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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瓶黑《暗湧》 ──月弓http://weibo.com/u/1829528402
1
「寶貝兒──我喝醉了……來帶我回家。」
──嘟。手機那一頭沒了聲音。
「寶貝兒,甜心,我醉得走不動啦──快來──」
「你打錯電話了。」
──嘟。再次掛線。
「張起靈!你來是不來?你要是不來,我就酒駕!」
「……」
直白地被指名道姓,張起靈無言了好半晌,勉強穩住要按掛線的那根手指。他以為這個人多得是女人可以帶他回家,莫不是這次又失戀了?聽這人的語氣,似乎已經醉得不行,幾近胡鬧般的胡言亂語著,現下身邊似乎又沒人照顧,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人在哪?」
問到一串地址,離他家不遠,但張起靈決定開車過去,這個人差勁的酒品他再熟悉不過,以前同窗時他們曾合租一間房,每次這人一喝醉,走路就東倒西歪,並開始跟各種人亂七八糟套近乎,摟抱亂親樣樣來,也不管自己眼前的是誰。
不過這人喝酒醉癱無數次,卻還是第一次打電話讓自己接回家,他知道張起靈最拙於照顧他人,所以求救的對象總是避過他,今日找他,難道真是已經無人可找了嗎?
他悶悶地將那人的手臂繞在自己身上,吃力地攙扶著,黑瞎子比他高些、精壯些,搭在他的肩上,因為身高差不多,反而有些侷促,張起靈來得急,車停得很遠,他們肩碰肩,緩緩地拖行在夜風吹拂的街道上。
「我又敗訴了。」他腳步虛浮,從大衣口袋裡掏出菸,口齒清晰,絲毫不像喝醉的人。「我他媽的是第幾次敗給你了?」他點菸的手在顫抖。
張起靈淡淡瞥他一眼,這人雖說喝醉了,酡紅的卻只有耳後根,墨鏡在街燈照射下反射著冷硬的光,難以看清。
「你沒損失。」他感覺到黑瞎子投射過來有些哀怨的目光,又補了句:「照樣有錢賺。」
「去你媽的。」黑瞎子咬著菸從齒縫間擠出話,聽上去有些咬牙切齒的成分,隨即又笑出聲來。「別忘了我也贏過你。」
張起靈淺淺勾了勾嘴角,卻很快收起笑,搖頭道:「輸贏不重要,於你也不重要,你不是會在這個的人。」
「哦?」黑瞎子一副你又知道了的表情。
「為什麼喝酒?」
黑瞎子一開場雖以他們的訴訟為題,卻閃不過張起靈向來清晰的思慮,他終於點出今日此人的異常──他不是會為了官司訴訟的勝敗與否而喝得爛醉的人。
那人摟緊了張起靈的肩膀,表情有一瞬凝滯,但很快又笑顏逐開。「失戀啊!哥們。」
張起靈微一挑眉,不置可否。
他知道這人的情緒一向隱藏得很好,不說話就光是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沒有脾氣,偶然會發現他墨鏡下犀利的目光仍能透露他心底的真實,但每每都會被他漫不經心的笑給掩蓋過去,好讓人認為那只是自己看岔了而已。
「這次又是誰?」他打開車門,把黑瞎子推進後邊座位,後者幾乎是用滾的進去,朝車座椅一趴,舒服的喟嘆一聲。「阿甯?梁灣?」
「你大爺!張起靈,你什麼時候這麼八卦。」那人熟練地摸黑從椅背袋子掏出瓶裝水,斜倚著座椅,咕嚕嚕直著喉嚨喝,滿意地呼出一口長氣。「不瞞您說,老子愛男人!」
張起靈發動車子,正轉著方向盤倒車,聞言,竟然嗤一聲笑了。
他跟黑瞎子一起讀同一所法學院,又一起合租房子住過一年,期間他對他每一任的女朋友如數家珍,更是對其中的愛恨糾葛瞭如指掌,這麼愛在女人堆中拈花惹草的黑瞎子竟然說他愛男人?天塌下來他都不信。
黑瞎子聽他笑了,自己也知道對方肯定覺得自己喝醉了,說的話都不靠譜,也沒有再瞎鬧騰下去,只是嘴邊淺淺笑著,墨鏡下的眼神卻是十分冷峻。
出社會後,張起靈沒有再和黑瞎子有什麼私底下的接觸,工作經常會見面,但私下交流的次數屈指可數,以往會有所互動,通常都是黑瞎子起頭,張起靈沒甚意見就會跟上,他們自打畢業一入職場,黑瞎子就與他少有聯絡了,於是關係自然淡去。
張起靈抬眼看了後照鏡,黑瞎子已經蜷在後座椅子上昏睡,咕噥著夢話,並附帶幾聲酒嗝,墨鏡歪了一邊,後面的空間明顯裝不下身高足有一米八五的黑瞎子,半截手腳都還掛在邊上,眼看是問不出住處了,他只好擅自決定將他送回自己家。
把黑瞎子扛進家中時,已經深夜時分,那人從昏睡中醒轉,直奔廁所嘔吐。
張起靈備好路上給他買的醒酒藥,倒了水給他,那人藥吃下去,不久就已醒了大半,正渾渾噩噩歪歪斜斜坐在沙發上,張起靈也不開燈,他知道他眼睛比常人畏光。
走近那人,發現那人沒有了笑,嘴唇緊抿,像雕刻的最後一刀,深刻簡單,但因為嘴角兩邊天生生得上翹,看上去還是有三分像微笑。
見張起靈走近,他才又咧嘴而笑,張起靈覺得有些突兀,便用大拇指搓揉他的唇角,道:「別笑,難看。」
黑瞎子無奈的攤手──哭難看就算了,他竟然連他笑都說難看?
他還是笑著,嘴巴咧得更開。
張起靈終於皺了皺眉,摘下他的墨鏡,那人有氣無力的阻了一下,最後還是隨他去。
果然,那雙眼睛裡沒有笑意。
「難過了,還笑什麼?」
內心深處彷彿被什麼撞了一下,嘴邊卻彷彿不受影響的還在笑,看不懂他的人,還認為他俏皮地在做鬼臉。
張起靈和他認識了多年,兩人一直處於不冷不熱的交流狀態,此刻他卻能犀利的洞察到他掩飾之下的真實,他嚥了嚥口水,硬生生把辯駁吞了下去。
對張起靈的話,他不辯解,卻不代表他認同。他不認為自己難過,也不想承認自己正在難過。他只是一個人無聊,去喝酒,想得多了,也就喝得多了。
張起靈俯身,扯起他的臉皮,硬是將那張笑臉扭曲掉,卻跌入一記擁抱。
「不是說過了嗎?老子愛男人。」黑瞎子緊了緊懷中人,笑得一口白牙,眼神卻很柔和。「別靠我太近。」
他挑起眉,有些受不了這人的玩笑,張起靈不言,安靜數秒,一隻手輕輕扣在黑瞎子的肩膀上,另一隻手攀上他的後背,輕輕地拍著黑瞎子的後心,像在安撫夜裡啼哭的孩子。
2
「黑瞎子,起床。」
他感覺臉上有一冰涼柔軟的事物在觸碰自己。
久違了的綽號,這名字自打他畢業就沒多少人叫了。
微一睜眼,他看到原來是張起靈拿著蔥束在拍他的臉,他怪叫一聲,把頭埋進枕頭裡,邊上的張起靈還拿著剛洗過的蔥在搔他的手。
早晨初醒,他那招子本就特別怕光,張起靈房間整牆的落地窗大方地放任陽光掃入,拉上的窗簾捂不住金黃的夏日陽光,令他覺得渾身發熱。
忽然,他滿臉驚慌地的跳了起來,直著眼睛摸了一把屁股,發現自己渾身赤裸,日上三更,睡到太陽曬了屁股,正是在說的他。
他在床上滾了一圈,擀麵棍似的捲起薄被,將自己包成肉捲子,仰起頭就見張起靈從另一面走來,擋在落地窗前,影子落在他的臉上,看不太清模樣,他扯了扯身下的被子,低頭嗯了一聲,問:「昨天我沒吃了你吧?哥們。」
「你以為酒後亂性這麼容易。」來人雙手抱胸,把蔥束揣在懷裡,上下掃了一下黑瞎子。
他聞到炒過的醬油香氣,於是問道:「你在煮飯?」
「午飯。」張起靈背著光,陰影下的臉龐毫無波動。
黑瞎子掃了一眼他身上的黑色圍裙,似笑非笑道:「爺比較想看你穿蕾絲。」說著就伸手抵擋張起靈拍得更狠的帶水蔥束。
昨夜的記憶大半被酒蟲啃了,只記得自己稍微酒醒又開始做強抱俠,能襲擊的人自然只有張起靈了,於是他鍥而不捨地又問了一遍。
張起靈搖搖頭,嚴正表示沒有,並繼續俯視黑瞎子。「你整晚嫌熱,還自己脫光衣服,上了床就賴著不下來。」
他抓了抓頭,在掃視房間的時候看到了地板的一床棉被,張起靈家向來沒有打地鋪的準備,那厚得可以泰山壓頂的棉被在夏天用,著實跟懲罰遊戲沒兩樣,他終於覺得有些愧疚,尷尬的笑了笑。
「去洗漱,等會吃飯。」
張起靈拋下一句話就走出房間,他連忙抓著墨鏡也跟了出去,薄被順著他的動作滑落地上,他雖然脫光,倒是沒什麼羞恥心可言,一身精實的肌肉紋理隨著走動而張弛有度,像匹矯健的肉食動物,他饒有興味的倚在廚房門框,一瞬不瞬盯著張起靈,看獵物般的眼神。
張起靈毫不受影響,目不斜視,俐落的用菜刀以非人的速度剁好蔥花,斜著鉆板把配料全推進炒鍋,拿起量杯裡的醬油一倒,鍋一甩,兩只空碗隨即填滿了香噴噴的蔥花蛋炒飯,動作麻利一氣呵成,看得黑瞎子是嘖嘖稱奇。
「以前同住還不知道你會煮飯。」他看著張起靈把碗筷擺好在餐桌上。「就不知味道如何。」
說著黑瞎子就想湊上去吃一口,卻被張起靈阻住了,他卡在張起靈的手前,歪著頭不解,而張起靈冷冷咬他一眼,又低了低好看的眉,黑瞎子只注意著他斂下的眉眼那優美的弧度,卻沒注意那人的視線落在哪兒。
僵持數秒,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嗯,一柱擎天,晨勃實屬正常現象,證明他還是個精力充沛、大有可為的健康男兒,他抓頭笑了笑,爽朗道:「我去廁所擼一管。」
張起靈脫下圍裙扔在椅背上,淡淡瞟著他。「我幫你?」
黑瞎子哪裡願意,腦子裡瞬間閃過張起靈面無表情捉住他那話兒的情景,機械式的上下套動,像在替真正的雞拔毛似的,不禁有些惡寒。
他向來坦蕩蕩,沒什麼羞恥可言,雖然過去同住的那段時光他就曾經毫不遮掩的在張起靈面前自慰過──男人嘛,擼一管解決生理需求很正常──但是由張起靈來幫他,這就不正常。
讀法學院那些年,他承認自己遊戲花叢、荒唐度日,可要不是他離張起靈離得太近,他需要拈花惹草來轉移注意力嗎?
張起靈靜靜的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黑瞎子直到進了衛生間,都難得的沒有任何表示,連膈應他都省了,其實他並不真的想要幫他,只是想要試探黑瞎子向來的厚顏無恥有沒有限度。
張起靈當然不信黑瞎子愛男人,他讀法學院那些日子的風花雪月,張起靈可沒少見過,昨晚那副德性,肯定是被女人傷了心才說的胡話。
垂眼,他專注地看著最近委託案的資料,對方的辯護律師竟然又是黑瞎子,炒飯吃了半碗,浴室裡傳來水聲,他琢磨著要不要拿新的浴巾進去,一邊慢條斯理的吞嚥著,黑瞎子就從廁所出來了,神清氣爽地將頭髮往後攏,下身圍著他擱在浴室裡的浴巾。
「……」
他挑了挑眉,覺得這人真不知道什麼叫客氣,他們確實一起讀過四年的法律,當中還有一年一起合租了房子,可黑瞎子幾乎每晚流連各種美妞住處,經常不在,那房子與其說是他們一起租的,不如說是黑瞎子贊助他租的,因此他們基本沒甚交集,經常也只在班上見到,跟一般同學無異。
昨晚喝醉還勞煩他大駕就算了,現下又擅自用他的浴巾裹住那萬惡的部位,這可是那一年的合租中沒有發生過的事,四年法學院的時光,兩人不很親近,算得上井水不犯河水,雖說他並不介意這點小事,但黑瞎子忽然表現的沒神經實在讓他覺得異常,彷彿他還在醉著。
但他本就性格冷淡,也懶得細想,只打算揀比較緊要的事來問,他把手上的資料推過去正在狼吞虎嚥的黑瞎子,點了點辯護律師處的姓名。「你為什麼要替這個人辯護?」
「這個嘛,有生意上門我沒理由拒絕啊。」
「搶劫、殺人、販毒,人證物證俱在,罪證確鑿,你勝訴的機率幾乎等於沒有。」他淡淡地看向黑瞎子,「打這種官司,不怕砸了九門的招牌?」
黑瞎子嘴裡還嚼著飯,吃得一嘴油光,口齒不清,道:「我高興就行。」
「替這種人辯護,會壞了名聲。」
「律師不需要分辨委託人的清白與否,打得贏官司才是首要。」他樂呵呵的一笑,即使無甚說服力。
張起靈聽著直搖頭,雖說在法庭上他懂得循循善誘,但人際上他並不擅虛與委蛇,又遇上了技巧性閃避問題的黑瞎子,再繼續質問只會落入死循環。
黑瞎子根本不看他,死命地扒著飯,飯碗一空,往桌上一放,咂咂嘴,就走出了廚房,張起靈心頭一把無名火,筷子一扔,站起來。
「你一直在挑我負責的案子做辯護。」
那人聞言停了停步,又走回廚房,勾著唇角,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結果他卻是翻開窗簾觀望突然下起的驟雨。張起靈看著他映著雨景的墨鏡,沉靜地等他發話。
「你期待我說出什麼答案?」他看也不看他。
張起靈彎起手指,在餐桌上鄭重敲了兩下,極緩慢吐出:「真實的答案。」
黑瞎子笑了。「不就想打倒你唄,檢察官大人。」
接著就光著腚再次走出了廚房,張起靈撿起地上的巾子,視線追逐著那離去的身影,這才發現自己認識這個人五年多,期間還曾同住一屋簷下,對他竟然一點也沒有真正了解過。
3
被出了名難纏的張檢察官秒殺了一回,法官宣布中場休息,他坐在律師休息室的沙發椅上,靠著牆,無聲的笑著。
其實他已經徹底的輸了,等會休息時間一結束,幾乎已百分百確定法官會宣判什麼──不,他從一開始就站在了戰敗的那一邊,無論哪個律師來替被告辯護都一樣,檢察院若不是已經罪證確鑿,是斷然不會起訴的,因此被告找不到願意替他辯護的律師,又不信任國家委派的律師,對於被告來說,黑瞎子是唯一的希望。
他把那一沓資料扔在了地上,紙張嘩啦啦地散開,長嘆一聲,閉上了眼睛。
刑事訴訟在起訴被告以前,檢察官會在檢察署先對犯罪嫌疑人進行問案,經檢察官起訴後,才會正式來到法院。
張起靈最為著名的就是問案犀利,以強大的氣場及簡短俐落的指控壓制犯罪嫌疑人,黑瞎子的委託人已經在檢察署被秒殺了一回,現在在黑瞎子毫無著力點的辯論下又再次被秒殺,被告已經連基本做人的尊嚴都消失殆盡,說什麼都已經敗得不行了。
明知會敗,他還是要一腳蹚進這渾水,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個兒腦袋在想什麼。
雖然律師敗訴仍然有訴訟費可領,但對於他,討不到好果子吃的工作他是從來不幹的,他近來肯定是著了魔障了。就連業界大名鼎鼎的九門律師事務所,也都沒人願意受理此案,只有黑瞎子在看到檢控方那欄的名字毅然決然答應下來。
休息室的門被緩緩打開,接著又輕輕闔上,他蒙著頭瞪著自己眼皮,懶得去看是誰,只聞地上散落的紙頁被一張張撿起的聲音,他感覺一道陰影來到跟前,來人掰開他擋在面上的手,將那一沓資料塞進他手裡,入手冰涼。
他終於睜了睜眼,對來人燦然一笑,立刻把資料扔在一邊,繼續用手肘擋著臉,不看他。
「黑瞎子。」
那嗓音清淡,輕輕飄入他的耳裡,令他擋之不住、揮之不去。已經很久沒有人喊他這個綽號了,他無奈的放下手,抬頭看他。
張起靈一身黑西裝白襯衫,身高雖足有一米八,身板卻修長顯瘦,眉目清朗,就像從電視機裡走出來的明星,他看上去很年輕,雙眼平靜得接近冷酷的目光卻在在告誡著他並非如表面上單薄。
「我又敗了。」
黑瞎子不等他開口,自己先說了出來。
張起靈挑了挑眉,只覺得這人吃錯了藥。
「我記得你以前沒那麼在意勝負。」
「那是以前……」
在說到了後兩字的時候,他的腦中閃過許多畫面,在法學院C棟上犯罪學以罪犯立場向老師舉一反三、逼得老師啞口無言的時候,張起靈是怎麼以一場精采的辯論替老師回答他的,又或者是憲法課張起靈舉手發問的時候,黑瞎子是怎麼搶在老師之前回答他,且不著痕跡的揶揄他一番的時候。
還有在模擬法庭裁判的時候,他是怎麼被周遭同學拱出來跟張起靈答辯的。
在他與張起靈的辯駁當中,總有輸有贏,黑瞎子從來就不是在意那些的人,甚至相當樂在其中,他經常在理論中能突發奇想,殺得對手方措手不及,所以當有麻煩的辯論時,黑瞎子總是第一個被拱出來的那個。
兩個人都是飽學之士,不僅思緒敏捷,上課也相當認真,當別人在打瞌睡的時候,他們卻是拚了命和對方較勁,當別人在拖延報告的時候,他們已經從各種論點和觀點分析出了數篇同樣主題的報告出來,並時時煩惱該交上去哪一篇。
不知不覺當中,他和張起靈對立慣了,互相總會對這樣的對手多留一份心,而黑瞎子則是更加留上三份心,太好玩了,從沒有遇過能與他披靡的人物,如今撿著一個,倒是不想放過了。
是以任何有關競爭的場合,都公認的少不了他們兩個,他們注視著對方,全力要將對方打倒,精力似乎都花在了互鬥之上,私底下卻除了一較高低以外沒有任何交集,交友圈也從來不曾重疊。
就連住在一起的那段時光,也都是相當客氣疏離的,因此,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與他那麼接近過。
他最初對張起靈的印象,就是他在國內赫赫有名的B大法學院放榜名單上,第一名的那欄並列著他與張起靈的名字,雖然留了意,他卻沒特別上心,偶有互動也是被其他同學拱上來的,可沒想到日子一久,他才發現自己抱持著的留意已不只是留意,張起靈雲淡風輕的身姿,早已融化在他的腦海,流遍他的四肢百骸,熨燙了他的心。
可是他現在卻只能坐著,為自己那天借酒失言感到無限後悔。
雖然張起靈本人好像沒什麼自覺便是。就連隔日早上他說的那些話,好像都沒被當回事。
休息室外響起了敲門聲,一名刑警走了進來,那人是此案件負責蒐證偵查的警察,是剛才庭上的證人──奇了,法院不是規定證人不能任意走動嗎?
大檢察官張起靈迎了過去,兩個人走出休息室談話去了。
黑瞎子失笑。還真正大光明的自由來去呀──也罷,張起靈他養父是檢察總長,這點小規則是不放在眼裡的。
數分後,張起靈回來了,也許是錯覺,黑瞎子覺得他眼睛比剛才更加明亮了些。
「B大陳老師請吃飯,你去不去?」
黑瞎子愣了半晌才意識到這是一個邀約,竟然沒多想就點點頭,連是哪位陳老師都沒問。
他們約在學校餐廳吃飯,陳老師剛下課,遠遠看到黑瞎子,就像豹子盯住獵物直衝了過來,黑瞎子轉身欲逃,就被揪住了耳朵,他又沒法動粗反抗,只能結結實實挨下這辣手摧花的一擰。
一旁的張起靈面上平靜,卻是眼角含笑,看著陳文錦揪住自家弟弟,就好像也替他出了一口氣,這陣子黑瞎子老接些不討喜的案子,屢勸不聽、一犯再犯,早就該處置。雖然張起靈並沒有真正勸過黑瞎子,但看在他惜字如金的份上,那天早上的話也算是一番告誡過了。
「起靈,謝謝你幫我捉來我家不成材的弟弟。」陳文錦頷首,一邊揪著黑瞎子坐下。「我請你吃飯!」
「大姐頭,不是說好請『我們』吃飯的嗎?」
「你少臭美,你先數數你敗了多少官司我們再來談……」陳文錦美目睨了他一眼,不認識她的人還以為她在拋媚眼。「小心父親剝了你的皮!」
「疼……」黑瞎子雖痛得緊皺眉頭,仍然一直笑著。「是妳父親不是我父親。」
張起靈微愣,他對黑瞎子的家族狀況了解不多,只知道黑瞎子和陳文錦是姐弟,黑瞎子本姓為齊,跟陳文錦不同,他還以為可能是其中一位從母姓。
「想什麼?我是陳皮老頭兒的養子這事早已經眾所皆知了。」黑瞎子點好菜,彈了一下將菜單滑到他面前。「你一點也不了解我,讓我好傷心啊。」
陳文錦總算鬆開手,淺笑著瞥了黑瞎子一眼。「這小子跟你一樣,也是被收養的。」
他點頭,只簡略回了一句:「我十歲時被張家收養。」
聞言,坐在他對面的黑瞎子報以一笑,他還知道張起靈有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弟妹,也都是被張家收養的孤兒。張啟山經常都在做些什麼事,幾乎已經不是業界的秘密了,不僅如此,張家暗地裡的某些事,他比誰都清楚不過。
等待上菜,他們相談甚歡,雖然大多是陳文錦和黑瞎子這兩個你來我往拌嘴,但偶爾話題帶到張起靈,他也能夠即答,幾乎沒有讓他瞪著天花板發呆的餘裕。
一頓飯竟然就吃了一個多小時,這時下課鐘聲響起了,黑瞎子掃了一眼這座他曾待了四年時光的學校,瞇了瞇眼,發現湧入的學生群裡有張俏美的臉孔正瞪著他,他定睛一看,肩膀一抖,隨即拍桌而起。
「是梁灣!」
話都沒說一半,人就掠出去好幾米了,連脫下來的西裝外套都來不及拿,一溜煙消失在校園轉角。
那梁灣一跺腳,飛也似的追了上去,尾風掃過,捎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陳文錦噗哧一笑,幫黑瞎子收起外套,跟張起靈相覷一眼,少了黑瞎子的打諢插科,一時無話。
「那孩子一畢業,就和學校裡招惹過的花花草草斷乾淨了,沒想到都過一年多了,這個小學妹梁灣還這麼惦記他。」陳文錦語氣帶笑,有意無意的瞥著張起靈,後者正為思考梁灣究竟是黑瞎子的哪一任女友而恍神著。
「起靈,我要結婚了。」
張起靈不明就裡的看向陳文錦。
「對象是老吳家的第三個兒子,你以前也見過的,吳三省。」陳文錦低了低頭,害羞起來。
「嗯。」
他想了想,她說的吳家似乎也是隸屬於九門律師事務所的人。
九門之所以為九門,是因為其中初始成員有九個人,每個人的後代幾乎都從事了律師行業,在業界之中都擁有亮眼的成績,備受矚目,是許多青頭律師爭相學習效仿的對象,然而九門卻從不收外人,就成員來看,黑瞎子似乎是當中以外罕有的外人。
他們的後代當然不是每個人都當了律師,尤其當時本為九門之首的張啟山還是檢察官出身,不過後來張啟山退出九門自立門戶,似乎從此就和九門結下了樑子,年輕一輩並不在意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但老九門之間要有人和張啟山相遇,總免不了檯面上的唇槍舌戰,所以九門基本不和張啟山有所接觸,在業界裡,九門與張家之間似乎也以一股暗流在影響著檢察院。
至於是什麼影響,張起靈了解的不多,他向來不太關心這些,也覺得這些事跟自己沒有關係。
「起靈?」陳文錦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我剛剛說的你有聽到麼?」
「陳老師,抱歉,我沒聽清楚。」一不小心又出神了,看來他的注意力在黑瞎子走後額度已經用完,他的視線緩緩從天花板飄回陳文錦身上。
「我說,我擔心我結婚之後,沒人可以照顧黑瞎子,希望你可以多擔待他。」
張起靈微微蹙眉,覺得這個要求似乎有些過了。
「老師,您想多了,那麼大個人。」
他想起過去和黑瞎子來往的時光,幾乎都被不分軒輊的辯論給填滿,私底下兩人相處的場合屈指可數,當然,爛醉的那日也算了進去。
這時,陳文錦就有些不樂意了,皺著小巧的鼻子,相當困惑。
「他從來不提自己的事,包括交的朋友,還有他讀法學院那些年談的戀愛,從來不講。」陳文錦悶悶道。「他唯一提過的人只有你,我以為你們很好。」
我以為你們很好。
那場飯局過後,張起靈腦海裡一直迴盪著這句話。
4
張起靈很少失神。
此刻他卻雙眼迷茫,步履虛緩,似是分不清東南西北。
跟陳文錦分頭後,他提著外套,在校園裡胡亂晃了一圈,像在找什麼似的,但中途他就回過神來,暗暗為自己的失常心驚,回身往反方向的外賓停車場去,他把陳文錦交給他的黑瞎子外套扔在副駕駛座,往後倒車出來。
他聽到附近的涼亭裡有嘻笑的聲音,只見一男一女正在幽會,男的靠在亭柱,雙手交叉,摸著下巴興味盎然地看著女人,女人神采飛揚,嘰哩呱啦說個不停,,他熄火下車,徑直走向涼亭。
「黑瞎子。」
男人看到他,攏了攏襯衫袖子,開心笑道:「你來得正好,我正愁沒車回去。」
他當然沒車回去,本來就是張起靈載他來的,似乎是意識到這點,黑瞎子撓撓後腦袋,張起靈於是說:「回家了。」
「對了。」他按著梁灣,後者一縮脖子,正用一張驚喜又曖昧的神情盯著他。「順道也載她一程,醫學院的宿舍就在附近而已。」
張起靈沒說話,只點了頭就轉身走了,那兩人對看一眼,立刻屁顛屁顛跟上。
兩人默契的坐到了後座,張起靈瞟了兩人一眼,發動車子駛出法學校區,鑽進小路,很快來到醫學院校區腹地。
不久,梁灣的宿舍就到了,她扭身下車,關門前,彎身往後照鏡裡的張起靈瞥了一眼,又戀戀不捨的盯著黑瞎子,道:「真的不能嗎?」
黑瞎子呵呵傻笑,直搖頭。
黑瞎子就是這樣,他有興趣的,他便主動出擊,他沒有興趣的,你不主動找他,他就當你是空氣,當你主動找上他,誠意十足地和他說話,他就會願意和你談,而且好好談,說得好像還有保留餘地,一到了該回應你的時候,他就會鄭重地予以拒絕,死纏爛打都沒用。
「你跟他……」梁灣還沒說完,黑瞎子就碰的一聲關上車門,歡天喜地的朝梁灣猛揮手,巴不得她趕快離開。
張起靈朝梁灣一點頭──即使她根本沒看見──便將汽車發動了,外頭的景色不斷飛逝,黑瞎子笑彎彎的支著腮,靠著車門發呆,突然,四道車門『唰』的齊聲,傳來上鎖的聲音。
他把困惑的視線投向前座,後者淡淡道:「別靠著,很危險。」
黑瞎子挪動屁股,兩手搭上正副駕駛椅:「你在擔心我嗎?」
「你要是死了很麻煩。」
「你會在乎這個?」他靠得更近,伸頭去端詳張起靈的表情。「你在生氣?」他提高音量。
張起靈不看他,一踩油門,車子行駛的速度有意無意的加快,窗外的景色像驟雨一樣嘩啦閃過,黑瞎子沒繫安全帶,被慣性拋到後座,他悻悻然,繼續倚著車門不說話。
沒過多久,張起靈就突然放慢速度,打方向燈往右靠,黑瞎子起身探窗,環視馬路車龍,心說這裡他媽的不能臨時停車啊。
他們停在路旁空曠處,張起靈收回搭在方向盤上的手,筆直看著前方,車內頓時只有方向燈閃著的聲音。
黑瞎子看著後照鏡裡雕像一樣的張起靈,也沉默不語,兩個人都死撐著,蔓延開來的沉默好像毒氣一樣,可以把人憋死。
終於,還是黑瞎子嘆了口氣,道:「我跟她已經分開了,沒戲了。」他注意到張起靈睫毛顫了一下。「怎麼,你不相信?」
他知道黑瞎子在說什麼,但這讓他被堵得更加說不出話來,明明還什麼都沒說,莫名就被搭進去這話題,也不管當事人到底是啥意思。
「跟我沒有關係。」
黑瞎子頭枕在車窗上,笑吟吟的看著張起靈,一副欠揍模樣,似乎根本沒聽進他說的話。
「你讓我找你一天了,合該讓你打車回去。」張起靈目不斜視,語氣聽上去更像在解釋。
黑瞎子不要命似的「Wow」了一聲,補了一句:「原來不是吃醋啊!」
張起靈目光掃了一下後視鏡,揚起眉毛,覺得黑瞎子真聽不懂人話。
「陳老師讓我多照顧你。」他平靜道。
聽他說出了如此無趣的一句話,黑瞎子就不樂意了,撇撇嘴:「又不是小孩子啦。」
「讓人找了一天,還說不是小孩子。」張起靈眄他一眼,後抬手準備發車,手指卻忽然停在半空中,凝滯住了。
只感覺胸前的領帶被捉住,外力一扯,嘴唇立即被什麼溫熱的東西貼上,柔柔軟軟,十分乾燥,略為粗糙的表皮令他有些發癢。
黑瞎子很有分寸,匆匆一吻,離開前只溫存的吮了吮張起靈的下唇,手沒放開,他笑了笑,張起靈偏頭看他,身子微微後傾,眼底滿是詫異。
張起靈今天的情緒變化太不尋常了,如果他此生的喜怒哀樂有限,他覺得他已經用完全部額度,往後再遇上什麼都不能使他動搖了。
沒多久他就恢復往常的平靜,推開黑瞎子的手,兩手整緊領帶。
「感覺怎麼樣?」黑瞎子斜倚副駕,興味盎然地看著他。
他回應得倒是很快。「不怎麼樣。」
「喜不喜歡?」像在詢問這個商品合不合適,黑瞎子笑開懷,身子後一靠。
「……不喜歡。」
張起靈閉上眼睛。
「也不討厭。」
他跟上次蒐證的刑警約了見面,這個刑警有個不適合做刑警的名字,叫吳邪,也是九門的後代,卻不往律師界發展,跑去做了警察。
他們談論那次審判,並將保存在塑料袋裡的證物出示給他看,吳邪恭喜他成功將犯人定罪,且對方已經確定無法上訴了。
「張檢察官,這個證物我在現場沒有注意到過,那啥……身為一個警察,雖然資歷不高,但我還真是太迷糊了。」他連聲道歉,張起靈伸手阻了阻他。
「我在現場也沒看到過。」張起靈將證物收進公事包裡。「興許是上一批警員蒐來的證物,在你們到之前就已經送到檢察院了。」
他點頭如搗蒜,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我又漏了什麼……再紕漏下去,上面又要盯我了。」
吳邪穿著警服,沒有空調的小店裡略嫌滯悶,他不停為自己搧風,又提著領子散熱,他堅持自己必須服裝整齊,沒敢脫掉外衣,張起靈無話,他又熱得腦子不好使,於是半天都還沒個話頭。
辦案之外的談話,張起靈都顯得特別寡言,吳邪也不覺得困窘,理所應當的覺得這個人就是這樣的,既然無話,他就認為自己差不多該離開了,正想道別,卻被張起靈攔下。
「你覺得男人跟男人接吻很奇怪嗎?」
吳邪的肩膀抖了一抖,瞪大眼睛,滿臉驚奇;說到底,張起靈和他的交情並不算深,張檢又是個一絲不苟、性情淡漠的人,怎麼一提工作以外的事情就這麼出格?他隨即覺得自己這個表情太過失禮,連忙擠出笑容,只是那笑容實在傻得不行。
「我……呃,張檢,您……」他口吃了好一陣,才努力恢復過來,嘗試著回答。「我覺得互相喜歡的人才會接吻,男人跟男人的話……我想是互相喜歡才會……那啥……吧。」
張起靈正經八百的點點頭。
「張檢,您……?」
「沒事。」他不自然的看了看窗外。「我就是看了場電影。」
打死吳邪他都不信。
5
張起靈牢牢盯著辯護律師名單,臉埋在大疊的資料裡,若有所思。
又是黑瞎子。
這次的案子是數名毒梟擄人勒贖不成,反而犯下殺人罪的案子,單看表面似乎很單純,但幕後主使人一直沒被揪出來,被操控的嘍囉們已經被定罪了,警方卻始終找不到主使人,這幾天終於有了眉目,把嫌疑人捉住了,嫌犯也在檢方的逼問下招供,幾乎已經沒什麼可審了,麻煩的是黑瞎子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把國家配給的律師換成了自己。
他知道陳皮阿四是九門裡面出了名的嚴厲,對自己手下的人犯的錯決不寬貸,基本不允許任何一點差錯,他們的絕不接受無罪釋放以外的判決,再不行就爭取最輕量刑。對九門來說,無罪以外的判決都是敗訴。
陳文錦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最近一直頻頻往死裡撞的黑瞎子遲早有天會被剝皮,但他還是繼續他作死的節奏,死活要接張起靈負責的案子,而張起靈又是個沒有十足把握就不起訴的性格,黑瞎子根本討不到好果子吃。
再者,律師和檢察官的蒐證能力在根本上就不是同一級別,檢察官有一海票的警察幫忙,基本屬於不勞而獲的類型,而黑瞎子只有自己。
他和張起靈的頻頻交手已經引起了各界注意,打從張啟山退出九門以後,裁判裡的成員只要有九門中人,便不見張家人,兩造一直處於避不見面的狀態,而這個潛規則一直到黑瞎子主動挑戰張起靈之後便輕易打破,幾乎所有旁觀者都在關注兩方面接下來的發展。
黑瞎子到底要幹什麼?
挑起兩邊的戰火可不是好事。
有人敲門讓他去準備出庭,他應了聲,粗略收拾辦公桌,提著公事包走出檢察官辦公室。
檢察署和法院相連,他很快就抵達了法庭,一派安然的眼觀鼻鼻觀心,嘈雜的法庭似乎只有他一個人彷彿事不關己,直直走到公訴人席,一旁的書記員查明到場人員,在確認辯護人的時候,張起靈總算大發慈悲的挪了一點注意力至其上,卻看到一張陌生的女子臉孔。
女子一屁股坐上黑瞎子的辯護人席位,嬌俏的小臉透著一股無奈,她嘟著紅潤潤的唇,滿臉寫著巴不得這一切趕快結束。
張起靈很快明白,黑瞎子肯定缺席換了人來代辯,不過這並不影響案情變化,犯人的罪狀十分明確,張起靈已十拿九穩。
相信辯護方也明白這一點,才會略帶怨氣的陳述辯護意見,背書般說完便歪著小臉看一旁,纖細的手指不耐的輕敲桌面。
裁判的結果顯而易見,審判長宣佈閉庭,張起靈拂袖而去。
他低著頭走路,雖然注意到有兩個人一直跟著他,試圖引起他的注意,但他仍當作沒見到,直到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才停下疾走的步伐。
男的穿著一套玫瑰紅色的西裝,搭件粉紅襯衫,生的是十分俊秀,笑吟吟的搭著他的肩膀,女的是剛剛代替黑瞎子的律師,水汪汪的大眼彷彿要射出光芒的看著他,像要把他盯穿一個洞。
兩人都在端詳他,互相不說話,張起靈收回步伐站定,「兩位有什麼事情?」
男的剛要說話,就被女孩插嘴。「我們來看黑瞎子的好基友!」
那男的似笑非笑的瞅了女孩一眼,「我們是九門解家和霍家的解雨臣和霍秀秀,能打擾你一些時間嗎?」
張起靈迅速頷首,轉身帶他們到一處空下來的會議室,關上門,他雙手交疊在胸前。「說吧。」
解雨臣看他也不囉嗦,就單刀直入。「黑瞎子被關禁閉了。」
他繼續道:「九門和張家的恩怨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我兩方互相不碰頭已經是長久以來的潛規則,雖然這些事跟我們年輕一輩的沒有多大關係,但黑瞎子這麼胡搞下去,老九門不會坐視不管的。」
「你的意思是?」
「我希望你盡快公布你們的關係。」
霍秀秀倒抽一口氣,大叫:「差評!這是什麼鬼點子?黑瞎子還沒告白呢!」
解雨臣帶警告意思的瞥了霍秀秀一眼。「只要你們兩個公布了關係,老九門就會認為黑瞎子和你交手是迷戀上了你,而不是為了扳倒你而挑戰你,並且還頻頻輸掉審判,這樣九門太沒有面子。」
一口氣說罷,解雨臣舒了一口氣,定睛看著張起靈,他一臉氣定神閒,好像完全不在意這件事,一旁的秀秀蹦蹦跳跳,作勢要打解雨臣,卻又只是虛晃拳頭,這時,張起靈突然動了一下,秀秀給嚇停了動作,緊張兮兮地看張起靈。
誰知他只是把手插進口袋,「公佈什麼關係?」
霍秀秀幾乎摔倒,幸虧解雨臣反應快,一把扶住了她。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什麼?」解雨臣摟著霍秀秀,讓她不至於栽倒。
「我們都是男人。」張起靈走近解雨臣,口氣正經八百。「這個策略太沒有說服力。」
解雨臣覺得頭暈腦脹、身體虛浮,他放開霍秀秀,靠著牆,抹了一把臉,倒成了需要攙扶的一方。
「他的意思是男人跟男人不能在一起!」秀秀跟著他到牆邊,湊他耳邊悄聲道:「我就說吧,不能這麼亂來的!你讓瞎子哥哥怎麼辦啊?」
「我當然聽得懂!」解雨臣發現張起靈雙眼直視前方,神色平靜,根本不在意他倆說悄悄話,於是索性放開了講:「我糾結的是他完全把我的提議當作策略,而不是事實。」
「瞎子哥哥好苦逼!」皺起嬌美的小臉,霍秀秀悲愴下了結論。
「都是一幫不開竅的!」解雨臣咬牙切齒。
他和霍秀秀小黑瞎子一歲,也都讀法律專業,從小他們幾個九門的孩子經常玩在一起,長大了雖然少了聯繫,但也虧得認識得久了,黑瞎子摸不著頭緒的心思他多少還是懂得,他知道黑瞎子從來不是個願意吃虧的理性人,也特別懶惰,只對有興趣的事情上心,這回冒著被九門涮的危險堅持招惹張家,肯定有什麼貓膩,他不會看不出來。
正想著,張起靈已經打開一半會議室的門,正要踏出去,他拉住張起靈,對方回頭瞥了他一眼,波瀾不興。
他沒想到這個人竟然可以露出這麼毫無情緒的表情,好像什麼都無法動搖他,一時之間愣著沒說話,邊上的霍秀秀就著急了,一把拉開解雨臣的手。
「張哥哥快去救瞎子哥哥,否則就差評!」
黑瞎子打從認識張起靈以後,對他的評價就是稀世仙人、和尚之類的代名詞,除了課業和辯論賽,他幾乎沒有參與以外的活動,交際也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幾乎不怎麼出門,家裡栽培他做什麼他才做什麼,其餘時間都是捧著書,常常一讀就是一整天;不碰女人也似乎不是同志,好像沒有七情六慾一樣。
黑瞎子曾經問他為什麼棄他那一海票的追求者不顧,只埋首書堆,張起靈當時視線釘在書上,根本沒看他,只淡淡回答說沒興趣。
那你喜歡男人嗎?
他還是平淡的回答說,男人和男人怎麼在一起。
這件事情後來就被黑瞎子記在了心上,也幾乎成為了黑瞎子換女人不手軟的起因之一,那時的解雨臣耳聞了黑瞎子流傳的風流韻事,就察覺了髮小的異常,於是他開始暗中留意黑瞎子的一舉一動,這不,馬上被他猜出了個八九不離十。
張起靈回到家,打開電視換了數台,解雨臣放大的臉就出現在屏幕上,難怪他就覺得這個人很面熟,原來是近來在演藝圈裡活躍的明星律師解語花;九門中人拋頭露面這樣行不行啊?他必須很小心地控制自己在人前的形象,不能有一點負面新聞,要將自己的表現完美的呈現給大眾,一舉一動都要做到滴水不漏,否則就會給九門丟臉。
他後來又打了幾場官司,果然黑瞎子都沒再參與,不僅如此,這整個人從職場上銷聲匿跡,從那天缺席的裁判之後就再也沒有他負責的案子出現。
業界開始有了不好的傳聞,畢竟九門中活躍的律師很多,他們巴不得所有能力優秀的律師都被世人所見,因此他們根本不可能隨隨便便就突然從業界消失,除非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會讓注重表面形象的九門把自家律師給雪藏起來。
「九門那個齊律師,聽說被陳大律師給沒收了律師證……」
「啊,我也聽說過這事兒!」
「你說都發生了什麼呀?」
「聽說前陣子還缺席一場刑事訴訟,讓九門的霍律師頂替上場呢!」
「一定是官司輸給張檢察官的太多了,才會被九門給封殺,我們張檢真厲害──對吧?張檢!」
張起靈把公事包摔在會議桌上,聲音不大,卻讓那些嘰嘰喳喳的閒雜人等住了嘴。他平時是不會有這種舉動的。
會議室裡頓時鴉雀無聲,張起靈抬眼,平靜道:「開會。」
6
他百無聊賴的摳著紙頁發呆,摳得膩了,又隨便翻了書架上的書看,看得煩了,就在地板上滾來滾去,中途狠狠撕扯到了傷處,疼得齜牙裂嘴。
他被幽禁在這八坪大的房間,房裡只有床和書桌,四周牆上嵌了書櫃,一水兒的法律書籍,連看上去沒相關的筆記紙上都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種刑事案件,叫黑瞎子沒得選擇。
揀了幾本當枕頭,立刻迷迷糊糊睡去,再醒來就是被冷醒的,半夜天涼,窗戶大開,一道許久未見的身影站在他的鼻子前,抽開他蓋在臉上半闔的書籍,他看到張起靈的臉,以為還在作夢,翻了個身咂咂嘴繼續睡,張起靈卻不放過他,捧了滿懷的書,一把倒在他的身上。
他手舞足蹈地醒來,一邊惱怒的咕噥著,頂住張起靈的腰,以擒抱姿將他往下摔,張起靈猝不及防,只來得及用護身倒滾了一圈,這麼大的動靜,黑瞎子竟然還像夢遊一樣,架式擺開往張起靈臉上招呼過去,他以手護臉挨了幾下,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黑瞎子一記跳踢往他頸子飛來,他連忙抬起脛骨接下攻勢,趁隙一拳打爆黑瞎子的墨鏡。
大大一對眼鏡片子生生碎裂,戴著墨鏡被打疼得夠嗆,黑瞎子終於在半框半鏡的眼鏡下睜開眼睛,山根兩旁紅了一片。
「醒了?」
黑瞎子彷彿還在對不準焦距,朦朦朧朧的盯著張起靈好一陣,把報銷的眼鏡給摘下來,揉揉臉。「嗯?嗯?」
「走了。」
他還在神遊太虛,視覺卻已接受到張起靈從打開的窗戶跳下去的畫面,呆了一呆,決定跟上去。
直到上了張起靈的車,他還是覺得沒有一絲真實感,他雙手壓膝,上半身直挺挺地望著前方,張起靈淡淡瞥了他一眼,伸手將後視鏡照向他。
他看著鏡子裡凌亂的自己『咯咯』笑了一下,隨便的用手指理了一下頭髮,鼻樑還痛著,真好,舊傷未癒就又添了新傷。
「你會散打。」
張起靈簡單的陳述事實。
他認識的黑瞎子瘋瘋癲癲、放蕩不羈,成天與一海票妞兒玩耍嬉鬧,偶一認真也只有在學校的模擬庭審上的辯論,他花在玩樂上的時間多了去了,這樣的人竟然會有時間去練散打,實在是奇了怪了。
雖然只有兩三下交手,張起靈卻看得出,他的招式行雲流水、紮實穩當,不像只是一時興起練的功夫,如果不是還在睡夢之中,張起靈的頸子可能就被他踢折了。
「咱們九門經常得罪人,練點武術也是應該的。」他嘿嘿一笑,伸手去掏菸,卻發現自己走得匆忙什麼也沒帶。
黑瞎子看似有所回答,但其實一點也沒透露,張起靈也懶得追問他的套路裡為什麼還有別樣功夫的影子。
夜深了,橙色路燈快速飛過,他望向前方,腦中開始組織回B市的捷徑,從陳家要回B市得折騰兩個多鐘頭;以往黑瞎子闖禍,被老陳皮關起來,都是他過來找的,但撬開鎖直接拎人出來這還是第一次。
「張檢難道是想我了。」他歪著身子往張起靈蹭過去。
張起靈猛聳一邊肩膀,撞得黑瞎子連聲喊疼,但他卻十分開心地笑著。
黑瞎子眼尾微微上翹,略略瞇起,一如往常的微笑著,卻讓張起靈感覺他似乎比平常更加愉快的樣子。
說來慚愧,認識了五年又十個月,張起靈還是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臉,就連那一晚的擁抱,他都只把注意力放在安撫他的情緒上面。
「去我的房子。」
「啊?」
「我聽說你住的房子被四爺退了。」他放心的讓車子在無人的道路上奔馳,轉頭去看黑瞎子。「律師執照也被收了。」
黑瞎子就嘀咕九門的家務事在業界都藏不住,但臉上卻是頗不在意的樣子。
「所以?」
張起靈盯著他,眼神似乎在責怪他假意的詢問。
「來住。」
陳皮阿四老來得女,與他同輩的老九門都已經成祖父祖母了,他才有陳文錦這個女兒,可由於得男不易,陳家又收養了黑瞎子──這當然是外界流傳的版本。從沒有人敢懷疑,既然得男不易,為什麼老陳皮總是對黑瞎子嚴厲得接近殘酷?
張起靈沒興趣刨根問底,黑瞎子估計也不會提。
他向來與悉心培養的文錦不同,只要犯錯,重則打斷腿,輕則關禁閉,黑瞎子以前的風流韻事不少,有次還鬧到老家去,女人被他養父嚇是嚇走了,黑瞎子卻活罪難逃,竟然乖乖地挨打到斷了腿。
黑瞎子說,那是他入陳家以來第二次被打斷腿。
「這次他要關你多久?」張起靈開口問。
「陳皮老頭最擅長的伎倆就是心理折磨。」黑瞎子吹了一口哨。「他從不告訴我要關多久。」
「最久有多久?」
「我小時候第一次被關還傻不愣登的待著,等了估計大半年吧,記不清了。」黑瞎子呵呵一笑。「沒人放我出來,我就自己想法子出來了。」
他們短暫沉默,張起靈的車子一路飛馳在高速公路上,黑瞎子偶爾丟出幾句沒營養的話頭,都讓張起靈徹底忽略過去,好容易才得到幾次簡短的應答,就使黑瞎子精神亢奮,但才升起的勁頭總是被張起靈突如其來的沉默給洗得一乾二淨。
凌晨三點,終於抵達B市張起靈租賃處,他停好車,遙控嗶嗶兩聲鎖上四道車門,揣著隨身包就往電梯移動,黑瞎子才醒來,緩步跟上,沒戴墨鏡的面龐還是一副睡不飽的樣子。
電梯緩緩上升,又緩緩到達第三層,再加上黑瞎子又緩緩的走,張起靈也不催促,一點一點地配合他的步履前進,直達370號房,他抽出鑰匙開鎖,把人給推進去,再關上。
一進房,剛才緩慢的節奏好像不存在似的,趁著黑瞎子還在睡眠不足的漩渦中掙扎,他把黑瞎子推到門上,僵硬的捧起他的臉。
黑瞎子一臉懵逼的看著那張放大的面龐,直到張起靈溫熱的吐息灑在臉上,讓他覺得有點癢,他才回神,發現自己的臉正被捧著。
……
這貨是吃錯藥了?
……
張起靈捧著他的雙手似乎有些用力過猛,能很清楚聽到指節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那雙平淡如水的眸子卻仍沒有任何變化,好像那雙手不是他的。
黑瞎子戲謔的用嘴唇去碰他的鼻尖,張起靈才放開手,但是沒有離開,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沒有理會張起靈異常的樣子,他走向電視,在黑暗中利索的摸到了遙控器,電視打開,影像的光亮投射在他倆的臉上,燈沒打開,黑瞎子一向排斥黑暗裡突兀的光。
一道熟悉的嗓音劃破寧靜。
「我今天來,除了和大家講解法律上的常識……」
電視機裡活躍於各大談話節目的解雨臣特寫,正看著鏡頭露出制式的笑容。
「事成之後,我希望我可以得到愛瘋6S作為犒賞……」
黑瞎子看著電視,而張起靈則默默看著他,卻是誰也沒注意電視裡的內容。
「張起靈,你聽到沒有!」
解雨臣的聲音猛地放大,他們兩個同時身子一震,眼巴巴的望著電視。
「黑瞎子他歡喜你……」電視畫面突然像照了哈哈鏡一樣扭動,接著縮成一個小光點,消失不見,原本解雨臣的臉所在之處變回了一片黑暗。
黑瞎子按掉了電視,坐在沙發椅上,膝蓋上拱著手,有些失控的笑著,面上一陣青一陣白,一下刷黑一下刷紅,都快可以掛在街上做霓虹燈了。
「iPhone 6S,」張起靈看著他,淺淺的勾了勾嘴角。「你買定了。」
7
「哥們,這和你無關。」
人的大腦在遭逢突如其來的衝擊時,會在當機前先選擇迴避。
不知道打哪來的倔勁,他決定裝傻到底,因為這超出了他人生的計畫範圍。
這番意思,他本是不想明說的。至少不要讓別人說出口。
說實話,他有些惱火髮小給他唱這麼一齣,不過說都說了,也不能讓人當沒聽到。
「嗯。」
張起靈也是一絕,黑瞎子說什麼是什麼,絲毫不過問,這讓黑瞎子頓時百感交集,同時也鬆了一口氣。
他不想把一切搞得太複雜。
霸佔了寢室唯一一張床,讓張起靈只能用厚實的冬季棉被打地舖,鳩佔鵲巢,他無甚愧疚,匆匆洗過澡就鑽進被窩,而張起靈已經在牆角那床棉被挺屍,若不是微微可見胸膛起伏,黑瞎子可就要叫救護車了。
「關燈了?」
「嗯。」
黑瞎子的夜視力很好,關燈以後一片漆黑,他卻能很清楚看見張起靈的動靜,他以極標準朝天躺姿直直睡著,雙手平放在身側,像在測身高似的。
厚重的棉被在冬天使用可能會相當溫暖,但他繃緊的躺姿讓他看上去完全像被棉被埋葬,而不是蓋在身上。
據聞大名鼎鼎的張檢在辦案時一向一絲不苟、完美主義,卻不知連睡覺都嚴謹得如同雕像,他決定要開始讀秒,看到底什麼時候張起靈會翻身。
事實證明他直到眼皮不住耷拉下來以後都沒有見到張起靈動過分毫。
夜裡他開始作夢,有美好的、難過的,也有荒唐的、虛幻的,無論是哪個,他知道只是夢而已,不足為懼。
就像人與人相處一樣,就算知道是假的,也得稱職的演下去。
然而夢與人都不曾放過於他,人們總是真假參半,而夢境,也總會摻雜一些他不願回想的現實。
把他自漩渦中拉起的是張起靈熾熱的手,他的臉被擦了一下,令他一個激靈,五感自幽冥中重回人世。
「你在做什麼?」
突然被弄醒,他不知道該感激還是該無奈,嗓子啞得很。
「熱。」
張起靈的氣息打在他臉上,熱,是真熱。
「空調在哪?」
「這兒。」
如獲大敕般,空調開始運轉,清涼的氣息開始令人舒服地蔓延。
張起靈半個人懸在他身上,空調在床頭的另一面,他沒有繞過去,而是直接從黑瞎子這邊橫空去按開關,他感受到張起靈身上的熱氣,還有剛才擦過他臉的那隻手帶了薄汗。
「你那個樣子,不熱才怪。」
黑瞎子怪笑起來,張起靈沒理他,彎腰用手將自己撐起,他感覺到一股重量令床陷下去,爾後又浮起,看來床的彈性很好,後勁令他也顫了一顫。
雖只有寥寥幾字,黑瞎子注意到他的聲音絲毫沒有睡意:「你沒睡?」
「睡不著。」
「沒事蓋那麼厚的被子,想睡著也難啊。」他調侃。
「不是因為那個。」
「那是?」
張起靈沒回答,「你喝醉那天我也這麼睡的。」
黑瞎子掀開薄被,為他騰出空間,做出一個請姿。
黑夜之中,他看到張起靈搖搖頭,又躺回去,只是這次他不再蓋被子。
「來睡。」黑瞎子朝他招招手,拍了拍床。「來吧來吧來睡。」
張起靈翻身不理,背對了黑瞎子,這還是今晚第一次看到他翻身。
黑瞎子笑了一下。「好你個啞巴張。」
聽到這久違的綽號,讓他想起了這是黑瞎子給他取的,他們互相總是一口一個瞎子啞巴,因此系上甚至還給了他們好幾個響亮的封號,叫黑白雙煞、瞎啞成雙之類,簡直土得不能再土。
張起靈看著躺過來的黑瞎子,生平第一次有了想翻白眼的衝動。
「你這樣更熱了。」他推開黑瞎子蹭過來的肩膀。
墊被很小,黑瞎子有半邊身體在地板上,涼得很,但他不介意。
「那就一起睡床上。」
張起靈搖頭不言,撈起厚棉被,扔在黑瞎子臉上,自己爬上了那唯一一張床。
「我睡床,你睡地。」接著又翻身。黑瞎子想,哦,今夜第二次翻身,沒想到這世界上有人側睡還能夠這麼像挺屍,真是奇觀奇觀。
黑瞎子哪裡會聽話,一起上了床。
張起靈費了好大勁才忍住想踹他下去的衝動,因為黑瞎子竟然在掀他衣服,過熱的體溫已經涼了不少,黑瞎子把他當冰袋似的四處亂揉。
「涼,真涼。」
他搞不懂大老爺們肌肉比例偏高的身材有何好摸,黑瞎子又搓又揉,力道卻不重,也不知道在肚子上摸了有多久,直到他終於滿意的睡著──要不是他睡得這麼快,張起靈早已準備好下手他的指關節,要他拿不起庭審資料。
他輕輕的把黑瞎子的手臂拉開,無聲地翻過來,就著遠處燈火微光,他發現黑瞎子睡得很沉,面部肌肉放鬆,睫毛靜靜垂著,好看的嘴唇自然的微張,比起剛剛他過來找空調的時候要好多了。
說不準他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去觸碰黑瞎子的臉龐,只是看他睡得那樣辛苦,就想碰碰他,沒想到他一碰就醒。
也許是空調起了作用,他終於有了睡意。
這一晚睡得特別香,他竟然連黑瞎子起早了都不知道。
除了地上亂七八糟的被子,家裡似乎再也沒有別人來過的痕跡,他打理好儀容,猶豫了下才把棉被收起來。
早餐只來得及喝杯牛奶吃塊餅乾,自律如他,竟然也會睡晚,他查看了下手機,鈴聲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按掉了。
他開車出門,自己住的地方在雖在B市,卻離市區有些距離,附近是有公交車,但不比開車方便,黑瞎子被沒收執照,短期內應該不會出庭,那麼他到底這麼趕是去哪兒?
這一點思想在他進案發現場時就一掃而光,查案重要,他戴上手套,正跟刑警比對證據。
「張檢,我老覺得奇怪,這主犯向來深謀遠慮,怎麼就犯下了這麼拙計的搶案呢?」負責此案的偵查刑警是個胖子,姓王,個性外放也心細,但凡他注意到的都有貓膩。
張起靈瞇起眼睛,把封在塑料袋裡沾血的刀械翻查一遍,就遞給鑑識官了。
「人抓到了沒有?」
「抓到了,哎,這消息也來得真是快。」
胖子掃視了狼藉的銀行內部,看得到的玻璃全碎了,地上斑斑駁駁都是紅褐色的血漬,外面已經拉起封鎖線,湊熱鬧的人多,顯得鬧哄哄。
他忌憚地注意著四周,湊上前靠近張起靈,神秘兮兮道:「幾乎在他們進銀行的時候就報的警,槍都還沒亮出來呢!」
說著就遞來了採取過指紋的手槍,張起靈打開塑料袋一看,裡面隱隱還留有煙硝味,彈匣已經空了。
沒發現任何異狀,他還給胖子,「錢呢?」
「追回來了,他們只來得及用搶來的贓錢買包菸。」
張起靈一面在筆記上迅速搖動筆桿,一面環顧了下現場。
「行了,我回去看現場畫面,這裡交給你。」
「張檢,交給胖子您放一百二十個心吧!這樣兒的案子我辦過太多了!」
張起靈點頭,踏門而出,卻又回頭。
「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一個用槍、一個用刀?」
「這個嘛──」胖子搔搔頭,「大概是沒錢再買一把了?哪個傻B有錢沒事會來搶劫啊?」
張起靈覺得有點意思。
在逃嫌犯躲過了警察將近十年的追捕,竟然在最近才錢財用罄,不得不搶劫,殺了兩個銀行職員,用剛搶到的錢在隔壁街的便利店買菸時,就被埋伏著的刑警當場逮捕,落了套似的。
他看了監控畫面,果然人是那兩個搶匪所殺,錢是銀行主管為了保命給的,走前兩個人的面貌被監控器清楚的拍到,證據相當充分。
想起了什麼似的,張起靈不動聲色挑了挑嘴角,不知道的人只以為他孥了孥嘴,知道的人便看得出那是在笑。
像這樣的刑事案件,以往黑瞎子定要搶著對上他,沒輸得一乾二淨不罷休。
不過這一次,饒是黑瞎子也沒那麼快能回到職場,他被九門事務所開除了,律師證重新申請需要時間,估計這陣子不會再對上他。
很快他就起訴了這兩個搶匪,對方的辯護律師是公派的,他勝券在握,而事實上也是如此。
他以為一切都會相當順利,誰知道庭審中途卻發生了令他料想不到的事情。
8
郎風、葉成,在庭審中雙雙暴斃,驗屍後死因欄寫著心肌梗塞。
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情?兩名搶案的搶匪在庭審中猝死?
屍檢的結果是不會有誤的,張起靈也只有摸摸鼻子,認了。
這起案子成了他難得一次的失誤,不過他並不是因此才對此案上心,而是這起案子實在太過蹊蹺。
不過追根究柢不是他的宗旨,儘管再多奇怪之處,他們卻是確實地犯了案、殺了人,人死了便什麼也沒有。
從檢察院下班,他在門口遇到意想不到的人。
「張檢,又見面了。」
他在檢察院門口柱子旁見到了解雨臣,今天這貨也穿著粉紅襯衫,只是西裝換成了白色,招搖得很,眼前恢弘的檢察院似乎也壓制不住他的鋒芒。
他點頭示意,就聽解雨臣道:「怎麼樣?看見我在電視上完美的演說了?」
他再次點頭,解雨臣對他無趣的反應有些不滿,「你怎麼就是不懂。」
「不懂什麼?」
「不懂我的用心良苦。」說著就自來熟的過來拍拍張起靈肩膀。
他沉默半晌,點頭道:「恭喜你。」
解雨臣瞠目結舌:「恭喜什麼?」
「iPhone 6S,你不是很想要嗎?」
解雨臣扶額扶柱,望天興嘆,我的姥姥啊!
「咳,你完全搞錯我的意思。」解雨臣真心想助攻,但他怎麼攻擊都像打在棉花上似的。「我是說『事成』之後。」
「應該是成了。」張起靈若有所思道,卻不知道他們倆理解的完全是兩個意思。
「成了?!」解雨臣雙眼射出光芒。「你們倆成了?!」
「老九門看了電視,估計就不會認為黑瞎子在給他們丟臉了。」他頓了頓,「一切按照你的計畫進行。」
被雷劈到似的,解雨臣幾乎跪下,他沒見過這麼不開竅的,張起靈雖是年輕一輩檢察官中數一數二的人才,但面對感情這事,怎麼就這麼不明白。
他以為替黑瞎子告白了之後,會得到兩種結果──第一種:被發卡;第二種:也許要花費些時間但終究走在一道。壓根兒沒想過還有第三種啊!
「你當真以為那是個計劃?」他幾乎有些火了,完全不理解黑瞎子怎麼能和這種人相處這麼多年。
張起靈已經腳邁出去好幾步,快走遠了,才回頭,給他一個:『不然呢』的眼神。
他快沉不住氣,跑了過去,伸手就去扯他,誰知道手指倏地就被夾住,往反方向折去,一套動作幾乎是瞬間反應,張起靈很快放開他,讓他兀自在一旁捂著手吃痛。
「我帶你去見他。」解雨臣好容易才緩過來,多年打滾於演藝圈的條件反射就是堆出笑。
張起靈見他沒惡意,說了聲好。
「歡迎、歡迎,請問客人幾位?」
接待的是一身執事服的高大男人,他有一張好看的臉,臉上架著一副張起靈再熟悉不過的墨鏡。
「你在這裡做什麼。」
張起靈一面問,一面用餘光掃過店內,清一色……都是女性。
「打工啊!」黑瞎子笑吟吟的拿著菜單塞給旁邊的解雨臣,說了聲你怎麼也來了,便將張起靈拉過來一路推到雙人座位,「沒有工作怎麼賺錢?」
店裡難得來了兩位男士,眼看長得挺不錯,又跟店裡最火的執事相熟,瞬間熱辣辣的射來好幾道仰慕的目光,如果眼神可以吃人,他們想必立馬被生吞活剝。
「來來,你們點什麼?」
黑瞎子還沒問完,解雨臣就把菜單扔了回來,他接住,笑道:「客人,不如我替您點吧?」接著竟然擅自幫兩人點起餐來,解雨臣還想發作,張起靈便按住了他。
他感到莫名其妙,他們是來找黑瞎子的,不是來消費的,但被張起靈按著,竟突然覺得有些冷靜下來了,即使他前一秒多麼想給黑瞎子一拳。
如果他知道張起靈阻止他,純粹因為是張起靈實在餓了的話,估計他這助攻便不幹了,立馬掄起拳頭來把這對狗男男都暴打一頓,來場格鬥版羅密歐與茱麗葉。
自顧自在那寫完菜單,黑瞎子堆滿諂媚的笑:「遵命,我的主人。」
與他略有點癲的笑容相反,黑瞎子單手壓胸,做了一個15度的英式紳士禮,這理當是相當優雅,可不知道為什麼,張起靈就想去打爆他的墨鏡,雖然他已經打過了。
「愛瘋6S估計是不成了。」解雨臣打了個哈欠,看著黑瞎子在店裡忙進忙出,「這小子哪有錢?堂堂前九門齊家律師竟然上這兒來打工?」
沒一會兒黑瞎子就屁顛屁顛送來餐食,幸虧他沒有亂點一通,姑且還算有些良心的上了兩份義大利麵,,盤子才剛落桌,張起靈就左右開弓掄起刀叉開吃,旁邊二人相覷半晌,腦子裡想的都是這人該有多餓。
「你這瞎子,到底是怎麼看上他的。」解雨臣壓低了聲音,然而並沒有什麼卵用,位置實在太近了。
黑瞎子格格一笑,「如解大少爺所說,我就是個瞎子,沒所謂看上不看上。」
「你少裝蒜了。」解雨臣慢條斯理地捲著義麵,一面瞪著他:「你那點小九九我還看不出來嗎!」
「你知道嗎?比起義麵,我更喜歡青椒肉絲炒飯。」
黑瞎子突然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解雨臣一翻白眼,懶得繼續搭腔,選擇了填飽肚子先。
爾後無話,張起靈本就是不會主動說話的主兒,解雨臣正被黑瞎子說的話弄得頭昏腦脹,也就一頓飯下來都沒有個話頭,黑瞎子又忙著應付女客,他真不知道是來幹嘛的。
過去解雨臣曾問黑瞎子為什麼老沒個正經的要去玩弄女孩子,黑瞎子就一臉高深莫測的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就是站在那兒,就招蜂引蝶了唄!接著反問他:哥們,你餓了要不要吃飯?
他回答要,黑瞎子又說,你餓了會不會每天吃西餐,解雨臣說再有錢也不是這樣花,黑瞎子問,那你是吃飯好還是吃牛排好?
他說還是吃飯好,黑瞎子一臉淫笑說,哥們,這就對了!餓肚子的時候,吃飯最好。
這個比喻相當不人道,把貼上來的女孩子當吃飯似的和她們交往,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解雨臣又問,那你什麼時候會吃西餐?
黑瞎子就道,我一輩子也吃不起西餐。
他恨恨地咬了一口西蘭花,原來自己根本只是多管閒事。
認識黑瞎子那麼多年,看他在女人海載浮載沉,也不見他有多快樂,好容易出現了那麼有點意思的對象,竟然就慫了,他那麼珍重所謂的西餐,怎麼樣都不肯吃,那就餓死好了!
張起靈從衛生間出來,他發現本該在座位上的解雨臣已經不見了,剩下黑瞎子在隔壁桌應付女客人,不知為什麼,他的左臉頰異常腫起,引起整桌女孩心疼的嘆息。
「哎呀,那人眼看長得挺秀淨的呀!怎麼就這麼粗暴呢?」
「就是呀,咱們小齊好可憐啊,帥臉都腫得老高了。」
「小齊哥哥我們給你揉揉。」「小齊哥哥我們給你揉揉。」
「小齊,這是你朋友?」
黑瞎子轉過頭去,張起靈就站在他旁邊,瞬也不瞬的盯著他,看他被圍觀著,像動物園裡的稀有動物般被又捏又揉的,墨鏡歪了一邊,脖子上的領結開散。
這種情形是萬萬不會落在一向整潔的張起靈身上的,也許是強迫症作祟,張起靈竟然伸手去給他綁牢,而黑瞎子受寵若驚,一秒立正並體貼的傾身向前,待他完美綁好。
兩造無話,互相對看,底下妹子開始躁動,黑瞎子以為他會說什麼,但他只是把菜單遞給他,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的走了。
黑瞎子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妹子們發現他的笑容跟平時不太一樣,卻也覺不出差異在哪裡,直到他第一次打翻了碗盤,才知道他那是樂極生悲。
9
他去問了店長黑瞎子什麼時候下班,便把車子開到店對街的路邊停好,閃著方向燈,抱胸入定。
車上的電子錶一跳到七點整,他立刻就睜眼,人肉時鐘似的,回頭就去看店門口,幾個服務員換了便裝出來,當中卻沒有黑瞎子。
較晚下班的幾個人都陸陸續續離開,他持續等了一小時,終於覺得有異,下車回到店裡面,店長卻說黑瞎子早退了。
他一直在店門口等,就算閉著眼睛也注意著店裡的動靜,不可能沒有發現黑瞎子出現,唯一的解釋便是黑瞎子躲著他偷偷溜走了。
他知道黑瞎子沒有開車,打開衛星地圖,把附近一個小時內步行可達的風月地點都翻了遍,開車挨個兒找,並不打算撥電話,因為他知道黑瞎子在躲他。
又找了一個多小時,他回到家裡,果然黑瞎子還未歸來,以前讀書時候這種情形一般就是黑瞎子又去了某個妹子家鬼混,他再清楚不過;然而和以前不同的是,現在意識到這個事實的他,心中莫名焦躁。
一直有一個想法在心頭盤旋,只是他不到萬不得已不想用。
「吳邪。」
「張檢?怎麼了?這個時間……」
「幫我找個人。」
「怎麼了?是案子的相關人物嗎?」
「不知道。」
「不、不知道?」話筒裡傳來吳邪嚥口水的聲音,還不小心嗆到咳嗽起來。
「你幫不幫?」
「我、我幫……我反正還在加班。」
「追蹤這個手機號碼。」他唸出了一長串號碼,已然滾瓜爛熟。
「好,小事一樁!」
今晚的時間彷彿都用一小時來分割,張起靈找到黑瞎子,已經是他生平第一次濫用職權的一小時後。
酒吧裡的音樂太響,貿然出聲是沒有效果的,目送黑瞎子手中黃湯入虎口,又過了一小時,才看到他起身,搖搖晃晃的走到門口。
店裡照明不佳,燈光是眩目的螢光藍,黑瞎子又戴著墨鏡,奇怪的是他並沒有摔倒。
他與他擦身而過,走出店門,張起靈尾隨上去,伸手就去按他的脖子。
黑瞎子後退扭身,轉守為攻,一拳擊向張起靈的門面。
他緊緊夾住黑瞎子的拳頭,對方頓了頓,把墨鏡摘了去揉眼睛,似乎是醉得很難辨認他,他耐心等他緩過來認出自己,卻發現黑瞎子抖了抖身子又擺開架式。
很少人記得張家一族在改行律政之前,曾是受軍事教育的軍人家族,因此鮮有人知張家那麼多仇家,究竟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黑瞎子的散打確實達到了職業水準,但他畢竟醉得一蹋糊塗,被張起靈鑽了空子,將他雙手縛住,壓到牆上。
「別動。」
一聲令下,黑瞎子乖得很,一動不動,發出細碎的笑聲,墨鏡落下發出脆響。
張起靈從未這樣滿城找人,就算是工作,他也不曾瘋魔到這種地步,他的人生相當簡潔俐落,職場上更是去蕪存菁,只做必要之事,沒必要的從來不做,而不知怎麼地今天找黑瞎子卻成了必要之事。
晚飯後解雨臣和黑瞎子的對話,又自腦海裡響起來,饒是再遲鈍的人也聽得明白其中意思。
心中一灘死水,被黑瞎子攪起了濁泥,泥漿彷彿塞滿了他的心頭,心頭紛亂,名為在乎。而那團泥漿的主人,正在想辦法清空濁泥,或是乾脆忽略不理。
他看著黑瞎子,恍恍惚惚、滿身酒氣,吊兒郎當的一個勁笑,他很懷疑這個人除了笑就沒有別的表情了嗎?
「……這麼大個人怎麼就不懂照顧自己。」
最後是陳文錦叮囑他的話讓他找回冷靜,黑瞎子的確是欠照顧。
本來扒在水泥牆上貪涼,聽見張起靈發了話,他扭過頭來:「啊?」
「你還沒醒。」他放開黑瞎子。「跟我回去。」
黑瞎子也不知道是否認出了他,嘿嘿一笑就過來抱他,張起靈無語,怎麼每次醉後總是要來這麼一齣強抱俠。
他順勢提起黑瞎子的皮帶,把整個人扶正,兩個人不甚舒服的走在柏油路上,一瘸一拐像是一對傷殘人士,只不過他們實際上是一個啞巴一個瞎。
與前一次不同,黑瞎子主動坐到了副駕駛座,拉著安全帶左右張望老半天都找不到扣環插孔,張起靈看不過去,一把連同他的手捉過來繫好,完事了一鬆手,黑瞎子就像是突然清醒似的,反握住他,把他強行拉到懷裡。
似是習慣了他老搞偷襲,他自然地像上次那樣拍了拍黑瞎子的背,問:「餓不餓?」
久久沒有回應,他抬起頭,便撞見了黑瞎子安穩的睡臉。
黑瞎子沒上次喝得那麼狠,車停妥時已醒了大半,自己開門,張起靈遙控鎖車,默默等著慢吞吞的黑瞎子。
摸了摸褲子口袋,幸好至少他沒醉到弄丟什麼,特別是那支兩小時前響過的手機,來電的是見過幾次面的吳邪,與他摸不著邊際的扯了一分多鐘皮才掛,也不問人在哪兒做什麼,好像目的就只是為了打這通電話。
那之後他便證實了心中的臆想,因為張起靈來了,人蛇雜處的環境並不適合他那與世無爭的模樣,被牢牢盯著好一陣,他總算決定放過自己也放過張起靈,走出了酒吧。
酒勁比他想像中來得快,他開始難以站穩,意識去了一半,等到能夠理解情況的時候,已經和張起靈過了幾招,他不訝異張起靈不科學的武力,彷彿一早就知道他的來歷。
一路上他都在想,警方要查到接手機的地點並非難事,只是他更驚訝張起靈竟然無緣無故動用職權,就只為了找他。
他在張起靈身後亦步亦趨地走著,明明是一段不陌生的路程竟被他走了一個世紀那麼長,張起靈也不催促,放慢腳步,偶爾淡淡瞥來一眼,確認他沒被落下。
總算走到門前,三七零號室,張起靈停駐腳步,直到黑瞎子跟上為止,才不疾不徐的掏出鑰匙,卻不開鎖,遠遠扔給黑瞎子。
「開門。」
黑瞎子偏不開,鑰匙塞到口袋,一個箭步抱過去。
張起靈也不避,雙臂微張,似是料到了他的舉動。
被解家鐵拳打過的臉本還腫著,這下卻不疼了,他緊了緊手臂,把頭擱在張起靈肩上,動物似埋了埋他那顆豹子頭,左右不停蹭著。
張起靈被蹭得後退,整個人咚的靠到門上,他不甚溫柔的去揉他的腦袋瓜子,擱在他後心的手拍了幾下,原本平靜疏離的目光升起一絲溫情。
黑瞎子心如擂鼓,面上卻也冷靜,從懷裡將鑰匙取出,指尖輕顫,好幾次都對不準鎖孔,他說服自己是因為酒喝多了,喀擦一聲擰開門把,兩個人一起跌了進去。
認識他近六年,從沒有像此刻如此親近,更別說這種彷彿分不開的擁抱,生生要把他融化。
客廳內沒有開燈,黑暗中,他們在沙發上擁了不知有多久,一時間只有牆上時鐘滴答的聲響,確認似的,黑瞎子鬆開手,鼻尖碰了碰他,嗓音意外的喑啞:
「我現在很清醒。」意指他並非爛醉,別誤以為他是亂抱一通。
「我知道。」張起靈摁著他的肩膀,不知道該將他拉過來還是推開些。
「你以前沒見過我在人前喝醉吧。」
張起靈被問得莫名其妙,想了想,確實如此。
「我其實沒有醉過。」他眷戀的搓了搓張起靈的耳垂,接著把他拉進懷裡,自己的氣息灼熱得很,他很仔細不要唐突了他,卻未發現張起靈隔著重重衣衫的體溫升高不少。
他知道黑瞎子在說什麼。他們一起住過的那段時間,只有在黑瞎子爛醉而歸的時候,才會對他又摟又抱的,因此他以為他喝醉了就要討抱,卻不知這強抱俠向來只抱一人。
在沙發上你搓我我搓你的玩了一陣,兩人終於知道要調整姿勢,長時間維持同樣動作的肌肉後知後覺的發出哀號,黑瞎子俯身把張起靈放倒,手掌壓到了沙發上的遙控。
嗶。電視放出刺眼的光芒,畫面是解雨臣特寫的臉,自信又不失風度的微笑著,開場白說的還是和幾天前同樣的一句話,愛瘋6S和黑瞎子他歡喜你。
黑瞎子發現他按到的是放影機的遙控,笑道:「你錄這個做什麼。」
「這個,是證物。」
他伸手拿回遙控,撐起上半身,把煞風景的電視給關了,然後又躺回去,默默仰視黑瞎子。
「我本來不想說這些,因為我不打算從你身上圖什麼。喜歡啊,愛呀,我覺得不合適,跟我不合適,跟你也不合適。」黑瞎子去拂他的額髮,「你以後就會知道我在說什麼。」危險的一笑。
他們對視半晌,張起靈開口:「那你現在圖什麼。」
「你。」
他感到心臟似乎被一雙大手重重攫住,掙扎得跳快了幾下,又因為那雙手而熾熱起來。
要命的是黑瞎子又加了句:「我歡喜你。」
他面上還是很冷靜的,「我知道。」
「你早就知道?」
張起靈點頭,真是如此,那他就是一影帝,可以學學解雨臣去演藝圈玩玩。
「那你為什麼在人前裝作不知道。」
「我在等。」
「等什麼。」
「你。」
10
「有意思。你倒是說說,你什麼時候開始等我的?」
黑瞎子坐起來,屁股往後挪把張起靈的腿擠到沙發邊上,那人立馬覺著不舒服,抬起兩腿有意無意重重落到黑瞎子大腿上。
黑瞎子接住他兩條腿,抱著在上面撓,張起靈警告似地用膝蓋頂他的下巴,他馬上安分,又道:「你倒是說啊。」
張起靈一抬腰,也坐起來,道:「從一開始。」
「從一開始。」黑瞎子喃喃複誦。這一開始得有多少個開始啊,他怎麼知道是哪個開始。
這個一開始,難道是他們倆認識就開始?
「你以前還說男人跟男人怎麼在一起,我提的時候一臉膈應。」
「我只是覺得有困難,沒有說不能。」
黑瞎子突然開始掰指頭數東西,張起靈偏頭看他,不解的樣子。
「你在幹什麼?」
「我在數你說了這話之後,我誤了多少妹子的青春。」
「數它幹嘛。」
黑瞎子沒理他,還在十七十八十九地數著,忽然一修長的手掌橫過來,捉住他的手,隨即他就感覺到溫軟的物事貼上嘴唇。
他迎回去,不著痕跡地撬開張起靈的嘴,熟練地抱住他後腰,把他摁過來,吻到深處時,張起靈忽然放開手,一腳把他踹到沙發下。
「你搞什麼?」黑瞎子莫名其妙,從底下爬起來,墨鏡歪了一邊,只見張起靈別過頭,說了一句沒什麼。
黑瞎子身殘志堅,手扒到沙發上,掙扎著又不怕死地坐到張起靈身邊,「我不喜歡那些女人。」
張起靈靜靜看著他。
「但我也不是個同性戀。」他伸手抱了抱他,額頭貼住他的額頭。「我只喜歡你。」
張起靈被壓住上半身,親吻不止。比起黑瞎子的游刃有餘,張起靈顯得生澀了點、直接了點,兩人吻得很久,互相像在品嘗什麼美味佳餚,吃一口停一下,都捨不得吃完。
休息了下,兩個人都有點缺氧,停下來才發現兩個人的關係從這吻開始已經和以前不一樣,忽然都有些窘,廚房的水龍頭傳來滴答聲,張起靈下意識看過去,黑瞎子則是在那直笑。
不知何時,兩個人又抱到一起,場景換到了房間,彼此都躺在柔軟的床上,互相貼合,體溫一致,什麼都不做,彷彿就是全世界最美好的事情。
他們曾經有誤會,也曾經搞不清楚對方的心思,但是眼下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就很好。
第二天早上,張起靈先醒過來,發現天還沒亮,又閉眼準備睡下去,不過三秒他又睜開眼,發現黑瞎子正在盯著他看。
「不睡覺?」他嗓子有點朦朧,黑瞎子聽了覺得太他媽性感,又偷襲過去吻了吻他。
「我一會上班。」張起靈聽了微微瞇眼,上班?他什麼時候這麼早上班?他記得昨天調查過他的班表,並沒有這麼早。
他聞到黑瞎子嘴裡的牙膏香氣、洗過的臉還有點冰涼,不禁皺了眉頭。
「上什麼班?」
黑瞎子就笑了,「送報紙。」
送報紙?堂堂一個大律師去執事咖啡廳打工也就算了,還送報紙?
「沒有律師證的期間,我不能沒有收入。」雖然張起靈沒有問,但他知道他想知道,所以解釋著,「我得工作。」
「缺錢?」
「我欠了陳皮老頭一屁股債,得按月好好還。」
「……什麼債?」
「從他十五歲養我開始花的養育費,我都要還。」
張起靈慢慢醒轉,開始思考,陳皮阿四不是收養他了?為什麼還要計較這些錢?他看著他,他承認自己不太了解他,想弄清楚,卻不知從何問起。
因為他從沒有對別人的私事感興趣過,這還是第一次,就算想問也不得要領。
「我凌晨五點上工,你又不送報紙,起這麼早幹嘛呢。」
張起靈漱口漱到一半,後面突然有鹹豬手摸上來,他歪了一下,隨即被一隻名叫黑瞎子的八爪魚纏住,後面呼出的熱氣打在他肩頸上。
他把水吐掉,從鏡子裡瞪黑瞎子那隻往下摸的手,他本來就因為晨勃不太舒服,被黑瞎子一摸之下又更硬了,只聽到那離得很近的聲音沉沉地說話了。
「擼一下。」
黑瞎子伸進來的動作並不唐突,不快不慢地握住了他的莖,上下捻動,一面將他的褲子解下,張起靈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他把張起靈照顧得很好,身上每個敏感處都摸了個遍,又不忘起身給他種草莓,張起靈本身不太怕癢,但耳垂被他含住,不斷吸吮親吻之下,也敏感起來,舔吻的聲音在耳邊放大,讓他眼眶漸漸泛紅。
黑瞎子手裡正努力幹活,忽然一股阻力把他搡開,他抬頭看他,神色一如往常,眼角卻有些濕潤。能讓他動容三分,已是最大的成就,他趕緊把他橫抱起來,弄到床上,十指與他交握住,低下頭去含他的陽物。
本來就鮮少受到刺激的身子,現在受到如此頂級的服務,一時之間難以承受,卻又全數承受,被握住的手不自覺緊了緊,一股衝勁讓下身陰莖輕輕跳動了兩下,射在黑瞎子手中。
「我倒是挺想把你的東西嚥下去,但是我還想親親你,不想被你嫌棄。」
他注意到剛剛身下的人偏頭閃了下,張起靈低頭去看他,不置可否,再怎麼樣都是自己的東西,嫌棄黑瞎子不就等於嫌棄自己了嗎。
他們又吻起來,本已經穿戴整齊的黑瞎子脫了褲子,張起靈就下去替他擼,又覺得這個角度很難使力,於是俯下身給他口交。
黑瞎子無甚反應,出奇地安靜,讓他感到有點困惑,不過還是很快地手口並用,做足服務,等到嘴痠了想把他的陽物吐出來,卻被他壓得更緊,只好繼續施為,黑瞎子的呼吸開始變得粗重,他退開,精液在那瞬間洩出來,飛濺到他臉上。
……
「……抱歉。你以後可要記得快點退開。」黑瞎子微喘著道,卻帶著三分笑意。
張起靈垂眼,用手背擦了下臉上白濁的液體,有點微腥,卻沒到無法忍受的地步,黑瞎子全看在眼裡,撲上去幫他把液體吻乾淨,又拉著他去盥洗一番。
洗完又兩人又吻到一起,輕的重的像是要透過接吻把對方的靈魂融進自己,他們一邊吻,一邊覺得有點詫異,不過一個晚上,他們從舊識變成了戀人,還吻得這樣天昏地暗。
把黑瞎子送出門後,張起靈已經沒有睏意,就在家裡把能看的報紙雜誌看了一輪,還換洗了床單。
以前他們也幫彼此手淫過,次數雖然不是很頻繁,算得上是嫻熟,卻不帶情緒,也有些同儕間互助合作的意思,擼完了就算,因此沒有像這次令他如此精神飽滿。
他從沒有思考過情史豐富的黑瞎子以前為什麼要和他一起打飛機,但是現在他也許有點懂了。
如果那時黑瞎子就對他上心,為什麼到現在才說?甚至於解雨臣惡作劇似的替他告白時,他就像打定了主意似的要否認這一切,為什麼?
近五年了,他不會說要如何彌補這段時間,因為過去的再也追不回來,他們永遠要少這五年,但他們擁有現在,他們可以擁有更多的五年。
他慶幸它來得沒有太晚。
11
「證人華和尚,西元2016年的3月13號,你確定當晚在你店裡偷走了萬元現金的在逃嫌犯,就是被告人嗎?」
他一披上法袍便氣勢非凡,自辯護律師席站起,很快走到證人面前,在法庭之中,他標誌性的墨鏡卸下,可這不影響他的表現,反而使他銳利的眼神嶄露無遺。
「沒錯沒錯!就是他。」
證人席上的正是一位體態圓潤的中年男子,毫不遲疑地指著被告位置上的人。
「你確定?」
張起靈看到黑瞎子的眉毛挑得老高,似是有些誇張。「可附近的目擊民眾表示,3月13號當日,你的店整天沒有營業,燈光也從未打開,你是如何明確辨認被告人的長相的?」
對面的檢察官倏地站起,「反對!辯護方在進行誘導提問。」
法官咚咚敲起法槌:「反對有效,辯護方請變更提問方向。」
黑瞎子上前,雙手撐在證人檯上,與中年男子的距離相當迫近。
不知為何,被他壓迫性的注視下,男子神色緊張起來,但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他並未失態,也直直的迎上黑瞎子質詢的目光。
兩廂對看僵持數秒,黑瞎子霍地鬆開雙手,「那麼我沒有問題了。」
中年男子瞪著他,鬆了口氣,掌心出了薄汗,以為他要回律師席位,卻眼巴巴看他中途拐了彎走向挑高的法官席。
黑瞎子不懷好意的笑道:「辯護方請求播放第五號證物。」
法官即刻應允,旁邊的庭務員立刻推了投影器材來,準備過程中,整個法庭一片暴風雨前的寧靜。
當影片開始撥放,所有人明顯都被影像給吸引,只有張起靈注意到,證人席的中年男子不自然的擺動身軀,肥碩的臉孔刷白,汗出如漿。
而影像中的內容,正是案發同一時間,證人在距離案發現場好幾個街區外飲酒尋歡的身影。
「證人,請解釋,為什麼事發當晚你不在自己的店裡?」
黑瞎子手持遙控按停了影像,信心滿懷的一回頭,卻發現證人席的中年男子竟然消失了。
後面旁聽席傳來一陣驚呼,他忙上前查看,男子倒在證言檯下,摀著胸口,口吐白沫,看上去竟已經沒有了呼吸。
電腦畫面停滯在黑瞎子錯愕的表情,這個角度離鏡頭相當近,即使畫質不太清晰,張起靈也能從墨鏡後看見他瞪大的眼睛。
他經常是帶笑而從容的面對一切,更遑論在專業的法庭上,即使屈居劣勢,笑容也不曾停歇,然而畫面中,他最後的表情令張起靈印象深刻,因為他從未見過黑瞎子如此失態。
就法界的眼光而言,此案不算什麼大案,證人雖然在庭審中猝死,也不影響它的格局,頂多是讓人感嘆太過巧合罷了。
他不認為這種小案的證人之死,能令一向泰然的黑瞎子詫異至此。
想必如果證人過去的身分起底出來,此案肯定就不能以小案來稱之,其後面牽連的事件實在是太過複雜。
張起靈很少做多餘的事情,而他此刻卻難得地在自己的檢座辦公室來回踱步不止。
今天一早,他一如以往的辦理公文,順手開了電子郵箱收信,垃圾郵件經常雪花般的寄來,都是些令人想入非非的標題,反而一封匿名而沒有主旨的信件吸引了他。
雙擊點開,卻是已經被剪輯過的一段影片,幾分鐘的庭審前段已經被掐掉,只留下後段到證人倒下的畫面為止。
今天他已經將這段影片看了好幾遍,也重複看了黑瞎子錯愕的表情好幾遍;他不知道寄影片來的人居心何在,雖然庭審影片已經被允許公開,但是究竟是誰又是為何寄給他這段影片?
張起靈從懷中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替我查幾天前秦嶺銀行搶劫殺人案,是誰報的警。」
吳邪有些緊張的聲音傳來:「張檢,這可能要些時間,都過那麼多天了……不過,您為什麼要查這個?跟犯人有關係?」
「你不需要知道。」他回到電腦前,再次按下重播鍵,如果電腦會說話,恐怕它現在也煩了吧。
「好吧,張檢交代的我一定替您辦到,回頭再向您匯報。」
他掛了線,手上已經翻出了幾沓紙,上面記錄著他認為有關聯的幾名人士。
華和尚、郎風、葉成。
這三個人的共通點都是最近一個月內庭審中無故暴斃。
直覺告訴他,同時被捲入刑事案件的這三個人並不單純,至少不只是庭審中暴斃這種無聊的關聯。
對於這一連串事情,張起靈並未有多大的詫異,因為早在不久之前,他就已經有所疑竇,他只是按兵不動,默默捎在心上,所以若不是他向來對案件從無多餘關心,換做別人肯定千愁萬緒。
寄這段影片來的人,一定跟這件事有所干係,也許這是一個警告、一個提醒,無論是哪個,都絕非善意。
吳邪後來將當日搶劫的報案電話錄音檔案寄來,他都一條一條聽過,特別是在事發前就先行報案的那通錄音。
他將錄音存入手機,按在耳邊,首先響起的聲音是電話接聽的提示音。
低沉的嗓音接踵而至,無論何時他都再熟悉不過。
『B市秦嶺銀行,有兩人帶槍和刀,請警方派人過來。』
『您好,報案專線感謝您的通報,請問您的大名是?』
那道嗓音不疾不徐的吐露了一個名字,即使已有所預料,仍是令張起靈平靜的眼底浮現波動。
開著轎車,他仍不住地思考著。
檢察官所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地靠近真相,並起訴嫌疑最大的犯人。
華和尚是案件的受害人,同時也是證人,卻有著證言作偽的嫌疑;郎風、葉成百分百有罪,背了兩條人命,罪該萬死。庭審若持續,肯定會給他們更加明確的末路,而不是因他們的離奇死亡而死無對證。
然而翻查資料的時候,他發現華和尚案審理當天的日期是3月22日,正是黑瞎子爛醉撥給他的那日,一切的開端。
根本就不是什麼因為打輸官司而難過,更不是因為鬥不過張起靈而失落。
至於原因,很可能是因為是他重要的證人猝死,死無對證。
本來他就不是喜歡對別人私隱追根追底的人,而此刻他竟有些在意,更奇怪的是他所在意的不是黑瞎子為什麼做這些事情,而是黑瞎子為什麼要說謊?然而所有紛亂的思緒,都在他從電梯中走出的瞬間,戛然而止。
走廊的燈忽明忽滅,亮的時候多,好像螢火蟲那樣一閃一閃,370號室的門檻上窩著一道黑影,白襯衫黑西褲,袖子撩起到肘部,手上捧著碗炒麵,眼巴巴轉過來看他,吸到嘴邊的麵條帶了蔥花,在半空中打晃。
「你在做什麼。」
他已經不止一次這麼問黑瞎子,分明他本來就是不問廢話的人。
張起靈已經看出他為什麼這個時間在門前吃麵,鑰匙只有一把。但他更想知道,就算進不了門,他也可以到別的地方去等自己,沒事蹲在這吃麵幹嘛呢。
「你沒給我打鑰匙,我進不去啊。」他口齒不清,一嘴油光閃閃。
張起靈瞇起眼睛:「帶你去打。」
「牙膏沒了,該去買。」黑瞎子嘻皮笑臉,三下五除二將紙碗裡的麵條吃個精光。
雖然他入住時間不長,也知道張起靈的作息很規律,下班了就回家,他則每天都是早出晚歸,今天倒是早了點回來,開不了門,才意識到自己沒有鑰匙。
張起靈沒有回答,反而問:「還有什麼事情?」
「我還想要多幾條褲衩。」黑瞎子用手去抹嘴,嘿嘿一笑:「老是穿你的,我也過意不去。」
他不明白黑瞎子為何這時要提這茬,隨意拿走他私人衣物去穿的人是他,說不好意思的也是他,簡直古怪極了,若是一般人早就賞他一記爆栗,但張起靈並不介意,卻也不是任誰穿他的褲子都無所謂。
黑瞎子自顧自在那點起菸,見他沉默,又說:「我把車開來了,實在受不了坐公交車。你餓不餓?」
他這才注意到自己還沒吃飯,是該吃了,卻沒有餓。「不餓。」
黑瞎子無視他的回應,燦然一笑:「帶你去吃。」
12
「你這裡可真夠荒涼,百里沒有一間店,早上坐公交車到市區又常常堵車,遲到了要扣薪的。」
坐在副駕駛座,聽著黑瞎子絮絮叨叨的盡是生活瑣事,忽然好像又回到了念書的那段日子。
那時他們合租的房子,兩房一廳,有個陽台,黑瞎子總喜歡靠在那兒抽菸,偶爾他來晾衣服,他就會捻熄菸,用褲子擦手,對他說,啞巴張,我的衣服又不小心忘了晾了啊!真是勞煩你了。
除此之外,黑瞎子很少在家,他總是早出晚歸,甚至是不歸。
有一次,他總算在上共同課程的日子遇上了黑瞎子在家,他就在門口等他一起上學,那時黑瞎子有賴床的毛病,他便耐心的等,就算遲到了,也無所謂。
黑瞎子總是好整以暇的向在門口等半天的他說,哥們,抱歉,讓你等久了。
雖然他絲毫沒有半點歉疚,張起靈卻也不在意。
他向來喜歡有始有終,所以自此之後,無論黑瞎子起多晚,他都會等他。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黑瞎子不希望他等他,每一次被他等待的日子,他都無比煎熬,就算故意起得晚,最後還是因為不想害張起靈耽擱課業,而妥協地走向門口。
他總是苦惱著,他究竟是再靠近一點兒好,還是疏離一點好。然而這都不是最好。
他想,要麼就如膠似漆,要麼就永不相見。當時的黑瞎子,很想堅持後者。
餐廳裡空調很足,黑瞎子穿得單薄,抖了一抖,雙手夾在腋下,張起靈西裝革履,端正坐在冷氣口下,後脖子起了一片疙瘩。
無聲的點完菜,服務生才離開,兩人同時就起身,在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是黑瞎子把他摁下來,說他已經吃飽了,精神很好,願意為民服務,一溜煙去替他拿碗筷了。
他的眼神朝黑瞎子飄去,覺得這個人表面上吊兒郎當,卻老是笑著把什麼都胡亂扔在內心深處,若說憋久了會內傷,那麼笑久了又會如何呢?
等菜上齊,張起靈立即風捲殘雲吃乾抹淨,原來他已經這麼餓了,還是聞到飯菜香才知道要吃。
他夾起最後一塊炒豬肝,黑瞎子探頭過來,嘴巴張開拉長音啊了好久,他頓了頓,忽然覺得自己也不是那麼想吃,順手扔到他嘴裡。
「嗯!還是啞巴張給我餵的這塊豬肝最好吃。」他擠眉弄眼,誇張的Wow了一聲。「全天下最好吃的豬肝!」
黑瞎子陶醉的坐在椅子上轉了一圈,他看著他,眼底似乎升起了什麼,他們認識這麼長時間,他都未曾真正理解過他,不知道他這麼些年,到底過得是什麼生活?也許黑瞎子背後這麼多事情,他根本不用去追究,如果能一直維持現狀的話,就很好。
正想說些什麼,手機就在褲袋裡震動起來,他拉出來看了下來電顯示,兀自接起,一面走向店外。
「張檢,我查到了!」吳邪激動的聲音自話筒裡射出來,幸虧他偏頭閃避,才沒有令他被戳穿一個洞。
「你慢慢說。」他刻意放緩語調。
「十年前的齊家搶劫滅門案,就是這三個人動的手。」話筒傳來翻閱書頁的摩擦聲。「華和尚、郎風、葉成!華和尚認罪,罪責較輕,半年前就放出來了;其他二人則是在逃,在這次的搶劫中首度被逮住……張檢,這您難道沒有聽說嗎?」
「我知道那兩人是通緝犯……」他忽然回想起了些什麼,捏了捏眉頭,「當時有人告訴我,滅門案是另外的檢察官負責,要我只針對搶劫案對他們起訴。」
「什麼?張檢,是誰要您這麼做?」吳邪拉高了音量,令他又放遠了手機。
「我堂兄。」
「你──你堂兄?」
這也已經是業界裡公開的事情了──張啟山,過去的九門之首,在張起靈十歲時收養了他,是他的義父。
但吳邪不知道的是,這只是平常為省下麻煩而名義上的稱他父親,實際上張啟山卻是大上他十五歲的堂兄。
「張大佛爺?」
這稱號據說是當初老九門剛立時,大家鬧著玩叫的,老九門年輕時經常處在一起,在拜訪張啟山家時發現一尊大佛,就不知由誰而起的叫他佛爺了。
印象中老九門經常進出家裡,可是就在張起靈十五歲的時候,突然就發生了變故,從此老九門與張啟山決裂,張啟山出走,轉任了檢察官。
他鮮少聽張啟山提起舊事,發生時他也身在其中,故才得以知曉。
「這不重要。」他覺得嗓音啞了些,雖然吳邪並未察覺。「你還查到什麼?」
「有件事,我認為很重要,可好像被當作機密,我不好在電話裡說。」吳邪突然壓低聲音,也停止翻閱書頁:「不過,聽說齊家滅門案裡的唯一生還者,後來被老九門陳家收養了。」
「他現在是一名律師。張檢,我想你應該知道這個人。」吳邪的聲音帶了些許試探,一般人大都會順著問下去,但這卻無法在張起靈身上起作用。
估計是等得煩了,他看見黑瞎子在店門口張望,手腕掛著他本來擱在店裡的深藍色西裝外套,帶著墨鏡的面龐驀地轉向這邊,像是發現了什麼驚喜,眉開眼笑地走過來。
他草草結束話題,迅速跟吳邪約了見面時間,在黑瞎子走近約一米多的時候掛了線。
「下了班就別聊工作,多掃興。」黑瞎子瞄了眼他的手機,伸手去搶,張起靈修長手指一帶,輕鬆就攏進褲袋裡,抬起頭平靜的注視他。
「嘖嘖──」黑瞎子搖著手指,一臉責怪的看著他,「啞巴張,難道你背著我出軌了?」
話還沒聽完,人已經朝黑瞎子的車子走去,他回頭,淡淡道:「我們回家。」
黑瞎子笑得彎起了眼,高興的不知是他說的『我們』,還是說的『回家』。
吳邪坐在他的對面,欲言又止,一臉我有些重要的話,不知當講不當講的模樣,張起靈看出他的心思,決定率先起頭。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的確一句話不說出口,也無法得知那個人能否承受。
他首先告訴他,黑瞎子這個人明顯跟這案子牽扯不清,背後說不定有很深的水,讓他小心。
接著像是擔心隔牆有耳似的,往門口和窗戶探頭探腦,才小聲地發話:「傳說老九門會和張啟山鬧翻,正是因為齊家那件入室搶劫滅門血案。」
張起靈微微蹙眉,示意他說下去。
九門起初有九個人,年齡差距巨大,傳說他們的祖先在抗日的時候有過命的交情,當時因應時代各有所長,互相合作,後代因為祖先密不可分的關係也經常來往。
九門中人,齊鐵嘴口才最佳,尤善推理、邏輯分明,張啟山雖成立九門,初時卻是以齊鐵嘴馬首是瞻,在律師界殺出一條血路,他一向以委託人的利益為優先,即使犯了罪也無所不用其極的爭取減刑甚至無罪,據說這引起了嫉惡如仇的張啟山不滿。
滅門案前一日,張啟山和大律師齊鐵嘴大吵一架,奪門而出,隔日,齊家就被三名搶匪入侵,室內財物不翼而飛,齊家夫妻雙雙慘死,當時才十五歲的黑瞎子出門跑腿而幸免於難。
張啟山因為當時的爭執被列為重大嫌疑人,檢察官認為他有充分教唆殺人的動機,後因為證據薄弱而當庭釋放,上一代九門因為此事而紛紛與他斷絕往來,於是他脫下律師袍,堅忍地在流言蜚語中成為了檢察官,並年紀輕輕就爬到了檢察長的位置。
以上便是關於齊家滅門案法界普遍流傳的版本。
張起靈垂首斂眉,散發一股予人難以接近的氛圍,他沒有回應吳邪,但卻也不是忽略他所說的話,他只是在思考。
「你剛剛說的都只是傳言。」他自思緒的漩渦中拔起,又恢復向來的沉穩。「你之前說機密情報是什麼?」
「張檢,你不是一直懷疑那些暴斃的犯人背後有問題嗎?」吳邪咧嘴一笑,一股得瑟勁上湧。「我就想,我們可以從當時驗屍的法醫下手,一上門問話,他們就全招了,說是受人脅迫,不得已偽造屍檢結果。實際上,這三人都是被毒死的。」
「是誰脅迫他們?」
他向來查案無數,從沒有一刻這麼渴望知道真相,興許是他逼視過來的神情太過銳利,吳邪愣了好一段時間才終於緩過來。
「就是被誣告偷了華和尚一萬人民幣的嫌犯,王大奎。」
張起靈往後靠向椅背,面無表情,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更加緊繃。
如此一來,一切都關聯在一起,王大奎下手毒殺,又脅迫法醫偽造屍檢結果,只是,動機是什麼?
「聽說他們之間曾有過節,當年華和尚會被第一個被警方逮著,就是王大奎洩的底,其他二人則是在更早以前欠他鉅額借貸,因為逃亡一直沒還上,死皮賴臉拖著,這才讓他起了殺意。」吳邪眉飛色舞,好像這官司沒打就贏了似的,「死者沒有眷屬,這種案子不太有檢察官會重視,只有張檢您肯努力,真是牛!我就先預祝您旗開得勝了!」
送走吳邪後,他回到辦公桌,開始往電腦裡敲字,螢幕上斗大的標題寫著三個字:起訴書。
13
西元2016年6月9日,法庭上。
媒體記者們早早就來守株待兔,旁聽席位一時人聲嘈雜。
張起靈來得也早,被幾個記者在門口攔住,七嘴八舌地追問案情有什麼內幕,然而他只是默默地避開他們,兀自走到檢察官席上。
「哎,搞什麼啊!」記者小劉向一旁的同業和攝影師抱怨道,「連應都不應我們!」
「三個嫌疑犯在法庭被謀殺,不就是在檢方眼皮子底下犯案嗎?事情那麼大條,檢察官哪會給我們好臉色啊!」攝影師拍拍他。
「等庭審結束,回頭再黑他個祖宗十八代不就好了?哈!」鄰座的同業道。
「好了,都別逼逼,快開始了!」
審判長、陪審法官、書記官魚貫而入,庭內人紛紛起立致敬,接著又一一坐定,亂哄哄的人聲瞬間煙消雲散。
審判長在庭上不時確認手錶時間,卻不是著急審判即將開始,而是辯護方遲到了。
被告王大奎被法警押到席上,正襟危坐,五分鐘後,辯護律師才匆匆趕到,是張起靈從未見過的青頭律師,看上去學生味十足.蓄著一頭短髮,眼睛紅紅剛睡醒似的,慌慌張張的道歉。
「準備開庭。」審判長道。
「啊,等等!請等等!我們還有一位律師沒到呢。」青頭律師手舞足蹈站起來,審判長瞥了他一眼,他又忙把自己摔回去。
張起靈查看下時間,開庭已經過了十分鐘,法庭側門才緩緩被推開。
來人西裝筆挺,胸前別著一枚金光燦燦的律師徽章,挺直的鼻樑上架著一副墨鏡。
這麼多個日子以來,黑瞎子總是在他身側,不論他走到哪裡,都如影隨形。在家裡跟屁蟲似的,跟前跟後,床上總要抱著他睡;在外面,上個衛生間,也要陪著一起進去。
有一次,黑瞎子菸癮犯了,想出門買包菸,回頭死皮賴臉地拖著他去,張起靈不樂意,他竟然也就不買了。
所以當黑瞎子出現的時候,他還錯以為他會笑嘻嘻地走過來,摟肩搭背地說,你也在這兒啊!並且一如往常地站在自己這邊。
可是他沒有。
黑瞎子走到了對面,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就向庭上鄭重為自己的遲到道歉,接著拿出了準備好的資料,低頭檢視。
「請公訴人宣讀起訴書。」
張起靈收回了眼神,長身站起,朗聲念完,沒有再去看黑瞎子一眼。
等到他訊問時,王大奎意外的順從,不卑不亢,只是照著資料把脅迫兩位法醫的過程念過一遍。
「我承認,3月22日和6月3日我確實打了電話給兩位法醫,威脅他們偽造屍檢報告。」
好像是沒料到他這麼乾脆,王大奎的語聲一落,旁聽席眾人齊齊抬起頭來瞪大眼睛,場面一陣古怪的沉默。
媒體方面,王大奎的形象相當負面,甚至有許多不屑於他的網民在案件的風聲傳出去後,把他上新聞的照片改得各種嘲諷,各家大台的新聞中,也將他塑造成一個骯髒齷齪的殺人兇手;因此,他們都沒有料到王大奎居然如此老實,辜負了他們的妄想。
張起靈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凌空而來,「被告人,你這是認罪了?」
「您是指恐嚇還是殺人呢?」王大奎盡可能友善地問道。
「都是。」
「我只承認我有脅迫的事實。」他低著頭,看了邊上的辯護律師一眼。
張起靈也跟著去看黑瞎子,他正定然在席位上,手上一面擺弄資料,一面望過來,嘴上一如往常地笑著。
後進入庭審質證階段,張起靈舉出三人庭審前,王大奎穿著工作服出現在他們法庭休息室的影片,接著提出了實證──沾有王大奎指紋的瓶裝水,裡面被摻了氰化物,且瓶口都有死者喝過的痕跡。
「罪證確鑿──」張起靈道。「被告,你還有什麼話說。」
他並不咄咄逼人,只是涼颼颼的看著你,好像你不承認也沒有所謂,因為證據會說明一切。
吳邪在一旁觀審,心中也不免要佩服起張起靈的氣度,在他參與過的各種審判中,就屬張起靈的問話最讓旁人舒心冷靜,而讓罪人最是驚慌失措。
但王大奎仍舊不為所動,這讓吳邪很是吃驚,在他印象中,沒有一個犯人能在張起靈的問話下保持冷靜。
「那三個人不是我殺的,真的不是。」他道。
「那你是出自於何種理由目的脅迫原告?無論你如何辯解,都不能掩蓋你的犯罪事實。」
張起靈的問話很平淡,卻是說得理直氣壯,讓人不得不服,任何被他訊問的犯人,都忍不住順著他的話深表認同,如果是兇手,只怕都要認罪。
王大奎動搖道:「我……我不想殺人的,不是我……」
張起靈用指關節敲擊桌面,叩叩兩聲。「那就證明你沒有殺人。」
審判長敲了下法槌,清了清喉嚨:「請辯護方提出證據說話。」
黑瞎子眼睛一亮,彷彿等這一刻很久了,他伸長雙臂,手指交握,把骨頭折得啪啪響,樂不可支站起來。
「各位知道被告的職業嗎?」他環顧四周,一一看過在場每一個人,包括張起靈。
「送貨員。」張起靈道。
「Bingo!」他開心得像是中大獎,差點就要撫掌大笑,審判長瞪了他一眼,才作罷。「當天他只是來給法院送水,恰好被拍到而已,就這麼簡單。」
「辯護人,請提出適當的證據再說話。」審判長警告道。
「好。我請求出示辯護方十號證據。」他將書證拿到機台,放大的數據隨即出現在大屏幕上。「這是當天死者喝過的瓶裝水內容物的分析報告,我做了新的調查,發現瓶裝水的毒藥是在瓶子已經喝空之後才被裝進去的,摻有毒藥的水中並沒有含有死者的唾液,毒藥也並沒有通過瓶口的痕跡。」
審判長一看,道:「確實如此。」
「因此,這項調查證明了檢控方提出的證據不成立。」黑瞎子瞟來一眼,伸出食指和大拇指,對他射出一槍。
他無甚反應,只是低頭繼續檢視資料。
「同時,這也說明了有不法人士要嫁禍給王大奎。」
風向忽然開始朝王大奎有利的方向吹,眾人無不面面相覷,記者小劉飛快地寫著稿子,對攝影師道:「這下可有趣了!」
「今天來對了!」攝影師小聲回道。「證據出了問題,檢控方可吃了個大鱉啊!」
「辯護方,這只是你的推測。」審判長敲響法槌,喊了聲肅靜。「如果凶手不是他,那他為何要脅迫法醫篡改屍檢報告?」
「你的證據不足以採信。」張起靈接著補充道:「況且被告與死者都有過節,你怎麼解釋?」
「我先回應檢控方的問題。」他笑了笑,用手指彈了下手上的資料,「被告確實有脅迫原告之事實,我們不予以爭執,可是檢控方主張被告與死者有過節,辯護方不能苟同。」
「第一點:被告與死者華和尚之間的爭執,在前次審判中就已經釐清,事實是華和尚誣告王大奎在他店裡偷錢,真正的嫌犯我們當時已經查清另有其人,如果已經可證清白,還去殺人洩憤,並不合理。」
「辯護方,被告當年是令通緝犯華和尚被逮捕的通報者,兩方有結仇是無庸置疑的。」審判長提醒道。
「哦。」黑瞎子不以為意,「當年是華和尚主動向警方自首的,他的個性保守,與其他二人不同,他覺得自己逃不了一輩子,所以主動自首以求減刑,因此跟王大奎沒有關係,檢控方的主張是不是搞錯了?辯護方認為,華和尚也許心生不滿進而誣告王大奎偷錢,但王大奎卻沒有殺華和尚的動機。」
張起靈低頭去看紙頁,十年前的報案資料裡面,確實有華和尚被通報給警方的證據,但是否透過他的通報抓到華和尚,這便難以證明了,這是間接證據中的一個漏洞。辯護方亦提出了華和尚當年自首的證據,兩者並不互相牴觸。
或許,華和尚當時根本不知道有人向警方通報過他。
「第二點:檢控方聲稱葉成、郎風欠了王大奎一筆巨額借款,故而引發了殺人動機,辯護方不以為然,請各位看第九號證物──」黑瞎子拿起激光筆讓光點不停在螢幕上打轉。
「這是5月26號秦嶺銀行搶案前日,兩人用虛擬帳戶轉錢給王大奎的轉帳證明,一塊不多、一塊不少,正是因為他們還清債務,第二天才去搶的劫。所以,何來有過節之說?」
不知為何,中途的停頓,黑瞎子竟瞥來一眼,沒有笑意,張起靈迎向他,兩人第一次四目交會。
這是一場微妙的對峙,兩人正在同居,而此刻卻在職場上廝殺,雖不到要將對方生吞活剝,卻也是迫不及待的要撂倒對方。
「辯護方,你可以說明為什麼被告要脅迫法醫了嗎?」審判長問道。然而這也是旁聽席眾人最想知道的。
「在說明之前,辯護方請求播放我方第十一號證物。」
黑瞎子走向前,將準備好的影像點開,影像後方一片玻璃帷幕,裡面站著一高一矮兩道身影,畫面雜訊很重,隱約看得出似乎是一名女子牽著孩子。
檢察長張啟山一身正裝,自鏡頭外出現在他們的前方。
『你不擔心老婆孩子嗎?他們若死了,你如何能承受?』張啟山冷冷道,聲音在法庭內被放大,形成隆隆回音。
旁聽席觀者皆是面帶驚愕,吳邪甚至站了起來,嘴巴張大成O字型。
張起靈一直看著,面無表情,然而知道他與張啟山關聯的部分人士,都面露異樣地看向他。
如無意外的話,這段影像,正赤裸的記錄著犯罪。
「請被告人提供關於這段影像的證言。」黑瞎子完全無視這片混亂。
「後面的是我老婆孩子,張啟山綁架了他們,他說如果我不照著他的話做,他就不放人……我很害怕啊!不過一天時間,老婆孩子都不見了,我是被逼的!」
張起靈忽然插口道:「你被逼了什麼?」
王大奎抖了一抖,怯怯看了他一眼,「他要我把那三人殺了。」
旁聽席像煮滾的開水似的,轟轟然一片,審判長趕緊舉起法錘,請法警維持秩序。
「你沒有直接證據證明張啟山有脅迫之事實。」張起靈站起來,轉向審判長,「這只是一面之言──」
「反對!」黑瞎子舉起手,連忙打斷張起靈的說話。「審判長,檢控方干擾了我方詢問。」
審判長抬起錘子一敲:「反對有效。」
張起靈看了黑瞎子許久,最後終於坐回位子上,旁聽的吳邪替他捏了一把冷汗。他是第一次看見辯護方對張起靈的反對有效,以往別人的反對都是情急之下無計可施的抗議罷了,從來沒有奏效過。
王大奎又道:「也許我恐嚇了兩位法醫,可我絕對沒有殺人。」
「被告沒動手,倒是我們偉大的檢察長,卻自己動手了。」黑瞎子搖頭,痛心疾首道:「鑑識報告指出,瓶裝水上的指紋和毒物,都是事後偽造的,為的就是嫁禍給王大奎──這三人真正的死因,是他們各自都在法院開庭前,抽了張啟山遞給他們的中南海菸導致的氰化物中毒。」
一直低頭檢視資料的陪審法官們,饒是看過千百條案件,也不禁抬起頭,面面相覷。
「而關於王大奎恐嚇法醫的行為,也是王大奎事後看死了人,害怕之餘,才幫張啟山掩蓋罪行,畢竟老婆孩子還在他手裡啊。」黑瞎子涼涼補了一句。
情況瞬間翻轉,恐嚇罪倒成了小事,主要是檢控方起訴王大奎的一級殺人罪已經無法成立。沒有動機、受人指使,兇手另有其人,犯罪嫌疑人從加害者變受害者,這足以判定無罪了。
與此同時,國家最高檢察機關之長──張啟山被控一級殺人罪,證據為死者死前抽的劇毒香菸,上面沾有他的指紋,黑瞎子奉上證據,所有人皆是無語凝咽。
這些不利於檢察院的證據和疑點,到了此刻才被黑瞎子抖了出來,在這之前,竟然都沒有人察覺或提出,為什麼?
也許這說明了有什麼人要將罪狀不著痕跡地抹去。
庭審跌宕起伏,有如戲劇,眾人騷動間,一名法警忽然由側門進入法庭,請求向庭上報告事情。
「被張啟山囚禁的王大奎髮妻與其子,就在剛剛已經獲救。」
只一句話,便輕易宣判了審判結束,關於王大奎預謀殺人一案,背後真相已經水落石出。
「另外,本案相關嫌疑人張啟山,已被羈押禁見。」
法警瞬間成為庭內焦點,他向庭上行禮後便離場,眾人的目光齊唰唰跟著他,直到他離去才回過神來。
審判長宣讀判決結果──
「無罪判定。」
王大奎幾乎跪了下來,激動地去拉黑瞎子的袖口,忙不迭地感謝著。
黑瞎子勝了,首度的大獲全勝。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青頭律師,突然在法槌敲下的時候舉起了手。
黑瞎子見狀捶了他一拳,拉拉扯扯地阻止他,他被扯得東倒西歪,仍然堅持向準備要離席的審判長說完話。
「我們請求檢控方起訴檢察長!」
審判長的工作已經結束,擺擺手離開,回答這個囂張請求的是張起靈。
他慢悠悠站起,好像完全不受剛才判決的影響,只是靜靜地望過來。
「蘇律師,能夠決定起訴與否的是檢控方,不是你們。」
14
張啟山脫下正裝外套,半舉雙手,任由警察在他身上搜身。
作為一個最高人民檢察院之檢察長,他自然也認識不少警察,拘留所的警察對他很是客氣,看他的眼神都是既熟悉又陌生,因為在這種地方見到檢察長作為嫌疑犯入監,實在是太詭異也太稀奇,雖然如此,卻也沒有人多嘴問他案情內容。
「張檢察長,這個是?」
搜身的有兩個人,一個做做樣子押著他,一個坐在案前,檢查他的所有私人物品。
「只是一個舊懷錶。」
「看樣子已經故障很久了,不能用了。」
「嗯。」
張啟山沒有再看那塊舊懷錶一眼。
他前腳一入拘留所房間,後腳就有警察敲門通知他會客。
警員陪同他到會客間,用鑰匙轉開鎖著的門,竟然頗為恭敬地低了低頭,五指併攏,請他進去。
他點點頭,默默記住這個人的長相。
玻璃帷幕的另一端,來的正是張起靈。
剛剛被搜過的正裝外套還來不及穿,他披在身上,拉開椅子坐下來。
張起靈瞥了他的外套一眼,隱隱流露出微微的異樣。
在他的印象裡,張啟山從來都是一身正裝,甚至在家裡,也未曾有一絲凌亂,他沒有進過張啟山的房間,所以也無從得知,他是否連睡覺都穿著正裝。
「反正都成嫌疑犯了,誰管你穿不穿好。」他似乎是察覺張起靈的意思,攤手道。
張起靈表情變得更加古怪了,說出這話的張啟山,就好像馬兒吃草一輩子,忽然某天群起圍捕山豬一般,讓人恍恍惚惚難以置信。
「兒子,你不是來看我的嗎?」雖然穿著上不講究了,但他背脊仍然挺直,「衣服給我帶來了沒有?」
對面的人眉毛一挑,從桌下提起一個紙袋子,對他晃了晃。
「我不是你兒子。」
「你說得沒錯,但是我養你長大。」張啟山哂然一笑,似乎很是習慣他的態度,接著挨近身子,原本交疊的手放到桌上敲了敲,沉色道:「你跟齊家那小子未免也走得太近。」
「與你無關。」張起靈淡淡道,「你還有什麼事?」
「跟我有關。」他打斷他。
「說來聽聽?」
「你以為是誰讓我蹲進來的?當然跟我有關。」張啟山睥睨他,看笨蛋的眼神,「兒子,幫我請個律師。」
張起靈皺眉,腦中隨即飛快搜索適合的律師,但是他實在太少交際應酬,認識的律師不多,張家又與九門勢不兩立,一片空白的清單裡面只有一個名字。
「我不相信公派的律師,無論如何幫我找一個能行的。」張啟山道。
「姓齊的行不行?」
「……也行。」張啟山一臉朽木不可雕也,嘆了口氣用力把自己往椅背拋。「但你確定他肯?」
「我不知道。」他忽然心頭一緊,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隱痛跳出來,咬住他的傷口,他站起來。
張啟山抬頭看他,緊緊蹙起飛揚的眉毛。
「是不是你?」他彎腰,把臉靠近玻璃帷幕上十幾個小圓洞,微微俯視張啟山。
張氏語言,簡短而直白,在一般人耳中是難以理解的,甚至會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但張家人之間不需互相解釋,三言兩語便可溝通。
「不是。」張啟山斷然道。「有人栽贓,但你不用管。」
「因為與我無關?」
「不,正是與你有關,你才不用管。」張啟山道。「我不想我們的恩怨波及於你。」
他低了低眉,他除了父母早逝外,自認有生以來都是單純平淡的過著每一天,這種事情,怎會與他有關?
「兇手是誰?」
「我不知道,人在暗處。」張啟山攏了攏外套,神色凝重,即使張起靈居高臨下盯著他,他也沒有絲毫屈居劣勢之感。「所以你也得小心了。」
張起靈拉椅子重新坐下,手點在桌面,一一細數問題點。
「王大奎的家人,又為什麼在你家被找出來?」
「是他們把自己關進來的。你也知道我幾乎睡在檢察院,家裡已經很久都沒人。」張啟山深鎖眉頭,「如同我剛才說的,有人栽贓。」
「關於你的影片,卻是決定性證據。」張起靈想起那段詭異的影片,張啟山在鏡頭前,大剌剌的宣告自己綁了人,語中濃厚的警告意味。「你又怎麼解釋?」
「我說了你不用管。」張啟山面上浮起不豫之色,並非因為不耐他的質問,而是張起靈的問法太像問案了,讓張啟山從備受尊敬的檢察長開始慢慢褪色,變成一個單純的嫌疑犯。「你可以走了,其他的我會和律師談。」
張起靈挑眉,眼下有誰能幫他請律師?他這態度,把自己趕走了,大約就只有公家指派的律師可見了。
他提起裝著衣物的紙袋,向張啟山展示,卻不打算放下來,轉身準備走。
「慢著。」張啟山急急道,手不覺朝前一伸,被玻璃帷幕截住,眼前的人回頭看他,他抿嘴,擺手不悅道,「算了,你走吧。反正衣服海客、海杏也能幫忙帶。」
「他們在國外。」張氏語言表示:舉家之中如今只有我可靠。
張啟山嘆了一口氣,不知怎麼地想起了『會咬人的狗不會叫』這句話,從以前張起靈就鮮少與他爭執,一有矛盾,就倔得不行,砸不開也踢不破。
「好吧,我告訴你。」他把雙手放到桌面上交握,「你相信我嗎?」
「我可以相信你,也可以不信,證據說明一切。」張起靈睥睨他的動作,在心理學中,雙手交握在胸前,顯然是一個故作自信的掩飾動作,也許他此刻並非要吐露實情,而是要圓一個彌天大謊。
「好吧。」他嘆氣,總算鬆開眉毛,「你回家去,記著密碼,去我的房間開保險櫃。」他唸出一串密碼,張起靈默記在心裡。「你要的答案都在那裡。」
他微微提眉,張啟山果然還是不告訴他到底怎麼回事,那麼就算去開了保險箱,裡面想必也不會有什麼真相水落石出的秘密。
走前,張啟山再次囑咐。「律師,找個靠譜的給我,誰都無所謂,我問心無愧。」
張起靈把密碼按到手機中,按著按著,就按開了十八歲以後不再回去的老家鐵門。
那是一座氣派的洋房,水泥磚瓦,屋頂灰藍,格子窗櫺雪白雪白,爬山虎卻已經滿了院牆,地面雜草叢生,只有通往門口的路還有一絲人走出的痕跡。
他將車子在院中停妥,想著自己只是暫留,就不去關外院鐵門,他掏出找了很久的鑰匙轉開洋房銅門,一股蒙塵已久的氣味撲鼻而來。
屋中被窗櫺篩過的夕陽光束橙黃橙黃,將細微塵粒照得閃閃發光,像是未曾淘過的流沙,他往二樓走去,回憶著印象中張啟山的房間。
在他走近的時候,房中傳來異響,叩的一聲,而後歸於寧靜。
他想都不想就開門,一進到起居室,立刻與對門的窗戶對望,白紗似的窗簾正迎風飄盪。張啟山不會離開這麼多年,都沒有關窗戶?
他箭步上前,摸了一把窗台,陳舊的灰塵被拂去大片,心中一股焦急燃眉而起,他衝向臥室,發現床頭的保險櫃已經被打開過了,上面的灰塵被誰人的手指擦去部分,櫃門此刻正欲蓋彌彰的緊閉著。
並不打算檢查保險櫃裡的東西,他想到犯人還沒走遠,忙回到窗前,雙手一扣、一躍,竟生生從二樓往下跳。
洋房的設計比尋常房屋要高些,他這麼一跳,就如同從三樓的高度跳下,若是常人恐怕要摔斷腿。
一貓腰,他便伏地落在一片長草之中,膝蓋屈起,雙手按地,如起跑姿,弓弦般迸射而去。
他追過去時,犯人早已躍牆跑遠,他俐落翻上牆頭,眼前一輛黑色轎車剛剛發動,兩邊的後照鏡反射著夏日後勁十足的陽光,筆直地朝樹林小徑另一邊駛去,過程中反光刺痛他的眼睛,他跳下來,跑回院中發動自己的車子,催動油門,一拐彎便追了上去。
上午的審判後,說不曾思考過再次見到黑瞎子的情景,是騙人的,只要思緒一空下來,他便不住去想,到底是為什麼?即便他已知道原因,仍是要問為什麼。
他向來不喜歡多事,多事的基因卻因為此案被引了出來。若是平常的自己,便會當機立斷,知道自己追上並無可能而放棄,轉而用其他方式尋找真相,或是直接回去,調動警力抓人。
油門死死踩到底,他卻已經快看不到對方的車尾燈,輪下盡是樹枝斷裂的哀號聲,漫天樹葉因為他的車速而重重打在車體。
即便已經快追不上了,他卻仍是要追。
車牌號碼:黑B.08746。
是他再熟悉不過,黑瞎子的車牌號碼。
15
車子一開到大道上,便追不了,像是瞅準了現在正是下班巔峰時段,那台黑轎車揚長而去,張起靈則被困在車陣中,動彈不得。
在長長的車流後面顛顛簸簸、走走停停,車子慢悠悠的前行,煞車不停地踩,他的耐心就如煞車皮一般,漸漸消磨殆盡。
本就要跟不上了,被這麼一搞,更加被甩得連尾巴都看不到!
他瞄了瞄左右,忙轉動方向盤,往路旁一條小巷拐去。
小巷真不愧是小巷,細窄如羊腸,寬度堪堪與他的車頭相當,他一進巷子就不停催動油門,遭遇彎道就急煞,車子如同羚羊一跳一跳的在小巷中穿梭。
擠牙膏似的,他總算熬過那羊腸小徑,來至寬敞些的住宅路段,左拐右拐又重新回到擠滿車流的大道,果然仍是塞著,卻好歹比剛才要前進了不少距離,那輛黑車似乎也被堵在了前頭,他果斷停車,開門,撈起後座一個物事,把它送到眼前。
那是一副雙筒望遠鏡。
他自然不是有這種愛好的人。黑瞎子在他家叨擾之後,有段日子沒開自己的車,就把張起靈的車當作自己的,時不時在車上擺放一些私人物品,說什麼律師辦案就如同偵探,望遠鏡是必備道具。
追不到,他至少要知道開著黑瞎子車的人是誰。
然而,這何嘗不是多此一舉。
知道了,又能如何?
認清了黑車的駕駛人後,他悠悠收起望遠鏡,彷彿什麼也沒有看見。
他回到駕駛座,放下望遠鏡,又塞了三十分鐘,目不斜視,因此他不知道,黑車在下一波車輛流動時,就已經拐彎離去。
他放棄與車流僵持,重新折返張啟山家,車子停到院中車棚子,按了電動門,把自己跟這座洋房隔絕起來。
和張啟山生活這麼多年,他都不曾造訪過他的房間,一來覺得打擾,二來沒必要,今天卻一連兩次進出他的老房間,心中升起一陣古怪。
但他很快就切換到工作模式,戴上手套,在起居室裡搜尋了一陣,順手將剛才被打開的窗戶關上,便進臥室把保險箱給按開,裡面果然空空如也。
張啟山的房間很大,整理得一絲不苟,家具簡陋無甚色彩,也沒有裝飾,連時鐘都是黑白兩色,死板板地掛在牆上。
他正要離開,轉身時朝牆角驚鴻一瞥,他肩膀細不可察的顫了下,走到一處木條矮櫃前,上面正擺著三面相框,不同大小。
最大的相框內是張啟山高中跟父母的合照,三個人都是神色肅然,毫無笑容;最小的是張啟山當上檢察總長拍的證照頭像,不看也罷;擺放中間的相框,他則是拿了起來,細細地看。
那是唯一一張黑白相片,背景灰白,中間站著兩名身穿老式西服、身高相似的青年,左面的人肩膀寬厚,濃眉大眼,右面的人與他神似,身長卻高了些許,眼角生得窄了些,兩人都神色不善地瞪著鏡頭,好像對於拍照相當抗拒,又像是厭惡於與自己合照的對象似的。
張起靈微微吸了口氣,凝神看著,半晌,將相框翻至背面,上面被張啟山標註了拍照日期,以及被攝人的身分。
這兩人,正是年輕的張瑞桐和張瑞山。
他撫了撫相框,把鏡面的塵絮抹去,瞬也不瞬地盯著右面的男人,男人的長相與他相比有三分相似,也都同樣清爽乾淨。
張起靈抱緊相框,閉起眼睛,像在回憶著什麼遙不可觸的往事,喃喃喚道:「父親。」
張起靈從未與父親拍過照片,也沒有見過父親拍照,長大以後,更對父親的印象漸漸模糊,他只記得父親很高大,幼小的他必須使勁仰頭,才能勉強看到父親的下巴,他從不牽著自己,說話時卻會時不時地低頭,與他相視而笑。
他從沒見過母親,也許他更像母親。
父親則只陪他到十歲,因此張啟山能留有這張照片,對於他是相當彌足珍貴的,珍貴到讓他感覺有些茫然無措,在十歲還懵懂無知的年紀喪父,他一直以為自己並不思念父親,卻因為這張舊照片,本來塵封的記憶被輕易解開。
抱著照片許久,回過神時,才發現屋內已經一片漆黑,夕陽已沉得不見蹤影。
他起身,重新擺好相框,下樓駕車離去。
回到B市租賃處,一如往常的打開門,室內與他一早出門前無異,裡裡外外毫無人氣,如他所料,黑瞎子沒有回來。
他把鑰匙隨手一放,到廚房倒了杯牛奶,喝完一杯,修長的手握著大分量裝的牛奶瓶耳,想要放回冰箱,無意間瞥到了保存期限,發現明天就過期了,於是連續又倒了好幾杯,一次喝完。
這一喝都喝飽了,於是也不急著吃飯,他單手鬆綁領帶,換下西服,進到浴室沖澡。
水龍頭撲簌簌流瀉著水,他耐心等熱水溫度上來,再換成蓮蓬頭出水,溫熱的水當頭澆下來,洗去一身的疲憊,彷彿藉著洗淨,就能重生。
洗著洗著,他忽然聽到遙遠的門口傳來細微的聲響,並不著急,先緩緩完成他的沖澡大業,慢條斯理地擦乾身體,套上米色的背心、藍色家居褲,修長完美的身材即使穿得隨性也相當吸人眼球。
他走出衛生間,聲響隨即放大,門外的人總算等到了他去應門。
黑瞎子走了進來,一縷厚重的菸草味與他擦肩而過,他走到廚房,原本要給自己倒一杯牛奶,卻找不著了,視線轉到垃圾桶,了然於心。
「……這牛奶不是還剩很多嗎?」他還記得,是他買的家庭號。
張起靈看也不看他,坐上沙發,直視前方。
本來張起靈就是說上兩三句才會回應一次的主,黑瞎子毫不覺得困窘,反而處之泰然地走回客廳,在張起靈邊上坐下來。
「給我打的鑰匙啊?」黑瞎子笑咪咪地拿起張起靈擱在桌面的鑰匙串,套在食指轉著玩。
張起靈眼觀鼻鼻觀心,似乎懶得回他。
黑瞎子便自顧自把兩把一模一樣的鑰匙分開來,放進口袋,推推眼鏡,樂呵呵的說了聲謝謝,接著悠然自得地朝房間走去。
才走到途中,張起靈就道:「瞎子。」
「嗯?」
他下意識轉身,猝不及防地吃了一記拳頭,他被這一拳打得眼冒金星,墨鏡還飛出去。
左臉火辣辣地燒起來,他一手摀著傷處,另一手準確無誤地接住張起靈的第二拳。
「親愛的,好好說話!別動手啊!」他無辜道,眼角有點紅,看上去似乎真有委屈那麼一回事。
張起靈垂下雙手,眼神淡定,彷彿剛才動手的是別人。
兩人對視許久,竟是張起靈打破僵局,他上前揪住他的領子,把他踢倒,意外的是黑瞎子不再抵抗,消極的護住身子,任他把自己摁在地上。
黑瞎子仰頭看張起靈,只能看到他完美的下頷線條,起伏偏快的胸膛,垂下的髮絲則尖銳如刺,代替他沒有表情的面龐憤怒著。
張起靈雙膝落地,坐在黑瞎子結實的肚子上,死死扯住他的衣領,眼看接下來又得吃好幾拳頭,他卻不做任何抵擋。
終究拳頭落在了磁磚地上。
張起靈一語不發,單膝起身,卻又被黑瞎子拉下來,臉貼臉地趴到他身上,互相額頭敲得咚了一聲。
黑瞎子問:「你恨我嗎?」
張起靈拉開距離,繼續由上而下注視他,呼吸平穩下來,默默地搖了搖頭。
「討厭我嗎?」
問這句的時候,黑瞎子因為躺在地面,又被摁著,喉嚨顯得有些悶沉,略帶沙啞,似乎有點惶然的味道。
張起靈再次搖頭,道:「你呢?」
語聲剛落,張起靈就感覺自己從黑瞎子肚子滑到他大腿上,眼前一晃,唇上隨即傳來溫軟的觸感。
黑瞎子直起身,在冰涼的地板上抱住他,頭埋進他的肩窩,他感覺到頭髮拂在脖子上的刺癢,呼吸的熱氣打在了後頸子,不一會兒,黑瞎子抬起頭。
「既然這樣,相信我。」
沒有罩著墨鏡的眼瞳忽然亮得出奇,張起靈才發現,他的眸色偏淡,在日光燈的穿透下近乎琉璃一般,卻又不似琉璃脆弱。
強調似的,黑瞎子用力按住張起靈的雙肩。
「相信我。」
16
整整一天了,他還未碰過在問案以外的時候被人索求信任,而今天一天就來了兩個。
也不記得是誰先開始,只知道自己點頭還沒點上第二下,兩人就吻到一起,頭昏腦脹在地上滾成一團,自己的上衣還被扒了,一陣天旋地轉,兩人立馬交換位置,黑瞎子一邊和他唇齒纏綿,一邊拗起背,左右兩翻把自己外套扯下來,往旁邊扔開的瞬間兩人唇瓣相離,啵的一聲,水絲還沒斷,他的唇又壓上來。
褲子被褪到膝蓋,張起靈任他在自己身上游移試探,一手冷不防地往下伸,大力揉了下黑瞎子已經鼓起的部位。
黑瞎子被他揉得一凜,按住他雙手放到了地面,嘿嘿嘿嘿笑起來,報復似地回敬在他只剩褲衩的部位。
他眼睛不自覺的瞇起,呼吸開始急促,發燙的身子和冰涼的地板互相抵觸,身下的感覺被刺激得敏感至極,黑瞎子輕咬吞吐的口腔溫暖濕潤地包覆他,這種感覺只要是男人都不能抗拒,何況黑瞎子還一邊捻弄著他身上的敏感地帶。
他按住那顆在他底下忙活的腦袋,頭髮被他揉得更亂,他支起下身,把自己的前端往他的嘴裡送,黑瞎子似乎很滿意他的動作,更加賣力的將他的性器整根埋入,恨不得將之吞到喉嚨裡去。
不得不承認,黑瞎子實在是十分熟爛此道,射的時候,張起靈微微皺眉,睫羽與眼瞼緊緊貼合,不懂的還以為是弄疼了他。
黑瞎子自然沒放過他這個表情,如果說他剛才是一心一意地幫助張起靈爽起來,那現在他就是被點起火了。
抹開嘴邊一點白濁,他把張起靈抱上沙發,那人散發的雄性氣味尚未散去,額上一層薄汗在白熾燈下瑩瑩而亮,性感得要命,兩人落在沙發時,張起靈把他往下壓,熟練的解開他的領帶和皮帶,在他的唇上啃了幾下。
「你……跟平時不太一樣。」黑瞎子低啞道,眼神朦朧,看不真切。
「你覺得,這種時候,誰會跟平時一樣?」張起靈微微抬頷,若無其事的忍受著黑瞎子在他底下進出的手指。
「就是不太一樣啊。是不是被我害的?」黑瞎子拉開他的雙腿,一腿掛在自己肩上,一腿落在沙發旁,低頭彷彿虔誠無比地替他擴展甬道。
張起靈別過頭,視線正好落在桌上的鑰匙串,認真似地觀察起來。
他持續看著,一面道:「你打算過不回來。」
「沒有。」黑瞎子果斷道,盯著那柔嫩的後穴,已經深深埋入他的三根手指,被撐成不規則的形狀,他將嘴湊到張起靈耳旁,富含磁性的氣音再說了次:「沒有。」
情人的耳語最是催情,張起靈雲淡風輕的眼底起了波瀾。
飽滿的肉刃滾燙得驚人,撐開張起靈的腸壁,緩緩推入,即使有了潤滑,他還是眼神一黯,黑瞎子感覺到他的不適,低下身給他一吻。
他被緊縮的後穴絞得難受,後脖子出了一層汗,為了轉移注意力,他舔弄著張起靈的乳尖,手口並用,男人的乳頭要有感覺講究天份,他本不期待張起靈有什麼反應,誰知道他耳尖竟紅起來,屈起的膝蓋難以察覺地顫了顫。
他忍不住了。
也不顧莖柱才進了一半,他就繼續深入,張起靈整個人被他往前撞,頭頂到沙發扶手,他雙腳狠狠夾住黑瞎子的後腰,夾得他幾乎吐血,只好俯下身繼續服務,好讓張起靈放鬆。
沒多久,他就開始順利抽插,濕潤的腸液和黏稠的潤滑起了作用,水聲隨著他的動作開始咕嘰咕嘰地放大,張起靈緊緊抓著他,無意間在他後背壓出紅痕。
黑瞎子掰開他的長腿,傾身向前,潤滑液在莖身與肛口圍成一圈,隨著他一進一退擠出更多黏液,均勻抹在其上,色情至極,數十次深淺不一的活塞運動間,他還不停撩撥張起靈的腿根及再次昂揚的性器,惹得他發出低吟。
「你……」黑瞎子幾乎是咬牙道,他的性器被包裹得舒服,卻又極力克制:「真熱。」
他一面肏得張起靈身體在沙發上前後磨擦,一面在他體內找前列腺點,張起靈的反應不大,他觀察了好久才終於得到要領,一鼓作氣朝該處進攻,重重抽插幾次後,張起靈的陰莖前端就泌出了不少液體。
黑瞎子突然把他往後翻面,陰莖退出不過幾秒又重新插入,他低嘆一聲,這個姿勢卻時更好磨擦到他敏感的那一點,黑瞎子滾燙的大手覆住他緊實的臀部,腦中只剩下一個幹字。
體內的肉刃開始粗魯地頂撞起來,每一下都刺激到位,張起靈手勁大,險些把沙發皮扯破,內壁火辣辣的又疼又爽,黑瞎子溫熱的汗水滴到他的背上,從腰窩緩緩流下來,到底滴了多少次已經數不清。
他們似乎現在才意識到身在何方,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黑瞎子身子一斜,站到磁磚地上,扶起張起靈的腰繼續進出,他往前捏住張起靈的下巴,將他拉過來一吻,舌頭與他的性器同步地抽刺著。
空氣中瀰漫的皆是汗水味及男性荷爾蒙的氣味,在身下感官的加乘下,更顯淫靡得令人抓狂,他們又耳鬢廝磨了許久,才終於一齊默契地射出來,兩人瞬間都是失神一陣。
黑瞎子的性器一顫一顫奮力地在他體內注入新鮮精液,高潮完,體內體外都是極度敏感,兩人於是姿勢不變地倒在沙發上,黑瞎子緊緊貼著他,體溫完全同步,直到黑瞎子退出,他都不感覺有任何突兀,好像兩人從來都是合而為一的。
沙發上慘不忍睹,兩人先是一起沖澡,中途不小心又擦槍走火,在浴室沖頭下裡又互擼了一陣,手口並用,互相合作,整治得兩根管子都再也吐不出黏液來,才意猶未盡地以接吻結束淋浴。
張起靈清理案發現場,黑瞎子則去熱冰箱裡的飯菜,還親手多加了一道炒竹筍,在飯廳間瀰漫著陣陣香氣。
他倆對坐吃飯,張起靈本想先解決剩菜,但對面兩道熱辣辣的目光一直示意他去夾炒竹筍,他吃了幾口飯,遂順了他的意,夾竹筍吃。
「怎麼樣?」黑瞎子問道。
張起靈抿嘴細細咀嚼,表情平淡,半晌,喉頭滾動,吞嚥下去。
他看了黑瞎子一眼,後者還在等他回答,於是品評道:「生無可戀。」
黑瞎子嘴角扭曲,不知是好還是壞,自己夾了一口,卻呸了一聲吐出來。
果真是難吃得生無可戀。
「哎,所以說人還是有不擅長做的事情嘛……」
張起靈看了看剩飯剩菜,又看了那盤炒竹筍,把它推到了桌角,抬眸盯住黑瞎子。
黑瞎子立即明瞭,撫掌大笑道:「好,以後菜都你煮!好媳婦兒。」
入夜後,兩人一左一右躺在床上,張起靈想到了下午的事情,望遠鏡裡那黑瞎子的身影,深深烙在他的眼底,揮之不去。
他終於問道:「你為什麼要拿走張啟山的東西。」
黑瞎子本來已經快睡著了,聲音低啞,疑惑地嗯了一聲。
「這件事,你能不能別插手?」
又是這句話,一天內他到底要聽到這兩人同樣的要求幾次,不禁皺起眉頭。
張起靈翻了個身,黑瞎子似乎感覺到他的異樣,一雙大掌繞過他的身體環住,將他拉入懷裡。
「張啟山讓你給他辯護,你去不去?」
身後的黑瞎子忽然爆出笑聲,「是我揭他的短,怎麼替他辯護?」
「你只要找到證明他清白的證據,就沒問題。」他按住黑瞎子的手,勾起了其中一根手指,在關節上危險地游移,「否則就把東西交出來。」
「哎哎哎,疼!」黑瞎子連忙抽回手,在床上打滾,抱著痛處齜牙裂嘴。
張起靈突然開燈,手按著開關,在房門口抱胸交叉,冷冷地注視他。
刺眼的白讓黑瞎子避無可避,被燈光照得睜不開眼,蜷縮在床上,可憐兮兮的樣子。
「饒命啊。」他把臉埋進枕頭,聲音悶糊在裡面。
張起靈把雪白色的薄被擰成一束,繞過黑瞎子的喉嚨,單膝踩住他的背,雙手各拉被子兩端,毫不留情地往後一扯,黑瞎子被拉得仰頭,吐出舌尖,口齒不清求饒。
「你幫是不幫。」張起靈語調平板地威脅。
「檢察官殺人啊!張起靈殺夫啊!」黑瞎子嚷嚷,手腳不停撲騰。
「說。」他把嘴湊到黑瞎子耳際,低沉道:「說你到底都在搞什麼鬼。」
「別別別!好啞巴,先放開我!嘔,我想吐……」薄被箍住黑瞎子,兩端被張起靈拉得繃成了交叉,幾乎快把黑瞎子吊起來。
「說!」
「我知道佛爺是無辜的!」黑瞎子嘶吼著掙脫那條薄被,整個人貼到牆上,對張起靈爾康手。「至少,在殺人與綁架這兩件事上,他如假包換地清清白白一個人。」
「那你為什麼要告發他?」張起靈把被子甩開,蹲下來捉住黑瞎子的爾康手。「為什麼?」
黑瞎子似乎終於適應了光線,瞇著眼,詭異的勾起兩邊唇角,呵呵笑道:「只因為我要釣出更大尾的魚。」
sk. (Guest) Mon 30 Oct 2023 12:5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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