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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y会去演电影完全是偶然。

他中学时热爱橄榄球，左不过是因十五岁已近两百磅，自是奔跑撞人所向无敌，便年年拿奖学金，也因此收到几所大学的录取书。当时以为要做职业，遂在日记里郑重写下：等我成为NFL明星时。进入大学后才发现，同学们各个足六呎五高，穿上球服更似一堵肉墙，他参与了校队选拔赛，只做成饮水机队员，两个月后便以学业繁重为由向球队经理讪讪辞职。

退出球队的当天，Andy在心中默念，我要向姐姐学习，好好念书，毕业后进入知名公司。姐姐Ava一早进名校，大三时已在高院实习，现正修硕士。 三个月后期末考试成绩一出，他好似被大雨淋湿的狗，垂头丧气，夹着尾巴。如此蔫蔫又读了一年金融，便实在坚持不下去。

退学后他很是悠悠然一段时间，在酒吧打工，小费不少，且日日有活泼洋女请他喝酒，他并不推辞，但也没有同她们中的任何人走进一段正式的关系。

Ava放假时来探望他，只见弟弟颠倒日夜，脸色晦暗，每天从乌烟瘴气的酒吧回到住处便瘫倒，垃圾堆在客厅，厨房全是微波速食，洗衣间脏衣篓溢出来。她实在痛心，问道你怎么如此堕落。不等他回答，便打电话给远在地球另一侧的母亲要她规束儿子。

金小姐接到电话，听女儿又是担忧恳切，说着说着已掉下眼泪，她反而比女儿更宽心，叫儿子拿起话机，告诉他收拾行李，买最近一班飞机到台湾，风水不顺换个地方。

真是一语成谶，Andy到了台湾，最开始被妈妈的朋友介绍去拍广告，没多久便走高运，被那位永盛的向先生签下长约。第一部作品便是大银幕长片，导演便是导演中的顶级徐克，角色便是助力Jet Li打入荷里活的《黑侠》。

这次Andy没有再想什么，他认认真真练习，对导演的指令绝对服从，在片场不是研读剧本就在练武，大家都赞他刻苦。虽然电影上映后因启用完全的新人主演而票房惨败，好在老板并没有过多苛责。

妈妈最初担心他不出门是受打击过大，来到Andy房间才发现他一直在打电玩。心里泛起怜爱，六岁时送他到美国，一转眼已变成大人，浓眉大眼，笑容可爱，穿运动衫活似《All right》的Stenfen。只是并不如他一般认准目标勇往直前。Andy的缺点，或是说优点也好，是太过随心终不觉得学业或事业是生活全部，也因此心态良好。

金小姐悄悄关上儿子的房门，思忖他还是个孩子，正当她为儿子的乖巧可爱而无限柔情时，魔鬼的引诱来了。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Andy躺着床上看电视，熟识的助导林伟雄打来电话，请他明天帮忙拍个外快小广告片，薪酬虽然不高，不过大家关系良好，加上最近无事，Andy爽快点头。

第二天到约定时间，伟雄开着车来接他，Andy见他神态疲惫双眼无神，问之才知道从昨晚到现在他连轴转十个小时，不由得说：“让我来开车。”

伟雄也不客气，“你听我指挥，现在直驶，到了小路尽头，转右，再向前，拐左，上公路，看着市区指针……” ，像人生路一样，见招拆招，见一步走一步，不知走往何处。好在以他们，在小康之家出生，已是走在康庄大道上，再兼有一点才华，只要不犯错，可以顺利、舒服地到达目的地。而Andy又如此青春英俊，如此幸运。

拍摄场地多个广告组乱哄哄一起工作，所有人都在高声喊叫，这种热火朝天显然让林君很开心，立时打起精神来。Andy只觉回到酒吧打工的日子，忍不住想避开这份热闹，走到僻静处，看见一个白衣服的人独自坐在饮水机旁，想是工作人员，便轻声说请给我一杯水。

那人一回头，小小的圆脸，皮色粉白，而一双眼睛晶莹如水。如此的样貌，Andy疑心他是自己不认识的明星，连声道歉。对方轻轻回答没关系，听口音粤语并不纯熟，同他一样不是本地人。伟雄这时走过来，揽住Andy的肩膀便走，似乎完全没有看见另一个人。Andy所知的林君为人周道处事妥帖，即使对片场茄呢啡也不见如此，心生纳罕，对方已低声解释：“别理那个大圈仔。”

Andy知道大圈仔是指来自大陆的黑社会成员，只是那人看起来白净斯文，实在想象不出是混黑，他看了不少黑社会电影（很多都是他老板向先生投拍的），白衣人同那些角色完全两模两样。

这一天拍摄的是汽水广告，合作人是个新近出名的写真女星，穿着清凉，热辣地显露出资本。Andy同她一起对着镜头大笑，小心手肘不要触碰到她身体。 他有点恍惚，心里还在想那一双眼睛。拍摄结束，伟雄买来蛋挞跟水果犒劳大家，Andy最近节食，便推辞要离开，他走之前看了一眼角落的饮水机，旁边空无一人。

刚走出门伟雄追出来，对着他挤眉弄眼地笑。Andy不明所以，对方给了他一张字条，说是Mandy请他打电话给自己。Mandy就是刚刚合作的美女。

Andy接过字条，谢了伟雄，出门搭车告诉了司机地址，便开始发呆，又忍不住走神想到刚刚的神秘年轻人。出租停路口等绿灯，Andy不经意一瞥看见一抹白，马上拉开车门，司机吓一跳。

他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只好大喊“喂----”，白衣人一脸茫然地回头，确实是他，Andy不知道该怎么讲，情急之下大喊你过来我送你回去。刚说完，便觉得突兀。幸好对方只征一下便接受邀请，没有徒留他尴尬。

两人一起坐在后座，Andy才问了他名字，“吴晶”，对方声音轻软地回复。Andy想他确实人如其名，眼睛亮晶晶，皮肤被阳光一衬也似晶晶发光。他已不能言语，还是吴晶主动开口，告诉了司机地址，又感谢Andy的帮助。

终于到了吴晶家楼下，对方下车后犹疑了一下，问他要不要上去坐坐，Andy忙不迭答应。进入了小小的一居室，收整地蛮干净，只是房间中仅有一张床一个椅子，主客二人只得让Andy坐下，吴晶站在他的对面，相对无言。Andy不知道可以讲什么，谈工作？但对方是黑社会。他平时也并不是擅长破冰的party boy，只得一口接一口喝对方端来的水。忽然想到这里也仅有一个玻璃杯，那一双饱满晶莹的唇含过这杯壁，忍不住耳朵发红脸发热。

不知呆了多久，电话铃骤然响起，两人都震一震，Andy跟主人告别，独自走下楼。吴晶要接电话，没有出来送他。

出门后被凉风扑面，才觉得十分懊悔：干嘛要离开？大可以等他回完电话两人再继续，继续什么？Andy也没有想到。

真笨，换了是伟雄，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他却连电话号码都没拿到，更别说是下一次约会了。

他可以问：“周末做些甚么？可想出海？”或是“我知道有个地方，冰淇淋非常好吃。”

都说不出口。

他走在吴晶家楼下徘徊良久，一圈一圈踱步，一时想到《Say Anything》中Lioyd在女主角窗下举着录音机告白的经典画面，一时思绪转到《Sliver》中追求者Zek布满Carly家中的摄像头。他努力数着楼层想看一下吴晶是否在窗户中，当然并没有。

很晚他才走回住处，洗脸刷牙淋浴更衣，不知怎地，总觉得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在背后看着他，不由得小心翼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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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再见会这么迅速。

Andy已经做好每天空闲便去吴晶楼下闲逛然后假装偶遇的戏份了——他在纽约长大然而年年收到妈妈寄的中文小说，对琼瑶故事非常熟悉，脑海里立刻映出秋风萧瑟黄叶纷飞中两人四目相对，他吟出……不，不要秋，那实在太久了。

其实内心深处有微弱声音告诉他：你可以直接询问林君。林君作为广告工作室负责人没可能不知道吴晶联系方式，虽然林君显然不喜欢吴晶，但他为什么不敢对林君提？他对自己一见心动的人感到羞愧。

他恍惚一整个周末，再没想到相见的这么容易。

伟雄要他再来工作室补拍几个镜头，Andy穿过走廊，就看见吴晶在大厅众目睽睽换衣服。

他一时完全呆住，手中的矿泉水瓶被捏扁，水溅了他整身。

——其实什么也没有看清，电光火石间他完全是本能猜出来是吴晶。

对方若无其事，脱下上衣，套上了红色的裙子，是来给一个女明星当替身。换好衣服就立在一旁，等待拍摄。

伟雄看见Andy驻足不前，误解了他的踌躇，揽住他肩膀低声解释：“上次的事情完全是我弄错，请放心我们绝无雇佣涉黑人员。”

后来他们熟识以后，Andy也没有清楚到底最初是什么事情，他有想过或者等两人更亲近以后，这会是一个好的话头：“喂我最开始以为你很危险，是Killing Time。”很适合调情，喝一点酒后再讲出来。

只不过他始终也没有了解内情了。

吴晶如此沉默，简直像个机器人，安静顺从一切指令。Andy也注意到即使洗脱了嫌疑，工作人员对他的态度依旧相当冷漠。Andy知晓本地一向歧视大陆人。

他很快补录完音频，磨磨蹭蹭没有走，终于等待吴晶完成工作。他无声无息地脱掉裙子，交给道具，穿上外套对导演点头致谢便离开了。

Andy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出去，吴晶主动回头同他讲话：“你好，这么巧。”

“我可以送你回家。”该死，应该说约他一起吃饭。

对方启唇微笑，牙齿雪白。天气很热，但两人很默契，都没有拦车，慢慢走在林荫路上。

Andy情愿这路永无止境。

路灯啪一声亮起，两个年轻人在光亮中笑了。

Andy鼓起勇气问：“星期天有空吗？”

“我要去面试开工。”

他涨红面孔，刚以为没希望了，他却又说：“收工我打电话给你。”

他忙不迭点头。

吴晶掏出笔来，写下号码，Andy念出“吴京” 原来不是水晶的晶。

“是北京的京。”对方语气骄傲。

Andy又独自走回住处，忽然有点想家。

母亲一向是好的倾诉对象。

他拨通号码开口：“有这个男孩子-——”

妈妈很捧场，“噢？”

“他长得很可爱，是个广告演员。”

“你们这个年纪，重视外形多过一切。”

“他的眼睛-——”

“好像会说话，可是这样？”

“妈，你怎么知道？”Andy纳罕。

对方哑然失笑，“我都见识过，我经验丰富。” 百分之百了解，“那是因为你钟情他的缘故。”

“不不不-——”

“这么年轻已在社会工作，家境平平吧？”话锋一转，像寻常父母一样询问起孩子交友。

“我猜大概是，他是内地人。”Andy坦白，“我可以带他回家吃饭吗？” 语气同十岁时邀请朋友过生日一样。

“哎当然，我永远欢迎你的朋友，大门永远打开。但是，不要自矜别人稀罕同你吃饭”

“妈妈，我当然明白。”

周日相约，在繁华的步行街，那么多人，Andy只看见远处一双朝他招呼的眼睛。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出声。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很知道自己的命运了。他体内有些甚么，再不属于他自己，像系着一条无形丝线，操纵在另一人手中。

Andy在国外生活良久，生活技能满分。吴京屋里坏了的灯泡全换上新的，会吹口哨的水厕修妥，滴水水龙头整好，还有，陪吴京置了手提电话，帮他换了新的洗衣机……

他自觉做的很满意。

他不想扮那种俗套小说中的阔客，买了大堆礼物趾高气扬地走进贫女家中耀武扬威，金钱万岁。

吴京似乎没有太在意房间的变化：他最近心情分外好，呆在家里的时间短暂，面试十分成功，已签下长约。忙碌中他请Andy吃饭，Andy恭喜他以后收入大涨。

“很快便可以开始拍新片。”眼睛亮晶晶的，实在漂亮。

“剧情是什么，角色演谁呢？”他或者可以传授给吴京一些做演员的经验。

“唔，剧情现在还不很清楚，演一个社团的杀手，负责替老大解决所有的敌人。”粉白的小脸上充满希翼。

Andy发现吴京比他以为的对片场认知更深。他其实对他并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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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吴京对他的新影片是过于乐观：他从第一次拍电影开始就做主角，但那是内地制片厂，他既不了解现代光影工厂的权力结构，也不明白细分出的主角与配角的差异。在完全不同的地方他茫然地接收着天堑鸿沟的区别。

这地方，明争暗斗，没一个省油的灯，人人都要踏别人头上去才睡得稳。他的老板在此并没有大话语权，给他一个吃戏份的配角已是全力，在本地未成名的大陆人，年纪轻辈分浅，又漂亮。许多正经人都不介意贱视他，谁让他无力反抗，任由摆布。

吴京对导演与主演只有低头，大佬你不满意吗，那我再做一次，再做一次，再做一次。唾面自干什么意思，现在真是切身体会到。

刚结束拍摄，燃只烟，犹不足，大明星踢开面前的道具走到他面前。不得不继续打精神敷衍他。
“子丹哥好，今天天气好。”
“坏。”有人殷勤搬来椅子，他一屁股坐下来。
吴京赶忙扯出笑脸。

“刚拍的那段坏透。我认为要重拍而且要修改情节安排。”
“是是是。”吴京继续低着头笑。
“你台词口音不合适，但打得还不错。”
“多谢子丹哥褒扬。是因为您要求高，您处处一百分，我只做得七十已经全力。”假笑得像真的呢，一开口滔滔不绝的假话也流利吐出来。

“别找借口，如果拍不好就一直重来。”
“当然听您的，下次一定做好。”王八蛋，这人故意找碴，又不是大老板，我薪水并不由你发。

“下工后没有约人吧？”正题来了。
先是批评他，吓唬他，伤他自尊，把他骂的一文不值，然后约会他，算是提携。·

是应该快点答应，大家出去喝点酒跳跳舞亲近一下关系，倚仗大明星，至少其他小角色不敢再给他脸色看。但是吴京今天实在太累了，昨天Andy有讲他找到很好吃的甜点店，今天可以一起去。从早上开始吴京想到这就会无意间笑。只犹豫了一瞬。

“对不起子丹哥，我肩膀疼，打算去看医生。”
对方哼一声，没有再说话。吴京赶忙补充。
“我看完医生会跟您打电话汇报，不会耽误明天的拍摄。”
这并没有毁掉他的心情，收拾好东西根据地址走向与Andy约定的地方。

路上突降大雨，中环挤得人贴人，低气压，路上泥泞一片，低洼地区像小水塘，大家都像在泥泞中挣扎的鱼，伞叠伞，人肩碰人肩，过马路时仍然争先恐后，吴京叹了一口气，还好有带伞。 身上依旧被泥飞溅得污糟。蹲在路旁用纸巾擦干净才走进蛋糕房。

到达时对方早已在等待，面前是美丽的酒渍樱桃蛋糕。

原应开心才是，但不知怎地，也许是被工作与天气影响，有点惘然，竟不知说甚么才好。
Andy用认真的表情看着他，因为个子高所以稍微歪着头，很可爱。吴京只觉得内心柔软浮起无数泡泡。

雨已经停下，他们一起看向外面，天空像是蔷薇色，轻风流转，雨檐上水珠似宝石般闪烁，由金色阳光丝线串起，几乎可用手轻轻接住戴腕上。

并没有向对方倾泻有关工作的不顺。吴京想因为我们相处很开心，不要破坏这份心情。

第二天吴京嘴角一直勾起。
大明星显然心情不好。

赤裸裸刁难人，饶是吴京如何低头陪笑也不行。各个人轮番插科打诨，最终打电话让经纪人黄先生过来说和。

吴京在外面抽烟，黄先生出来后拍着他的肩膀半天没有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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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也没有用，形势比人强。忍气接受对方删减大幅剧情。
吴京也无可避免地发现了酒的好处：一抵达非去不可心痛极恶的场合，对着面目可憎，且有过犯的人，喝一口浓酒，可以增加忍耐力，再喝一口，再喝一口。吃烟也很好，每次气到难以言语时点上一支细烟，眼前泛起一片蔷薇色，环境与闲人不再造成逼力，可以自得其乐整个晚上。
他打破不吸烟不喝酒的禁律，以前上学练武拍电影，全部循规蹈矩，除了偶然幻想名利如太阳会得终久照亮，简直一点不良嗜好都没有，生活苦闷，日积月累。现在稍加放纵已觉得难以承受住快乐，几近上瘾。

吸了半盒烟，以为已经够退让，对方还能让他知道什么叫诛求无已。
下工后大家一团和气似的吃饭唱歌，包厢里借酒盖脸也拉手傍肩讲些黏黏糊糊的话。然而白天开工，对方板起脸来继续摈斥异己：大明星私下当他是随便揩油的舞小姐，回到片场又把他看成潜在的未来竞争者，赶尽杀绝才罢休。
有什么办法，这个社会弱者的喃喃自语是不会有人听的，还不是发完牢骚后无奈地伸手接住强人给他的制度。

暗自气苦，打到Andy的留言箱告诉他今天有事儿不能见面。连强颜欢笑语气平和都做不到，
回到住处连衣服也没有脱，这些天本已立盹行眠，现在精神不济，倒头便昏睡。

睡到半响，听到玻璃上发出持续嗒嗒声音。
下雨，他想。
可是那种响声太清脆，迷糊了一会儿，吴京才领悟到有人在敲他窗户。
一下子惊醒过来。
是Andy，他站在走廊下。

脸都没来及擦就拿起外套出来。
“怎么你现在来？”太疲倦了，颓唐得开心不起来。
“今晚可以看到最华丽灿烂的狮子座流星雨。”Andy指一指天空。
什么？用手支住头，脑子还处于昏沉的状态，跟不上他的思维。
“香港的纬度原来很适合观星，你看。”Andy拿出一角剪报。

“本市地理维度较低，我们一年当中可以看到八十四个星座，包括猎户座星云……狮子座流星雨号称流星雨之王，太阳光对冰山彗核的强烈照射，会使冰山表面的冰物质直接升华，喷射出大量的气体，同时又不断地夹带出许许多多的小碎块、细颗粒与尘埃物质，当这些碎块、颗粒及尘埃与地球相遇时，就会高速冲进地球大气层，上演赏心悦目的狮子座流星雨……本年流星雨日期为十一月十七日，流星出现时，众神注视人间，对着流星虔诚许愿便能实现…”

吴京才弄懂Andy的想法，他本人是唯物主义者，也过了相信童话故事的年龄。但此时此刻在钴蓝色夜空亮星下，面对Andy激动的脸，也被气氛感染到。
两个人爬上楼顶，此处住户鱼龙交杂，天台上堆了不少垃圾。吴京踢着一个啤酒罐，他身手灵敏，踢得出神入化，左脚交右脚，膝头顶给头，又落在脚上，姿态优美犹如表演。心情似雨过天晴，梗塞胸闷也好转。

世上不如意，身不由己的事儿太多了，这些都无法改变，但是至少至少，有人陪他等一次许愿的流星雨。
两人依肩并立，并没有一句话，但是已算互通心意。

就这么站着，默默无言，会觉得时间没有意义，片刻便是永恒。
不知不觉已经是凌晨三点。
但是并没有流星出现。

已是东方初白，流星雨却不见踪影。Andy模糊觉得这不是好兆头。吴京靠在他肩侧睡着，睫毛随着呼吸一颤一颤。
等到早晨六点，两人需要分别，临别时吴京主动抱住他，不待他受宠若惊，便把唇印他脸上。
樱唇柔软润湿的感觉，使他震荡。 脚步有点蹒跚跌撞，没喝酒已似醉醺醺，精神恍惚，心中一直惦念下文，但已经没有了。 回到漆黑房内躺着，脸上那个吻整夜不退，然后，天亮了。 似乎累极而睡，又似乎一直醒着。 一整个白天，Andy感觉自己都已跌入云中，周身轻飘飘。

那边吴京继续面对地上的刁难。
现在简直条件反射，面对大明星就觉得胃里一紧，偏偏对手戏反复拍。
已经破罐子破摔，不知道对方还能怎么刁难。
这部多方寄予希望的片子终于拍完，吴京托着受伤的手臂期待下一部的演员不要如此难缠。

Andy的新工作似乎也很不顺利，他虽然寡言，但忍不住倾诉制片有够为难人，片场每每强调胶片昂贵，大家拍摄时必须争取一条过，导演盯牢每个人简直眼睛喷火，胶片机转动的声音仿佛发令枪，所有人在听到声音后就下意识就闭眼冲，甚至有演员急到摔断腿，一整个群体PTSD。
吴京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问：“你想要吃樱桃蛋糕吗？”

他第二天买了樱桃蛋糕。与Andy有约的时候，空气像特别清新，阳光特别美好，巧克力特别香甜，即使早上抖开报纸，纸头哗——的声音都特别清脆悦耳。从昨天开始他没有喝酒也没有吸烟。

Andy给的地址是furama餐厅旁，他解释剧组租用了酒店大堂。休息时间极短，俩人只并立在花廊下吃甜品，太着急赶时间了一口一口塞，完全没有约会的轻松愉悦。交谈的声音很低，两人象是同自己说话。
Andy心想等这次工作告一段落，他们可以约在furama吃自助，每个桌子上有红玫瑰花，连餐巾都叠成白天鹅。

来不及依依惜别，他赶去继续拍戏。
吴京穿上外套离开，脚步轻快，在门口差些与一个中年男人相撞。他身手敏捷闪开，那人也不以为意，只随意侧脸避开。忽然之间，他看到一双寒星似的眼睛，不禁一怔，再转头，白衣人苗条身形已经远去。

中年男子身边的助手立刻轻声问：“可要打听那是谁？”
那男人没有回答。
那双眼睛已深深印进了他的脑海。

黄先生寄予厚望的电影上映，确实大受好评，虽然阿积出场不多也几乎没有台词，但是流丽的身手与鲜嫩的脸庞还是足以给观众留下印象。
有其他制片人打来电话，但给出的银码与戏份人设并不令他满意:已为吴京花了多少钱与精力，当然对回报预期很高，宁可回绝这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要公司名头够响，要做剧情焦点，他足够有信心能等到大手笔的。

果然这天接到电话，是一个王姓同行，对方又牵线一个业内很有些名气的掮客。掮客徐先生当然不会想要找吴京拍片，但他在电话中含糊其辞不肯讲出正主，只说对方助理要见面再谈。
多大的排场，幕后老板的身份好似层层包装盒下的礼物，越多前情暗示越给人期待。
黄先生自觉这次必成。

约见的地点是隐秘的私人会所，大堂还是巴洛式，累累坠坠都是金色与白色的装饰品，天花板上垂着一米有多的水晶灯，却不很明亮，仿佛永恒的泪痕落下。
宽大的会客厅里则幽静阴凉，大窗户外是蔚蓝天空与碧绿大海，一点阻隔都没有，一大株玉兰树上结着累累深紫色佛手般花蕾。家具全部半新旧，没有一点露骨现形，中间一对摆钟是二十年代的款式，抹得晶光铮亮。沙发套子白布滚蓝边，一室白兰花香，朴素优雅。在这般环境里谈名利，一点也不切身，舒服到极点。
黄先生断定对方极有钱：一个人在积聚到三五七百万的时候，会特别喜欢炫耀财富，到真的富甲一市，才懂得如此享受，less is more。
他默念吴京名字，暗喜果然没有押错这个水晶娃娃。
大老板的代表是一个约莫三十六七的戴眼镜男子，他请黄徐两人坐下。厚重的木门无声关闭。

屋内黄先生被对方优厚的条件惊得要摔掉眼镜：首先是片酬远超预期的高，连影片收入也可抽成，角色戏份允他裁定，至少是三号主角，也答应他提携本公司其他演员来。
最近又不吃斋，哪来这种好事？比诈骗还巧舌如簧让人心动。

助理先生略略一笑，“坦白的说，因为老板希望小吴先生很开心。”旁边徐君揽住他肩，笑得心照不宣，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才二十……”
“二十一岁，已经成年许久。何况年轻正是资本。”对方立刻剪断他的话。
“这种事情，他并不是很……”
“是这个原因么，四个月前小吴先生在公车上打伤骚扰他的人，还因此被警局传唤陷入黑社会争议。”眼镜助理翻着手上的资料,“所以我们请黄先生来谈，你一定能让他听话。”
“拉清白无辜的人下油锅，这种事情会有业报。”反复被插入话头，忍不住生气地讲难听话。

助理笑眯眯的，好似没有听见被骂拉皮条。
徐辉祖继续揽住他肩膀，“小吴现在才是在油锅里，而且是油锅底，你发善心该帮他往上爬一些。这样的资质，难道甘愿一直做小角色？去熬，熬个二十年三十年，熬到资历够，那时还有什么意义，只能演老警察老四八九。”端了茶给黄，“本地一年二百部新片，今天这部风头劲儿，明天也要出来新的。奇货可居，但你已经等了三周，再等能来清一色十八罗汉杠上开花吗？”
又追加“钱只有在年轻时候才能真正发挥出价值，八十多岁开超级跑车手会抖，吃满汉全席胃动力不够，华丽服饰也难衬出美颜……”
见他沉吟不语，又笑“老兄不是我说，这种事情难道你是第一次眼见吗，你之前怎么处理的，啊一定毫不犹豫拒绝了。鄙人眼见，城中美人多过富豪，香港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捞女才女已多得热晕。月入十万以上都叫王老五，此刻中环起码有三五千名叠着小肚皮、做点小生意、头顶微秃、开部平治的才俊们，到处挽人介绍红影星呢，多下流。”
黄已彻底动摇，耳边只听见连续的咔哒咔哒声，头昏脑涨，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手中的茶杯磕碰碟子的声音，他激动得手抖。
徐继续讲“……连名家总有一日会褪色，那不要紧，花无百日红嘛，只千万别到了那一日，人仍然挤在地铁里。”

对面助理还是那个笑模样，好像机器人，见他俨然默许，才施施然开口讲话。
“请打电话给小吴先生，来这个地址，就说要他拍个洗发水广告，可以穿得少一些更便利。”才掏出名片给黄，裕泰兴执行董事私人助理王荣璋。
“但是，不要这么急吧，还没有对他讲……”
王荣璋很礼貌但措辞也很硬，“我们不是排期等算八字，需要即覆。现在不必知会他清楚，今次只是拍个广告。”

打了电话，吴京毫不犹豫应承，黄柏高手还在抖。王荣璋无声地开门出去了，徐辉祖起身背着手观赏厅中那对摆钟。
“黄先生你来看，卡地亚的神秘钟，还是老款，现在再没有这样的货。上次克里斯蒂秋拍，单只便是八十万，且只是基础珐琅装饰，不像这对，装镶如此奢侈。”
确实，那美丽的钻石指针凭空悬浮在琉璃晶透的钟体内旋转，不见齿轮与机芯，巧夺天工。他盯着这剔透的钟表，心情烦乱如麻。

吴京打电话给Andy“我现在去拍一个广告，大概一个半小时后你来接我好吗？”
“没有问题，晚上我们去吃furama怎么样？”
“当然好。”
就这么说定了，两人都当做是正式约会。

是有点奇怪的，吴京到了拍摄现场，导演摄影灯光调度助理都已到齐，仿佛专待他。一下很惶恐以为来迟，连忙道歉误了大家时间。所有人都笑眯眯看着他，不急不急，我们也是刚到，背景刚刚做好，你来得恰到好处。如此和蔼可亲。
拍摄要求很简单，只着下裤用淋头冲凉，表现得很开心，台词后期再配音。

吴京毫不犹豫脱掉了衣服，对着镜头赤裸半身。广告导演轻声感慨：“形体真漂亮。”
黄先生也到了，旁边站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

王荣璋看了一会儿，心里已有数儿。转身出门去。
黄跟着他走到门外，混乱的心情难以平复。
王走向回廊，还能隐隐听见他讲手提电话，声音如细虫进入黄的耳朵。
“真人比镜头里还漂亮。”
“嗯，全身皮肤光洁如丝，仔细看去没有一个疤一点斑。”
“脾性也好，丝毫不觉骄矜。为人很乖巧礼貌。”
听得人浑身汗毛直竖。

吴京专心地演绎，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个陌生人走进这房间。
那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肌肤、眼睛、嘴唇、牙齿，都似会发出晶莹的亮光来。以一种迷路人看到林中仙子那样的心情看着吴京，不相信世上还有那么美好的东西等着他。
而那尤为纤细优美的手腕与足踝像是造物者心情特别好的一日用心塑造，背部线条是一个流利的V字，悦目到极点。不由看得入迷。

Andy看好了时间，拿上钥匙准备出门，忽然接到电话，是导演要求立刻去补拍镜头。没有办法，他连续给吴京打了六七个电话，没有人应答。只好给答录箱留言：“我现在必须去一趟片场，也许你可以到furama等我，我们furama见。”又打电话给花店订了新鲜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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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人喊咔，吴京用浴巾擦干身上的水珠。
各怀心事的人们去迎接他。他全然无知地笑着，眼睛弯弯，面孔毫无修饰竟如此皎洁。
看得黄近乎有些心痛。

徐辉祖适时开口，请大家一起去吃饭，谈谈合作。
一派喜气洋洋地到了咖啡馆，几个人坐在最光亮的位置上，头顶之形吊灯把每个人照得一清二楚。
吴京才想起来与Andy的约会，环顾四周发现没有钟表无法确定时间。他犹豫了一下，拿起移动电话。
徐目光灼灼，立刻注意到他的举动。
“小吴有急事吗？”
似乎太不礼貌了，吴京想，这些比自己忙得多的人都放下事情来。他推远了电话，摇了摇头。“是有跟朋友说好晚上一起吃饭……”
“是男朋友吗？”所有人都跟着笑。
“不是，是朋友。”这种气氛下很快地回答。
徐又笑“我又不是娱记，你不必回答得如此谨慎。”，话锋一转“不过你现在很年轻，前途无量，感情的事情也许应该先放一放，以后在工作中可能遇见更合适的……”

咖啡馆的投资人与王荣璋的老板坐在二楼的角落里看着大厅中央，这个位置对徐吴他们一览无余，但从一楼看上来却幽暗不清，罗先生喜欢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对面坐着他姐姐。

马罗女士也看向底下的众人。
不得不感慨青春永远是魅力最强的一环，说什么风华绝代，系出名门，仪态优雅，才高八斗，活生生的青春仍然站在第一位。那年轻人即使不笑不嗔，星似的眼亮得她在远处也看得清楚。
可知青春美貌是一种纯粹的道德，王尔德说的对。别人有钱，有才华，关你什么事？财产的分配是制度性的，而才华更不可能通过性交传播。美貌不一样，被美貌光照过的时刻，快乐都是真实的。看一个漂亮的人，享受到了那美貌的光晕，不可能不快乐。

罗先生现在就很快乐。他用一种满足近乎溺爱的眼神儿看着全然是陌生人的小演员。他对他毫无了解，只看过他一部电影几个广告，但他觉得这个人的存在已让他很快乐。
工作在中环──这个可恶的地区──他想要他的陪伴。天晓得在香港这个城市，找一个这样令他快乐的人和找一百二十八点八的克拉全美方钻一样困难。

“Star of the South ？”，母亲出嫁前是珠宝行大小姐，姐弟耳濡目染很熟悉：世界上最著名之一的南方之星，重一二八·八克拉，由一名女奴在巴西矿场中发现的，不用说，它的发现，使她因此成为自由身。
“我同样需要找到这颗钻石，使我重获自由。”罗先生近乎喟叹道。
二姐摇摇头，“香港，”她说：“是个不毛之地，除了金钱，什么也找不到。”
“真高贵！”他笑，“除了金钱。”
她转过头来，“你当然知道，当你拥有金钱的时候，金钱不再是一切。”

他看着她。
她很平静的说：“空虚，生命是空虚，这是所罗门王说的。他应该是拥有一切的人。”
“你有太多的时间冥想，姐姐，我们生意人则没有这个缺点。”他微笑。
又沉默一会儿。“你知道吗？也许你并不想真正认识他，接近他，你这样就很高兴。他只不过是你的精神寄托，你把你一切琐碎的不满在他身上化解，他是完美的象徵，你心目中的安乐乡，是不是？”
“是，心理分析家。”他戏谑。
“我知道我错不了。但是，你的事业难道不能使你满足？”
他摇摇头。
“你经营的公司蒸蒸日上，单是分公司每月发薪水往银行已提款超过百万。你此前一直喜欢在合同与订洋中找到生活的真谛。”
“我并不是暴发户，我所得到的名与利，我承受得住，我有什么时候轻浮过了？”他说：“既然如此，我有什么好快乐满足的？”

一直以来，他眼睛所见的只有数字报表的利益与得失，尽管富有四海，却从未感受过随心所欲的滋味，他无法心甘情愿掏出代价。而眼下呢，他发现自己所要付出的简直轻如鸿毛。

咖啡馆对口便是圣佐治，一列落地长窗的高层是罗先生公司所在。

罗抬头看着办公室，“我每天早上九点来到这里，即使挨时间也要挨到晚上七点以后。办公室风光再好，也只是设计得略微雅致的监狱。”
啊，监狱，马罗夫人在心里哀叹，他的办公室足有五百呎，一个角落遍植花草，简直似一个小型温室。装潢美丽，从灯饰到门把手均为名家设计，比许多高级员工的宅邸更舒适。
好吧，要上班工作的人，全部都不快乐，全部不算得有钱。还在挣，当然是不够，到够了，才不再赚。
但愿这个美丽的年轻人，真的能抚慰他的痛苦。

楼下的人们相谈甚欢，徐辉祖拿出来拟定的合同给黄先生看，带着笑问吴京：“现在住的房子不方便，给你换一套好吗？”
年轻的演员受宠若惊，黄看着他的开心，自我安慰：并不是走捷径便罪无可恕，吴京只差一点好风借力。

王荣璋目送他们离开，而后反身走上二楼，立侍在老板身旁等待指令。

“我已经准备好付出代价。”罗先生对姐姐说，“送女人有钻石金表游艇，但他爱什么我却不知道。”
马罗夫人也笑起来：“男人的心思不及女人复杂，可欲望却比女人更大。”
“一张支票如何？总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她补充道。

他靠在椅子里思索，终于侧过脸来示意王讲话。
秘书适时递上刚签好的文件。
“这份合同我以为还要再斟酌一下。”尽管这么说，已从上衣口袋掏出钢笔递给罗先生。

吴京回到家便睡着，今天的经历让他无暇思考。
终于电话叮铃铃响起，听到Andy的声音，那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我打不通你的电话，赶到餐厅，他们说你没有见到你。”语气如被雨淋湿的小狗。
“我已到家，改天再谈吧。”多奇怪，短短半天，心境似乎整个一切都改变。
“对不起，我——”
“我有点累，先睡了。”是真的感觉累，毫无心情去说笑。
挂了电话又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已经睡不着，明明大喜事，但心底很沉重。
Andy订购的玫瑰花，放了一夜无人理会，紫红色花瓣死命包紧着，已变成瘀黑色，一下子茎就软下来，还未含苞与盛放，已经落败。

第二日一早，便有西装笔挺的司机来请黄先生接人，开的劳斯莱斯魅影，早知豪车大名，即时才了它与其他不同：此车身特别高，乘客可以头戴礼帽径直走进车厢坐下，丝毫不必低头弯腰屈膝挣扎，一般舒舒服服，前后都有余地。
难怪都市中的传奇者，都要在廿五岁之前设法坐到魅影之中去。
它本身已是资本主义的传奇，成为崇尚物质社会最渴求的道具之一，至贵至珍，腐败得不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