次就跟了進去。」

菸頭還沒抽紅隨即熄滅,黑眼鏡啐去菸支拉了拉前面的張起靈背包,對方回過頭來,只見黑眼鏡稜角分明的唇竟然抿了起來,一點笑意也無。

「我們快走。」他催促,前方的張起靈隨即開始動作,兩人速度極快,不一會兒就把那胖夥計甩在後頭。

「你們等等我啊!」

不顧身後人的吆喝,黑眼鏡愈爬愈快,甚至還嫌張起靈前進得不夠快,還向前推了推,導致開路的那人默默地將前進速度加快,而黑眼鏡緊跟在後還是不滿意那人的速度,嘴邊喃喃念著:「快!快!」

兩人雖體型高大,但是鑽在這樣的小洞裡面絲毫不覺費力,胖夥計跟在後頭深深地感受到自己與那兩人體力的差距,甚至他在地上跑還沒把握能追上前方那兩人爬在地上的速度。

「等、等、我、啊──」

胖夥計的哀嚎從遠處傳來,甚至還隱約構成了回音,雙方間的差距可想而知,這時候黑眼鏡還是一直念著「快!」,這個字已經代替了他本應該掛在嘴邊的喘息了。

突然前方那人冷不防地緊急煞車,還跟著提起了右腳跟,黑眼鏡閃避不及居然差點撞了上去,當然他也不是省油的燈,左手一帶馬上閃過了那惡意抬起的腳,但是人卻還是往對方跌去,推了推險些要掉下的墨鏡,只看到前方那人透過眼神傳遞而來的陣陣寒氣。

「我擔心咱們家的夥伴不行麼?」黑眼鏡馬上意會對方的不悅,人疊在張起靈身上不說,還故意整個人壓了上去,他一個身高一百八有餘的堂堂大男人體魄強健,硬是給瘦薄的張起靈泰山壓頂著實夠戧。

身下的人發現自己胸腔已被壓迫得無法呼吸,先是沉默一陣,接著迅速出肘攻擊上方人的喉間,但對方早有預料,偏身便閃過,他雙腿膝蓋直壓在那人雙手上,咯咯兩聲得意地笑了,卻不知道那人筋骨奇軟,毫無施力點的姿勢下還能彎腿踹人,上身那人被踹得頭暈眼花,隨即又腹上一痛,底下那人立馬掙脫,留下捂著肚子在原地打滾的黑眼鏡。

「你走前面。」張起靈的聲音冷靜,完全不像是剛才才痛毆了某人的樣子。

「老兄,這盜洞這麼小你要我怎麼和你換位置?」說完,又嘻嘻哈哈地從地上撐起身子,這時候胖夥計終於追上了他們,正在一旁休息喘氣,黑眼鏡隨即斂下笑意,神色一凜,張起靈也不多說,又逕自繼續前進。

前進的速度完全取決於帶頭者,他們不似剛才那般沒命似地趕路,逐漸慢了下來,然而這盜洞此刻愈來愈往下傾斜,身下土石也變得愈發光滑,張起靈索性身形一轉,直接將盜洞當作溜滑梯滑了下去,一下子馬上不見人影,後方人一一照做,黑眼鏡只覺得往下溜了一陣子便慢下來,盜洞又恢復平行,這時前方傳來礦燈的光芒。

「到啦?」黑眼鏡爬出盜洞後,隨即抽手把卡在盜洞口的阿胖拔出來,他們四處張望了下,眼前出現的是一條寬敞而顏色灰敗的墓道,放眼望去兩端都是沒有終點的黑暗。

張起靈突然蹲下來,伸出右手兩指摸了摸地面,他示意黑眼鏡和胖夥計讓開,手上兩指一扳,地板硬生生被他挖了開來,一塊土磚被他像拿顆皮球一樣輕鬆入手,那土磚足足有一張單人床那麼大,黑眼鏡和胖夥計都大開了眼界,誰知道張起靈手上一擰,土塊隨即開裂粉碎,他很快地將那些碎裂的土塊塞進了盜洞口,黑眼鏡這時突然按住他的手。

「你要幹什麼?」

對方沒理睬,而一旁看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的胖夥計也沒敢發作,只見張起靈揮開黑眼鏡,不斷的將土塊填入盜洞。

「你不會要斷我們生路吧?咯咯咯咯……」黑眼鏡攤手,又退到一旁抽菸去了,倒是那胖夥計面上寫滿了焦慮,在張起靈周身踱步又張望,見狀,黑眼鏡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居然也鏟起土塊幫起張起靈。

「黑、黑老大,你、你怎麼也……這樣我們是要怎麼出去啊?」

沒想到這下黑眼鏡竟學起了那張起靈的態度,不予理會地埋頭苦幹,那胖夥計一看自己也反抗不了,只好頹然放鬆了肩膀,一臉絕望又不解地等他們填完盜洞。

也許是看這洞填得還不夠,張起靈又拆了更多的地磚來填,他拆磚,黑眼鏡便負責動鏟填平盜洞。

因為填了盜洞,地上反而多了好幾個方形大坑,一行人沿著墓牆小心走過,一路無語,那墓道又寬又長,帶頭的張起靈步伐十分輕巧,幾乎沒有聲音,而黑眼鏡也學著他,盡量地放輕腳步,腳步一輕起來,墓道裡就變得幾乎沒有聲音,黑眼鏡自小就開始倒斗,尤其和這些人結夥以來,更是倒過不少大大小小的斗,遇過的粽子相信大概也不比這張起靈少,察覺危機與臨機應變的能力也是數一數二,況且他還是這群人的頭目,時不時還得照顧所有人的生命安全,漸漸的也就勞者多能起來了。

那胖夥計似乎也因為長年的倒斗經驗有點危機意識,看他們腳步穩定而無聲,也學了起來,一時之間三人所在的墓道竟悄然無聲,只有礦燈拿在手上搖晃的輕微聲響和眾人衣物摩擦的窸窣聲。

沿著墓道不知道走了有多久,礦燈在眼前照出的道路前方出現了一道鑲在墓道底的銅門,銅門上生鏽斑駁,沒有任何裝飾和雕刻,除了因為年代久遠而粗糙而相當古舊外,不管怎麼打量都是一扇外表再普通不過的銅鐵門。

本來沿著長墓道往前維持同樣謹慎的姿態行走已經是精神緊繃到最高點,現在一看終於有了那灰土道路以外的景色出現,不免讓人精神一震,那胖夥計捲起袖子就要上前尋找開關,卻被黑眼鏡一把拎住,胖夥計不解地看向他的頭目,只見他又掛起微笑,用下巴點了點前方的張起靈。

他們看過去,張起靈先是在銅門前小心翼翼地晃了一圈,接著在左邊的墓牆摸索了一陣,時間不長,手上在牆上一按一轉,墓牆後隱藏的機關被翻了出來,他手伸進去將那鐵把一扭,銅鐵門立刻發出轟隆的金屬響,頓時彷彿大地都在震動。

那阿胖驚恐地往後退了好幾步,黑眼鏡瞄了瞄他,這人平時就是個性情中人,嗓門最大,但膽子卻是最小,若不是他生性謹慎小心,這樣的人總是下了斗就是第一個犧牲品,黑眼鏡也了解他的性格,就沒去管他後退到哪兒去,墨鏡裡的眼睛直直盯著那緩緩開啟的銅門,那門是往兩邊開啟,但也許是因為年代久遠的關係,總覺得它的開啟有些不太順,打開還不到手掌大的距離時,銅門沒入的兩邊牆壁竟然發出奇怪的悶響。

此時張起靈似乎也發現了不對勁,照他先前早已探過的狀況來看,這情形顯然是之前沒經歷過的,門才開了一半,那悶響雖然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由遠而近的嘩啦聲,一縷輕煙悠悠飄出,帶來了一股強烈的硫磺味,黑眼鏡和張起靈才剛交換了警戒的眼神,那門兩旁的牆壁縫中便隨即流出滾燙泉水來,蒸氣順著地勢朝兩人襲去,那直撲門面的灼熱打在臉上竟然熱辣辣地險些要燙傷,他們一看不妙,隨即往兩旁的墓牆奔去,兩人腳一蹬隨即攀上墓牆,這時滾滾泉水蒸騰奔流而下,一瞬間將墓道淹沒。

幸虧墓牆頂上是粗糙的土石壁,兩人攀在墓道頂,望著滾燙水流迅速通過,幸虧水位不太高,但熱氣仍蒸得他們直瞇眼睛,張起靈緊緊攀在牆上,查看了下黑眼鏡的狀況,以為他又要勾起笑來大嘆過癮刺激,但只見那人望著河水奔騰專注搜尋,張起靈這才發現那個胖夥計不見了。

但是很快地他又恢復笑容,朝注視自己的張起靈哼聲笑出,「沒見屍體,這傢伙一向機靈得很,現在卻不知道跑哪去了。」

「你不擔心?」

「我擔心有個屁用?他也許死了、也許沒死,到時候看還能不能遇見他,只是那時候不知道是見到屍體還是活人。」他咯咯地笑著,又往上攀了幾尺。

張起靈瞇起眼睛,忍不住多說了一句:「你知道夥伴入斗了以後可不是這樣的反應。」

「這是兩回事,他們瞞著我入斗還不照你交代的抓藥回來,我這頭兒的面子哪擺?他們的性格我也不是不了解,我們這些亡命之徒,天生命賤,走不得好路,正常人多的地方偏不走,只會拚命往沒有盡頭的單行道走,咱們孤獨慣了,難得遇到了取暖的對象就勉勉強強聚集在一起,但是,要是夥伴的體溫不再溫熱還有可能扯後腿的時候,便會果斷拋下了,這才是最理性的判斷。」黑眼鏡笑了笑,也許是心坎裡的肺腑言沒處發,一股腦兒說了起來,語氣卻不以為然,好像只是在給張起靈說個童話故事那般平常,他將自己調整到岩壁上最穩固的位置,又道:「拋下夥伴對我們來說已是家常便飯,但這次,我還是第一次被別人拋下。」

語畢,那人的臉上竟然沒有理所當然的落寞,還是帶笑的唇勾,張起靈此刻卻感覺那笑勾邊角尖銳得像刀,好像恨不得高高揮起斬斷這一切,試著望進那人的眼睛,卻只看見一片不見底的黑暗,這是張起靈第一次好奇那墨鏡下的眼神究竟如何?這也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想為別人開口說些什麼--這時滾水燙過的墓道才剛冷卻,黑眼鏡就跳了下去,沒給張起靈說話的機會。

「這牆縫裡竟然會有溫泉,真是莫名其妙。」黑眼鏡上前查看那打開到一半的銅門,自溫泉從銅門兩旁的牆縫噴出以後,門的開啟就停止了,張起靈也跳下來試著重拉機關再開門,發現門兩旁的機關並沒有問題,那到底是什麼引了沸騰泉水從門縫噴出呢?

墓道地面上仍然冒著微微蒸氣,但已經是常人所能接受的溫度,他手指拂過那銅門,一雙長指突然屈起,竟生生把那銅門表面的銅皮扯去大片,黑眼鏡看得都要呆了,這銅皮好歹也有五公分厚,又牢牢貼在銅門表面,就算是他用單手也大概只能扯開個六七分,一般人就更不用說了,雙手並用也頂多只能微微扳開銅皮而已。

「真是暴力。」黑眼鏡朝張起靈笑笑,對方正仔細端詳銅皮下的銅門表面沒有理會,黑眼鏡也習慣了他這態度,也跟著打量起銅皮後面的模樣,那上面刻滿了許多圖騰,有鹿有馬也有鳥,形狀彎彎曲曲千迴百轉,乍看之下好像是隨意之作。「嗯?」黑眼鏡再仔細一看,那些圖騰相連起來的整體形狀,竟然看起來像是這鮮卑斗的地圖,他望了望張起靈,後者平靜地點點頭。

「之前來的時候還沒有發現這東西,剛才是那溫泉經過,銅皮表面因為熱漲冷縮而浮起,才發現。」

「那這東西跟整個斗長得一不一樣?說不定是那鮮卑人刻的幌子。」

「你的懷疑很合理,不過,就我所知,這地圖是真的。」張起靈伸手迅速一撕,又一大片銅皮被扯下,他隨意將之丟在一旁,撫了撫銅門表面的圖騰,「這鮮卑斗其實不是斗,是個藏寶窟。」

「藏寶窟?」黑眼鏡揚起了聲音,但是對方又恢復那愛理不理的姿態,他嘆了聲,將礦燈拿近想幫對方照亮,誰知道他居然直直朝門裡走去,黑眼鏡只好摸摸鼻子跟進去。

門裡頭的空間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石室,不過與其說是石室,更像是刻意鑿出的洞府,洞裡空空如也,卻連著其他三個洞口,每個洞口都至少有一人高,並且用一道銅門封鎖,這藏寶窟裡的洞府顯得有些單調過頭,不過就藏寶窟的觀點來說,這裡的確非常適合存放物品,黑眼鏡走近那三道洞門,每一道門上刻著不同的動物,分別是狼、牛、馬。

黑眼鏡扠起雙手仔細觀察,卻無法看出那三張圖各自代表的意思,遠遠來看也不像是地圖之類的,想必不入門內是難窺其貌,他用詢問的眼光望向張起靈,卻忘了對方看不見他的眼神。

但張起靈似乎沒看他表情也理解了意思,緩緩步上前,回道:「我估計,這裡是隋煬帝時期部分鮮卑人為了躲避紛爭而至此地所鑿之洞府,其實也可以說是他們與世隔絕的避難所,因此所有的重要物品自然都存放在此。」

當他背書一樣流暢地敘述完長串言論後,黑眼鏡甚至伸出手想要大聲拍手給予鼓勵,但沒想到張起靈還尚未語畢,眼神警示了下笑容滿面的黑眼鏡,似乎打算一口作氣:「狼的圖騰代表作戰,裡頭存放著各式冷兵器,我手上的寒鐵毒刀便是從裡面所得;牛的圖騰表示食器,存放著為數眾多的器具,價值普通;至於馬,代表著交通工具,不過那道門裡面已經什麼也沒有了。」

黑眼鏡心裡本來揪著一絲尋寶的興奮,但一聽完,整個人馬上像皮球一樣洩氣,臉上笑意黯淡下來,他靜靜撫了撫那狼的圖騰,毫無保留地表現出失望。

「好東西不都被你倒走了?」他嘆口氣,雖然心裡不是沒有想把張起靈手上的那些好東西再搶過來的打算,但看自己中了蠱,弱點全都擺在那人眼前的樣子,還是罷了。

張起靈已將好東西倒走已是事實,但張起靈再怎麼神勇,也不可能一個人倒出斗裡所有好東西,這斗裡真的沒有什麼東西能拿了嗎?

難道他先前打聽好的情報有誤?雖然這鮮卑斗不起眼,但多少還是他從道上可靠人士打聽來的,而且說得如何之肥斗又如何之凶險,令黑眼鏡不怕死的所有夥伴都亮了眼睛,而且他不只讓夥計們向一兩個人打聽,再有錯誤也不可能每個人都錯,但望了望張起靈,那人居然定定杵在原地沒有動靜,他們都已經進到了這裡,實在沒有必要說謊。

「裡面還有什麼好東西沒有?」黑眼鏡上前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反正我也是來找人,目前也不知道往哪去,你就指引一條路走吧。」

誰知道那人竟然像尊雕像直直望著前方,右手警戒地搭在腰間的寒刀上,身體卻動也不動,整個人像被按下遙控器的停止鍵般靜止,黑眼鏡朝他墨色眸子揮了揮,那雙眼已然定睛連眨也不眨。「嘿?哥們,別動也不動,難不成瞧到了美女是不?這斗裡莫非有美女粽子……」

「噓!」幾乎要石化的那人終於出了聲,手握上刀柄發力。「聽。」

黑眼鏡安靜下來,馬上聽見一陣頻率急促高亢的答答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他四處張望,卻不知道聲音究竟從何發出,他定神仔細一聽,笑容靜止,那聽起來竟是一陣陣凌亂的腳步聲!那聲音忽遠忽近,乍聽之下本不像是腳步聲,反而有點像是洞穴裡呼嘯而過的風聲,但是真正使他判斷出確實為腳步聲的原因,是因為那聲音還夾帶著人微微的喘息聲。

當空靈的腳步聲愈發接近時,踩擊的聲響明顯增大,鬼魅般的回音干擾漸漸消失,使他們終於能辨別從何而來,那聲音竟悶悶地從狼門傳出,黑眼鏡抽出步槍上膛,這並非是他有想把那人打成蜂窩的打算,而是他仔細一聽就知道,此人正在被什麼東西追趕著──碰地一聲悶響迴響在石室之中,那看上去十分牢靠的狼門被大力撞開,一道人影用詭異的姿態翻出,在地上猛烈滾了幾圈,正好停在黑眼鏡腳下。

他低頭一看,那人竟是他許久未見的年輕夥計,只見他的身子明顯瘦了一圈,渾身滿佈深淺不一的乾涸血跡,黑眼鏡蹲下去將他翻回正面,他一看便暗叫糟糕,那小夥計腹部受傷,豔紅的血液仍在肚皮上奔流著,而脖子邊也有類似子彈的擦痕,傷口不大,卻不停出血,想是傷到了頸動脈,連忙扶起那人,竟發現左腿下也有血痕,此時對方已經接近半昏迷狀態,只喊了一聲老大便昏死過去。

黑眼鏡連忙拎出包裡繃帶替他包紮傷口,這時張起靈看了也直搖頭,雖然他們什麼也沒說,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人已經沒救了,黑眼鏡握了握他的手,只感覺到對方的體溫正緩緩下降。

「那是什麼?」張起靈看黑眼鏡手上握著一塊紅色塑膠片,還不停把那塑膠片壓在小夥計的額頭上,沒多想就出聲問道。

「這傢伙親媽臨死前給他的平安符,我在斗外撿到的;就是看到了這個,我才知道他們入了斗。」黑眼鏡伸手探了探那人的傷口,用遍了所有止血的方法卻還是沒有見效,這般出血量,若是現在止了血沒有立即輸血也沒門兒。「看樣子,就算他老娘顯靈也救不了他了。」

「現在要是出斗也許來得及,這裡每扇門都有通到外頭的路。」張起靈才說完,黑眼鏡就一把背起重傷的小夥計,直催他說那走吧。

這時他們突然聽到一聲喀啦響,頂上緊接著傳來轟隆巨響,張起靈直喊:「快走!」正準備衝進離他們最近的狼門裡去,誰知道那狼門竟然自動關上!

他們回身朝銅門跑去,此刻那銅門竟也發出震動,快速朝中間閉合,黑眼鏡那聲娘還沒罵完,墓頂上的巨石立刻壓了下來,他幾乎是用非人的彈跳爆發力趕上銅門關閉,後座力讓他在地上滾了幾圈,還沒緩過身子,一陣轟天巨響又立刻將他們震飛好幾尺,只見石室內已被頂上巨石緊密壓合,再也無法進入。

「我操他娘──」方才的千鈞一髮即使平時癲如黑眼鏡也腎上腺素激增,氣喘如牛。「這機關怎麼會突然啟動?」

張起靈沒回答,卻也沒避答,突然用那雙平靜的眸子直盯黑眼鏡,眸子裡隱約有些異樣與猶豫,兩人對視,卻久久沒有言語,半晌,竟然是張起靈開了口,但是他的聲音隨即被一道粗暴人聲打斷,兩人朝聲音來源望去,只見一個渾身肌肉的男子朝他們走了過來,黑眼鏡突然嘻嘻笑笑起來,還和他擊掌打招呼,但下一秒,他的右直拳很快跟了上去,把來人打得朝反方向飛,力道之大,還讓那人跌在地上滑行好一陣。

「黑、黑老大──」也許是被打慣了,那人也是個皮厚又硬的角色,很快就從地上爬了起來,那滿是刀疤的臉上足足腫出了一個籃球那麼大的瘀血包。

本以為黑眼鏡會破口大罵,誰知道場面卻出奇地安靜,他臉上仍是笑意盎然,甚至讓人誤以為剛才那拳根本就是幻覺,那刀疤男低著頭,臉腫了有原本兩倍大,整個臉都變形了,但一雙陰沉的濁黑目光卻不敢從黑眼鏡身上移開。

「阿烈,你私自倒斗就算了,為什麼帶小黃進來?」黑眼鏡將那年輕夥計放妥在地上,蹲下來,繼續不放棄地替他止血,說話的語氣仍一派輕鬆,好像只是問他吃菜加不加辣一樣。

刀疤男嘆氣,老老實實地回道:「老大,你這事不問我也知道,你也知道小黃子他對你最忠心,什麼事情都會和你說,我們若不拖他一起來,豈不是放他向您告狀去?」

「幫我從包裡拿捆止血帶。」黑眼鏡連看都不看那刀疤男一眼,唇邊勾起的笑不再像先前那般帶著柔軟的弧度,而是咧開猶如帶著稜角的冰尖,他轉頭向張起靈說話時,話裡沒了平時的笑意和高亢,轉而變得低沉而緩慢,像是一條看似平穩卻暗潮頻繁的深沉河流,甚至足以在墓道裡造成陣陣迴響,也許這嗓音才是黑眼鏡的真正的聲音也說不定。

他沒應聲,手探進那人包裡,這時一道殺氣瞬間直撲而來,張起靈抬頭一看,那阿烈臉上竟充滿暴戾之氣,手裡握著一把手槍,槍管直直對準黑眼鏡的腦袋。

見狀,張起靈站了起來,卻感覺到一個堅硬的東西抵住他的腰部,身後有人警告他:「不許動!」

地上的黑眼鏡看張起靈沒了動作,放下手上處理傷口的活兒,用血淋淋的手勾起自己的包包,從裡面拿出止血帶來,過程中,那阿烈的槍管隨著他的動作移動,卻始終沒敢開槍。

「等老子處理完這小子的傷口再陪你們玩兒。」黑眼鏡彷彿事不關己,即使那小夥計的傷口仍在不停流血,他還是沒停下處理的動作,場面是那樣的冰寒而暗潮洶湧,他卻拿著繃帶仔細綑著綑著,然後笑了,笑聲比以往更加低沉嘶啞,猶如鬼魅的調笑。

「有什麼好笑的!」阿烈暴吼,握著手槍的手簌簌發抖起來,另一手趕緊過來扶正,並且上膛。「你在笑什麼?笑自己被咱們擺了一道嗎?那我告訴你,咱們策劃這一遭早就很久了!只是誰知道你這時居然受了傷,沒能和我們下斗,要是在斗裡,你已經不知道被我們殺了多少次!這兒的機關我們比誰都還熟門熟路,告訴你,咱們早在和你認識前就來這鮮卑斗探查多次,該倒的都倒完了!」

阿列停下罵聲,他看著黑眼鏡,似乎在期待他露出悲慘的表情。

「哦?那又怎麼樣了?」黑眼鏡歪頭朝那阿烈擠眉弄眼下,手上鑷子夾出了年輕夥計腹中的彈殼,那夥計在昏睡中仍然一抽一抽的。黑瞎子一邊端詳著一邊朝阿烈笑笑,一副迫不及待聽故事繼續下去的模樣。「到底為什麼要殺我?」

「阿烈,你就趕緊做了他吧!廢話那麼多幹什麼?」張起靈身後的傢伙說話了,他一聽,竟然是那胖夥計的聲音,黑眼鏡顯然也聽到了,正在作最後包紮手續的雙手不自覺震了下,但接著又很快完成了動作,張起靈看時機差不多了,柔軟的腰身迅速一扭,一腳踹飛胖夥計手上步槍。

胖夥計自知無法力敵,便衝上前去撿槍,誰知張起靈竟然一腳踩扁那槍管,這時阿烈朝他開了槍,卻被靈巧閃過,於是怒罵:「操他娘的!要不是那混帳小哥,咱們早做掉這小子了!」

「阿司在哪裡?他也是你們同夥?」黑眼鏡站了起來,阿烈隨即將手槍指向他。

「你管他在哪裡!」阿烈終於舉起槍朝黑眼鏡射出子彈,他整個人迅速蹲低,往旁彈射,隨即又是碰碰兩槍跟上,卻打在了牆壁和地板上,沒想到他身形高大,移動起來的身法竟像一縷幽魂,迅速而飄邈,沒兩三下,他便舉起了槍來到阿烈眼前,往他肩膀和大腿各一槍擊中。

「他是不是埋伏在那小哥挖的盜洞口,等我們要出去的時候潑個硫酸偷襲把我們全給做掉?」黑眼鏡低低地笑了,踱步在哀嚎不已的刀疤男人身旁,對方痛不欲生地在地上掙扎著,他馬上順手抽走他的手槍,一拋一接把玩著,手指插在板機孔旋轉。「小哥填平盜洞不是沒有原因的、阿胖被派去帶我們進來就是為了要確認我們盜洞的位置……你們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

這時候張起靈早已把那阿胖打懵了過去,走上前站在踱步的黑眼鏡旁,此刻那人雖一臉玩味的在邊上走走停停,握槍的手卻暴著蚯蚓粗的青筋。

「我再問你一次,為什麼要殺我?」他一腳踹在那男人的傷處上,惹來一陣殺豬似的哀嚎。

地上那人吐了口污血,幾近瘋癲地尖聲大笑道:「我為什麼要說?哈哈哈!你真可笑,這麼多年來,你都被我們騙了,你以為我們真是你的夥伴啊!哈哈、哈哈哈哈……」語畢,他竟然動也不動了,黑眼鏡趕緊捏開他下巴一看,刀疤男的嘴裡已經成了血池塘,他竟然咬舌自盡了!

還沒來得及震驚,突然地上那小夥計大咳特咳地醒了,朝黑眼鏡爬過來緊緊抓住他的褲管,嗓音淒厲道:「是阿胖要殺我!黑老大,阿胖要殺我……」

原來那時追趕他的竟然是那胖夥計,那時他從他們眼前消失,大概是刻意踩了機關遁走,沒想到滾泉還殺不死他和張起靈,這才又出現要補刀,黑眼鏡蹲下來,緊緊捉住那年輕夥計傷痕累累的手,穩住他顫抖的身子。

「黑老大,他們要殺你……我進了斗才知道,他們把我騙進來就是為了方便把我滅口──這斗是陷阱斗,他們計畫要害死你,說、說害死你有錢賺……這斗裡面好多條密道,我躲了好久想要出去告訴你,一直找不到路……」

「你從頭到尾都是局外人,我知道。」黑眼鏡拍了拍他,從以前他就最信任這個自己撿來照顧的年輕夥計,雖隱隱約約知道其他人有事情瞞他,但他沒想到最後這卻是會危及到自己性命的局面,而張起靈這個旁觀者顯然比他更能看清狀況,一看張起靈也跟著入斗,他就更明白了,因為這人不知道為什麼總想著要讓他活,他會跟來,想必也是保護欲發作,也因為張起靈,他以往的懷疑漸漸明朗,腦海裡的理智這才戰勝了夥伴情誼。

「張起靈,也許我該跟你道聲謝。」黑眼鏡咯咯笑了,那笑聲終於恢復以往張起靈習慣的高亢與詭異,不再像剛才那般有如地獄深處的呢喃。「不過,哎,其實我也不是那麼想活。」

張起靈沉默,對他後一句話不以為然地挑眉,逕自收拾起自己的包包,他扶正腰間彎刀,黑眼鏡本以為他沒打算回答,便也開始動手背起包包一邊扶起那年輕夥計,誰知道對方居然說話了:「瘋子。」兩個字。

黑眼鏡居然開心地大笑起來,那咯咯怪笑還沒唱完以往張起靈熟知的調調,便戛然而止,反射性轉頭一看,一把獵刀竟插在了黑眼鏡的左腰腹上,他瞬間沒了力氣,跪倒在地,連帶那小黃子也倒在地上,張起靈回頭望去,只見地上胖夥計不知何時已經清醒,抖著手還維持著出刀的姿勢,臉上猙獰地擺出嘲諷的笑。

拔起腰間冰寒彎刀已是瞬間的事情,張起靈心中竟殺意洶湧,他以往從未有過這般想斬下一個活人頭顱的衝動,但下一刻,他的刀卻只停留在那人的眉間。

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為被自己想殺人的衝動給震懾、還是自己能停下這股強烈殺意而感到訝異,無論如何,下斗殺粽子和殺活人是完全的兩回事,猶豫油然而生,他就這樣定定停在那裡,無法動彈。

殺?不殺?

那胖夥計在張起靈躊躇不已的時候,已經掏出了自己懷裡暗藏的手槍,砰地一聲槍響,擊出的卻不是胖夥計手上的槍枝,而是那年輕夥計顫抖手裡的那把,他微喘著氣,此時與那槍口同時冒煙的,是胖夥計額頭上的彈孔。

「小哥,這是咱們自己的事情,沒必要髒了你的手。」年輕夥計虛弱地朝張起靈咧嘴而笑,那表情竟然如此柔和、如此充滿了光明,張起靈不解地凝望著他,為何他會有這樣的表情?「我老大──就拜託你了,自從我認識他以來,他就一直想讓我洗手不幹,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都沒讓我幹過,沒想到,我到最後還是必須一腳踏入這修羅道。」

年輕夥計轉頭,溫和地凝視他趴倒在地的黑老大,張起靈一直想不透那年輕夥計臉上的溫暖是從何而來,但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那優美如月的表情叫做安詳。

一切就好像慢動作撥放,那年輕夥計緩緩地、慢慢地,像是睏了一樣地躺回了地面上,握槍的手漸漸鬆開,好像他只是累了想睡,不久後就會睜開眼睛醒來似地。

張起靈卻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手摸上那人沉靜的臉龐,卻觸到一片令人心寒的凜冽,剛才那一槍,想必是他以意志力撐著最後一口氣勉強開的,實際上身體裡的生源早就已經流光成了空殼。

他挪動身子,小心翼翼地拔下黑眼鏡腰上的獵刀,鮮血立馬簌簌湧出,他拉下那人外衣準備處理傷口,卻被對方一把按住手。

「血流很多,我替你縫傷口。」張起靈抽開手,卻又被那人再次使勁拉住,他墨鏡之下雖看不出表情,但那無時無刻揚起的唇上卻沒有了任何弧度,張起靈安靜地低眉望他,那人嘴邊居然斷斷續續地發出了氣音。

他上前用手臂墊起黑眼鏡的頭,彎身靠近對方唇邊,只聽到幾聲微弱的輕笑,那笑聲在墓道裡飄散,竟像是一首不成調的歌謠。

「你想死,還是想活?」他輕聲在那人耳邊問道,濕潤的氣息打在那人蒼白的臉上,在那遮蔽住他神情的墨鏡上氤氳出一片霧氣。

張起靈另一手按在那人腹上的傷口上加壓止血,手上染了一片怵目驚心的紅,而地上那人掙扎似地硬是要拉開張起靈的手,但那隻手只是越按越使勁,對於他的掙扎無動於衷,黑眼鏡只好垂下了手,把力氣都留給了諷刺的笑。

又是那猶如幽冥傳來的低沉笑聲,斷斷續續的低音在橫亙他過去夥伴們屍體的墓道間來回舞動,顯得更發詭譎而張狂,猶如惡獸衝撞、又如鬼魅遊蕩;張起靈墊著黑眼鏡頭頸的手彎起,修長手指撩開了他蓋在臉頰邊的一綹黑髮,嘴唇湊近那人耳畔開口:「我再問你一次,你想死?還是要活?」

「……我不知道……」他的笑聲氣若游絲,嘴角沁出了一條血痕,細細流淌,像一行溪流般的淚痕。「我不知道……」

那低啞的嗓音不斷重複,輕喘的語氣像是歇斯底里的夢囈,卻又像是重複提醒著誰,千萬別忘記這句話。

「……那麼,就由我決定。」

那一把清冷的低沉嗓音強硬的宣佈著,沒有抑揚頓挫的雕飾、沒有聲量昂揚的造作,只是淡淡地敘述著,好像他只是在決定晚餐的菜色般再平常不過,但這聽似平淡無奇的一句話,卻字字聲聲敲入黑眼鏡的骨髓,回收了他四碎徬徨的魂魄。

那沉靜淡然的嗓音,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雪山完。

───────────────

──遠途

 

時隔五年,上海。

白襯衫、黑西裝、開襟的領口、不羈的笑、一副遮住半臉的皂色墨鏡、蓬鬆凌亂的額髮飄揚。

黑眼鏡步入歌廳,一進門就是寬敞延伸的豔紅地毯繡鳳花紋鋪綴的空間,紅包場裡一排排木質桌椅上雕花勾旋復古韻味濃厚,一柱柱漆紅的木樑閃耀著光華,撲面而來的沉香氣味和脂粉香氣繾綣馥郁,令黑眼鏡心醉神迷。

由於場裡座無虛席,黑眼鏡實在找不到任何空位能夠容下他和手上那束幾乎要比他塊頭還要佔位的九十九朵玫瑰花,只好站在掛著鑽石般光采奪目的一具巨大水晶燈下,身後靠著價值連城的沉香木柱,心不在焉地打量著全場客人,這裡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像著了魔似地離不開舞台上撩裙高唱的歌女。

只有黑眼鏡,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這並非那歌女的歌聲不濟,而是當一個人聽了同一個人唱同一首歌首歌不下百次的時候,他也會有和黑眼鏡一樣的反應,穿著硬底皮鞋的腳掌不自覺地打著節奏,一邊玩弄著手上那束玫瑰花,眼尖的人也許會發現,那嬌紅欲滴的花朵中間,竟簇擁著一朵同樣豔紅的薔薇花。

待歌女一曲歌畢,所有客人整齊劃一地起立拍手,黑眼鏡才終於在發呆之中如夢初醒,這時歌女站在台上謝幕,許多客人手握鮮花紛紛上台,包括黑眼鏡在內,清一色都是男性。

獻花完畢,黑眼鏡走出歌廳,從菸盒裡咬出一根菸點燃,呼了口氣,儼然大功告成之姿。

三日後,下午一點,他依著花裡暗示的約會來到一家破舊酒館,這酒館雖破,卻因為桌椅間有木板圍幕又客源稀少,是適合任何秘密談判的最佳場所,黑眼鏡走到最角落而無窗的座位坐下時,座位的另一頭已經坐了一個人,顯然他不是第一名。

「小黑來得真是慢。」一把溫婉磁性的女音懶洋洋道,她腦後綰起的髮編織成複雜漩渦狀,幾綹髮絲垂在肩上,臉上脂粉未施,五官的深邃和吹彈可破的肌膚卻沒讓她失了風韻,要說她已是年過四十的中年女子,還沒人相信。

「雲姐,說了夾喇嘛找我的嘛,人都找齊沒有?」黑眼鏡抽出根菸,遞給女子。

「謝了,但我戒了,這對喉嚨不好,年紀也到了,不能再糟蹋身體了,最近總覺得以前能順利唱完的曲目數比以前少很多,還沒唱完整場就氣喘如牛。」

「是麼?我怎麼聽不出來?雲姐的歌聲還是和以前一樣天籟。」

「你小子少拍馬屁,我看你根本沒在聽。」

黑眼鏡擺擺手輕笑,投降道:「雲姐就饒了我吧,妳那首《情人的眼淚》我都能倒著唱了,不信我馬上唱給妳聽──」

「行了行了,我那天唱的是《蘇州河畔》好不,你倒背我幾十年前的成名曲咋啥?」這下換女人擺擺手,臉上堆滿無奈的笑,「咱們趕緊談正事。」她壓低音量。

「雲姐,上次跟妳問那事兒,有沒有頭緒?」

「現在還不知道,不過你那蠱毒一時半會兒也解不開,不如多夾幾個喇嘛找找謎底。」

「妳咋知道這蠱毒是由墓裡來的?我這麼多年倒斗還沒發現那覺蠱竟然是我眼睛出毛病的原因,還以為是常年待地下得的職業病呢,咯咯咯咯……」

「你當真要解那蠱?說不定下蠱者早就躺在墓裡了呢?」

「但好歹也得找找──我現在開始要追溯起以前曾經倒過的所有斗,雲姐妳就負責把我找個現成的隊安插進去,沒的話便幫我組織好人手便是。」

「這麼麻煩的差事兒,你當真要在墓裡一個個尋?」女子蹺起修長的腿,手上蔻丹掐了掐酒杯。「真不像你。」

「呵呵呵呵,雲姐這話可玄乎,我要怎麼樣做才像我呢?」

「你要是遇到這種事兒,八成理也不理,繼續幹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換來的錢還是吃香喝辣去,要不就哪天抽大麻抽到死算了為快。」玉指點著黑眼鏡的鼻樑,女子的眼神變得複雜。

「咯咯咯……人總是會改變的嘛──何況我現在是百毒不侵之身,大麻未必抽得死我。」說完放聲大笑,還引來吧台客人與老闆的共同側目。

「小黑,你真的變了很多。」女人態度語重心長,眼神也認真起來,「以前你都是玩樂至上、物質為本、死活無懼,好幾次你重傷要翹辮子了,一點要救治的意願都沒有,只會躺在床上喝酒等死,著急的都是我們這些老友,但像你這樣的人,卻總是死不了,每一次都像老天爺恩賜的撿回命來。」女人深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看他,那好似看透世俗、波瀾不興的出世眼睛,黑眼鏡突然覺得很熟悉,他怎麼看怎麼像一個人。

「因為現在還生龍活虎的我這條命,已經不是我自己的了。」語畢,又是那道尖銳的怪笑響起。

黑眼鏡凝望著女人閱盡風霜的那雙恬靜眸子,捻熄了菸。

 

────────────────

 

所謂的被拯救,其實也有分門別類的各種差異性。

當人感受自己被拯救的瞬間起,那拯救便真真確確地成為不容質疑的拯救,即便施予拯救者沒有刻意伸出援手的意思。

心靈的拯救,可以用一句話、一個小動作,或者一張笑臉來填補傷痕,雖能填補,卻未必能痊癒;這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未必成功,也許受傷的心靈,從出生起就把那傷痕嵌在心中,隨著身體不斷成長,傷痕也越開裂得更加無法平復,即使能夠填補,卻沒有癒合的那天。

太深的傷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再也不會消失,就像黑眼鏡臉上那副太陽眼鏡,幾乎與他的五官合而為一。

然而,生理上的拯救,卻遠遠比心靈的拯救來得簡單得多,那是實質上的給予援助、身體上的保護,但是在危難之中,也有許多因為意外與困難無法達成的拯救,有的時候,很可能你忙活了半天,想拯救的對象仍被大水淹沒,雖然你盡了全力,拯救了那人的心靈,卻無法拯救他的生命。

生理與心靈的拯救最大的差異,便是一個只消體力腦力、另一個卻沒有一點穩定,也許做了努力仍然沒有回報,心理的傷痕永遠在以為要痊癒的前夕再次汨汨淌血;然而生理上的拯救卻不那麼複雜,即使只是在跌倒的前夕被拉了一把,也有可能令人心懷感激半個輩子。

黑眼鏡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哪一個被拯救得較多,即便可能救他的人,什麼也沒思考。

那就像壞掉的一對音響發出尖銳而破碎的呢喃,在他左右兩邊撥放著不成調的記憶,即使他不願想起,仍是會逼著他再次看到那一幕幕畫面。

為什麼他的潛意識裡如此介懷所謂的被拯救?他不停的問為什麼,直到最近,他才終於推測出了眉目。

他想,也許那是因為,他從來就不是別人的拯救對象。

不管是心理還是身體,他一向都是扮演著這樣的角色,總是對身邊的人,伸出佈滿厚繭的大手、或者一抹漫不在乎的笑;但卻從沒有人試著拯救他,一次也沒有,而他也不需要,因為領導者如他,職責是拯救。

何況,他從沒有對誰訴說過他的疲憊。

如果上天再給他一個機會重來,他還會不會和夥伴相遇?還會不會進那鮮卑斗?那裡是他顛覆一切的地方,也是一切顛覆他的地方。

尤其當他從傷痛中醒轉過來,與他對視的不是那雙淡然的眸子、而是醫院蒼白泛黃的天花板時,他所關心的並非自己竟然得救了,而是他接下來又該如何跨出腳步?

他問自己,為什麼活了下來?

他向來覺得活著不是最重要。

剝奪他的死亡的元兇,竟然隨隨便便就賜予他新生而後拍拍屁股離去。

如今這條命,他又該歸還給誰?

所以他開始不停下斗,不如以往只是為了生計,而是為自己餘下的這條命做到一點點應該負擔的責任。

他開始尋找自己中蠱的原因,並且往回追溯起自己這一生至今走過的斗,就好像死前閃在眼前的走馬燈,以往的記憶不停重現腦海,甚至越發清晰。

即使他曾經多麼不想記憶,卻不得不重新走過那些他曾經下過的地底。

然而他下斗,除了拿些足以溫飽自己的明器外,便是入手古籍文獻,想從中尋找到能解蠱毒的資訊,為此他學遍所有中國古語,他也研究各類機關陷阱,包不準他以前是踩到了機關才中的蠱,幹著幹著,幾年時光過去了,而他也養成了定時服毒的習慣,飲毒就像喝水一樣自然。

但偶爾一想到自己和幾條牛毛似的覺蠱共享一具軀殼,總忍不住惡寒一陣,尤其那覺蠱鬧騰的時候,總會產生各式各樣的生理錯覺,例如全身發冷、燠熱、痠痛,甚至突如其來的麻癢,都令他苦不堪言,不嚴重的時候,雖然只有身體局部發作,但若當時在斗裡、又正好在粽子手下逃命時,對黑眼鏡來說,也真夠戧。

覺蠱的任何動靜,再再都像是刻意向黑眼鏡宣示著牠們的存在。

如今三年過去,他所服毒的份量也隨著時間越來越重,也許總有一天,那些欲求不滿的覺蠱厭倦了毒藥,會忍俊不住地啃食他的血肉,直至他成為一具骸骨,至死方休。

三年間,那個做出決定要黑眼鏡活下去的傢伙一次也沒在他的面前出現過,當然他也試著追尋,卻仍然一無所獲,關於這個人的一點情報,竟然完全沒有絲毫蛛絲馬跡,好像這個人在誰也不知道的時候悄悄消失了那樣,他幾乎要相信了這個可能性,那個孑然一身、背影單薄的傢伙,會不會真的有如輕煙一樣憑空在這人世間的一角消失了?抑或是,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存在過?撫著腰側的傷疤,他沒打算讓回憶氾濫過來,他發現,令他驚訝的是,黑眼鏡所擁有的那個人的一切,竟然除了『張起靈』三個字,再無其他。

喝了一口自己抓了份量提煉出來的砒霜水,他低頭閱讀此次入斗的準備資料,那雙覺蠱作為入口的眼睛依然除了畏光以外沒有其他感覺,而他的舌頭早就鍛鍊到吃食任何毒藥都不會發生異常的程度了,從部分在古墓裡找到的一點線索表示,這覺蠱雖然可能致命,卻會分泌出一種使宿主肉體強健的神秘腺素,讓宿主不僅有了抵抗毒素的能力,還可以安然地將毒素經由血管送入覺蠱口裡。

定了定神,試圖將注意力收回根本無心細看的資料上,這次的盜墓活動發生了對他來說十分罕見的情況,以往都是他找人夾喇嘛,有時情況允許他便會單幹,他下斗完完全全就是為他個人意志幹活,從沒有人願意找這樣我行我素的他進行團隊合作,但這次,卻是難得有一間探索公司找上門來,主動邀請黑眼鏡入隊,目的地還剛巧和他不謀而合,這夾喇嘛的筷子雖然換成了別人,但是酬勞豐厚,他也就爽快答應了下來,就是不知道這探索公司究竟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這也是他接下委託的理由之一。

想著,在逐漸開始專注於神遊的瞬間,敏銳的他注意到有三雙腳朝他坐的沙發椅走了過來,他震了震眼前的紙張,從容地讓一隻纖細的雪白小手攔截了他的視線。

「我們是這次僱用你當顧問的探索公司手底下的專員,我叫甯,是這次項目的負責人,請多照顧。」

那是一個才十多歲的小姑娘,明眸皓齒,雖稍嫌稚嫩,眼神裡卻流露著一股幹練感。

「請多指教,甯姑娘……」他握住那隻手,迅速一緊,然後放開。「我沒有名字,以前的伙計就給我起了個外號,叫黑眼鏡。」

語畢,他咯咯輕笑。

而在那一瞬間,他似乎也聽到了名為命運的機括喀擦一響。

與他的輕笑琴瑟和鳴。

 

────────────────

 

和阿甯同行的有三個人,一個嬌俏纖細的女孩子說她姓曲,叫曲璃,編著一頭辮子全梳成包,模樣煞是可愛,她最常來找黑眼鏡攀談,初次見面的時候,黑眼鏡握著她伸出的小手不放,墨鏡下的眼睛不知在打量什麼,那女孩子也不困窘,竟然也把另一隻手搭了上去,光天化日之下兩個人就這樣你儂我儂眉來眼去,差點沒把一旁戴著黑框眼鏡的高瘦男人氣死,但他只是看,卻沒出聲抗議,最後還是黑眼鏡先鬆了手,把嘴湊到曲璃耳邊調笑說:「曲小姐,多多指教,敝姓齊。」

女孩子一聽就銀鈴般地輕笑,也到黑眼鏡耳邊回應:「黑先生不是說沒有名字的麼?」

「我只告訴特別的人。」黑眼鏡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長地咧嘴笑,事實上他到底是不是姓齊還只是為了搭關係才胡謅的,沒人知道。

看這一男一女眼神交流不停曖昧的模樣,一旁已經等得不耐煩的阿甯走了過來,把黑眼鏡叫了過去,給他介紹了下另一位同事。

那是一個身長只到黑眼鏡胸襟的冷漠男人,看不出年紀,十分清瘦,說是皮包骨也不為過,他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黑眼鏡就繃回一張撲克臉,阿甯只好尷尬地在一旁介紹──他是姬師爺,有關倒斗的知識他在行,身手也不錯,算是我們這一次搭夥的師爺角色。

黑眼鏡也懶得重新介紹自己,看那姬師爺老用鼻孔瞪人的態度他也懶得自討沒趣,只應付了一聲姬師爺好,阿甯看氣氛不對忙把這次的古墓資料塞給黑眼鏡,他斂首迅速閱覽一遍,一旁遲遲不自我介紹的眼鏡男正冷冷地瞪著他,一邊又不停朝曲璃偷窺,黑眼鏡只抬頭傻笑了下,便什麼都了解了,這傢伙是醋罈子,而且還是單方面的。

暫且不管黑眼鏡剛才發現的愛恨糾葛,經過一番理解後,他大概了解這些人的來歷,他們全都是阿甯公司的專員,而黑眼鏡是他們特別請來的顧問,這讓他想起出發前雲姐不斷囑咐他萬事要小心,說這幫洋人公司的人不知道在找什麼東西,有可能是些見不得人的物事,要他別和他們正面衝突、也別硬搶他們所找的東西,合作完各取所需相安無事,若發現黑眼鏡對他們不利,過河拆橋的可能性也極高,因此千叮嚀萬交代黑眼鏡務必見機行事。

畢竟這次下斗難得不是黑眼鏡自己找人夾的喇嘛,反倒是別人自己找上門來,難免讓人猜想有貓膩,他又只是個長期流浪在各種斗裡的不入流散盜,這麼樣資金雄厚的探索公司會注意到他,著實令人稱奇。

一路上,黑眼鏡明顯看出那眼鏡男對曲璃有點兒意思,只是人家老裝傻不當回事,他只好把氣出在了不知為什麼老騷擾曲璃的黑眼鏡身上,在車廂臥舖上堅持不和黑眼鏡睡並床,更不肯讓曲璃與他同睡一間廂房,因此這趟旅行黑眼鏡老是和阿甯在一塊兒;他的名字黑眼鏡還是到了陜西省聽阿甯喊他下車時才知道的,但黑眼鏡沒放在心上,依然不客氣地叫他四眼,而對方也不惶多讓地回叫他混帳。

延安市區還算熱鬧,一行人浩浩蕩蕩下車,身上只帶了簡便的行囊,阿甯說等專業的器具和裝備送來時再出發就行了,這期間就當他們來觀光消磨時間罷,交代完人就帶著那姬師爺一溜煙不見了,這時候曲璃就突然湊過來,精緻的臉蛋寫滿興味。

「那姬師爺你認識麼?」「怎麼他看著你的表情有點兒鄙視。」前一句還是曲璃說的話,後一句就被那四眼仔給補上,黑眼鏡咯咯一笑,表示什麼也不知道,兩手一攤作無奈狀。

「姬師爺平時雖然也就那個性,我們也都習慣了,可其實這次還是他第一次主動要求入夥呢!本來這次項目上頭沒有要指派他的。」

「我哪知道?沒見過這人。」黑眼鏡又咯咯笑帶過,他是真的不知道,但眼前的兩人明顯不相信他的回答,似乎還要糾纏,這時他見馬路邊有個老太太急急忙忙要過馬路,為了藉此遁過兩人的目光,他主動上前好心地伸手要扶,誰知道老太太一見到他戴著一副黑漆漆的墨鏡,反而主動握緊了黑眼鏡的手,嚷著說年輕人你眼睛不方便讓我幫你吧!然後就被老太太小心翼翼的扶上斑馬線,黑眼鏡的笑容便在這一刻凝結了。

老太太走遠後黑眼鏡灰溜溜地回來了,啥也沒說,嘴邊也沒笑,倒是邊上的曲璃和四眼笑聲都引得路人側目了,曲璃抱著肚子,說哎呀這不是黑瞎子嗎?

自此以後,當黑眼鏡罵眼鏡男是四眼田雞的時候,他便會回敬『黑瞎子』三字,每次都逗得曲璃笑得花枝亂顫,讓四眼仔更是屢試不爽,這便是黑瞎子這稱號的由來了。

黑眼鏡本來對這旅途中的小插曲有些抗議,綽號就像孩子彼此開的玩笑,有時會依對象變為惡意的嘲諷或者變相的讚美,但是他的童年,從來就沒有這些,這也許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讓別人給自己取綽號,別人不知道如何喊他時,他總是隨便丟個字詞讓人叫,真名什麼的,他早就拋棄了。

啃著剛才隨手在山裡找到的烏頭,他動作熟練的幫著那眼鏡男進行紮營的前置作業,一旁的曲璃忙著生火,他們的裝備十分精良而齊全,在送到延安的同時,便做好十足準備出發了,走了快兩天的山路才找到適合的山坳作紮營處。

望著在燃起的營火旁握著一疊資料討論的阿甯和姬師爺,黑眼鏡心裡突然覺得有點不平衡,忙活半天直到簡易營地完工都是他們三個在勞動,那兩個人卻只負責在一旁吱吱喳喳地討論行程,舖了塊防水布在火堆邊,黑眼鏡半躺在上頭擺明了要聽他們在說什麼,誰知道才剛拿起烏頭大嚼特嚼,那兩人又散了開來,忙吩咐曲璃開始炊事。

中蠱後也過了好些時日了,但黑眼鏡可沒和那些覺蠱相處愉快,雖然身體裡的各種毒素會自動消失,讓他的腎臟肝臟負荷減輕許多,健康狀況更是大幅轉好,但是當牠們餓肚子開始大鬧時可就麻煩了,大量幻覺開始產生,再餓得過頭些,幻覺還會變得越來越真實,讓黑眼鏡幾乎瘋癲掉,為了不至於讓牠們餓得開始啃時他的內臟,只好乖乖定時餵毒,毒藥進入胃袋,有時還能清楚的感覺到覺蠱鑽進胃裡搶食毒物的動靜。

那感覺實在讓人不願再經歷第二次,他思及此,不禁一哆嗦。

「黑瞎子,你從剛才開始就在嚼些什麼?」身後突然傳來阿甯嬌柔的嗓音,黑眼鏡不動聲色的驚訝了下,回頭,看到那看似柔弱的短髮少女正步伐輕盈的走過來,他笑。

「口香糖罷了。」他朝她曖昧一笑,他中了蠱必須食毒的事情只讓兩個人知道,一個是那行蹤不明的張起靈,另一個則是嫵媚動人的歌姬雲姐。「怎麼連阿甯妳也喊我黑瞎子了?又是那四眼田雞?」

「沒什麼,就是覺得這樣叫起來比較順口。」阿甯嘴邊透著禮貌的微笑,她壓低緊身衣裡的身子,身材雖還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她卻渾身卻流露著一絲年輕女孩特有的嫵媚,阿甯打量著黑眼鏡的表情,這人連入夜都戴著那副墨鏡,除了揚起的嘴角外,沒有人能看透他的情緒。

也許是在黑眼鏡的臉上看不出個所以然,甯放棄端詳他的表情,在黑眼鏡以為她要走開的同時,輕巧地轉過身來,她是個身材健美的女孩,走路的步伐輕盈但不虛浮,明顯是練家子的身段。

還沉浸在讚嘆年紀輕輕就鍛鍊出好身段的阿甯是如何賞心悅目的同時,也聽到了她壓抑下來的陰沉聲音,隨即就聽到啪一聲被丟在地上的紙本聲響,黑眼鏡悠悠抬頭,只見阿甯撇了撇嘴,明眸一冷:「你究竟在找什麼東西?」

黑眼鏡哈哈一笑,直立起來的身軀足足高出阿甯兩個頭,但她沒有絲毫畏懼,直說下去:「我們這兒都有資料,你也不用想瞞──你進斗裡究竟是什麼盤算?在這行當裡,不拿錢財的大有問題,你雖也拿,但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這個問題我需要回答?」攤手,他高舉雙手作無奈狀,「底細你們公司也知道得差不多了,甯小姐既然都明白,還想要從我這裡問到什麼?」黑眼鏡撿起地上那疊資料,上面寫著他久違的真名,他乾笑了聲,道:「現在的我是黑瞎子。」

「只不過是用來取笑你的綽號,何需認真?」嬌俏可人的短髮少女一嗤笑,挑眉:「回答我的問題。」

「甯姑娘應該明白在這裡跟我翻臉的風險──我找的東西若需和你們公司競爭,又怎會跟你們下地?不是打著燈逛茅坑找屎(找死)麼?只是我也要有點隱私,說好各取所需,我絕不會絆著你們的腳。」

黑眼鏡微笑著把紙本還給阿甯,對方鬆綁了視線,也把搭在刀上的手放下,竟然也沒什麼抗議地目送黑眼鏡走進搭好的帳棚。

這少女能幹歸能幹,但就是太過浮躁了些,黑瞎子一邊想著一邊扶正眼鏡。

當晚,輪黑眼鏡守夜的時候,他們已經找不到屬於他的那份裝備包和行李了,而他整個人就像是憑空消失的一樣,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

 

「那小子逃走了?」他們半夜三更被氣急敗壞的阿甯叫醒,姬師爺清醒得最快,首先問道。

阿甯好歹也是個身手極佳受過訓練之人,竟然她親自守了半夜都沒有發現黑瞎子給溜了,除了她這隊長面子上掛不住外,也懊惱起自己的大意,她分明可以發現異狀的,可是她竟然誤以為黑瞎子沒有理由脫隊。

「要逃也逃不遠!附近找找如何?他一定是剛走,現在快點一定找得到。」那眼鏡男忙安撫繃著小臉的阿甯,一邊左顧右盼:「小璃竟然也不見了!」

他們三個連夜尋人,卻因為缺乏土夫子的技術知識而完全無法確認黑瞎子可能的去向,只好收拾回營地東西,靠自己的力量搜尋古墓的位置。

只是沒了黑瞎子的帶路,他們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找到正確的那一座……

 

────────────────

 

他在起風的墓道奔馳。

鬼喘氣什麼的已經引不起他的一丁點恐懼,即使身處黑暗之中,他也不覺絲毫彆扭,手上更沒有打開任何手電筒或火摺子等照明工具,他卻能迅速在錯綜複雜的墓道裡穿行,閃過鬆動的牆磚、避開難以發現的機關,在好幾個岔口篤定地揀了一條拐入,從容得像是走在自家後院。

面上始終揚著微笑的他,最終走到了死胡同,但微笑沒停。

放下背著的一身裝備,他一看便知眼前的墓牆動了手腳,貿然炸開必是死路一條,他拿出洛陽鏟,埋頭尋找適當的開挖點,他知道牆後就是他要的世界,都已至此,自是不能心急。

修長的手指在地面上探探又敲敲,突然他摸到一塊墓磚,上面有明顯的陰刻痕跡,仔細地感覺上頭的文字,似是洋文,卻又不完全是洋文,但幾個字母卻毫無排斥感地契合在一起,那文字刻得十分迅速而確實,一筆一畫都剛硬而力道均勻地內凹進去,手勁用得剛好,黑眼鏡琢磨了好一會兒,笑意更深了。

正要開始組合手上的洛陽鏟,但這時,他突然聽到一陣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正逐漸逼近,這般動靜要是一般人鐵定無法聽見,感官敏銳如他,自是不會放過這比根針掉在地上還小的聲音,神經才剛戒備,就感到一陣勁風掃來,他偏身甫避開,下一擊又直奔門面而來,他掄起洛陽鏟抵擋,直聽到拳頭打在鏟上的清脆聲響。

嘖嘖,這一下肯定疼得夠戧,黑眼鏡想;本來還想笑,但那人似乎不怕痛地又是一掌劈來,他雖然閃過,但還是被尾勁掃到肩膀,他痛得一縮,這力道要是老實挨上一掌肯定疼暈。

他虛實並濟地擊出一拳,那人竟然沒閃,扣住他的拳頭一個反折疼得他笑意全無,但仍是笑,他額頭往那人下巴處一撞,對方巧妙地閃開,破綻登時出現,黑眼鏡被反扣著的拳頭不怕疼的又一出,順勢整個人撲到對方身上去。

「哎呀!放開!」他才感覺這人身子軟得不可思議,一捏腰部就聽到一聲驚喘,他鬆開手,但仍維持著坐姿將那人壓制在身下。

「曲姑娘,妳咋啥攻擊同伴?」黑眼鏡點起火摺子,光明刺得他一瞇眼,這摺子顯然不是為他自己點燃的。

「黑瞎子,你自個兒逃跑還敢自稱咱們同伴!」曲璃沒好氣地推開黑眼鏡,起身拍淨灰塵。

「妳怎麼跟來的?」黑眼鏡盯著起身的纖細女子,一邊把火摺子遞給她,「妳要是一直維持不讓我發現的距離跟蹤我,那著實不可能,首先妳會因為跟得太遠而不曉得我走的哪條路,若要近距離跟蹤我,更必定被我逮著──何況這一路上上機關重重,嗯……」他饒富興味地上下打量曲璃好一陣子,但表情明顯不似平時身旁有其他人時的輕佻、甚至調戲,反而帶點危險的味道。「妳也是土夫子?恭喜恭喜,偽裝得挺不錯嘛。」

「黑瞎子,你別耍嘴皮子了!我跟都跟來了,你到底要不要讓我入伙?還是打算在這裡把我做掉自己掏好東西?」她氣得跳腳,朱唇輕噘,秀緻的臉蛋橫眉豎目,平時要是那眼鏡男在,早就酥麻了,但黑眼鏡其實不吃這套。

黑眼鏡沒有回答,只是在曲璃火摺子的光亮下攤手表示休戰,墨鏡下好看的唇鼻沉靜了下來,但曲璃卻像是沒發現異樣似地東轉西看,指著地上寫著奇怪洋文的墓磚問:「這是什麼符號?」

「我很久以前來的時候還沒看過這種字。」他搖頭晃腦琢磨著,照著他長年來倒斗的經驗,每看到這種文字必然知道是指引著正確的道路,還沒忘記第一次來的時候怎麼壯烈呢!但這次卻是依著這文字安全抵達。

「真是奇怪,什麼人刻下的呢?」

黑眼鏡一看曲璃歪著頭問,不禁咯咯輕笑起來,笑聲在墓道裡幽幽迴盪。

「你笑什麼啊?」曲璃又一跺腳,沒好氣地白了黑眼鏡好幾眼。

「這字兒,不就是你刻的嗎?」他特意頓了頓,藉此查看對方的表情。「咯咯,張起靈,你自己刻的字兒也忘記了?」

曲璃那張俏臉忽然冷了下來,佯裝生氣扠腰的雙手放下,一雙不合於那嬌臉的淡然眸子定定注視黑瞎子,那高昂的女音也很快轉回了清冷的男聲:「……嗯,我確實來過。」

「可以解釋一下你這是怎麼回子事嗎?」不知道為什麼黑眼鏡一股氣衝上腦門,本來是想破口大罵,但是話出口的瞬間卻忍不住露齒而笑。

「女子方便收集情報。」

他想起眼鏡男對扮成曲璃的張起靈做牛做馬鞠躬哈腰倒茶端水的模樣,忍不住噗哧一笑,想必情報來源是來自於那個蠢男吧!這時候張起靈喀擦一聲將筋骨錯位整合,身形猛地拔高到和黑眼鏡不相上下的高度,手腳也卡啦啦地恢復成原本的長度,原本的寬鬆長衣也在這時變得合身起來──原來這就是曲璃老穿寬鬆衣服的原因之一嗎?

還沒來得及嘖嘖稱奇,張起靈就將一頭牢固的假髮卸下,雙手往耳後一扯將人皮面具撕下,面無表情地開始拆磚頭下鏟子。

「久別重逢,你竟然沒話跟我說。」黑眼鏡一手把張起靈背上的裝備連人一起往後拉,對方不滿地瞥了他一眼,放下洛陽鏟,問:「你有什麼事情?」

「這些年你跑哪兒去?」對於那人睥睨的目光沒有絲毫感到困窘,他手裡拉著對方的力道緩緩加重。「你倒是把人救一救便跑個沒影兒,連聲屁都沒留下,丟個傷殘人士在那兒就不怕他又給蠱整死了?」

「我不是告訴過你應變的方法?」

「啊?」

「你只要定時餵毒就沒事,我不是說過了嗎?」

「嗯……沒錯。」

「那你就不會死。」還是那種十分篤定的語氣,黑眼鏡不禁失笑,張起靈見他鬆手,又回頭繼續他的工作。

等了半天張起靈還是沒繼續說話,黑瞎子好氣又好笑地在一旁跺腳又搥牆(當然是看好沒機關才下手),但對方還是那個死樣子,他也只能一口氣悶在心裡,勉強扯起笑容將另一組洛陽鏟子從包裡拿出來,一邊組裝一邊喃喃念著:「哪有人沒事救一個根本沒有求生慾望的人,救了就算了還放著不管就不怕白救一趟了嗎?」

就在黑眼鏡無限重複不知道多少遍後,張起靈才對上那傢伙很可能充斥著怨氣的鏡片下的眸子,嘆氣道:「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

「你有什麼事情?」這次換黑眼鏡問。

張起靈有意無意地瞥了他一眼,兩根特長的手指按了按刻了文字的磚頭:「你怎麼知道這是我刻的?」

這次又換黑眼鏡嘆氣,這人轉移話題的功力真差,他也不逼問,乖乖地搭著張起靈的話頭答:「當初進鮮卑斗我就發現了,你是跟著那符號在走的,一開始你打的那盜洞附近也刻了這個符號──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下過的斗幾乎也都有這個符號出現,我想你應該去過了。」

這次張起靈沉默了好一陣,手上工作也停下,黑眼鏡耐心地凝視不發一語的他,也不催答,但卻擺明了在等對方說話。

「我應該去過。」

語氣裡充滿了不確定,黑眼鏡疑惑了一陣,那人沒等他便自己下了剛打的盜洞繼續挖下去,黑瞎子也跳下去,直抗議:「反正我這條命是你救的,現在就交給你罷了,你不准賴皮啊!」

盜洞裡一臉泥巴的那人卻只是眨了眨長長的睫毛,沒有回話。

挖盜洞的過程中,張起靈的身手的確勤快,但黑眼鏡也不惶多讓,只是這兩個人都習慣了獨自幹活,在這般狹窄的地方裡下鏟根本難以配合對方施展身手,尤其那黑瞎子動作又快又狠,動不動就拐到張起靈,搞得本來幾個鐘頭就能挖通的盜洞花了快半天還沒到頭,最後竟然還是本著淡定脾氣的張起靈率先摔鏟爬回墓道,「完事叫我。」就閉著眼入定去了。

而黑瞎子也很識相地不去吵他,挖通盜洞確認完狀況才回頭,見那人靠牆休息的模樣煞是有趣,便也不急著叫醒他,逕自在一旁吃起壓縮餅乾來,他視夜如晝,在黑暗中看得比常人清晰,因此幾乎可以把眼前張起靈的容貌刻進骨子裡,不知怎地就是移不開目光,他想大概是因為他直覺這人熟睡的模樣十分難得的關係吧。

他不得不承認,這人的確生得一副好皮相,皮膚可能是因為長年下斗而顯得白皙,而五官──他只能說,完美而無可挑剔,只可惜這人太少笑了,否則真想看看什麼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嗯,男人好像不適合用這形容。

不自覺開始哼起歌來,在斗裡哼歌也不是第一次了,尤其一個人需要壯膽的時候,但是自從他為了解蠱毒而下斗單幹後,已經很久不需要這樣壯膽了,現在純粹是娛樂自己,畢竟無聊,但他卻不介意自己等多久那人才會起來,只是反反覆覆地哼著那應該屬於故鄉的歌謠。

他不知道這些年自己變了多少,也不知道對方看到自己變了多少,他只知道,張起靈一點兒也沒變,就是頭髮長了點兒,眼神變得更清明了點兒,除此之外,依舊,但黑瞎子並不知道,自己的改變比誰都巨大,因為此刻從他口裡哼出來的,已經不再是有如呢喃般的魔鬼調笑,而是一首輕柔純樸的歌謠。

倏地,歌聲戛然而止,那悶子醒了,形狀優美的雙眼帶一抹朦朧,他望向黑瞎子,滿臉不解。

「吵醒你了?」

他像是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睡過好覺地疑惑望著自己手掌,還迷濛的眼不可思議的環顧四週──他還在斗裡!而他竟然沒有保留的睡著了,這可是他有記憶以來的頭一遭。

而他搖搖頭,醒來並非全然因為歌聲,而是作了一點小夢──他其實是驚醒的。

「你在斗裡都這麼睡?沒想到你也這麼不要命。」黑眼鏡咯咯笑了,並一邊把一包乾糧丟給他。

他又搖搖頭,臉色沉了下來,啃了幾口乾糧才問:「為什麼不叫我?」

「讓你多睡下,不好麼?先前你和我睡的帳棚隔了一段距離,要想察覺我偷溜應該是整夜沒睡吧?」

張起靈沒搭話,灌了幾口水神色才恢復鎮定,他轉頭盯著坐在角落的黑瞎子,清澈的眸裡清楚映著對方的倒影:「你是怎麼認出我的?」他問得有些生澀,也許是在質疑或者確認自己的易容能力,這就像女孩子濃妝豔抹走在街頭卻一下被朋友認出來一樣,究竟是化得不夠好呢?還是化得太好臉蛋才沒有走型?

但黑眼鏡就是笑,而且還是哈哈大笑,因此被白了一眼,他接過張起靈的水罐,也喝了好一大口。

「因為你那雙眼睛,就算化成灰我也認得。」

 

────────────────

 

「哎,到了。」黑瞎子終於從那墓道打了盜洞出來,一看眼前的情況,輕噫了一聲,張起靈這時也跟著從盜洞鑽了出來,疑惑地望向四周。

沒想到挖了老半天的盜洞,揭開墓磚一看,這兒竟又是一條墓道,跟剛才他們下來的是一模一樣。

黑眼鏡不解,這斗他在幾年前來過,對於整個兒斗的認識雖沒到瞭如指掌的程度,但對這裡的底細也算得上摸清了八九分,盜洞的距離他已經算準,怎麼樣都不可能來到這樣的地方,最起碼不會還是在墓道裡轉。

正盤算著該怎麼辦時,邊上本來還在察看情況的張起靈突然就臉色一變,道:「快走!」

「走?去哪?」

「出去!」

對話中張起靈已經爬回那盜洞,他從懷裡拽出一塊布掩住口鼻,黑瞎子看他樣子也對情況猜到了七八分,於是便照著做。

可即使掩了口鼻,還是聞得到一股濃濃的臭雞蛋味。

他們按原路折返,以最快速度出了斗,搞了大半天,他們連地宮的磚頭都沒摸到便出來了,黑瞎子也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他記錯了位置?確實他多年前來過這裡,也許墓穴的位置時間久了他記不清楚,但是他有可能連墓道跟墓穴的位置都可以搞錯嗎?

「看樣子這條路是不能去了。」黑瞎子說著就去填那盜洞,雖然口鼻都緊緊蒙著黑布,他還是下一是屏息著一邊鏟土。

「等等。」張起靈制止他,將他埋進去的土鏟出來,露出該洞口。

「怎麼了?」

「我探查過附近了,這兒的土質最適合打盜洞,其他的路線不保險……再者,下面的情況有異。」他放下鏟子,若有所思地盯著盜洞,接著又緩緩地看向黑瞎子。「我忘了一件事,似乎你也忘了。」

黑瞎子望向那雙平靜的眸子。「嗯?」

「覺蠱。」說著,他便過來摘下黑瞎子的墨鏡,由於他的動作太過自然,黑瞎子一下子沒了反抗意識。「你不怕任何有害於人體的毒氣。」

黑瞎子有一雙不大不小的眸子,乍一看那深邃的瞳孔裡似乎舖著一層空靈,當黑瞎子笑起來時,又因為笑出了臥蠶而泛起一絲生氣,將那空靈抹了去。他們對視了數秒,黑瞎子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也曾碰過設有毒氣機關的斗,但因為是自己一個人,反而能沒有遲疑的沐浴毒氣而過,此次不知為何竟忘了自己對毒免疫,只因為張起靈剛才不容置疑的一聲『走』,讓他彷彿被施了法術一樣的順從。

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已經下意識相信這個人了嗎?他剛才笑,並不是笑自己忘了中蠱的事,而是他竟然毫無遲疑的盲從了這個人。

他揹起裝備,重新戴上墨鏡,對張起靈揚了揚嘴角,就下了盜洞。

張起靈看他走了,也不著急,便在一處溪流清洗了下身子,剛才那毒氣聞起來像是硫化氫,幸虧嗅覺還能作用,表示那硫化氫濃度不高不足以麻痺嗅覺,現下應無大礙,他將全身浸到水中,用力搓洗了十來回才上岸,山中無人,他毫不遮掩的在溪旁擦拭身體、換衣服。

黑瞎子偷溜的時候還是半夜,現在東邊已經露出魚肚白了,雖然阿甯等人沒有專門的土夫子帶路,但有那姬師爺在,張起靈知道他絕對不是一般的貨色,還是極有可能找到這兒來,要避開他們的耳目進斗,最好的時機就是現在,可斗裡瀰漫著毒氣,他必須等待毒氣消散才可以進斗。

他並不是忌憚著與他們衝突,其實他並不在意這些,但他要找的東西,不能被他們捷足先登,要是因此是惹上了甯公司的那幫人,會非常麻煩。

他生了火煮了些罐頭吃,罐頭畢竟有些重量,帶進斗裡稍嫌不便,壓縮餅乾方便,便省著吃。

閉上眼稍作歇息,腦海裡思考著下一步該如何,他對這個斗其實並不是非常熟悉,他的行動多半僅靠著一抹印象在前進,然而他微薄的記憶能不能幫上忙,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必須另想對策。

待早晨陽光已經足以將他亮醒時,他開始四處探查,他先是用洛陽鏟探了探附近,又觀察了附近山脈的走向,不得不說黑瞎子下鏟的位置十分巧妙,做為一個由散盜半路出家的土夫子,他的功夫似乎並不外行,甚至可以說是經驗老到,不過,張起靈對他的身世並無太大興趣。

十年前,張起靈參與了考古隊訪查西沙古墓的活動,中途中招並失憶接著被關在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渾渾噩噩過了好一陣子才逃出,而後他揣著殘存的記憶追尋過去直至現在,不明白的事情仍然很多,他只知道和他過去有關的東西在這墓裡,無論如何他都得去尋──當然他在西沙中招這事是在他遇見吳邪再次進到裡頭才會想起來。

然而,事與願違,他曾千百次回想自己的過去,得到的都是一片空白和一些朦朧不清的畫面。

他在溪流附近走動,晃到下游時,發現這裡有條瀑布,突然感覺這地方似曾相識,他憑著一絲印象尋了尋,在一隱蔽處發現一盜洞痕跡,上頭的土壤基本已經合攏,外行人絕對看不出這裡有盜洞,這洞在此已有些時日,說不準已經是多少年的古舊盜洞了。

張起靈嚐了一把土壤,又用洛陽鏟定位,得知這洞的位置並不算太好,挖掘的過程會碰到許多岩層阻撓,不過,憑他過去的印象來判斷,這盜洞通達的位置極有可能就在地宮,但當初黑瞎子所打的盜洞在事先判斷後分明也是通往地宮的,挖通後竟才發現並非如此;這斗怪異,說不準下去後是否能到達正確的位置。

但此刻也只能前進了,他以最快速度重打這盜洞,果然和他所想並不順利,他必須不停逶迤地避開岩層前進,許多年間,岩層移動,過去盜洞的痕跡已不復見了,取而代之是石塊和硬土層,張起靈中間還用了幾次雷管和衝擊鑽,才打通盜洞,忙活了一陣子終於敲破墓頂板──此時已接近晌午,墓道裡十分陰涼。

──是的,墓道。他仍然重複了和剛才和黑瞎子一樣的情況,只是這墓道比剛才的還窄了些,沒有迎面而來的鬼喘氣,四周聞起來也不像是有什麼毒氣,只有一股暗暗孳生的不協調感,張起靈小心翼翼的貓腰前進,在一處地磚發現一串極為隱晦的洋文字,這文字刻得極淺且隨意,乍一看會讓人覺得只是一塊磨損的痕跡。

他一下就用兩根長長的手指拆下那塊磚,磚頭空出的方形空間裡露出一個小小的鐵環。

是了,這股不協調感,並非現場有什麼危險──而是他恢復記憶的感覺。

不知道你是否能想像,一個不存在於你記憶中的陌生地方,竟然留下了你曾經來過的足跡,是多麼的令人難以置信?對於張起靈,他所認為的不協調感,就是因為在陌生的地方想起熟悉的事所導致。

機關?陷阱?這字兒應當是過去的自己留下的。他下過那麼多有自己記號的斗,仍免不了懷疑究竟照著這記號的指示做到底對不對。

即便有些許遲疑,他卻從來不懷疑,自己該不該前進。

他小心翼翼的拉了那鐵環,拉出來的是一條長長的鎖鏈,張起靈一路扯到底,此時四周開始發出什麼機括活動的聲音,他眼前的墓道竟然在轉變,不一會兒,墓道緩緩的拆解、騰移,拼出了一方型的墓室,然,這個墓室什麼也沒有。

他進到墓室,目光四處掃了一遍,突然,腦中靈光一閃,他抬腳一踩、一轉,遠處發出機括運動的聲音,百多支飛箭齊刷刷射來,張起靈拔出久未出鞘的寒光古刀,揮劍擋下迎面而來的箭矢,他俐落回身,箭矢全被他周身的旋風劈下。

還沒穩住身子,他便忽感腳下踩著的機關喀擦一鬆,整個人倏地往下墜落。

 

張起靈落地時非常穩,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音,他迅速往旁一滾單手撐地,火摺子在他掉下時熄滅了,四周一片黑暗,他將注意力集中於聽力,只聞後方傳來一道響亮而緩慢的手掌拍擊聲,他朝火摺子送出一口氣,重新點燃。

就著光,就見那黑瞎子就坐在墓室一角,正拍著手,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你怎麼回事?」

「這個嘛……正等著你呢。」

張起靈第一次對自己問出口的話感到後悔,他果斷決定不繼續向黑瞎子獲取現場情報,站起身子,開始用火摺子探向四周。

這兒是地宮無誤,正中擺著棺槨,地面是由漢白玉鋪成,四周墓牆雕滿了精細的雕刻,四周的長明燈都滅了,看樣子是人為熄滅的,燈碗裡的液體都給抽光了,張起靈瞟了一眼那黑瞎子,想必是那人因為覺蠱吸取太多毒氣,排出的一種物質讓他的眼睛比平時更劇的散了瞳,因此連長明燈的亮光都承受不住了。

這長明燈一滅,現代就沒有人再能使它亮起來,破壞如此珍貴之物,黑瞎子倒也不心疼,畢竟他倒騰古墓本就只是為了尋找解開覺蠱的方法而已。

勘察墓室不久,張起靈就發現為何黑瞎子待在這兒不出去的原因了,這兒的墓門極為奇巧,需要有人在墓室一頭拆解機關,讓另一人通過;在機關拆解的過程中,門會極短暫的打開,但人手要是一離機關,或者機關被破解,門都會立刻闔上,機關也將自動回歸原位,重頭再來;簡言之,這道門只能有一人通過。而黑瞎子來時的盜洞開在墓牆上,此時已經坍塌了,沒法走回頭路,他既不能回頭,又不能前進,才困在這裡。

更何況,張起靈發現,這兒並不是正主的地宮,棺槨裡已經空無一物了,顯然前人收穫頗豐?才想著張起靈又發現,墓室死角正躺著一具被爆頭的粽子,粽子汁流了滿地還沒乾透,應該是黑瞎子下的手。

「我下斗從來都是單幹。」黑瞎子往張起靈看去,但火摺子的光似乎令他不適,他必須用一手遮著戴墨鏡的眼睛,才能勉強面對張起靈說話。「這回夾喇嘛會和別人合作也是因為這斗一個人不好幹。」說著就一攤手,似乎有些無奈。

張起靈聽著就去察看那隻粽子,檢查了下七竅,發現空無一物,道:「你拿了什麼?」

由於古代人認為人身上的孔會使精氣外露,因此會在屍體身上有洞的地方塞上玉器。張起靈還以為黑瞎子除了破解覺蠱的事以外都對其他的東西沒興趣,看樣子是他誤會了?話又說回來,其實這人本來就是個強盜,入斗什麼也不拿那是天方夜譚;然,他的語氣倒是沒有任何興師問罪之意,畢竟倒斗拿明器是人之常情。

「幾塊宋玉,沒啥特別的,我好歹也得維持生計啊。」黑瞎子並沒看著張起靈,因為看著他就等於看著一團強光。「不過,屁眼倒是沒檢查,你要不看看?」說著,又開心的笑了起來。

張起靈冷冷的暼他一眼,不予理睬,可惜黑瞎子在火摺子的光芒之中看不太清楚細緻的動作。

「這斗是座北宋皇陵,宋朝皇帝遵行『天子七月而葬』的習俗,這斗應該只七個月就建成,不知為何卻建造得比我想像中還複雜些,看看那牆上雕刻,這可不是時間不夠的狀況可以完成的……」

「皇帝可以提早建陵。」一旁的張起靈直直站在那機關匣前,全神貫注的研究著機關。

黑瞎子看他那樣,竟然笑了起來,張起靈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有意無意的把火摺子的火光朝黑瞎子伸,他才止住。

雖不是沒想過直接把那門給炸開,但這裡的不確定因素太多了,且他們也試過開門,那石門又厚又大看不到盡頭,估不出重量,說不準走都還來不及走完門就關上了,不被壓成肉餅才怪,走的人怕是危機重重。

「我前幾年來的時候,也是單幹,所以壓根兒沒去過那機關門的另一邊……」說著,一邊抽了一口菸,他站了起來,朝著亮晃晃的張起靈那頭笑了笑,又大嘆一聲。「張大恩公啊,別研究了,我送你過去吧,不過不能保證能不能讓你安全過那一頭。」

「你?」張起靈難得語氣上揚。「我不信任你。」

「你不過去,難不成讓我過去?」黑瞎子也不挫折,依然笑笑:「我沒去過的地方,就不會有覺蠱的蹤跡,否則當初怎麼會給我碰上?雖然我本來是打算通過這裡的,可我現下實在是沒過去的必要。而讓你過去,只是舉手之勞,我這人知恩圖報,我可是只對你有這麼好的待遇啊。」

黑瞎子說話的當下,張起靈就停止研究那機關了,他默默走到裝備放置處,竟然開始脫起衣服,似乎毫不在意在黑瞎子面前赤身裸體,「哎,你身材好像挺不錯,可你火摺子亮得我實在看不明白呀。」並穿上先前扮曲璃的寬鬆大袍,身上關節開始喀啦喀啦有規律地響著,不一會兒就縮了三分之一的身高。

張起靈竟開始在黑暗中戴起人皮面具,這裡根本沒多少光源,何況張起靈還沒用鏡子,他在晦暗中細細地調整著人皮面具,一搞就是幾小時過去,黑瞎子倒也沒催促,只是偶爾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嘆詞。

「讓我來吧,現在我的眼力可是比你好。」張起靈開始戴假髮時,黑瞎子上前替他梳理,用著木梳一小綹一小綹的仔細梳著,再分束編起辮子。「你扮的這是誰啊,怎麼非要綁這種麻煩的髮型?」

「仔細在髮型和打扮上的女人,一般我會認為下不了斗,因為她們沒有將心思放在『如何令自己更便於行動』上,若我是女人,要下斗第一件事就是把頭髮給剪了。」黑瞎子給他梳髮時,他難得多話起來。

「哦?你想讓『曲璃』這個人的形象不中用些嗎?降低他人戒心?」

張起靈靜靜點了點頭,發覺身後那男人有意無意地把木梳子搔在他後脖子上,他便按住他,不動聲色的拿回了梳子。

「你後脖子怕癢呀?」黑瞎子『咯咯』笑了兩聲。

一反前態,張起靈又不說話了,他靜靜站了起來,活脫脫就是一個嬌俏的妙齡女子,只是身板略嫌單薄。

除了那雙眼睛。

雖然有了人皮面具的掩飾,黑瞎子卻還是看得出來,那雙眸子深處出世的滄桑。

「好啦,易容完工了,你打算怎麼做?」

「上去找他們過來。」

黑瞎子也知道,這是第二條路,但現在外頭天還亮著,他那雙眼睛現在脆弱得很,根本見不得陽光,看來自己還是得在這兒守著了。

「真不讓我送你過去?」

張起靈淡淡瞥了他一眼,靜靜從包裡拿出雷管和炸藥開始加工,另外還掏出一把手槍,二話不說,將炸藥和雷管往上拋去,他迅速開槍引爆,整個動作不到一秒,被炸出洞來的墓頂碎石大量掉落下來,砸得黑瞎子是罵聲連連。

接著那『曲璃』便手腳痲利的吊著繩子上去了,墓裡又剩他一人。

他瞥了瞥地上的粽子一眼,玩笑道:「粽爺,你我又要相依為命了。」

他百無聊賴地又坐回他的小角落,張起靈走後,地宮裡又恢復了完全的黑暗,人是天生就怕黑的,黑瞎子也不例外,只是他比一般人要喜歡黑暗些、也更習慣黑暗些。他現在對光極度敏感,眼前雖伸手不見五指,他卻不打算打光,光是剛才張起靈那火摺子的小光點都足以讓他視覺暫盲了,連包裡的東西都是摸著拿的,點火摺子對他無疑是折磨。

沒想到覺蠱吃得太飽會有這種副作用。說實在話,他對這覺蠱根本沒有太多理解。

這些年倒斗得來的資訊,還不如當初張起靈對他解釋的還多,對於覺蠱資訊的稀有程度,讓他懷疑覺蠱根本不存於這個世界。

張起靈究竟是什麼來歷?為何會知道這幾乎不屬於世間存在之物的事?話說回來,他本身也像是一個不屬於這世界的存在。

讓黑瞎子這麼認為的理由,並不單指他身手非人般的強大,還有他絲毫不起波瀾的心,以及幾乎沒有情緒的寧靜目光,一個人生存在世界上是不可能沒有慾望的,但他從沒見過那個人有任何一絲明確的情緒,沒有情緒就好像完全沒有慾望一樣,那個人的所有行為,都僅僅是維持著生存作最低限度的活動而已,似乎唯有進了斗之後,張起靈那追趕著前方的腳步才有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焦急。

然而他也並不是沒查過那悶子的來歷,但關於他,除了張起靈這三個字外,再無任何他的個人情報,除去此件,他只查探到一些枝微末節的情報──這情報包括:七十年代初,老九門曾經暗中在尋找一個叫張起靈的人,往後的細節就沒有了;另外一件則是一張十年前在療養院裡拍攝的張起靈照片。

那張照片,如果不是他的親戚,那肯定是他本人了,那雙眼睛黑瞎子怎麼都不會認錯的,那瞳孔深處一抹出世脫俗的淡然,是別人完全模仿不來的神色。十年了,那個人似乎是不會老的,這點黑瞎子卻完全沒有懷疑。

因為他也一樣。

這就是黑瞎子所知道的全部的張起靈了。

 

────────────────

 

阿甯等人下來後,加劇了黑瞎子眼睛的不適,除了為首的四眼仔和姬師爺外,後面還跟來了許多沒見過的新夥計,那群人用著手電東照西探,一下子聚集的光線使得黑瞎子的眼皮一點縫也不能開,一睜就是一場暫盲,他蜷曲著窩在一旁,阿甯一見他,馬上過來就是一記爆栗,他不閃也不避,只是笑著,眼睛目前不好使,但他聽力還是不錯的,他知道阿甯這下並沒有動真格。

「我讓你亂跑!」她高聲怒罵著。「回去就讓老闆炒你魷魚!」

邊上的人沒管這邊的動靜,在姬師爺的領導下正研究著那奇怪的機關,那四眼仔又在『曲璃』身邊蒼蠅一樣的亂轉,在四眼的特別待遇之下,張起靈完全不用動手做事,其他人看『她』嬌滴滴的模樣,也懶得丟活兒給他做,沒有一個人懷疑他是怎麼跟著黑瞎子進來的,大都猜測是黑瞎子挖了盜洞進來,曲璃只是跟在後面罷了。

「黑瞎子,我聽曲妹妹說你從古屍上拿了些玉器,給我交出來!」曲妹妹?這張起靈可真會套近乎,竟然讓她喊他妹妹?

「阿甯,妳不是把我給炒了嗎?我為什麼還要把自己倒的明器給妳啊?」

阿甯雖是目前洋珊瑚手下專案的負責人,到底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馬上就被黑瞎子的一句話堵得無法反駁,她忿忿不平一跺腳,踹了窩在地上的黑瞎子幾腳,才解氣的跑走。

「還看不到?」他聽見輕巧的步伐朝自己走來,想必是那扮成女人的張起靈,他聞聲點了點頭。

他自認自己演技不錯,剛才阿甯離這麼近都沒發現自己是瞎的,怎麼這人一看便知?看來自己火候還不到家……

那人似乎剛甩開四眼的糾纏,有些警覺的注意著四周,唯恐四眼過來搗亂,黑瞎子想著就一笑:「現在怎麼辦?你把他們弄下來,要找起東西恐怕不方便吧。」

張起靈微微一挑眉,他竟看出自己此行的目的?雖然自己沒刻意隱藏,倒也沒那麼容易被看出來。

「他們打算直接在那道石門上開鑿,這確實是人多時最管用的方式。」他沒直接回應,靜靜從自己的女用包拿出一針管,身子擋在黑瞎子面前,不讓其他人看到,他將針管消毒後從自己的靜脈抽出一管血。「你若要進去,就必須恢復視力,否則在斗裡太危險了。」

他將那管血遞給黑瞎子,似乎要讓他飲下,用以鎮壓那些過飽的覺蠱,否則覺蠱一直釋放出來的類Atropin物質會讓他眼睛真瞎了──正確地說,致盲的原因並非肇因於那物質,而是眼睛在散瞳狀況下接受過多的光線刺激,久了便會病變。

「恩公,您對我真好。」他笑嘻嘻的接下那管血,「可是這讓我怎麼喝呢?邊上有人正準備過來看我們搞什麼了。」

聞聲,張起靈立刻轉過身想去打發那個人,「慢著。」黑瞎子突然一把將他拉過來,抱在懷裡側著頭吻了下去,一開始他還抓不準那人嘴唇的位置,便用自己的嘴順著臉頰尋,他吻得很重,手上十分用力地將張起靈的後腦壓向自己,他聽見遠處有人倒抽一口氣,聽上去似乎是那四眼的聲音,下一秒他似乎就跑開了。

張起靈似乎也很清楚這是一場戲,雙手十分配合的勾著黑瞎子的後脖子,但就一場戲來說,這場吻似乎持續得太久了,他正琢磨著這人到底什麼時候要放開時,黑瞎子竟然把舌頭伸了進來,他覺得不對,便一把推開了。

黑瞎子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似乎對剛剛張起靈的反抗沒有感覺,他躲在張起靈的遮掩下,迅速將那一管血擠到嘴裡,意猶未盡的一舔唇。

由於剛剛的一吻十分高調,現在邊上沒人有興趣接近他們,阿甯雖是管事的卻也因為和曲璃的交情不便打擾,既然演成了濃情密意的一對情侶,若突然分開稍嫌不自然些,兩人對看一眼,竟然順理成章的就黏在一起了。

一不做二不休,黑瞎子索性坐著將張起靈抱在懷裡,不動聲色的將針管交還給他。倒是不擔心張起靈的血有無什麼經由體液感染的疾病,他早已對生死看得淡薄,現在賴活著也只是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左右不屬於自己的命罷了。

在斗裡大家忙活的時候,大方地展示風花雪月並不是明智的行為,曲璃也就罷了,她看上去就是一個不怎麼做事的小姑娘,但黑瞎子可不像她,他可是洋珊瑚方面請來的顧問,他偷懶了那麼久,竟然沒人有異議。「我剛剛告訴他們你中毒了,暫時需要休息。」張起靈道。

「你還真是考慮周到。」黑瞎子將他摁得更近。「實話說剛剛那下還真不錯,要不再來一下?」

還沒等張起靈回應(黑瞎子覺得他應該也不會回應),他就摘下墨鏡再次吻了上去,張起靈竟也沒反抗,只是靜靜地承受這一吻,黑瞎子現在因為飲了寶血已漸漸恢復視力,他見那人仍睜著眼睛看著墓頂,硬是將他的視線轉正,那雙秋水般的眸子裡隱隱浮現了一絲異樣,黑瞎子覺得他那神情好像在看著一道無解的謎題。

確實,這一吻確實荒謬得像是一道令人費解的謎題。

黑瞎子注意到他的情緒,立刻停下那深長得讓人窒息的吻,張起靈此刻淡淡地看著他,沒有移開目光。

「我剛才好像……」黑瞎子說著就撥了撥向對方的髮,若有所思地盯著那人在人皮面具下的神色,張起靈不著痕跡的避開他的手,站了起來。

那人直挺挺地站在一邊,目光朝黑瞎子的下身瞥了一眼,他們剛才靠得很近,這也是為什麼現在張起靈立即與他保持距離的原因。「你好男色。」淡然的肯定句。

這時黑瞎子似乎清醒了些,他直直望向那人,微微歪著頭,道:「這……有差別嗎?」

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只要看到美人也許就起了反應,美人夠美的話,有時是不論性別的。

然而,假使黑瞎子動了心,也不會僅僅因為這微不足道的原因而吻上張起靈。

「石門挖通了,我過去看看。」黑瞎子看不出他的情緒,那人只平靜的丟下一句話,頭也不回走了。

「我說,那邊那個瞎子,偷懶夠了沒有!」阿甯看曲璃一走,立馬過來催命,那看上去無堅不摧的巨大石門竟然硬生生給鑿出洞來,看來確實是人多好辦事。

「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啊。」

「哼!別以為曲妹妹幫你說話,我就會信你真的中毒了!你剛剛那樣子根本不像中毒的人啊!」

嘖嘖,中毒不可能,邪蠱倒是著了一道兒。

黑瞎子一個勁的傻笑,也不知有什麼好笑的,其他人似乎已經先進去了,墓室裡只剩下他和阿甯,他利索的穿戴好裝備,彎身跟在阿甯屁股後面也進去了。

通過那厚重巨大的石門花的時間,竟然足有一個多小時,可見解機關過一人的方法當真不靠譜,也許機關都解完了,人都還沒過一半呢。

他們來到一座更大的地宮,中央石台擺著四具棺槨,墓室兩旁則整齊的點著長明燈,這時大家在那姬師爺的指示下四處檢查著是否有機關,這些人相當遵守紀律,全都等阿甯到了才準備開棺。

那姬師爺聽從阿甯的指示準備開棺前置,卻突然聽見那眼鏡仔跌跌撞撞過來叫阿甯,他慌慌張張道:「小璃不見了!」

黑瞎子早在來時就已經悄悄將整個兒地宮巡視一遍了,現下大家又因有人失蹤而騷動起來,他趕緊趁勢將可疑之處複習一遍。一處有暗門的機關,就這麼被他發現了,他興趣盎然,正要動手去解,卻被槍聲制止。

腳邊的地上多了兩個冒著煙的彈孔,他往持槍者看去,竟是那姬師爺,他還是那副用鼻孔看人的樣子,黑瞎子舉起雙手,緩緩的從機關離開。

「姬師爺,怎麼回事?」阿甯靠了上來。

「這兔崽子打算從暗門逃跑。」

阿甯翻了翻白眼,眼球骨碌碌地轉了轉,問道:「黑瞎子,你究竟想幹什麼?」

「哪兒的話,甯妹妹。」黑瞎子扯了扯嘴角,慵懶道:「我才發現那機關,正想和大夥兒說說,誰知道姬師爺直接就兩子彈招呼上來了。」

「姬師爺,把槍放下吧。」阿甯擺了擺手,姬師爺卻沒有馬上聽令,瞪了黑瞎子好一會兒才放下槍。

之後的行動,他都在姬師爺的監視下完成,沒給自己半點可以偷溜的機會,至於破解那暗門機關的還是得黑瞎子出馬,他有些訝異於機關上的老灰塵不多,似乎不久前已經有人動過了,打開暗門,裡頭是一條方形密道,他探了探,發現這兒門口的牆角有一處不起眼的洋文記號刻在上頭。

他不意外的笑了笑,領著幾個夥計進去,還沒走幾步,便聽見後面還在地宮裡的人大叫:「起屍了!」他趁後面幾個夥計和姬師爺分神的瞬間,使勁一踩密道裡的記號處,牆面這時突然轟的一聲出現了一道矮門,他迅速閃身進去,遁入黑暗之中。

 

跳進機關門中的黑瞎子,其實有點兒慘烈。

那記號所標的機關門裡,其中凶險與否尚未可知,他竟毫不猶豫就進了門裡,人還沒落地,身上已經給十幾隻不知從何而來的屍蹩給纏上,雙腳著地就已踩死了在地上奔竄的一團屍蹩,屍蹩群亂竄了一陣,仍迅速湧上來,將黑瞎子團團包覆住。

比起渾身爬滿屍蹩的困境,他覺得必須忍住想笑的衝動更災難些,他只要一張嘴,屍蹩鑽入口中,直爬進胃裡就麻煩了,黑瞎子抽出一柄卡巴1281黑色短刀,處理掉幾隻在攻擊他臉面和重要部位的屍蹩,不顧屍蹩的圍攻硬是一蹬而起,在空中沿著墓道朝墓牆、墓頂幾次點掠,竟然像支箭一樣高速彈射在狹窄的墓道之間,他轉彎的速度幾乎沒有比直線運動慢上多少,就如同他的四周沒有阻力那般,他在空中暴風般翻滾了幾圈,僅靠著離心力和往前衝刺的爆發力救生生甩開了大多數的屍蹩,也虧得他反應很快,在屍蹩還未鑽入體內就以此法甩開了牠們。

瞬間爆發力並不是黑瞎子的特長,然而高速中過彎不減速卻是他的得意功夫,他轉彎時靠著巧勁輕旋腳尖和腳踝,並運用全身的力量以簡短的迴旋承受過彎時的反作用力,達到看似極為輕巧而毫無阻力的過彎,實際上所運用的力量是一般人的十多倍,這種功夫除了體質,還需要紮實嚴苛的腳部訓練;人的速度要快要靈活,並非只靠輕巧,還必須要有強勁足以快速驅動全身的腳力,人一輩子裡體力最旺盛的時期相當短暫,根本很難將這樣的絕技訓練到爐火純青,黑瞎子卻不是一般人,他自小刻苦訓練一身功夫,累積的鍛鍊年資早就已超出一般人一輩子的練習量。

他不知不覺已將屍蹩群甩得老遠,從身上挑出幾隻死咬著他皮肉不放的屍蹩後,他微微彎身,以一種彆扭的姿態往前,走路時腳幾乎貼地──人其實並不是踮著腳走路才最為無聲,而是腳掌幾乎貼地,令腳掌和地面緊密的接觸才可以將所有聲音消彌,就好像貓走路時的姿態那般──然而這種步伐也並非一朝一夕可練成,完全貼地走路並不難,但要前進得又快又安靜卻需要極大的力道和極巧的控制才得以實現。

由於他轉變方向時好似沒有阻力,那些屍蹩根本無法趁他過彎慢下時伺機偷襲,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用著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速度從這一頭飛掠到另一頭,自黑暗中消失。

甩開屍蹩群之後,他很快的沿著記號找到了一處極隱密的地宮,若非跟著記號走,這兒的墓道有如迷宮一般,作為幌子的假通道機關特別多,一不小心走錯可就歇定了,黑瞎子倒不怕死,他只怕記號的另一頭沒有那人身影罷了。這通往地宮的通道非常的窄小,以他的體型要前進實在稍嫌吃力。

他才出通道口,便看見張起靈那扮成女人的姿態,正直直的站在墓室裡的棺槨旁,死死的瞪著後者,像座雕像一般僵硬。

墓室裡幾乎沒有光線,黑瞎子卻看得十分清明,那口棺材,竟然是哨子棺。

 

────────────────

 

黑瞎子輕巧地滑出長方形的甬道口,落地無聲,他想上前,卻被張起靈擺手制止,那人非常專注,雙眼一點也沒有離開那棺槨。

哨子棺是那張鹽城倒斗特有的套路,以鐵水封棺,棺身上面露出一孔,形如一巨大鐵哨子,稱為哨子棺。

張起靈從懷中取出一物,是一水囊,他轉開瓶蓋,將囊中物倒在棺槨上,頓時間,血腥味瀰漫。

似乎是牛血。張鹽城盜墓,如遇陰邪極煞之地,便會用牛血淋棺,牛血流過棺身如有異響,就是有屍變。張起靈示意黑瞎子注意,那淋在鐵哨子棺材上頭的牛血,竟然有如淋在沙土上一般,迅速地被鐵棺給吸收、消彌,這時一陣陰風吹來,帶著一股詭異的腥腐臭,就連身經百斗的黑瞎子,都聞不出這是什麼東西發出來的味道。

「黑瞎子,你回去吧,順便讓阿甯他們也走。」張起靈悄聲說著。「這裡面的東西太危險了,情況危急,我只能暫且作此應變。」

張起靈的四周散亂著器具,看來他似乎用這墓裡的東西燒熔了鐵器作為鐵水,也不知是多珍貴的明器,他還真下得了手。

「這什麼東西?粽子?」黑瞎子曾聽說過此種封棺手法,卻了解不深。

張起靈搖搖頭:「連粽子都不是。這裡面的東西,難以言說,恐怕是妖。」

「妖?」

「你快走吧,回去讓阿甯他們離開這裡。」

「那你怎麼辦?」

那人的目光幾乎釘在了哨子棺,他難得流露出一種極複雜的神情,無奈、沉鬱、掙扎、順從,那是一張稱之為宿命的神情,即使是以曲璃的面貌,也讓黑瞎子看得十分悲涼。

「我要探棺。」

這下輪到黑瞎子不樂意了,他攤開手,咧嘴一笑。

「那我也不走了。」

張起靈一皺眉:「別胡鬧。」

「阿甯他們那兒也有變故,粽子起屍了,你、我都不在,早就凶多吉少,我回去沒必要。」

黑瞎子微笑盯著張起靈,而張起靈難得將目光移過來看他,兩人目光交融,一時無話。

張起靈神色寧靜,好看的眸子在黑暗中特別淨明,而黑瞎子隔著墨鏡,嘴邊雖噙著笑,眼底卻反射著看不透的光。

他們眼中幾乎都沒有真實情緒,兩個人的凝望之中,似乎也只是靜靜地互視著罷了,可若是他們任何一人的目光落到了別人的身上,也許就有用那目光殺死那人的可能。

半晌,竟是張起靈有了動作,他將自己的那把長刀遞向黑瞎子,道:「我單手探棺,若情勢有變,你就砍斷我的手以保命。」

黑瞎子上前,卻擺擺手讓他收回那長刀,他雙手朝腰間各探了一柄卡巴1281戰鬥刀出鞘,刀身俐落一轉,輕鬆入手正握。

「用我熟悉的刀吧,包準你不感到痛苦。」

 

張起靈走近棺槨,喀啦二聲他的右手便伸張為原來的大小,發丘二指顯現──嘖嘖,這縮骨功竟然還只能動局部?他把袖子往後捋,淡淡的瞥了黑瞎子一眼。

黑瞎子伸出兩把刀,一左一右卡在張起靈的右手上,他學著張起靈,目光也牢牢不放地盯著棺槨,他手上雖用雙刀夾住的那人的手,拿捏得宜的手勁卻沒因此劃破他蒼白的皮膚。

沒人說話,也沒有眼神交流,墓室裡死一般的寂靜,張起靈的風燈放在遠處,在灰暗的墓室裡隨著怪風搖曳著詭譎的光。

突然,張起靈的右手閃電一動,雙指探進了哨子棺的洞口內,他在棺中迅速掃動,很快地夾出了一長狀物,看上去呈青綠色,他只夾出洞外一半,便聽得棺中發出一道尖銳怪吼,似是棺裡吹出了一口氣,使得哨子棺發出共鳴般的聲響,乍聽之下有如鬼哭。

張起靈的手使勁得幾乎爆出了青筋,那夾出的長物仍文風不動,隨著那聲鬼號愈發尖銳,他手上的筋脈也跟著愈發鮮明,似乎在與棺中某物進行拉鋸戰,哨子棺洞口突然冒出一縷怪煙,黑瞎子深感危險,低聲道:「放手!」

那人沒理會,繼續和棺中之物抗衡著,黑瞎子試著推了推張起靈,那人下盤極穩,毫無動靜,他又喊了聲:「快放手!」

長狀物終於被拉出了棺外,但另一頭卻仍被不知名的東西死死扣著不放,那駭人的鬼哭已經停止,墓室裡的陰風卻沒有停歇,黑瞎子心念一動,在張起靈緊繃的手上劃了一刀,血絲迸出,他因為痛的條件反射而微一鬆懈,黑瞎子趁機用刀柄在傷處一擊、一推,將那人帶離哨子棺。

他將那人遠遠扯離棺槨,回頭去看那哨子棺,剛才拉出的東西已經被棺中之物扯回去了,張起靈仍不死心地盯著棺槨,眸子裡沒有了冷靜。

看他那個樣子,讓黑瞎子有氣沒處發,不發又內傷。「你真這麼想斷手?」

對方沒回答,仍盯著棺槨不放,眼神閃爍著執著的情緒,那是黑瞎子第一次見他平靜的眸子裡洶湧起來的樣子。他絲下一片衣袖,替自己的右手止血,無聲地繞過黑瞎子再次靠近哨子棺,後者只好跟上,替他在手臂兩旁架上兩把刀交叉而成的剪刀。

很快地他的發丘二指又探了進去,此次一探似乎更為精確,他迅速而順利地夾出了那青綠色的長狀物,底下的東西似乎來不及阻撓,他趕緊把長狀物捏在手裡,拉著黑瞎子退離棺槨。

棺中又發出狂風吹過洞穴般的呼嘯聲,比剛才的勢頭更大,整個兒墓室竟然因此而震動著,似是裡面的東西正在咆哮,在陰風籠罩之下,他們似乎聽到了遠處有一道奇怪的鼓聲傳來,由遠而近,有意無意的與陰風聲和鳴,張起靈把夾出來的東西很快地用碎布包起,對黑瞎子道:「快走!」

這下,卻換黑瞎子不聽使喚了,那人高大修長的身軀像被點了穴般僵住,一頭黑髮低垂,將他的墨鏡遮蔽,陰影下的臉在微弱燈火的明滅下變得十分駭人,猶如鬼魅。

 

────────────

 

鏗鏘兩聲,黑瞎子手中的卡巴戰鬥刀掉落地面,本來僵直的身形突然一動,迅速從懷裡掏出一把葛拉克全自動手槍,碰碰兩槍,竟朝張起靈射去。

電光火石間,張起靈的反應也不是蓋的,他早已察覺黑瞎子莫名而來的殺氣,近距離躲過了那兩槍,可距離實在太近,還是有一槍掃到了他的左肩,他吃痛蹲下,鮮血濺到了棺槨上。

幸虧黑瞎子再無進攻,他維持著握槍的姿勢,不知為何一動不動,墨鏡底下看不出情緒,詭異而腥臭的陰風呼嘯著,風勢竟有加強的趨勢,而遠遠傳來的鼓聲,也忽強忽弱的敲響著,似乎正逐漸地接近他們。

「黑瞎子?」

棺中妖物鬼哭神號著,黑瞎子又與他為敵,而那由遠而近的鼓聲,也不知是何來頭,張起靈腹背受敵,情勢已凶險詭異得就連他都沁出了薄薄的汗。

黑瞎子沒有回應,嘴邊的笑在陰影的襯托下更顯猙獰,他手上的槍口還微微的冒著煙,就這麼停滯了許久,張起靈決定先發制人,他繞到黑瞎子身後,準備用一記手刀將那人打暈,鼓聲突然急切起來,黑瞎子竟然又動了,他回身對著張起靈就是一槍。

張起靈側頭堪堪閃過,子彈擦破他蒼白的頰側,他彎身左右兩踏閃過接下來的兩槍,回身朝黑瞎子握槍的手踢去,那人沒有避開,竟飛快地順著他的踢擊退後數步,腰身柔軟一側,滑溜溜的將他的腳勁兒卸開,他將槍拋到另一手,對著張起靈又是兩槍,張起靈早有預料,他已跳到了黑瞎子的另一邊,抬手用刀背往對方後頸一拍,那人隨即軟倒,他上前將其攔腰扶住,對方的手臂軟綿綿的往下滑去,手槍也落到地上。

還剩十二發子彈。保險起見,張起靈將手槍子彈全數退出,收了起來。

他堂堂一米八的男兒身縮到了將近一米五的女子身高,以縮骨的狀態應戰,身體狀況欠佳,何況女子體態有著和男子相比下的巨大劣勢,若非如此,興許黑瞎子根本化不開剛才那一腳。

他攙著黑瞎子,也不管因為身高差距而使那人長長的腿幾乎拖行在地,張起靈因為縮骨矮了一截,如此提著黑瞎子稍嫌不便了些;他彎下身,將黑瞎子拖入甬道準備離開這個鬼地方,卻突聞不知何時停歇的鼓聲再次響起。

黑瞎子猛地渾身一震,自扶將住他的張起靈身上翻落地面,那副黑眼鏡也甩了出去,他突然直直站了起來,張起靈發現他眼睛居然是閉著的,睫羽低垂、臉部肌肉放鬆,曲線優美的嘴唇微開,若非他站著,這分明是一張沒有了意識的臉。

鼓聲終於來到了他們的附近,張起靈發現有什麼正從他們來時的甬道過來,他舉起本已入鞘的寒刀,卻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自那方形口中溜出。

「姬……姬師爺?」張起靈提高聲線、語露驚惶,稱職的扮演起曲璃的角色,他明眸皓齒、嬌俏可人,沒有男人見了這樣的他不會憐惜,然而那姬師爺卻一動不動,面色陰鷙。

那姬師爺一手捧著一造型奇異的手鼓,一手握著鼓棒,原來剛才的鼓聲就是他在搞鬼,張起靈見狀,不動聲色的退了幾步,而邊上的黑瞎子極不自然的直立著,肩膀塌著,頭卻拉得老高,像是只靠著一根棍子撐起了整個身軀。

「曲璃,妳倒是挺深藏不露啊!憑妳一介女流竟然能撂倒起了殺心的黑瞎子,看來我是低估妳了。」說著,姬師爺又敲了敲那鼓,「打暈了正好,現在我可以完全掌控他了。」邪邪一笑。

「姬師爺,你在說什麼呀?」張起靈瞪大無辜的雙眼。「什麼叫做掌控黑瞎子?」

然而,姬師爺完全不理會她的問話,手起棒落,一套繁雜的鼓樂迅速奏起,鼓聲剛起,黑瞎子就像是接受到了指令動彈起來,飛快地朝張起靈撲過去,瞬間已出了數十掌,張起靈連連飛退,看著黑瞎子那緊閉的雙眼,他認為這個人已經被不知名的邪術給控制住了,既然打暈沒用,那麼……

幕後黑手願意現身他倒是相當心懷樂意。

黑瞎子的攻勢相當凌厲,也許是因為鼓聲變得清晰之故,他的一招一式出得比先前更加俐落乾脆,不再像一開始那樣生硬,張起靈一時竟找不到空隙出手,那人的身法詭異,忽遠忽近、忽快忽慢,幾乎悄無聲息,張起靈想起了他五年前在那鮮卑斗裡看到的黑瞎子,也是用這種身法閃躲飛來的子彈──他的動作輕盈飄忽,難以盈握,猶如一縷幽魂。

陰暗的墓室裡充斥著妖物幽怨的呼嘯聲和急促的鼓聲,兩方的目標都是衝著張起靈,遭受控制的黑瞎子姑且不論,那棺中妖物力量仍未可知,時間一久,難保不會從鐵棺裡掙脫出來,那東西恐怕是他們待在此處的最大隱患。這時姬師爺躲回了甬道,似是害怕張起靈趁隙對他不利。

張起靈心一橫,左手用未出鞘的刀擋住了黑瞎子的一波攻勢,右手硬生生接下他劈過來的掌擊,黑瞎子果真不是泛泛之輩,這一掌劈得他渾身一麻,他趁隙用左手大拇指將寒刀硬生生彈出刀鞘,力道之大,讓那一柄長刀登時暴射出去,甬道裡的姬師爺哀號一聲,倒地不起。

幸虧在前的是刀柄,姬師爺只是被鈍器擊中,他的額頭雖腫如龜貝、血流如注,並無性命之憂,但由於情況危急,張起靈幾乎沒有留手,要打出了個重度腦震盪,可不是張起靈的責任了。

他撿起自己的刀,沒管再次趴倒在地的黑瞎子,正當伸手去碰姬師爺手裡拿著的手鼓時,黑瞎子突然撿起地上那黑色的卡巴1281,不由分說反手就往自己喉嚨捅去,張起靈人在狹小的甬道之中,回頭稍嫌困難,根本阻止不及,千鈞一髮之際,黑瞎子竟自己停下了,戰鬥刀的刀尖正抵著喉嚨表皮,鮮血一點一點的冒出。

黑瞎子雙手緊緊握著那把戰鬥刀,力道之大,讓他握住刀柄的手劇烈的顫抖著,他狹長的眸子微閉、眉頭深鎖,似是在與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抗衡著,張起靈飛快的上前,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幫助他。

此時,一道毛骨悚然的尖嘯聲劃破天際,那聲音聽上去,竟像是鋼鐵破裂發出的呻吟,張起靈看向哨子棺,整個兒棺槨都在震動著,似乎有什麼正要破棺而出。

其實若遇此種妖棺,本應就地掘坑將棺材放入,並和鐵水封存一氣才可探棺,可當時張起靈已驚動棺中妖物,又人手不足,只好暫時先大致用鐵水將棺材包裹住,因此棺槨四周仍可見鐵水流淌後凝結的痕跡。此法並不牢靠,若是讓裡面的東西出來,恐怕待在這北宋陵的人都無法倖免。

「你快點走吧……我控制不住自己。」黑瞎子咬牙從齒縫間發出聲音,他手裡緊握著短刀,似乎仍在和自己對抗著。「這操他娘的太邪門了!我聽了那鼓聲,像著了魔一樣任憑控制!」

黑瞎子還沒罵完,張起靈就將刀鞘射了過去,將那短刀打落,誰知黑瞎子竟然又著魔了般伸手去掐自己,他的手勁極強,不一會兒就把自己勒得沒氣,張起靈撿起地上的卡巴刀,突然狠狠往自己手心一劃,鮮血溢出,他把正和自己掐得難捨難分的黑瞎子踹倒,並扳開他緊扣著脖子的手指,將自己的血往那人嘴裡一送。

說也奇怪,飲血後的黑瞎子恢復了冷靜,他鬆開了雙手,跌坐在一旁老牛喘氣,還不忘撿起地上的墨鏡戴起來。「這他媽操蛋的!」他罵著一邊走向姬師爺把他拖出來踹了好幾腳,並把他攜帶的手鼓和鼓棒給踩爛棄置一旁,張起靈這時竟彎身揹起那姬師爺,道:「快走吧。」

「你還要帶他走?」黑瞎子難以置信。「我沒殺他就已經阿彌陀佛了,你還要帶他走?」

「我有些話要問他。」此時那棺中物的動靜愈來愈大了,棺槨上凝固的鐵水開始剝落。「快點!」

兩人催命似的(就現況來說的確如此)在甬道中迅速爬行著,不一會兒就出了那方形小道,張起靈似乎對這裡很熟悉,一下子就找到正確的路出去,沿路經過的機關迷宮對於他根本是小菜一碟,此外,黑瞎子認為有些棘手的屍蹩群竟不知何故一見張起靈的血就一哄而散,替他解決了一大麻煩。

看來這人的血還真有點意思,黑瞎子想著。他還有些好奇,不過現下不是該問的時機。

他們回到那放置四具棺槨的墓室,卻不見阿甯等人,地上到處都是散亂的器具和背包,居然連能夠照明的手電和風燈都沒帶走,可見離去得有多匆忙,黑瞎子過去拍淨了一支手電拿起來用,他雖不怎麼喜歡亮光,但總要替揹著姬師爺的某人照明。

這時,黑暗中冷不防一道毛骨悚然的咯咯聲破空而現,以不規則的頻率陣陣傳來。

他扭過頭去,發出那聲音的,竟是張起靈。

 

張起靈發出怪聲後不久,墓室中央的四具棺槨竟也此起彼落地發出咯咯聲,各自凌亂、高亢、低沉,彷若一曲交響樂,黑瞎子還在嘖嘖稱奇,誰知那棺木裡的咯咯聲戛然而止,張起靈則繼續『咯咯』著,卻不見對方再次回應。

張起靈臉色一白,果斷扔下揹著的姬師爺,道:「要起屍了!」

「什麼?」黑瞎子環顧那些棺木。這小子剛剛不是在跟它們溝通嗎?「談判破裂?」

張起靈點點頭。還真是。「倒了東西,墓主不可能讓我們全身而退。」

「那你放回去唄?」

被白了一眼。真是,說笑話都不行……再不貧貧嘴,黑瞎子恐怕忍俊不住自己快被理智蒙蔽的殺心。瞪了地上那軟倒的姬師爺一眼,那小子渾身軟綿綿的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張起靈自然沒放過他的那一眼,但他暫時沒理會。「阿甯他們還生死未卜,我先解決這幾個粽子再去找他們。」

說著便拔刀衝向那四只新鮮粽子,黑瞎子不置可否,懶洋洋倚在一旁,他心裡本來不想管顧那些人,管他什麼粽子,三十六計走為先,若非顧及阿甯他們,他們現在就可以收拾東西離開。況且這破斗裡一點覺蠱的狗屁線索都沒,而他的好恩公張起靈想要的東西似乎也得手了,他們倆進來的目的其實都已經達成了。

這時那姬師爺醒了,正頭昏眼花的搖晃著站起,黑瞎子本來還想敲昏他,轉念之間,殺心已起,他拔出腰間漆黑的戰鬥刀,一甩、一握,反手朝姬師爺殺去,就在這時,張起靈的寒色古刀突然飛射而來,不僅打飛了他的短刀,還直挺挺的沒入黑瞎子身後的墓牆中,那人冷冷暼他一眼,縱身跳上一只粽子肩膀,雙膝重重壓下,在空中憑著腰力一扭,粽子頭就這麼被他的腿夾了下來。

這一著,果真氣勢非凡!就是那張戴了人皮面具的嬌臉略顯不搭。

黑瞎子『wow』了一聲,轉身去拔牆上的那把刀,刀埋得很深,他費了點力氣才弄了出來,「接著!」他拋過去,那刀又重新落在張起靈手上,黑瞎子在旁觀望他和餘下的三只粽子周旋,一邊監視著還在頭暈腦脹搞不清狀況的姬師爺。

到底剛才自己為什麼會受鼓聲控制呢?那張起靈似乎知道原因,甚至還知道抑制的方法,這個人卻什麼都不說,以一種非敵非友的態度與他互相協助,雖然互助在斗裡有時是必要的,但黑瞎子很少跟這樣來歷不明的人互助合作,雖然那人曾經救過他。

他對張起靈是不是太過一廂情願了?或者該說──就算這條命是張起靈救的,他也不該輕易相信一個來歷不明的人。

邊上還爬不起身的姬師爺突然驚叫起來,把他從思緒中拉回現實,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姬師爺已經被一隻張起靈漏了的粽子纏上,手上給抓出了傷口,黑瞎子嘖了一聲把剛點著的菸呸掉,撿起地上的卡巴1281替他擋下了致命一擊。

粽子立刻將他視為目標,爪子帶勁風掃了過來,黑瞎子鏘鏘二聲擋下攻擊,反手捅了粽子幾刀,那粽子青紫色的身軀堅硬如鐵,甚至將他的刀子緊緊吸附住,他暗叫不好,棄刀往後飛退,粽子爪堪堪掃過他剛剛站的地方,他的頭髮還被削掉了幾根。

粽子這時朝他死命一撲,他略施身法閃到那粽子身後,朝粽子腿膝窩重重一踩,趁其重心不穩將之踢跪下,黑瞎子一掌抓起粽子頭,扭身一記迴旋踢,竟把粽子頭生生踢斷。

他放開手,粽子身首異處,重重摔在地面,身子一抽一抽的,一下就不動了。

「好了──」黑瞎子使勁把自己的愛刀從粽子身上拔下來,轉身走向姬師爺,笑吟吟道:「我有些話想問問你,不知姬大爺是否樂意奉陪?」

那姬師爺知道自己手無寸鐵,身手也敵不過這人,臉色一刷白,卻硬著性子不肯退縮,直直地望向黑瞎子,像是在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是誰派你來的?」黑瞎子耍了幾下刀,見姬師爺扭頭不理,便一轉刀柄直接敲斷他的食指,姬師爺痛苦的大叫,仍嘴硬著,黑瞎子便果斷一次砸斷了他雙手的手指,他在地上哀號著爬行,黑瞎子還要滿地追,索性直接騎在他身上。

「是誰讓你來的?說吧,邊上的曲妹妹說不准殺你,我就不會殺你,你就老實點乖乖說吧──」黑瞎子笑笑,把刀子當指揮棒轉著,身下的人仍不回答,他立刻按著對方的手用刀尖挑掉那人的指甲,姬師爺撕心裂肺的哀叫著,他踩住姬師爺的膝蓋,不讓他亂動。「說啊。」

姬師爺骨子雖倔,卻不會不識時務,總算鬆口:「是四阿公……陳皮阿四。」

怎麼會是他?黑瞎子挑高了眉,這個人不是去當和尚,只在廣西掛單了嗎?怎麼有功夫安插人手在洋珊瑚這兒?

「你那操蛋的小鼓從哪兒來的?拿那東西控制我,是你的意思還是你上面的意思?」黑瞎子不問多餘的事情,問話馬上切中核心。

「是……」姬師爺才開口,卻又不說了,雙眼突然瞪得老大,喉頭一哽、一抽的,一下子眼睛就失去光彩了,他一探那人鼻息,似乎還活著,他居然就這樣失去意識了。

還沒搞清楚狀況,邊上的張起靈竟然也倒了,咚的一聲在墓室裡迴響著,他已經解決了粽子,似乎在正要過來的途中昏倒了。

一開始黑瞎子還以為姬師爺自己服毒逃避問話,誰知張起靈竟然也倒了,他馬上過去一探脈搏呼吸,非常微弱,幾乎是死了,他暗暗一驚,突然發現四周變得很亮,一股濃烈的臭雞蛋味從前往妖棺處的暗道傳來──他趕緊扛起兩人,發現四周並不是變得很亮,而是覺蠱又吃得太飽,開始釋放Atropin物質令他的眼睛對於光線十分敏感,他打滅全部光源,把手電關掉,一邊揹起張起靈、一邊把混帳姬師爺夾在腋下,趕緊按原路回去。

在鑽入石門盜洞前,他眼角餘光一閃,似乎看到了那暗道裡探出了一張巨大蒼白的臉,一雙紅通通的眼珠骨碌碌地轉動著,他沒空細看,趕緊入了盜洞。

 

────────────────

 

好不容易出了那石門盜洞,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地獄般的景象,地面盡是斷肢、內臟,血腥味撲鼻,其實黑瞎子已有預料了,在通過那盜洞的過程中不停發現阿甯夥計的屍體,想來他們因為那四只起屍的粽子已經亂了方寸,連燈也沒打,光知道逃,當中興許還有被活活擠死的,好不容易出洞,粽子追在後面還是免不了一死,看來那些粽子是將這些人屠殺殆盡後才又躺回去的。

如此說來這些人對墓地似乎完全不了解,探索公司還真只是個探索公司。不過這樣的公司為何要來這座凶斗呢?陳皮阿四把手下安插進來又是為了什麼?

他經過了那血肉模糊曾經是四眼的屍體,神色變得肅穆,雖然他此行本來就是假借顧問名義利用這些人,但到底還是相處過一陣子的,看見曾經拌過嘴的四眼成了一團肉塊,心裡還是有些發堵,不過這情緒一下便過去了,黑瞎子從不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後悔,只是人各有志,他不會回頭顧盼。

黑瞎子琢磨著該如何把這兩個人給送出去,幸虧阿甯公司的人裝備相當齊全,專業的在張起靈炸出的洞口上設置了有滑輪的吊索,他先是把兩個人吊上去後,自己再殿後,這時屍體堆中突然傳來一道細細的呻吟聲。

他人已經掛在半空中,嘆了口氣,只好又把自己放下來,低身去找屍體堆裡的活人,他翻開屍堆,被眾人團團保護住的,竟然是那才十幾歲的小姑娘阿甯。

此時墓穴裡已瀰漫著毒氣,不能再拖了,他檢查了下阿甯,她身上除了同伴的屍體外奇蹟似的沒有外傷,只是受到了驚嚇昏厥過去,嬌弱的身子微微顫抖著。

人還沒上吊索,黑瞎子就聽到一陣鬼哭神號自石門處傳來,他暗叫糟糕,似乎是剛剛看到的怪物要追來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阿甯扛在身上,冒險讓吊索一次承載二人,幸虧吊索牢靠,總算還是安全送他們回到墓道上,他回頭一看,不看還好,煙霧瀰漫中,一隻白骨般的枯手浴著鮮血,已經扣在了洞口上,他趕緊把張起靈摔上後背,左一個姬師爺右一個阿甯,拔腿沿著張起靈進來的路線狂奔。

那妖物的移動速度極快,三兩下就追上了黑瞎子,他對那妖物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千萬不能讓那妖物散發出來的毒氣碰到自己要救的人,他死命地跑,幾乎將自己身法的移動速度調整到最快,幸虧他雖沒拉開距離,卻也沒被追上,他甚至連妖物長什麼樣子都沒有餘裕窺看,來到盜洞出口時,他先是把身上掛著的人通通扔上去,自己再殿後,就這一拖延,妖物已追了上來,他掏出卡巴1281,俐落回身直接雙雙捅進那妖物血紅的眼睛,那妖怪吃痛亂刨亂抓,黑瞎子頭也不回,幾次點掠就跳出了盜洞,身後感到被一陣勁風掃過,他摔出洞外,差點沒壓死地上的幾個人。

他哀叫出聲,原來那陣勁風並非沒有殺傷力,他掀開褲腳,只見剛才最慢離洞的雙腳皮膚已浮腫潰爛,像是被強酸淋過,傷勢輕微的,也出了密密麻麻的水泡;就算是他,也不禁為此沁了點冷汗,他雖不怕死,卻還是怕痛的,自己要是再離那怪物近些,可就真要歇了。

總算重回地面,太陽早已下山,也虧得入夜了,黑瞎子才沒變成睜眼瞎子,但月光對於他來說仍是非常刺眼,他先在溪邊把三個人都脫光丟到水裡清洗一遍,這斗裡的毒氣似乎是硫化氫,由於濃度較高,在聞到味道以前嗅覺已經麻痺,所以張起靈等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中毒,離下山還有段時間,現在只能用清水消毒暫時擋著,當然,他自己也必須將滿身毒氣給洗淨。

「他娘的我這是在作成人保母嗎?」他心不甘情不願的迅速搓洗著三具裸體,一邊罵道。

下山後,除了張起靈和姬師爺,阿甯中的毒比較輕微,送進醫院時已經醒了,正瞪著眼睛坐在病床上,至於其他兩人,則還在搶救。黑瞎子因為覺蠱正值活躍,眼睛幾乎見不了光,他只好蒙著眼睛做一個真正的瞎子,每逢人問就說自己看不見。

阿甯到底還是個小姑娘,歷經自己的夥伴一個個慘死在自己面前,似乎已完全嚇傻了,醫生說她受到極大的驚嚇,腦子會暫時空白一陣子,過不久就會自己恢復了,黑瞎子完全不信醫生所說,每每去探望阿甯,跟她說話都沒反應。經歷了這次任務後,也許會讓阿甯有所成長,也許也會令她性格大變,不過這已經是後話了。

幸虧黑瞎子處理得及時,另兩人已經救回來了,雖如此,張起靈和姬師爺仍昏迷不醒,未能見客。

讓黑瞎子意外的是,姬師爺竟然是五年前他昔日夥伴裡唯一存活下來卻不知去向的阿司,阿司入院多時,一直沒有醒來,人皮面具早就脫落了,黑瞎子在意著他昏迷前的答案,每日守株待兔,終於盼到護士通知他阿司清醒的消息。

也終於盼到五年前為何昔日夥伴要殺自己的理由了。

也許是還惦記著往日情誼,又或者是為了回報把自己救出來的黑瞎子(殊不知黑瞎子只是怕弄死這個人會被張起靈涮而已),他清醒後意外地老實。「四阿公派我們接近你,假意作你的好夥伴,目的是為了要監視你,他只告訴我們要監視什麼,卻不告訴我們前因後果。」

黑瞎子聽著。「我們早早就在那鮮卑斗裡布置好了,四阿公讓我們安插人給你放假情報,似乎要引你進去,而你也不疑有他,就領著弟兄們打算進斗去,誰知道半路殺出那小哥,我們不知道他是怎麼避開我們耳目進斗去的……我們害怕他會發現我們的計畫,所以他讓我們去抓藥之後,我們一直沒敢回去找你們,還吵了一架,小黃也在無意間發現我們的身分,一直躲在斗裡,想要伺機去通知你,之後……」阿司說著就看了黑瞎子一眼,後面的經過他都知道了,阿司便不贅述。

「你知不知道陳皮阿四為什麼要殺我?」實話說,黑瞎子對這話題不怎感興趣,只是順著阿司可能知道答案的問題問罷了。

「我不知道。」阿司看了看自己包了石膏的十根手指。「他只派幾個工作給我們,監視你並且要回報所有細節,最後一項則是把你引進鮮卑斗。」

黑瞎子這時就咦了一聲。「不是要殺我啊?」

「我們以為是。」阿司咳了幾聲,看向窗外。「他的指令是──把你丟到布置好的蠆盆裡去──我們就以為是要殺你了。蠆盆是什麼,你就算再沒知識也多少聽過吧?那是古代商朝蘇妲己發明的一種酷刑……」

「誰沒知識了?就是把人丟進放滿毒蠍、毒蛇的坑裡面活活折騰死的酷刑是吧!」黑瞎子這就插嘴。他過去是偶爾會亂用成語沒錯,但並不代表他真沒知識好嗎!

黑瞎子就琢磨著殺他跟丟進蠆盆裡這兩個指令有沒有差別,腦筋還想不透。

那阿司就看了看他,住院的這些天,他早就對黑瞎子沒有敵意了。「我以後不再為陳皮阿四做事了,從今以後盡量躲著生活,我會繼續以前的那些勾當,你來不來?」

幾乎沒有思考,黑瞎子擺了擺手,立刻拒絕,道:「實話告訴你吧,我想解了這蠱,還正想方設法哪!沒空和你去;這蠱我猜想你也了解不多,所以沒問你。」

阿司點點頭,就道:「四阿公只告訴我,那鼓可以在用來在緊要關頭時控制住你的行動,我不怎麼明白控制的方法,所以一直讓你跌跌撞撞的,要不然我早就偷襲曲璃成功了。」

一想到自己無法掌握自己的身體,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給壓制著,黑瞎子就有些惱火,但他嘴邊仍維持著冰冷的笑,阿司到底也是和他生活過一陣子的夥計,怎會不明白他的心思,為了轉移注意力,他趕緊道:「四阿公這次讓我來.是為了找一樣東西。」

阿司意味深長地頓了頓,一副吊人胃口的嘴臉,黑瞎子傾身向前,問道:「什麼東西?」

「九黎如意。」病房門口傳來一道清冷的嗓音,黑瞎子側頭望去,那穿了小一號病號服,已經恢復男兒身的張起靈,正淡然地看著他們。

「醒了?坐。」黑瞎子抬了抬眉毛,笑著,非常高興的樣子。

這人怎麼就醒了?明明是中毒最嚴重的一個,竟然能自己從加護病房走了出來,黑瞎子暗暗在心中嘖嘖稱奇。

阿司睜大了眼睛,看著張起靈拉著點滴架進來,黑瞎子一臉裝模作樣的恭敬,在邊上拉了椅子給他,附帶『請』的手勢,而阿司還在那裏目瞪口呆,只因為那張起靈的病號服上掛了張名牌,上面印著『曲璃』二字。

「你──怎麼是你?他媽的女扮男裝?」阿司簡直連頭髮都要豎起來了。「那你們……」看他的表情,黑瞎子立刻知道他想起了什麼。

「愛是不分性別的,哥們。」黑瞎子湊上去鄭重的拍了拍阿司的肩膀,竟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後者猛一抖,像碰到髒東西似的將黑瞎子拍開。

張起靈的臉色十分蒼白,他坐在黑瞎子的旁邊,冷冷地瞪他一眼,很快又恢復平靜的神情,這一模樣,自然只有黑瞎子捕捉到,反而令他更加笑顏逐開。

「我有話要問你。」張起靈面對著阿司,眼神凝定。「陳皮阿四想要九黎如意做什麼?」

「這個……」面對張起靈沉穩而直接的目光,自認已經見過大風大浪的阿司,竟然無法直視眼前這個目光平靜的男人,一下就蔫了,想撒點小謊都不行。「四阿公只告訴我,他要再探廣西臥佛嶺天觀寺。」

陳皮阿四究竟想幹什麼?多年前他進鏡兒宮已經栽了一次跟斗,只倒了一條蛇眉銅魚出來,此次二進宮若非有什麼可靠情報,黑瞎子不認為陳皮阿四會想再冒一次險;還有,他為什麼知道控制黑瞎子身上覺蠱的方法?黑瞎子跟這個人雖有些淵源,卻是毫無冤仇,實在想不出他和覺蠱的關聯。道上人都知道這個人作風狠辣、惡名昭彰,最出名的就是殺徒,他1974年倒鏡兒宮被當地苗人捉住、雙眼失明之後,就做了和尚在廣西掛單,怎麼會現在還來蹚這些渾水?而且,還是九黎如意被倒出來的現在。

黑瞎子還想進一步提問,只見張起靈微一皺眉,身子一軟,竟然倒了下去,黑瞎子眼疾手快的扶將住他,笑意更深了。

這才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嘛!哪有人中了高濃度的硫化氫之後一下子就能活蹦亂跳的?

護士這才發現張起靈從加護病房跑了出來,立刻過來疾言厲色質問黑瞎子為什麼把他帶出加護病房──老天!是他自己出來的,關我什麼事?他腹誹著。

不知為何,抱張起靈回房時,他心底竟然感到無比愉悅。

 

────────────

 

隔天,那阿司就從醫院裡消失而不知去向了,黑瞎子沒管他去哪,興許是躲陳皮阿四去了,幹這行的都很灑脫,同時也很警惕,知道像他們這些生活在黑暗裡的人,不可以暴露在醫院這樣明亮的環境太久。

黑瞎子進醫院探望那張起靈,那人似乎短暫的醒轉了,護士和醫生正在勸導他做腦部斷層掃描,說是必須檢查硫化氫對腦子和中樞神經所受損害,檢查的時候全身上下不能攜帶任何物品,只能穿著病號服,警覺如張起靈,自然不可能答應這要求。

這時醫生和護士就來勸黑瞎子說服張起靈,黑瞎子懶得管這些瑣碎小事,他倒覺得張起靈沒什麼大礙,又覺得張起靈根本不可能聽自己的話,自然不予理會,醫生和護士只好悻悻然離開。

他提著一塑料袋,輕巧落在張起靈病床邊上,那人朝他瞥了一眼,沒有去動袋子裡的盒飯,黑瞎子就道:「你怕我下毒?你不吃,我就吃給你看咯──」

張起靈搖搖頭,看著黑瞎子打開盒蓋,飯香氣撲鼻而來,很是誘人,那是一盒青椒肉絲炒飯。

黑瞎子津津有味地吃著,像是在品嘗著什麼山珍海味,他口齒不清道:「看,我吃了沒事情,表示沒有毒。」

聞言,張起靈不置可否的一瞇眼,覺得他在說廢話,便把臉往上轉,看著天花板不動。

「真好吃啊!」墨鏡下,黑瞎子對他擠眉弄眼,也不管那人有沒有看到,他吃得一嘴油,大嚼特嚼一邊開始唱:「我們正在醫院裡,醫院裡的伙食,怎麼能比得上這麼好吃的青椒肉絲飯?怎麼能夠?怎麼能夠?我給你帶來好吃的青椒肉絲炒飯,你卻不識貨,眼睜睜看著我吃美味的青椒炒飯──啦啦啦啦,青椒炒飯真好吃,真好吃,Oh……哎呀!」

在黑瞎子唱得正歡快的時候,張起靈竟然趁他不注意把點滴架給扯倒了,鐵架子硬梆梆的砸到黑瞎子頭上,砸得他頭昏眼花,他感覺額頭有什麼熱熱的液體順著臉流了下來,摸了一把,竟然是血。

血幾乎淌入了盒飯裡,黑瞎子倒是不在意,還是嘻嘻笑笑的吃完了炒飯,只是這次沒再唱歌了。

張起靈其實完全沒有預料到,黑瞎子會這麼輕易的被他砸傷,他以為黑瞎子會很快的察覺到並躲開,可是他非但沒閃,反而刻意地佯裝沒發現,他究竟是什麼用意?張起靈不解,不動聲色地看著他,那人開心地吃空了盒飯,並把光溜溜的紙盒子塞進塑料袋,提著垃圾,拍了拍張起靈的肩膀,就這樣走了。

離開前,黑瞎子倚著門,回頭道:「別琢磨了,哥們。在你面前,我是沒有防備的,也懶得防備,實力差距啊!」他慢悠悠道,墨鏡下的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圈。「雖然我欠了你一命,我也一直對你不設防,但不代表我信任你,我只是覺得你對這條命怎麼做都行罷了。」

他甩了甩塑料袋,頭也不回,張起靈瞪了瞪眼,覺得那人走路的姿態有些彆扭,他追上去,黑瞎子則懶洋洋的瞥了他一眼。「鞋襪脫了。」張起靈不容置疑道,黑瞎子自然不理他,他便彎下身一拉黑瞎子褲腳,一雙潰爛發膿的腳脖子就露了出來。

「你……」張起靈放開拉著褲腳的手,用力閉了閉眼,而後睜開,面上依然平靜,但黑瞎子看得出來,似乎有什麼觸動了他內心深處堅若磐石的一處角落。「你在斗裡救我出來,我們早就兩清了。」

「我不認為這是誰欠誰的問題。」黑瞎子燦然一笑,「你救了我,跟我救了你,完全是兩件沒相關的事情。」

怎麼沒相關?難道不是自己曾經救了他,他才救自己嗎?

張起靈不願辯解,他知道自己說的話沒那麼容易改變眼前這個看似癲狂,內心卻極為複雜難明的人,於是選擇不說。

「我救你,完全是我自己出自個人意願而救的你;你救我,不也是出自於你個人意願嗎?我有說錯嗎?」

「你沒錯。」張起靈卻搖搖頭。「我們兩清了,這也是沒錯的,你不必再想著要怎麼報答我。」

「張起靈啊張起靈,看來我真是被你誤會大了。」靠著門框,黑瞎子玩味地看著他,血已經淌到眼睛裡,他把眼鏡拿了下來,抹了抹眼。「我跟著你,完全是因為我對你有興趣;你救了我這件事,只是導致我對你有興趣的起因而已。」

詭辯。張起靈的腦子裡浮現了這兩個字,但他沒有說出來。

也許這就是黑瞎子最為本質的意思,然,卻就世俗的眼光看來,黑瞎子跟著他,根本就是為了報答他,而不是什麼……興趣問題。

張起靈想起了斗裡的那一吻,他抬起頭,隨即撞進黑瞎子眼底的黑暗之中。

他先前從未仔細端詳過這個人的眼睛,此時一看,只覺得那是一雙極為深沉晦暗的眸子,帶著一抹他從未見過的空靈,現下透了光,那招子閃著微微的紅褐色,卻看不清真正的顏色,下眼瞼的臥蠶即使沒有笑容,也微微浮起,讓人誤以為黑瞎子的眼睛隨時是帶笑的。

但張起靈看到的那一片黑暗,又是怎麼回事?正要一端詳,黑瞎子就重新戴上了墨鏡。

黑瞎子淡淡勾起了嘴角,張起靈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抹笑,似乎有什麼不對勁──

那不是笑。

黑瞎子只是勾了勾嘴角。

是了,他終於知道那抹空靈從何而來了,那雙眼睛看著好似在笑,卻是沒有感情的。

不冷不熱、不溫不火、不輕不重,沒有激盪、沒有淡漠、沒有言語,那雙眼睛裡有的,只是一片虛無。

「要不要和我做個交易?」張起靈的視線有意無意地輕觸著黑瞎子。

「哦?」

「你把腳治一治,我就告訴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

黑瞎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沒有想知道的事。」

「關於覺蠱,你不想知道嗎?」

「你不告訴我,我就自己去查唄。」攤手,黑瞎子看向張起靈,「倒是你,腦子有問題不?你如果去做腦部斷層掃描,我就去治腳。」

他知道黑瞎子的話語裡有揶揄的氣味,卻不予理睬。「……成交。」

說實話,張起靈極為不願意放下所有防備躺進那個古怪的機器裡,因為多年前他也有這麼一次經驗過──而黑瞎子似乎看得出來他對這件事隱而不宣的排斥,像孩子的惡作劇般打算看他的笑話。

對黑瞎子來說,也許好玩的事就是重要的事──張起靈是這麼認為的。

 

張起靈如約答應了醫生要做腦部掃描,在進掃描室以前,他淡淡的瞥了黑瞎子一眼,意思是讓他也要遵守約定。

這是自然。黑瞎子樂呵呵的笑了笑,似乎像個孩子一樣的開心,這時醫生過來領他進手術室,他乖乖的坐下,任由醫生擺布,挨了幾針麻醉,醫生替他做了精細的清創療程,並妥善的包紮好,醫生表示黑瞎子的傷確實已不能再拖延,幸虧張起靈發現得及時,否則再晚下去就要廢了,他卻還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這時不知為何,醫生和護士的表情變得有些不自然,甚至默契地慢慢遠離他,他有些懷疑的站了起來,一群著挺拔警服的公安們立刻衝了過來舉著槍圍繞在他四周,他很快地推論出發生了什麼事。

──是阿司。

「盜墓賊!你們人贓俱獲,還有什麼話說!」警察手裡拿著的,正是黑瞎子和張起靈的包,黑瞎子隨手摸走的宋玉器不說,就連張起靈拚死拚活從妖棺裡倒出來的九黎如意,似乎也在裡面。

黑瞎子猛一站起,卻因為醫生打了過量的麻藥而踉蹌了數步,公安們正打算撲上來,黑瞎子卻只感一陣清風拂過,張起靈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他的身旁,正拿著黑瞎子的全自動手槍,槍口抵著他:「別動。」冷靜的嗓音。

公安們看張起靈拿槍抵著黑瞎子,似乎也一頭霧水,一時之間不敢輕舉妄動,只是滴水不漏的維持著陣形。

「別說話。」張起靈靠得很近,呼吸輕柔灑在他身上。「好好養傷,別亂跑。」

碰碰兩聲,張起靈對著無人的角落鳴槍示警,醫生們已經退開了,護士們尖叫著,而黑瞎子勾著嘴角,真心難辨的笑著。

「盜墓賊!你為什麼把槍指著你的同伴?難道是想拿他要脅我們?」帶頭的公安朗聲道。

「同伴?」那面上本來非常淡定的張起靈,竟然無比自然地表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我不認識他,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人質,你們難道不是來抓我的嗎?」

「少裝蒜了!早就有民眾向我們舉報有兩個盜墓賊在這裡,就是你們兩個!」

「警察先生,您這麼誣賴他人對嗎?您怎麼沒有想過,這是無聊民眾對他人的惡作劇呢?請問您有證據嗎?」張起靈露出了做作的無辜神情,似乎是刻意如此演出的。

「證據就是……這兩個包……」公安們隨著頭兒語氣的猶豫,也開始紛紛動搖。

警察們早就看慣了歹徒被他們團團圍繞住時的憤怒、驚懼以及慌亂了,壓根兒沒想過還能如此和平的對談,假如張起靈強烈反抗,他們也許還會依著本能拿下他──可當事情並非如他們過去的經歷發展時,他們即使只有小小的動搖,也會被張起靈的演技鑽空子擊破。

再者,沒有人會認為已被人贓俱獲的歹徒會掩護本該和自己一起被捕的同伴逃走。

「請問您能證明這放著贓物的兩樣東西是誰的嗎?」張起靈的態度極為客氣從容,令人不自覺地卸下戒心。這大概是黑瞎子這輩子第一次聽到他這麼禮貌的說話。

那領頭的立刻吩咐別人去搜兩個包裡面的東西,裡頭唯一能證明他們身分的東西,只有曲璃的身分證,領頭似乎有些喜出望外。「罪證確鑿!我們已經聽說了你曾打扮成女人,當時你被送來醫院時,醫院的證人可以證明你就是這身分證上的人。」

張起靈平靜的微笑著,不知是不是正滿意著警察的反應,而這也是黑瞎子第一次見他的笑容。

他不得不說,這個人此刻的唇形真是優雅好看得過頭了。

「再加上,你拿槍威嚇無辜百姓,早就暴露你的身分了!快把槍放下!」那領頭被張起靈的話語唬得一愣一愣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兜了個圈兒,落了套了。

這時張起靈立刻束手就擒就太虛假了。他露出狠戾的神色,一把抓起黑瞎子,那人麻藥沒退,根本無法正常走路,幾乎拖垮了張起靈的行動,在黑瞎子和張起靈的拉扯中,張起靈的槍脫手滑落,警察們這時餓虎撲羊的衝了過來,三兩下將他給制伏在地。

張起靈雙手上銬,被數名公安押送出了醫院,而黑瞎子則很清楚,那裡面沒有一個公安是他的對手,他自投羅網的目的,自然只有一個。

臨走前,張起靈回頭瞟了一眼黑瞎子,那雙眼裡,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

無須言語。

 

────────────

 

他當然不會好好聽張起靈的話乖乖養傷,住院第二天,他就溜出來了。

阿司那傢伙肯定是要利用公安和他們的衝突坐收漁翁之利,卻不知道張起靈會助他脫罪,現在肯定在找機會對警局裡存放的贓物下手,畢竟陳皮阿四這次讓他來,目標只有九黎如意。

他雖不怎麼在意那勞什子九黎如意,但到底是張起靈冒著斷手危險從妖棺裡取出的,取此物他也有份兒,還是略盡棉薄之力吧。他想。

他遠遠在高樓裡埋伏著,狙擊槍的瞄準鏡不偏不倚地指著警局,他準備等證物移交的時候搞偷襲,他本就是個亡命之徒,傷一兩個條子沒什麼,他擔心的是阿司那小子會出來搗亂。

埋伏了三天,警局竟然沒有絲毫動作,黑瞎子已然沉不住氣,他雖然愛笑,卻不代表他有耐心,至少沒有像張起靈那樣沉著;結果,他還是選擇買來警局內部平面圖,趁著入夜混了進去,怎麼說這種事他還是比較在行的。

他先是遠處大動作的打滅了監視攝影器和燈光,混亂中摸黑用他的得意功夫飛快潛入了內部──畢竟在黑暗中他的眼睛是一大優勢;他優先闖入的是證物室(畢竟被關押在拘留所的人根本用不著他操心),卻遍尋不著他們那日倒出的九黎如意和宋玉玩意,還沒搜完,就被幾個持槍的警察逮個正著。

他暗罵了一聲,假意聽從警察的話放下了手槍,卻趁警察之一蹲下撿他的槍時,掏出匕首以非人的速度閃身向前割斷了數名警察的手筋,頓時血流如注,警察紛紛倒地,趁著一片哀鴻遍野的混亂中,他閃身出了證物室,幾名警察亂槍對他掃射──在近距離之中,短兵器的出擊速度永遠都比槍枝要來的快──尤其當對手是黑瞎子的時候。

他相當愛好使用槍枝,除了可以遠遠的傷人不費體力外,他百發百中,完全可以想打哪兒就打哪兒,可是當需要近身戰的時候,他也不會吝於出手。

只是──唉,他實在不喜歡近距離把人殺個血肉模糊的,而且他那自小練出的功夫又十分耗費體力,現在他的腳上有傷,速度只有平時的六、七成,又得使出比平時更多的力氣穩住腳步,實在是事倍功半。

警察一路追著他到拘留室,他也一邊躲著槍擊一邊用手裡攥著的硬幣把路過的所有電燈打破,他的容貌早已被警察們看光,就算張起靈要幫他脫罪第二遍,恐怕也是難如登天了──當然,他也不需要脫罪就是了。

拘留室的那人早就聽聞騷動溜出來了,他看見黑瞎子在黑暗中朝著他急奔而來,以及身後蜂擁而至的警察們,一下就反應過來,把黑瞎子拽進拘留室裡,一腳踢破窗戶溜了出去,黑瞎子也迅速爬上窗台,雙手一扯、一帶,跳了出去,緊跟而來的是好幾聲打在牆上的槍響。

「跑路咯……」黑瞎子跑在張起靈身後,從懷裡掏出備用手槍一邊怪笑著。

張起靈瞥了他一眼:「傷好了?」他潰爛的傷口當然不可能一天痊癒,這句話的全部意思,黑瞎子其實知道是:『傷沒好還出來?』

黑瞎子從未主動替人做這麼多事,但不知為何,遇上了關於這個人的事,腦子還沒思考身體就已經先斬後奏了,以往的他,就算有人為了他被關進牢房,他通常都會摸摸屁股走人,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見死不救才是最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不過,也許是他從沒遇過有人會因為區區只是讓他能在醫院安心養傷這個理由,而自願替他脫罪被關進監獄罷了。

因此,他雖然並不喜歡說這句話,卻仍然脫口而出:「謝謝。」

他沒注意到的是,跑在前頭的那個人,以極細微的弧度揚起了嘴角。

「九黎如意呢?」

「不見了。陳皮阿四肯定派了幫手滲透了警局,我在外邊埋伏了三天,沒有看到任何可疑人物,也不知道證物何時移交的。」

「意料之中。」他淡淡道。「雷子到醫院逮我們的時候,我就猜到了……」

「你不擔心嗎?你冒著生命危險把那東西倒出來,就這樣白白拱手讓人?」

張起靈靜靜地搖了搖頭,「如果他弄清楚了那東西是什麼,我想他會非常需要我。」

黑瞎子低頭笑出聲,也跟著搖搖頭,他知道張起靈從不說多餘的事,如今能主動說出來,已是天大的恩賜;接下來的事情他不感興趣,也看出張起靈不願多講,便沒有追問。

「你被捉走、贓物被警察搜去,對他來說是再好不過了,他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黑瞎子超前,在夜晚的暗巷裡領著張起靈走,嘴上叼起了菸,沒點著。「你們到底有什麼瓜葛?」

「距今大概十九年前……」黑瞎子本沒期望他會回答,沒想到他竟然開口了,低啞的嗓音在夜裡幽幽。「陳皮阿四,他可能看過我。」

「什麼意思?」黑瞎子知道張起靈似乎一直在找一些摸不著邊的東西,他知道他是個沉穩、冷靜的人,他知道他下斗似乎不是為了財物,卻不知道他在斗裡嶄露的執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十年前,我失憶了。」

黑瞎子望住張起靈,發現他的眸子裡似乎升起一股無以名狀的疼,不是悲傷、不是茫然,清清淡淡只有一絲波瀾,也許是絕望、也許是無奈,難以言喻,但黑瞎子偏生要給那股情緒安上一個名字──疼痛。

「我在尋找我的記憶。」他簡短道,語氣很平淡。「陳皮阿四可能認識我,是我事後自己探尋情報所知道的。」

他們閃進黑瞎子早就安排好的一處隱蔽的民宅,裡頭收拾得很乾淨,家具一應俱全,衣櫃裡藏了幾箱的軍火武器,張起靈四處確認安全後,黑瞎子遞給他一套衣服換上。

他毫不遮掩,靜靜的在黑瞎子跟前脫衣、換上,極為自然,彷彿旁若無人。

黑瞎子好整以暇,坐在木椅子上手撐著腮,視線跟著張起靈的動作游移,像在欣賞一場戲,那人兩手一翻,脫下上衣,流暢美好的肌肉線條裸露出來,他的胸膛上刺著一幅顏色極淺的麒麟紋身,氣勢磅礡的隨著他脫衣的動作舒張,黑瞎子微笑著看著這一幕,半晌才道:「他會要對付你嗎?」

「他不是要對付我。」張起靈穿上了襯衫和西褲,他的身板極好,穿上去修身文質,優雅挺拔。「他只是想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說得也是。」黑瞎子點點頭。「怎麼說我才是最有可能被對付的人──那老混蛋,我身上的覺蠱說不定就是他搞得鬼。」

「我不清楚。」他到窗前眼神警戒的掃了一趟窗外,確認安全,才回過頭來看黑瞎子,因此黑瞎子捕捉不到他的真實情緒。「我想我們去一趟鏡兒宮可能會有答案。」

黑瞎子墨鏡下的眼睛瞇了瞇──只注意了那『我們』二字。

「我不去。」他攤手。鏡兒宮是什麼地方,他清楚得很,而張起靈雖然沒有說,他卻知道陳皮阿四那時在鏡兒宮裡發生了什麼事──鏡兒宮離一個他不想回去的地方太近了,而鏡兒宮與他的關係千絲萬縷,他老早就打算再也不去這個地方。

張起靈眼神一頓,似乎有些訝異黑瞎子的反應。黑瞎子曾說過他對張起靈有興趣,張起靈還以為自己去到哪都會被纏著,沒想到他主動提出一起行動,竟然被駁回。

「為什麼不?」

沒有回音,黑瞎子難得的靜默,似笑非笑著,墨鏡下看不出情緒,張起靈朝他逼近,他卻仍維持著腮幫子倚著手背的姿勢,隨著張起靈臉龐的接近而移動視線。

一開始,他以為那人要伸手摘掉他的墨鏡,殊不知那人竟然把唇湊了上來,乾澀、柔軟,轉瞬即逝的擦過他的唇。

在那一瞬間他短暫的失了神,回過神發現那人的手指正打算按向自己的後脖子,他面色一驚,一掌隔開那人的手,起身連退三步,也不管椅子桌子被撞得東倒西歪。

這小子當真?難道不惜把他打暈也要帶他去那個地方?

「你真想要我去?」他無奈的笑出聲,伸手掏菸,不知為何,點上菸的時候他的手有些顫抖。「你把我打暈了帶去就不怕我到時反水啊?」

「跟我走。」不知為何,那張起靈的目光此刻特別清明。「你忘了你說過的話?」

黑瞎子腦筋動得不快,可他發自內心認真的和張起靈說過的話,屈指可數,很快他就理解張起靈在說什麼。

「──你怎麼樣對我這條命都行。」他一字字,清楚的把這句話深深刻劃出來,嗓音低低的敲響著,像那年在鮮卑斗裡迴盪的他的笑聲。

「即使你並非想從我這裡得知──我仍會告訴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張起靈倚著牆,好看的眼睛彎彎的睥睨著吐著煙的黑瞎子。「這個交易很划算。」

「我還真不知道你有這麼熱情的一面。」他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麼,他很想去觸碰眼前與他拉開距離,垂著長長眼睫的男人。

「我對那個地方有點印象,也許能找到一些有關於覺蠱的線索。」他仰望著天花板,神情十分淡定,好像在眺望著遠方回想些什麼,接著又低下頭與黑瞎子平視。「去一趟,也許對於你是有好處的。」

黑瞎子一頭霧水,他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地方會有覺蠱的線索──難道張起靈知道他曾去過?雖然他去過了無數個斗試著搜尋覺蠱的資訊,卻從未想過再到那個地方去。

他不想當個無知的人向張起靈刨挖任何訊息,並沒有提出疑問,只是維持他一貫的微笑。

「也許你對你的記憶十分執著,但你現下又為什麼為了對於我而執著?」他輕笑,也許帶著點戲謔。

張起靈難得的嘆了口氣,神情有點疲憊,欲言又止,黑瞎子很喜歡他動搖的表情,他每動搖一次,就多了點人味。

「你和我很像,看似孑然一身,卻又好像背負著什麼……」

敢情這人是對自己同情心氾濫了?也罷,五年前自己會得救,也是這人的同情心所致,若不是他,當時根本少對自己身邊人多加提防的黑瞎子,可能早就不在人世。

五年前的他,到底還是天真了些,他以為身邊只要有人陪伴,都可以一概當作家人,死心塌地的信任,換來的卻是背叛──不,也許連背叛都稱不上,那些人打一開始就不是自己人。

他那時候已經跟這個世界上的人毫無羈絆了,好不容易遇著了臭味相投的一群人,他即使打從心地防備著不想相信,也被自己長久的孤寂給打敗。

他現在可以相信這個人嗎?因為這個人救了他,又似乎真心的在替他著想,他就可以相信這個人嗎?

──不,這已經不是能不能相信的問題了,而是他此刻已經不再需要思考信不信任這個問題,他早就不需要在乎受不受傷、死不死、活不活、痛不痛了。

「要去可以,但你必須把所有事都告訴我。」黑瞎子彎起了嘴角,而那抹笑,竟然犀利得猶如利刃一般,刺痛了張起靈。

「嗯。」

他知道他不信任他。而張起靈,確實也並非想把所有事情和盤托出。

兩人各懷心思,在小屋裡暈黃溫暖的燈光下,交換著冰冷尖銳的目光,任由沉默流淌。

 

遠途完。

────────────

──追跡

 

張起靈從1990年說起他的故事,也就是遭遇黑瞎子前不久。

那時他和一群老九門後代組織考古隊,倒了一座海斗,在裡面中招失憶,被解九給偷偷從療養院救走,之後,他因為不明原因去了大興安嶺(這裡張起靈說得很含糊),在那裡偶然被黑瞎子及其手下搶劫,意外引發他身上暗藏的覺蠱。

與黑瞎子分開後,他就一直在自己可以想起的線索中尋找自己的過去,並中途與當時一起倒海底墓的陳文錦等人會合,1993年,他和文錦等人進入青銅門,發現了終極。

1995年,他混入阿甯探索公司,也就是裘德考的勢力,他打算一邊尋找自己過去的痕跡,一邊監視裘德考的行動,可惜到現在都還一無所獲。張起靈說,那宋皇陵本是魯國鐵面生的偽墓,當時他一把火燒了一家老小以及一個偽裝成自己的乞丐,以逃避魯殤王的捕殺,鐵面生的墓地就蓋在宋皇陵處,而那宋皇陵可能是事後宋朝工匠為了趕上天子駕崩後七月內入葬,才用偽鐵面生墓改造為宋皇陵,由於如此下策,不僅改變了墓地風水,又令墓主有所懷恨,才出現妖棺這種產物。

九黎如意是遠古蚩尤部族留下之產物──九黎部落聯盟的首領就是蚩尤,至於何以製成如意的形狀,可能與佛教爪杖有關(臥佛嶺鏡兒宮)。蚩尤,也就是苗族相傳的遠祖之一,張起靈的身上刺有苗人的麒麟紋身,他懷疑自己可能來自於苗族──當然,這也是猜測而已,畢竟他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

黑瞎子聽完,知道張起靈沒有說得很詳細──終極是什麼?老九門為何救他?他當時明明在追尋自己的過去,為什麼還特地繞到大興安嶺去倒一個可能已經空了的鮮卑斗?他只覺得這個人愈說,秘密愈多,但黑瞎子不介意也不揭穿,只是笑著聽著。

「你身上的覺蠱,極有可能和跟苗疆有關──也許跟我有關。」他最後以這句話作結,背心靠著漆紅的木椅,自歌廳二樓往下望。

一樓舞台上歌姬阿雲正是一曲唱畢,台下人無不鼓掌叫好,頓時間整個兒歌廳裡熱鬧歡騰,台下的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跟著阿雲的一顰一笑舞動著。

黑瞎子手裡攥著茶杯揉捏著,眼睫低垂,似乎心不在焉,張起靈見他如此,也不知究竟有沒有把他剛才說的話給聽進去,只得順著群眾的目光望向那穿著大紅禮服,身段妖嬈的女子。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麼流浪 流浪遠方 流浪……」

清澈悠遠的女人歌聲頓時繚繞在耳畔。

是那首《橄欖樹》。

黑瞎子的微笑有一瞬間停滯在了空中。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
為了寬闊的草原 流浪遠方 流浪
還有 還有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 橄欖樹」

間奏中,張起靈寧靜的側臉,似乎變得比往常更加凝定了,黑瞎子瞅著他,而他也緩緩地看過來,他們無聲地交談著,不知面面相覷有了多久,黑瞎子最先笑了出來,摘下墨鏡抹了一把臉,咯咯的笑聲飄進了張起靈的耳中,他斂下眉眼觀望歌者,而台上的女伶,正以滄桑而不失清靈的嗓音,訴說著他們不曾言說的心情。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麼流浪 為什麼流浪 遠方
為了我 夢中的橄欖樹……」

曲終人散,黑瞎子已經不知什麼時候溜到台上去獻花回來了,張起靈還坐在二樓的座位,眼底流過一絲茫然。

「走吧,咱們夾喇嘛要準備的東西,還得靠雲姐呢。」黑瞎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過神,瞇起眼睛。

兩人肩並肩走下樓梯,一身黑的西裝,相似的身段,同樣堅定而穩固的腳步,同時也背負著什麼前進,一個冷著臉、一個笑得歡,他們是多麼相似,卻又如此迥異。

 

遠赴廣西,一路無話,阿雲給他們的裝備十分充足而精要,除了九黎如意被陳皮阿四的人搶走外,倒是沒什麼需要擔憂的,張起靈十分篤定陳皮阿四會回頭找他,黑瞎子也就無甚意見,他們路途轉乘各種車看各種景色,倒也挺像是郊遊,廣西山水大家有口皆碑,就連眼底一向平靜的張起靈目光都澄亮起來。

他們一路跋涉,兩人體能卓越,很快就到達臥佛嶺天觀寺周圍的苗族小寨,趁著還夜的時候,就靠著帶來的繩索工具吊下天觀寺坍塌處,落地時,黑瞎子正在收繩,只見張起靈忽然停下動作,側耳看向一方。

「恭迎二位大駕。」兩道人影提著礦燈,自暗處走來。

首先露面的是一臉賊笑的阿司,接著是一名腿腳不便的老年人,礦燈的照射下,使他橫亙雙眼的刀疤更顯猙獰,他矮小乾瘦,即使已然年邁,渾身仍散發著令人不敢逼視的氣場。

「這就是你們明知九黎如意入了我手,卻一點兒也不著急的原因?」陳皮阿四微睜著壞死的雙眼,掃視黑張二人。「因為不是張家族人,就開不了門?」

黑瞎子感覺張起靈警覺的身軀驀地一僵,眼神閃過一絲驚慌。是了,這種反應,又提及到他不曾理解的過去了嗎?

「四爺,您知道他的身份?」看張起靈杵在那兒,黑瞎子只好慈悲為懷的代他提問。

「我當然知道……他是當時的領頭人。」陳皮阿四看了看黑瞎子,又看了看張起靈。「那個毫無意義的盜墓活動。」

「四阿公。」阿司阻了一下,似乎不願讓他再說下去,陳皮阿四瞪了他一眼,他隨即低頭退了回去。

看來張起靈涉水很深啊,這件事情他沒提過,興許是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吧。

「四爺,您不妨說得更詳細些。」

陳皮阿四卻搖搖頭。「罷了,都過去了。如果是張家族人想聽自個兒家的事,我們不妨路上說,交換條件是……」

「我替你開門?」他總算出聲。

「是,還有裡面的東西都歸我。」陳皮阿四笑了,他的笑聲和他沙啞粗嘎的聲音一樣,就好像拿著石塊在斑駁的樹皮上磨。

「四爺,幾句話換一個門裡的秘密,這……恐怕不合算吧?」黑瞎子嘴角彎彎,笑吟吟的瞅著他。

「你們沒得選擇。」這下卻換陳皮阿四笑起來,乾巴巴的嘴角翹起,他手摸到了懷裡,突然取出一只手掌大小的小鼓,曲起手指,輕敲了一下。

黑瞎子隨即倒地,捂著肚子,他感覺身體裡似乎有細小的密麻的針線在穿透著他的內臟,啃咬他的四肢百骸。

張起靈抽出寒光古刀欲反抗,卻見黑瞎子噴出一口老血,他暗叫不好,肯定是覺蠱在傷他的內臟!他只得按兵不動,雙眼死死的盯著陳皮阿四。

陳皮阿四滿意地看著張起靈的姿態,又敲了幾下鼓點,黑瞎子站了起來,掏出懷中手槍,指向自己的太陽穴,「住手!」張起靈朗聲吼道,伸刀拍下黑瞎子的槍。

他覺得心中一陣激盪,又灼熱如焚,一路燒到喉嚨來,他很久沒這麼大聲地喊了,他蹲下去一手扶住黑瞎子。

經由那一吼,陳皮阿四就停止擊鼓,黑瞎子彎身在地,止不住地喘息。覺蠱並非是一種操控人體動作的傀儡蠱,而是產生各式各樣的錯覺與幻覺,達到控制宿主的效果,例如可以運用鼓聲使得宿主產生輕生的念頭進而達到殺人的目的,甚至讓宿主沒來由地產生殺意用以傷人。這種控制五感和心念的方法十分危險,對宿主會產生極大的傷害。

「如何?接受我的交易了沒有?」

張起靈沉著臉,正想點頭,卻被黑瞎子搖搖手拒絕,他還說不出話,卻止不住地發笑。

「你們就從了吧!」邊上的阿司滿臉幸災樂禍。「只要答應兩個人都沒事。」

黑瞎子咬著牙,嘴裡卻說出揶揄的話語:「看吧!就說別帶我來了,你這是在自找麻煩。」

張起靈正想說什麼,卻被陳皮阿四打斷:「只要兩位小朋友都聽話,我就不再擊鼓,快點決定,我沒有太多的耐心。」

他們互看一眼,黑瞎子主動避開張起靈的目光,心中暗罵陳皮阿四才是小朋友,他娘的全家都是小朋友。

終於,張起靈點了點頭答應條件,兩人打頭挖掘盜洞,這附近前陣子下過雨,泥土十分鬆軟好挖,而鏡兒宮的墓頂損壞嚴重,根本不用多少力氣就打穿了,他們吊著繩子進去,地宮裡種滿了地黃蜂窩,黑瞎子倒是不怕,心底琢磨著等下就惹來這些毒蜂來個魚死網破──當然,他願意以肉身保護一下張起靈就是了。

他們小心翼翼的經過數十尊羅漢像,走到地宮深處,供奉著一尊地藏菩薩,陳皮阿四還沒有來過這裡,他是從另一個方向找到寶函的,他朝黑瞎子使了使眼色,黑瞎子撇了撇嘴,上前朝菩薩的手指頭一點一扣,地藏菩薩隨即打了個轉,緩緩地沉到地底,露出了往下延伸的地道。

張起靈走在黑瞎子身後,跟著進了那暗道,自己也沒意料到這個人居然有事瞞著不說,虧他那天去找阿雲時浪費唇舌說了一堆事,幾乎把自己這輩子能說話的額度用完……算了,這也是他自願的。

路途中,黑瞎子一直在前方磕磕碰碰搗鼓著,因而走走停停,張起靈觀察了一會兒,才發現這條暗道一路上竟然有不少陷阱機關,比起天觀寺裡毫無布置的模樣差多了,而黑瞎子解機關竟然就和開自家門鎖一樣輕鬆。

不久,暈黃的燈光映入眼簾,黑瞎子熄了礦燈,似乎略嫌太光,張起靈抬頭一看,眼前是一道巨大的青銅門,與他在長白山所看到的一模一樣,而這道似乎是縮小了的版本,只有三層樓高,門前兩旁燃燒著數盞明亮的長明燈,青銅門幾乎嵌入了這座地底巨坑,大坑中央擺著一個麻將桌大的青銅盤子,他走上前,奇長二指撫摸著。

上面除了青色的鏽銅,再無其他,似乎保存得當,沒什麼灰塵。

「守陵人,你應該知道開門的方法吧?」陳皮阿四示意阿司,後者掏出了一青銅色物事,約半臂長度,生得微彎像是如意形狀,上頭刻滿了和青銅盤相似的彎彎曲曲的圖案。

同時,這圖案也和青銅門上蜿蜒猶如長蛇盤據的雕刻很相似,青銅門頂垂掛著鏽蝕了的鎖鏈,看上去好像隨時都會因氧化而斷裂。

在受控制的情況下,他別無選擇,黑瞎子接下九黎如意,徑直走到門前,將如意塞進門前一道凹槽,像開鎖一樣轉了數圈,回過頭,他朝張起靈一笑。

守陵人總不會是在叫張起靈,看來也並非那阿司……張起靈迎下黑瞎子的目光,本來平淡的情緒又激起一陣漣漪,他甩下大背包,掏出匕首,往手掌一抹,鮮血撲簌簌流出,他將血往青銅盤上一倒,目光冷冽的瞪著那人。

青銅盤一接觸張起靈的血,竟然變了顏色,本來古銅綠色的盤子順著血在那些紋路上流動的速度漸漸地呈現了墨綠色,當血往排底流去的時候,青銅盤竟開始緩緩地轉動,黑瞎子這時手握著九黎如意,腳往青銅門上一蹬,竟然生生將青銅門轉開一道縫隙,而隨著青銅盤愈轉愈快,門就往兩旁開得愈大。

青銅門開了,裡面似乎深不見底,眾人面面相覷,阿司掏出了手槍抵在黑瞎子腰際,要他帶路。

「別擠、別擠。」黑瞎子咯咯怪笑,似乎一點也不在意阿司的威嚇。「我自己也不怎麼來這個地方的,穢氣。」

青銅門內的空間不大,卻挑高好幾層樓,張起靈和陳皮阿四並走,只見深處牆上,有一具人形的鐵棺鑲在牆上,詭異的是,鐵棺雖生得一副人形模樣,卻唯獨沒有右手。

張起靈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這裡是不是他的先祖的墳墓?他真是蚩尤後裔嗎?

「你們要的東西在上面。」黑瞎子指著上面道,這時陳皮阿四慢悠悠的掏出照明槍,卻被黑瞎子制止。「四爺,我這招子不好使,怕光,您就別折騰我了。」

那陳皮阿四眼睛吊了吊,不怒反笑。「怕什麼,我比誰都清楚你身體裡的東西,還會不知道?」

「四爺,我看得到上面。」黑瞎子連忙擺手,「不如,我幫你們打下來?」

陳皮阿四當然有所防備,他雖允諾,卻拿出那只可以控制覺蠱的小鼓,擺明了吃定黑瞎子的姿態。

黑瞎子倒也沒耍花樣,畢竟他身側的某人也想看看這個東西,他從懷裡掏出兩柄通體漆黑的小刀,蹲起弓箭步,阿司不敢放下抵著他的槍,幾乎黏在他身後,黑瞎子回頭道:「讓開點。」

黑瞎子出手飛快,只聞兩道破空聲,一雙飛刀就已經消失在黑魆魆的坑頂,頂上立刻傳來尖銳的吱嘎聲,似乎是鎖鏈斷裂的聲音,黑瞎子道:「星星要掉下來咯!」

眾人瞄了他一眼,各自迅速退開,一物隨即從天而降,在那瞬間,張起靈伸出寒刀將那物挑飛,隻手一帶,一個轉身就緩掉那物落下來的衝力,那東西不輕,虧得張起靈接得住。黑瞎子望了望那柄古刀,刀身已經歪了,他嘆息,一古董就這樣被糟蹋掉了,卻不知自己也有份兒。

「幸虧姓張的接住了,否則裡邊的東西要是有什麼損害,你今天小命就不保。」陳皮阿四懲罰似的點了一下那鼓,黑瞎子又痛得倒了下去,他捧著肚子,嘴上卻抿著笑,他知道他這笑聲若沒憋著,就真的要不好受了。

張起靈俯視了下在地上打滾的黑瞎子,第一次讚賞陳皮阿四的行動,他遞出手中之物,是一只鐵盒,沉甸甸的,阿司接了過來,打開,裡面卻空得很,角落躺著一只青色的玉璽。

「不對。」張起靈面色一沉,轉頭看向黑瞎子。「上頭還有東西嗎?」

「不對什麼?上面只有這東西了。」黑瞎子搖頭笑笑,端詳著那只麒麟狀的玉璽。「這東西跟你身上的紋身很像啊。」

陳皮阿四聽著冷笑了一聲。「哪裡不對了?我正是要這個東西。」

張起靈甩了甩頭,長長的瀏海遮了他的面容,他低頭想了想,似乎在回憶那裡頭本來的事物。「裡邊本該存放一只斷手。」

只要找到那隻手,他就能知道,自己到底和這墓裡的主人有沒有關聯了,也能找到自己和這個世界上的關聯了。他想著,為什麼事情總是不如他意呢。

「你不知道?」陳皮阿四冷哼道。「看來那守陵人也沒把事情和你說全啊!我記得你以前可不是這麼隨便就相信別人的好東西。」

張起靈轉頭去看他,那人傻笑吟吟,一點辯解的意思也沒有,張起靈無法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腦中一片空白,真要說的話,跟溺水的感覺差不多。

「陳四爺以前從這裡倒出過八重寶函,裡面最底層應該放著舍利子一類的寶物,卻被人掉包換成了蛇眉銅魚。」邊上的阿司像陳皮阿四肚子裡的蛔蟲,立刻補充道。「這盒子裡的東西也被調換成了玉璽……而掉包這些的人,就是當時的守陵人。」

說罷,所有人都看向黑瞎子。

「『它』,想要把秘密公諸於世。」黑瞎子皮笑肉不笑。「我只是奉命行事。」

「你是誰?」

張起靈清冷的嗓音迴盪在這巨大的青銅門世界裡。

「磨唧什麼,東西快給我。」陳皮阿四沉聲道,一手舉起鼓,一手卡著他引以為傲的鐵彈子。

張起靈沒動作,一旁的阿司就過來把盒子搶去,交給陳皮阿四。

「四爺,您還記得您怎麼瞎的嗎?」黑瞎子也不管氣氛驟冷,還一副閒聊的模樣。

不過陳皮阿四的好歹也是磨練過來的心理素質,東西既然到了手裡,又答應了要說些事,在他們那個年代的人是很講承諾和道義的,他自然放鬆了些,講起了幾十年前的往事。

這件事,跟道上偷偷流傳的版本倒沒太大變化,陳皮阿四也不贅述,只把和道上不同的部分說上一說。

他當時倒鏡兒宮,可沒大家說的那麼容易,地宮裡到處都是惡毒的地黃蜂窩,雖然部分地黃蜂窩已經空了,但難免還有地黃蜂留守的蜂巢,他年紀畢竟大了,又久未倒斗,為了那八重寶函,不小心觸動了蜂窩,抱著寶函逃出去後已經奄奄一息,沒幾口氣了,那幾個苗人看他緊緊拽著寶函不放,到底還是可憐,只好請來首領,那苗人首領下蠱在他身上,以毒攻毒救了他一命,眼看仁至義盡就走了,沒再追究,因為就算活了下來,他還是會受蠱毒纏身。

陳皮阿四還記得那苗人身上刺有一道黑色的麒麟紋身。

得救了以後,陳皮阿四渾渾噩噩睡了數小時,總覺得眼睛乾澀畏光,眼周附近似乎有什麼在爬動,但他沒細想,竟然又進到鏡兒宮裡挖寶,就在這時,他遇上了守在地底深處青銅門的黑瞎子。

那黑瞎子當時還不需要戴墨鏡,面目俊朗,略為稚嫩的一少年樣,他看到陳皮阿四偷了墓裡的東西,自然是二話不說開打,那時候的黑瞎子哪裡打得贏陳皮阿四,雖然陳皮阿四負傷,卻幾顆鐵彈子就把他打趴下,這時覺蠱發作,陳皮阿四眼睛疼得難受,便一刀劃瞎自己,蠱蟲從血水裡流了出來,竟然就跑到了黑瞎子身上。

陳皮阿四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在關押往聯防隊的路上了。

「怪不得,當時眼睛疼得要命。」黑瞎子下意識的揉揉眼睛。「比四爺您的鐵彈子打在身上還疼。」

陳皮阿四磨砂紙般的怪笑著。現在的景況十分怪異,陳皮阿四卡著鐵彈拿著一只小鼓面對黑瞎子,卻和黑瞎子談笑風生,一邊的阿司拿槍防備著,而張起靈面色陰鷙,難窺心中所思。

「你有什麼感想?」黑瞎子自懷裡摸出手槍,惹得陳皮阿四等人一緊張,但當他把槍口指向張起靈的時候,眾人停了動作,在心中暗樂這棘手的兩人反目了。「你認得那個麒麟紋身的人嗎?」

張起靈注意到黑瞎子似乎忘了將手槍上膛。

他迅捷如風,先是一刀子把黑瞎子的槍拍飛,手槍順勢砸懵了那阿司,陳皮阿四立刻飆出兩彈子,卻被他那柄古刀結實挨下,張起靈貓腰飛快掠到陳皮阿四面前,陳皮阿四眼見不妙,立刻就要去拍那只鼓,還沒來得及扣上手指,他就感到手上一涼,離鼓面最近的兩根手指已經沒了,小鼓也被劈成了兩半,他暗暗心驚,這下遇上狠角色了!還沒反應過來,他就感到脖子一痛,暈倒在地。

張起靈站在青銅門口,回身舉起刀尖,指向黑瞎子,後者撿起手槍,槍口瞄準了他的刀心。

「你瞞我很多事。」

「哪裡哪裡、彼此彼此。」

張起靈只覺得喉頭一哽,好像卡了什麼堅硬無比的東西。

黑瞎子雖從從容容笑著看著,心底也是五味雜陳,胃裡發酸。

他們同時想著同一件事。

他們從未對一個人的事,如此執著而上心,雖然好幾次曾想拉開距離以策安全,卻還是無法控制地走到了一起;雖然好幾次抗拒了吸引,將自己拉回自己該走的軌道上,卻不承認自己不願走開。他們明明一直在一起,卻總維持著若即若離的相處模式,生怕受傷也深怕無法自拔……為了讓一切恢復正常,他們是多麼想扔開這顆失控的心,不讓它偏離自己應走的道路。

他們就算不惜粗暴得讓自己流血了也扯不開這顆往對方愈走愈近的心,以往不論是以粗魯的、惡劣的、虛偽的、冷淡的方式,他們都能順利的避開了所有的人,為什麼這次怎麼躲也躲不掉了?

為什麼躲不掉了?

黑瞎子微笑搖搖頭,心頭湧動著,他把槍收起,撿起那放了鬼璽的盒子,一步一步走向張起靈,遞給他,那人接在手裡,淺淺的瞥了黑瞎子一眼,眸子裡流光一瞬,他雙手一鬆,寒刀和鐵盒子都落到了地上。

意識到的時候,他們已經緊緊靠在一起,雙手環著對方,像是終於找到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塊浮木。

 

────────────

 

黑瞎子帶張起靈去了他的故鄉。他是第一次帶外人進來這個地方。

張起靈原本以為會見到一群瘋瘋癲癲長得跟黑瞎子很像的族人,誰知這裡已經人去樓空了。

這裡離那鏡兒宮很近,位於極不起眼的荒山野嶺之中,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旗人部落,住房院內皆設有影壁,黑瞎子帶他來到其中一座房子,屋子很大,南北西面有炕,他們隨便揀了一處休息。

「這裡是炕頭,一般都是給家族內部輩份最高的主人或尊貴的客人休息,不過這兒已經都沒人了,沒所謂。」黑瞎子說明著,倚在陳年的舊被子上,菸一口一口的抽,目光含笑看著張起靈在四處轉。「我們齊家歷代一直躲在這深山中,世代守著天觀寺底下的青銅門,那年正好輪到了我……」

張起靈自動飄了過來,在黑瞎子面前的臥舖子坐定。

「有一群穿著黑衣的混蛋綁走了族裡幾個地位高的長輩,又殺了幾個反抗的族人殺雞儆猴,我們以為他們是誰惹來的仇家或者強盜,不是要命就是要錢……誰知他們只要我們族裡的守陵人,去調換兩樣東西。」

「就是蛇眉銅魚和鬼玉璽?」

「沒錯,我去辦了這件事,之後遇到陳皮阿四,招了你下給他的蠱。」提及此,黑瞎子無奈的笑了起來。「我也是聽他說才知前因後果。」

張起靈欲言又止,黑瞎子有所感應,手指夾著菸,向他擺擺手。

「用不著道歉,做錯事才需要道歉。」黑瞎子用力吸了一口菸,有點暈眩。「有一群人……想要公開你們張家的秘密。」

他點點頭,倒也坦誠。他是守密的一方,而另一群人則是主張公開秘密的一方。「那群黑衣人?」

這時換黑瞎子點點頭,他身子愈坐愈歪,幾乎躺到了床臥上,他順勢撐著頭,吐出一口煙霧繚繞。

「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你有沒有想起什麼,好解我這蠱蟲?」

張起靈望向黑瞎子,默默地搖了搖頭。

「遺憾啊。」黑瞎子像小動物一樣垂了垂耳朵耷拉了嘴角。

張起靈想了想,才緩緩道:「你的家人呢?」

「消失了。」黑瞎子咬著菸,看不清情緒有任何波動。「我辦完那黑衣人的破事、傷都沒好全就回到了這裡,誰知所有人全不見了,火炕還燒著,說明他們才走不久,我等在這裡好些日子,沒有任何人回來。他們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在這個世上一樣,憑空消失了。」

不知為何,看著黑瞎子沒所謂的表情,他感到胸口一陣撓心的疼痛。

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一股情緒,他從未體會過。

一個封閉在家族裡,只與家人有所接觸、眼界裡只有家人的少年,被賦予了家族的使命的當下,忽然被陌生的一群人以家族裡最重要的長輩性命為要脅,必須完成一場荒唐的任務,歷經險些喪命的危險回到家裡,以為能再見到所愛的人們,卻沒想到一切都成了一場空。

那該有多疼。

那該有多恨。

該有多絕望。

張起靈似乎可以感同身受,他的記憶深處似乎也有相同的感覺,在一遍一遍煎熬著他的心,他幾乎可以想像黑瞎子剛回到村落裡的疑惑、不安、驚恐,在歷經不可能的等待後,那滿心幾乎欲死的絕望。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這個人老是毫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把人生當遊戲耍著、玩著;他只是舉手之勞救了黑瞎子一命,這人竟然可以無足輕重的就把性命交給他──即使他不信任他,他還是交給了他,因為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的牽掛。

「以我家族的身手,不可能輕易被要脅,但那群人身手不僅好,人數上也佔了優勢。」黑瞎子又點起下一根菸,吞雲吐霧。「你知道嗎?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誰,甚至連長相都記不得,就算要恨、要復仇,也沒有對象。」

張起靈看著黑瞎子,他看得出他心中似乎悔恨大於仇恨,他能猜得出黑瞎子在想什麼,他一定沉痛的後悔過,為什麼自己當初要離開村莊,而不是跟著大家一起消失;他一定在想,他為什麼會被留下。

如果非得要給黑瞎子現在強顏歡笑的表情安上一個名字,他想那會是『寂寞』……

他坐到黑瞎子的床上,直著奇長二指,把他手裡的菸夾走捻熄,黑瞎子覺得莫名其妙,詫異地看著他,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完全無法理解他的行動。「戒了它吧。」他說。

黑瞎子大笑兩聲,撐起身子,張起靈瞟他一眼,黑瞎子會意過來,二話不說吻了上去。

跟抽過菸的人接吻,滋味並不會好受,張起靈卻毫不介意,全盤接受黑瞎子口中的苦澀,感受他所感受的味道,任由黑瞎子在他的口腔中逡巡、試探,他勾住黑瞎子的脖子將他拉向自己,好讓他吻得更深入。

一開始侵入口中帶苦味的舌,在兩人唾沫的交換中,已經由酸苦轉為無味,由無味漸漸化作甘甜,黑瞎子傾身向前,將張起靈擁在懷裡,一遍又一遍的舔吻著他的唇,吸吮他的舌,發出濕滑的水聲。

黑瞎子慢慢的把舌頭由張起靈口中退出去,意猶未盡的碰了碰他薄薄的唇角,並舔掉他嘴上的剩餘的濕痕,一隻手捏了捏他的耳朵,把遮了一半臉的頭髮勾到後面。

張起靈滿嘴都是黑瞎子留下的味道,他抬眼望望黑瞎子,眼神有點朦朧,但一閃即逝,他定然看著那人彎起嘴角,伸手摘下了墨鏡,扔在隔壁臥舖上。

他望進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也看著他,那裡面不再寒風凜冽著,卻也說不上有什麼豐富的情感,只是淡然地彎起類似於笑的弧度,如果是別人,可能會膚淺的覺得他真的在笑,張起靈卻不這麼認為,他覺得看著這個人,就好像看著以另一種形式存在的自己,他用冷淡來面對一切,黑瞎子卻是掛上毫無感情的笑作為面具生存著──他們是如此的相似,相似到無論對方做了什麼,他都可以立刻揣摩出和對方一樣的想法;他們又是如此的迥異,迥異到對方就算坦白了什麼,都不禁去懷疑、去猜忌。

黑瞎子的唇擱在他的嘴邊,笑出聲來,氣息打在他身上,發著癢。「想什麼?」

張起靈回過神,十指插黑瞎子濃密的黑髮哩,拿捏不定要將他摁得更近還是推開。

沒等他反應,黑瞎子又叼住他的唇,眷戀的啄了啄他,才放開。

他旋即起身,要去添炕裡的柴火,張起靈卻不客氣地伸出腳絆住他,那人反應也快,微微趔趄一下生生停住往前的步伐,一個回身便站穩,他看了看坐直在床上的張起靈,眸子裡滿是笑意。「才轉個身就想我了?」

張起靈伸出手,緊了緊黑瞎子垂在腿側的手。

「天氣不涼。」他彷彿被黑瞎子滿溢的笑意影響,靜寂的眸子裡添了三分溫暖。「坐下。」

看到張起靈這副難得的神情,黑瞎子哪裡還想管什麼柴火,他回握那隻手,拉著張起靈一起倒在床上。

他們互抵著額頭,不疾不徐的褪去對方的衣衫,手上你摸我一把、我摸你一把的互相吃著豆腐,呼吸交纏著,兩張嘴像接吻魚一樣富有節奏的啃著對方,不知這樣吻了有多久,黑瞎子才開始試著在張起靈身上輕輕留下紅痕。

偏偏就是有人要說破壞氣氛的話。「我不知道你對男人也有興趣。」

張起靈淡然如常,膝蓋卻惡意的在黑瞎子下身頂了頂,他早就硬得不行,被這一碰幾乎麻了全身,他罵了聲娘,將側著身體的張起靈一把推平到床上,挺身翻手把最後一件衣服脫下,精實的肌肉一覽無疑,張起靈很快捏住他的乳尖,力道不大,被他呵呵笑著推開,彎身啃了啃張起靈的脖子,佈有後繭的手指搓揉著那人的胸前突起,惹得那人細細喘息。

黑瞎子冷不防扯掉身下人的底褲,那人陽物早已站起,他大掌覆了上去,富有技巧的逗弄著,一下輕擦一下重磨,張起靈一爪扣住黑瞎子的後脖子,將自己送過去親吻他,粗重的氣息拍在黑瞎子的臉上,讓他酥癢得不禁加重了手上力道,惹來那人一陣悶喘。

又是一串吻落下,張起靈胸膛的麒麟早就張牙舞爪的跳了出來,黑瞎子手上一邊擼著,一邊試探著那人臀縫裡的幽密,他往手上擠了隨身攜帶的乳液,用掌溫熱了熱伸到後方,似乎是有些不安,張起靈阻止了他的手,目光凝定的望著他。

本來想說幾句欠揍的話鬧鬧身下人,但一低頭就看到在斗裡身手高強洶湧、個性穩妥淡定的張起靈此刻平躺著,毫無異議的甘願托身於他,話到嘴邊就又吞了進去,他眼睛一熱,輕聲道:「放輕鬆點,我很溫柔的。」

語氣柔軟得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才稍微失神,張起靈扣住黑瞎子的手就倏然一緊,疼得他齜牙裂嘴,一道溫熱的液體灑在了他的下腹上,原來是他剛才一直無意識的加快動作,把張起靈的子子孫孫給擼了出來。

他趁著張起靈正值腦中一片空白,把食指緩緩送進他的後面,裡面的肌肉隨即咬緊了他,「放鬆點。」他上去舔了舔張起靈的脖子,在他唇邊送上一記拖曳到耳後的長吻。

也許是想找點事轉移注意力,張起靈修長的手慢吞吞爬上黑瞎子的性器,有些粗糙的捻弄著,黑瞎子鼻子裡哼了一聲,一半驚訝一半爽快,立馬又埋頭去擴張那後庭,伸進了三根手指,疼是一定的,但有了潤滑,那股疼並不那麼尖銳,張起靈只覺得有一滑膩靈活的事物一直在他裡面戳弄抽揉著,手指探不到深處,卻似乎戳到了一處關頭,黑瞎子感覺張起靈身子突然一軟,便饒富興味的一而再、再而三的玩弄那處,張起靈拱起身子,翻身踹了他一腳。

黑瞎子壞笑出聲,俯身去咬住他的耳朵,濕滑的手撫弄著他的後脖子。「癢不癢?」

張起靈扭著頭閃開黑瞎子的挑弄,一股酥癢感直衝腦門,他雙眼濕潤,渾身發熱,忿忿的夾緊了黑瞎子,啞著嗓子道:「玩夠了?」

黑瞎子拋開耐心,將張起靈翻過來,腫脹變硬的性器在後庭口探了探,送了進去。

一開始進得很順利,裡面濕潤順滑、溫溫熱熱,張起靈喘哼一聲,黑瞎子動情的吻著他的後脖子,環抱住他,在他乳尖上不停撫弄,這才進了半根,張起靈就又疼得僵住了身子。

「太緊了。」黑瞎子熱騰騰的氣息灑在他的耳邊,十足挑逗意思。

這也是事實,黑瞎子被阻在中途,疼痛的感覺大過於快感,他們試著換了換姿勢,在調整的時候莫名其妙就全溜了進去,張起靈閉著眼睛忍著不出聲,卻不知他的表情可愛得令黑瞎子更加難以把持。

張起靈下身性器再次鼓起,已流出少許晶亮,黑瞎子在他體內等待他適應,忍得出了層薄汗,張起靈見他如此,把手覆在黑瞎子撐在床上已經擰出筋的手,喘道:「可以了。」

黑瞎子如蒙大敕,開始深淺有度的抽插起張起靈,他時而粗暴時而溫吞,操得張起靈在疼爽之間搖來曳去,他微微皺起眉頭,仰著臉,眼底模糊得像是一泓清池被攪起了漣漪。

偏偏黑瞎子又毫不間斷的攻擊著那一點,他被他撞擊的力道頂得一抽一晃,他的手在半空中又抓又緊,黑瞎子把十指伸進他的手中,使勁地與他交握著。

排山倒海的快感不停襲來,他的下身被黑瞎子的體溫填滿,那人又不安分地一直對他上下其手,他幾乎已經快失去理智,卻又抿著嘴白著臉忍耐著,鬧得黑瞎子忍俊不住的深深一頂,他驚喘出聲,下身陽物二度射精,黑瞎子滿意的一笑,低頭用鼻子摩擦他的頸窩。

「好好享受。」黑瞎子咬了咬他的乳尖,又是一頂。

張起靈被插得拱起了身子,兩個小點舒張開來,穠纖有度的肌肉線條也跟著彎出了弧度,黑瞎子心說真他媽性感得要命,終於在一次肉壁的緊咬之下全部射入張起靈的體內。

 

山村裡洗澡向來是自己燒熱水,第二天早上黑瞎子十分熱心地替張起靈燒好水,伺候他洗澡,卻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看他狗腿的在一旁伺候,張起靈瞇起眼,挪了挪身子讓他進來,洗澡的木桶不大,兩個大男人在一起泡略嫌侷促,熱水蒸騰,把皮膚都蒸出汗來。

他們互相洗洗搓搓,不一會兒又激起了興致,在狹小的浴桶裡互擼起來,為體貼張起靈被開了後門尚未恢復,黑瞎子擼完就乖乖地將身體洗乾淨,沒有再多吃幾口豆腐。

「你不必守著那青銅門嗎?」張起靈在穿衣服的時候突然問道。

也許別人一下沒法理解張起靈沒頭沒腦的疑問,黑瞎子卻能立刻會意。

「族裡的規定是要住在青銅門裡守陵,出來的時候,只能是屍體。」黑瞎子將大巾子往身上一抹,爽朗笑道:「換言之,守到死為止,跟無期徒刑沒二致了。現在我家族沒人了,我才他媽的不幹。」

張起靈難得笑了笑,雖然不認同,卻很能理解他。

注意到他表情的黑瞎子,立馬蹭上前,讚賞似的親他一口,「你應該多笑笑,像我一樣。」

「想笑才笑。」那人搖搖頭,頓了頓,「像你一樣傻?」

黑瞎子罵:「滾犢子!」

他們穿戴整齊,從浴室間出來,兩人都陶醉的吸了一大口的山林香氣,黑瞎子在夜空下抱了抱他。「有件事我不知道對你來說重不重要。」

「什麼事?」張起靈正琢磨著要手要放哪兒,黑瞎子把他的手繞過來按到自己腰上。

「那青銅門,其實用我的血也能開。」

 

他們在山村裡的生活十分單純,肚子餓了就去打獵,沒水了就從井底提水煮,每天呼吸著乾淨清新的山中空氣,眺望著優美的湖光山色,日子倒是過得愜意得很。

黑瞎子彈了彈菸灰,不禁想著,世人所說的成親這回事,也許就是如此吧。

他倚著窗,身上只穿條內褲,忽聞背後有動靜,原來是那張起靈醒了,他們昨夜做了好幾次,那小子估計累得夠戧,竟然比他睡得還晚,現在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緩緩轉向黑瞎子,突然眼睛一亮,站了起來,他身上連條內褲都沒穿,也不在乎,朝黑瞎子衝了過來,一把扯下他手上的菸支。

「手伸出來。」張起靈雙手交叉抱胸,食指點著自己的上臂,對黑瞎子揚揚下巴。

黑瞎子伸出手背,張起靈一把抓起來,翻面,把還火紅著的菸頭壓進他的手心,那人嘶聲喊燙,反射地抽回手,卻被死死扣住。

直到菸完全熄滅,張起靈才放開他的手,他把滅了的香菸一扔,將黑瞎子推到牆上。「不是讓你戒了。」

「囉嗦。」黑瞎子揉著起了水泡的手,沒好氣卻笑著,「奶媽張!」

「嗯。」那人也不害臊,虛心接受。「答應我戒了。」

「好。」黑瞎子笑得一口白牙。「給親一口就戒。」

他迎上去,抓起張起靈就是一吻,那人牙關緊閉,他哄道:「嘴張開。」

舌頭很順利的探了進去,在裡面遊走舔舐,火熱纏綿,帶著點黑瞎子特有的、被修飾過的霸道,他一手摟著張起靈的腰,一手捧著他的頰,腿頂著他的兩腿之間曖昧的摩擦著。

他抱住張起靈,微微彎身將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張起靈感覺那人的唇在自己耳畔輕輕磨著,還稍稍地往上彎了彎。

似乎也感念到那人的笑意,他也勾了勾嘴角,卻忽然感覺到下身有一堅硬的物事抵著自己,他往下抓了一把。「想要了?」

黑瞎子摁著他的肩膀,看著他,「嗯,想要奶媽張。」

張起靈皺眉,「別喊這個。」

「想要幹你。」黑瞎子小狗一樣舔了舔他的耳朵。

「低俗。」他輕聲罵道。真受不了,這人毫無察言觀色的能力,應該說即使察覺了也自動忽略掉。張起靈懲罰似的使勁啃了一口他的耳垂,那人起心動念,自己脫下褲子,把張起靈一翻,他穴口的乳白痕跡猶在,黑瞎子伸手粗略擴張一番,發現裡面還熱著,就頂了進去。

身下人悶哼一聲,手抵在床面,雙膝跪著,黑瞎子雙手扶住他的臀部,一下子就動了起來。

他不停衝刺著,滿心愉悅的看張起靈的動作被自己的抽插牽動身子,臥鋪上的床單被揉得亂七八糟,通鋪的床板吱嘎作響。

很快地張起靈的紋身就隱隱浮現,他手探往那人的前根,有一下沒一下的套弄著,麒麟紋身就隨著那節奏愈變愈深,他往上頭親了一口,獎勵似的將拈弄的動作加快。

這時張起靈無意識的開始迎著後方人推動的動作,讓他的進入變得更深入,活塞運動一下變得順利多了,一下子快感就直衝腦門,黑瞎子忍不住粗喘出聲,張起靈的柔軟度很好,他半側身子,回頭向黑瞎子邀吻,兩人唇與唇糾纏在一起,凶狠激烈的較勁著。

兩人同時高潮,張起靈射了出來,精液飛濺在床單上,而黑瞎子射進張起靈裡面,滾燙的液體充盈了他的體內,白濁的液體溢了出來,他們一同跌到床上,黑瞎子的東西還放在裡面,惡作劇似的有一下沒一下的頂著,他們剛才高潮,身體處於極度敏感狀態,每一頂都是一次顫慄。

「別……玩了。」才出聲,黑瞎子惡劣的頂撞差點撞酥了他,張起靈攏了攏自己汗濕的額髮,歪頭看一旁的黑瞎子。「去洗澡。」

如果還有體力的話,張起靈每次做完都堅持要洗澡,黑瞎子自然奉陪,於是又在浴桶裡擦槍走火了兩回,正所謂荒淫無度,說的就是他倆兒爺們。

自從那第一次做愛,他們就愛極了這種相處模式,即使兩個人都沒有承認,他們總在做愛的時候才能毫無顧忌的信任彼此。

黑瞎子指尖摳著張起靈的肩膀,那微微上挑的眼形很是迷人,濃密的睫毛下是一雙能夠望見黑夜的眸子,他此刻若有所思,眼神迷離,有稜有角的唇形兩側微翹,看起來像是在笑。

張起靈主動吻了吻他,當黑瞎子想回吻時,他就起身出浴了。

 

────────────

 

黑瞎子驚醒過來。

他的身上不知何時穿上了乾淨的衣物,枕邊沒有感覺到有人的氣息,他的頭暈乎乎的,身體輕飄飄的,懶得再動。

暈眩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他也醒了一個多小時,仍不見枕邊的人回來,這要是起夜也太久了,他終於坐起來,發現那人的隨身背包不見了,經常擱在床邊的衣服也收拾了,房間裡乾乾淨淨,隨處可見黑瞎子的所有物,就是不見張起靈的。

他驚跳而起,戴上墨鏡,推開門在外頭轉了一圈,最後發現自己這樣的舉動徒勞,於是回到房裡。

這麼大個人,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他渾身發冷、心頭慌亂,他開始有點後悔帶張起靈來到這裡──該不會……他使勁一抓腦袋,努力把又回到過去的自己逼回現實來,現在不是把往事拿來折磨自己的時候。

腦子變得不太靈光,渾身好像浸在水底一樣,感知變得緩慢而遲鈍,他使勁催動腦袋回想昨晚發生了什麼事……張起靈千載難逢的主動予他一吻,接著他就沒了意識。

被下了藥,虧我這麼信任你,混帳奶媽張!

他憤慨的在房裡踱步,木板地面吱嘎作響,門口的小茶几上放著一只碧綠色的玩意,壓著一張紙,他走近一看,竟是那通體由小鬼紋路組成的麒麟踏鬼玉璽,他抽起那張紙,上面洋洋灑灑的寫滿了方正整齊的字體。

『我走了。
我現在要去的地方,太危險了,你不能和我一起。
我沒有時間了。
那個地方,需要趕上一個特殊的時間點才能到達,我已經耽擱了,不得不走。
我手上其實已經有了一只玉璽,現在這一只留給你。
你說你的血可以開啟天觀寺下的青銅門,所以我想你有資格擁有這顆玉璽,它可以用來召喚陰兵,開啟另一道巨大的青銅門。
我希望你有一天,也能去看看我所看過的終極。

其實我已經想起了解開覺蠱的方法。
陳皮阿四和你倒在鏡兒宮裡,當時是我帶人去救的,那時我餵血給你,讓覺蠱冬眠,卻因為你身子太虛,不好解蠱,耽擱幾天,你就不見了;此後,我歷經了一次失憶,忘了所有的事。
現在我前往的地方,正好能夠找到解蠱的材料,但你不需要去,因為這是我自己的事,我的最後一站。

你若是有時間,沒事的話,去一個叫蓮確村的地方等我回來。
也許你還能見到我。

張起靈 1995/02/06。』

黑瞎子鼓起兩肘,手一發力,就想把信紙給撕碎,卻在撕開一小角時猛然煞停,罵了一聲娘,把信摔在了地上。

他頹然把自己的身子跟著信紙摔在地上,信紙量輕,比他晚了半截落地,外頭的月光灑了下來,刺得他雙眼發脹,他卻把墨鏡摘下,自虐的仰頭迎向月光。

如果不是張起靈留下的手書和那顆鬼玉璽,黑瞎子差點兒以為和張起靈相遇的這些時間,都只是南柯一夢,而他自己從未離開這裡過──在族人消失以後,他曾經守在這裡好久好久,久到都要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過,沒有人與他說話、沒有人關心他、沒有人觸摸他、沒有人注視他;在他的世界裡,一直都是一個人,就算到了外面,他也從沒有走進任何人的世界過。

他因為夢醒恍惚著、暈眩著,攥著那顆玉璽,他有好幾度想要捏碎它、摔破它,把它破壞得再不能修復,可手裡反而是愈攢愈緊。

值得嗎?

他有如夢囈。

 

他這一生沒有什麼真正想要的東西。

盜墓、賣毒、搶劫,一方面是為了生存,二方面也是為了追求刺激,他樂於在危機中與死神交手,因為每受一次傷,他就越感覺自己正在活著。

因為還能夠面臨死,就越表示你正在活著。

黑瞎子亦同。

他不知道張起靈要去什麼地方,也對他的過去和未來沒有興趣,他唯一想要的,就只有他。

他心底沒有什麼特別一定要得到的東西。

唯獨他,他不願放。

透過自己昏迷後的飢餓與虛弱程度推敲,他猜測張起靈走了大概三天了,張起靈下的藥性很猛,他就算醒來了還仍然隨時處於懵頭的狀態,說不准他昏了還持續增加藥量,這完全顯示了張起靈多麼不想讓他跟。

就這麼篤定他一定會黏上去嗎?張起靈要是求他跟,他還千萬個不樂意好嗎?

但張起靈不會。

叛逆心理,就因為他從不會要求,黑瞎子反倒願意跟,偏偏張起靈不想他涉水,唯一提出過的要求,也是為了能夠解他身上的蠱毒而邀。

為了理解他說的蓮確村在哪裡,黑瞎子明查暗訪花了一些時間去搞來情報,在張起靈走後半個月才知道具體位置,那個地方是位於中國西北、在柴達木盆地入口外圍的藏族小村落,也大概猜出了他準備往哪兒去,雖然他的猜測很荒謬,但張起靈從來就不是個可以合理化的人物。

那個地方,是傳說中擁有的長生不老藥的西王母國塔木陀。

這小子是有城府的,話說得不清不楚,只告知『蓮確』這一地名,這樣的安排分明就是要讓他跟不上他,只能等他。

於是他千里迢迢來到蓮確小村,在這裡暫居數日,雖然跟在後頭進入塔木陀的想法有些不切實際,但是去他的,他留在這裡又能幹啥?

他決定先找一個嚮導,誰知道那個村子裡唯一能進入沙漠的嚮導竟然說是剛結束一個案子回來,累得要命根本不見客,他真真沒了主意,冷靜下來才知道自己的行動有多冒失。

倒是那個嚮導的媳婦兒對他很有興趣,他被趕了出來卻還是對他照顧有加,不停地找他說話解悶,他一開始還有耐心應付她,直到後來耐心被磨光了,媳婦兒又來找他時,他只笑著不說話。

不知第幾次打發走那個藏族媳婦了,黑瞎子回到借住的小屋,靠在窗側有一口沒一口的抽著中南海,愈抽愈感覺鬱悶,他把菸給丟了,手探到口袋,發現有一張紙條。

『明天我再來,帶來你想知道的消息。』

他把紙條燒了,順勢用打火機點起下一根菸。

 

「我叫陳文錦。」黑瞎子仔細端詳那個媳婦,她有一張普通藏族女性常見的臉。「起靈讓我來告訴你,他進去了,別等他了。」

「進去什麼地方?」他拉了椅子讓女人坐下,自己卻站在窗邊,沒有再看她。「他讓妳來傳話?我他娘的就是來找他的,要我走不可能。」

黑瞎子並不相信這個女人,道上認識他的很多,這個人何以平白無故知道他和張起靈的事?

「黑瞎子,我不會要求你一定要聽他的。」女人喚他的諢名,表示她認得他;她神情平和,對他的反抗沒有太大排斥,反而勾起耐心的微笑。「因為他的要求,向來不可理喻,對嗎?」

如果是平時,他可能會大笑三聲道遇到了知己,此刻他卻只能沉著臉,沒有答腔。

陳文錦露出有些失落的神情。「你跟我想像的不一樣,起靈說過你很愛笑。」

黑瞎子苦道:「妳覺得我聽到他的留言,笑得出來嗎?」

「你要是聽我說些事,可能就會相信我。」女人正襟危坐,「道上的規矩,是不透漏真名,對嗎?」

他不得不承認,陳文錦說話十分穩重、平和,天生流露出一股讓人聽話的魅力,讓他找不出可疑處。

他點點頭,陳文錦繼續道:「讓你知道我的名字,對我來說很危險,但是起靈信任你,他要我把一切告訴你。」

他們就此長談了一整個晚上,陳文錦把張起靈執著的、參與的、追尋的,都在她所知道的範圍內告訴了黑瞎子。

她和張起靈曾先後去看過終極,之後他們就一直有些零星的聯繫,陳文錦的考古隊被掉包了,她是本該消失在這世界上的人,因此現在只能躲在暗處透過特殊管道與外界接觸,她小心翼翼的在暗中調查,過程當中夥伴一個個因為屍化死去,她卻只能持續追尋下去,他們的長生並不完整,她擔心自己遲早會屍化,為了躲避『它』的耳目,她開始為了拯救自己和剩下的成員而行動……

她從隨身攜帶的小包裡掏出一物,攤在手心裡,那竟然是一顆鬼玉璽,跟張起靈給他的很像。「這是我找到的鬼璽,你一個、我一個、起靈一個,全部總共有三個。」

「將來,我可能會把它交給別人,雖然可能不是什麼能夠信賴的人。因為,我沒什麼時間了,留在我這裡不妥。」見黑瞎子毫無反應,陳文錦繼續道:「那個人也許是老九門的霍老太太。」

黑瞎子一直沒說話。

「我明天就要離開了,你要走要留都可以。」一口氣說完全部,她用那雙明亮的眼睛盯著黑瞎子瞧,等待他發話。

「大姊,妳別忽悠我。」黑瞎子看著她,終於露齒而笑。「這些都不是我想知道的消息。」

「你想知道什麼?」她眨巴著她雪亮的小眼睛,故意問道。「果然還是起靈的去向?」

他捻熄菸盒裡最後一根菸,站了一晚,腿有點僵硬,於是坐到了陳文錦面前。「他會回來嗎?」

陳文錦笑臉僵了一瞬,歉然道:「我也不知道。我和他們意見不合,中途折返了,他們進入得更深、更危險,我不知道那之後有甚麼東西在等著他們。」

「他們?」黑瞎子來了興致。「他和誰?」

「是霍家的小姐唷。」陳文錦嫣然一笑。「你會吃醋嗎?」

他聳了聳肩膀,感到有些好笑。張起靈到底都跟這女人說了什麼?感覺雖沒有特別詳細,但也差不多說全了,不會還抱怨他一夜七次以上吧?

看黑瞎子在那邊皮笑肉不笑,愣是沒應聲,陳文錦只好再接再厲:「我們只有等了,現在進去不合算,唯一知道那地方的響導定主卓瑪也還在休養中。」

接著,隔天,就傳來了不好的消息。

霍玲一個人狼狽地回來了,說話都不清不楚,兩眼發直、精神失常,究竟張起靈如何根本問不出個所以然。

而黑瞎子明明心裡著急,卻還要每天陪著陳文錦去探望霍玲,他沒什麼耐心,每次都是強行克制自己想要逼她說出張起靈下落的念頭,才能安然地坐在這兩個女人的旁邊,靜靜地笑著。

霍玲時而清醒時而茫然,但清醒的時間很短,講話雖清楚了,卻顛三倒四,讓人看了心裡發慌,最後還是陳文錦從她包裡找到日記本,才知道原來張起靈進到西王母國最底層的巨大隕玉裡去了。

霍玲在隕玉天然形成的洞口下等了一個多禮拜,她不敢進去,又不見張起靈出來,於是害怕了,就自己出來找援助,之後便沒有記載了。

看內容他們似乎還有其他同伴,卻只有霍玲一個人出來,陳文錦試著連絡她的那一批夥伴,倒是有幾個人願意來幫忙,她順便讓他們來接神智不清的霍玲。

黑瞎子捏著日記本,腦筋一片空白。

他知道霍玲的判斷是正確的,當下如果是他留在隕玉之下,他也確信他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可,這一判斷的前提是當他還想活著的時候。

「別怪她,好嗎?再說……她的症狀愈來愈嚴重了。」雖然黑瞎子沒有表露出明顯的情緒,陳文錦卻善解人意的安撫他,溫柔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們一起進去找起靈,好麼?」

「我沒怪她。」黑瞎子摸遍全身找不著菸盒,嘖了一聲。「真要怪的話,只能說張起靈那小子自找的。」

 

────────────

 

過幾天,霍玲的其他夥伴竟然也從沙漠回來了,很是狼狽,據說已經歇了幾個,他們有的無力再戰,便攜著霍玲一同離開了,陳文錦組織了幾個有意願二度參與塔木陀行動的同伴,說服了定主卓瑪,跟黑瞎子一起進入了沙漠。

黑瞎子問陳文錦是怎麼說服他的,她便說定主卓瑪認為張起靈會無法從那兒出來,都是因為她帶他們進去所造成的,為了贖罪,她願意再帶大家去把張起靈給救回來。

說是救,其實定主卓瑪也只能將他們帶到柴達木盆地的察爾汗區域一處叫做『蘭錯』的小村就得分手了,老太婆似乎對他們即將去的地方很忌憚,肯帶路已經說明她仁至義盡了。

參與的人數並不多,行駛在沙漠裡只有孤孤單單的兩輛路虎,陳文錦等人是一輛,定主卓瑪負責帶路坐前面的一輛,他們這些人由於已經來過一趟,情緒並不怎麼波動,到底也是老九門後代訓練有素的一幫人,記憶力和判斷力都很優秀,在定主卓瑪的引路下,他們很快就到達蘭錯小村。

陳文錦等人就在這裡準備駱駝和物資,這兒沒黑瞎子出場的份兒,他倒也省事,便四處溜溜,在小村外圍遠眺茫茫的大戈壁,凝視著一方不動。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看向哪裡去,手裡捏著那枚玉璽,拿到嘴邊用力一咬,好像以為能咬破似的,「好硬。」他喃喃自語。

正揉著牙關喊疼,便聽見一道輕輕慢慢的腳步聲,黑瞎子認出是陳文錦,於是沒回頭,陳文錦走到他旁邊,捏捏他,帶著一絲安慰的意思。

「你要看的地方在那裡。」她伸出纖纖玉指,指著一處方位,那裡幾乎是黑瞎子凝視的方位的反方向。「西王母國在那裡。」

黑瞎子苦苦一笑。「難道我看錯了方向?」

「你沒錯。」陳文錦柔柔一笑。「你只是不知道路罷了。」

「我經常迷路。」

他們就這樣看著那處方向,互相不說話,安靜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戈壁的大風帶沙將他們打疼了,才默契地離開。

此番一去是為了救人,因此眾人日夜馬不停蹄的趕著路,一路沒有廢話,而定主卓瑪先前看他們個個意志堅定,已決心克服恐懼帶他們繼續走。

前面已提過眾人體能都已良好鍛鍊過,他們幾乎沒有人提出過休息,定主卓瑪想盡快完成任務,拖著身子逞強,中途就累垮了,他們只好停下來歇息。

沙漠裡太陽毒辣,他們栓好駱駝在一處岩山休息,只有黑瞎子饒有興味的在附近溜達,幾個成員就笑他精力充沛,他也只是笑臉吟吟的沒有回嘴,陳文錦便囑咐他別離太遠迷了路。

其實哪有什麼精力充沛,黑瞎子只是不希望自己太常安靜下來,否則,他會無法遏止他想笑的衝動,就像小孩子抽抽噎噎地哭,哭過頭了反而停不下來,不斷地打嗝那樣,他覺得他也會控制不了自己想笑的念頭。

半小時後,黑瞎子就折返,笑著說他看到了遠處有座盆地裡的綠洲,陳文錦道:「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陳文錦爬上一處附近最高的岩石堆,拿起望遠鏡看了一會兒,確認他說的地方不是海市蜃樓,分了一些裝備和物資給定主卓瑪的隊伍讓她回去了。

眾人無話,以最快速度前往文錦指引的方位,不久後,眼前出現了一座大峽谷。

隊伍裡的氣氛本來並不如何,前進效率提到最高,安靜得可以說是死氣沉沉,為了能夠快速抵達目的地,他們必須保持在最好的狀態,誰也沒耗費體力說話,直至此時,他們站在大峽谷前,每個人都好像活過來一樣,眼睛發光。

大峽谷的盡頭,就是西王母國塔木陀的腹地。

 

一進到綠洲內,所有人全身上下都抹上了泥,黑瞎子看著奇怪,陳文錦便告訴他,這是為了要躲避毒性猛烈的雞冠蛇的追蹤才塗上的,並且啪的一聲也一掌把泥拍在黑瞎子身上。

「不!」黑瞎子怪叫一聲,一臉悲愴的看著自己被弄髒的衣服。「我不怕,別把這千年老泥塗在我身上!」

陳文錦這時便湊過來跟他咬耳朵,「就算你不怕毒物,也要為其他人著想,你要是被蛇盯上了,危險的是大家呀!何況,這裡不是只有小蛇,你被大蟒蛇給撞上了,也會很麻煩的。」

「妳說的蟒蛇有多大?」

「蛇頭估計和解放卡車差不多大。」

黑瞎子笑出聲,眾人奇怪的看向他,他表示如果有那樣的蛇他還真想看看,被陳文錦睥睨了一眼,用力拍了他滿手的泥,他一抖肩膀,不甘不願的讓她替他全身抹上濕泥。

他們繼續往前走,陳文錦領頭,似乎對這裡已經輕車熟路,因此他們行進的速度不減反增,黑瞎子是第一次來,卻對雨林沒什麼興趣,這兒除了植物生長得比一般植物巨大數倍外,倒也沒什麼可看的。

到底是不久前才探勘過一次,此時的地貌並無太大改變,走過的路都還記得,他們揀了條最快最穩的捷徑,中途只休息了兩次,兩次地點都還殘留著他們上次紮營的痕跡。

他們進入西王母的宮殿,經過了成千上百排列的玉俑,直奔地底甬道,經過滿是怪蟲的山洞,隨著目的地的接近,四周也開始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但長途跋涉了這麼一段時間,有些人已經開始出現疲憊的徵兆,卻沒敢停下休息。

總算,他們來到霍玲所述的巨大隕玉之下,陳文錦因為先前提早返回,沒有來過這裡,還是由當時跟著霍玲來過的幾個隊員帶路的,他們舉頭望向頂上密密麻麻的巨大的窟窿群,有密集恐懼症的人已經開始眩暈了,也因為累積的疲勞一下釋放,都跌坐在地上爬不起來。

黑瞎子竟然還有心情貧嘴:「妳說他和霍玲兩個人單獨來,難道是胡謅的?原來還有其他人啊!」

她伸出蔥白的食指一點黑瞎子的鼻頭。「我不讓你吃點醋著急著急,還能自稱是起靈的知己麼?」

我看是閨蜜還差不多吧──黑瞎子腹誹著。

他們相視而笑,笑聲持續了一會兒,黑瞎子由輕笑轉為捧腹大笑,再由捧腹大笑變成笑倒在地,邊上本來沒人搭理他們話頭,黑瞎子這一笑,全都不解地把頭轉過來,好像在看一個神經病,最後是陳文錦察覺了不對勁,把他的人中給擰出紅色他才停止。

失控的笑聲過後,是一片死寂。

他們接著不約而同地抬頭看那個離地面最近的黑洞,突如其來的沉默,似乎足以讓黑洞裡的漩渦吞噬他們。

「我要進去。」黑瞎子不鹹不淡的凝視著那個深不見底的坑洞。

即使戴著墨鏡,陳文錦也看得出來,黑瞎子眼神裡的堅定。

「再怎麼說應該是我去,這個洞以你的體型要進去太吃力了。」陳文錦雖知道他的決心,卻還是勸阻著。「起靈是在我們手底下失蹤的,我這個隊長應該擔負起責任。」

黑瞎子搖搖頭,哂然道:「我怎麼說也是男人,怎麼能讓女人進去冒險?」

陳文錦卻不理他。「好了!搭把手。」身為領隊,她太習慣於指揮他人,要有他人干涉她的決定,她便會不容置疑的執行自己的選擇,而她的強悍,通常會使聽慣指令的人自然而然地順從。

誰知黑瞎子不吃這套,他承認陳文錦有領導才能,一路上也在他的判斷之下聽從她大部分的指示,但唯有這次萬萬不能。

他斜斜站著三七步,微笑著看陳文錦作勢要踩他上去,黑瞎子文風不動,她又拉不下臉去喊其他隊員,他們都累癱了生火在一旁休息。

半晌,陳文錦嘆口氣,「要是你也進去了出不來怎麼辦?」她拉著他,本來穩健柔和的性格不見蹤影。

「妳有你的事情要做。」黑瞎子盯著那孔洞不放,如果他的目光能有殺傷力,現在那黑洞估計已經爛成了碎沙。「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那你要是不出來呢?」陳文錦幾乎沒了主意,她其實早就打定自己要進去的主意,雖然可能察覺黑瞎子會和她搶著去,卻沒想到這麼難勸,平時看他瘋瘋癲癲,談話時善於聆聽的樣子,還真沒想到他會是這麼執著於他人的人。

「那你們就走吧,不要回頭。」黑瞎子已經撈起隨身物品開始準備作業。「因為那時我也已經不能回頭。」

陳文錦愣愣杵在原地,明明還想勸他,腦海裡理性的部分卻告訴她說再多也沒有作用,只能瞠目瞪著黑瞎子,後者對她瀟灑一笑,竟然毫無借力就高高跳上了孔洞的邊緣,一手吊在洞口,修長的身軀橡皮筋一樣的彈了兩下,用極為特異的動作把整個人甩入洞內,陳文錦看到他從洞口輕巧的滑入,並快速的朝裡面攀爬,彷彿在做特技表演。

黑瞎子的速度極快,陳文錦知道他是下了死力氣去攀爬,也不知道體力夠不夠用,一路上他幾乎沒有多少休息,一直處於奇怪的亢奮狀態,現在進去,真不知是凶多吉少,她一直到黑瞎子整個人都沒入黑暗看不見時,才想起要說話。

「我們不回頭!」她雙手搭在嘴兩側,鼻音濃重。「我們會等你們一起回來!」

 

────────────

 

黑瞎子覺得自己爬了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麼長。

狹窄的孔道令他寸步難移,他必須以全身的力氣支撐自己在這完全垂直的孔道之中,還要用只能微彎的膝蓋和手肘一點一點使勁往前挪,就好像……

一條斷腿的狗。

這樣的爬行令他想到過去不愉快的經驗,在他第一次嘗試離開那空無一人的山村來到外面世界時,他不知道原來外面不讓人以物易物,村子裡的規矩是如此,而外面的世界,所有的東西都是要用錢來換的。

他沒有錢,被店家毒打了一頓,圍觀的人當中有人替他付了錢,並且逼著他在地上爬一圈,他本來就對於羞恥心沒有輕重,只要動動手腳就可以不用付錢,倒也樂得輕鬆,爬了一圈反而惹怒了那人,把他捉了要賣,以他齊家人的身手,他當然逃掉了,從此他便無所不用其極地賺錢,之後在德國拿了解剖學和音樂學學位回來。

山村裡單純而落後,他的身分地位不同,從小就被培養成守陵人,在家族裡高規格的待遇就是能夠吩咐他人、受到尊敬和禮遇,他倒也從不客氣,而從這麼高的待遇落到人人喊打的唾棄,他卻很能習慣,覺得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不可能和他的家一樣。

胡思亂想間,他終於爬到頂端,洞道變得微微傾斜,使他輕而易舉就能跳上岸。

隕玉的內部和它的外部一樣的奇形怪狀,到處都是凹凸不平的月球表面,歪七扭八的瘋長著奇怪的腫瘤,意外的是這裡只有一條往內延伸的通道,不如他想像中四通八達滿是孔道。

他一向比較喜歡點火摺子,這樣光線對於他的刺激比較不那麼強烈,舉著微光穿越通道直達盡頭,映入眼簾的,竟是令他毛骨悚然的景象。

通道的盡頭,是一座巨大的深坑,坑底竟然有一道青銅門,大小與天觀寺下的相似,最奇怪的是,青銅門前的地上,竟佈滿著詭異的黑毛,黑毛看著十分粗糙,就好像地面墊了厚厚一層野獸的毛皮。

雖不知道這些黑毛的底細,可人都到了這兒,也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誰知道黑瞎子才踏出一步,那些黑毛就波浪般的蠕動起來,一條手臂粗細的蛇人立起來,黑瞎子才看懂,原來這些黑毛,全都是這些渾身長了黑毛的黑毛蛇。

那些蛇睜開了眼睛,似乎被黑瞎子的火摺子給驚擾,不多時,成千上百條黑毛蛇全都立了起來,吐著蛇信嘶嘶直叫,他正想著要不要先發制人,就發現那些蛇以同心圓排列起隊伍,正簇擁著中央的一抹影子。

那道影子,自然是張起靈!

他微閉雙眼、臉孔安寧,雙手自然擺在身側,彷彿正在沉睡,身旁跌落的礦燈已經熄滅,被騷動的黑毛蛇撞得滾來滾去。

見到人,自然來了勁,黑瞎子挑起嘴角,決定和這些數不清的怪蛇大幹一場。

怪蛇們似乎感應到黑瞎子的敵意,也紛紛朝黑瞎子游過來,蛇信吞吐,發出警告的嘶嘶聲。

他舉起漆黑的短刀,作勢在一條離他最近的蛇比劃,黑毛蛇威懾性的張開大口,發出沙啞的吼聲,蛇群離他愈來愈近,他卻不進不退。

他笑著,面臨危機,他是緊張,卻是不怕的。覺得人生他的只要過得開心如意,不管什麼時候死都合適,反之人生過得不快意,不如一了百了;他向來是為了玩樂、有趣而生存,就算沒有靠山、沒有牽絆,仍是天不怕地不怕,他的生命是在遇到張起靈之後才有了目標,如果此刻因張起靈而死,或者跟他一起死,他都樂意,不是無所謂,而是隨心所欲的決定自己的生死,才是他。

蛇群處於極度亢奮緊繃的狀態,他看到有些蛇已經迫不及待地從毒牙孔噴出毒液,他知道即使自己身懷覺蠱,也可能應付不了這麼多蛇的劇毒侵入他的體內。

應付不了又如何?不過就是死,他從來不怕死。

陳文錦要是知道黑瞎子此刻心裡的想法,肯定覺得就算打斷腿也要把他留下。

因為他與其說要去救人,不如說是要一起死。

蛇群持續從四面八方的孔洞竄出,無數的洞穴彷彿在喧囂、咆哮著,整座大坑都滿布了這種詭異的蛇,威懾的怒吼著將他團團圍住,而他形單影隻,手上只有一把黑黝黝的戰術刀。

來吧!

黑瞎子抬起腳,率先踩死了一條盤踞在他腳邊的蛇。

他冷哼一聲,彷若開戰的鼓聲響起。

成千上百的黑毛蛇鋪天蓋地而來,朝他嚎叫撕咬,他伸刀先把帶頭的劈成兩半,飛濺的血液染上他的衣袖,蛇屍飛散於接踵而至的蛇群,猙獰的齜牙在他身上留下無數的血洞,左手擋不住,就用右手擋,右手擋不住,便用腳踹,他手起刀落,刷翻一排又一排的黑毛蛇,馳騁在漆黑詭異的黑毛海中,止不住的放聲大笑著,血花鑽進了嘴裡也無知無覺。

他彷若神話裡,與黑龍纏鬥的戰神。

黑毛蛇似乎擁有智慧,牠們開始畏懼黑瞎子手上的刀,見毒液不起效,便仗著數量多,竟以身作繩將黑瞎子的手腳禁錮住,他的刀因血液油脂漸漸變鈍,已經連一條蛇都斬不斷,蛇群開始肆無忌憚地纏繞住他、啃咬他的身軀,他放聲吼叫,在洞穴裡發出隆隆的回音,乍聽竟像是笑聲。

魔鬼般的調笑。

他的鈍刀嵌進一條撕咬他皮肉的黑毛蛇,拔也拔不出來,索性棄刀不用,掄起身上唯一可作武器的鬼玉璽──他從不打算珍惜這個東西──迎面就是好幾下狠砸,砸得那些蛇血肉模糊、節節敗退,手上隨便一握就是好幾條綑綁在一起的蛇,應聲被扭斷脖子,幾條試圖勒斃他的蛇遮了他的視線,他便張口就咬,吃了一嘴毛和腥臭氣也毫不在乎。

他用盡所有的力氣,把全身上下的所有堅韌的部位,全都變作了凶器,只為殺出一條血路,抵達那個人的身邊。

殺!

他不在意玉璽是否沾染了鮮血,是否有可能損毀。

如果你再不能與我並肩,這個東西於我,就是碎石渣滓。

如果你再不能與我擁抱取暖、再不能與我依偎生存,我的生命於我,就如木石花草。

再無甚意義。

洶湧的蛇群將他密不透風包裹住,他們幾乎化作一處,成了一道渾身長滿黑毛的巨大人形,他仍不死心的舉起腳步,那怕只有前進一點點。

終於,過多的毒素使得他體內的覺蠱發瘋逃竄,撐得牠們肚腹迸裂,紛紛由血管經絡往他眼窩裡鑽逃,細如牛毛的覺蠱一時從他淚管奔騰而出,掉在地上任無數的蛇群輾壓,再不能存活。

不知何時,成群結隊的蛇群已經停下了攻擊,黑瞎子不明所以,想一探究竟,眼睛卻爆痛不已,湧出兩行血淚。

他手裡還緊緊攥著鬼璽,人卻已倒下九成,剩下一成是他還勉強用肘子撐著,他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早已經倒下,被蛇群認定他再無法抵抗,而紛紛退去。

打從進到這個黑毛蛇盤踞的大坑裡,他就感到一股昏眩壓抑的氣息侵蝕著他,他分明還有體力,卻已腦袋痠脹,再不能立,撐著的手肘也終於傾頹,他近距離摔在地面上,渾身上下無一不痛,再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被蛇牙咬得密集的地方又痠又麻,他知道是覺蠱替他承受了幾乎全部的劇毒,不免有些感激這些曾經讓他噁心不已的蟲子們。

雖然到最後,他還是要死了。

臉上濕淋淋的,他用乾巴巴的舌頭舔了一下,已經分不出是汗水還是血水。

正好他倒在了離張起靈很近的地方,可他卻已經看不到了,眼睛被血淚糊住,睜不開了。

接著,他作了一個夢。

夢裡萬里無雲,他站在青天白日下,踩著透明的水面,一手舉著玉璽,仰天大笑。

他每踩一步,白花花的水浪四濺,發出清脆悅耳的涉水聲。

他一時忘了自己似乎是畏光的,仰面迎著和煦美好的日光,彷彿每一個毛孔都被淨化。

然後他笑了,卻不知為何而笑。

一道悶沉沉的號角聲破空而過,他像是被當頭澆了冷水,渾身冰冷起來,意識到自己是作夢時,淒涼的一扯嘴角。

整座大坑穴似乎都在轟鳴著他從未聽過的號角聲,由遠而近,伴隨著齊齊整的步履聲,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他已經什麼都不能管了,幾乎做好了被這些沉甸甸的步履踐踏的準備,卻只感到一陣陰風掠過,他期待著自己被落雷當頭劈死,卻只等到一場暴雨,什麼也沒有發生,卻又好像發生了什麼。青銅門發出轟然巨響,在一陣天搖地動中,緩慢沉重的打開了。

轟、轟。

號角聲、行軍步、青銅門彷彿活生生的嚎叫。

蛇群嘶聲歡呼著,掠過了黑瞎子和張起靈,追隨著那些軍隊的腳步,魚貫滑入青銅門內。

他已經什麼都不能管了。

閉上眼睛,眼底是一片黑暗。

 

他醒了過來,第一眼看到張起靈捏著火摺子在摸洞壁,頎長手指一點一點的遊走在那粗糙可怖的岩紋上;第二眼則確認了自己還有力氣起身,他身上衣物整潔,傷口癒合,沒有任何異狀,雙眼的劇痛消失,眼前一面淨明。

好像他與成千上百條黑毛蛇的纏鬥,從來沒有發生過。

清冷的一道嗓音悠悠道來:「這巨大的隕玉內有奇效,任何傷口都能加速癒合。」

似乎是看黑瞎子滿臉疑惑不解,張起靈這麼補充。「『再生』就是長生不老的秘密。」

「所有生物一輩子都在細胞毀滅與再生中度過,分裂與增生的次數卻是有限的,在隕玉的空間裡,再生卻是無限的。」他不再觸摸洞壁,舉著火摺子,身子轉過來面對黑瞎子。

黑瞎子就看著他,火摺子的光亮像水彩筆點了一道橙彩,在張起靈的周圍渲染開來,把他的面目給暈化,難以看得清楚。

「就算不弄什麼玉俑,這世上還是有些人可以活得很長。」難得張起靈大發慈悲的看著他說話,他也就懶得舉頭去看他,腦袋還是暈乎乎的。「比如你,比方我。」

「你知道的倒很多。」他語氣平穩,似乎對黑瞎子知道玉俑的用途沒有什麼想法。「比如鐵面生。」

「嗯?」

他勉強回憶下腦內對鐵面生的記憶,似乎只有那座與張起靈再會的宋墓,當時鐵面生為了躲避魯殤王過河拆橋殺人滅口,將一個乞丐扮成自己丟進老家把一家老小全燒死了,葬他的墓之後被改成宋墓,墓主棺槨後來成了妖棺……

他下意識摸了摸腳後的傷疤,腦子想來想去都是在那斗裡的記憶,明知張起靈要他思考的不是這個,他就是忍不住讓當時的回憶在腦海裡萬馬奔騰。

「親愛的,如果你要說鐵面生也是個長生的人,他為什麼還要千方百計去找尋長生不死的方法?」

「他只是長生,沒有不死。」他還是站在那兒,像座栩栩如生的雕像。「就像我們。」

他一直覺得清醒得很不徹底,張起靈說的話傳到他耳邊都變得轟隆隆的,就好像隔著一層水聽岸上的人說話那樣,耳邊嗡嗡直叫聽不真切。

「我想他可能已經找到不死的方法。」

他們同時望向那道被青黑色鎖鏈圍繞著的青銅門。

「你進去了?」

張起靈點點頭。

「裡面是什麼?」

「你不會想知道。」

他的嗓音驟然變冷,黑瞎子心中一緊,也猜到了七八分,觸到了線頭,他卻不想也沒興趣再解下去,轉而去想那些黑毛蛇究竟為了什麼在此。

似乎察覺到黑瞎子的想法,張起靈道:「和你一樣,那些蛇也算是這道門的守陵人──只是守護的東西不是死物。」可能是錯覺,在一片暈黃火光圍繞下,張起靈的聲音聽來有了笑意。

黑瞎子甩甩頭,腦中忽然浮現玉座上西王母乾癟的屍身,恬靜而莊嚴的俯瞰她的國度。

鐵面生,難道一直以來並不是在幫魯殤王尋找永生的方法,而是存心要把錯誤的方法教給魯殤王嗎?

黑瞎子再度搖了搖頭,這次卻添了笑──這就是為什麼他註定不會是事件的主角,因為他從來對追尋別人的事、別處的謎沒有興趣,他會了解這些事,都是在查張起靈的前提下所知道的,就算他遭遇到的事、甚至他的過去和張起靈追尋的記憶有所關聯,他也不覺得有必要透露,況且現在他要的人就在面前,繼續深究沒有意義。

「意義這個詞語,本身就沒有意義。」

「你今天他娘的倒是成我肚裡的蛔蟲了?」

他覺得很奇怪,怎麼心裡想什麼都會被知道,好像張起靈會了邪門的讀心術,以往他不管想什麼,就算被猜出來,也不可能精準到可以道出他心中腹誹的詞彙。

黑瞎子覺得很有意思,突然興起想吻他的念頭,那人卻已經不知何時遊魂一樣的飄了過來,俯身親了他一口。

他想加深這個吻,卻被阻開了。

也因為這個吻,讓黑瞎子有那麼半點意識到,他是真對這個人上心了。

如果是以前的他,只會嘲笑現在的自己,怎麼發了瘋想要追逐這個人?

怎麼會這麼想要這個人?

日日夜夜、時時刻刻、每分每秒,茶無不思、飯無不想。

 

再睜眼,只覺得睡了一頓飽覺,他甚至打起滿足的哈欠,伸直懶腰,若不是渾身上下都被凝結的血水給糊住,黏答答的讓他很不暢快,他還以為躺在自家床上睡了一覺剛醒。

衣服髒得很,讓他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猛一起身,地上遺留的礦燈被剛才暴動的黑毛蛇輾壓成碎片,張起靈卻還乾乾淨淨安安穩穩的躺在一邊,連根頭髮都沒少,黑瞎子摸了一把張起靈的脖子,發現脈搏很微弱,呼吸起伏也不大,出氣多入氣少,儼然將死姿態,雖如此,看上去卻沒有異樣,就是臉白了點。

手指下的脈搏細微得幾乎感覺不到,他卻全然不知從何救助起,張起靈這個樣子躺在這兒有估計一段時間了。

為什麼那些蛇對張起靈完全沒有敵意?甚至在暴動中都還刻意的繞開了他,只將黑瞎子當作外敵,打他入這大坑起,黑毛蛇就以同心圓狀簇擁著張起靈──他揣測出了一個荒謬的想法──那些蛇竟然在保護張起靈?

該不是把張起靈當作同類了?張起靈脈搏氣息微弱,體溫極低,樣子倒像是冬眠的蛇。黑瞎子想著就一笑。

伸手去摸他,便見到自己佈滿血汙和傷疤的手,滿身的血腥氣頓時變得鮮明,他厭惡的脫了上衣,從包裡拿件背心換上,都這個時候了,還會計較身上髒不髒的人,也只有黑瞎子了,他把手上凝固的蛇血使勁搓掉,只覺得那股不對勁感愈來愈強烈,腦袋裡咯噔一聲,跪了下來。

「是夢……」他雙手揪緊張起靈帽衫衣角,力道之大幾乎將對方身子扯歪一邊。「原來是夢……」

他以為他曾經醒過一次,並且全身乾淨整潔,可事實上,他現在才醒來,身上的衣物被鮮血浸染,因為傷口奇怪的和夢中一樣痊癒了,讓他以為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伏在地面,蹭著身子,撐到張起靈上方,將自己額頭貼上他的,鼻心貼鼻心,唇與唇相接,如此靜靜靠著不動。

他能感覺張起靈極其微弱的氣息,像蝴蝶振翅一樣輕輕地搔在他臉上,近得幾乎可以看見他縞白的臉頰上細小的血管,和他臉上細密的汗毛。

「meine Liebste……」

彷彿配合張起靈淺淡微小的氣息,他的耳語也幾乎細不可聞。

那是德文。『我親愛的……』。

他親密的用拇指揉他的耳根,就如他們以往的每一次性事,他常常喜歡這麼做,張起靈似乎很迷戀於這種觸摸──即使他本人未曾表現,但每當黑瞎子這麼做,張起靈就會放鬆他緊繃的甬道,眼底流洩一絲無酒而醉的迷茫。

但他現在這麼做,純粹只是想試著喚醒他,或者把他蒼白如紙的皮膚逼出一點血色,這樣,黑瞎子才會有那麼一丁點兒相信眼前的處境是真實。

然而,張起靈的皮膚還是那麼煞白,還是靜靜沉睡著。

張起靈儼然將死,卻仍含了一口氣活著。

他猶豫了一下,印上自己的嘴唇,吮了一口那人可口的唇珠,重新體會了夢中的那個吻,停了一陣才戀戀不捨的離開,把他輕巧的拋上背,揹出這個該死的大坑。

身上已經沒有了痛楚,幾道較深的傷疤因為癒合過於快速而糾結著突起,看著有點兒猙獰,他揹著那人一步步向來時路走著,充分休息過的身體狀態極好,他沒有點燈,卻在黑暗中看得清明。

回憶起夢境的內容,他咧嘴一笑,夢太真實了,即使他已然醒覺,仍覺得就像曾經發生過的事一樣,他知道那個夢不只是夢,夢裡的人是真真實實存在的,也真真實實的向他傳遞了些重要訊息,只是他不想深究這一切發生的原因為何,他向來不是個有好奇心的人。

暈黃的火摺子微光、清晰平穩的嗓音、唇瓣交疊的吻──

縱然是夢,卻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實。

若不是玉璽開啟青銅門,陰兵吹著號角借道而來,也許在覺蠱消亡後,下一個滅的就是黑瞎子,他緊緊揹牢身後那個人,如果沒有這顆玉璽,他就不能像現在這樣揹著他、像這樣走在來時路上。

鬼玉璽已經被他徹底擦乾抹淨包裹起來,老老實實的放在了包的最裡層,這次他會好好珍惜它,他保證。

他又吻了張起靈,很可惜他並不會因為一個吻而醒轉過來。

「回家了……」

「我們回家吧,睡美人。」

他心滿意足地唱起歌來。

 

────────────

 

初次見面,他問他姓名。

『張起靈?你這名字真奇怪,怎麼寫?』

握著鉛筆的手在紙張上潦草寫著張起靈三個字,他手腕的動作很輕巧,卻又每一筆下在紙上的力道都十分銳利而沉穩。

再次相見,他笑著。

『哎呀,這不是黑瞎子嗎?』

張起靈尖著嗓子,頂著一張精緻的小臉,演出一場調皮歡欣的戲。

他戲謔地替他取作黑瞎子。

『你好男色。』

那時他聽見他淡淡地陳述這個事實。

實際上,他好的只有張起靈這一個男色。

『你在斗裡救我出來,我們早就兩清了。』

他記得,張起靈說這句話的時候,嘴唇動得很慢,燈光綴了一道高光,讓他的唇看上去很可口。

『你救了我,跟我救了你,完全是兩件沒相關的事情。』

黑瞎子很快地回答了他。

後來黑瞎子拒絕去臥佛嶺時,張起靈並不苦口婆心地勸他,只是提醒他,既然把命交給了別人……

就要信守承諾。

『你忘了你說過的話?』

那時他清冷的聲音迴盪在耳邊。

黑瞎子追隨他的話尾,聽見自己這麼回答著:『你怎麼樣對我這條命都行。』

他的人生並沒有什麼目標,他跟隨著張起靈,只是因為好玩,反正他從不在意自己的生命,如果他待在這個人的身邊,在將來的某時某刻,能夠以自己的命相抵,他就覺得死而無憾了。

『你瞞我很多事。』

『哪裡哪裡、彼此彼此。』

即使他們互相很少彼此信任的時刻。

『你應該多笑笑,像我一樣。』

『像你一樣傻?』

至於他們是怎麼互相吸引,又是怎麼開始的……其實沒有人明白。

他不知道張起靈在想什麼,只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至於對方接不接受,他不在意。

『我走了。』

他只是依著自己的本能,想怎麼便怎麼著。

他想,擁著這個人挺好,就抱了不放了。

他想,喜歡這個人挺好,就喜歡上了。

他想,這個人也許不需要別人保護,但是他樂意,於是就自動給他擋上了風雨。

他想,把命交給這個人雖然不知道好不好,但他知道他不會糟蹋,就給上了。

他想……

其實大多時候他沒有想什麼……

他只是冷了,本能地去依靠能夠取暖的存在罷了。

只是他又想,即便張起靈可能不樂意,可如果那個時候他沒有在斗裡衝動地吻上去,他肯定會把腸子都悔青。

他從來都不是個猶豫的人,他一直都非常果敢,即使錯判了,他仍會勇往直前的一錯到底,沒為什麼,只是想做,就做了;他從來不喜歡思考,有時候甚至想也沒想,就做出了選擇,不會有人支持他,也不會有人阻止他,更不會有人告訴他是對是錯。

他敢於做出決定,因為無所在乎,也是無所畏懼。

只要黑瞎子喜歡,他怎麼想、怎麼做,向來與他人無關。

而張起靈又怎麼著,也與他無關。

 

他把墨鏡扔在了下著大雨的樹林之中,眼睛已經不太畏光了,他背著那個一直沒醒的睡美人,偶爾用濕布潤潤他的唇、偶爾給他哼一兩首小曲兒,倒是挺不亦樂乎。

邊上的陳文錦一直沒有說,她在看見黑瞎子從隕玉坑裡出來時,嚇了好大一跳,並不是因為他渾身血汙,而是他竟然真的將張起靈救了出來。

在沒水沒糧的狀況下,竟然活了十多天之久,雖然張起靈活下來讓陳文錦很是欣喜,更多的卻是驚訝。

究竟在那巨大隕玉裡發生了什麼?

她直到離開,眼神都還牢牢盯著隕玉不放。

不知是張起靈體質特異,還是在那隕玉裡真發生了奇蹟之事。

才回神,面前就亙著黑瞎子的臉,讓她吃了一驚,「想什麼呢?」

黑瞎子的笑一如以往,但陳文錦卻看得出他現在挺開心,望進他上挑的眼睛。「你的眼睛真好看。」

「妳原來的樣子也挺好看的。」黑瞎子往火堆裡添柴,笑吟吟的用手指點了點耳後,示意她把人皮面具脫下。

「你怎麼知道?」陳文錦覺得她的吃的驚又突破了一個檔次,旋即伸手將面具撕下,一張秀雅清新的面龐露了出來。

「妳不是第一個被我看破偽裝的人。」黑瞎子扒了幾口煮過的壓縮餅乾,樂呵呵的走進帳篷。

大雨還下著,幸虧他們找到一處巨樹作為庇蔭,才不至於連火都生不起來,大夥兒都累了,營地裡寂靜無聲,幾個守夜的人在另一處篝火取暖著,沒有人注意到陳文錦陷入了遙遠的沉思裡。

夜裡,那身體呈現異常狀態的張起靈迷迷糊糊的醒過一次,討了幾口水,又再次睡過去,陳文錦找不出詞形容張起靈這種持續的假死現象,就好像武俠小說裡寫的龜息大法一樣,呼吸細長、納氣久閉,一股氣息憋在體內,心臟也以最慢最綿長的節奏跳動,生理機能降到最低。

醒過一次後,張起靈的脈搏有稍快的趨勢,黑瞎子認為在張起靈完全甦醒前,必須在擁有完善醫療設備的地方,否則生理機能恢復後,會因為身體的養分不足而對健康受到損害。

當然,這也只是黑瞎子的推測而已,因為這是他們從來也沒有遇過的狀況。

數天後,他們終於出了沙漠,回到蓮確小村,張起靈期間又醒來一次,反駁了黑瞎子讓他上醫院的提案,他們只好花了一筆錢在村裡借住,有一戶村民願意把二樓租給他們。陳文錦的那幫考古隊夥伴回去了,這裡就剩他們仨。

因為隕玉裡的再生力量,黑瞎子的傷已經好全,實在沒什麼好休息,入夜了也覺得睡不去,只點根菸開著窗看星星,他很少這麼做,以前就連夜裡的星子都令他雙眼不適。

黑瞎子抖了抖菸灰,一抹齏粉飄散在夜風裡,散向了來處的弦月,他本來還若有所思,卻突然地轉過身,未語先笑。

「醒了?」

「……嗯。」

他分明是無聲無息的開了門,卻還是被黑瞎子察覺到,這個人的敏銳,到底都用在了什麼地方?

於是,他們相視不說話。

張起靈的眼神還是那樣一派安然而凝定,只是當中好像多了一絲什麼,他看不清。

他的眸子很靜,靜得好像夜裡萬籟俱寂。

黑瞎子覺得很有趣,到底這個人是在那玉裡經歷了什麼,才會有這樣的眼神,好像要把一切都吞噬進去,而他卻樂意被那抹黑暗攫住,將他拖入深淵。

終於他發現,原來那雙眼睛裡多出來的一絲什麼,是可以稱之為滄桑的眼神。

張起靈年輕的外表下,彷彿透著那雙眼睛,展示那幽靜而蒼老的靈魂。

一雙他從未看過的眼神。

 

────────────

 

木質的店門年久失修,怎麼推呀拉的都打不開,門把硬得像鐵塊似的。

黑瞎子在門外徘徊逡巡不止,只可惜這店家竟一扇窗戶也沒,否則他就破窗而入了,然而,興許他是從這法子得到了靈感,下一秒便抬起腳,把門給華麗的踹開了,鞋底落地有聲,站穩的時候門板已飛出去好幾米,噴起漫天塵灰,他咳了幾聲,店裡很昏暗,髒兮兮的黃色燈泡正灑下暈黃混濁的光,店內一股霉味撲鼻而來。

他在門外又敲又打,這麼大動靜,也不見有人來制止,原來店裡早就沒人了,積灰已久的桌子椅子亂七八糟垃圾般的堆滿店內,不差一塊碎裂的門板佔位置。

店裡沒人,他只好往樓梯走去,每踩一步木板就發出吱嘎的哀鳴,黑瞎子走得小心翼翼,有幾階木梯被踩斷的痕跡,樣子還新著,似乎是剛壞,這梯子確實有人上去過。

才上了二樓,走廊間就有人提著油燈過來接應他了,那人虎背熊腰,在狹小的走道得彎腰前進,踩得鋪木地板顫顫巍巍,發出令人憂心的悲鳴,黑瞎子也不說話,興趣盎然地觀察他哪一步會把地板給踩壞。

木板地保持完好地存活到狀漢走進了裡間,黑瞎子一直沒抬頭,盯著那漢子又肥又大的腳,那斗室裡圍著一桌子的人,不知是誰清痰似的咳了聲,他才抬起頭,只朝裡面最相熟的人瞥了一眼,就到他旁邊一屁股坐下,一邊傻笑一邊勾肩搭背揉頭捏臉的,那人也不以為忤,淡淡地把放在他身上的眼神收回。

對面的人竟也絲毫不覺得他的舉動突兀,好像早就認識了他愛套近乎的性子,倒也不會去想他是不是和張起靈關係匪淺,對於他們的態度,張起靈難得的一挑眉毛。

「怎麼是你?」一道低沉沙啞的嗓音。

他終於施恩的把目光自張起靈身上移開,環顧桌子對面的人──那是正值盛年的吳三省,生得很是俊秀,若不是那一臉的鬍渣和眉宇間的戾氣,他也許不說話也能做個白面書生。黑瞎子看了看他,就笑了。

吳三省旁邊還坐著他的忠心夥計潘子,看黑瞎子陰陽怪氣的直笑,有些不滿的罵了聲粗話,吳三省制止了他,從包裡掏出一遝資料遞給張起靈。

紙面只在桌面上晃了一瞬就被張起靈伸手攏了收進懷裡,一旁的壯漢伸著脖子想瞧,被吳三省賞了一記眼刀。

「在四姑娘山歇了好幾個夥計才得來的謎底。」吳三省說著就掏出菸,潘子立即給他點上,「你該知道怎麼做吧?」

張起靈微一點頭,阻了阻黑瞎子想把他摟進懷裡的動作。「別帶太多人,那地方險,我不好控制。」

他長吐一口煙,手肘壓著桌面,目光如炬,欺近張起靈,語氣帶著諱莫如深的味道,「剩下就看你了,我們都押在你身上了。」然後瞥了一眼黑瞎子:「你也夾了他喇嘛?我不知道你還認識這個黑瞎子。」

這個話茬懸在空中半天還不見誰接,被問的當事人心不在焉地看著天花板,而話裡的主角一個勁兒傻笑,好像讓氣氛凝結的源頭不是他們似的。

如果這情形換作了別人,以吳三省的脾氣肯定把杯子摔出去,但是他似乎對張起靈很忌憚,邊上又坐著那令人摸不透的黑瞎子,他嘆了口氣,起身就走,一腳踹開邊上擋路的漢子,吱嘎吱嘎地下樓去了。

狹小昏暗的斗室裡只亮了一盞搖搖晃晃的老燈,光線篩出懸浮在空中的塵埃,張起靈盯著它,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黑瞎子也就待著,按著性子不說話。

他雖愛笑,卻沒什麼耐心,也不喜歡等待,但在張起靈身旁的等待,從來都是有意思的,這也是他最捨得把時間耗費其上的原因,他不會像個予取予求的孩子,一味地想從他身上討自己想要的,也不會像個流氓,強行闖入他的世界,用強取豪奪來顯示自己的存在,他只是靜靜地等待。

不多時,張起靈動了,慢悠悠地離開房間,他走在老舊殘破的木板路上,竟一點也沒發出聲音,那得需要花多少時間才能練就這般功夫?黑瞎子懶得細想,因為他才一出神,張起靈就走得沒影了。

他走出店外,外面沒人了,張起靈還真不等他,他看著被拆了的店門,覺得心頭空空蕩蕩的,似有山風吹過。

這世上就是有張起靈這麼樣的一個人,腦子好、身手強,面對任何事都能處變不驚,遇險時還能護弱者周全,可是跟他說話,他卻從不會給半點讓人滿意的回應,他的世界彷彿是封閉的,只有在必要時他才會走出來,其他的時間,他都是門扉緊閉著。

這世上就是有這麼樣的一個人,即使你夠格與他並肩,他還是游離在人世之外,你永遠也走不進他的心、永遠也猜不透他的一切。

把張起靈救回來後,在蓮確小村度過的那一個晚上,他看著眼神愈發幽深的張起靈,覺得好像倒回他們初在雪山相識的那些日子一樣,他們那時從未享受過與對方的床第之趣,也不知道對方的底細,只有張起靈的那一聲:「你要死,還是要活?」

他在閉上眼睛之前,以為這就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以為這就是他看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眼。

每一個在小村裡的夜晚,他都試圖找回在齊家村與他相擁而眠的張起靈,他照顧他假死後虛弱的身子,每天每天,都像那個時候一樣抱著他入睡,而張起靈從未抗拒。

張起靈總以為黑瞎子有滿腹疑惑會向他追究,或是耐不住性子過來吻他,但他都沒有,黑瞎子始終不說話,一進門,脫了衣服就鑽進了被窩,他以為自己拋下黑瞎子走了,肯定會被興師問罪一番,但他真的就只是進來睡覺而已。

但是佳人在抱,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哪有能好好睡覺的道理?每晚每晚,黑瞎子總是趁他睡著時睜開眼睛,緊抱著張起靈也不嫌熱,沒有墨鏡掩飾的眼珠子只盯著他瞧,眼睛雖是瞪著,卻一點也不刺人,他只是凝視著,通宵達旦、不眠不休。

好像有什麼變了,又好像一點沒變。他倆都失常了、他倆都很正常。

終於有次張起靈輕輕翻了個身,微閉的雙眼捕捉到了黑瞎子的視線,他才醒來,眼睛清澈得不像睡過。

他們於是有了久別後的第一次交談。

「我要去一個地方。」

他從不廢話,一句切入要點。而他知道黑瞎子自有法子跟得上,就算不肯,要阻他也沒有用。

黑瞎子笑著點點頭。心照不宣。

「那天石坑裡我作的夢,是真的嗎?」他很在意那個吻。

「是真的。」張起靈在黑瞎子懷裡整出一個舒適的角落。「那些蛇的費洛蒙可以傳遞訊息。」

「你該不是牠們的同類吧?」

張起靈輕輕搖搖頭。

「我和牠們的血很類似。」他仰頭盯著天花板,不去面對黑瞎子那極具侵略性的視線。「牠們在那裡太久了,記憶了太多事情,當我踏入那裡的時候,費洛蒙裡排山倒海的資訊全部灌入我的腦子……」

「那是多麼龐大的資訊轟炸。」他的語氣還是那樣平淡,卻訴說著一件恐怖的事。腦子裡一下被大量的囈語及畫面填塞,分明是別人的記憶,卻又錯亂的認為是自己的,換作是一般人恐怕要瘋掉。「似乎我能接收牠們的費洛蒙,牠們也誤以為我是同類,拚命灌輸我大量的訊息。」

「所以你腦袋短路,連著身體也一起冬眠了?」黑瞎子呵呵地笑了。

張起靈白了黑瞎子一眼,他沒想到那人反應如此大,瞠目結舌起來。

也罷,這是張起靈第一次讓他看見自己瞪他的樣子,他一向都雲淡風輕的樣子,會驚訝不奇怪,嘴角不受控制地揚了揚,他默默將視線放回天花板。

「如果不是你,也許我再也醒不過來。」

黑瞎子沒有說話,只伸手用拇指摩娑他的唇角,這麼做感到放鬆的反而是他自己,他的眼睛漸漸變得愈來愈小、視線愈來愈窄。

張起靈看著他終於闔眼,心裡竟然升起一股複雜難明的情緒,也許覺得好笑、也許覺得欣慰,因為這麼多天來,黑瞎子可能不知道,張起靈也一直都沒有睡。

這世界上總有這麼樣一個人,你都讓他走進來了,他還不知道那就是你的心。

張起靈身子是好了,那會子卻換黑瞎子病了。

他一向自恃體質良好、健康硬朗,這次居然熬夜幾天就病了,體溫驟高到39度,卻又直喊冷,整個人膩膩歪歪的賴在體溫偏低的張起靈身上,他身上微涼的觸感貼得黑瞎子直舒氣,卻一邊直發抖。

兩個人都單薄的穿著背心,張起靈的胸膛被黑瞎子的冷汗浸濕,那個人緊緊抱得他不放,他連翻個身都困難,更別說下床。

奇妙的是他竟不排斥黑瞎子八爪章魚緊緊勒著他的擁抱,就這樣攪和在一起一天沒下床也無所謂,黑瞎子滾燙的氣息直打在他臉上,就算偏低的體溫也不住升高了去,陳文錦察覺奇怪進門來看,一見他倆如膠似漆的黏著不放,臉硬了硬,進退不得,倒是張起靈處之泰然,悄聲告訴陳文錦黑瞎子的病情。

聽見他平靜的嗓音,陳文錦的神情緩了緩,倒也神色自然的上前替張起靈揩了臉前的濕髮,又用帕子替黑瞎子擦擦汗,不想他竟然自昏睡中驚醒,一把抓緊了陳文錦的手,白色的帕巾落到地上。

黑瞎子本就喘得厲害,一邊發出情緒難辨的低吼,竟像是野獸般的狺吠,一雙久離墨鏡的眼睛直瞪,張起靈忙拍開她的手,反身將黑瞎子壓回床上,一屁股坐到他肚子上,掰開他眼皮,發現瞳孔異常放大了,跟他第一次在雪地裡救下黑瞎子的時候一模一樣。

「去拿刀來!」張起靈臉色都變了,陳文錦就慌了,還愣愣答:「刀?為什麼要拿刀……」

她急忙退出去,走去走廊底的房間取自己的小刀;其實她早就發現黑瞎子這些天都不在自己房間,也許對他爺倆的關係已經猜出八九不離十,但是當場見到的衝擊還是大過她的想像,三步併兩步趕回張起靈房裡,把刀子遞給張起靈的時候還有點猶豫,一顆心吊到了嗓子眼,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麼。

張起靈接了刀,在黑瞎子上面挪了挪身體,底下的人劇烈掙扎,胸前一灘血,看來是剛才給吐的,濕濕黏黏的跟著衣物貼合在他的胸膛上,黑瞎子一抖一抖,其實也不是要從張起靈身上掙脫,而是他太痛苦了,只見張起靈舉起刀,刀尖竟是落在自己手上,血絲迸出,汩汩流下,他將刀子一擱,就把自己流血的手給塞進黑瞎子嘴裡去。

吸血鬼似的,黑瞎子碰到張起靈的血手,就迫不及待的吸得一嘴血,饒是陳文錦也看傻了眼,「起靈,你……你這是在做什麼呢?」

他比了個手勢讓陳文錦別問,黑瞎子喝了血似乎平靜下來了,直直躺在床上,眼神變得朦朧,他盯著張起靈抬腳從自己身上下來,意識已經遠去泰半。

陳文錦以為張起靈起身要下床,誰知他又俯下身摟住黑瞎子,抬眼看著陳文錦的眼神添了三分淡漠,他無聲把手臂緊了緊,似是再也不願動了。

待陳文錦會意了嘆著氣離開後,他微微鬆了鬆手,拉開距離端詳黑瞎子,那人才剛恢復過來,白著嘴唇笑了一下。

「是我疏忽了,覺蠱還沒有解。」他輕輕道出事實。「還有些幼蟲蟄伏在你身體裡面。」

「怎麼樣才能解?」黑瞎子的嗓子啞得厲害,張起靈挨著他,胸腔裡的共鳴震得他皮膚發癢。

「材料是那種蛇的蛋。」他轉頭去看自己房間一角的大背包,黑瞎子帶他回來的時候幸虧還記得提這包,否則他損失可大著。「已經摔破了。」

黑瞎子悶悶地笑,湊過去咬他的耳朵。

張起靈自然是不會犯這種糊塗事,那些蛋肯定是黑瞎子和黑毛蛇搏鬥而弄破的,本來這些蛋就是張起靈取來給黑瞎子解蠱的,反而讓他因為去救張起靈而砸了,這麼看來,還真是可笑的因果報應。

 

幾天後再次見到張起靈,已是吳三省備妥倒斗項目事宜約了他會合的時候,他揹著個長長的布包──估計是那把許久未見的寒刀,身上穿著一件顏色極淡的水藍色連帽衣,一路上被金黃的陽光照得發亮。

他們幾乎沒有交談,正確地說是張起靈幾乎完全沒跟任何人有交集,潘子開車、吳三省心事重重的瞪著窗外,張起靈則坐在後座,帽子掩上,一副睡不醒的樣子。

黑瞎子知道他的轉變,也不戳破,他想這個人肯定知道了什麼重要的事,才會設下這麼一道距離的鴻溝,用來阻隔所有人、以及這個世界,以便把他的秘密,深深藏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

他們所有的行動,都是遵照張起靈的指示,黑瞎子不知道吳三省這個老狐狸何以這麼信任張起靈,也不知道他倒這個斗究竟是什麼用意,裡邊聽張起靈兩三句描述就知道險得很,但是卻沒人提到要撈什麼好處。

於是他們來到廣西巴乃,踏過荒山野嶺,千辛萬苦來到山谷間的一座湖泊前,黑瞎子看著那座奇怪的湖,彷彿自語道:「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聞言,張起靈抬手,二指伸向黑瞎子,他躲也不躲,並不曉得張起靈要對他做什麼,他的動作非常地慢,指尖虛虛的浮在黑瞎子的脖側,黑瞎子只覺得一股搔癢感凝在皮膚上,忍不住噗哧一笑,聳起肩窩把他的手夾住。

他的手在黑瞎子的臉頰底下掙了掙,稍微挨近了黑瞎子,道:「你認識吳三省。」

語氣聽上去不像問句,但黑瞎子知道他為什麼提這個話頭,他看了看邊上和幾個夥計忙活起來的吳三省和潘子,撇了撇嘴,回道:「怎麼,你不知道我們齊家和吳家有淵源?」

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敢直呼吳三省名諱,就連黑瞎子都要意思意思禮貌地喊他一聲三爺,這是否代表著,張起靈本身也和吳家有什麼牽扯?

既然他一直藏著掖著,黑瞎子也就藏著掖著,倒也公平。

「我來猜猜,你這次來這個鬼地方又搗鼓什麼。」黑瞎子抽了一口菸,嘴角起霧的笑著。「你在黑毛蛇那裡知道了一些事,跟你之前尋找到的蛛絲馬跡相吻合了,所以要來這裡找找答案,對嗎?」

他每說一句就看看張起靈,那人還是一副平淡的表情。

「上次你說西王母城是你的最後一站,而這個地方,卻是起點站麼?」

黑瞎子很聰明,也似乎比張起靈自己更了解他,他有些詫異,面上卻一直是止水無波。

「你失憶了,而你一直企圖揭露的,便是你的身世,對嗎?」

既如此,他何必繼續拒人於千里之外。

他終於點點頭。

宋墓、九黎如意、鐵面生、玉璽、臥佛嶺。他所去過的地方,都是為了知道自己究竟是誰、自己的根在哪裡,而自己的身世又和什麼有所淵源。

他曾懷疑自己是古代蚩尤的後代,甚至是鐵面生的後代,那時去到臥佛嶺,以為裡頭的東西能告訴他,他究竟是誰,而即將揭曉答案的時候,不知名的『它』又將答案奪了去。

他找呀找著,這些追尋著過去自己的足跡的時光,竟然一直都有這個男人的陪伴,雖然他從未要他如此,他卻一直都在,自然而然,卻不是理所當然;他看著他的眼睛,拚命想告訴他,他的陪伴是多麼珍貴。

但是眼睛是不會說話的,千言萬語,他總說不出,也從未想說出,他不知道黑瞎子可以從他的眼睛裡讀到什麼,但是什麼都不知道,仍然遠比什麼都知道要安全得多。

因為他追尋著自己身世的同時,也同時理解自己早已深埋在一場陰謀之中。

「黑瞎子,」他看看他,又看向這座湖,目光定然無波。「這裡是我的根。」

 

────────────

 

黑瞎子抬起眼,覺蠱未解,他又開始畏光了,戴起許久未見的墨鏡,面上似乎少了一些柔和與明亮,多了一絲不羈和瀟灑。

他們自魔湖山谷縫隙挖進張家古樓的機關道,只仰仗著張起靈手裡那吳三省的資料破解全部機關,其他人基本也只是協助而已,真正把那些技巧熟爛於心的,也只有張起靈。

這讓他很不安,他很少無法掌控事情發展,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主導權不在手上就算了,可至少該讓他了解前因後果,他又討厭問事情,知道張起靈不會回答,而吳三省想來也不會同他說明,於是就只能一直在猜忌和腹誹中度過。

很多時候他都有拍拍屁股走人的念頭,可是每當看到張起靈向前路看去時那執著的目光,他又覺得走不開了,即便張起靈根本不會攔他。

他們進到一座四面貼了青石板的甬道,張起靈在確認安全後而停下來休息,黑瞎子煮著雜燴罐頭,自顧自地笑著,他這樣怪裡怪氣的,搞得沒一個夥計想過來盛飯,只有張起靈走了過來,把整鍋雜燴端去,吃將起來。

黑瞎子直勾勾看著他,眼睛嘴巴都闔不起來,這一鍋八人份,他竟然吃得一點不剩,吃到剩渣的時候,黑瞎子才想起他忘了先把自己的份盛起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吃到見底,張起靈抬起頭,眼角噙了笑意,把剩下的湯遞給他。

他一口把那整鍋湯乾了,還在納悶著到底這人的胃是長得什麼樣子,平時看他吃也不多,怎麼現在竟然能吃下整鍋八人份的雜燴?

邊上吳三省差人來喊張起靈,黑瞎子瞇著眼目送他走過去,也許是錯覺,有那麼一瞬他感覺張起靈好像憑空消失了,定睛一看,他卻人已經走到吳三省的火堆旁,也不知剛才那短暫的消失是怎麼回事。

突然前方遠處傳來巨響,張起靈擔心是剛才在入口遇到的玉中人搞鬼,於是比誰都快一步前去,還囑咐讓他人別動,黑瞎子初入時也領教過那些怪物的厲害,卻是不擔心張起靈的,實話說,張起靈平日裡寡淡閑靜,救人卻是一馬當先,而黑瞎子看上去老是笑著好似易相處,卻不是個熱衷救人的主兒,因此讓張起靈走在前頭,別說擔心,他反倒還能省一百二十個心,所以他選擇待在了原處。

直到半小時過去了,黑瞎子才察覺到,此次一別,可能是永別了。

張起靈領在前頭時,何曾花功夫囑咐過讓所有人待在原地?

他一向機警,察覺到危險,總是第一時間上前解決,然後乾淨俐落的回到隊伍,從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除了黑瞎子。

是了,他一直想要避開的,就是黑瞎子。

為什麼他在決定入這斗之後,變得萬分冷漠?

為什麼明知道危險,卻不讓一向得力的黑瞎子跟上?

一小時過去,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嚷嚷起來,一行人開始鬧騰著要去找張起靈,黑瞎子驀地像被當頭打了一棍,張起靈早就知道此行有去無回,所以根本沒打算阻攔自己,因為自己定會跟上去,既然會跟上來,那便更好控制,也難怪他剛才要把黑瞎子的糧食一掃而空,因為他已決定視死如歸、拚命一搏,自然要儲備好能量了。

他們來回搜尋張起靈走去的那條甬道,盡頭坍塌了,土石翠玉灑落一地,牆內還隱約可見石中人的陰影,卻獨獨不見張起靈的身影。

而他們往前的道路,就這麼生生斷送在張起靈手上,就算硬闖,也沒有能力繼續深入,只得退出去。

吳三省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把這些機關的秘密告訴他,讓他獨自行動,還斷了他們的前路。

眾夥計不敢招惹盛怒中的吳三省,只有潘子在一旁勸著,天空陰暗下來,似在呼應吳三省的憤怒般,打了一記宏亮的響雷。

黑瞎子卻在一雙雙忌憚的目光中涼涼地告訴他,也許這是好事。

「那斗裡太險了,你們肯定應付不了。」他看著張家樓裡複印的資料與配置,修長的食指一伸,直指那先前在店裡見過的彪形大漢。「這小子要不是張起靈三番兩次救他,他搞錯機關的時候還有命活?」

「你說大奎?他確實粗心了些……」吳三省嘀咕著,目光卻凌厲的瞪了他一眼,大奎整個人就萎了。

「還有這些個夥計……跟著你們我不如單幹。」黑瞎子就呵呵地笑,話是存心要說一半,接著就看了看吳三省。「對了,三爺,你給那啞巴張的資料還有沒有備份啊?」

聽見這全新的綽號,吳三省倒是即刻能會意過來,「還有,咋了?」

「我全買下來,給我吧?」

「不賣,就給你吧。」吳三省狠狠抽了一口菸,使了眼色讓潘子遞過來。

接過潘子給的資料,黑瞎子低頭看了一陣,樂不可支像得了寶,他亢奮異常地道了聲謝,抄起裝備便走了,眾人悶悶地在雨棚裡目送他,神色複雜的面面相覷。

巴乃鬱鬱蔥蔥的山邊,蒼勁山水被大雨滂沱打得朦朧,雷聲像是天鼓,轟隆隆地隨著一道踽踽獨行的腳步而去。

那腳步的主人靜默不言,追逐的目標也靜默不語。

他們就是走,他們就是追。

追著前方的蛛絲馬跡而去。

 

追跡完。

──────────

──不歸

 

一渾身穿金戴銀、長相猥瑣的胖商人,扯開嗓門與身前一人討價還價,好像把這個寬敞無比,卻無比昏暗的舊房給當作了菜市場,他面前那人不動聲色,倒是他身邊幾個手下按捺不住要出手,他僅是一個眼神便制止。

那商人還不知好歹,使勁挑釁道他也有手下,土夫子怕你陳皮阿四,我可不怕。

陳皮阿四一直不動聲色,房裡沒有電,只有油燈點著,火光搖曳,遲遲沒有回答,那商人很快沒了耐心,嚷嚷著讓手下收東西走,轉過身的時候,陳皮阿四閉上了橫亙了一條長疤的雙眼。

油燈裡的火光劈啪兩聲,陳舊的灰塵忽然漫天揚起──在沉悶的落地聲後。

商人滾落在地,徒勞的掙扎兩下,不動了,其保鑣及眾手下們無不瞠目結舌,而從暗處輕巧降落的,是一抹黑漆漆的身影。

「我討厭這活兒。」他拍去肩上塵埃,從容地穿過稀疏人群,蹲下來端詳那商人肥大的後腦,一柄短刀筆直的插入其上。

他正考慮著是否該回收那把刀,搖動刀柄的動作反而使傷口擴大,滋滋滾出血珠子,刀子沒入太深,硬是拔出來肯定大出血,他可不想見到跟著拖出來的腦漿,這會令他短期內對紅肉西瓜失去食慾。

「只有你出手,那些個嘍囉才不會作無用的抵抗。」陳皮阿四第一次開口了。

樹倒猢猻散,胖商人的手下們怪叫一聲,立馬扔下手上貨物逃命了去,腳步聲轟隆隆的刷過,陳皮阿四在騷動中比了個手勢,眾人便有條不紊的開始收整貨物,放棄拔刀的黑瞎子隨便的在屍體上比了個阿門的手勢,又念了聲佛號,在一片煙塵中恭敬的來到陳皮阿四面前。

「你打算養我一輩子?」他雖低眉順眼,語氣卻半點沒敬意。「這蠱用久了,我估計比你還早死,我可真不懂你訓練我當代理人的用意。」

「這可是好蠱。」陳皮阿四陰鷙一笑,啞聲道:「只要不解,你必然比我活得更久。」

黑瞎子也一笑:「等你死了,解不解蠱對我來說沒有區別。」

陳皮阿四反倒歛起笑,用不知有否視力的眼光環顧忙碌的夥計們。「同理,我死了,能不能完全控制你,也不在我考慮範圍內。」

這話說得半點沒錯,但黑瞎子就是不樂意,卻也拿他沒轍,只得朝他亂擲飛刀洩憤,陳皮阿四射出鐵彈擋下,一甩皺巴巴的衣袖,小巧玲瓏的圓鼓便從中落入手心,他輕點數下,鼓聲響起,黑瞎子立馬疼得滿地打滾。

鼓同蠱,自古就是以鼓聲控制蠱蟲的活動,但並不是任何人擊鼓都能催動蠱蟲,不知為何並非下蠱者的陳皮阿四能夠如此自如控制黑瞎子體內的覺蠱。

黑瞎子自然納悶得緊,卻也知道陳皮阿四是不可能會告訴他答案的。

他明顯感覺到蠱蟲在體內騷動著,鼓聲響多久,他便疼多久,幾乎讓他咬破左手背,而右手還在不安分地投射飛刀,幾個夥計將他壓制,陳皮阿四卻擺擺手讓他們走開,上前不疾不徐地蹲下來,這姿態與剛才黑瞎子蹲在胖夥計屍體旁的樣子別無二致。

他盯著他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好半晌,才又起身,竟在黑瞎子未被制服的狀況下背對著他。

接著,他竟然走了,這突如起來的轉變讓黑瞎子著實一愣,也令將他反手壓制住的伙計倆力道都忽然一鬆,他反應極快,一掙脫就將那人撂倒在地,旁人也沒閒著,趕緊要捉住他,這些人自然知道自己拚不過,卻還是得盡責地撲上來,明明感覺撈著了,卻不知怎地自己撞上黑瞎子的拳頭。

情勢一面倒,骯髒斑駁的地面上躺滿與黑瞎子共事兩年的夥計們,未幾,只餘下一人,他從未出手,只是在一旁乾瞪眼。

黑瞎子從容越過一片哀號的人毯,往最近的門快步走去。

他聽見那人不甘示弱地叫道:「你一定會再回來的!」

而黑瞎子只是回首一笑。

 

陳皮阿四下斗雖以殺徒而臭名昭彰,卻從未有過代理人,因此對待代理人的態度尚未可知;入夥兩年來,黑瞎子從未受到任何不平等的待遇,只要是陳皮阿四的命令,他便毫無異議的執行,從無二話,並且完美徹底的解決所有後續可能發展的隱憂;他冷靜、果斷、身手矯健,更重要的是──他理解陳皮阿四,懂得他要什麼,也許是如此面面俱到的夥計實在難得,陳皮阿四從未薄待他,而且更沒有以蠱蟲控制他,偶爾為之也是為了迅速遏止他的脫軌行為。

實話說多方衡量下,黑瞎子待在陳皮阿四的手下過日子既輕鬆,又不愁吃穿,甚至每日都賺得盆滿缽溢,但他每一塊錢都賺得不痛快,總是覺得很沒意思。

當初會入夥也是他沾毒的那點破事被雷子給查到了,被抓走還不打緊,頂多是吃幾年牢飯,在牢裡對他來說還安逸得多,可就是之前把張起靈從牢裡救出來的事讓條子給發現,又加上更久以前幹強盜的事情也讓條子給辦了,新帳舊帳十幾條罪名全攤上來,竟然就判死刑了,他壓根兒沒想到這些會在他才進牢裡幾天就被抖出來,真不知道法官怎麼辦事的,但是人已經進去了也沒法子,正當想破腦袋準備逃獄的時候,陳皮阿四竟然把他弄出來了,還用覺蠱要脅他替自己辦事。

他壓根不怕覺蠱帶給他的痛苦,更不怕覺蠱最後會奪去他的性命,但是當他瀟灑地回絕,回到家看見那把躺在床底暗格下的烏金色的古苗刀時,竟猶豫了。

是了。他曾下過決心。

這條命,不是他的了。

他已把自己交給那人。

可他豈是那麼容易就被拴住的一條狗?

在此際脫離陳皮阿四,正是被予了機會,陳皮阿四想讓他知道,他還是會回來的。

就算是被馴服的家犬,也得放出去溜彎。

他從善如流,沿路把附近都玩了個遍,最終來到廣西巴乃,那座魔湖邊。

他深深記得,當時他們跟著吳三省進入山體,破解兩道石門機關,到第三道門時,玉脈坍塌,張起靈當即失去聯繫,這說明了──他是有計謀的離開。

黑瞎子很聰明,若是張起靈突然消失,他肯定找得到他,既然甩不掉黑瞎子,就索性裝作一副接納他的樣子,讓他加入自己的行列,這反倒讓黑瞎子被相信二字給沖昏頭,不會懷疑張起靈絲毫,就算真有疑點也視而不見。

仔細想想,張起靈這一路來雖一直在他身旁,他卻從未真正理解過他。

這是為什麼?張起靈究竟在那隕玉裡看到了什麼?黑毛怪蛇告訴了他什麼?

他頭一次想要知道張起靈深深埋藏住的秘密。

他雖然有點癲,但絕對是個理智的人,當時他會果斷抄起工具往大雨裡奔去,說實話,會做出這般衝動的決定,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當時,他重新回到玉中人的巢穴,曾試著挖那坍塌的玉脈,卻無法以一己之力突破,他摸索其它的入口,卻始終不得要領,但幸運的是,這場大雨讓山體異動,原本不可能的通道透過岩石縫隙裸露出來,他冒險涉入,竟也成功到達了張家古樓。

這也許要歸功於他把這座樓的內部資料背得滾瓜爛熟,才能這樣誤打誤撞,隨即他又明白過來──也許只有張家人才會明白了解內部結構,而他會歸納出這些情報,也是因為那一位失蹤的張家人之故,因此只要掌握箇中要領便能輕鬆得入,不相干的外人闖了進來,也是有去無回。

就黑瞎子進這古樓的結局而言,他很幸運地活到了最後,而且還倒出了一柄價值不斐的烏金苗刀,除了他的眼睛因為短暫接觸了強鹼而惡化了些,他幾乎是毫髮無傷地出了斗。

然而,就他入這座古樓的目的而言,他並沒有找到張起靈。也許是他們進入的時機與路線不對、也許張起靈巧妙的避開了他──兩人並沒有碰頭,黑瞎子甚至要以為張起靈根本沒有來過,但是偶一出現的那新添的張起靈暗號卻又粉碎了他的臆測。

就在強鹼機關觸動的時候,他甚至放棄了逃生。

可當時刻著張起靈名號的棺槨卻吸引住他,他從裡頭找到了那把烏金材質的古苗刀,突然興起一個念頭,想著要把這把刀交給某個很適合用它的人,所以他獲取了那把刀。

很多時候,生死只在一念之間,他因為這個念頭,逃出了張家古樓。

並不是放棄了他來時的目的,只是他沒來由地相信,這把刀會成為他與張起靈的聯繫。

他曾是亡命之徒,而他比誰都信命。

他知道張起靈不如表面上淡薄,雖前一秒還對黑瞎子說他的根在何處,後一分卻依然能為了不連累黑瞎子而離去。

原來這個人行動的涵義並不難懂。

黑瞎子知道他不是被丟下,而是被放下了。

他們好幾次的分別,都從不曾說過再見,而張起靈第一次與他說了再見,卻是在一張白紙黑字上,那時他以為那就是永別。

如今沒說再見,倒好像是真的不會再見了……

 

────────────

 

回過神來,人已經在往廣西的路上了。

他不認為自己有必須去的理由,但也沒有待在原處等待的理由了。

陳皮阿四似是故意將他放了,就像放長繩子遛狗兒那樣,總有一天,繩子還是會拉緊的,既然如此,他何不痛痛快快地奔向遠方,興許因為繩子還拴著,不至於令他迷了方向。

在廣西的日子簡直就是渡假,黑瞎子整天打盹,偶爾上上山看看風景,偶爾在小村間閒逛。

這兒零零落落的小農村很多,邊境上越南人也多,他在每個小村輾轉流浪,逗留許久,與一般觀光客無異,悠閒地欣賞這兒的自然風光,暫時甩脫俗事。

他最後來到的是巴乃小村,但他並不逗留太久,獨自一人整理簡便的工具便上山了,目的地,自然是當地人口中所說的魔湖。

這個地方發生的事情太多了,黑瞎子從張起靈口中略知一二,更多的卻是他探查而來的。

他往湖裡倒酒,即便他知道那個人從不沒有原因的喝酒。

近來他大多在巴乃活動,就找了個善良的小農家借住,在這麼一個封閉排外的小村裡找一個下榻的地方不容易,當地人看他是外地人,戴著一副可疑的墨鏡,嘻嘻哈哈的怪模怪樣,二話不說就趕了他出門,他挨家挨戶的敲門,只有一獨居老婦同意讓他住下來。

老婦似是獨居很久一段時間了,屋裡很簡樸,只有一床板和桌子,裡間有爐子,爐旁擱著一塊厚實的木板,老婦扔來一乾淨的棉被枕頭,黑瞎子看了看木板,知道這就是給他睡覺的地方。

只是老婦既然獨居,而這厚實的木板子看起來又重又贅,實在不曉得她是怎麼弄進來的?而且從旁邊的灰塵判斷,這塊木板擱在這裡有段時間了。

清晨五點,老婦起床做飯,她雖又聾又啞,手腳卻很麻利,很快就把一鍋米粥煮好,黑瞎子老早被爐子熱度給燙醒,此時卻是一點食慾也沒。

老婦唏哩呼嚕地吃完早餐,似是怕黑瞎子吃不飽,又慢吞吞的切了麵包放在灶上,徐徐走出門去了,黑瞎子一抹臉,勉強吃了點。

卻不知簡單的一鍋米粥和看起來髒兮兮的麵包有那麼好吃,才進第一口粥,竟然胃口大開,一連盛了好幾碗,非得把鍋子吃得見底不可。

巴乃這小村說實話倒沒有什麼新奇的事物,平凡簡單,林立著文化特色濃厚的土房,村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有外客,已勉強算是村裡的一大變化了,要他說,驚險的日子過慣了,反倒覺得這種平靜才是稀有。

然而這些天,村裡卻發生不少事,黑瞎子也是為此而來,前些天聽了別村人的流言,說這兒來了不少外地人,當地人雖不知那些人為何而來,但黑瞎子聽形容便知,那是一群非主流的土夫子,這激起他的興致,然而他既是來渡假的,便不願多生事,偷偷地觀察著,聽說那一票越南人相當剽悍,他也懶得與之打交道。

他躲在樹叢間較高處觀望,每個越南人都揹著大大的登山包,手裡無一不是倒斗用得到的工具,其中有兩個人共提一只長長的麻布袋,裡面裝的東西似乎不多,多餘的部分鬆垮垮的,他湊近想仔細瞅瞅,卻被一聲驚呼打斷。

「殺人啦!」

只見離越南人整裝處不遠有一群人圍觀,黑瞎子跳下樹,正想撥開人群,卻發現人群像摩西分海一樣向兩旁退開,兩三個越南人大搖大擺自人群中走出,手上還握著沾了血的棍子。

村醫趕了過來,正好擋在黑瞎子面前,為躺在地上的可憐人診療了下,便對圍觀的村民搖搖頭,吩咐著助手們抬上擔架,蓋上了白布。

他本想隨人群散去,卻又往被抬起的擔架望了一眼,那白布底下露出一截乾枯暗黃的手,正在行進中顫抖地晃著。

他二話不說掀開白布,竟是那不久前才替他煮粥的老嫗,越南人下手相當狠,額角都給打凹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佝僂的身子遍佈血汙。

「是你認識的人嗎?」村醫用口音濃重的中文問道。

黑瞎子也不回答,回頭往越南人離去的方向看去。「你可知道她為什麼會被打成這樣?」

村醫搖搖頭,將白布重新蓋好,狐疑的瞥他一眼,便轉身走了。

四處問了曾目擊狀況的村民,原來那婦人還有一個孩子,聽說腦袋有點問題,已經神智不清了,那些越南人看他們孤兒寡母,不知道為什麼,每天施予虐待,還把她兒子抓走了,好像要帶回越南賣掉,老婦人不甘兒子被帶走,隱忍了好些天,方才終於趁越南人聚集時,拿著刀子要他們把兒子還來,她一個老弱婦人,對上這麼些窮凶惡極的越南人,自然是毫無勝算,沒多久就被亂棍打死了。

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要對這對老婦人下如此狠手?

這些越南人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很明顯他們是來挖墳掘墓的,擄走老婦人兒子肯定有原因,他決定首先要將那被擄走的孩子救走,也算是報答老婦人的收留之恩了。

 

回到那老婦家,他四處晃了晃,破舊的小屋空間所有的東西都被他摸了個遍,沒有什麼可疑的,這真的只是個尋常人家而已,只是兩個人住的話,稍嫌小了些,爐灶與房間只隔了一塊板子。

他回到自己的床板上,即使被他睡過,灰塵還是不停地從爐邊噗噗地蓋上來,任誰都不會聯想到曾有人在這塊木板上生活過。

令他覺得異樣的是,若老婦真有一個兒子曾經住在這裡,為何這裡沒有一點能夠證明身份的線索?頭髮、衣物也好,竟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就村裡獲得的情報,老婦人很少與人打交道,這床板放在這裡的時間似乎也不長,以她的力氣是沒有辦法自己搬進來的,幫忙她的人肯定會是她比較親近的人。

這裡的一切都很簡陋,老婦人的房間姑且還有床墊,這兒卻什麼都沒有,是一般人很難好好生活的環境,但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人,饒是如此窄小又艱苦的地方,那個人也能生活得很好,而且從不需要改善。

他躺下來,硬梆梆的床板,硌得渾身難受,還因為材質不平而有些晃動,突然,他靈機一動,單手掀開沉甸甸的床板──底下果然有東西!

灰塵揚起,他咳了幾聲,板子下面是一柄彎曲的刀,已經沒有了刀柄,刀身歪歪扭扭的,隱約透著寒光,是一把古舊的好刀──他再熟悉不過的刀,他認得這柄刀原本的樣子,也還記得這刀的彎曲是為了什麼。

他沒有去碰,只是死瞪著眼睛,他怕破壞了木板下應該有的原貌,刀下壓著一張極皺的老紙,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不知為什麼,他的手有些發顫,興許是不想碰到那把應該靜止在歲月裡的骨董刀吧。小心翼翼的將老紙片慢慢地從刀下推出來,紙片似乎已經有些年頭,但因為紙質厚實,才不至於腐化。

這是多年前黑瞎子一直習慣戴著的一種紙,材質堅韌、防潮,很能抗受濕寒,適合下地,甚至能帶上雪山……

『張起靈。』

『你這名字真奇怪,怎麼寫?』

他本以為張起靈是個難以親近的人,沒想到會接下自己給的紙,寫將起來。

『該你了。』

『咯咯咯,我不告訴你。』

勉強止住洶湧而來的回憶,他突然覺得有些眩暈。

攤開那張老紙,裡面無庸置疑的是三個字:張起靈。俐落剛毅的字體。

都過了這麼久了,原來他一直留著。

這麼久以前的初遇,黑瞎子都已經快忘了,就像這佈滿灰塵的爐灶下,記憶已經被積灰塵封,只是需要一隻手去將它揭開。

遙遠邊境的村落、年邁老婦的小屋、陳舊的木板下,是被收藏已久的,他最熟悉的事物……

他握住那張紙,收進了口袋,這時,窗邊有道黑影閃來,直直地停在他面前。

嘴角止不住的上揚起來,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同時也認出了來人是誰的伙計。

「陳四爺找你。」那人定然站在窗外,陰惻惻一笑。

「又是什麼活?」黑瞎子不動聲色的將床板歸位,也不訝異自己被逮著了。

「他只說要帶你去看個有趣的東西。」

 

就在越南人紮營的邊上,鬱鬱蔥蔥的林木裡,黑瞎子絕對熟悉這裡,前不久他才潛入這裡探查過。

營地內的氣味很難聞,一幫臭男人的汗臭味及隱約的血腥味,混雜在各種消炎藥味裡,時不時又撲鼻而來一種深層土壤的發酵味道,那是黑瞎子最熟悉的土夫子味兒。

由此推斷,不久前這幫人才受過重創,而陳皮阿四的手下在這裡,證明他也參與了這場倒斗活動。

那人領著黑瞎子到林木一角的破屋外,木造的小屋已經斑駁,外皮剝落了一大片,窗戶被較新的幾塊木板給釘牢了,完全密不透風。

門板用鏈條緊緊鎖著,那人繞了好幾圈才解開,藏在袖子裡的鑰匙喀擦一聲解開了鎖。

「我說過你會回來的。」黑瞎子認出了那人,就是他逃出那天始終未出手的小嘍囉。

說出的話沒有回應,那人深感不對,才一回頭,就被黑瞎子迎面而來的一腳踹翻!

他在地上滾了兩翻,撞到了門板,兩眼一瞪暈了過去,黑瞎子唯恐他裝死,又在後脖子補了一記手刀,一邊伸手把剛才的鑰匙摸出來,踹開吱呀的木門衝了進去。

屋子裡漫著一股霉臭味,連一盞燈也沒有,黑黢黢的屋內在黑瞎子極佳的夜視力下逐漸成形。

一張床、一張几、一張熟悉的臉。

門外灑進的微光隱約勾勒出床上人的形貌,那人躺在床上,對門外的動靜毫無興趣,那一頭長得可以鋪滿木床的亂髮壓在身下,赤裸的身軀被爬藤般的長髮纏著,他的手腳都被鎖鍊栓住,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即使他隨時都能逃脫。

「啞巴張……」

床上的人閉目養神,而對黑瞎子的自囈毫無反應。

他不相信那樣敏銳的人,竟對自己的呼喚聽而不聞,他知道他一定是聽到了,只是置若罔聞。

「張起靈!」他喊。

床榻上的人倏地睜開眼睛,黑暗中那雙眼睛,微微睥睨,平靜如水。

「我是……張起靈。」

黑瞎子伸出手抱住了他,懷裡的人暖暖的,平穩的呼吸搔在脖子上,即使對方沒有任何動作,他還是收緊了手臂。

沒有被掙脫,也沒有被接納。

他們知道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麼。

再次失憶的張起靈,必然會繼續尋找他過去的記憶,一如既往。

無論黑瞎子的立場是什麼,他仍會繼續幫助張起靈,一如既往。

只是,他曾經也是張起靈記憶中的一部份,這麼簡單就被遺忘,他實在有些不甘心。

「屬於你張起靈的佩刀,我交給了一個人,假如你想起我了,就去向他領來吧。」

他知道眼前的人雖已不認得他,但至少他沒聾,能聽懂這句話。

此後,黑瞎子終於有了一個必須對人生積極追尋謎底的理由,他開始在陳皮阿四的手底下調查族人消失之謎,更同時,他也竭盡所能的幫助張起靈找尋身世之謎。

即使,他曾在張家古樓裡發現了天大的秘密,而這謎團太大,就算他知道了一個秘密,也不能保證解開所有謎底。

所以他選擇不說──因為也許張起靈就是知道了謎底的衝擊才失憶的。

而在陳皮阿四的手下非常自由,即使偶爾有些脫序,陳皮阿四也未對他們有太多限制,甚至隱隱透著希望他們能夠找出謎底的態度。

毫無懸念的是──陳皮阿四確實是在張起靈身受重傷時將他救下的人,只是那之後張起靈一直神智不清,還被村中老婦收留,過了一段時日,便被發現古墓的越南人發現抓去做『阿坤』,於是又再次被陳皮阿四的人救起。

他們說得很對,黑瞎子一定會回來的。為了張起靈。

 

────────────

 

黑瞎子研究過阿司曾經用以控制他的奇怪手鼓,那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小鼓,以蛇皮製成,只是這種蛇皮,他從未見過。

打自張起靈恢復神智入夥,他就未曾再遭受打鼓之苦,以致他幾乎要忘了自己還身染覺蠱之中。

張起靈曾經透漏解蠱的藥引在塔木陀,而他自隕玉之下回來後,便從未提起這事,黑瞎子也就這麼忘了。

其實也不是忘了,只是他真覺得無甚在意,甚至有點想讓這成為兩人之間的關聯……如今張起靈什麼也忘了,是以覺蠱再次成為他的不治之症。

他仍記得在隕玉下作的夢,當時在怪蛇的簇擁下,以為自己就要死去,連覺蠱都逃之夭夭,誰知道回來後,才發現餘下的覺蠱仍在他體內活得好好的。

而張起靈,格盤之後仍然在做自己一直都在做的事情,只不過這回進度又歸零,重新開始。

一切好像都沒有變化……失憶後的張起靈還是張起靈,眸子還是那樣淡定,一如以往,彷彿他的腦中從未發生過劇變,可黑瞎子知道,一切都變了。

每到夜晚,他的雙眼總是痠脹難受,甚至擾亂他的睡眠,眼底總會浮現他最想見到的人,幾乎是魘住了。

還有他的族人們,一遍一遍都在他的眼前千刀萬剮,而他卻只能看著,在夢中化作一片天上的雲,或者樹下的落葉。

所有他的心魔,就在他失去一切的時候排山倒海而來。

是以他回到他的故鄉,那裡依舊空無一人。

他從櫥子裡翻出張起靈離開時留下的手書,還有那柄青色的九黎如意,他記得當時的自己十分絕望,這些東西都無心帶走。

現在他慶幸自己沒有一時氣憤將信紙撕碎,重新又收在了懷裡,而那柄九黎如意本就是張起靈之物,他正琢磨著何時要還給他。

陳皮阿四似乎對其失去了興趣,在他們倒完鏡兒宮後,並沒有積極的要回這東西。

這個人,著實也是一團迷霧。被削掉了手指,竟然可以若無其事地將仇人救走,這件事情背後,肯定有什麼必須借助張起靈的手才能完成的事,那事情重要到老陳皮的個人榮辱都可以放在一旁。

他拿起那長狀物把玩了一番,上頭的紋路極多,裂痕似乎增添了一點,黑瞎子手癢的掰了掰,沒想到竟被他掰開一大片,裡面露出部分泛黃的布質。

是帛書。那看似是如意的東西裡面,竟藏了一卷帛書。

內容他看不懂,不過他知道有一個人能懂,才轉身,那人卻已站定在門外。

他嚇了一跳,普天之下確實沒幾個人能走近他而不能察覺的,張起靈就是一個。

「你來了。」黑瞎子抖了抖破碎的如意,似是毫無防備。「陳四爺找我?」

「嗯。」張起靈看著他,眼底本毫無波動,黑瞎子手中捏著的信紙卻吸引了他。

「這個?」他抖了抖那信紙,「以前你寫給我的留書。」

張起靈罕有的表露出情緒,那確實是他的字跡,他接過信紙,看完後,又遞回黑瞎子手中,他的眼中有一瞬閃爍,而後又恢復平靜。

「還有這東西。」他從如意中抽出帛書,「是你的。」他遞給他。

 

其實他們應該有很多種可以聯絡的方式,張起靈用不著走這一遭,只是在追尋自己是誰的同時,他更想知道這個平時無條件幫助他的人在做什麼。

他來到這個地方,輕車熟路,並無障礙,明顯對此有些印象,可是那印象是什麼,也許他再也記不清。

深山老林的聚落,恆久之前曾有人跡的住宅,如今一片塵埃彌封,不知為何,令他不想離開。

也許這裡一度令他錯認成了故鄉。

黑瞎子將整理好的房間讓給了他,自己住進了隔壁屋,他一夜無眠,一種異樣感在胸中擴散開來,他向來是個警覺的人,可就算淺眠,也總算是睡著,今夜卻不知為何,始終無法睡去。

那擴散的異樣感往上染透了他的胸襟,一股奇怪的念頭在他心目中久久盤旋不去。

「你是誰?」

張起靈摸進黑瞎子的房間,完全是未經考慮的舉動。

床上的人似已察覺,有些訝異地看著他。

「這世上會有人半夜三更摸進別人房間問這種問題嗎?」那人的黑眼鏡已經摘下,一雙帶紅的眼睛在夜裡顯得魔性。「好吧,如果是你我就信。」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張起靈仍在原地,像尊石像。

黑瞎子蹙了蹙眉,無奈地笑了一下,便拉開被子瓜分大半位子給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張起靈本是不打算動作的,他不明白這熟悉感從何而來,竟鬼使神差的就躺了過去,黑瞎子替他掖好被子。

「我是黑瞎子,你不知道嗎?」他撐起肘,一手擱在張起靈身上,那人雖躺了進來,雙眼仍繼續與天花板交流著。

「我想知道的不只是這些。」

「我知道。」

黑瞎子的手掌輕輕地拍著,像是為一首搖籃曲打著節拍,這讓張起靈不太習慣,伸出兩指將他夾開。

「但如果由我自己說出口,這就沒有意義。」

他抱住了張起靈,深深地。

而那人動了動,閉上了眼睛。

 

────────────

 

陳皮阿四給幾個親近的手下備有住處,叫做梟屋,這對無處可去的張起靈來說省去了不少麻煩,雖然他察覺得出這地方不過是方便陳皮阿四監視罷了。

梟屋簡潔平凡,就在北京郊區,看上去有些年頭的木造建築,窗明几淨,黑瞎子管這裡叫做狗窩。

他和張起靈一同回來,領完了陳皮阿四的任務,很快便動身。

待在陳皮阿四手下已有幾個年頭,黑瞎子似乎已經習慣了他的處事作風,張起靈則是近幾日來都沒有用武之地,老被閒置著,這讓他很不習慣。

趁這段閒暇他破譯了那份戰國帛書,發現是那墓主的生平,墓主稱鐵面書生,他的一生都在為魯殤王尋找長生之法,可他自己也對長生之術心神嚮往,假意教授給魯殤王方法,放火燒死了自己一家老小,將一具乞丐的屍體丟入火中,冒充他自己,後逃過一死,那魯殤王雖然知道有蹊蹺,但也沒有辦法。最後,他等魯殤王入葬後,輕易地潛入了墓穴,將已經毫無抵抗能力的魯殤王拖出玉俑,自己躺了進去。

內容並未透露魯殤王的墓穴位置,興許鐵面生是為了防止他人習得長生之法並與他相搶玉俑,只記載了生平。

黑瞎子曾說,這是他失憶之前他倆一起倒了一座宋墓發現的珍貴物件,也許藏有關於他的過去線索。

這帛書上的內容雖有待考證,但是魯殤王的墓穴似乎暗藏玄機,黑瞎子也透露過他倆都是不老之人,不知是否跟這魯殤王有關?他知道自己該去一趟,可是,該怎麼和陳皮阿四交代呢?

這個時候,黑瞎子已經領了任務出門了,入夥好些年來,陳皮阿四已經愈來愈常將一些重要的事務交給他處理了,興許是眼睛已經不堪用,又逐漸年邁,近幾年來一直缺席的老九門聚會竟然也委派了黑瞎子前去。

張起靈對於陳皮阿四的行徑愈來愈不解,他知道陳皮阿四在道上是心狠手辣的硬底子,曾為了測試一鄉村下有無古墓而殺光全村的人,而也曾為了利益將徒弟殺死,如今似有意無意地將黑瞎子調教成代理人,不知為何,張起靈心中有些忌憚。

在什麼記憶都沒有的這個時候,他雖有強大的自保能力,卻不知道他人的底細,張起靈雖察覺到陳皮阿四的異樣,卻也只能等待黑瞎子回來,可就算黑瞎子回來,他也不知從何問起。

「我有個交易,你必會答應。」

一日,陳皮阿四將他喚來,這樣說道。

「你替我到這個地方取一樣東西。」

他示意一旁黑衣手下拿出一帛書複印本,上頭已經被破譯,這竟是一張古墓地圖,旁邊幾個大字很是惹眼:魯殤王墓址。

「事情若成,你以後便不必再替我辦事。」

語畢,他緩緩地坐上輪椅,在手下的護送下離去,留下了張起靈和其中一名部下,那部下將複印本及一張畫有古舊銅鑰匙的一塊布遞給他。

「老爺說,你只要找到這樣東西交給他就行。」男部下恭敬有禮地交給他,又補充著:「吳三爺向咱們老爺借你去夾喇嘛,去的就是這個地方,他會先跟你接頭,你明天就到杭州去,有好東西給你。」

吳三省知道他是誰、也知道這個地方需要他?這一切就像被安排好了似的那麼順利,這使張起靈感到詭譎、怪異,他又失去了記憶,無從判斷起對方動機。

像是看穿了他的目的似的陳皮阿四,似乎有計謀地將他借給了吳三省,而正好他們要闖的,也是他正欲前往之處。

這所有的環節,都被牢牢扣在一起,毫無縫隙。他不需要拒絕,也不會害怕,誠如陳皮阿四所說,他必會答應。

 

那吳三省看上去很瘦削,眼睛卻炯炯有神。張起靈感到一股遙遠的熟悉氣息。

他走進他的鋪子,這兒已經打烊了,照明已經關得差不多,吳三省眼神一凜,隨即把門關得嚴嚴實實。

「你來了。」

他抽著菸,煙霧在舖裡飄散,回到桌旁,桌上擺著一柄刀,刀柄和刀鞘都刻了些花紋,通體烏黑,看上去已有些歷史。

「黑瞎子讓我把這東西交給你。」吳三省兩手捧起黑金古刀,遞給他,他緩緩收下,淡然的眼底有些異樣。

打從踏入舖子,見到吳三省起,他的心中就升起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他知道刀子很沉,但是這重量他卻無比熟悉,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

黑瞎子說過,要交給他屬於他的東西,而他必須等待想起黑瞎子時再領取,而今一切的步驟好像都提前了。

「他前些日子才過來,你委託我保管的東西我交給他了。」吳三省率性地坐上太師椅,吞雲吐霧,說著張起靈完全聽不懂的話。「嘖!你們當我是保險庫不成?什麼都托我保管。」

張起靈握著黑金古刀,難得地垂下眼簾,仔細地端詳著,一下好像沉到了不明所以的記憶裡,他感到非常地熟悉,甚至認為這把古舊的刀曾經是他的一部份。

他理當可以提出任何質疑,可他選擇什麼也沒問,將黑金古刀用布細細包裹好,揹在了身上。

看著這樣的張起靈,吳三省就道:「這東西可是那黑瞎子拚死拚活從張家古樓倒來給你的,你可要好好收著啊。」

他還是斂著眉,仍是沒有答腔,吳三省似已習慣了他這樣,也不去打擾。這樣神神秘秘又牛B的傢伙讓他覺得既是麻煩又是佩服。

突然,他淡淡道:「陳皮阿四說你從他那兒借我過來。」

「我知道你先前已經去過那地方,把那鬼玉璽倒出來,憑你的身手和經歷,找你入夥再適合不過了。」吳三省似乎在自己的地盤上非常自在,還嗑起瓜子來。「我們該是去一趟的時候。」

張起靈十分安靜,他雖還不知道吳三省是不是能夠信任的對象,卻也不需要透露自己已經失憶的訊息,他只管附和便是;突然一聲提醒音效響起,吳三省按住自己手機,又道:「你先走吧,我大侄子要來。」

他很乾脆地馬上推開大門離去,走的時候和匆匆趕來的年輕男人擦身而過。

他們都還不知道,這就是終焉的開始。

 

說是老九門的聚會,其實老九門已大多人丁飄零,上三門幾乎消失,平三門幾乎無後,下三門也只有霍解兩家還上得了檯面。

黑瞎子不明白這場聚會有什麼必要性,除了當家還在的霍解兩家,已經沒有幾家出席這場聚會,陳皮阿四甚至無心到派了黑瞎子這個外人與會,而剩下的老九門們,卻在難得的聚會聊著再普通不過的閒話家常,令人不禁懷疑背後的暗潮洶湧。

先前上門時還被阻了阻,老陳皮沒有讓他帶來證明身分的信物,直到吳三省出現證實了他的代理人身分。

至於吳三省出現在這場聚會裡,似乎也是相當罕有的事,尤其是霍仙姑,即使已經位在高處,也難把持住一向高傲的神情地訝異著。

老九門大清洗以後,勢力較弱的部分門第,通常都較為低調,互相能別照面就極力避免,以免再惹殺身之禍──不過,他們並不知道真正的敵人正躲於暗處,伺機而動。

而這些人在聚會開始不到三十分鐘就以各種藉口離場,剩下的自然只有主場的霍解二家、膽大的吳家人──以及奉命前來的黑瞎子。

霍仙姑似乎對黑瞎子有些感冒,興許是他老在不該出聲的時候笑出來,又或者別人與他問好,他總是一語不發。

「站住。」

才起身邁出幾步,黑瞎子就回頭,雖連門都沒碰到就被喊停,嘴上還是噙著笑。

開口的是那霍仙姑,她一襲旗袍,頭髮灰白,皮膚更白,年邁的臉上一雙漆黑的眼睛,黑得好像要把人吸進去。

他本不願回到位子上,但那吳三省卻朝他使了個眼色,一旁的解雨臣也罕有地自手機上瞥來一眼。

「你到底是誰?」霍仙姑盯著他,直到他拉起椅子坐回原位。「臉上的眼鏡拿下來。」

「我這雙眼睛見不得光,還請老太太不要見怪。」黑瞎子總算第一次開口,嘴邊仍是帶笑。

霍仙姑則揮手喚來了侍者,讓他們把燈都滅了,屋子裡一下變得晦暗,又將他們全遣走,最後只餘下侍者們離去的關門聲。

窗子外仍然灑進日光,會客室內的時鐘滴答著,三人此刻齊齊沉默,而黑瞎子一向是不按牌理出牌的,他大可以一走了之,可一想到那該死的覺蠱和陳皮阿四要他別給丟臉的交代,又想到自己還在別人地盤上,他只好摘下了眼鏡。

原本氣勢凌人的霍老太太本是莊重筆挺,一見他的相貌就長嘆著蔫了下去。

吳三省淡定得多,而解雨臣則是一頭霧水。

「霍老太太,您以前曾見過我?」

「我不是見過你,我見過你的族人,其中一個跟你長得很像。」霍仙姑抹了抹臉,靠在椅背上。「你家是滿族家庭,漢姓姓齊,我說得沒錯吧。」

黑瞎子無言以對,笑容有些僵住。

那夜家人消失的陰影似乎又向他籠罩而來,他查了這麼久,至今全無頭緒,看似有關聯的陳皮阿四也只是知道他家的一些底細,更何況當時陳皮阿四根本自身難保。

「……你們家族已在山中守護多年,曾在老九門興起時被齊鐵嘴找上,幾位能人異士從你滿族齊家來到長沙,我就是見過他們幾面罷了。」霍仙姑看向別處,眼底有些朦朧,似是已經浸淫在回憶之中。

「我族人曾幫助過下三門?」黑瞎子懵懵懂懂。「不可能。」

「你既是你族繼承人,又怎會不知道這些?」霍仙姑諷刺地笑了笑。「也許是之後老九門被清洗,族裡的命根子還是愈少知道愈能保命。」

黑瞎子不語,嘴邊的笑有些扭曲。

解雨臣突然放下手機,趨前問道:「你族人可都還安好?」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因為他們都在一夜之間消失了。」

此話一出,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沒有人提出疑問,只因為他們太熟悉組織的作風,必然是『它』,搞的鬼,黑瞎子彷彿全身墜入了冰冷的水中,凍得他裡外都蜷縮了起來,然而不會有人看懂他的情緒,因為他還是在笑著。

霍仙姑難得地多話,就是要打擊黑瞎子萬事不在乎的態度,她有些不快地看著他,也許認出了故人之後令她有些驚訝,但這不影響她的目的;她從不做虧本的買賣,也許她已成功了,只是她不知道。

只因那刺眼的笑不曾停歇。

「我就說了他不是外人。」吳三省上前重重捏了他肩膀幾下。

霍仙姑優雅地端起茶,抿了幾口便起身。「你們家族終究還是沒有逃過。」似是有些感嘆,畢竟她的女兒霍玲也幾乎是如此遭遇。

吳三省也跟著起身,將手中一張緘好的信函從桌上快速地滑過去,解雨臣接住,恭敬地遞給霍老太太,她暗暗瞥了一眼,緩緩地在他攙扶下走出了會客室。

跟上去的吳三省鎖上了門,唯恐監聽似的檢查了室內所有角落,便小聲湊了過來。「陳皮阿四曾提過幾次你的事,從鏡兒宮至今少說已過了三十年,你怎麼一點也不會老?」

黑瞎子愣了愣,這點他倒是沒深究過,不過在他記憶中,家族內見過的老人不超過三個──他也許知道他的家族和張家一樣有著使命,也同樣地長生不老,只是他對這些並沒有興趣,而族人也沒有把所有事情給他說全,時間也就這樣過去了。

原來他就本是在一團迷霧之中生長,只是他錯以為謎的開端始於他奉命調包八重寶函而已。『它』預料到了陳皮阿四會到那兒去,並且『它』的目的就是要將秘密告於老九門。

達成目的後,齊家人上下百十口人,一夜之間全部消失。

見黑瞎子頻頻搖頭傻笑,吳三省就嘆了氣,從懷中撈出一玻璃瓶子塞到他懷裡。「事情辦成了,我不欠那姓張的。」

「姓張的?三爺,莫非是那張起靈?」

「要不是你我不會來這趟。」吳三省不耐煩地皺了皺眉。「裡面是蛇酒。在你們進張家樓以前他交給我的,之後一直沒能遇著你,你快拿了趕緊走吧。」

吳三省一直想走,卻頻頻被黑瞎子拉住。

「他還說了什麼?」

「當時沒和他見到面,是我舖子裡的夥計收著的,他只說讓我轉交給你。」吳三省就嘖了一聲。「這小子,自己一個人開溜,給我添了不少麻煩。」

原來吳三省是為了能見著老是被陳皮阿四呼來喚去行蹤不定的黑瞎子,才出席這場聚會,黑瞎子深感受寵若驚,但同時又意識到面子大的不是自己,似乎是那張起靈才是。

張起靈身後的水很深,這是他自一開始就知道的,因為他一直在協助張起靈做的任何事,早就有一頭扎進水裡的覺悟,可他沒想到連自己早就已身處水中了……

與老九門扯上關係,於他和他的家族都不是什麼好事,也許他至今能活下來,就是因為在族人的刻意保密下,他知道得還不夠多而已。

這場聚會以後,黑瞎子是陳皮阿四代理人的身分便被傳了開來,雖與老九門扯上關係並非好事,可代理人的這個身分一冠上來,卻又給黑瞎子套上了絕佳的偽裝。

對於暗中的『它』來說,只會認為黑瞎子是陳皮阿四眾多徒兒、手下的砲灰罷了。

 

────────────

 

黑瞎子駕著車,自繁華的北京鬧區開到梟屋,窗外的景色從高聳的大廈逐漸變為寧靜的矮房,再一閃一閃地更替成郊區的樹林。

車才停妥,便見一熟悉的身影閃過,張起靈遠遠站在停車場邊緣的樹蔭下,穿著深藍色的連帽外套,背上揹著一長長黑布包,用錦繩固定著。

張起靈的視線淡然無波,幾乎透明,若不是發現了他,黑瞎子不會意識到自己正被牢牢盯著,樹影日光之下,他的那雙眼睛卻清澈得很。

黑瞎子按下車窗,打手勢要他過來,張起靈目不斜視,不緊不慢邁開腳步,樹蔭下與黑瞎子的轎車距離並不太遠,但讓黑瞎子覺得張起靈走了有一世紀那麼長。

他一上車,黑瞎子立馬全面將車門窗戶上鎖,車內音響關著,光碟盤也是空的,連空調都調整到最弱,黑瞎子一向不太喜歡過多的聲音干擾,畢竟在白天他的視力不算太好,耳根子自然要多耗費點力。

車子裡相當安靜,不知道為什麼,黑瞎子覺得張起靈好像鬆了口氣。

「親愛的餓了嗎?」

「……」

「要不你找我幹嘛?」

「那就吃點什麼吧。」

黑瞎子噙著笑,二話不說駕車前進,在打方向盤的時候,他往後照鏡看了一眼,張起靈已經不再盯著他看,而是與他的車頂相親相愛去了──雖不想承認,但黑瞎子心底有一度浮起失落感。

他往來時路開去,車窗外的景色不斷刷過,從樹林轉為農地,又漸漸從農地轉為房屋,車子在巷弄間穿梭,終於來到一家餃子館。

他們揀了角落的位子坐下,服務員馬上就湊過來,讓他們點些吃的,黑瞎子點了幾盤不同口味的餃子,又幫張起靈點了豬肝湯,便把點單連底板往服務員右手送,還沒等拿穩,點單便又從左邊滑了出去,溜進張起靈伸出修長的手掌裡,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若不是行家看不出其中力道拿捏之有度,已達非人境界。

那服務員還未反應過來,瞪著自己的手正愣著,邊上張起靈就唰唰了又加了幾樣菜,再送回她的右手中,黑瞎子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幕,順道提醒道:「小姐?」

服務員急喊馬上來,便拿著點單匆匆離去,張起靈目不斜視,又將目光往黑瞎子這邊送。

「咱倆好像是這樣第一次上餐館吃飯?」他格格笑著,「在地上吃飯的次數比起在地下真是少得可憐。」

張起靈握著茶杯默默飲茶,杯中霧氣染得他雙眼有些濕潤,彷彿多了一股柔情味兒。

「咱們啞巴張點這麼多菜,肯定是要請客了?」

「我沒帶錢。」

「……」

菜上來後,黑瞎子那才叫一個嘆為觀止,一個四人用的桌子被盛滿菜餚和各式餃子的碗盤給塞滿,幾乎讓他連筷子都沒地方放,要不是他大老爺們吃得快,那還真得勞煩那服務員在旁邊幫忙給他們當一陣的人肉飯桌了。

「你想起來了?」

黑瞎子沒頭沒腦就是這麼一句,但也虧得張起靈聽得懂。

「沒有。」

「那你背上那東西是……?」

「吳三省借我去倒斗的報酬。」

黑瞎子一下就連珠砲地罵完了吳三省的祖宗十八代,桌上的餐盤被他拍得清脆作響。

這當中張起靈的筷子是沒有停歇的,一下就輕巧地夾了餃子往黑瞎子嘴裡送,一下一下的接連送了好幾趟,直到他嘴裡塞滿牛肉大蔥餃吭不了一聲為止,差點沒把他噎死。

「我操,赤果果的磨砂啊!*」食物頂到喉嚨讓他噁心了幾下,他發誓這輩子沒這麼死命地嚼爛食物過,一旁的張起靈還舉箸在半空,似乎隨時要繼續的樣子。

張起靈還要夾,黑瞎子連忙丟筷子舉雙手投降,碗被震得飛了出去,張起靈穩穩地用筷子接住,一夾一挑,慢慢的放回桌上。

「沒記起來,怎麼就能把我好不容易弄來的寶貝給領走了。」黑瞎子雖有些氣惱,但嘴裡的餃子堵得他難以發作,任餃子再鮮美也吞不下去。

「既是你要給我的東西,何時拿走也沒什麼區別。」張起靈眼睛淡淡一掃桌上熱騰騰香噴噴的餃子和菜餚,靜靜吃起來,不再說話。

昔日張起靈獨自脫隊進入古樓,給吳三省添了不少亂,他倆又似乎將他當作唯一的溝通橋樑,如此虧欠黑瞎子也不好再生氣,他知道吳三省這麼做定是有他的道理,只是究竟為何呢?

轉念一想,他遂掏出了懷中的玻璃瓶子,那瓶子只手掌大小,晶瑩剔透,唯在最上面有一條凹陷的短槓,瓶中液體橙黃微帶一抹暗紅,正好滿於那槓下,他曾打開聞過,濃厚的酒精味道夾雜著刺鼻藥味,初聞不覺得如何,卻餘韻不絕,濃烈之氣直直嗆入肺腑,似是很烈的酒。

「這是你當初留給我的東西,我左思右想都不明白是為什麼,還請張爺爺明示啊!」他激動地一搡桌子,餘波使杯中茶湯搖晃,口中咀嚼不止,一說話口水便難以壓抑的噴出來。

沒被他刻意的情緒絲毫影響住,張起靈不露痕跡的抹一把臉,無聲地將那瓶子接過去。

他首先抬起手,在燈光下反覆檢查瓶中液體,又輕晃了晃,打開瓶蓋仔細一聞,饒是他也被酒精的嗆辣薰得一皺眉,他蓋上瓶子,歛下眼神,似乎在細細思考著。

另一邊的黑瞎子已經吃空了好幾盤菜,滿嘴油的任他安靜,已經很習慣這人一味沉靜的樣子了。

半晌,他才淡淡開口:「揣測我當時心中所想,這酒應該是已經精準掐好的份量,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黑瞎子聽得津津有味,忙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蠱術中,這種酒是用來驅蠱的,裡面放了些我的血,似乎還泡過一種黑毛蛇。」

其實以黑瞎子心中的推測來說,他大致猜到了七八分,他中的蠱是張起靈下的,自然也只有他可解,而那時他也承諾去塔木陀找尋解蠱的材料,包不准就是當時咬黑瞎子的黑毛蛇,被那種蛇咬下去覺蠱就逃之夭夭,只是不知道如何正確地驅散蠱毒,後張起靈又失憶,才拖了這麼些時日才去追究。

他猜得出來是這種蛇的蛇酒,但沒想到還兌了張起靈自身的血液,事到如今,他已經不覺得奇怪了。

他也知道這人是不會害他的,就算沒有詳問,要他直接喝光那酒也是無所謂,如今張起靈失憶,他只是好奇沒有記憶的他能否猜對自己當下的想法,看來他對自己很了解,也沒有絲毫猜錯,真是不好玩。

當初說好的藥引是蛇蛋,但似乎張起靈又從別處弄來了這種蛇,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做出了解藥。

思量間,張起靈已經默默地掃光一桌飯菜,服務員已經在上甜點了,他還真沒見過這麼會吃的人,說實話他還有點餓……

未免夜長夢多,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小瓶酒,一口飲盡了,畢竟是藥酒,難喝得讓他差點吐出來,一把火直直從喉嚨燒到胃裡,又從胃中一下往上暴衝到腦頂,餘勁搞得他兩眼發花,也不知道是不是暈了,他竟然看見那啞巴張兩片嘴唇密合,向上微微扭了一抹淺笑。

接著他便不省人事了。

 

空氣中依稀漫著陳舊的木料氣息,清冷的溼氣靜靜淌在周遭,他整個人裹在被窩裡,沒有被體溫煨熱的部分觸手冰涼,被中夾著一絲淡淡的中藥氣,窗外正下著雨,嘩啦啦地像是百千人同時拍手那般熱鬧,他動了動,發現自己竟然渾身赤裸,鼻樑上的眼鏡已經卸下。

黑瞎子的酒量本是沒有那麼差的,那一小瓶藥酒一喝下去,身子熱歸熱,但離醉下去的程度還是有些遠的,殊不知前一刻他還能盯著張起靈的臉瞧,下一秒便暈菜了,若非是酒勁,依那暈眩的不平常程度,肯定是藥勁了。

他醒來得很是時候,屋子雖暗,但他仍發現張起靈正在不遠處的木製衣櫥換衣服,窗外濛濛月光清楚照明他的動作,他正裸著上身,慢悠悠地脫下外褲,再脫下內褲,那男性特有的象徵正貼合他的動作規律地擺動著。

知道他醒了,張起靈也沒急著穿上衣服,反而不疾不徐地走近床,自茶几上拿了濕潤的毛巾給黑瞎子擦臉,他的動作很輕柔,巾子從額頭抹開,經過眼下的時候加重了力道,再抹至鼻樑、擦自下巴,一氣呵成。從以前中蠱便已經常受到張起靈的照顧,卻不知道他做這種小事也能這麼熟練的。

他啟齒,口裡很乾,很想說些什麼,卻只呻吟道:「水……」

張起靈依言自木桌上倒水給他喝了一陣,才迤迤然回到他的衣櫥穿上單薄的衣服。

至今為止雖沒來過,倒也看得出這兒是梟屋內張起靈的房間,屋內除了家具衣物和水壺杯子,幾乎沒有任何個人物品放置。夜色正好,一大張雙人床離窗邊很近,只是雨迷濛了夜,叫人看不清郊外的一片茂盛樹林,倒是夜幕月明星稀,讓黑瞎子眼睛有些不適。

張起靈坐在桌旁的木凳子上,閉目養神,安靜得彷彿要睡下去,黑瞎子也不出聲,微笑著定然看著他,眼睛眨也不眨,大雨滂沱,雨幕中遠遠傳來陣陣雷鳴,可這無損他們的平和寧靜。

也許歲月靜好,就是在說此情此景此時吧。

若不是張起靈失憶的話,他也許不必如此保持距離。

良久,竟是張起靈先開口。

「陳皮阿四承諾我替他帶回一樣東西,就不用受雇於他之下,我與他的關係可以兩清。」

「你要去那古西周墓吧?雖然也能稱魯王墓。」

張起靈一睜眼:「你知道了?」

「你的事情我怎會不知道?」黑瞎子無奈乾笑。

他能感受到張起靈微一遲疑,畢竟他仍是一無所知:「你到底知道多少?」

「你有天會記起來的。」黑瞎子苦笑著,雖然他也不能確定。

但抱著希望,總是比抱著絕望要舒服許多。

他眼角瞥到桌上那塊擦拭過後的毛巾,上面竟有血跡,又說:「雖然你不記得了,但你看得出來我這蠱解了沒有?」

張起靈篤定的點點頭,「蠱蟲是很忠心的,酒裡面摻了下蠱人的血,又配合黑蛇的毒性,牠們縱然想留也留不住了。你昏睡的這幾小時,淚管已經擠出不少覺蠱。」

黑瞎子身一側,跟當初得知中蠱一樣,往旁邊大聲假嘔。天!這東西能不能正常地出去!

「這幾天水喝多些,覺蠱的蠱卵還會殘留在你體內。」張起靈停頓了下,想了想,似乎對自己有這些知識感到疑惑。「排尿的時候顏色會和平常不同,直到排清了就好了。」

他撈起沾血的毛巾便徐徐開門出去,門吱啞一聲,外頭走廊也是暗的,只有幾處未滅的燈光稍微照明。

待張起靈回來時,毛巾已經洗淨,潔白如新了,他放回桌上,緩緩坐回板凳,又要入定了,黑瞎子只得出聲,撂開被子道:「床被我睡了,你要睡哪?」

張起靈瞥了他一眼,黑瞎子體格與他類似,只是肩膀稍寬了些、身高高了些,精瘦的體型下肌肉線條相當明顯,此刻他將棉被拉開,側著的身子一覽無遺,胸肌寬大,分明的腹肌線條流暢勻稱,下腹人魚線由稀到密的毛叢延伸下去的是男人的性徵,脫光光這樣被盯著看,心存羞恥心者,都會稍加遮掩,但黑瞎子卻是一點沒有。

「你睡吧。」說著又閉目入定去了。

哪知道藥力未褪的黑瞎子竟能爬起來,三番兩次要拉他上床,都被他俐落打退了去,黑瞎子身子有些綿軟,感覺大病初癒,無法多作周旋,只好悻悻然退回床上。

「你不是要知道我是誰嗎?」黑瞎子突然不懷好意地咧嘴一笑。「以前你可是常常和我一起睡的。」

果不其然,一提起過去,張起靈就有了反應,黑瞎子打鐵趁熱:「啞巴張,反正這床這麼大,我一個人用太可惜了,你就躺過來吧!我最近常常夢魘,抱著你才好睡。」

望著咯咯怪笑的黑瞎子,張起靈陷入沉思,他知道自己向來對他人處之淡然,若不是在斗裡凶險之處,他是萬萬不會隨意解救他人的,只是黑瞎子一喝下藥酒軟倒在桌案時,他卻十分熟練地將他救起,還摸了他的車鑰匙將他載回來,好像這樣只是眾多次中的其一而已,有股異樣的熟悉感。

「對了,我怎麼脫光了?」黑瞎子賊賊地問,他的臉在窗旁月光的照映下卻顯得很蒼白。

凳子上的張起靈眼神一閃,憶起了那時的情況……

從餃子館出來後,他將黑瞎子的車開回梟屋,一路盡責地將那人扛回自己房間,喝了酒的他雖不是醉了,但身上酒味濃厚,不停囈語著。

也許是覺蠱受了解藥的罪,讓黑瞎子在這涼爽的雨夜莫名地喊熱,他只好把黑瞎子的襯衫脫下,當中黑瞎子像個孩子似的頻頻亂動掙扎,張起靈這輩子除了救人沒替多少人解過鈕扣,動作不利索,加之黑瞎子不僅亂動,一雙大掌還不安分地亂摸一把,而這人的力氣比起常人是更加訓練有素的,實在輕易能動,他只好翻上床,用雙腳壓制他的雙手,將艱難的脫衣任務結束。

脫了上衣黑瞎子卻還是熱得全身水氣都要從毛孔裡蒸發,呢喃中頻頻喊熱,他只好替他將鞋襪外褲脫了,這一脫引起神智不清的黑瞎子老大不滿,竟然起身往張起靈撲去,令他措手不及,只好死死接住。

黑瞎子自然沒放過他,一身酒氣的在他懷裡賴著不放,張起靈抱著他,分明覺得他的體溫比自己還冷,一時之間也為他的喊熱摸不著頭緒。

「好久沒抱你了……」那人墨鏡歪了一邊,正囁嚅著盯著他。

張起靈低頭瞅著他,有些好奇,這樣的人眼睛是什麼樣子,他扶起黑瞎子的肩膀,奇長二指將墨鏡挑下,甩到床櫃上,力道看上去重,但用得是恰到好處,鏡片並未受損。

那人的眼睛很好看,狹長卻不細小,眼尾微揚,天生的臥蠶讓人看著彷彿帶笑,只是眼底現在有些空洞,彷彿金魚一般正張著眼睛睡覺似的。

他將他按回床上,也懶得掙開了,索性一同躺下,興許是覺得他身上太冷,順道分與他些溫暖罷了。

張起靈整個人彷彿是他的人肉毛巾,黑瞎子身子雖冷,身體卻流了不少冷汗出來,濡濕他的衣服,不多時,那雙美好的眼睛竟緊閉著汩汩出血來,血中依稀可見幾條細如牛毛的小蟲。

蟲體流出後,黑瞎子亦無再喊冷,安靜睡了,他替黑瞎子清理乾淨,自己也被血汙沾上,當他拾起一條蟲屍觀察時,他忽然想起了這方面的記憶,但是再多的也沒有了。

他有些安心地從思緒中醒來,或許他失去大部分與黑瞎子的記憶,但至少能確認他是可以信任的,輕輕閉了閉眼,倏地又張開,他起身替眼前赤裸的黑瞎子,撿起被他自己擠下床的內褲。

他緩緩像泥鰍一般滑入黑瞎子身邊的空位,拉起被子。「睡吧。」

不過他沒發現,黑瞎子早就在黑暗中頂著一抹笑沉沉睡去了。

 

備註:*赤裸裸的謀殺。
────────────

 

不只黑瞎子,張起靈似乎也睡了一場好覺,他的房裡沒有窗簾,灑進窗戶的日光直接而明亮。

陽光很暖,白花花地映在臉上,他睜開眼睛,靜靜地不動,黑瞎子在他大張雙人床的一側,興許是為了避光,緊緊地偎在窗下的牆沿。

他悄悄地翻身,下身卡了一下,還沒坐起來,便被後方一隻手牢牢環住,整個人滑到黑瞎子的懷裡。

「別走啊。」身後的嗓音有些困倦,他隱約感覺到黑瞎子頂著一頭亂髮在他的後頸蹭著。

他還真的不走了,靜靜待著好半晌,暴露在陽光下的身子溫溫熱熱,晨光溫度適宜,就像觸不到的溫水,暖和妥貼。

後面黑瞎子的氣息呼在他耳後,一吸一吐,吸時奪去大部分體溫,卻又在吐時覆上一層濕潤的熱氣,轉瞬不見,如此反覆,讓他有些發癢,於是回過身來,黑瞎子一手插在枕頭底下,一手環抱著他,半閉雙眼有些惺忪,一頭亂髮鳥窩似地有些好笑。

張起靈揉開他凌亂的頭髮,本以為是挺自然的舉動,卻惹得黑瞎子一震,雙目圓睜,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黑瞎子的瞳仁顏色深如黑曜,深處卻帶了一抹暗紅,顯得有些病態和邪氣。

「你的眼睛落了病根,恐怕你這輩子都要與這副墨鏡為伍了。」

「嗯。」

黑瞎子的聲音在被窩裡有些沉悶,床面傳來聲波微弱的震動,放在枕頭的那隻手也纏上來,穿過他肩窩和另一隻手緊緊箍住,兩人隨著黑瞎子的動作愈靠愈近,身下的硬物正巧碰在一起,雙方都是一激靈。

晨勃,凡是健康成熟的男子都會發生的自然現象。

不過,現下尷尬的是,黑瞎子是完全赤裸的。

張起靈的身子一僵,卻硬是沒動,身後攏著的那雙手輕輕的摩娑起來,使得他背部一陣麻癢,他下意識推了推黑瞎子,那人文風不動,竟然還將嘴湊上來吻了一口。

黑瞎子擁住的手緩緩地向下輕輕地放在那人的腚上,初時覺得他抱起來柔軟,摸了摸他那身精幹流暢的肌肉,十分韌性,臀部摸起來結實彈性多了,手感很好。

張起靈馬上卯足力氣背身推開他,坐在床沿將腳放下,黑瞎子卻不放過他,一雙手像蛇一樣地纏上他的下腹,他那處已經腫脹變硬,觸手生熱,黑瞎子指節分明的雙手不停在他硬挺的那處游移,隔著外褲搓揉著。

「你……」

沒來得及訝異黑瞎子的熟練,身後那人已經欺過來,靠在他的肩膀上落下吻雨,他的吻力道恰當,手上的動作更是處處朝他敏感點進攻。

張起靈杵了杵,疑惑、奇怪、舒服的神色在他臉上細微的變換著,在那雙手的愛撫下,他的眼底緩緩浮起了一絲茫然,黑瞎子見機不可失,將他扯回床上,翻身將他壓倒,居高臨下的笑著。

那股如烏雲般籠罩的詭異愉悅感登時消失,張起靈回過神,雙腿一夾、一翻,換成了黑瞎子處於下方。

他腦中思慮有些沉重,黑瞎子如此了解他的身體,他又從黑瞎子的動作中覺出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一邊絞盡腦汁尋找殘破的記憶,一邊又得應付那股異樣的熟悉和黑瞎子的撫觸,竟有些失神了。

見他如此,黑瞎子也未有逼迫,只是隔著衣物不停輕拍著他的下背,像是安撫小動物那樣。

半晌,張起靈才低首凝視黑瞎子,幾綹稍短髮絲垂下,稍稍遮住了他的眉眼,不過卻沒有影響到黑瞎子未止的注視。

黑瞎子伸手摸了摸張起靈的臉,比想像中的要溫熱許多,手緊緊貼合他蒼白惹眼的容顏,食指及大拇指揉溫柔捏捏他的耳朵,黑瞎子放在張起靈身上的手臂隨著他往前靠的動作由伸直逐漸彎起,彎起的弧度愈變愈小、愈變愈短。

比起臉頰,嘴唇的溫度要低得多,黑瞎子如是想。

唇分,張起靈皺了皺眉,但黑瞎子卻已無法放他走了,揚起頭再報以一吻,男人間的接吻不似女人般輕柔繾綣,倒彷彿像是拚了命似的,於對方一次又一次的進攻,一次又一次的掠奪能量,似是在一較高下,又像是要對方臣服於自己之下。

他不著痕跡的將張起靈扒光,從後方攬住他,垂手套弄他的性器,忽快忽慢的挑逗著,從耳後吻至肩頸,那人未有絲毫出聲,喘息卻愈發粗重,上身的墨色麒麟刺青倏忽現形。

黑瞎子很喜歡這麒麟,在此刻完全是情慾的表現,吻得愈發賣力,蒼白的後頸和背部蜿蜒留下片片殷紅,他能感受到懷裡的身子逐漸放鬆幾乎往他靠去,難以言喻的快意很快佔領了張起靈,精液很快全都進到黑瞎子手裡。

這時才能聽見更重些的喘息,張起靈似乎不需要休息,轉過身,把黑瞎子按在床上,雙眼濛上一層霧,面無表情地看他,那離開黑瞎子雙手的性物依然怒指他的臉。

他的手往下移,覆住黑瞎子硬得滴水的性器,眼神有些飄渺起來,好像想起了什麼。

黑瞎子早就硬得不行,被他這麼一摸無疑是一大刺激,很快側身閃開,不停格擋住他襲來的手。

「咋變得這麼主動?」黑瞎子笑道。也許張起靈的失常,只是在為了模擬他失去的記憶罷了。

然後他狡猾的趁張起靈欲言又止時,轉身易位將下身硬物貫入他的身體。

張起靈伸直喉嚨,雙腿壓在黑瞎子肩上,雙手緊緊扼住他的雙手,他有多痛,力道就有多大。

他仍在看著他,那雙淡然若水的眼睛,如今漠然的氤氳了一層水氣,在他動的時候,又深深地望著他。

這人若不是恢復了記憶,就是為了尋找記憶,能有別的嗎?

黑瞎子幹著他,力道自輕慢到猛快,鎖定了張起靈以往最歡快的點,發了瘋的用力幹下去。媽的,至少這一刻,一定要是快樂的,否則有意義嗎?

兩人喘息著,在交媾中不停接吻,做了很久很久,直到一齊噴發為止。

他們胡亂倒在床上,快感依然席捲著他們,致使腦袋一片空白,兩人身上都出了一層薄汗,也顧不上其他了,待到睡醒時,已經是日上三竿。

床單漫著乾涸的精液味道,量有些驚人,張起靈率先將床單和被套拆下,抖開一直賴床的黑瞎子,彷若無事的將床被換新。

滾在床下的黑瞎子依然赤裸,他抓抓頭,無奈的進浴室洗了個澡,洗好出來時跟張起靈擦身而過,門輕輕關上,他在門外,立馬回頭想進去,遂聽到一聲明顯的鎖門聲,便悻悻然離開了。

他打開衣櫥,裡面的衣物如他所想一般簡單,不是藍就是黑跟白,單調毫無熱情的顏色,一如它們的主人,他又好玩的去開了床頭櫃的抽屜,裡面都是陳皮阿四派下來倒斗的資料,直到他發現抽屜一角的紙條。

依然是那張極防潮的粗紙,上面寫著張起靈三字。

那是他自神智不清的阿坤變回張起靈並收編於陳皮阿四之下的那天,黑瞎子遞給他的,他將死去老嫗的事說與他聽後,張起靈到她的墳下祭奠。

簡易的墳塚下只立著一塊石碑,沒有名字,張起靈澹然跪下,雙手合十,目光莊重。

在意識不清的那段時間,是這善良的老奶奶把他當作兒子般收養照顧,生活即便困苦也保護著有些精神不常的張起靈,他很感謝。

黑瞎子淡淡地拿了他彎曲損壞的舊刀和一張紙片給他,說是從他床底下發現的。

張起靈默默收了下來,事後也不知他做何處理,現已不見那壞去的舊刀,卻仍見這紙片依舊完好。

他知道張起靈估計是留有一些殘存記憶的,只是記得多少,他不甚知悉。

如果可以,他希望他憶起全部,不只是關於黑瞎子的記憶,也要記得自己是誰,這樣辛苦或許就會少得多,而無時無刻,他都願意作他的見證者,替他記憶他應該記憶的。

身後有走近的氣息,張起靈已經洗好澡,頭髮還濕漉漉的滴水,毛巾掛在頸旁,微微瞇眼卻也未對黑瞎子的舉動作反應。

黑瞎子搔搔後腦,替他把紙片放回原位,展顏笑了。

他很少會說這種話,不過他覺得黑瞎子的笑容,一直都很好看。

 

在張起靈前往西周墓去夾吳三省喇嘛前,黑瞎子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張起靈,只盼他能漸漸想起他該想起的。

沒幾日,他便出發了,這段時間,張起靈也沒趕他走,雖然他自己在北京有住所,他仍夜夜留宿此屋,張起靈似乎沒覺得有何不妥,便當他默許了。

張起靈走後,黑瞎子經常夢魘,沒有任務的日子,他睡著睡著就夢魘了,也沒記著夢什麼,只是次次都是驚醒的。

在張起靈不在的日子,他又回到那座故鄉的聚落,試圖找尋他好多年來未發現的線索,甚至倒了他家祖墳好幾次,都未果。

夢魘的次數逐日增多,有些夢境愈來愈熟悉,比如就經常夢到他進入西王母國的隕玉內救張起靈的片段,他躺在地上,無數黑毛蛇圍繞,蛇血與他的血染作一氣……

還有那時在他昏迷後作的夢,愈發清晰。

他蹚著清澈的淺水,在青天烈日之下,舉起那只鬼玉璽,仰天大笑。

號角聲似從幽冥傳來,轟隆震地,聲聲詭譎。

雖是夢魘,但夢中的他卻歡喜得很,醒來卻是無限驚惶與空虛。

他住在自家聚落有一段時日,也不知張起靈與自己的過去搗鼓得如何,正有點想他,他就又找上門來了,心有靈犀似的。

他站在窗外,黑瞎子嘿嘿一笑,把門打開就撲上去亂揉一把,張起靈被他揉得左搖右晃,面上卻清清淡淡,形成對比。

「今兒又是什麼風把你吹來?」黑瞎子久未睡好,雖戴著墨鏡,眼下的青痕卻清清楚楚。

張起靈看著他,不自覺去撫開那眼圈,黑瞎子的笑靨凝滯住。

也不顧黑瞎子的驚訝,逕自走進屋內,環顧了一圈,將手上的包放下,從裡面取出一面人皮面具,那面具做工精細,臉皮頭皮連著一套,張起靈一攤開,那分明是張禿子的臉!

「你……莫非是想易容成這副模樣吧?」一句話還沒說全,黑瞎子噗地笑岔氣,邊上張起靈仍淡定,從包裡一一拿出易容的工具。

黑瞎子知道他是要讓自己幫忙,卻未收起笑容,小心拿起那副面具大肆褒揚了一番,在他仍口沫橫飛之時,張起靈已經在一旁躺下等他。

倒是第一次看見如此乖順的張起靈,以往他總是平靜不起波瀾,骨子裏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氣息,這次或許一方面想讓黑瞎子閉嘴,二方面也是有求於他。

這面具包含了頭皮部分,一個人作業恐怕不是太簡單,黑瞎子並沒順著張起靈的意思,只拿著面具在一旁瞅著,端看張起靈如何反應。

盯著他好半晌,發現他的呼吸愈發均勻,臉部輪廓愈發柔和,原來是睡著了。

黑瞎子搖著頭替他蓋上棉被,正打算到隔壁去收拾屋子睡下,張起靈的手突然伸來,一把將他揪上床。

「嗯?」黑瞎子撐在床面,在他髮間吸了一大口氣,淡淡的中藥味飄散。

那人不再動靜,黑瞎子有股想掐他的衝動,不過思考到掐他一次的代價可能是被他一次性扭斷脖子,就作罷躺平。

他發現張起靈的臉色很蒼白,手上還多了幾道似被刀狠狠劃過的傷痕,戴人皮面具是細活,興許是這傷讓他難以如願吧。

這小子進那魯王宮不曉得又知道了些什麼?

黑瞎子一直都想跟他一道,不過失憶後的這人給他一股難以親近的氛圍,就算他倆共枕而眠,他也覺得距離很遙遠。

他知道張起靈很強大,所以他可以放心讓他走,而他自己也有事情得做。

兩條平行線似的,靠得很近卻始終沒有交疊。

而此後的許多日子,直到黑瞎子終於與他並肩時,他們似乎也已回不去當初那樣兒的相近相惜了。

黑瞎子初時不願苟活卻被救的無奈,到幾乎與他過命之交,似乎已是久遠之事,恍如隔世。

他沒有想過,他的命張起靈不要,他只是希望他活著;他也不知道,張起靈救人,從來不救想死之人。

望著他的睡顏,黑瞎子竟然一夜無夢地睡著了。

第二天,他熟練地替張起靈戴上面具,笑得東倒西歪。

張起靈與他辭行,已經化成張禿的模樣,他還是那樣淡定,因為如果黑瞎子看到他扮演張禿的談吐,肯定比現在笑得人仰馬翻。

張起靈很少與人道別,他可以不用說一句話就走,甚至連他走了都沒有人發現,可黑瞎子總會發現,總不會留他,也總能好好道別。

因此,他習慣只與黑瞎子說聲,再見。

 

────────────

 

自那以後就沒再見到張起靈,他的夢靨也好了似的不再來。

他也不去在意,那個風一樣的男人,吹到那兒也不知道,他相信他會照顧自己。

持續在自家祖墳尋找一點和老九門齊家的一點蛛絲馬跡,他發現他祖宗的棺槨有些蹊蹺,以往總是尊敬不去妄動,這下撂開一切去找,還真給他找到,棺槨下竟有密穴,空間還挺大,當中林立石碑,其中一塊終是刻了些什麼。

在他祖父生平的石碑,刻上了密密麻麻的生平,在末尾處刻上了令人在意的小字:『洞悉因果,古今料算。』

他花了些時間將石碑文字全數抄下,又將其熟讀,想著以後也許會用到。

經由其中線索他亦明白了些什麼,於是不再查下去,將那份石碑文字燒燬,復將故居一把火燒得精光。

族人不在,故居也不必在,而故去的黑眼鏡也已然不在,他早已在張起靈手下獲得重生,而失去一切的他,只餘下那雙病眼,還有張起靈的側顏。

他是黑瞎子,與啞巴張是一對兒。

一把火燒下去,事前黑瞎子已經通知了消防員。

在這誰也不知道的深山野嶺裡,星星之火可能就足以毀了這大片的林中世界,山火自古以來就是最可怕的。

雖火勢已如他料想的受到控制,但命運總是不在人們的掌控中。

數日後,他曾經的家鄉山腳邊,燒出了三十多餘屍骨,這處的地殼堅硬,林木生長,若非這場大火,黑瞎子是斷無法發現他死去的族人們的。

齊家上下百十口人,就只剩下了這麼些屍骨,再多的他也找不到了。

找尋他們幾十載,早就已抱著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的覺悟,卻不想他們竟只在身側,躺在山邊如此多年。

當時族內所有人都離開,炕上還燒著火,未喝完的茶盞溫溫擱置,他們除了人,什麼也沒帶走,似是行色匆匆,卻不想踏上了死途。

低調守門活了那麼些年,最終還是逃不過覆滅的命運。

黑瞎子總想,蒼天若是有眼,就令他族人活在世界的一角,永不相見也好。

可如今蒼天竟是無眼,令他的族人莫名枉死,兇手不知所蹤,甚至是誰他一點也沒有頭緒。

他又想,或許蒼天有眼,是他的家族早該覆滅。

他有一段時間未曾夢魘,大火以後,又開始難以入眠。

家鄉燒燬後,他臥月眠霜,無處可去,這對他的夢魘情形,無疑是雪上加霜,卻未肯離去。

日夜夢見那時的張起靈,躺在無處黑毛蛇間,好不容易在醫院裡等他醒來,卻只換來他冷淡的眼神和那一句:你是誰?

 

臥佛嶺附近的山民被撤了出來,火滅之後,開始遷移,那三十多具屍骨,未曾有人認領,暴露山間。

消防員們未曾尋到屍骨的關聯人士,打算向附近村落的村民借來鍬和鏟,就地再將它們埋回去,只是村落離這處山坳有些距離,消防隊艱難地來回折返,花了五天時間。

千里迢迢運來不怎麼靠譜的落後工具,抵達現場時,焦黑零落的可憐屍骨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滿山坡上整齊豎立的墓碑,共三十八座,不多不少。

他們只見一襲黑衣修長高大的青年,渾身泥土,鼻樑上一副墨鏡,唇角緊繃,見一群人浩浩蕩蕩前來,只施捨地眄來一眼,便繼續幹他的活兒。

他的影子在日光下頎長,山坡之上,彷彿加入了這些墓碑的行列,一雙紅通通滿是灰土的大手,用破舊的雕刀在石碑上刻下最後一個名字。

突如其來的光景讓所有人屏息,瞪著眼睛不知如何應付。

青年徐徐走上最高處的那座墓碑,折腰深拜,雙膝顫然一跪,連磕了九個響頭,而後站起,反覆三跪,起身時有些搖晃,額頭沾了土屑,隱隱滲出血痕。

「先生,您……」領隊終於出聲,卻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那青年走近,嘴角揚著看上去是笑的弧度,他們都以為他會停下來與他們說明,卻是擦肩而過,髒兮兮的手重重拍下領隊的肩膀,拋下一句:「謝了,哥們。」

卻是頭也不回。

附近的山民說以前見過幾次這樣的人,卻在那次之後,他們再也沒見過他了。

 

────────────

──雲頂天宮

 

黑瞎子回到梟屋,正巧碰到陳皮阿四坐鎮在大廳,手下們在屋內四處風風火火地準備任務,無暇搭理他。

陳皮阿四閉目養神,穿得人模人樣,廊間堆滿了裝備,已經整理得有條不紊。

他很好奇,已經不見四爺親自下地許久,怎麼此次竟然如此大費周章,拖著一把年紀也要出山?

以往他會親自前來,總是為了親口將命令傳與黑瞎子或啞巴張,經常待沒一盞茶的時間的功夫便急急地走了,怎麼今次還親自坐鎮,真是玄乎。

「四爺,這次下地去哪?」倒也不避諱,黑瞎子如常得像是問他吃不吃盒飯。

「上雲頂。」陳皮阿四也絲毫不介意,嘶啞低沉地回答著,彷彿也一派輕鬆地回以要加雞腿。

黑瞎子應了一聲,逕自上樓去,陳皮阿四的視線跟著他一齊上樓,吱呀的一聲關上門。

此後黑瞎子沒再見過陳皮阿四以及他的徒兒們──華和尚、朗風、葉成,自他們出發後,偶爾還傳來消息,幾日後,就無聲無息了。

 

────────────

──蛇沼鬼城

 

黑瞎子守在梟屋,那個被他稱為狗窩的地方。

一年了,那時出去的沒有人再回來,陳皮阿四手下夥計全亂套,在梟屋內能搶的搶、能偷的偷,甚至有人動上張起靈房間的歪腦筋。

黑瞎子在這裡沒有房間,他在北京本身就有住處,夥計們本對他住這兒沒有太大反應,可是要妨礙到他們辦事,他們就不樂意了。

雖然張起靈的屋子沒有值錢的東西,他連一點個人物品都是別人給的,比如那張寫著名字的紙片、厚厚的一疊倒斗資料,可黑瞎子就是覺得,即使如此他還是必須維持這裡的原樣。

黑瞎子嚴守的姿態反而令他們起了歹心,折騰了半個多月,夥計們發現他們鬥不過不吃不喝半月仍生龍活虎的黑瞎子後,泰半放棄離去,剩下的士氣低迷,在黑瞎子有意無意地暗示下,總算發現他們連張起靈的房間門檻都沒能踏得上,也都放棄了。

「裡面一點值錢的東西也沒有。」

半月間,黑瞎子一直這麼說著,可沒有人聽。

最後,剩下的是一個年輕無知的小夥計,他多半是留著湊熱鬧的,身上的東西也都被搶去了,可他不介意。

「你能教我怎麼樣變強嗎?」他睜著雪亮的眼睛,臉上滿是崇拜。

「行。」他用力揉那孩子的頭,彷彿再次見到在雪山枉死的那個小夥伴。「做我的徒弟就行。」

吳三省傳訊過來,只用暗語簡單說明狀況,要雇用他去作夥計,他此行兇險,而張起靈也在那兒,他知道他必須去。

「怎麼樣做您的徒弟呢?有什麼考驗嗎?」

「現在開始,守著這個房間,我們回來時,它必須是原狀。」

 

他去見了吳三省,同時也見到了張起靈,他還是沒有變,那樣雲淡風輕。

就憑著這一眼,吳三省提的要求,他全都答應,價錢也不談。

後來阿甯找上門來,原是合作過的,她似乎很信任,何況他倆大爺也是明碼標價的,便依約入了夥,現在完全是洋珊瑚這項行動中的顧問,卻不知他們是做間諜來著。

「你們怎麼都沒變。」阿甯駕車,一路上笑笑試著攀談。「有些年頭不見了,你倆感情還是一樣好。」

黑瞎子注意到張起靈表情有些茫然,很快又恢復平靜。是了,他還沒回憶起這段往事吧。

「妳倒是變得很多。」後座一陣安靜,黑瞎子瞥了張起靈一眼,果然又閉目裝死。「從小女孩變成大女人了。」

阿甯已經不再是那個莽撞暴躁的小女孩了,不僅成熟穩重,身手更是愈發潑辣。

她要他們去格爾木一座療養院倒個盤子出來,裡面的東西很棘手。

兩人幾乎是沒有來過這地方,黑瞎子如此,張起靈卻不一定,只是他沒了記憶。

木造的小樓房已經年久失修,走上去地板吱嘎作響,他們默契地對看一眼,兵分二路行動,一個往樓上去,一個繼續在甫進門的第一層探索。

實際上黑瞎子並不怎麼喜歡倒斗,他一向喜歡往高處去,對他來說,愈是危險的愈能賺錢,但凡他愈是討厭的,他又愈是能做得更好。

於是能選擇時,他自然選擇往上爬。

二樓有許多個房間,但都離奇地被水泥封住了,於三樓房間發現暗門,裡頭空間只有老舊布滿灰塵的破爛椅子堆疊著,黑瞎子就笑了一下,看來運氣不太好,沒壓到寶。

繼續往樓梯下面走,也不知這裡是通往哪裡,他發現拐彎處的牆壁看上去很不尋常,直接一腳踹破,所有牆壁都是泥糊的,只有這處被釘了木板,內部裸露。

忽然,他聽到樓下傳來聲響,好像是什麼被拋出去落地的聲音。

他持續往下,沒想到竟從三樓通到了第一層樓,他來到廳堂,中央擺著一副巨大棺槨,他繞開棺槨,發現張起靈正點著火摺子,臉色有點白,邊上一個渾身濕淋淋的人形物體,正趴在地上咕嘰咕嘰的笑。

張起靈使了個眼色,黑瞎子會意過來,兩手和張起靈同時搭在棺上,手上一扳一推,棺槨蓋被推開了一縫,正好是一人寬。

棺槨一開,地上的禁婆突然往前一撲,將張起靈的火摺子弄熄了,黑瞎子夜視力極好,立馬給她一梭子,沒想到子彈打出去卻只得一聲悶響,竟然就沒入她的身體,被滑溜皮膚黏土般的包起來。

張起靈很快拉開距離,又點了火摺子,往棺槨後面的拱門跑去,禁婆尖聲大笑,躍上屋頂密布的管線,以非人速度爬行追去。

就在張起靈起跑,黑瞎子就已跳入棺槨,很快將棺槨底打了一個洞,雙手舉高一滑,滑入了洞中。

這時他聽見外頭有腳步聲夾雜大聲喘氣的聲音,除了那種時候,他從沒聽過張起靈這樣喘,這肯定不是他。

他覺得好笑,是哪裡來的傻B誤入這個鳥不生蛋的鬼地方。

外頭傳來對話聲,他無暇去聽,這斗室牆壁鑲了個櫃子,已經斑駁不堪,他小心翼翼地拆開,裡頭空了大半,堆疊了兩個扁平的紅木盒子,一大一小,大的那個就是他們要找的瓷盤,至於小的,他沒來得及看,因為他聽到張起靈說:「沒跟出來」的聲音,接著一道男聲一連串給張起靈問題轟炸,他覺得場面需要自己救援,於是趕緊爬回棺槨。

落地,他看了一眼張起靈的表情,似乎還是那樣平淡,可黑瞎子看得出來,他似乎略帶一絲無奈。

「到手。」

張起靈吩咐那人該走,於是兩人飛也似的拔腿狂奔,只後面那個二愣子沒能追得上,爬上階梯時,他們緩了一緩等他,誰知道棺槨後面的那門,竟打開了。

「我操!」

黑瞎子和張起靈開始不顧一切的逃出這鬼樓,阿甯的車已經在外頭接應了,他們身手俐落,很快跳上車,車門邊坐著的夥計要拉上門,張起靈還伸手擋了一下,二愣子從後面氣喘吁吁地翻進來,臉色蒼白得要歇菜。

等他終於緩過來,才驚覺眼前是什麼情況,似乎有許多他認識的人,他笑罵道:「你們這幫驢蛋!」

回到營地,他倆一起回到帳篷,邊上黑瞎子一邊整頓裝備一邊咧嘴笑,詭異的看著張起靈,後者完全沒有反應,逕自收拾著。

這小子倒是愈發神秘了啊,卻不知道黑瞎子了解更多他的事。

「我們要去的地方很危險,哥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怎麼知道?」

「我不僅知道,我還去過。」黑瞎子點起菸,他已經很久沒抽了。「你也去過。」

「我知道。」他的眼神有點恍然。

 

他們要出發去塔木陀,那二愣子也硬是要跟來,阿甯丟了裝備給他,一行人浩浩蕩蕩跟車前進。

晚上,定主卓瑪秘密的找了張起靈前去,意外的那二愣子也在裡面,黑瞎子毫不掩飾地跟著張起靈去,張起靈卻也沒有阻止,任他遠遠的偷聽。

最精彩的是,在定主卓瑪說完話時,那二愣子竟然叫他:「你不准走!」

黑瞎子差點笑出聲,強行忍住,繼續往下聽對話,最後還是笑出來了,只是那兩個人聽不到。

他先一步回帳篷,後面張起靈也回來了,只是在營帳前盤坐,遲遲沒進來。

他撂開帳子,跟他一起坐下來。

滿天的星斗閃爍,銀河交錯,張起靈卻無心觀賞,閉目養神著。

黑瞎子把手揮過去,將他的腦袋揉進懷裡。

「你跟小三爺的傻勁還真是有得拚。」張起靈身形搖晃,被他抱在懷裡,倒也沒有掙扎。「剛才別和他說那麼多不就行了。」

他搖頭,差點往旁一跌,手上仍沒動作,他知道黑瞎子會扶住他。

「你說,你沒有一個人可以抓住去問。」黑瞎子一這麼說,張起靈就掙了掙,定睛看他。「你為什麼總不問我。」

張起靈想了想,道:「我可以聽聽你眼裡的我是誰。」

那日,他們經歷了張起靈失憶以來話說得最多的一夜。

 

────────────

 

往西王母城的腹地時,他每日作著的怪夢愈發清晰。

在這裡,他與張起靈各自在雨林不同處遇到了文錦,而這場景令他熟悉到誤以為是夢境。

在此之前,他每日作著的夢,便是在雨林內遇到和張起靈在一起的陳文錦。

那並非是過去爽朗果決的陳文錦,而是雖容貌未變,眼底卻覆上一層風霜、滿身泥濘在沼澤裡打滾的陳文錦。

而在遭遇陳文錦後,這場夢就不再出現。

他看著自己的手,經常覺得自己無所適從。他該往哪裡去?該前進還是停留?若是以前,族人總會給他提個醒、給他方向和依靠,而現在,不會再有了。

自己前半生無目的的尋找著失去的族人,後半生又追隨著張起靈,他竟有種失去自我的感覺。

不過,自己的族人淵源何在,他這個過去的族主還是知道的。

那些清晰無比又色彩鮮明的夢魘都不是些普通的夢.更可能是夢魘般的現實。他都知道的。

進入峽谷後休息的時間很少,更別說夢魘了。隊伍中幾乎只有吳三省的人較能應付那些雞冠蛇,同伴死了不少,他不著痕跡的與隊伍「失散」,二度追著陳文錦留下的信號而去。

「你也塗些泥巴在身上罷,都不怕那些蛇嗎?」

陳文錦在一處泥濘地旁像抹爽膚水似的抹著泥水,滿是淤泥的小臉上,那雙眼仍是非常明亮。

黑瞎子默默上前,眼鏡下不動聲色的觀察這位他過去相當信任的女人,眼神已不似之前那般純粹了。

──她心裡有件大事,令她慌張不已,而她正拚命地掩飾自己的軟弱,試圖騙過自己也騙過別人。

不能不褒獎她的決心毅力、以及她強大的精神力,若不是她在第一次重逢時已經告訴黑瞎子自己的困境,他還真看不出來,為何陳文錦要在此孤軍奮戰。

他們進入泥洞,以躲過一群逶迤而來的猩紅蛇群。

「那啞巴和妳在一塊兒?」蛇群甫過,黑瞎子隨即輕聲問道。

「雖不是看低了你的才智,可你還真是令我吃驚。」文錦吃吃笑了。「你倆不同隊伍,怎麼就猜到了?」

黑瞎子沉吟了一陣,這事並不難以推理,因為他也聽到了定主卓瑪的口信,可他又是怎麼知道陳文錦和張起靈已經碰頭的?

「我就是隨便說說。」黑瞎子呵呵傻笑,如今解釋或編謊都不必要,只要他閉嘴,經常就能蒙混過去。

但陳文錦可不是一般人。

她悵然若失,長嘆一聲,輕輕道:「你要是更厲害些,替我夢夢我的未來吧。」

黑瞎子啞然失笑,咋地連作夢也能被看穿。一直以來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吃驚或惶恐,而此刻他真真兒吃了一驚。

「妳說什麼?」黑瞎子難得訝然。

「可不用作夢我也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她優雅地舉起手腕一嗅,淡淡的禁婆香隨即充滿鼻腔。

陳文錦分明知道些什麼,黑瞎子卻偏偏不問,只是筆直地瞪著她。

他看過想要知道真相的人是何等的狼狽又煎熬,所以他總是扼殺自己的好奇心,不過份追根究柢──只因他是支持這種人的支柱,所以萬萬不能變成這種人。

但陳文錦是善良的,兀自談起了真相:「你祖父我曾見過幾面,『洞悉因果,古今料算』是你祖父輩時的招牌──認識你時我還不知道你齊家的事,所以也就沒有提。在上次進塔木陀後,霍玲漸漸屍化了,我將我手上的鬼璽送到霍家,對很多事情都做了研究,所以也是偶然得知你家的事。」

她攏了攏頭髮,「人人都知老九門之一神算齊鐵嘴,卻不知他叔祖父從那一代起,就因故分家出去,帶走了些血純的人,神算靠的是直覺和算卦,你族卻是直接預見未來。」

黑瞎子沉默的點了點頭。

「可是這種能力,雖科幻了些,但並非時時都有用吧?估計是像鑰匙一樣的東西能打開這種力量。」

「是隕玉。」他在洞中乾地一屁股坐下,掏出菸盒卻沒點著,竟放入嘴裡嚼起,明顯需要清醒下。「這力量太牛,自然容易引起血雨腥風與殺身之禍,我族只令血統最純的繼承族長,只要不接觸隕玉,我們就只是姓齊的一群傻B……」

陳文錦也坐下來,向他要了菸草嚼起,面露苦色。「只是不知道,『它』為何不殺你。」

「這問題問啞巴張也是一樣。『它』要公開秘密,怎麼會不想殺保守秘密的張家人?」恢復了平靜的黑瞎子總算又能咯咯怪笑起來。

「受『它』所害的人真不是一般多呢。」她將菸盒還給黑瞎子,外頭嘩啦啦地下起雨來,湊近了的文錦身上伴著一股泥濘味和奇異的清香。

雨下得愈發大了,聞著那香氣,不知不覺地他又造起了新的一場夢。

更精確些說,是一場舊夢連著新夢而來。

夢裡他哈哈大笑,奇怪的是明明笑著,卻彷若撕心裂肺的哭喊。

而他手裡舉著玉璽,天上不再有雨,地上水色清澈,地獄般的號角聲響起,他的眼底彷彿映著一張不變的臉。

那張臉跳出場面,飛越到遙遠的北京城一角,黑瞎子在他床邊俯身,卻被抓住了手。

『你是誰?』

他涉水狂奔,他頭也不回,他正在離開。

正在離開那個在結束以後,又會忘記一切的人。

「瞎子。」清水般的嗓音在耳邊響起,短暫的夢魘頓時煙消雲散。

冰涼的觸感拍上他的臉頰,淌在眼角的渾泥告訴他,眼鏡被摘下了。

「……你。」黑瞎子二話不說緊急似的扯了那人衣領想攬他入懷,可惜張起靈不是能隨意被扯倒的人,只是彎腰靠在他的身上。

「文錦呢?」

「先探路去了。」

姓張的不老實,他只好將就著抱住他的肚子,側頭發現遍地蛇屍,一下子驚呆了。剛才被他身體給擋住,這才看見。

「你塗的泥不夠多。」張起靈把泥拍在他脖子上,一邊解釋道:「睡乾了很快被牠們發現。」

他不記得自己有警戒心這麼不濟的時候,反倒覺得異常,立馬想起了昏睡前聞到的禁婆香。

彷彿會意他的想法,張起靈又道:「她沒有惡意,只是希望你能多知道些未來的事,好讓我們能提防。」

他抱著張起靈,而張起靈竟然就不動了,彎著的身體看上去並不舒服,他卻挺能撐。

「你這啞巴……在邊上倒是偷聽了個爽啊。」

「算是扯平了。」張起靈淺淺笑了,黑瞎子卻看不見。「只有你了解我的事情,我卻不明白你的來歷,我想不太公平。」

黑瞎子呵呵直笑,指向洞內深處的泥堆,道:「你剛才就在那兒?」

張起靈搖搖頭,走到泥堆旁一塊濕潤泥土處。

「這裡很多地底通道,我就是藏在這底下。」

兩人生火烤熱了軍糧和罐頭,勉強果腹,他們很快滅火,避免被蛇群發現。

黑瞎子鮮有的無言,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熄滅的炭火,張起靈卻難得的起頭。

「我的刀不見了,我想只有你能找回來。」他淡然道,既不命令也不請求。

黑瞎子點點頭,仰頭灌上幾口涼水。

「要是有什麼事,你不需要陪著我蹚。」

他還能說什麼,接下來的事情他沒有完全預知,卻能猜得八九不離十。

「假如,你死了怎麼辦?」他又嚼起菸草,那口感並不是太好。

「假如我真的會死,你不會是這種表情。」張起靈又笑了,黑瞎子卻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

他罵了聲娘,跳起來把空罐子使勁踢得遠遠的。

而後,他們分別。

 

────────────

──謎海歸巢

 

歸隊不久,黑瞎子就在水中救了被蛇糾纏的吳邪一命。

他穿著白色潛水衣,竄出水面,一手捏住雞冠蛇頭,不過他還是太低估這邪性極重的蛇了,被潛水衣覆蓋的手掌很滑,一下子被牠掙脫,跳到樹枝上,渾身充血咯咯直叫。

「快走,牠在求救!」他急喊。

他可沒有那麼善良,眼看那愣頭愣腦的年輕小夥子還在磨蹭,便也當機立斷不等人了,連忙潛水下去游入井道。

一番折騰後,總算把那胖子和吳邪和其他同伴合力救起。

他們脫下裝備在坑道中休息,吳三省把那小子教訓一頓後竟然還過來道謝,他可真是大開眼界了,就沒見過無法無天的吳三省示軟過,居然就實心實意的道謝了。

看著他們叔姪說話,不由得饒富興味起來,樂呵呵的看著吳邪直笑。

他和吳三省認識的時間很長,交集卻不多,可在他的印象裡,吳三省從來是不會這麼說話的,這讓他有了彷彿眼前人不是吳三省的感覺。

話聲中,吳三省從包裡拿出手提電腦丟給吳邪,拍拍屁股離開,而他侄子竟然就看起了影片來,黑瞎子立即上前湊熱鬧似的跟著看。

影片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其中黑瞎子和吳邪同樣能認得的,就是那鬼玉璽召出陰兵時發出的號角聲。

這個聲音就是他閉著眼睛,也能隨時隨地想像出來。

不多時,隊伍中又有了新發現,他被叫到吳三省跟前和他一同下去一斜窄坑道,那兒被當作他們小解的臨時廁所,當真是薰得他笑不出來。

底下似乎能通往某處,吳三省在前方泥板突然停住,吩咐他去叫吳邪下來。

叔姪倆細聊一陣,便又請他去喊其他夥計下來,黑瞎子上去吩咐完,又很快下來,就聽到吳邪輕輕道:「我也沒辦法,你叫我……」

吳三省看到他,向吳邪使了個眼色,立刻問:「怎麼樣?」

「下來了,我讓他們先把裝備送下來。」他呵呵直笑,「他們問那個死胖子怎麼辦,要麼把那個死胖子留在上面,找個人照顧?帶著他走不現實……小三爺,你臉色不太好看啊。」

那吳邪臉色就一變,很快反應過來,誇張的皺著鼻子道:「這味道太難聞了。」

黑瞎子讓吳邪來幫幫手,把那胖子給運下來,很顯然他無意馬上就來,叔姪倆似乎還有話要說,他很快又離開,動作明顯誇大,等到身子不被看見時,他便躲在離吳三省他們最近的泥縫中偷聽。

「……你這次跟來我真的沒法照顧你了,你要自己小心,我真被你氣死了,要是咱們能出去,我肯定到你爹那裡狠狠告你一狀。」吳三省嘆了口大氣,靜了半晌,又道:「我長話短說,你記住,這批人都是長沙地頭上的狠角色,也只有這些人才敢夾這種喇嘛。這黑眼鏡是個旗人,名字我不清楚,道上都叫他黑瞎子,他是一夥。另外一夥就是那個叫拖把的帶的人,這批人以前是散盜,亡命之徒,你要特別小心的就是這批人,不要當成我以前的夥計,也不要什麼話都說。」

黑瞎子聽了就直搖頭,這兒誰才是亡命之徒還不知道呢,他從來不知道吳三省原來這麼小心謹慎的忌憚他。他母親是旗人,他祖父那代起,整個齊家分家就和旗人聯姻,甚至有的還入贅,以掩蓋齊家的光環,讓人誤以為齊家血統已不再純正,可到了他這一代,似乎埋入血液中的能力還是被隕玉給挖掘了出來,若不是他那日與張起靈來到西王母座下,他的能力也不會被喚醒。

吳邪似乎還想說些什麼,黑瞎子旋即回頭打斷了他,讓他趕緊上來。

經過了長途跋涉,他們總算正在緩緩進入西王母城中,一路上不停見到張起靈先前來的時候刻上的記號,說明他們已經非常接近了。

可這幫人也只能跟著記號前進,比起黑瞎子當初來時有陳文錦作嚮導,實在差得太多了,一大意便誤入蛇窟,被卡車大的巨蛇追得抱頭鼠竄。

黑瞎子估摸著張起靈他們也該到了,並不慌張,群蛇亂舞的時候,還追了上去打了好幾梭子,反而惹惱了牠們,回頭猛襲而來,他連忙後退,笑道:「太多了,頂不住了!」

吳邪轉身看他,一副看見神經病的表情,後面的蛇追得更緊,他們拔腿狂奔。

一幫人被蛇群給沖散,吳三省還中了蛇毒,慌亂中吳邪也不見了。

他體質特殊,自然是不怕那蛇毒的,只是再這麼下去,人恐怕要死光了,一波接著一波的人被抓狂的雞冠蛇給咬死,人數去了一半。倒是那已經恢復得差不多的王胖子,眼尖發現了一個被胸罩捆著的泥人堵在一處洞口,一群人蔚為奇觀,湊近還有說話聲。

黑瞎子立刻上前,敲了敲洞旁的石磚,「裡面是不是有人?」

裡頭傳來警戒的說話聲,胖子聽著就是一喜,「是不是太天真?」

幾個人扒開洞口,張起靈、吳邪和陳文錦都在裡面,後面二人聽到吳三省中毒,急急忙忙趕去了,黑瞎子上前摟了摟張起靈,樂不可支像是十年沒見,實際上卻分開不到一日而已。

後來一連遇到幾次路況不明的狀況,便是派上他二人探路,黑瞎子有經驗,張起靈就更不用說了,那堪比野生動物的敏銳五感,比誰都可靠不過。

其他的夥計到了這種時候幾乎都飯桶似的,因為他們要的是錢,自然把自身性命放在第一位,那群飯桶惹出的事就不再冗述。

一路無話,黑、張二人也幾乎沒有獨處的機會,就是那胖子和吳邪兩個一搭一唱雙簧似的貧嘴,稍稍緩和了些氣氛。

兩人偶爾會引來自前頭張起靈的白眼,殿後的黑瞎子看著這一切,覺得簡直太有意思了,他實在沒見過那悶子露出這種表情。

在他傻笑不止的時候,吳邪總會瞟來滿眼的無奈。

 

又是那場夢。

又是同樣的晴日,同樣的清水。

又是那號角聲。

他舉著鬼玉璽,仰天大笑。

他知道愈是重複的夢境愈真實,夢見得愈頻繁,距離發生的時機便愈發接近。

夢裡一樣浮現那張淡定的容顏,不久之後,將恍如隔世般的問他,你是誰?

他在篝火邊上甦醒,邊上吳三省雇來的夥計正悄聲交談著,幾個人神色不豫,甚至有些激動,音量刻意壓低,卻足以吵醒黑瞎子,他不動聲色的聽著那幫烏合之眾,仍假寐著。

「不如把他們就地給解決了,把糧給搶了,從這鬼地方出去。」

「現下也沒什麼好撈的了,值錢的東西還得拿命去換。」

「白來了,他娘的倒了八輩子的楣。」

篝火上的罐頭湯正好煮沸,幾個人也顧不上說話,七手八腳地舀來吃喝。

黑瞎子稍微瞄了一眼蓋在身上的衣物,竟然是那張起靈的一件外套,他先是起身將它疊好,誇大地伸起懶腰,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你他娘的這是怎麼搞的?」剛才說著要搶糧的那夥計忽然把碗給翻了,也不去撿,衝著黑瞎子就是一陣罵。「日了狗了!你瞎了不成?幹什麼把手往我這兒伸!湯都翻了!」

黑瞎子老神在在的提起他剛才枕著的背包,看上去特別鼓。

「真是對不住啊!」他傻呵呵地笑著,「我眼睛就是不太好,要不大夥兒怎麼會喊我黑瞎子呢?」

邊上拖把馬上來勸,好歹是他帶的人,眼看不好得罪黑瞎子,又看在張起靈剛才在他們犯蠢的時候仗義救了大夥一命,便將那夥計勸罷了。

他提著包,抬頭一望,哪裡有什麼藍天白雲,不過就是些蜂巢般噁心的破洞罷。

陳文錦已經順著這天石中其中一個孔洞向上爬了段時間,直到胖子和吳邪發現異狀,繩子被解開,整綑被拉摔了下來。

張起靈神色一變,幾乎是一瞬間,他蹬著胖子的肩膀進了洞口,一點一點的消失在黑暗中。

那吳邪貌似也要跟進,不過蹬了幾下終於還是敗給了自己的體質。

陳文錦和張起靈消失了。

彷彿就在那孔洞中,被裡頭的怪物吞食、溶解,再也不存在了。

他們等了六天;六天內,他並沒有夢到任何屬於文錦和張起靈的夢,更多時候,他比較可能夢見的是自己的未來,更遠的事情必須透過更上一層的學習和隕玉的幫助下才能預知,不過他對那並沒有興趣。

在未經訓練下夢見他人的未來是相當罕有的,除非那人在預知者心目中具有相當的份量。

而他已經知道了,張起靈會活下來。

只是已經六天了,饒是他有超越常人的體質,在沒水沒糧的環境下也會撐不住,他不禁有些擔心,然而,躁動的亡命之徒們更是他心頭隱憂。

無論如何,再留下去都不是什麼好主意,這些人絕不可以有變數,他提議讓大夥兒走,正遂了他們心願。

黑瞎子拍了拍吳邪,吳邪的表情十分哀怨,搖著頭擋開他的手,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還有正事要辦,便也不廢話,跟著拖把一幫人離開了那隕玉之地。

 

回程時已不見當時剩下的幾個夥計和吳三省的蹤影,甚至雞冠蛇也極少見到了,也許是水道已經乾涸,少了許多通路之故。

黑瞎子當中也很久沒有做夢了,莫非夢裡的事情已經實現,才不再反覆提示嗎?

沒幾日,便出了大事。

因為水道的水位驟降,要辨認出往上的道路變得艱難,又少了吳三省他們的指路,幾乎無法沿著張起靈留下的記號返回,光是要走出西王母的陵墓,就繞了不少遠路,糧食消耗得比他們想像中還要快,已經有些人臉色沉了不少。

事情發生在一日之晨,拖把的幾個手下因為糧食的分配心生不滿,竟然打了起來。

黑瞎子老神在在抱著背包在一旁看戲,勸架的和滋事的打成一團,幾個人想掏槍才發現傢伙不見了。

他們愣了會,也無心追究他們賴以維生的軍火那兒去了,轉而打起白刃戰,甚至相互懷疑對方是不是把傢伙偷走了。

爭鬥中有人死了,也有人受傷倒地,更有人窮凶極惡,非要趕盡殺絕,卻不知道接下來的路就算糧食充足,也不一定能活著走下去……

黑瞎子趁亂溜走,順著來時路找到了可能遺失黑金古刀的地點,張起靈曾大致描述方位和背景,可是在這麼偌大的雨林內找這一樣東西著實不簡單。

叢林裡的沼澤、河流水位明顯下降,地面也乾燥許多,雨不再落下,天空當真是一片晴空萬里。

看著這片晴空,黑瞎子有種不能忽視它的預感。那是他第一次來到此地時作的第一個預知夢裡見到的光景,藍的白的刺眼得讓人害怕。

在一片景色相似的雨林中,想要拓展視野就必須爬樹,他綁好褲腳衣袖,憑著一柄短刀就上了樹,他雖沒有張起靈非人似的身手,但也不會太差。就著碩大的林葉,腰身一扭,借力甩上了方圓十里內最高的巨木上。

他的眼睛對光線相當敏感,不多時,便在不遠處發現一道刺眼的反光──在這種原始叢林中,不可能會有這樣的現象,只有文明的產物,才會光華地反射日光。

猴兒似的,他躍過一根又一根粗壯的樹枝,又藉著富有彈性的枝葉在林間不停飛盪,一點一點接近那個發光的地方。

在還未看到發光物的真面目,黑瞎子就已聞到極其刺鼻的屍臭味,在這種炎熱潮濕的環境下,動物死去後腐爛的氣味比一般更濃上萬分,嚴重的甚至會產生毒氣。

黑瞎子又跳過了一棵闊葉樹,本想繞過那棵發臭的大樹,卻發現事與願違。

那棵樹上正掛著腐爛不堪的巨大蛇屍,卡車大的蛇頭已經爛得見骨,蛆蟲螞蟻遍佈亂爬,數條食腐蜥蜴興高采烈地鑽來鑽去。

而蛇頭的眼窩上,正囂張地插著黑金古刀。

刀鋒相當深入樹幹中,即使蛇頭已經腐爛,它仍未失去支撐力。

黑瞎子忍不住爆了粗口,不過也只是發洩而已。

他很聰明,先是回到原處把那一背包摸來的軍火給提來,將樹枝給轟斷,蛇屍慘不忍睹的自高處落下,摔成一灘爛泥,蟲蟻以令人頭皮發麻的方式一哄而散。

他將黑刀回收,只把必要的槍械留下,其他的扔在了蛇屍之中,迅速撤離此地,就怕巨響引來了雞冠蛇。

任務達成,他是該離開了,但總覺得心裡有些不踏實。

那之後又過了許多天,張起靈到底出來了沒有?要是還在那隕石洞裡面,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

他一度想折返回去,可又念及出來得不容易,再者自己糧食也不足,回去豈不是要添亂?

就著上一次的經驗,他簡單的分辨出了回去的方位,休息了下將身上的草蜱子驅除,便準備動身。

在叢林中走了半天,他發現有些異樣。

明明是順著同一方位前進,但他總覺得一直重複經過同一個地方,他很難形容這裡的景況,這裡的樹木相當稀疏,也低矮許多,地面相當乾燥,還帶大量黃沙,他已經路過這裡無數次,卻不曾往深處探索,這次他總算選擇往裡去,發現愈是走,地面愈是像踩在岩石上那般堅硬,沒一會兒,就走入了一塊方圓百里都沒有樹木的地形裡。

忽然,一陣強風掃來,將樹木吹得歪七扭八,這時,黑瞎子的腳下傳來了震動,在他腳下的地面,竟隱隱傳來嗡鳴聲。

他腦中靈光一閃,撂開行囊組起鍬子就開始往下挖,發了瘋似的往下挖了好幾米,直至再也挖不動,累倒在坑中。

入夜後他醒來,又繼續咬牙往下挖,直到他的鍬子因為碰到堅硬的岩質折斷,他趴下來觀察地底那堅硬的部分,看上去竟似曾相似。

那是一面青黑色,滿佈猙獰小孔的岩層。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激動大喊,吃進了不少土,「張起靈、張起靈!」

又一陣強風襲來,捲起了滿地砂土,他挖出的坑底傳來劇烈的震動,剛才聽到的嗡鳴聲轟轟巨響,是這底下的東西被風吹響了。

他從坑裡爬出來,拔腿狂奔。

他不知道是何種力量使他冥冥中來到了這個地方,但若是這個地方的亡靈不肯他離去,那麼他就如祂所願!

跑了好一陣,他順著聲音最響的地方去,跑到了一處懸崖,崖下與底部的落差極大,以樓層比擬約是百層起跳,深不見底,斷崖處裸露出來的岩質也是那種材質,青黑顏色佈滿小孔,大風正是從這裡吹響了地底的鳴叫。

也許是太累了,他的腦海忽然浮現一張平靜的臉。

難道,該是這兒?

可這兒沒有藍天白雲,沒有潭水,只有這片裸露的詭異石層。

腦中又是一閃,他看見張起靈在狹窄的隕玉孔中追上陳文錦,他們就要深入那青銅門前的蛇窟之中……

時機不對。

這裡不是夢中的場景,他還不能貿然行動。

何況,他現在看到的景象又是什麼?是現在,還是未來?

齊家先代曾經有祖先練就無須熟睡就能預見未來的功夫,黑瞎子在老家墓穴中讀過類似的紀錄,只是這種功夫的訓練方法已經失傳,而且在一般情況下,不會有這麼大塊的隕玉讓人慢慢琢磨。

張起靈曾在進入隕玉後,讀取了大量記憶,這使得他大腦超載,似乎在昏迷以前透過了黑毛蛇傳遞訊息給黑瞎子,說這隕玉有強大的再生能力,不過人必須在深層之處方能有效。

預知夢在召喚陰兵後,還浮現了張起靈往後會失憶的訊息,這是不是代表這兩者之間有很大的關聯?

黑瞎子跪在崖邊,握緊了從懷中摸出的鬼玉璽,如未錯認,腳下的巨岩就是地底下西王母處放置的隕玉。

他想救張起靈的念頭,此刻比誰都強烈。

若張起靈又遭遇那些黑毛蛇,也許會承受不了再次失憶──就和夢中顯示的結果一樣。

他倒不擔心蛇會攻擊張起靈,因為先前那些蛇似乎都在保護他。

靜謐的夜幕中,一點一點地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雨神彷彿憐惜似的替黑瞎子哭出了一場大雨。

黑瞎子笑了,風水學裡有這麼一說:遇水則發!

他舉起了玉璽。

 

順著詭異狹窄的坑道往上爬,張起靈足足爬了三天。

他的膝蓋不能完全彎曲,手肘也伸不開,手腳都被限制住的情況下,能下死力氣支持住三天,也真是牛了。

洞穴愈往上愈是複雜,竟然還有岔口,他不知道陳文錦選哪邊,也只能碰碰運氣了。

幸好進入岔口後洞穴變得寬闊,手腳能放得更開些,坑道從垂直慢慢變成斜角、緩坡,他又經過了數個岔口,坑道最終更趨為水平。如此向前爬著又過了不知多少天,他終於到了盡頭。

盡頭是一處寬大遼闊的洞窟,地面崎嶇不平,四面八方零星遍佈由底部連通的黑坑,看上去底下的坑洞不一定會連到上面。

他避開那些坑洞,小心翼翼往隕玉內部走去,上空似乎深不見頂,而岩壁粗糙而滿布猙獰小孔,他仔細地撫觸,似是在調查些什麼。

眼前忽然浮現一抹似曾相識的畫面,他不禁訝然。

先是黑瞎子滿是血汙的臉,與他四目相交,再來是遍地的蛇屍,順著他記憶裡的視線掃過去,發現那些蛇都長著詭異的黑毛。

他似乎和黑瞎子說了些什麼,但是內容已經模糊了,只一點,他很清楚──黑瞎子是來救他的。

黑毛蛇屍鋪滿地面,他可以想像黑瞎子是怎麼守著自己的,一如在黑瞎子被文錦迷倒時,他護著他不被雞冠蛇襲擊的模樣。

他繼續往前探路,這兒空間不大,但形狀怪異,彎彎曲曲的好似身在巨蛇的腸道,他摸了摸身上,除了手電、小刀等等基礎裝備,就只有一件黑瞎子從九黎如意裡抽出的帛書。

帛書是正本。而魯王宮內吳邪他們找到的帛書是假造的,正本被黑瞎子帶在身上,而後交給了他。

黑瞎子曾透露,張起靈身上也曾有從魯王宮帶出來的東西,是他離失憶更久以前從魯王宮倒出來的,具體事情黑瞎子也不清楚,因為是聽以前的張起靈自己說的,如果沒有推測錯誤,那東西就是他手裡握著的鬼玉璽。

終於,他來到隕玉深處的巨大青銅門前。

長白山雲頂天宮、廣西臥佛嶺天觀寺、青海西王母國。

三道巨門,三塊鬼璽。

眼前的青銅巨門和長白山下的別無二致,坑頂纏繞著鎖鏈,門上流洩蜿蜒的雕紋,還來不及細看,他就在門下找到了面朝下倒臥著的陳文錦。

他將她翻過來,發現她身體黏糊糊的,臉色異常死白,幾乎沒有呼吸心跳,就好像……

活著的屍體。

禁婆的味道比起之前已經散發得相當濃重,他無力地放開了陳文錦。

他沒有見過活人變為禁婆的瞬間──至少記憶裡沒有;所以他不知道這種變化是不是在一夕之間,抑或是在一念之間。

他相信陳文錦的意志力,這麼多年都堅持下來尋找真相,在整支考古隊中也是最後一個還未屍變的倖存者,到了接近真相的這一刻,總不能就這麼說屍變就屍變。

讓他能夠懷抱希望的一點是,他可從沒見過睡著的禁婆。

「……起靈?」

陳文錦居然醒了,緊蹙著眉頭,似乎無法適應張起靈帶來的手電光,本來束起的頭髮凌亂不堪,掙扎著想要撐起嬌小的身子。

張起靈將她扶起身,遞上水壺讓她喝了幾口。

「為什麼解開繩子?」

陳文錦就苦笑,「我知道自己就快不行了,變成禁婆豈不是讓你們為難?要殺我也不是,不殺我也不是。」她稍稍能緩過來後,就自己坐起來,繼續道:「我感覺自己身體一天天在變化,這種變化是難以言說的,我只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才冒險爬進來……我發現一進到這裡,屍變的惡化就愈來愈慢,但也只是減緩,沒有好轉的跡象。我現在都成這個樣子了。」

她推開張起靈遞過來的水壺,並不是不需要,而是沒有必要了。

「我想,這塊天石可以讓我停留在這個半死不活的模樣,但估計出去了還是會變成禁婆的吧?」她說著就有些哽咽,一邊轉身望向身邊巨大的青銅門,「起靈……我真後悔……」

「後悔什麼?」張起靈隨著她的目光將手電光打在門上。

「我沒想到這兒也有道青銅門,既然都來了,不如進去把自己關起來罷了。」她背對著張起靈,窄小的肩膀顫抖起來,眼淚不住地往下掉。「早知道就把那鬼璽留在身上。」

張起靈正想說自己正帶著鬼玉璽,穴道中就發出了怪異的聲響。

轟隆隆的海潮似的,打攪了洞中詭異的安寧,頻繁的咯咯聲由四面八方接近。

他忽然撲倒在地,痛苦得像是野火焚身般,呻吟著滿地打滾,陳文錦雖然叫著他的名字,可是他卻什麼也聽不見了。

手電摔在地上,陳文錦忙撿起來,咯咯聲已近,她將光照向聲音來源,竟然是數不清的黑蛇正從岩洞的各處縫隙中竄出。

仔細一看,那些蛇竟渾身長滿黑毛,正全方位湧入這處,她趕忙護住了張起靈,但蛇群卻聚集得愈來愈多,牠們吐信的嘶嘶聲在洞穴裡共鳴,震得地面嗡嗡作響,這麼多的蛇要是群起攻擊,就算沒有毒,也會被咬死。

陳文錦急得要撞牆,她死無所謂,卻不能放著張起靈不管。

她想起了黑瞎子的那一抹事不關己的微笑。

「起靈,你到底怎麼了!」她試著安撫他,甚至架住他,卻無論如何都不能使他的掙扎停下,他握緊的拳頭掐出血來。「是這些蛇做了什麼嗎?」她拿出軍用匕首,卻也知道這只能用來垂死掙扎。

蛇群一一靠了過來,在手電的強光之下,牠們根本無法辨認目標,只盡忠職守地齜牙咧嘴對入侵者釋出敵意。

窮途末路了嗎?

她不相信奇蹟,因為即便發生了,也不能使她得救。

第一條蛇撲了上來,很快被她揮刀砍死。

不過,張起靈還是能得救的吧?奇蹟只會降臨在帶著希望的活人身上。

一條又接著一條的黑毛蛇跳起,陳文錦抱住張起靈,用她半屍化的身體抵擋攻擊。

是的,他能得救。

因為她聽到了號角聲。

天石中的世界天搖地動,青銅巨門在她身後緩緩打開,門裡的氣息隨著塵土飛起而揚出。

啊……那是她既熟悉又畏懼的氣息。

慘白著巨臉的陰兵隊伍自黑暗中行軍而來,鬼魅般的掠過黑毛蛇群,而在號角聲起時,所有的蛇都停下動作,著魔似的在原地滑動。

她趕緊拉著張起靈躲到一邊,他已經平靜下來了,只是沒了意識。

蛇群浩浩蕩蕩地尾隨借道的陰兵進入青銅門,號角聲因為隊伍的行進而逐漸消失在門中,就在最後一列隊伍進入之後,青銅門又發出巨響,逐漸闔起。

無暇去想青銅門是怎麼打開的,陳文錦俯身將隨身行囊及物資解下,淒涼的對張起靈一笑,便轉身投入青銅門中。

門一闔上,震動也靜止了,號角聲、蛇聲、巨門拖動的聲音全都消失殆盡。

寂靜如死。

 

────────────

──陰山古樓

 

"夢裡萬里無雲,他站在青天白日下,踩著透明的水面,一手舉著玉璽,仰天大笑。

每踩一步,白花花的水浪四濺,發出清脆悅耳的涉水聲。

他一時忘了自己似乎是畏光的,仰面迎著和煦美好的日光,彷彿每一個毛孔都被淨化。

然後他笑了,卻不知為何而笑。"

 

一番波折,他終於脫離塔木陀回到了文明的世界。

從塔里木盆地逃出後,黑瞎子在私人醫院躺了一星期。極重的黑金古刀在他身體健康時要揮舞並非難事,可他糧食用罄,徒步從叢林走回沙漠,實在嚴重消耗體力,身上只剩下一壺水和背上的刀,幾乎是用意志力撐著走上了柴達木的公路,才被路過車輛救起來,否則他可就要和張起靈陰陽兩隔了。

他將西王母處的青銅門開啟時,便知張起靈已然得救了──因為他並沒有預感到張起靈的死亡,腦中幾乎是在下一瞬間就閃現了他失憶的模樣。若不是活了下來,哪能失憶?

當時他挖的坑因為下雨積成了水潭,不久後深夜轉為白晝,他還舉著玉璽,發現所在之處無一不是夢中景色。

夢境實現了,他因而仰天大笑,從此不再對預知夢有任何懷疑。

經過前次進入隕玉中的經驗,他不認為張起靈會有什麼危險,只是那時他總感覺心裡面不踏實,於是在隕玉處時,他打開了青銅門。

他比較擔心的是陳文錦的屍化,如果禁婆在那陰暗的岩坑中發動攻擊,即便是張起靈,在這麼虛弱的身體條件下,也吃不消,所以他選擇打開青銅門,至少能有一線生機──天時、地利都滿足,至於人和,他知道陳文錦必定和張起靈在一起。

只不過,黑瞎子不知道的是,隕玉抑住了屍化,而造成威脅的則是那些已經不分敵我的黑毛蛇,他開啟青銅門,正好救了窮途末路的兩人一把。

至於他答應取回黑金古刀的事,他挺慶幸自己沒有食言。

出院後,他回到了北京的住處,捧寶貝似的抱著那把黑金古刀,將之供在防彈玻璃箱中,還訂製了專用刀架,布置完成,他滿意地插腰退後三步,墨鏡下盡是讚賞的眼神。

離開西王母城後,他已經沒怎麼做夢了,能力在他離開了隕玉之後變弱許多,有時作個夢醒來就忘了。

預知未來這種力量,其實終究是不必要而令人畏懼的……也許人阻止了一件憾事,還會有另一件憾事發生,能夠預知未來,會使人懦弱,因為知道了會發生,卻永遠無法阻止。

預知未來,只會讓人更加恐懼命運的不可違逆。

 

一早黑瞎子清了走時來不及扔掉的食材,將發臭長霉的冰箱大掃除一番,他很少回家,本來是不打算配置冰箱的,但廚房裡若是空蕩蕩的,總是令人覺得奇怪,心血來潮想要下廚時,要是發現沒辦法保存食物會讓他特別惱火。

再三權衡利弊後,決定還是留下冰箱。反正是自打租來這房子的時候就在的東西。

他上菜市購物,回家炒了盤青菜,煎了盤生煎包,在電視前面蘸著醬油吃。

八月了,北京的氣溫逐漸升高,他只穿了一件背心和短褲,若不是他將門窗都打開通風,估計就想脫個精光。

正午,他聯絡了許久不見的雲姐,雲姐的人脈極廣,同時她在上海的店在北京也有分家,他向她借了個情報販子以調查情報,這次的活兒並不難,甚至可以說是很簡單,他也許自己調查也能查得到,可他就是偶爾想偷一次懶。

委託後過了一下午便響起了那人的來電,對方的聲音很年輕,帶著點鼻音,雖然稚嫩卻十分寡言,不容置疑的語氣令他想起了張起靈。

聽他報告完,黑瞎子用肩膀夾著手機從抽屜裡抽出紙筆。

「帳號給我,我給你打錢。」

「不用了。」

「這麼大方?那就聽你的。」

「……」

「還有什麼事情?我最近手頭可緊了啊,你別反悔又跟我算錢。」

「手頭緊,這點小事為什麼不自己查?」

黑瞎子沉默了好半晌,客廳的風扇吱吱嘎嘎的嘈雜著。

「你有沒有遇過,明明知道結果,卻非得要去看一看的時候?」

「……沒有。」

「現在就是這種時候,我也是在臨死掙扎而已。」

他掛了手機。

醫院在北京,離他住的地方有些距離,他駕車前往,還近乎執著地帶了一盒青椒炒飯。

具體怎麼到的他已經回想不起來,等到他終於意識到的時候,人已經直挺挺地站在了北京第一大學醫院前面。

他甚至忘了車子停在哪裡,又步行回去找了十多分鐘,給車子上鎖,提著盒飯,極緩慢的走進了醫院。

在諮詢台很容易便問到了病房的位置,他仍維持著極緩慢的步伐拾階而上,以前,他爬樓梯從不用扶手,如今他卻幾乎整個人掛在上面。

走廊上,吊著點滴拄著拐杖的老翁超越了他,他毫不在意,仍不疾不徐地向前,好像他才應該是那個拄著拐杖的人。

雖然他走得慢,可到達單人病房前面的時候,他沒有停下來。

裡面正好有醫生護士出來,他按住被帶上的門,被經過的護士叫住。

「先生,您是來探病的嗎?」

他點點頭,面具般笑著。

「先前沒有見過您,您是張先生的什麼人呢?」

「一個……朋友。」黑瞎子頓了頓,「如果他忘了,是他的誰已經不重要了吧?」

護士用狐疑的眼神瞥他一眼,「那請先生不要打擾太久,這位病人的狀況很特殊。」

他沒有回話,逕直走入病房。

裡面的人對剛才的對話沒有任何反應,下午的陽光斜斜照入病房,也將他的臉洗得更加蒼白,他穿著米白色的病號服,靜靜地望著窗外的樹影,樹影搖曳落在他身上,為他雪白單調的病床添上一點生氣。

即使黑瞎子已經走近,張起靈卻仍只施捨的給他側影。

黑瞎子看著他,他的鼻子直挺,卻又不過分尖銳,黑瞎子想到鼻子挺是人要好看的第一標準;接著是從側面看而非常突顯的長睫毛,他一向喜歡他眼睛閉上時篩下的細碎睫影。

雖然他只能見到這一張側臉,還是自然地憶起了他的五官,現在除了臉色蒼白些,他想不到這張臉上有什麼缺點。

他就這樣看著他良久,而他則是看著窗外良久。

久到炒飯都冷了。

他想起多年前他們從斗裡出來,張起靈中毒入院,而他提著一樣的盒飯來探望的時候。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那時候他帶著腿傷,明明已經疼得不能走動,卻還是蹩腳的掩飾著,偏偏要帶著盒飯來貧嘴,被張起靈給砸了頭。

而如今他身子完好,卻依然不能好好走路,手上提著一盒涼了的青椒炒飯,唯一不同的只有眼前的人。

他扶了扶眼鏡,塑料袋發出聲響,張起靈終於施恩的回過頭來。

那眸子比以前更靜,更加空靈。

他覺得這個人好像透明似的。

他做過一模一樣的夢,而他實現了它。眼前的場景顏色、眼前的人,跟他做的夢沒有一點分別。

他完完全全知道會發生什麼,人生總是不停重複同樣的橋段。

「你是誰?」如此淡然。

啊……

又是如此。

難道又要從此處重新再來嗎?

一切因此又脫了軌,這是一個怎樣被詛咒的因果啊──

而他竟然是為了追隨這因果而活!

他以為他可以很冷靜的回答這個問題,但此刻,他甚至一句話都答不出,只能用本能勾起嘴角,殘酷的笑著。

他將盒飯放在床邊的小桌,突然就唰的撂開了身上的黑夾克,抽出腰間小刀,身子一翻就跳到了床上,張起靈被他壓在身下,一手反射性擋在身前,眼底透著少見的詫異。

黑瞎子雙腳重重壓住他的腿,以左手握住他擋在身前的右手,他自己右手的刀刃則被張起靈避開,握刀的右手同時被張起靈的左手扣住,如此二人二手捉二手,互相僵持不下,彼此又是靠得那麼近,畫面顯得荒誕可笑。

墨色的刀鋒混亂中淺淺地劃破了張起靈的手腕,鮮血流出,這使得煞白的他被強行添上一絲人味。

和以前相比,張起靈的身手似乎還沒有恢復,現在只是憑藉著身體的反應來抵擋這一切,這種反應是不會騙人的,黑瞎子雖明白這一點,卻還是牢牢地捉著他不放,握刀的手沒有一點收力。

張起靈有一個優點,那就是他沒搞懂狀況以前不會擅自行動,可是世界上他永遠有搞不懂的事情,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眼前這個戴著墨鏡的人沒有一絲殺氣,但癥結點就在這裡,張起靈實在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無法理解他為何會有如此舉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護士的尖叫聲打斷了這一切,墨鏡男才收了手,把黑色小刀重新插回腰間,但他就這麼不動了,死死的盯著張起靈。

他發現自己被壓著的腿已經麻了,可是男人沒有動,他也就沒有動作。

護士倉皇的逃出房間,慌慌張張地大聲求救,這時,眼前的墨鏡男移開壓制住他的雙腿,雙臂緩緩地動了。

──他俯下身子,給他一個擁抱。

張起靈不明就裡,卻也沒有掙扎,他很想知道答案,奈何腦子裡面沒有的東西,想破頭也是無用。

他感覺這個人似乎無意傷他,互相緊貼的胸膛傳來溫暖,明明前一秒還兵戎相向,下一秒卻緊緊相擁,身體有一瞬間不可思議的放鬆了,但他卻不敢太大意。

「為什麼?」

相較於上一個單刀直入的問題,這個問題柔軟得多。

夕陽斜射床沿,餘暉灑落墨鏡男人的黑夾克,給他鍍上了暖和如溫火的顏色。

沒多久,警察就趕到了,急促的腳步聲像狂風掃過,他們闖入病房,將這份寧靜擾得紛亂。

他們雖然一頭霧水,起初還有些狐疑,認為是護士糊塗了,直到當中有同僚認出戴墨鏡的男人是留案底的通緝犯,旋即一擁而上。

那個男人就在他眼前被拉開、被反手壓制,直到被銬住,都沒有任何抵抗。

混亂中,墨鏡被警察粗暴的動作給揮落,他終於能看到那雙眼睛,那是一雙上挑的好看招子,沒有任何情緒的、平靜如水。

 

蒼白的病房又恢復一片死寂,夜晚已然降臨。

床旁的盒飯已經冰冷,但他還是拿起來,慢悠悠地打開,用塑料湯匙舀了一口,放進嘴裡。

這是過去曾體會過的滋味嗎?能不能令他想起過去?他不清楚,米飯固然已經冷透,可若硬是要為這盒青椒炒飯做出評價,他會以一口氣吃個精光來回答。

有股熟悉感在口中蔓延,卻不知道從何而來,又是為了什麼。

不是什麼能夠一直回味的感覺,卻像一汪暖水,輕柔的包覆他,令他的眼底升起淨明。

巡房的護士見他一個人發呆,邊上還放著吃完的盒飯,便好心替他收拾,又絮絮叨叨著下午來過的通緝犯被關在了拘留所,一再強調告訴他是為了令他安心。

後面吳邪曾來探過幾次病,為他特別交代自己帶來盒飯感到詫異,他一向被認為是沒有任何個人喜好的,就連吃飯都是只要能吃便面不改色地吞下肚,而此刻竟然提出了要求,這是吳邪想都沒有想過的。

於是,張起靈每天的伙食換成了各種各樣的盒飯,一直到出院那日,讓吳邪請的那頓飯仍然是在飯館裡吃的青椒炒飯。

不過,他再怎麼吃,都是味如嚼蠟,不再有那天晚上那種熟悉感。

住處自醫院換成了王胖子的店舖,入住那日他竟然提出了要上街,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吳邪甚至腹誹著,說不定這個人失去記憶,連帶地連性格也變了不成?那個生活九級殘障的小哥竟然要上街?

他們居然就這樣三個大男人在北京城裡轉悠,經過成衣店時,還仗著小哥的姿色被年輕漂亮的服務員拋媚眼。

不久後,吳邪就知道這是個陰謀,因為他沒有想到,這個在斗裡的職業失蹤人員,竟然他娘的在地上也能失蹤。

「小哥呢?」吳邪一下就懵了,他不過是多看了那個服務員一眼。

「還能怎麼著?跑了!」胖子高聲道。

他們一下就驚呆了,雖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可發生在自己生活的周遭,那還真是叫一個離奇。

漫無目的找了一陣,才知道要找人民保母求助,他們不知道的是──遠方的張起靈,正在往人民保母的老巢去。

 

他被拘留所舍監帶到了大通鋪,一把將他和單薄的行囊給塞進去,就算交代完了。

大通鋪上橫七豎八地擱著十幾條棉被,裡面的人沒有一個看他,抱著行李,他果斷挑了衛生間旁的位置,並不是要遵守所裡新人要睡衛生間旁的規矩,而是他知道這裡絕不會有人佔位;他現在不想與人交流,也不想惹麻煩,就挑了個最輕鬆的位置。

晚間九點,就聽見廣播喊了睡覺,所有人整齊劃一舖被上床,他下意識要摘掉墨鏡,才想起來被沒收了。

早上,廣播響起,黑瞎子被一掌拍醒,一凶神惡煞的漢子費了點勁才把他扯起,問他是怎麼進來的。

在失去族人的那段日子裡,他過著黑暗的日子,沒有救贖。挖墳盜墓、搶劫、沾毒,他樣樣幹,遇到了張起靈後,更是劫獄、襲警,活在忘卻孰是孰非的深淵之中。

他沒有回答,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

原因太多了,他懶得說,連張嘴都懶。

漢子怒極,立馬給他一拳,他被摔回床上,沒再動作。

這時有個小夥子上前勸住,說待會要吃早飯了,悠著點。果然管教就來巡房,罵罵咧咧的喊他們吃早餐,再不來就讓他們最後夾菜,到時要是什麼也沒剩下,就要餓肚子。

此後,黑瞎子包辦了拘留房裡的大小雜事,包括刷洗衛生間、疊被子、補充飲水等等,儼然一個素行良好的拘留人。拘留所不成文的規矩,就是讓新來的菜鳥做所有雜事。

期間自然沒少兇漢子的刁難,不過他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從來不與人廢話,只是坐在自個兒床位,抬頭往光源處發呆,活脫脫像在光合作用似的,也因為他不與人交集,私底下與他不睦的拘留人都叫他啞巴。

一個星期後,他突然被叫出去會客。毫無預警的,也不知道是誰,雲姐應該還不知道他在這兒才是。

他被警察監視著來到會客室,天花板上架著兩、三部監控,狹長的會客室被切成了一半,一半又被隔成一排的小單間,共九小間,幾乎已經滿了,就剩九號房空著。

黑瞎子上前,轉開門把,抬眼一看,鐵柵欄的另一邊,正是一張淡然無波的臉。

 

會客的人很多,人聲嘈雜,張起靈卻坐得老直,在標示九號的單間鐵柵欄前面等待著,目不斜視,好像這世上的事物都與他無關。

開門進來的人,果然是他。雖然他已經不再戴著墨鏡,但一眼就能看出是他。

他穿著拘留所內的灰色制服,身板比起先前薄了點,但仍是精實修長,頭髮蓬亂,曾經銳利的雙目隱藏了鋒芒,正幽深的直視過來,皮膚也白了許多,讓臉上青紫的瘀傷更加凸顯。

那人靜靜地坐下,只是無言地看著他。

「你是誰?」張起靈還是只能問這句話。「你認識我?」

「你何苦要來問我。」他沒有一絲笑意,同時這也是他拘留以來第一次說話。「我說了你就會信嗎?」

張起靈搖搖頭,卻不是否定的意思。

「特地到這個地方來,你以為我會給你想要的答案嗎?」他斜著身子,頹廢地靠在椅背上,下意識就想去掏菸,卻撲空。

「我沒有記憶。」張起靈低下頭,輕輕握住拳,又放開,迷茫的看著自己的手心。「除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情,我什麼也沒能記住,我現在能做的事情,就是找回自己的過去。」

「要是我告訴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力氣,你就會不去做嗎?」他的眼神突然一變,彷彿要回到過去那個鋒芒畢露、我行我素的自己。「要是我說,你就算找回過去,結果都是一樣,你會放棄嗎?」

張起靈又再次搖搖頭,這次明顯的予以否定之意。

「既然如此,我告不告訴你,有什麼區別?」他撇了撇嘴。

「有。」他仍然面無表情,身子卻瞬間站了起來,挨近了鐵柵欄。「我想知道你是誰。」

「別人都叫我黑瞎子。」他側頭瞟了一眼自己的名牌,「至於名字,你已經知道了。」

「為什麼不回答?」張起靈無視他的耍賴,「如果我們是仇家,那天可能你已經殺了我。」

黑瞎子不以為意,諷刺地笑了,「我怎麼會想殺你?」

他有些不解,「那你就只是來送飯的?」

「也許,」黑瞎子也站了起來,後面的警察登時射來警戒的目光。「也許吧!若你認為我只是個送飯的,那我就只是個送飯的。」

「如果我認為不是呢?」他淡淡道。

雖說他已失去了大多數記憶,但這些天以來,自黑瞎子來訪,他就沒有一刻停止推敲黑瞎子的來意,只因為他在他身上看到既熟悉又模糊的影子。

還有他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

痛心的擁抱。

「你想是什麼呢?」黑瞎子多日以來黯淡的眸子,竟然有了一點光彩。

「你只是來看我的。」他平靜的下了結論。「亮出刀子,是為了要測試我是不是真的傻了,而結果顯示,我確實已經忘了一切。」

「然後呢?」黑瞎子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緩緩把手伸出柵欄,輕輕放在了他的頰側,有意無意的摩娑他的鬢角。「如果是以前的你,可能我連刀子都亮不出,就被你給卸下了。」

他的眼神變得更加清澈如水,微微抬眼看著黑瞎子,任憑他戲弄自己耳邊的髮絲。「你不希望我失憶。當你確認我失憶,就放棄了抵抗。」

不得不承認,張起靈雖然失去記憶,腦子還是挺清楚的。赤裸裸的剖析了黑瞎子的內心,乾脆俐落。

他並不笨,甚至可以說是相當聰明;當日的情形,再加上此刻的對談,他已了然於心──只有黑瞎子這樣的人,才可以給強大卻又迷惘的張起靈一個擁抱。他很清楚,他之於黑瞎子,當然不止於一個擁抱的關係,若非如此,黑瞎子又怎會放棄掙扎,甘願墮入俗世的牢籠之中?他的身手說明他曾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如今又怎會鋒芒盡褪,用一雙和張起靈神似的淡漠眼神望著他。

但釐清了這些,又能如何呢?

他要找尋的過去,永遠不止如此,也不該只有如此,所以,他沒有多餘的心思可以騰出來給黑瞎子。

「有時候,即使事實擺在眼前,你也不得不去反覆確認。」黑瞎子道,「有時候,就算你看到了未來,卻不一定能阻止它發生。」

他有一把好聽的嗓音,很低沉,卻不渾厚,帶點沙,卻不滄桑,但如今聽上去有些無所適從。

他凝視著張起靈,總是微笑的唇角此刻靜默,他的手緩緩從張起靈臉頰滑到脖子側,停頓的手指能清楚感覺到脈搏的鼓動。

「如果我在這裡告訴你一切真相,你還是會去找它,對不對?」

張起靈一點頭,黑瞎子就笑了,一邊收回了觸摸他的那隻手,一邊仰頭大笑,笑聲由小至大,他抱著肚子,整個人東倒西歪。

笑得撕心裂肺、笑得肝腸寸斷。

黑瞎子引來會客室裡所有人的側目,他的笑聲太響,彷彿用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肉、每一分力氣在大笑著,兩個警衛立即衝上來將他壓制住,都以為他犯了什麼病,趕緊將他雙手壓制在地,另一人為他銬上手銬,他仍不停的扯直喉嚨大笑。

他雙手雖被制伏,腳卻是可以活動的,他的雙腳不安分的亂動,稍稍一蹬腿拱起上身,用看似只是抵抗掙扎著的姿態,將一個警察給踢昏。

「鎮定劑!快!」另一個警衛幾乎要坐到了他身上,會客室外猛地摔開了門,一個白袍醫生衝了進來。

「壓住手!」醫生手腳麻利的從包裡拿出針劑,對著他手臂就是一捅,將藥劑壓進黑瞎子的體內。

鎮定劑生效,黑瞎子的笑聲漸漸小了,慢慢變成細小的嘆息,接著抵擋不住藥力睡去,撐起的半身也無力的跌回地面,醫生拿出紀錄板,喃喃道:「情緒不太穩定啊……」

他正想了解黑瞎子到底見了誰,竟令他如此失常,畢竟他剛剛進來這裡檢測的心理狀況是很穩定的。轉頭去看,九號小間的鐵柵對面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

 

天色已晚,張起靈回到王胖子家,問了鋪子的夥計,發現他們竟然還沒回家,他只好默默上樓去,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們才帶著眼圈回來。

胖子一上來就扯著嗓門問他死哪去了,而他只是淡淡地望向窗外,竟然就不回答了。

「小哥,你身上沒帶錢,我們都很擔心你。」兩人都熬一整夜,就只有吳邪像是放下了塊大石頭般,反而變得神采奕奕。「回來就好。」

張起靈沒有應答,吳邪和胖子似乎很習慣他這樣了,摸摸鼻子下樓去睡覺。

旁人絕對看不出來,他的內心此刻正暗潮洶湧。

他幽靜的眼中藏有多少盤根錯節的心思,他的內心有多少秘密和謎團,是他不管怎麼去思考也無法明白的,是不管怎麼窺探都窺探不完的;雖然他的腦中偶會閃過片段,可片段永遠是最能誤導人也最不可信的,他只能不停往前尋找真相,諷刺的是當他找到了真相,真相總會離他而遠去。

他花了無數時間思考,花了無數時間尋覓,卻永遠也無法得到真相,但正因為是他,無論重來多少次,他還是會選擇一樣的路。

人人以為他看似對外界蠻不在乎,可其實他是最在乎的,因為在乎,所以不斷的在思考;人人以為他性情淡漠寡欲,可其實他內心卻是最澎湃的,因為澎湃,所以他沒有時間為世俗停留。

只有見過了太多的悲歡離合、見過了太多的因果折磨,才會令他勇往直前。他的要求一直很簡單,他只想知道自己是誰,他該去哪裡?可是,真相永遠比他的想望更加複雜。

待在北京幾日後,在吳邪和胖子的幫助之下,他們得到了張起靈過去的線索,一行人就準備動身往廣西一個叫巴乃的小村去。

張起靈自然是已經忘卻他曾經去過這個地方──不止去過,還在那兒住過了一段不短的時間,而那個時候,有個人一直伴著他,和他一起尋找過去。

是的,無論結果如何,他會一直尋找過去。

他愈是繼續往下追尋,他愈會了解,為什麼黑瞎子會緘默不談他的過去,即便他多麼想要一個知道他所有事情的人,讓他能夠捉住去問。

就和他自己失憶前,曾和吳邪說過的話一樣。

『其實,有時候對一個人說謊,是為了保護他,有些真相,也許是他無法承受的。』

張起靈很強大,近乎萬能,可畢竟還是凡人,如果他能承受這一切,為什麼會一再失憶、為什麼會在醒來後始終執著於過去?

當他明白黑瞎子所說之意的時候,已經是後話。

因為黑瞎子曾一直看著他,比誰都明白,在知道的真相背後,永遠有另一個真相,不論黑瞎子說不說,結果都是一樣的;他只會不停地尋找答案,直到他失憶,甚至是死去。

忘卻一切後去尋找真相,真相大白後又忘卻一切──在他還能動的時候,他一直不停重覆同樣的模式,如此反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論他自己記不記得,這種彷彿無限制的死循環,已經耗去了他大半輩子的時光,即使他有悠長的壽命,也永遠都不夠用,他的壽命雖不是永生,他卻永不停歇!

然而,現在又是一次永無止境的死循環的開始,而他竟然仍義無反顧,毫不猶豫的跳下深淵之中。

沒有人可以體會他的心情,正如同他也無法體會看著他的旁人的心情那般──正因為如此,他才執著;正因為如此──旁人才執著。旁人只會停留於他離去之處,而他自己則永不停留。

 

"你苦苦追尋的真相,它既難以得到,同時又是那麼的了無生趣。

即便你付出一切去得到它,它也不能使你幸福。"

 

────────────

──邛樓石影

 

「你個臭啞巴,聽說昨天犯神經病了?」

那兇漢一早就拉走黑瞎子的棉被,和幾個嘍囉跟班在他床前恥笑他。

黑瞎子毫無反應,看上去仍非常熟睡。也許是鎮定劑之故。

見他沒反應,幾個人便覺得無趣,便一哄而散了。

那漢子如此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仗著自己臉上多了幾塊疤,成群結隊的在拘留所裡橫行,又因為他後台硬,拘留所的管教和舍監也莫可奈何,甚至有些放任。

拘留所裡放飯時都是前面的人先夾菜,能在前面的,自然是來頭大點的人,最後才是像他這樣的菜鳥,黑瞎子這些天都吃不好,還真有些瘦了。

他現在幾乎沒有心思去想身邊的事,一直跟抹遊魂似的。張起靈來看他那次之後,又過了幾天,他被心理師叫去問話,確認一切如常後,就去會見了雲姐,雲姐特意從上海來看他,明明很久沒見了,他卻沒有什麼熱情。

「我真是作夢也沒想到你會有這種表情。」見他如此,雲姐並沒有太大擔憂,竟然還嘲笑了他。

「別笑話我。」黑瞎子摸摸鼻子,瞇著眼睛想看清楚雲姐,畢竟所裡不能戴墨鏡,他感覺自己的眼睛又不好了。

許久未見,饒是雲姐也已然老了,眼角眉梢開始有了細紋,連笑起來的法令紋都深了,只是那雙看淡俗世的眸子,還是一派清明。

「你以前也常常照顧我這邊的生意,有什麼需要的,儘管和雲姐說,雲姐只要能做到的,都會盡力幫你。」

人要是活到了這種階段,沒有一個會這樣和你說話的朋友,還真是白活了。

黑瞎子不知怎麼的就熱淚盈眶,伸出手握著雲姐,哭天搶地的道謝起來。

邊上警衛又瞪向這邊,差點就要撲上來了,黑瞎子只好強行壓低音量。

「這麼多年,你都沒有老,性子也沒變,還是瘋瘋癲癲的。」雲姐掩嘴笑了,又話鋒一轉,「不過,還真難得見到你被雷子抓呢。」

「我跟那啞巴張動手,就被抓進來了。」他苦笑道。

「普通的雷子可奈何不了你,我最清楚了。」雲姐托腮,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會是自暴自棄了吧?」

黑瞎子心裡就咯噔一聲,一連兩次會客都被直擊軟肋,他從不知道自己是這麼容易被看穿的,他可不玩了。

雲姐做了個鬼臉,拉了拉黑瞎子的臉皮,「笑臉面具摘了下來,是人都知道你在想什麼,傻瓜。」

「雲姐,我只是累了而已。」他小小的嘆了口氣。

「累了?不過就是失戀罷了!」雲姐撫掌大笑,俐落束起的馬尾劇烈搖晃著。「對你來說,這地方可困不住你!」

黑瞎子難得的一翻白眼,失戀什麼?還有人失憶呢!

「可能我變了?」他自問道。「這破籠子當然困不住我,要逃出去就必須傷害別人──但是,我在啞巴張身邊太久太久了,看到的是他一直在救人……如果世俗覺得我是一個罪人,那我更應該負起責任完成自己的義務。」

他傾身向前,抽回自己握著雲姐的手,又道:「他曾經為了救我而代替我入監,我這次因為他被捉進來,某種意義上算是倆清了吧。」

語畢,雲姐並沒有回話,只是盯著他賊賊的笑,風韻猶存的臉上嶄露俏皮的神色。

「又笑話我。」他很無奈。

「以後呢?你以後該怎麼辦?」雲姐道。

「我以前想過無數個以後,可是我發現我設想的和發生的永遠不一樣,所以我不去想了。」他終於久違的勾起了嘴角,繼續道,「倒是雲姐,我想麻煩妳一件事情。」

他們用附近人都聽不到的音量,悄悄的說完話,結束了會面。

 

晚間飯後,黑瞎子回到大通鋪內。

他每天都在冥想,在這裡只有就寢時間能睡覺,休息時間不能躺下,否則廣播就會傳來舍監的嚴厲警告,所以他總是坐著冥想,他不知道這樣能給他帶來什麼收穫,只是因為張起靈經常這麼做罷了。

才坐下,他便摸到床鋪上空落落的,四處一看,發現通鋪內只有他的位置不見了棉被。

又來了,小學生般的惡作劇。

在拘留所裡內,被子和衣服都是上面發放的,若弄壞或是丟失不但要賠錢,還得自己買一件,運氣不好還要受罰,對於被囚禁的他們算得上是一件麻煩事。

但這對於黑瞎子來說還是很新鮮的,因為他從小就接任族主,又曾赴德國求學,一直是走在尖端的菁英,族人們又對他相當恭敬,所以在同儕間,他從未受過這種對待──當然,是他沒有把家族覆滅後的刻苦求生這段算進去而言。

不過,玩了這麼久,他也該膩了。

視線立即迅速掃過通鋪內的所有人,落在某個經常跟在那兇漢邊的嘍囉甲,他笑吟吟上前,幾個室友看著都露出訝異的表情,因為他們不曾看過他笑。

「哥們,打個商量。」他樂呵呵的叫住他,討好似的道。

「什麼?你個啞巴!竟然說話了!」那嘍囉有些訝異,後又轉為不快。「別煩我!」

「你就聽一聽,當作積點德呀!」黑瞎子一把捉住他的胳膊,還是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我就問問你,誰把我的小情人拐走了呀?」

「你在說什麼?」嘍囉甲一開始還反應不過來,旋即惡意地笑了。「什麼小情人,不過就是條破被子!」他作勢要甩開黑瞎子的手,卻怎麼也甩不開,手臂像是扣了塊鉛球似的。「你、你幹什麼?我可什麼都不知道。」

「那我換個方式問問。」黑瞎子雖笑著,語氣卻不容拒絕。「這些事都是誰幹的?」

「我怎麼會知……嗚啊啊啊啊!」

沒等他否認完,黑瞎子便把他胳膊一抬、一扯,整條手臂竟然就這樣被卸下,只剩下皮肉軟綿綿的相連。

嘍囉甲的慘叫聲源源不絕於耳,他打滾在地、痛不欲生,咒罵的話語都沒能好好說出。

「唉!看來問不出什麼來了。」黑瞎子笑咪咪地走到嘍囉乙身邊,那人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黑瞎子手搭到他肩上的時候,還明顯抖了一下。

「剛才我問他的問題,你可都聽清楚了?」嘍囉乙猛點頭,雖然冷汗直流,眼神卻有點古怪。「你說出是誰,就不用受罪了。」

黑瞎子倏地捉住他的胳膊,那人抖得厲害,卻不敢動,突然,後方一陣勁風掃來,黑瞎子幾乎是瞬間就側開身子,一張板凳就砸在了嘍囉乙頭上,登時令他頭破血流,昏了過去。

搞偷襲的是那嘍囉丙,眼見失敗,慌忙退後三步,意欲逃跑,但這裡是什麼地方?他是怎麼也逃不了的。

黑瞎子追上去,就在此時,老在那兇漢身邊打轉的嘍囉丁、嘍囉戊、嘍囉庚等,倒是挺有情有義,全都一起圍了上來,黑瞎子歪頭閃過第一拳,旋即以他最擅長的敏捷身法一一朝他們衝去,囚服翻飛,只見一道灰影一閃,通鋪內此起彼落響起了喀啦喀啦的斷骨聲,風勁過去,那些嘍囉們哀號著如骨牌般翻倒在地。

「Wow……」黑瞎子驚呼,「Strike!」

以黑瞎子的身手,是很少有常人能反擊的,他不是普通人,受過專門的訓練和刻苦的練習,不僅如此,他體質不老,像這種需要高強度運動才能夠鍛鍊起來的身手,一般人也許練上一輩子都達不到他的境界,可那完全是因為一般人只有尋常壽命之故。他有的是強大的時間優勢。

也許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夠輕易地打敗他了。

「你們在幹什麼!」舍監和幾個警衛都因從監視器裡看到騷動而趕過來,摔開門興師問罪。

「那個姓齊的打人!」到剛剛為止都一直待在衛生間的兇漢子突然出現。舉止行為像小學生就算了,連告狀都像個推卸責任的熊孩子。

舍監看了看黑瞎子,又看了看滿地打滾的嘍囉們,再回來和警衛們面面相覷。「監控裡面沒拍到他打人。」

「肯定是角度問題!」兇漢子不死心。「再回去多看幾次!」

「我只看到他和他們說話,接著就有人拿椅子砸他。」舍監插腰道,「躺在地上幹什麼!全部給我上銬去領罰!」警衛們上前,將他們一一銬住,但他們基本已經站不起來,於是又喊了人手來幫忙。

「你怎麼回事!」那漢子仍然抗議。「眼瞎了不成?為什麼打人的沒事,被打的反而要被帶走?」

「我沒有瞎。我嚴正的警告你,否則連你一起銬!」舍監怒斥,漢子則瞠目結舌,他在這裡從來沒有人敢這麼跟他說話。

那漢子還想發作,但就在舍監用無線電叫人送了一條新的被子給黑瞎子之後,他很快就閉上嘴了。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這裡還有人比他後台更硬。

黑瞎子呵呵直笑。

在這裡短短的一個禮拜,他因為不被設防,所以很快就從他們幾個透漏的口風得出情報,去揪出他們幕後的靠山,而他只拜託了雲姐派人告知他們領頭,若不想底細被賣給雷子,就好好讓黑瞎子在裡面蹲得愉快,看來是奏效了。

雖然手中握有黑社會的把柄,但黑瞎子從來不認為自己能全身而退,在裡面肯定會有人被派來將他除掉,不過,這正是他所想要的。

畢竟蹲在裡面,長日漫漫,他可不想無聊死。這個世界上,能殺得了他的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卻是世上最不可能殺他的。

後來幾日,那幾個嘍囉都作鳥獸散,不再騷擾他,只有那漢子,像鱉似的咬著他不放,打雜工作也不讓他好好做,其他人都搶著留最好的配菜給他,漢子偏要故意要弄翻他的碗盤,當然,黑瞎子的手穩如泰山,沒讓他得逞。

好幾次,漢子都想暴打他一頓洩憤,卻經常只能揮到空氣,甚至趁他睡覺時偷襲他,但黑瞎子就連在睡覺都有相當的警覺,生生耍了一套『睡拳』將他打得鼻青臉腫。

時間一久,漢子漸漸不敢再來找碴,只是每次都瞪著他,恨得牙癢癢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當黑瞎子要移送監獄的時候,他還真有點捨不得,這傢伙實在太好玩了。

通鋪裡面除他共一十一人,他只跟那漢子說再見。據說出拘留所時有不能說再見的禁忌,不過黑瞎子不太在意,畢竟他並不是出去了,而是要進更不得了的監牢啊。

出拘留所前,好幾個人在大通鋪內排排站開,竟然是為了恭送他,他那天打保齡球似的將數個成年男人瞬間打趴的傳奇,已然在所裡傳開,所有人慕名而來,就連走廊上的打雜的都朝他示意。當然,也有人恨不得他趕緊走。

他笑著被銬上手銬,走向下一個牢籠。憑他黑瞎子的實力與才智,相信在監獄的生活,會相當精彩,甚至,整座監獄都會變成他的舞台。

 

不歸完。

────────────

──不離

 

幽怨綿長的女聲透過老舊的收音機悠悠流洩而出,音量細小,在太陽初昇的清晨顯得像是枕邊的夢語呢喃。

那是三零年代左右的老歌,現在已經幾乎沒有人知道了。

狹小又簡陋的斗室內,只有一扇窗戶能迎來日光,牆邊有張床,收音機放在小桌上,桌旁的椅子上,則擺著他的包。

他掀開身上的棉被下床,用他特別長的食指和中指往牆上接縫處一按,這房裡的衣櫃就這麼自動打開,裡面整齊擺了數箱子槍械,這並不是他的目標,他又往櫃內伸手,摸了一陣,撈了幾張紙鈔出來。

他現在沒有錢,這些是以前黑瞎子在這裡藏的備用基金,迫不得已的只好拿出來用了。

自失憶以來,一年多過去了,這段時間又發生了許多事,他最後一次下斗是和霍仙姑夾的喇嘛,進的張家古樓,對方已經歇在裡頭,他自己則險些喪命,卻仍然活了下來、仍然要尋找真相,所以,他告別了吳邪。

說來不可思議,當時,他一踏進張家古樓,就恢復了大部分的記憶,包括自己曾經一度進來這裡的事情,也逐一清晰的想起來。

但失魂症可不是這麼好相與的,雖然他想起了大量記憶,卻也有部分記憶未被牽動,沒能完全想起來,因此,他能夠找到黑瞎子的這個老窩,也已經竭盡全力了。

他只依稀記得,這裡曾是他們躲避著什麼人的追捕,從而逃進來的地方,那個時候,黑瞎子曾坐在這張椅子上,透過墨鏡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直白嶄露著對他的玩味、佔有、戲謔的眼神,絕不是一年多前他被捕入獄,在拘留所內那毫無波瀾的眼神。

他以為在這裡能想起些什麼。

衣櫥已經許久沒打開,裝著槍械的木箱已經蒙塵,他套上了裡面唯一掛著的一件黑色大衣,並不在乎上面的灰塵,能穿便是。他發現很合身,也很適合現在的季節。

他先是出門置辦物品,草草吃了早餐,又買了車票,突然想起了什麼,竟然花了一天徒步來到了北京的一處郊外。

「梟屋……」他喃喃唸道,腦海裡同時響起了黑瞎子嚷著「狗窩」的聲音。

雖然他知道這裡曾經是他住過的地方,但要分辨裡面哪一間是他的房間,實在有點費力,他走走停停,一邊想一邊上樓,這時,其中的一道房間門竟然打開了。

開門的人眼睛瞪得老大,都快掉出來了,愣在原地,連話都組織不出來。

張起靈站在樓梯間,靜靜地看著他,等他自己緩下來。

「姑奶奶啊!張爺,你可回來了!」他本來還睏著,這下神智全都清爽起來。「還記得我嗎?我以前是四爺的手下。」

其實他未曾想起這個人,只是覺得這裡很熟悉,但仍點點頭,他還記得自己曾在陳皮阿四底下做事。

「當年四爺失蹤,這裡亂成一團,那時有人要打這房間的主意,我師父就吩咐我守著,我就在這裡守著了。」那個人搔了搔頭髮,怪笑一聲,「後來,所有人都走了,就剩我偶爾還來這裡看看。」

「你師父?」他走到了那小子跟前,瞇起眼睛打量他。

「就是那黑瞎子啊!他收我為徒的時候,你已經不在這兒了,所以不曉得。」他又是抓頭又是撓屁股,「不過沒教我什麼就是了,現在連他在那兒都不知道!」

張起靈斂起眼神,將自己貧乏的腦內記憶全都翻了個底朝天,卻還是一頭霧水,也許他根本沒有關於這個人的重要記憶,於是決定忽視他。

「我能進去看看嗎?」他淡淡道。

「行!當然行!這是你的房間呀!」

黑瞎子徒弟恭敬地閃開到一邊去。他徐徐進房,一股陳舊的木頭味飄散開來。

那人還在外面候著,張起靈輕輕瞥他一眼,他立馬識相的帶上門離開。

他巡了房間一輪,沒發現什麼東西,只在積塵的抽屜裡翻到一些陳舊的文件,以及塞在深處一張寫著自己名字的紙片,他將紙片收到懷裡,接著不死心的又將整個房間都又敲又摸檢查了一遍,發現毫無斬獲,他微微挑起眉,實在是不明白黑瞎子守這房間是什麼意思。

很難得地,他開始在房內踱步,他很少做多餘的事情,從來都是乾淨俐落,而失憶後,他經常強迫自己做些多餘的事,因為那總能幫助他回想起過去。

這般踱了好半晌,他突然定住,倏地蹲下來,用手指開始觸摸地面,奇長二指掀起了一塊木板,果然底下有暗格!

他打開暗格內拿出來的長方形盒子,裡面居然是一柄沒有握柄的長刀,通體銀白,卻隱隱帶抹詭異的藍,雖然刀鋒歪曲,卻也算得上是柄好刀,若安上刀柄,再加以砥礪,便能使用了。

果然這個暗格只有他自己能發現了,他離開以來,這裡沒有被動過,連黑瞎子都沒有發現。他將刀子用棉布包好綁牢,放進了背包,臨走前又看了一眼這個房間,一股懷念感油然而生。

離開梟屋前,那徒弟跑來道別,又杵著不肯走,張起靈只好問他有什麼事情。

「你知不知道我師父在那兒啊?」他還是往身上東抓西抓,看上去很癢的樣子。

張起靈搖搖頭。不過,知道名字的話,肯定能找到他現在在哪所監獄吧?

現在是2005年,如無意外,算起來黑瞎子已入監一年多。他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安分地待在牢裡,他知道他總是不按牌理出牌,又意外的擅長逃避,只是本人並沒有自覺罷了。

過去的記憶被想起的時候,對他而言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就像隔著櫥窗看藝術品一樣,看得見、摸不著,就像一個旁觀者,全然不知自己所見之物是注入了多少情感與時間去完成。

在他回想的記憶中,幾乎沒有多少為別人上心的經歷,唯獨黑瞎子成為他舉手之勞般的保護之外的存在,他曾被他救也救過他,兩人不僅可以相互並肩,甚至強大到可以相互庇護,讓他在追尋過去的過程中,也偶爾能夠歇歇腳。

一切是那麼理所當然,黑瞎子追隨他,他也隨時地為他留心。

所以,當他獨自去到西王母座下,為了尋找真相,他闖進隕玉,被黑毛蛇荷爾蒙中的記憶撕裂腦袋時,他仍堅持要找到母蛇,取其蛇蛋,為他解蠱毒。

雖然事後蛇蛋被毀,他仍是在黑瞎子不知道的時候,再涉險去他處找來黑毛蛇,為他調製解藥,後特地把解藥給吳三省保管,只因他竟不願讓黑瞎子知道自己所為。

前面提過他從不做多餘的事情,可他卻仍做了多餘的事情。

所以即便是接近尾聲的現在,他還是決定了要去見黑瞎子一面。

 

很難想像一個人生中只和謎團及古墓有所聯繫的人,會站在秦城監獄的接見登記處,低著頭填寫資料。

他的字,銳利又不失齊整,就好像一切都被安排好了那樣方正有序。

登記員看得嘖嘖稱奇,扯著皮說好久沒見到現在年輕人字寫得這麼好看了,
待他繼續往下看資料,又見他皺眉,困惑的咦了聲。

「這個姓齊的,前幾天已經特准出獄了,好像是有疾病,特別准許他出獄就醫的。」登記員將他填好資料推回來,一邊捏著眉頭道。

張起靈握著紙張看了一陣,就問道:「什麼病?」

登記員沉吟好久,後面排隊的囚犯家屬發出不耐的聲音,但他完全忽視,自顧自道:「對了!」又一拍腿,「好像說是眼睛的狀況不好。」

「知道了。」他轉身要走,又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停住,「謝謝。」

他攏了攏長大衣,勻稱高䠷的身段很是惹眼,多的是女性投來青睞的目光,但他卻旁若無人的不停走著,走出了監獄大門。

見不到黑瞎子,他也無甚執著,偌大的城與國,如何去尋找一個漂泊的亡命之徒?數日又過去,等到他置辦的裝備已經差不多都齊全,他便從黑瞎子藏匿的小窩再次啟程,他是那樣的果決而乾脆,在回憶起泰半回憶、在知道真相之後,他仍然不因此而退縮,仍然向前邁進,平靜而淡然。

走前,他很難得的不乾脆,畢竟在此處滯留有段日子,應該留點訊息,好讓黑瞎子不至於誤會是宵小闖入。

但轉念一想,他又覺得好像什麼都不必留。

於是他離開北京,向唯一見得到的吳邪道別,逕直行向了遙遠的東北,往長白山去。

 

他要去長白山守護終極的秘密。

先前提過,『它』想要公開秘密,利用了許多人去尋找真相,甚至黑瞎子的家族也為此覆滅──它利用他們去掉包蛇眉銅魚和鬼玉璽,接著又過河拆橋,將他們家族百十口人全都弄死,最後黑瞎子只找到三十八具勉強還能辨認的屍骨。

興許也是畏懼他們的力量才如此趕盡殺絕,但被留下來的黑瞎子像是『它』留的保險、似乎是擔心著那一天發生了什麼巨變才留下來能夠利用的保險,而這個保險,曾經是最親近張起靈的存在。

這是否可以推論出,齊姓分家的滅亡,有很大的原因是立場之故?

因為他們和守護青銅門的張家,實在太像了。

若『它』要搶奪張家長生的秘密,那麼擁有強大預知能力的齊家就是最大的威脅。

對於張起靈而言,雖然這些事情都和他的真相並無主要關聯,卻是環環相扣的,他竟隱約有一股想望,如果哪一天,他真能再遇見黑瞎子,他很想用他那貧乏的語言與他再說些什麼。什麼都好。

行於往長白山的路上,他一如既往的沉思著,而旁人只會覺得他神遊太虛。

他沒有身分證、沒有家人,彷彿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已與他無關,也彷彿他從來就不存在一般,他是一抹執著於人世的幽魂,也是超脫於世的神仙。

即便找到了真相,他和這個世界依然沒有正常的聯繫,他非常人,是長生不老的異人,他是死是活,於這個世界都沒有關係,好像都只為了接近目標而活著,而不是有血有肉的為活而活。

為了真相,他也曾非他所願的將所有人捲入,更曾瞞著他人走在前頭,只有不停甩開別人,他才能解開心中巨大的心結、才能解開不能被他人所知的謎團。

若說黑瞎子是背負罪孽的亡命之徒,那麼他何嘗不是一個被過去追趕的亡命之徒?

而此刻,他終於要將所有一切結束掉,終焉在他生下來的那刻便開始,開始之後便又是終結。

 

是夜,長白山嶺,大雪紛飛。

這樣的景象似乎令他回想起了什麼。

雪原上的五匹馬、翻飛的土色披風,揉著降下的雪屑,猶如黃土與白鹽。

黃土是最樸實的一種土壤,被強風吹拂,土質風化,便輕易飛散,故容易漂泊,而白鹽來自於遼闊的大海,雖被迫流離失所,卻總有一天會回到它該回去的地方。

而現在,張起靈正要去他該去的地方。

進入雪山多日,這幾天正是暴風雪來襲的時候,在他的生涯中,重複了同樣的經歷太多次,自然是知道這場雪有多麼凶險。

他沒有時間了,正因為如此,他才冒險上山,去履行他最終的職責,即使沒有人再逼迫他,將他推到風口浪尖上,他仍要完成自己的責任,若非如此,他便失去活著的意義。

即使,他認為意義這種東西,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價值。

他帶著兩枚鬼玉璽,一枚是他自己身上原有的,另一枚玉璽曾在文錦手上,她秘密送給了霍仙姑,後又轉歸於他手,因為霍仙姑認為鬼玉璽本該回到張家人手中。

他本來是想在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就按他知道的路線進入地底,吳邪卻死死的跟了過來,耽擱了一些時間,他偶爾會想,幸虧不是黑瞎子跟來,這個傢伙比吳邪要難辦多了,肯定一路直接跟到青銅門去。

進入門內只要一枚玉璽就夠了,他將其中一枚給了吳邪,像是圖個保險,因為他不知道十年後他還能不能出來,也沒有別人知道他進到了門中。

其實他內心還是有些動搖的,他雖然游離在外,與世界沒有一點干係,卻不想輕易被世界給抹去他的存在,他沒有什麼慾望,從不圖什麼,僅僅只是不想自己就此消失罷了。

至於他為什麼要去守門?因為只有他去了,所有的事情才會結束,世界上再沒有一個像他這麼適合結束這一切的人,再也沒有。

與吳邪分別後,他找到了地底裂縫,輕車熟路的摸了進去,這個世界上,進這種地方像進自家的人,恐怕只有他了。

過程不再贅述,以他的身手不到一天就接近了青銅門,他一邊前進,也一邊在接近這裂谷前的道上留下訊息,以特別的方式堆放石塔,好讓後來的人能被指引到青銅門前。

他遠遠地凝望著即將打開的青銅巨門,心中升起無限複雜的情緒,眼底卻仍是那樣平靜如水,好似他接下來要迎接的並不是十年殘酷的等待,而是一場祥和的安眠。

堆下最後一個記號,他整了整行囊,環顧四周,他向來對周圍保持著高度的戒心,以便應付突發狀況,然而裂谷中除了那些盤踞在萬奴王棺槨的九條巨型蚰蜒們,並沒有其他特別之物。

蚰蜒們睡得有如假死一般,已毫無威脅性,而在此棲息的人面鳥和口中猴,也因為大雪似乎暫時轉移了棲息之處,進入冬眠,他深諳那些口中猴和人面鳥的習性,在牠們離開的時候來到這裡,減少了最大的體力消耗。

終於,他打開包將鬼玉璽拿出來,走向青銅門。

即便是他,自己獨處的時候心中多少還是會有些猶豫的,而他給這猶豫留了一點時間。

他背對於門前,掃視著巨大的裂谷,沒想到這便是他留存於世所見到的最後景象。

碩大的棺槨、沉睡的蚰蜒、冰冷古舊的鐵鍊、花紋細緻的青銅門,還有堆砌的小小石塔。

他舉起了鬼玉璽。

 

尖銳的破空聲自背後呼嘯而來。

張起靈的反應很快,可為了優先保護玉璽,手背還是被飛來的銳器劃傷。

他沒有去看沒入青銅門的黑色小刀,因為在它飛來的時候,他卓越的視力已令他看清。

他拾起地面的小石子,啪啪啪就往飛刃來處射去,裂谷的暗處傳來鏗鏘的聲響,似是用刀刃抵擋的聲音。

接著是數聲槍鳴,巨大的槍響令整座裂谷回音重重,令他不得不退離青銅門處的空地,轉而飛身躲入岩縫中,同時將風燈熄滅。

他觀測彈痕,又聽聲響判斷,是九釐米的半自動手槍,威力不大,從剛才為止一直瞄準他手中玉璽的攻擊來看,殺他似乎不是主要目的。

雖然他過去一直流連於各種古墓,但對於槍枝的熟悉也是相當了得,從槍響中聽到的細微的手槍運轉聲,他辨認這是型號為Glock 17的葛拉克手槍,射程不超過五十米,標準彈匣有十七發子彈,從他剛才投擲的石頭方位來看,對方就在離他不遠的三十米處。

他並不是很想與來人兵戎相向,但在這座詭異神秘的青銅門前,會發生什麼事情都不奇怪,謹慎起見,還是必須讓一切保持原狀。

可對方似乎沒打算放過他,挑釁似的又往他躲的裂縫處開槍,岩壁上轟出了彈痕。

他撈出預備用的幾根雷管,說實在話,這是他為了避免無法順利進入雲頂天宮才帶著,如今卻不得不派上用場。

對方射擊的準頭相當好,視力在他見過的人中也是一等一,岩縫中幾乎沒有光線,對方卻能準確判別張起靈的位置,因此他更不能輕易離開掩蔽處,幸虧地面上有無數碎石,他瞬間往來人處扔過去,果然那人用子彈一個個擊破,似乎對自己也相當有自信。

接著他又投了無數碎石,並不是一味隨意地朝目標扔石頭,他在心中另有盤算。

他繼續依序扔了幾顆石子,就在槍聲響起第十六發時,接踵飛至的石頭換成了雷管。

對方並不是不知道他的想法,可礙於地形限制,完全無法躲避,又因為他扔出石頭的速度實在太快,根本沒辦法立刻轉用其他方式抵擋石子。

情急之下,對方只好近距離擊發雷管,轟然巨響震得二人耳朵都是一陣嗡鳴,那人自暗處護著頭滾出,子彈用罄,又沒能補充,渾身上下還被震波攪得天旋地轉,還沒緩過來,張起靈便已瞬間飛至,將那人踹向岩壁,他咳出一口血痰,任人宰割。

「行,我投降。」

那人趴倒在地,嘴邊噙著血,舉起剛才僥倖躲過束縛的左手,虛弱的一笑。

張起靈坐在他身上,看向落在一旁的黑色護目鏡,又用手電光照他的臉。

「黑瞎子。」

久違的諢名,久違的來人。

他隱約記得,這個名字好像是他用別的身份開玩笑給他取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其他人也跟著這樣叫他。

「啞巴張,你能不能把你的屁股移開?我感覺我的肋骨好像斷了。」

而這個綽號,道上也只有黑瞎子敢這樣直呼。

他依言移開身子,讓黑瞎子撐著身子在地上咳了好一陣。

「你下手真狠。」他邊咳邊這麼說著。

張起靈淡淡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青銅門。

「如果我沒有認出你,你恐怕早就死了。」從門上的飛刀和用槍的準頭,他一早就認出了黑瞎子,也只有黑瞎子才能把黑金古刀從沙漠帶出來。

「我把你的刀磨成那個樣子,你不生氣?」黑瞎子笑著,牙齒在黑暗中顯得雪白。

他搖搖頭,也許他該謝謝黑瞎子,但這已經不重要了,他只說了聲再見。

張起靈果斷地走向青銅巨門,黑瞎子無力地躺在地上,望著那個挺拔修長的背影,心中的情緒竟膨脹到他無法遏制的程度。

以常人而言,這樣的身體狀況,是不可能爬得起來的,但他還是站了起來,抽出腰間的另一柄黑刀,迅速朝張起靈揮去。

他的身法相當迅速,張起靈未曾想到他竟然能爬得起來,還用比平常更快的速度接近,紮紮實實吃了一驚,他驚險閃過,手中的玉璽竟被奪去。

黑瞎子揣著玉璽,腳尖一轉,反方向拉開距離,急速的移動令他的胸口痛如刀絞,但他不能停,一路狂奔至裂谷外部通往外面的懸崖,竟然要將玉璽扔出。

張起靈豈是能被甩開的角色,因為剛才吃過一虧,他的警戒心已提升到了一個檔次,黑瞎子再也不會有這個機會了,再也不會有。

他拔出打磨過的寒光古刀,硬是從懸崖邊勾回已經被扔出去三米的玉璽,飛出去的身子凌空翻了個筋斗,藉著身體迴旋的力道返回裂谷,他騰空接近的時候,黑瞎子已經伸出手將他拉回來。

「你他媽的不要命了!」他咳著罵道,一邊和張起靈重摔在地。

「這句話,一字不漏地還給你。」幾乎是瞬間他就站起來,但他沒有馬上離去,而是定然待在原地,一雙澄澈的眼神望著黑瞎子。「沒有時間了,我一定要進去。」

是啊。

黑瞎子已經是多麼了解眼前這個人,所以他也早就明白,自己根本不應該來。

沒有人阻止得了張起靈,除非了結他的生命。

他早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令張起靈不死而能阻止他進入青銅門的方法。

他殺不了他,也不會殺他。

然而他們卻都是不怕死的,黑瞎子更是幾度把命交給了他。

其實他也知道,把自己生存的希望寄託到另一個人身上,是相當不負責任的,將自己想活下去的慾望推到他人身上,更是比狐狸還狡獪;張起靈失憶後,他意識到很多事情都是錯誤的,所以他才會甘願蹲在苦牢。

曾經,他不怕死,他覺得怎麼死的都無所謂,他在意的是他為什麼死,若不是為了張起靈而死,他便覺得一切索然無味。

見黑瞎子沉默了,張起靈又開始往前走去。

又是那抹離去的背影,他看著看著,竟然有點出神。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裡能看得相當清晰,可一旦到了外面,日光即使只有一丁點也能令他痛苦,先前長期受蠱毒侵蝕的雙眼已落下病根,使他生了難以根治的眼疾。而對於他,現在的視野是最明白的,能將張起靈的樣子清楚記住。

如果可以,他想要活下來,跟張起靈一起活下來,而不是只冀望張起靈活下去,他才能允許自己活下去。

他斂起眼神,又提起了黑刀,朝張起靈追過去,對方已有預料,架起寒刀,鏗鏘尖鳴,火光四濺。

「就算把你打個半死,我也要把你給拖回去!」黑瞎子咬牙,眼前交叉的刀刃不斷冒出橙黃的火星。「守什麼狗屁青銅門,老九門沒有人信守承諾,你到底在堅持什麼?」

張起靈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看著他,交叉的刀刃一黑一白,猶如黑白無常。

黑瞎子的力氣相當大,卻絲毫無法推動張起靈一分一毫,原是他先發動攻擊,卻不料反而因為架著刀刃而被壓制得死死的,不論他如何使力,張起靈都像個雕像,文風不動。

兩造僵持不下,黑瞎子再也笑不出來,他受的傷已經折磨得他快要抓狂,鮮血不斷從胸口湧出,他穿著防水的衝鋒衣,從外面看不見,倒是血液從衣襬下浸出,怵目驚心。

終於,張起靈有了動作,他忽然向前猛力推進,將黑瞎子逼到岩壁上,膝蓋死死頂著他的腿間,揮刀將那被磨薄的黑金古刀打飛,他自己也將寒光古刀扔下,空出雙手壓制住黑瞎子。

「我這輩子,」他停頓了下,確認黑瞎子還意識清楚,「沒有對不起過任何人。」

「哦?」黑瞎子氣若游絲的笑了。

「下斗亦如是,不曾愧對過誰,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成為了保護他人的存在。」他又施加力道,讓黑瞎子不能有絲毫動作。「你應該也很了解,我經常救的都是什麼樣的人。」

「嗯。你救的都是些不想死的人。」這件事,是黑瞎子在很後面的時候才知道的,因為張起靈很少見死不救。

「然而,沒有誰能夠一輩子不曾愧對過誰──直到我遇見了一個人,他被剝奪了選擇生死的權利,只因為我想要救他。」張起靈盯著他,眼底不起波瀾。「救了他之後,他卻為我做了更多的事情,多到已經超越了他的生命之重。」

「現在,那個人就在我面前,而我要對他說一聲,抱歉。」他淡淡道。

他將黑瞎子放倒在地,脫去他的衝鋒衣,開始替他做簡單的處理,黑瞎子的外傷因為他劇烈運動而平白流了許多血,卻沒有什麼大礙,麻煩的是斷了的肋骨,若是他安份些,肋骨骨折一般不會有什麼太大問題。

「別動。」

黑瞎子喘著氣,瞪著他,腦袋嗡嗡然,是沒法動了。難道他就這麼眼睜睜看這個人就這麼進去門裡面,就此消失嗎?

「你在說什麼,我咋一點也不懂?」黑瞎子呵呵笑了,一下撕扯到傷口,又令他齜牙裂嘴。「你救我還要跟我道歉?這真是天大的笑話。」

「不光是那件事。」

張起靈一直看著他良久,彎下身,低頭將唇印在他嘴角的血漬上,接著站起身,又說了一次再見,面上仍然是雲淡風輕。

黑瞎子先是愣了愣,旋即回過神來,「除非你殺了我或把我打暈,否則我一定跟進那鬼青銅門裡去!」他虛弱地叫道,張起靈的身影卻是愈走愈遠了。

青銅巨門在張起靈面前緩緩開了一隙,在裂谷中發出了巨響,巨大的回聲之中,四周漫起了奇怪的藍煙,這道門明顯和隕玉、鏡兒宮內的巨門是完全不同的,也只有裡面才藏有終極的秘密;雖然黑瞎子也擁有玉璽,但是為了降低張起靈順利進入青銅門的機率,愣是沒有帶來,他連自己能不能順利奪走對方的玉璽都無法保證了,更無法保證他能持有玉璽安然進入門內,倒是兩枚玉璽都落入張起靈手裡的概率更高些。

長臉的陰兵逡巡而來,隊伍整齊排列,前排的舉著號角和戰旗,莊嚴肅穆地朝青銅門飄去,張起靈已經穿上了與祂們相同的盔甲,正準備殿後混入門內。

黑瞎子還是爬了起來。他隨時可以放棄這條命,無論以什麼方式殘酷地死去都無所謂,如果他現在不追上去,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張起靈揣著不曾被世人記得的青銅門之約又有什麼意義?他不甘心,怎能就此放棄?

張起靈走在陰兵隊伍最後面,見黑瞎子又追上來,眼底浮現微微詫異,黑瞎子踉蹌而來,竟然不是為了阻止他,而是拚了命要進到青銅門裡去。

黑瞎子知道張起靈一定會進去,乾脆放棄阻撓他,兩個人一同混入了青銅門中。

藍煙仍然瀰漫在周圍,門內的燈光令黑瞎子的眼睛刺痛,陰兵走遠後,門內變得一片黑暗,似乎還要往裡走才能窺其乾坤。

「你不能跟我進來。」張起靈的臉色難得一變,猛地拽住黑瞎子。

黑瞎子被拽著,也沒有掙扎,他覺得身體變得很奇怪,剛才就算是失血過多,也沒有因此而昏迷,怎麼一進到門裡面,就渾身乏力。

「為什麼?」就算已經昏昏沉沉,他還是要問。

「這裡的空間和這世上的任何一處都不同,常人一進到裡面,就強制進入假死狀態,沒有多久就會死去。」他迅速地說明道。「老九門不願讓人來守門,就是這個原因,這個守門的儀式,只有張家的人才能承受得了。」

「我覺得我還可以再撐一下。」他有點癲的咯咯怪笑,雖然睏意襲來,但是傷口的疼痛和張起靈那張難得動搖的表情,給他不少清醒的動力。

「你的體質跟常人不同,但是再久,就來不及了!」

張起靈火速伸手,就要去捏黑瞎子的後脖子,奈何他反應極快,馬上按著張起靈的手迅速滑開。

他瞬間跟上,趁黑瞎子還沒緩過來就朝他外傷處死死一按,黑瞎子疼得歪腰抱肚,張起靈趁機飛起一腳將他攔腰踹出門去。「這道門,十年內不能再開了。」

「那你怎麼辦?」黑瞎子無力的摔出青銅門,咳得不停。「難道就這麼睡十年?」

張起靈回頭,嘴唇動了動,似是要說些什麼,就在那霎那,青銅門闔上的巨響淹沒了他的聲音。

青銅巨門又再次融為一體,四周又回歸寧靜,黑瞎子仰躺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雙眼望著裂谷上方的黑暗,瞪得老大。

好安靜,裂谷內安靜得似是一切歸於虛無。

他早已經站不起來了,剛才都是提著一口氣硬生生撐著,包紮過的傷口又裂開,疼痛的感覺自胸腹開始佔據了全身,像是無數隻小蟲啃噬他的身軀,拚死拚活仍是徒勞,他固然早有預料,卻不想真正面對時,抱有的那微小希冀一下子碎了一地,碎得他哪裡都疼;現在,他真的想要好好睡一覺了。

周圍只聽得見他細微的喘息聲,他緩緩閉上眼睛。

一股無奈、無力和無望的感覺爬遍全身,他感到疲憊至極,連根手指都動不了了,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一覺不醒,或許就這麼一睡十年。

雖然張起靈說的話沒能被他聽見,他卻讀懂了唇語。

『你要活著。』

在沒有他的世界。

 

─────

 

──不離

 

2015年8月深夜,北京一隅的眼鏡鋪仍亮著昏黃的燈光,在日漸冷清的街道上靜靜的暈染開來,沖淡了濃重的黑夜。

鋪子已經打烊了,外場沒有燈光,展示櫃已被鎖好,內堂的燈斜灑,替正在善後的年輕小夥子提供了一點光源,他將櫃子擦了一遍,提著塑料袋走進內堂。

裡面電燈用的老式燈泡,橙橘色的,像發光的土雞蛋黃,男人烏髮凌亂,兀自坐在條凳上,桌上東倒西歪擺著各式酒瓶,都已經空了,現在他正倒著花瓶似的花雕酒來喝。

「又是這個電台,聽不膩呀?從沒見你換過。」年輕人站在內堂門前,神色不豫的聞著滿室酒臭。

收音機正撥放著廣播,男主持人的聲音相當富有磁性,悠悠的迴盪在夜裡,令人容易沉醉,但桌前的人也許已經醉了。

「每到這個時候,就個把月的買醉。」年輕人比男人看上去小了幾歲,口氣卻沒有任何恭敬,反而像在叨唸著孩子。「以前我是不知道你怎麼過的,不過我人在這兒,我就管定了,這杯喝完別再喝了。」

「嘿!」桌前的男人將自己胡亂放在一旁的黑墨鏡戴上,一邊傻笑著看他,「你也來一杯?」

年輕人搶過他的杯子,一口氣喝乾,然後摔在地上,哐啷一聲,玻璃杯碎一地,「好!我喝完了,你沒有下一杯了。」

男人笑個不停,不為所動的將酒瓶舉起灌了一口,開始唱起了天仙配。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綠水青山帶笑顏

從今再不受那奴役苦

夫妻雙雙把家還

你耕田來我織布

我挑水來你澆園。

哈哈哈哈哈……」

年輕人用看白癡的眼神瞪著他,他沒見過有人能如此怪裡怪氣的又唱又笑,還是用蹩腳的黃梅調,忍不住撒氣似的將塑料袋扔到桌上,裡面裝的都是外面買來的飯菜。

「喝歸喝,總該先吃飽吧!」他把袋子打開,筷子放好,便低頭收拾玻璃渣子,仔細用舊抹布包好扔到垃圾桶,又看了男人一眼。

櫃子上的電視很久沒開了,因為男人的眼睛怕光,夜裡亮晃晃的燈光使他難受,所以電燈才挑了這麼暗的,原本自己手工磨鏡片的業務也請了外聘的師傅,而師傅剛剛洗手不幹了。

年輕人打從認識男人就常常來這串門子甚至顧店,像這種舖子漸漸式微已不稀奇,但輪到自己親近的店舖時,他多少還是有些婉惜。

「鋪子怎麼辦?」

用著怪腔怪調唱著天仙配的男人沒有反應,放縱似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筷子也不曾動。

年輕人嘆了口氣,知道勸也是白勸,從懷裡掏了瓶解酒藥放下,走出了眼鏡舖子。

踏出去沒幾步,北京的天空便落下了雨,他無奈回頭,又拿鑰匙慌慌張張開門,趕忙跑到內堂的櫥櫃裡找傘,發現男人已經醉倒在案上,桌面上的酒喝了個精光。

他又重重的嘆口氣,男人每到這個時節就像酒蟲上身,不醉個幾月是不會停的,所以男人才總是沒錢繳租金。

他打了傘,邁向夜裡的青石板路,冰涼的雨水滴滴答答,冷卻了白天被曬熱的地面,一股夏季雨天特有的溫熱潮味撲鼻而來,他三步併兩步,想著快點回家。

街道上基本已經冷清,對向只匆匆來了一人,特別引他注意,因為那個人是淋雨來的,只穿著件衛衣,用兜帽遮雨,瀏海有意無意的蓋臉上,看不清容貌,但是他身周卻散發著非比尋常的氛圍,好像他從來不屬於這個世界上。

那個人沒有看他,也不在意傘末的雨珠甩到了自己身上,好像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能阻止他前進。

蘇萬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很自然而平淡的想起了吳老闆和舖子裡的男人常常叨念的一個人,這個人是多麼奇妙,就算他這輩子沒有見過,都能一眼就認出來。

「張起靈。」

那個十年前消失的男人。

 

他的呼吸很平穩,偶爾被酒嗝給驚醒幾次,都打斷不了他正在做的美夢。

廣播還在撥放著,只是節目換了一個,正在播著近一世紀前的老歌。他喜歡老歌,所以總是聽著,用的也是一台舊得不行的收音機,上面已經斑駁不堪,天線也已經卡著不能動了。

但他仍是用著,打他十年前從自己藏槍械的小窩找到它時,就一直用著到現在,好像一直用著,那個人也會一直活著那般。

他的心臟因為醉酒一直怦怦跳得很快,胸口有塊堅硬冰涼的東西硌著他,他咕噥著伸手去將東西撈出來握在手心,是他這十年間一直貼身帶著的鬼玉璽。

十年了。

他趴在桌上,張開眼睛就看到自己握著玉璽的手,玉璽是用隕玉雕成的,隕玉可以使他夢見未來之事,但是這種大小而言可能效果不大,一直以來他做的夢都沒有什麼建設性,能記起來的並不多,最多只能知道今天會下雨,讓他可以提前將傘放到櫥櫃。

他對預知之事並不嚮往,如果不是期望自己能預料到張起靈的未來,也不會這麼小心翼翼的揣著。

一直以來維持著在夏季買醉的不良嗜好,讓他幾乎忘卻了光陰的流動。

「嗯……今天幾號了?」他戴上墨鏡,翻了牆上的日曆,湊近一看,發現那已經是一年前的了。

咚的一聲,窗戶傳來聲響,地板被一雙濕漉漉的腳給浸濕,來人站在內堂,身上還不停的滴著水。

他先是以為蘇萬發現自己拿了把破傘,所以又回來了,正想從櫥櫃裡挑把好的,就被來人按住了肩膀。

後來他又想,蘇萬哪有這麼好身手,能無聲無息地開窗進來?於是就笑了。

他扔下那枚玉璽,心底那方曾經失落的一角,忽然被柔軟的填滿了。

「你回來了。」

收音機裡的老歌仍然流淌在內堂中,那輕柔、溫和的女聲,唱進了黑瞎子的心坎裡,即使外面正下著涼爽的夏雨,也感覺是浸在溫水之中,暖和舒暢。

那麼多年,就只有這個電台還播這首歌,黑瞎子總覺得,那曾是張起靈聽過的歌。

那人嗯了一聲,用濕淋淋的手摘下他的墨鏡。

仍然是那雙好看的眼睛,乍看似乎帶著看透世俗炎涼的神情,卻又因眼下的臥蠶顯得似笑非笑,既是銳利又是圓滑,既是冷漠又是熱情。

「你的眼睛,」張起靈的臉湊得很近,近得不像真的,「能看見嗎?」

「什麼?」

「我。」

「能。這麼近,想不看見都難。」

說著就樂呵呵的笑起來,像是發生了什麼天大的好事。

「你醉了。」他把黑瞎子扶到條凳上,任由水珠不斷淌落。

張起靈架住他的腦袋,看似用了很大的勁,實際上卻是相當輕柔,他為他按摩著太陽穴,身上雨水的味道和他原有的淡淡藥香若有若無的飄過來。

他瞬也不瞬觀察著張起靈,後者正專注地替他舒緩頭疼,冰涼濕潤的手指在他的頭側遊走,力道輕柔有度,令他感覺像是要一頭栽進棉花裡。

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張起靈平淡的眼底浮現深藏的溫柔。

不知道什麼時候,張起靈已經停了動作,微微彎腰,定然的托住他的雙頰。

黑瞎子又樂不可支地開始傻笑,突然感覺心裡堵了十年的酸甜苦辣終於有了宣洩的出口,正嘩啦啦地如這場愈下愈大的雨轟然而出。

他緩緩挨近了他,用唇輕觸他冰冷微濕的臉頰,溫暖的唇瓣輕輕的捂熱了所到之處的皮膚,他的手很自然地將張起靈拉下來,橙色的燈光被一片陰影擋住,令他更能清楚看到張起靈的神情。

長長的濕吻將盡,原本他以為是自己撐著張起靈,卻沒意識到張起靈也扶著他的肩膀,輕輕地喘息,瞇起了眼睛,看著他。

他拂了拂張起靈還在滴水的額髮,笑道:「樓上有衛生間,去洗澡。」

張起靈搖搖頭,「不用了。」

「你溼答答的在屋裡走動,雖然打掃衛生不是我的工作,但可不要給別人添亂啊。」黑瞎子重新戴上墨鏡,神經兮兮地笑著,好像想起了某人暴跳如雷的模樣。

順著黑瞎子的目光看去,地面上一片狼藉,沒收拾乾淨的細小玻璃渣躲在桌下,但凡張起靈踩過之處形成了片片水漬,還混和著灰塵與砂土,甚至一點一點匯成了骯髒的積水。

「我去樓上。」張起靈拉下兜帽,又抖落了不少水珠,他瞟了一眼桌上的飯菜,看向黑瞎子。「黑瞎子,你該吃飯。」

這麼久沒見,兩人都沒有多少變化,只消一個眼神便能傳遞意思,黑瞎子知道,自己若不肯吃,他也絕對不會把這身濕透的衣服換下來。他點點頭,忽然覺得肚子餓了起來。

這種交換條件的方式,似乎過去也發生過,兩個人都是你要我怎麼做,你先怎麼做的性子,卻沒意識到都是希望對方好。

張起靈很快掠過正在拆筷子的他,抬腳往木板階梯而上,黑瞎子一口飯還沒到嘴邊,又轉頭道:「你為什麼不撐傘?」

已經走上去的那人停下,說了聲:「我趕著來。」

 

從衛生間出來的張起靈頭髮還帶著微濕,肩膀掛著毛巾,黑瞎子的黑色背心在他身上十分合身,只是兩人的肩膀寬度厚度不同,黑瞎子的肩膀厚了些,稍微把背心給撐大了,所以張起靈穿起來胸前背後都有點空落落的,可以清楚看見隱隱浮現的麒麟紋身。

黑瞎子斜倚在簡陋的木床上,神色滿意地看著這一幕,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在床上了,已經記不清有多久了。

「穿什麼衣服,多熱。」

他上前把張起靈的毛巾扔在一旁,整個人壓上去,把他推到牆上,斂首就是一記深吻,將手探入那人的背後,一邊輕撫一邊將那礙事的背心由下至上給脫下來,長吻自頸項落到了腰腹。

張起靈仍是一派平靜,雙手微微抵著黑瞎子,胸前的麒麟紋身卻出賣了他。

那紋身顏色正不停地加深,面積也顯得愈來愈廣,而黑瞎子也似乎愈來愈來勁,將他半扶半抱的弄上床,拉起他一隻手,放到自己的褲襠上。

張起靈突然有了動作,兩手一伸,將黑瞎子的褲子脫下來,攏著那處就是一陣愛撫,黑瞎子發出難耐的喟嘆,俯下身子吸吮著身下人已暖和起來的肌膚,手掌也就著張起靈的褲頭往下。

張起靈毫不避諱地看著他,兩個人互相愛撫,然而雨聲嘈雜,細微的聲響難以聽聞,好比剛才唇瓣相離的聲音。

他感覺下體落入了溫暖的手心,被熟練的技巧包覆著,黑瞎子帶著槍繭的觸感雖然微微刺痛著他,但他並不介意,很快的褲子就被扯掉,游移的雙手滑到了股間。

身上那人拉起他的一條腿,順勢沉沉的重壓下來,力道雖大卻不野蠻,那人往前一挺,戴著的墨鏡因而落下,被他漂亮地用二指截住,輕輕地放在床頭。

黑瞎子勾起嘴角,捏著他的耳朵又吻上來,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吻直接而猛烈,霸道而赤裸,像是獅子捕捉羚羊的一瞬間,他將手指插到黑瞎子的黑髮中,隨著律動而起伏著身軀。

只有這一刻,黑瞎子才能看到張起靈的眉間輕蹙,幽深的眼眸升起了一絲凡俗的情慾。

他盡情的吻著張起靈,直到他的眼底氤氳出一片水氣,緊緊抱住他,讓他因為接納自己而微微顫抖的身軀穩定,他們猶如在水中泅泳的魚,優雅的融為一體,快速自慾望的海底揚長而去。

 

──尾聲

 

單薄的窗簾蔽不住清晨的日光,所以自打眼睛惡化,他就不曾睡晚。

掩著雙目,他伸出手摸來床頭放著的墨鏡戴上,看著身側的空蕩蕩一片,他撫著床面,若不是床單蜿蜒的皺起,他還以為昨晚是夢。

他甚至不想浪費時間穿上外褲,只穿著件底褲就三步併兩步的下樓,看見張起靈坐在內堂凳子上的身影,才倏地又放鬆了神經。

那人不知道自何處摸來了一沓文件,正左右手各一疊的仔細端詳著,黑瞎子覺得好笑,上前接過他其中一邊的文件。

「看這個幹什麼?」黑瞎子一開口,張起靈便注視著他,他讀懂意思,答道:「鋪子頂讓了。」

「今天就走?」他的視線落在合約的日期,明天就要交接了,時間似乎有些緊迫。

「嗯。」

晨光自昨夜張起靈打開的窗戶灑進內堂,窗櫺篩落的光斑點點鍍上張起靈穿著背心的肩頭,看上去暖烘烘的。

黑瞎子就去吻那片光斑,手中文件隨意的扔到桌上,張起靈靜靜地看著落到桌上的紙張,垂下的眼睫顯得柔和許多。

「想去哪裡?」

「北極。」

「好。」

黑瞎子將他拉入懷中,對方的吐息落在頸間。

嗯,比陽光還暖。

苦澀的十年時光彷彿被昇華,成了一道充滿希望的曙光,他曾是亡命之徒,曾經沒有未來,無論他做什麼,都不曾有人施捨片刻關懷。

曾經只有一死是他的解脫,而如今,有人教會了他什麼才是活著。

陽光刺痛他的眼睛,讓他泌出淚水來,張起靈伸手去拉窗簾,用身子替他隔絕光源。

因此他笑了,不是他一貫漫不經心地笑,而是真實的勾起了嘴角,發自內心的笑,他知道,他們不會再有煎熬的日子,不會再有漫長的等待。

下午的時候,蘇萬滿臉鬱悶,提著一袋食物來到深鎖的鋪子前,腹誹著他的師傅今天又要醉生夢死,不禁嘆了口氣。

他開了鎖進來,「吃飯了!」

回應他的,只有內堂裡被風吹得響叮噹的空酒瓶。

鋪子裡面一個人也沒有,卻什麼也沒帶走,放傘的櫥櫃開著,四處擺放的空酒瓶依舊東倒西歪,而他昨天留下的解酒藥仍佇立在矮櫃上,像是時間靜止了一般,唯一不同的是,桌上散落的文件背面,用粗黑的馬克筆瀟灑地寫了幾個潦草的字跟他道別。

蘇萬就罵:「我操!」

 

黑瞎子和張起靈久違的上了一次館子,祥和平靜的體會了一回正常人的生活。

他們舉箸夾菜,偶爾對望一眼,周圍的客人正交談著,聲音或大或小,難得的相聚使得這些客人飽滿著情緒,互相訴說當年的往事。

只有他們這一方角落是最為靜謐的,因為他們多年的默契知道,無須言語。

 

《亡命之徒》──全文完。

 

亡命之徒外篇:《行路》

 

悶油瓶從青銅門出來之後,一直顯得有些心神不寧,雖然胖子說沒事,可我還是將信將疑的,在北京待了幾天,他就又不見了。

胖子讓我安心,這麼大個人不會這麼容易失蹤,又不是在斗裡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就邀我去參加北京一個地下拍賣會散心,地點又是在那新月飯店。

雖然我對拍賣會沒有多大興趣,但是胖子口沫橫飛地說了一個鐘頭,我覺得我有必要去確認他說的東西是不是真這麼值錢?連小花和秀秀家的基業都拿出來比較。

新月飯店的保安跟十年前比已經不在一個檔次,明顯十年前不該輕易被悶油瓶搶走當日唯一的拍賣品;現在這裡出入不僅要經過好幾道的防盜手續,進門前還要驗明正身,外圍的圍牆邊每五步就是一個帶警棍的保安,每十步就是一個配著槍的,飯店裡參與的客人都掛著IC名牌,隨時會有安檢拿著儀器過來確認身分,這裡的門窗還都是電子鎖,就是大羅神仙想出去買包菸也要問過安檢。

十年前,我們是被邀請到霍老太的包廂才能上二樓看台,撇去我糊里糊塗點了個天燈不談,那真是這裡視野最好的位置,現在我們只能在一樓的散座嗑瓜子,等著拍賣會開始。

邊上的胖子在那東張西望,緊張兮兮地四處查看,我問他幹嘛,他就說:「你胖爺我雖然縱橫北京好幾年,多少還是會忌憚著當年的仇家找上門,這不正在替你偵查偵查環境嗎?」

我翻了翻白眼,心說這胖子真是愈老愈沒膽子,當時霍老太已經幫我們擺平了,就算真有當年的仇家,也認不得皺紋長得一年比一年多的咱倆了。

幾個保安開始逐一檢查身分,我和胖子也解下名牌讓他們掃了下,確認沒錯,他們又拿著儀器去嗶下一個人,負責檢查身分的保安全都穿著黑西裝戴黑墨鏡,馬仔似的,在他們檢查的當口,戲台上已經被幾個內部人員設置好,台子另一邊推出了今日的拍賣品。

跟當年一樣,今天的拍賣品只有一件,體積還特別大,黑乎乎的放在玻璃箱裡頭,燈光一照下來,我心裡馬上咯噔一聲,這不就是個蟲盤嗎?

我忍不住站了起來,瞇著眼睛希望能看得清楚些,這蟲盤有一個西瓜那麼大,蟲盤本身算得上值錢,卻不是值錢到能夠在這個地方拍賣的程度,一個女服務員推來了X光機,裡面的情況立刻一覽無疑,蟲盤內部竟然有不少活著的石膽。

果然這個蟲盤的價值就是裡面的石膽,這種蟲相當稀有,很多時候被發現的都只有蟲盤,幾乎沒有人見過真正的石膽,拿胖子的話說,小花和秀秀的家業都拿出來換也不見得能買得了,這個東西世界上沒有多少人買得起,何況裡面的石膽看上去居然還挺多的。

我和胖子面面相覷,發現這東西之後我也曾經給他講過,他也是懂行的人,這種稀奇古怪的東西他怎麼會不知道,它的藥用價值太高了,如果是在古代,肯定只有皇帝才買得起,實實在在的貴可敵國。

主持人開始介紹商品,接著開始了叫價,我現在沒坐在當年那個凳子上了,特別輕鬆的喝著茶,還點了幾樣菜。

比起之前來的那次,叫價並不熱烈,我想當年的熱烈應是因為點天燈那個位置被我一屁股坐了的關係,女主持在最後一個喊價時搖鈴,宣布中場休息,包廂裡面的人都放下了鈴鐺,我們底下的人則是開始交頭接耳的說起話來。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覺得我頂上的燈光一閃一閃的,正腹誹怎麼新月飯店會容許這天花板上出現一顆破燈泡,突然燈光全暗下來,我一下子就懵了,伸手不見五指,女賓客們的尖叫聲由遠而近,嗡嗡迴盪在周圍,戲台上也傳來了窸窣的動靜,在這種慌亂中很難察覺,緊接著是玻璃砸在地上破碎的銳響。

啪的一聲,燈光又全回來了,我的眼睛還沒法適應,只聽到一陣驚呼,好幾天沒見的悶油瓶竟然站在我的面前,穿著西裝打領帶,懷裡抱著那蟲盤,正跟十幾個戴墨鏡的保安對峙。

胖子比我反應快,看上去已經了解情況而且受了不少驚嚇,但是悶油瓶想搶這個做什麼,他就算反應再好也得不出答案,我們瞠目結舌的互看一眼,仍然懵逼。

悶油瓶迅速一側身,閃過了四面八方而來的警棍,看台上的保安這時端起了槍,我暗叫不好,沒想到他做了更讓我震驚的動作。

他竟然把珍貴的蟲盤給扔了出去,蟲盤筆直的飛射到門口,黑壓壓的保安群中有一隻手將蟲盤穩穩接住。

奪回蟲盤的保安得瑟的笑著,抱著蟲盤,簡單俐落的揮了下手,也不知為何,我們頭頂上的燈就自動破滅,嚇得又是群眾一陣驚呼,光線昏暗,二樓端槍的此時不敢妄動。

抱著蟲盤的保安往外拔腿狂奔,後面的悶油瓶將撲過來的前排保安掃倒,閃電掠過他們跳起,竟踩著保安的肩膀衝出了門口,只有一瞬間的時間,他就跑不見了。

我趕緊追出去看,外面悶油瓶已經追上了抱著蟲盤的保安,那保安回頭和他說了什麼,我才發現,原來那個保安,根本是那黑瞎子!

黑瞎子抱著蟲盤,一腳踹倒了幾個從門口過來攔截的人,悶油瓶殿後,往後扔出的十幾支警棍打中在遠處配槍的十幾個夥計,他們在端起槍的時候就被打暈,一發子彈都射不出。

我一下子就靠在牆上,突然覺得好笑,新月飯店這麼嚴密的保安居然如此輕易就被瓦解了。他們是我看過身手最好的兩個人,這兩個人聯手比任何怪物都還可怕,他們來搶東西,肯定也經過縝密的計畫,這裡的人哪裡還困得住他們。

不過一個閃神,就看到悶油瓶竟然開車載著黑瞎子,一個拐彎在夜裡消失蹤影,滿地找牙的夥計和保安們這時才開車追出去。

我回過神來,走回場內,胖子剛才也在窗戶裡看到了,他們兩個當眾搶了黑市史上也許是最昂貴的拍賣品大大方方地走人,場面譁然一片,我也愣在原地不敢相信。

我忽然想起來,石膽可以治療特殊的眼疾,必須把蟲子挖出來醉死活吃,藥到病除。

憑我對他們的了解,肯定不是為了錢,這兩個人肯定不是沒有原因就幹這回事,估計是為了治療黑瞎子的眼睛,又沒有錢才會出此下策。

我操!流氓會武術,擋也擋不住!

真是夠戧,悶油瓶那個兔崽子,最好他娘的別再來找我!

 

新月飯店那邊炸開了鍋,有鑑於十年前的經歷,我和胖子在保安一陣混亂的時候就溜了出來,後來倆爺們東西收拾暫別了老家,一起住到福建省的一座小雨村。

本來是想在這裡找一種藥治悶油瓶的失憶,不過他失蹤了好一陣子沒回來,我也沒來得及跟他提過這個地方,我基本已經不抱希望了,現在搬來住在這裡,純粹只是我個人的執念。

我和胖子買了一棟樓,幾天前就讓貨車把我們的行李給送過來,我們這才抵達,天上就下起雨來,跟悶油瓶偷溜的那天別無二致。

才一開門,就看見一個戴墨鏡的男人坐在我挺喜歡的木頭椅子上,自個兒在那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悶油瓶則是在邊上,看著窗外的雨景。

「你們倆驢蛋!」我反應過來,就想拽手上的包去扔黑瞎子,但瞬間我想起了被他揍得鼻青臉腫的那段記憶,又慫了。

「嗨,兩位好久不見。」他站了起來,我才發現,他們竟然也把那蟲盤帶來了,放在案上,只是現在縮水了,剩下原來的三分之一大小。

「你們怎麼找到這兒的?」我問著,胖子正想發作,因為黑瞎子踩到了他那疊珍貴的小黃書,我忙按住他,「你們有什麼事情?」

黑瞎子就無奈道,「張起靈沒身分證,去不了北極。」

「啊?北極?那裡應該沒斗可倒吧?難不成你倆還想坐破冰船去觀光?」我莫名其妙道:「沒有證去辦一張啊!」

「我們倆被黑道通緝了,走不了。」說著他就摘了墨鏡點菸,外面正好一道光透過窗戶打在他臉上,但他貌似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

沉默了一陣子,他瞥了一眼安靜的悶油瓶,笑著道:「又要做一回亡命之徒了。」

「石膽好吃嗎?」我問。

他戴上墨鏡,忽然又是笑又是皺著臉直搖頭,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邊上的悶油瓶好像也笑了一下。

「那你們是來……?」

「是來住的。」悶油瓶竟然主動接話道,「風頭過了就走。」

我自動忽略了後面那句話,歡天喜地的迎上前,「小哥,我馬上給你安排房間!」

胖子後面就用肘子頂了我一下,意思是說那黑瞎子怎麼辦。

「我們哥倆感情好,可以一起住。」黑瞎子說著笑出聲來。

「你們一起住?」我倒退三步,「這恐怕不合適吧,對不?小哥?」

悶油瓶竟然沒回答我,只是看了看那黑瞎子,竟然沒有任何拒絕的意思!

這叫什麼事啊!

我愈來愈覺得詭異了,胖子似乎也這麼覺得,但他不動聲色,等到兩尊黑白無常出去溜達,他才道:「才新買的樓就來了倆兔兒爺。」接著拍了我的肩膀,讓我悠著點。

我們整理了一下午,才將整棟樓打掃好,胖子在屋裡藏他的小黃書和珍藏的片子,我走出門外透透氣。

這兒的空氣很好,屋子挨著翠綠的樹林,附近有一條溪流,當真是山清水秀,小時候看電視就很嚮往這種生活,家門出來就有條小河,夏天的時候還能玩玩水、泡泡腳。

我在清澈的河裡掬起一把水洗臉,眼前的景象卻讓我驚呆了,我揉了揉眼睛,竟然他娘的看到黑瞎子和悶油瓶在玩水,那邊黑瞎子已經脫掉上衣,踩在水裡,悶油瓶則是剩下一件背心,站在岸邊,單手盛著水,面無表情的和黑瞎子對峙。

黑瞎子笑得歡,一連踢了好幾下水,都被悶油瓶閃電般躲開,手心盛的水沒有一點溢出,黑瞎子就順著他跑走的方向一連潑了好幾趟水,都沒有打中,這時,悶油瓶突然從河岸邊奔向黑瞎子,竟然踩在水面上跑,凌空一蹬把盛水的那隻手摜在黑瞎子天靈蓋上,後者整個人摔進水裡──姥姥啊!這還是玩水嗎?

我才正擔心鬧出人命,水裡的黑瞎子就爬了起來,整個人朝悶油瓶撲過去,悶油瓶竟然也不躲,只是身子晃了一下,任憑黑瞎子掛在自己身上,一隻手還放在黑瞎子的背上,輕輕拍著像在哄孩子。

他娘的,從這個角度看來還真像在抱抱,姥姥啊!這還叫玩水?

「鴛鴦戲水。」胖子的聲音從身後幽幽傳來,「我就說吧!不就是倆兔兒爺麼?」

我叫他閉嘴。

也就是在這個瞬間,我才明白,原來悶油瓶失蹤的那幾天都幹什麼去了。

我捏了一把冷汗,默默叫胖子把那剩下的蟲盤拿去黑市賣了當房租。

 

完。

 

參考時間表:
西元1974年 陳皮阿四倒臥佛嶺鏡兒宮
西元1980年 小哥進入西藏雪山
西元1982年 西沙考古隊中招
西元1990年 小哥剛從雪山中帶著秘密回來,後至鮮卑墓初遇黑瞎子
西元1993年 6月 鬼璽給了文錦令她見到終極
西元1995年 初:文錦霍玲進入西王母國,後霍玲屍變
西元2000年 小哥回巴乃失憶症發作,被越南人當作肉餌阿坤
西元2002年 春:吳邪等人入魯王宮;夏:探西沙古墓
西元2003年 陳皮等人入長白山;張起靈失憶後得見終極
西元2004年 5月 隕玉下,小哥再次失憶
西元2005年 立秋:小哥進入青銅門
西元2010年 末:藏海花故事開始
西元2015年 8月17日 小哥回歸 二人團聚 亡命之徒結束

 

結局部分:
一開始的設定是兩人都進青銅門,不過當時盜墓8還沒出,所以我一直很苦惱小哥要用什麼理由進去,後來盜墓8一出我瞬間覺得沒戲唱,所以中間才會拖這麼久沒繼續寫,當初只是想讓兩人在小哥進七星魯王宮之前進到門中沉睡,作開放式的結局(反正原作他倆還是會又出現),結果三叔結局這樣寫,我反而無法把他們兩個關進去好好恩愛了啊!
原作的謎團部分我就不去動它了,畢竟我想不出比三叔更好的謎底(雖然他到最後也沒解開就是了)~跟原作接壤的部分,我也飛快的掠過,一來是因為我本來沒打算寫,二來這部分吳邪實在是太電燈泡了(人家可是主角2333),如果大家可以在一邊回顧原作的時候一邊也想到某月的這篇文章就太好了。
現在,我要回鍋盜墓,留點時間去好好看盜八之後還沒補完的文章了,期待下次與大家見面。
真的很感謝一直在坑中照顧我、鼓勵我的吧友們,沒有你們就沒有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