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Constantly in the dark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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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促調回首爾中央地檢的那個冬天,黃始木少見地感受到疲乏。
前陣子中央地檢特調組偵辦中的幾個案件備受全國注目,媒體沸騰,原特別調查小組已擴大涵括數十名檢察官,因而排擠到其他案件偵辦動能,只好調派外地檢察官到首都增加人手——於是才剛到原州支廳幾個月的黃始木,又改分發了。
「黃檢察官戮力從公,指揮特別調查小組的經驗豐富啊!」
原州支廳的餞別宴上,主管的言下之意與弦外之音,他不是聽不出來。
「但你也很清楚這件事會怎麼收場啊,黃始木。你是一把鋒利的刀,有棘手的事才會拿來用,他們把刀揮武地鋒芒盡失後,卻說自己的手被割傷,怪罪那把刀太危險,接著將其收進抽屜。
不是也經歷過了嗎?」
「就算如此,我也不能一直待在抽屜裡。」
還沒走進中央地檢特調組辦公室,因另一紙公文,他又換了單位與職務。
上次從江原道啟程開車前往就職地的半途中,一通電話就叫他調頭;這次,至少先發來調職令。
收劍入鞘的手,也不是他能操縱的。
還是一樣第一個通知韓警監,還是上次那家燒烤小章魚店。
「反正就算今天散了,感覺今後也會常見面的。」
「應該是吧。」
當時說感覺今後也會常見面的人,後來開始迴避;暗著臉給他看手機裡的關鍵照片,說沒有再隱瞞任何事了。
「一路順風。——我們好像整天都把這些話掛在嘴邊。『一路順風,好好保重。』」
「所以⋯⋯這次回首爾,應該會待久一點囉?」她問。
應該是吧。
黃始木正要回答,既視感的緣故,他頓了一秒,換了答案。
「是。」
用餐結束,兩人站在店門口,韓警監說,跟檢察官一起吃飯很開心。
「嗯。」他想,自己現在應該也是心情頗好的?
韓警監看著他,上前一步,展開雙臂,輕輕擁他一下就放開後退,相當真摯地跟他說謝謝。「好像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她說。「我很高興你回到首爾。」
好像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
她不開心很久了嗎?黃始木不禁想。
「有可能會過得不好嗎?」
「乾杯!」
將燒酒一飲而盡、急忙忙地狼吞虎嚥、口齒不清地說蔥餅還有放蝦呢真好吃⋯⋯他的問句,就這樣被一口酒一口蔥餅稀釋了。
這段期間他們其實也不常聯絡,少數通話的其一,是韓警監跟他說,她即將調離現職。
參與檢警調查權協調會是幾個月前的事了,如今檢警偵查權調整法案也獲得國會通過。
一切,都沒有停下腳步。
法務部長請辭之前,宣布了檢察系統的改革計劃,國會亦接連通過《高級公職人員犯罪調查處法修正案》、《刑事訴訟法修訂案》和《檢察廳法修訂案》,總統的頭號競選綱領終於兌現。
檢察機關改革立法就此畫上句號?
黃始木不知道。
最近中央地檢全員上下都焦頭爛額,不論他半夜幾點離開辦公室,都會遇見也正準備下班的同仁——或依舊挑燈夜戰的同事。
連日的加班,身體似乎開始運作遲鈍⋯⋯
是睡眠不足,他知道這個感覺。
昨天開始,額頭、眉骨、眼眶周圍,發漲之外又有點酸麻,尤其額頭,有時連眨眼都彷彿牽動了眼皮周遭的神經。
「黃檢察官!」
正閉眼捏著鼻樑山根的黃始木乍聽耳熟的喚聲,不及回頭,人影就已經閃到他身邊。
「韓警監。」他頷首致意;卻連這樣輕微的動作都拉扯著頭皮似的。
「我送幾個轉換管轄的案子過來,跟責任檢察官討論一下案情。」清亮的嗓音透露遇見熟人的驚喜。
熟悉的笑臉圓圓令他不自覺鬆了眉心。
「 吃過了嗎?要不要一起吃中飯?」她問。
黃始木搖搖頭。「要跟長官還有同事一起去餐廳,他們在後面,」他抬手往後指,「我先出來等。」
「很好啊⋯⋯」韓汝珍露出欣慰的表情,掩過失落,隨即又張大眼睛打量他。「冷嗎?你的臉凍得紅通通的。」
臉很紅?
他的確覺得冷。
剛出地檢大門,寒風撲面,冷空氣彷彿從領口袖口褲管鑽進衣服裡貼著皮膚,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還是你生病了?整個人看起來超沒元氣。」韓汝珍不只看出他的無精打采,一見他遲鈍地晃著腦袋,馬上聯想到其他可能性,伸手去握住他的右手,試試他的體溫。
貼著他手腕內側的掌心感覺到燒燙燙地。
「是有點頭痛。」
韓汝珍瞪著面前老實交代的人,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聽得身後有人在問:「這位是黃檢的女朋友?」
兩人同時回頭,眼前的人三五成群,發話的人外表年紀一看就是檢察官的前輩,韓汝珍反射地立正站好。
斜眼瞄著黃檢察官,心想他怎麼還不出聲否認?
「不是的。」韓汝珍立刻開口,不只搖頭還搖手。
「難不成是老婆?沒聽說黃檢結婚了啊?」前輩轉頭問其他人。
看到其他人的表情與笑意,她明白這是一個長輩看到風吹草動就要詢問終身大事的前奏。
唉,大韓民國的結婚率與生育率排名世界倒數,如今催婚催生彷彿成了人人有責的全民運動。
想到之前時不時有人要幫黃檢做媒相親她就想笑。
是吧,年近四十的單身男檢察官,仍是婚姻市場上的搶手貨之一,國家只差沒立法禁止他們單身了。
「我是龍山警察署韓汝珍警監,黃檢察官與我曾共同參與過案件偵辦。」
「喔?警察啊?這個時機,交個警察女友,你們倆豈不是羅密歐與茱麗葉?」
韓汝珍不動聲色地瞥向檢察官,這位地獄來的嘴皮子怎還能如此安靜?
啊,也是,都是他的長官、前輩,他可能不好說話。
「哈哈,黃檢察官跟我只是工作業務上相互合作過啦,我們不是什麼羅曼史的關係。」
「喔⋯⋯這樣啊。」
但他們全都看見這個女人牽了黃檢的手,而他沒有變臉或避開。
黃檢察官我行我素淡漠生分孤傲不群的各種奇聞可是傳遍了刑事部。
「既然都認識,一起用餐吧?」
「感謝您邀請我。」她沒把客套當真,鞠躬後抬頭,笑容可掬的道別,「還要趕回署裡呢!告辭,先走一步。」眼睛不著痕跡地掃過黃檢,視線交錯卻不停,她轉身離去。
想了想,韓汝珍發動引擎前傳了簡訊。
“黃檢察官,如果很不舒服,今天下班後還是去看個醫生啊。”
等紅燈時,她朝架上手機螢幕望去。
已讀,不回?
韓汝珍眯起眼,呿了一聲。
回到龍山署停車場,她再傳了封訊息給黃檢。
“那有空一起吃晚餐嗎?”
下車關上車門就聽見訊息進來的音效。
“好。”
“湯飯,老地方,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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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汝珍準時抵達湯飯店,而黃檢就站在門口。
「客滿了?」
他搖頭。
「那怎麼不先進去?」
「裡面空氣有點悶。」
觀察了他幾秒,韓汝珍掏出手機,點開地圖app。
「很餓嗎?」她頭也不抬地問,手指來回滑動手機螢幕。
黃始木都沒應聲,她對上他帶著疑問的目光。「你不對勁。不會很餓的話就先別吃晚餐了,我們去診所看醫生。」
望著韓警監,黃始木中午那個不是很確定該如何反應的躊躇又湧了上來。
呼吸有些費力,他自己知道。
七點前他就到店裡,要了位子坐下沒多久,密閉空間裡二氧化碳濃度過高的悶滯越來越強烈,他跟店員打了一下招呼,來外頭想透透氣,呼吸不順的狀況卻沒有改善。
早先接到韓警監叫他去看醫生的訊息⋯⋯
他很少生病,真有受不了的感冒症狀,藥局購買成藥即可。
對醫療機構長期累積的反感,說起來是他少數清晰的好惡之一?
不想就診,但⋯⋯要解釋那麼多嗎?他當下無法馬上回訊。
汝珍的眼睛不離手機,快速掠過地圖上各家診所,估算著距離、簡略查看網路評價,同時上前攬過黃檢手臂要他跟著走。
如同過往每一次,他像是被牧羊犬規訓的羊隻,只是跟隨。
即便這次是他不樂意去的地方。
「春天耳鼻喉科。」她說。「兩百公尺。」
起初韓汝珍走得很急,後來聽見身邊那個人沈重的呼吸聲,才強迫自己慢下來。
「這麼喘?」她恨不得插翅立刻飛往診所,卻又要克制亟欲奔跑的雙腳。
抵達目的地所在大廈,搭了電梯上樓,走進診所,空間寬敞明亮,沙發座椅蓬鬆舒適,黃始木去櫃檯登記掛號、填寫基本資料,櫃檯人員問他有沒有藥物過敏、幫他量了耳溫,耳溫槍的指示燈閃了紅色。
「他發著高燒耶。」對方說,把顯示幕轉給他們看,攝氏40.1度。
醫生替黃始木做了流感快篩。
「照個X光吧,我聽應該是有肺炎。」醫生放下聽診器。
從X光室回到診間,快篩結果已經出爐,牆上的LED螢幕也顯示肺部X光影像。
「輕微肺炎。」醫生拿著原子筆指向發炎的部分。「你說昨天開始不舒服?實際感染應該更早,因為都有肺炎併發症了。『克流感』治療B型流感的反應比較緩慢,但我還是建議你吃。」
黃始木走出診間,見韓汝珍抱著兩個人的包包坐在候診區原處,回到她身旁坐下。
「怎麼樣?」
「B型流感,輕微肺炎。」
「黃始木先生?」櫃檯小姐唱名,他倆上前,付了診療費、領了處方籤,再直接去最近的藥局領藥,就在這棟大廈一樓。
「黃始木先生,『克流感』要完整吃完整個五天的療程,最常見的副作為噁心和嘔吐、腹部疼痛和頭痛,通常是暫時的,如果症狀很嚴重,請回去診所或先掛急診。」藥師飛快地講解著。
「麻煩給我一盒口罩。」結清藥劑費前,黃始木對藥師說。
「現在你跟太太都先把口罩戴起來吧。」藥師遞出口罩時叮嚀著。
默默跟在一旁韓汝珍轉著眼睛,心想自己怎麼又被點名了,身份還更進階。
「流感不是一般小感冒啊,要多注意一下妳先生的狀況,他已經有肺炎了,怕演變成重症。年輕人也會有重症的。」
藥師對她說,汝珍掛著有禮的微笑連連稱是,接過黃檢遞來的口罩戴上。
「家裡有老人小孩的話也要小心別傳染給他們了,夫妻暫時分房睡也可以。」
「我們不是——」
黃始木含糊的話音從口罩下傳出來,什麼都來不及解釋,韓汝珍已謝過藥師,轉身就把黃檢拖出藥局。
一日兩次類似的遭遇,黃始木不禁思考為什麼?
中午到了餐廳,地檢的大夥兒仍對韓警監感到好奇,黃始木一貫地以沈默應萬變,總之對方都會自討沒趣不再繼續或轉移話題。
「韓警監,剛才⋯⋯」
然而現下大腦正處於運作困難的狀態,一時間他也不確定該怎麼說。
汝珍看他,知道他的意思。
「陌生人而已,不用在意他說什麼。」
是嗎?陌生人。
可是中午呢?
「中午也是。」
「中午?」
「抱歉,讓妳被誤會了。」
「哦,不會啦,」她理解後搖搖頭,輕快地說。「那些是你的同事又不是我的同事咩,我沒什麼好困擾的。」
憶起崔團長也調侃過她⋯⋯汝珍咬著下唇。
不該有的心思,往往不經意間?——現在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情,收拾思緒,她偏過頭看著檢察官因高熱而逐漸佈滿紅絲又彷彿對焦困難的雙眼。
「你的車停哪?」她問。
「附近停車場。」
韓汝珍連在昏黃街燈下都能辨識出檢察官的慘白臉色。
「我開車送你回去吧。」
「那妳的車呢?」
「警署停車場。我想我會喝酒,搭計程車來的。」
他沒有異議,邁開步伐帶路,到了車旁,遞出車鑰匙。
黃始木點開車內導航,叫出宿舍地址。
正摸索熟悉方向盤還有儀表板的汝珍看了看,點點頭。
安靜的車裡只有導航時不時發出的指示聲,停在紅燈前,韓汝珍瞥了隔壁一眼。
「檢察官,」
她頓了頓。
「跟我回家吧。」
黃始木將目光轉向她。
「你在宿舍只有一個人。」她輕輕踩下油門,「藥師說了要多注意。」在導航的指揮下她轉動方向盤,專注於路況,無法分神去看沈默的檢察官。
但耳朵依舊聽得見偶爾發出的深沈呼吸聲。
「你住宿舍,我不方便留下來看顧你,去我家的話——」直行時她側過臉朝檢察官望去,一盞盞的路燈在行進間令他的臉忽明忽暗,不能將視線調離車前太久,她回頭注意馬路。
「不是只有頭痛才會背你去醫院喔。」
黃始木聽了,想起以前韓警監的承諾,垂下眼。
韓汝珍又再覻向右邊。
檢察官依舊沒應聲,她默默地駛向目的地。
「如何?跟我回去吧?」她沒有開到地檢宿舍停車場,只停在大門口。「我在這裡等你,你上樓收拾一些行李。」
「⋯⋯」
「檢察官,」韓汝珍想著該怎麼說服他,轉過身正正面對黃檢,最後,千言萬語化成一句由衷的:「讓我照顧你,好嗎?」
她語氣再軟再誠懇不過,直視他的眼睛,希望自己釋放出的善意能被接受。
黃始木的確相當不舒服,他抿了抿乾澀的嘴唇。
呼吸變成一件很需要意志力的事。
他覺得氧氣稀薄,偶爾要更用力才有辦法把肺撐開。
而警監的提議⋯⋯
方才,他不由自主想起檢警協調會期間,他頭痛的那個下午。
離開監察院,路上買了和牛漢堡與果汁充飢,話講著講著,幾時睡去也無所覺,醒來後發現韓警監載著他,不知道開往哪裡。
原來她就只是一直開著車,讓他睡。
在他幾乎要倒下時,身後傳來達達的腳步聲、飛揚的髮絲、被托住的手肘⋯⋯
冰涼的可樂、再度遭受重擊的手臂⋯⋯
頭痛時有人在身邊⋯⋯
「⋯⋯嗯。」
汝珍笑了笑,目送黃檢下車、刷門禁卡、進宿舍。
她趴在方向盤上,隨即想到什麼,又一骨碌地抓過手機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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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渗人,韓汝珍匆匆開燈、開暖氣、速速把沙發上還沒折好的衣服抱進房間丟到床鋪上,再請客人坐。
「我剛才先點了外賣,現在去拿。」她倒了一杯溫水放到黃檢察官面前。「你要先洗澡嗎?」
對方什麼都還來不及說,汝珍又急急推翻自己的建議。「別!先別洗,」她舉起左手掌做了個停止手勢。「洗把臉、衣服換掉就行了,胸悶容易昏倒,如果你光溜溜地倒在浴室裡,我還得另外想辦法處理。」
一手背包一手行李袋,站在那兒的檢察官淡淡地應聲。「⋯⋯不會的。」
「別笑,」她瞪著黃檢微微詫異的眼,「以為戴著口罩我就不知道你在笑?什麼意外都可能發生,防範未然。」汝珍轉身往外走,「我很快回來!」
快去快回,韓汝珍放下外帶餐盒,就見檢察官從浴室走出來,拿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髮。
她剛想說沒拿浴巾給他,他要洗澡也沒輒。
結果是她想淺了,人家打包行李很確實。
拿出碗筷湯匙,先舀一碗湯飯給他,她再將吹風機放桌上。
「我去鋪床,你先吃吧。吃完了吃藥,然後上床睡覺。」
「我睡沙發就行了。」
「你是病人耶!」汝珍可不同意。
「我睡沙發就行了。」
兩個人各據屋裡一方對峙,沒人再出聲。
「檢察官⋯⋯」一股幾乎要抑制不了的急切混合著無奈,攪得她的胸膛也重重起伏,覺得此刻自己彷彿也胸悶起來。
「我睡沙發。」黃始木重申已意。
「不要再送我禮物了。」
韓警監轉身前,黃始木能辨識,跟那時是相似的表情。
現在為什麼又再次出現?
繼而思及,去統營赴任前,在小吃攤再次獲贈「禮物」,他看著她的笑容——將「禮物」收進西裝外套胸前內袋。
⋯⋯韓警監或許真的不再畫畫了,這間屋子牆上,一張手繪也沒有。
一口一口地吃著湯飯,一小碗吃完,黃始木也就擱下湯匙。
張羅好沙發的汝珍來到餐桌邊,看了他的食量,詫異之餘心裡嘆口氣。
檢察官現在的臉色,蒼白裡泛著青,比起之前在監察院走廊邊幾乎要痛暈過去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把水杯從客廳拿過來,再兑了一些溫水,遞給他。
「吃了藥,先休息吧。」
韓汝珍洗好澡出來,檢察官已經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戴著口罩。
「哎,會不會太傻啦,都肺炎了睡覺還戴什麼口罩?不怕缺氧?」
她走上前,躡手躡腳地摘下他臉上的口罩,放在一旁。「要戴也是我戴吧。」
這麼近細看,下頜唇上新生出的細細鬍渣子,更讓躺著的男人顯得頹喪。
「早日康復。」她輕輕地說,聲音囁嚅在嘴裡。
吃完的餐具他都收拾了也洗乾淨了,喝水的水杯裡放著牙刷牙膏擱在流理臺,浴巾晾在餐椅背上,汝珍方才在浴室裡看見兩個不屬於自己的洗面乳沐浴乳。
他真是⋯⋯規矩。
「我這倒像是背包客棧了?檢察官是個沙發衝浪客嗎?」
韓汝珍一陣好笑,關掉客廳的燈,加熱她的那一份湯飯,填飽歇下來後飢腸轆轆的肚子。
Chapter 2: If you want me I'll be in the b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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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初夏,首爾中區接連發生槍擊案,震驚全國。
畢竟韓國是世界上槍枝持有法令最嚴格的幾個國家之一,此事引起社會高度關注。
新聞都在大報特報相關訊息,專家學者輪番上遍談話性節目,一時間大韓民國彷彿淪陷為走在路上都會踢到槍的國度。
在高層壓力之下、在民間的催促聲中、在基層員警也免不了開始大量確診與隔離的劣勢,鍾路署跟龍山署分別支援了警力協同中區警察署偵辦,案子迅速偵破,然之後首爾市警察廳廳長接受媒體採訪時的言論,卻造成警界與檢察官們一片嘩然——
「槍擊案衍生的槍枝問題,今奉市長指示到中央地檢拜會檢察長,警檢雙方取得相關共識。第一,查獲具有殺傷力的槍枝一律聲請羈押;第二,溯源,絕對要查明買賣通路或改造工廠;第三是,中央地檢會指派經驗豐富有幹勁的檢察官,與警方達成團隊合作。」
「高層一如既往地在電視上做足了秀,再把執行的壓力都丟給基層。」
韓汝珍看完牆上電視螢幕裡的新聞畫面,調回頭,邊發牢騷、邊繼續吃著桌上的食物。
張健與韓汝珍就是龍山署派去的人手,破案了,警界上上下下如釋重負,但⋯⋯
她偷偷瞄向坐在對面嚼著白菜的人。
與黃檢久違地約了晚餐,可是近日沸沸揚揚的事件⋯⋯警檢互相在媒體各種放話,從電視開始播放這條新聞起,汝珍整個人尷尬之中混著無奈,只得頻頻往嘴裡塞東西。
黃始木又啃完一片白菜葉,想起開會時,會議室裡大鳴大放的情景——
「完全不把《刑事訴訟法》當一回事嘛!搞錯了偵查主體是誰、誰又受誰的指揮這種荒謬認知不說,還把『羈押』與刑事處罰混為一談?」刑事一部部長率先開砲。
「修法了啊,他們現在不是一天到晚在講:檢警『上下垂直』關係轉變為『相互協作』的關係了。」
「警察廳長說跟檢察長取得共識?檢察長他是誰?是有無數辦案經驗的資深高級檢察官啊!難道他會不知道『羈押』的條件與目的嗎?」
羈押,根據《刑事訴訟法》,為了避免被告逃亡、湮滅證據、勾串證人或持續犯罪等而做的強制處分,但都必須經由警察或檢察官蒐集並提出事實去證明被吿或犯罪嫌疑人真的要逃亡、滅證或串證,才真正有羈押的實質意義。
故警察廳長此言一出,立即引來一些檢察官的不滿,「乾脆所有刑案都一律羈押好了!」
「警察廳長把檢察長搬出來是什麼意思?」
「檢警偵查權調整法案通過了就以為警察很大條了?!」刑事部裡另一位部長說話也相當不客氣。
圍著會議桌,光罵人跟抱怨就花了不少時間,黃始木獨自靜坐在一旁,覺得像是去年開協調會的場面重現。
「把『羈押』當作是對犯罪嫌疑人的『處罰』,警界從上到下,比比皆是。」汝珍乾巴巴地說。
「羈押」當然不是一種處罰,而是程序上的預防手段。
想當初慶完⋯⋯
「當初西部地檢不也是想把朴慶完再關兩星期。」
原來他倆想到一處去了⋯⋯汝珍苦笑;但那甚至遠超過懲罰,只是為了掩蓋錯誤,犧牲他人的人權與尊嚴。
「妳從情報科回到重案組了?」
汝珍抬眉,疑惑他怎麼會這麼問。
「我看了中區警察署的槍擊案報告,專案小組成員裡面有妳。」
這等「矚目案件」,雖然黃始木並非承辦檢察官,但身為刑事三部副部長,他也一路跟進辦案進度。
當讀到相關報告有韓汝珍警監的名字⋯⋯閱畢擱下卷宗,他聯絡了韓警監。
她了然地點頭後,又搖搖頭。
「人手不夠,最急著要人的地方先去支援。」
兼任槍擊案特別搜查本部召集人的首爾地方警察廳搜查次長直接在內部下令限期破案。
「我們就是國家最好用的人力資源派遣中心啊。」
人跟人之間,因恐懼疾病而起的衝突日益頻繁,基層派出所出警頻率增加非常多,還要為了額外增加的防疫事務疲於奔命,例如稽查娛樂事業場所違規營業、查緝囤積防疫物資、居家隔離失聯協尋等等。
警察也是人,同仁確診率跟全國民眾相比,不會比較少,住院的、在家隔離的、甚至病重不幸過世的⋯⋯
刑警們也就在高層協調下盡量相互支援刑案偵查。
「關於本案監聽及調閱通聯記錄的令狀申請⋯⋯我看卷以後,認為有瑕疵。」
聽見檢察官說,汝珍放下筷子,幾乎要掏出手機打給同事。
「我已經請承辦事務官通知中區警察署了。」
「喔⋯⋯」
她嘆了口氣。
「限期破案」就是有很大的機率出這種差錯。
「那些持通訊監察書要求通信業者提供過去通話內容的部分,如果沒有另外申請扣押票,屬於非法證據,應該沒辦法在法庭上用。」
韓汝珍聽著,感到洩氣。
重大刑案,在偵查實務上理應對於程序更加謹慎啊⋯⋯
「⋯⋯是為了跟我說這個,所以約吃飯嗎?」她把餐點夾進自己盤裡,可頓時了無食欲。
「不是。」
檢察官搖頭。
「是很久沒約吃飯了。」
張大圓眼睛,韓汝珍楞楞看著黃檢好一會兒。
這是怎麼了?為什麼這樣看他?黃始木不明所以。「怎麼了?」
汝珍回過神,低頭抿嘴一笑,再揚起臉時,精神也更振作些。
「那不如⋯⋯當作幫黃檢補過生日好了,也才過去沒幾天。」
生日?
黃始木聞言,眼睛微微眯起。
「妳怎麼知道我生日幾號?」
「呃⋯⋯」韓汝珍一時語塞。「這個⋯⋯」她用食指刮刮鼻樑,眼珠子轉來轉去,就是不敢看他。
檢察官似笑非笑。
「是說,檢察官那時候超難溝通的好不好!」不是問什麼都不說,就是言論會震得別人倒退三步,在黑漆漆的案發現場揮著刀子、匿名者上電視爆料他以前是個暴力分子神經病⋯⋯「我不稍微做個背景調查才是枉為刑警了好嗎!」她有些徒勞地發了馬後砲。
「其他人呢?你還不信任嗎?」
「那我呢?你信得過我嗎?難道也有人在暗中查我?」
「沒有這樣的事,也沒有這個必要。」
彼時韓汝珍心裡很不好意思。
人家是這麼信任我呀,我還早一步就先把他查了個遍呢。
企圖掩飾那理虧或歉疚又或是小小的雀躍,想破除慌慌然的心情,還有為了即將面臨的大挑戰振奮精神,當下手比腦子快就自動揮過去一掌。
「唉喲,好啦,我先乾為敬。」她馬上斟滿一杯酒,雙手舉杯過頭,表達歉意。
俏皮的小臉憋著笑,等他從輕發落。
檢察官頷首,也沒說什麼,韓警監便豪邁地將酒一飲而盡。
玻璃杯喀的一聲回到桌面,汝珍仰起頭伸長脖子愜意地不得了,半閉的眼瞧見檢察官的眉頭微擰。
「怕我醉喔?」她對他的表情不以為然,指了指桌上那瓶燒酒。「還沒喝完呢。」
檢察官瞟過來的眼神並不犀利,然韓汝珍還是縮了縮肩膀,一臉心虛。
哎!上次實在太糗了!
上次,韓警監在臨近午夜時分來電。
隔天她除了先傳訊息道歉之外,還打電話來問她有沒有對他胡言亂語。
「沒有。」他回答。
「真的沒有?」
「沒有。」
「張警監抱怨我打給他囉唆了十分鐘,差點把他小孩吵醒,我才趕快去查了手機通話紀錄看還有打給誰,結果重案三組組員每個都打過了——還、還打給了檢察官你⋯⋯
「那是我確診後第一次喝酒,怎麼知道很快就醉了而且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真的很抱歉!」
⋯⋯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
「黃檢,今天你生日對不對?生日快樂!」
生日從來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在黃始木過往的生活裡。
聽見手機另一頭的人為他祝賀⋯⋯
除了通話紀錄,只有他記得。
「加點一碗海帶湯給你?」
韓警監清脆帶笑的聲音把他拉回原地。
「我喝過了。」
「喔?伯母煮給你喝嗎?」她舉手示意店員要點餐。「再喝一碗也行吧?」
黃始木沒有拒絕。
「一碗海帶湯!」汝珍揚聲。
「康復後,有什麼後遺症嗎?」他問。
前陣子韓汝珍確診COVID-19,輕症,發燒兩天,在家隔離直到PCR終於陰性她才回警署上班。
「就,好像比較容易累的樣子?出去慢跑,可能戴口罩的關係,也很快就覺得喘。」她揉揉鼻尖。「鼻子也變得容易過敏,還好現在逐漸和緩下來了。」
汝珍環顧店內,這個時段理應熱鬧,如今只有他們跟另一桌客人,比起以前,相當冷清。
「檢察官你也要小心一點。」
「我確診過了。」他輕描淡寫地回話。
「什麼?什麼時候?」汝珍大驚。
「上個月。我是無症狀感染。」
刑事三部有位事務官確診,整個部門都拉去做PCR,黃始木也是結果出來後才知道自己陽性,可是他連喉嚨癢都沒有,PCR出來的數值顯示他應該已經感染一小段時間了,後續在家自我隔離七天。
「是嗎?那就好。」她鬆了口氣。「上次檢察官你病得太重了,令人擔心。」
黃始木思及得了B型流感當時。
他應該從來沒有過如此嚴重的感冒症狀。
在韓警監家過夜的隔天醒來,昏沈的腦袋花了幾瞬認清所在之處,坐直身子,看見口罩,他伸手拿起重新戴上時,發現隔著茶几的另一邊地板,有團隆起。
想站起來查看,膝蓋撞到茶几,發出聲響,那團隆起也一個震動,掀了開來。
是韓警監在那兒打地鋪。
「檢察官?」她鑽出睡袋,眼皮眨巴眨巴地試圖盡快清醒。「怎麼了嗎?」
黃始木疑惑的表情令他不用發問就得到韓警監自動回覆。
「你一個生病的人睡沙發,我實在不好意思睡在房間床上。」她順了順亂翹的頭髮。「也怕你會不會有什麼狀況,在這裡我比較能夠察覺。」
「⋯⋯抱歉。」
「啊?」韓汝珍聽見對方道歉後,原本還迷迷糊糊的眼睛睜得老大。
「太麻煩妳了。」他實在是⋯⋯相當不喜歡這些情境。
一下子撲面而來的,是那些從童年到青少年,因頭痛、昏厥、受傷、檢查、治療等等短暫就醫或長期住院的往事⋯⋯
過程中父母的擔憂、不耐、氣忿、無力⋯⋯從前黃始木對相關的一切,常常只是不斷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憤怒的怨恨的哀傷的愧疚的,對不起。
「沒關係的。」汝珍雙手叉腰站定。「我說了會照顧你呀。」
他長大了,做過手術了,不需要照顧了⋯⋯不需要⋯⋯
身體沉得很,他坐回沙發,前臂撐在大腿上。
「今天請假吧?」汝珍邊觀察檢察官,邊收拾睡袋與被褥邊提出建議。
對方沒有回應。
她又再看了他一會兒,才去浴室洗漱。
汝珍進房換好衣服出來,準備上班,黃檢還是差不多的姿勢。
「你繼續在這休息啊,沒關係的——」她打開冰箱翻找一遍,似乎沒什麼適合病人的食物⋯⋯
「我等一下,就會先離開,謝謝妳。」他輕緩出聲,嗓子益發沙啞。
聽見他說要走了,汝珍望向黃檢,擔憂的心全都流露在臉上。
檢察官也正看著她,站起身,似乎是要送她出門。
她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坐下或留步。
套上鞋子,她再看了客廳裡的人一眼。
「那,你要離開的時候、或者到家了⋯⋯給我傳個簡訊吧?」
直至下班,韓汝珍都沒收到來自黃檢的簡訊;想打電話,又考慮他可能在休息;發過一封簡訊給他,則是未讀。
回到家,室內無光。
玄關燈亮,低頭就見那雙男性皮鞋仍在原處。
黃檢沒離開,那只代表——
她匆匆忙忙踢掉鞋子,急急踏進屋裡——
他沒離開,只代表他病到走不了。
打開廚房餐廳的燈,光源洩向客廳。
他仍睡在沙發上。
驀然心軟,她悄悄走近。
藥跟水杯擱在茶几,瞄瞄藥包,看起來是有按時吃藥。
黃始木張開眼睛,昏沈之中看見韓警監,想起身,卻力不從心。
「你有吃東西嗎?」他聽見她小聲問。
微涼的掌心敷上他的額。
那只手移開後,眼前是韓警監沈著而嚴肅的臉色。
她抄起耳溫槍替他量耳溫,閃著黃色的指示燈。
他不願意這樣躺在沙發上蜷在毯子裡跟她面對面,掀開毯子,雙腳踩地,黃始木雙手垂在身體,兩側按著臀下沙發墊,嘗試坐直身子。
乾澀的口腔裡只有藥味,胃部緊縮隱隱發疼,他嚥下少許唾液後企圖開口說話,卻依然什麼聲音都發不出。
伸出左手,他指了指桌上那盒口罩。
韓汝珍隨即拿一個戴上。
「別被我,傳染了⋯⋯」
他那沙啞虛弱的聲音實在是⋯⋯要形容黃檢氣若游絲也不為過。
韓汝珍抹去腦海中不吉利的形容詞。
「我去買東西給你吃?」
他搖頭。
沒有食慾,他拉了肚子,吐了好幾次,最後只吐得出胃酸或膽汁,食道咽喉口腔都因反覆嘔吐感覺不舒服。
「腸胃很難受是不是?」見他左手搭上胃部,她想起網路上描述的B流症狀。「這樣應該要吃比較清淡吧?」
透過手機上網查找資訊後,韓汝珍表示——「我煮稀飯給你吃好了。」
掏米煮粥,「病人應該需要蛋白質吧?」她自問,於是炒個蛋,接著又削了顆蘋果。
「網路上說,『蘋果富含果膠,果膠具有保護腸壁、改善腹瀉的作用;香蕉能舒緩急性腹瀉。』,」她邊切水果邊說。「我家沒香蕉,還是等一下去買Binggrae香蕉牛奶給你?」她探頭問。
只見黃檢仍是搖頭。
汝珍聳聳肩。
把炒蛋、蘋果跟餐具擺進餐盤端到客廳,她再回去瓦斯爐前顧小小一鍋白粥,覺得米粒應該夠軟爛了,灑點鹽,盛碗,送至病人面前,做了個請享用的手勢。
「妳呢?」
「我?」她隨即領會對方的疑問。「我吃過了。」
下班時太餓,她便先去路邊攤吃碗麵才回家。
唉,他沒傳簡訊啊,早應該直接回來看看的,汝珍心裡懊悔;但其實並不那麼確定他會繼續留下來,所以也就⋯⋯
黃檢察官望著她,沒有動作,韓汝珍恍然覺悟自己這樣在旁邊好像監視人家吃東西,她對他鼓勵地笑了笑後,走回流理臺收拾。
發燒、沒吃東西、只有喝水,黃始木整個人虛得好似飄在半空中。
盯著餐盤裡的稀飯、炒蛋與蘋果塊,完全沒有送入口中的欲望。
席地而坐,他拿起湯匙,白粥冒著煙,仍有些燙口,吃了兩三次,才把一湯匙裡的粥吃盡,擱下湯匙,視線裡隱約有個人影,抬眼望去,是韓警監站在廚房方向,看著他。
「謝謝。」他對她說。
她扯扯嘴角,迴過身又去做自己的事了。
基本上韓汝珍就當自己家裡暫時寄居了一隻大型貓科動物。
這兩天的種種互動裡,即便對方病弱,她仍能感覺到黃檢的防衛心——不是把她當讎寇或嫌疑人的那種防衛心,也不是剛認識時他的那種盛氣凌人、不近人情。
而是,怎麼說呢,對陌生人、陌生環境的拘謹見外?
總之,她有一點點沮喪,因為她覺得他們是朋友——至少合作無間地辦過兩次案子、共同面對過生死交關,互稱換帖兄弟也不為過吧?!
不過他本來就是那個樣子的。
韓汝珍轉念想。
他的大腦、他做過手術⋯⋯
「所謂的腦島切除手術,會讓人看起來對一切都漠不關心,或產生性格變化的後遺症。」
他其實也不是對什麼事都冷漠,只是有障礙吧。
他也願意跟她回來啦,願意接受她的好意。
於是她也就不打擾家裡的「大貓」了。
洗完澡出來,客廳那邊的「大貓」用一種不知該解讀為陰騭或討拍的眼神瞅著她,汝珍意會後走近,先檢視桌上食物——稀飯吃了半碗、炒蛋看不出來有沒有少、蘋果維持原樣——心裡嘆氣。
「我先幫你收起來?」
他點點頭。「謝⋯⋯謝,」黃始木清清喉嚨才有辦法繼續說話。「麻煩妳了。」
倒掉稀飯,把炒蛋與蘋果分別裝進保鮮盒,蓋子還沒蓋好,汝珍就聽見客廳傳來碰撞聲,轉頭一看,黃檢仍是坐在原地。
「你剛剛跌倒嗎?」
黃始木慢條斯理地戴上新口罩,撐著桌面先單膝跪地,再借力站起身。
「你需要什麼?我幫你。」她匆匆走上前去。
「漱口、吃藥⋯⋯我自己來就行。」
B型流感會造成肌肉酸痛,這酸痛讓他的手腳彷彿灌了水泥,行動遲緩。
一整天,除了喝水吃藥、嘔吐、上廁所,他陷在沙發裡,完完全全不想動。
成年後,黃始木從未曾如此病重。
曾經聽覺過於敏感長期受聲音折磨,後來解決了,取而代之是無法預料的耳鳴與頭痛說來就來,全然無從抵抗。
熬過了也就那樣吧,沒什麼。
也不是沒有感冒過,吃吃成藥也就好了。
原來還是有吃藥都不能解決的問題。
身體上的無能為力讓他在昏沈中記起許多曾經。
曾經進出醫院像家常便飯、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必須倚靠父母照料——但那都久遠到像上輩子的事——開刀前的日子,對他來說,真的很像上輩子。
也體會到其他⋯⋯
原來,屋子裡有另一個人是這樣?
原來⋯⋯有同伴,就是這樣嗎?
她回來了,屋裡感覺就不一樣了。
黃始木說不上來什麼不一樣,可能空間不再過分安靜吧?
刷完牙後洗把臉,鏡子裡的人面容憔悴略顯浮腫,鬍渣明顯。
走去廚房,接過韓警監遞過來的水杯,他回到客廳,吞下這個時段該服用的藥丸與膠囊,戴上口罩。
「要不要改去床上睡呢?」他聽見韓警監問。「會睡得舒服一點。」
他還是搖頭。
客廳暗了下來,黃始木聽見韓警監說晚安。
躺下,拉上被褥,迷糊間好像感覺到有人影走近。
臉上的口罩被摘下。
伸手靠近臉頰,他想、想抓回、抓回口罩。
別被我傳染了⋯⋯
然而手被包裹起來,塞進毯子裡。
「睡吧。」
黃始木覺得熱。
醒來抹了一把頸後,微微汗濕。
拿起手機,螢幕顯示時間03:57。
踱到廚房前,又瞥見地板上裹著睡袋的人。
他無聲地倒水喝,沁涼的開水入腹後儼然直接滲入剛出汗的毛孔似的,整個人精神了些。
想洗澡,熱水澡沖去汗水與疲憊,但沒有其他替換的衣物了,只得把衣服穿回去。
神智清明許多,但倦怠與痠痛依舊未散。
再倒了半杯水喝,他倚著流理台,看向地板上的隆起,昏暗的房子裡寂靜無聲,卻猶如又聽見她說——
「讓我照顧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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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文中的案件與處理方式皆為改編杜撰。
Chapter 3: With your face sketched on it twice
Chapter Text
「以後也會常見面的。」
這句話,彷彿成了某種墨菲定律。
變得很難實現。
在現今的世道,每天每天喘不過氣——不論是生理上確診後的後遺症,亦或是心理上來不及排遣又累積的壓力——想見面的欲望總被各種瑣碎打散——但散不開,然後在某個時間點變成執念⋯⋯
韓汝珍覺得真他媽的矛盾,超想擺脫。
關掉電腦、收拾辦公桌上四散的文件後,她走去洗手間。
將擦手紙沾溼,用其按壓臉部皮膚,再簡單補個妝,擦上潤色護唇膏——後來她也常常化妝上班了,調到本廳後養成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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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一個淡妝、穿上襯衫長褲西裝外套,彷彿是給自己披上隱形盔甲的儀式。
常用言語挑釁的同事不會再清楚看見她漲紅的臉色或蒼白顫抖的嘴唇——不過發抖太難控制了,氣到發抖時只能緊緊握住拳頭或用力捏著自己大腿;熬夜工作後的黑眼圈不再明顯,也就不太會被嘲諷裝可憐給誰看。
她本就高䠷,踩上五公分跟鞋,瞪人或拍桌互嗆,氣勢上都不輸的。
不怒而威的強大氣場曾經是她想效法的楷模。
曾經。
從進警大第一天起,她的頭髮長度從未過肩,將近十年都是耳下短髮。
借調革新團那段時間,她反常地任頭髮留長。
直到某天韓汝珍接到一個案件,是某知名人物疑似濫用藥物,最後因證據不足飭回;但情報局協同緝毒組開會後,研判背後應該有毒品集團供應資源,認為有必要繼續跟進。
當事人是男性,被請進警局時,頂著個大光頭,資深員警一看,馬上暗叫不好。
衣服一脫,腋毛陰毛都已剃得乾乾淨淨。
「他連眉毛睫毛都修掉了!」一起開會的緝毒組老同學白眼翻到天邊去。
韓汝珍忍不住笑了出來。
「要做到這麼極端也不容易。」
笑著笑著,她卻在這麼樣一個場合驀然清晰地自覺——
呀,頭髮記得啊。
長髮呈現出來的形象與她素來給人的印象是南轅北轍,張健他們還調侃過她是不是走行政警察路線後,知道愛美顧形象了?
她聳肩。
久久聚一次,這些老大哥小老弟就是這樣愛嘴砲,問東問西。
頭髮記得。
那天赴黃檢察官的約前,她先去了美容院。
「最近壓力很大喔?」幫她洗頭的姊姊問。
「⋯⋯嗯。」
「掉了很多的頭髮呢。」
「⋯⋯」
尤其她頭髮很長,洗完澡的浴室排水孔、梳完頭髮後的地板⋯⋯
「沒關係,半年後就會長出來了。」大姊笑笑,繼續幫她按摩頭皮、沖水。
這一年半,我都做了些什麼呢?
結束了。
「全部剪掉吧!」
髮型師與她在鏡中四目相接,點點頭,帶點瞭然、又有些過來人口吻娓娓說道:「對啊,換個髮型,重新出發——下一個會更好。」最後眨眨眼,給她打氣。
韓汝珍挑眉,僅同樣透過鏡子呈現禮貌的微笑回應,也未澄清自己並非失戀。
站在連身鏡前欣賞自己的新髮型時,想起當初也是穿著這件外套在冰冷刺骨的漢江邊打撈手機呢!
哈哈,某人那賭氣的臉太好笑。
莫名其妙地心情稍微放晴了些。
疫情蔓延後,每天戴口罩,她常懶得上妝了。
口罩就是一個實質的頭盔,只剩下眼睛外露。
人跟人之間拉出社交距離,然而,想拉近距離的人呢?
那種把自己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收拾好再前往赴約的心情,就像按下重新整理鍵。
彷彿打電動game over 以後回血滿格、又能再廝殺個三百回合。
好像是有點不健康的心態?韓汝珍持疑。
只是想轉移注意力,想拋開深沈的倦怠感、或時不時從內心深處湧上的力不從心⋯⋯是嗎?
「我啊,應該會過得很好吧。」
有嗎?我過得好嗎?
偶爾她問自己。
隨著檢察機構改革順利推進,司法改革的下一步重點將針對警察機構。
警察廳年初宣佈成立「責任搜查促進本部」,由警察廳次長擔任本部長,負責接受由檢方移交的部分搜查權。
看著電視新聞主播播報這項消息時,韓汝珍已經歸建龍山警察署。
衝擊事件結束後,她選擇繼續留在本廳。
但事情並非就此船過水無痕,兔死狗烹,相關人等後續多半被調離現職,她「選擇」回龍山署重案組,然署長說服她轉情報科。
她接受了安排。
若非大疫之年,她可能不會有這麼多機會重跑一線;只是⋯⋯回到一線,當初的自我懷疑偶爾就會跑出來⋯⋯
「我明知道可能會出事,也看到問題點在哪裡,但我卻什麼也沒有做。」
「就算顧得再好,也無法阻止濃霧出現。犯人不管再怎麼抓,也不會減少。」
「所以妳才會離開重案組嗎?」
「我沒有離開啊,我的位置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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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帶了喜歡的犀牛餃子,韓汝珍開車到中央地檢停車場。
疫情期間,各機關行號都有嚴格的進出管制,她也就在車上等著。
車窗玻璃傳來敲擊聲響,她看了一眼,解開中控鎖,黃檢察官打開車門鑽進車內,先脫下口罩,再從背包拿出酒精濕紙巾。
邊擦淨雙手,他的眼睛掠過擱在儀表板上方吃到一半的一盒餃子⋯⋯然後接過汝珍遞給他的外帶餐盒與免洗筷。
「我已經先開動啦。」注意到黃檢的視線,汝珍說。
他瞥向車內電子鐘,顯示時間是21:34。
韓警監先傳了簡訊告知她九點會到地檢外的停車場。
「抱歉,沒能赴約,這麼晚了還麻煩妳過來一趟。」
特地前來的心意無意間昭然若揭,她滯了滯,又狀若無事,戲謔發言。
「我是來投餵飼料的動物飼養員,以免某人餓昏了。」
「謝謝。」黃始木下巴朝方向盤努了努。「妳繼續吃吧。」
「⋯⋯署裡接到通知了。」早一步完食的韓警監說。「下午那個街頭搶奪傷害案。」
聞言,正咀嚼食物的黃始木頓了頓。
他手上那件新案?
這件案子起初不是黃始木接的。
查出犯嫌身份後,前科紀錄洋洋灑灑;上次進警局,送辦單位正是龍山署。
原承辦檢察官雖然資淺但頗為精明,一看前案竟然是警方與檢方的迭次失誤導致當庭釋放,後續可能會成為「矚目案件」,為明哲保身,便拿著案子越級去找檢察次長。
於是次長改派黃檢察官為出庭檢察官,開庭審理時以應付媒體,原承辦人協同調查實務,不參與審判過程。
也許韓警監説要送吃的過來,也參雜著其他因素吧?黃始木心想,耳邊繼續聽得警監說話。
「我們署裡重案一組先前因搶奪案逮補被告後,卻接連搞錯程序,以致被告遭到檢警拘留超過法律規範時間,因此法院只能認定程序違法而必須放人,無從羈押。」
手指輪番敲著方向盤,汝珍直視擋風玻璃外的景象,簡潔地敘述前因。
這等涉及重要治安問題且可能需要聲押的案件,偏偏程序出了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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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以為抓到人就是正義!」警署會議室的視訊大螢幕裡,西部地檢刑事部的部長檢察官大聲咆哮。「抓到人不依規定不照程序來,搞到最後縱放人犯的不是法官,是你們這些亂搞的警察!」
龍山署署長、重案組各組組長、還有重要主管職,此刻都在會議室,個個臉色凝重。
就算西部地檢那邊也有疏漏,但龍山署一時也無從指責對方或辯解這個離譜的失誤,畢竟他們出包在前。
情報組長確診在家隔離,由組員韓汝珍代表出席;她把手機架在桌上直播會議,以便組長跟進。
坐在會議桌最尾端的她,看著手機螢幕呈現出的畫面,視訊中的視訊,感到一陣荒謬。
前幾天她下班離開警署時,就看見了室外暫留區的犯嫌;第三天早上,同一個人仍銬在警局的臨時偵訊處。
「他怎麼還在這裡?」她問重案一組。「拘留時間沒超過嗎?」
「防疫期間,檢察官遠端視訊,所以沒遣送地檢。」後輩回答。
警方於七月二十四日下午四時許逮捕被告,隔天過午才將卷宗送交西部地檢。
非常時期,檢察官採遠距訊問,二十五日晚間九點多訊問完畢後,認為被告可能有逃亡及再犯之虞,於七月二十六日將近凌晨一點向法院聲請羈押。
而法院認為,最遲應於二十五日晚間十一點半聲押,但檢方遲至二十六日凌晨才提出,已超過法定拘留時間,當庭諭知放人。
「吳部長,你們的檢察官九點多就問完了,又怎麼會拖過十二點才去聲押?」光挨罵實在忍不了,龍山署署長也懟回去。「帳要算在誰頭上還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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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裡火花四射的場面仍歷歷在目,雙方最後草草結束視訊會議,不歡而散。
因程序違法而被釋放的罪嫌,沒隔幾天又再度犯案,這次甚至導致被害者受傷送醫——不用等到明天上遍電視報紙頭條,深夜裡媒體就會搶快在網路發消息了⋯⋯
在情報局處理過各式媒體露出的韓汝珍,想到明天輿論會如何炸鍋、署內又會是何種低氣壓籠罩,額頭忍不住撞了兩下方向盤。
「妳知道,為什麼很多檢察官轉職從事刑事律師業務嗎?」黃檢察官的聲音淡淡響起。「因為他們很清楚要怎麼挑出警方程序的致命問題與其中漏洞,逼得法院不得不放人。」
「哼!」韓汝珍瞪他、腹誹他,卻也無從反駁。
那副一如以往帶著優越感兼看破世事的招牌表情,亦是惹得韓警監牙癢癢地。
「落井下石。」她吐出幾個字的同時,情緒跌落更深的谷底。
「這是『實務』。」檢察官注意到她的目光,不解其含義,亦不知她何出此言。
落井下石?他並非乘人有危難卻加以陷害吧?
「實務?」韓汝珍重複黃檢方才的語詞。「哈。」
然而實務運作之下,警檢關係往往剪不斷理還亂,一大堆「人情世故」與體制文化長期以來的糾纏⋯⋯
「我的辦公室收到卷宗後,一旦發現程序有爭議,會立刻通知該單位主管與承辦員警到地檢署說明。」黃檢察官知道此類要求常被警方抱怨。「這樣做的檢察官常被視作『破壞檢警關係的罪人』。」
韓汝珍從鼻腔發出哼哼兩聲。「如果只是依法要求就足以破壞檢警關係——破壞這種關係,總比實質縱放人犯好。」
「理論上,檢察官應對於偵查的所有程序環節嚴格把關,理應控管避免發生這樣的錯誤,而非送到法院後才發現被告遭到違法違憲的超時拘留。」
這段話稍微平復了韓警監剛才被冒犯到的心情,但此時連續響起手機訊息進來的聲音,又把她搞得毛躁起來。
韓汝珍抽出手機查看。
「記者找來了。」她哀嚎一聲,無奈地倒向車窗。「明天我也得去記者會現場。」
手機訊息聲持續間歇性地叮叮咚咚個不停,在安靜的車子裡甚是清晰,黃檢看她將一個個訊息點開、回覆。
「再等我一下,」她說。
「妳開始被指派處理媒體關係嗎?」
韓汝珍轉頭瞥向檢察官,當下吶吶無言。
雙手握著手機,手指飛快打字,想趕緊處理完此事,腦子卻又不由自主頻頻分心——
現任署長跟崔炳團長是警大上下兩期的前後輩,很清楚崔團長的能耐,韓汝珍又是崔炳手把手帶出來的,現下拉攏的意圖不再隱晦。
韓汝珍也曉得署長想提拔她——然後成為心腹——的意思。
可是,她已經不確定自己是否要再次跟另一位主管綁在一起,風雨同舟。
風風雨雨難免,但同舟?
縱使崔團長的自白令她倖免于禹部長的威嚇⋯⋯韓汝珍沒有天真到以為她永遠都能遇見既願意賞識提攜、又能保部下的長官。
她能跟檢察官聊這個嗎?
說了又如何?
想想還是算了。
⋯⋯好久好久以前面對他時,曾有過的氣悶難受感覺乍然湧現。
「我們沒有在隱瞞什麼了。」
或許情況是完全不同的,但她從沒這麼強烈感受到她與黃檢察官之間如此涇渭分明。
不論是工作上,或者是私人情誼⋯⋯巨大的隔閡突然令她窒息。
「妳怎麼了?」
聽見問題,她挑挑眉。
黃始木只是看著她,他無法確定是從哪裡開始氣氛有了變化,但從他上車到現在,韓警監的神色狀態前後是有落差的。「⋯⋯感覺有點不一樣。」
實事求是的人跟她講「感覺」?
汝珍一哂,調離目光。「要不要我載你回家?」驀然問出口,她就覺察到這話轉得太硬。「哎,你的車——」
黃始木整個人往後靠向椅背,釘在她身上的目光是說不出的深沈。
「車停在這裡不會被偷也不會被拖吊。」他拉過安全帶扣上。
她閉嘴點點頭,直接發動車子轉動方向盤,貌似專注開車,心思卻亂糟糟。
「妳怎麼了?」
車裡安靜了許久後,她又聽得黃檢重複問句。
韓汝珍不由自主地更捏緊了方向盤。
「妳是特地過來的。」他頓了頓。「是為了案子而來嗎?」
面頰好似在發熱,她的嘴唇抿成一線,仍是沈默。
為了案子?是也不是。
無法解釋,也不想解釋。
實在是怕自己⋯⋯怕自己會⋯⋯
她慶幸現在是深夜、慶幸車內昏暗,她祈禱黃檢沒有看她⋯⋯
不要多愁善感,要專業。
來之前,感到疲憊委屈。
而現在,感到莫名孤獨——雖然他就在身邊。
前方馬路進行深夜施工管制,她順著路口左轉燈號轉彎,腦子裡先思考要改走哪一條替代道路,卻一片茫然,頓時不知該往哪走。
她前傾靠近擋風玻璃,想看更多街景、想找指標與路牌,黃始木察覺她的舉動,也跟著探看。
「順著公園旁邊的路走;也可以左轉,走江邊,從麻浦大橋那個交流道下。」他給了建議。
她想起好幾年前送他回家時的行駛路線。
江邊的快速道路車流很順暢,經過一座又一座跨江大橋。
「統營海邊的大霧⋯⋯是怎麼樣的呢?」韓汝珍貌似喃喃自語,又像探詢。
她想起他們最後一次合作的案子,那個被破壞的警戒線、因大霧警戒而拉起的警戒線。
所有事件的開端。
汲汲營營期望大展抱負的一年半卻嘎然而止、總覺得沒有做得很好的過去⋯⋯不知道會有什麼發展的未來⋯⋯
感到低落,感覺生活虛無縹緲,如被濃霧包圍。
突如其來的迷茫並不被旁人所悉,每天踏進辦公室後的新挑戰接踵而來,堆積如山;疫情席捲全球後,整個社會的壓力數值逐漸接近爆表邊緣,而警察⋯⋯是其中最後一道壓力閥?
天知道,他們自己也快崩潰了。
對付顧左右而言他的犯嫌,黃始木總是有各式辦法令其吐實。
但身邊這一位⋯⋯
他沒有回答韓警監天外飛來一問,默不作聲。
兩人再無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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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汝珍路邊停車,對著身邊的檢察官說。
「謝謝。」
她半趴在方向盤上,對他眼笑唇揚。
黃始木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Bye bye!」她眯起圓眼,笑嘻嘻地跟他道別;雖然最後這個晚上好像被她搞得氣氛有點尷尬⋯⋯
「妳⋯⋯還是認為我對很多事情不在意嗎?」
突如其來的問句令韓汝珍詫然地瞪大眼睛。「什麼?」
「因為認為我不在乎,所以也沒必要告訴我?」
腦子裡瞬間有些模糊片段閃過,她還抓不到問題的真意,然而她不想去釐清。
就字面而言,她認為他不在乎嗎?韓汝珍自問。
聽他這樣問⋯⋯她覺得難受。
她該如何面對他人的關心?
對於職場上遇見的人,她已經不知道該「交心」到什麼程度。
她對重案三組她永遠的組長與組員忠誠、她願意跟他們一起偵辦案件、對於工作她毫無保留。但,她也可能不再曝露自己了。
跟同事牽扯太深似乎容易發生牴觸或糾結。
那她對黃檢呢?
當時有事隱瞞他的時候是多不好受——但那是工作、是案子,還能說服自己檢警查案互不相干。
工作以外呢?
上次說要給檢察官敬酒、過生日,她才又回想起「信任」是多麼珍貴。
來自黃檢的信任。
她是否又回報同等的信任——
韓汝珍彷彿頭頂迸裂出一道閃電般腦中一亮——
「你跟我說那些⋯⋯說那些你自己的事,是因為,你認為我在乎,是嗎?」
「⋯⋯要這麼說也行。」
你信任我,你認為我在乎,才對我說,是嗎?
黃檢察官下車了,步向他的公寓。
也許,曾有什麼遐思,但在這樣的情況下,偶爾一起吃吃飯,似乎、似乎就⋯⋯
從擋風玻璃看出去,檢察官的身影還是一副老頭樣。
今晚為何覺得那副背影異常孤獨?
還是因為她揣著什麼心情,眼睛看出去便是那個樣呢?
背影轉過身,正對著她,站在原地。
彼此隔了好幾公尺遠,不過,奇妙地,她懂他的意思。
扯扯嘴角,收回目光,韓汝珍發動引擎,輕巧地踩下油門。
直到再也看不見韓警監的車尾燈,黃始木才繼續往公寓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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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文中案件與處理方式皆為改編或杜撰,可能與真實情況不同。
Chapter 4: You taste so bitter and so sweet
Chapter Text
停好車,黃始木正想該不該叫醒副駕座上的韓警監,只見她突然睜眼,臉色大變,一手緊緊捂嘴、一手慌亂地拉開車門,跌跌撞撞撲在人行道旁的樹下嘔吐。
他跟著下車,快步繞過車尾到她身邊。
韓汝珍雙膝跪落兩手撐地,大口呼吸幾次後,跌坐腳跟上,狼狽地拍去掌心塵土,用手背抹去嘴唇臉頰旁的酸液,想站卻力不從心,黃始木上前扶她坐在低矮的水泥路緣。
「我去便利商店。」
她點點頭表示聽見了,臉埋在手臂裡,趴在膝蓋上。
帶回兩瓶瓶裝水,黃始木先扭開其中一瓶,用瓶身輕輕敲了敲韓汝珍的手肘。
汝珍抬頭,眼神遲緩,滿臉通紅。
「謝謝。」
喝水漱口後,韓汝珍環顧四周,疑惑地看向檢察官。
「我家的停車場。」他再開一瓶水,倒在她剛剛嘔吐的地方。「妳剛才說不要回家。」
檢察官看了看視線仍還無法對焦的警監。「送妳回去?」
「⋯⋯我暫時,不想坐車⋯⋯」
只盛裝液體的胃隨著行進間的車子晃動,酒醉加暈車,暈得她半死。
現在吐完了,也沒比較好。
她又趴回膝蓋上。
「那先上樓,走吧。」
韓汝珍動也不動。
「韓警監?」
黃始木正想要確認韓警監的狀況,她便掙扎著起身。
韓汝珍直不起腰,手撐在微彎的膝蓋上,等待暈眩消散。
用力眨眨眼睛,企圖讓自己振作點,然而,盯著柏油路面龜裂的紋路,她幾乎想趴下睡一會兒⋯⋯
「檢察官,大韓民國的海岸線,有多長呢?」
「⋯⋯」黃始木掏出手機,上網搜尋。
「大韓民國海岸線總長為五千兩百五十九公里,如果包括近海各島嶼的海岸線,總長約一萬零七百多公里。」
他複誦完網站的資料後,見汝珍側仰起臉望向他。
圓圓的眼睛而今微眯著,嘴角貌似上揚,但——她微偏了頭,散亂的頭髮揮灑下來遮住了臉。
黃檢打開車門,拿出各自的側背包與書包,一肩揹一個,等韓汝珍站好能動了,起腳就往住家方向走。
「等⋯⋯」
聽見呼聲,黃始木停下腳步,迴身一看,韓汝珍仍僵在原地,軀體佝僂,揋著胃部。
「你們很常見面嗎?黃檢察官。」
張健的聲音在他耳邊迴響。
「韓汝珍最近很不好受,她有沒有跟你說些什麼?」
他才要往回走,她已邁開步伐踱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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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黃始木接到韓警監打來的電話,但她只說了「檢察官」三個字就無聲無息。
「天哪妳這酒鬼又打給了誰?黃始木檢察官?怎麼會打給他?」
他先聽見隔著一段距離的模糊碎唸,然後是張健清晰的聲音。
「黃檢察官您好,打擾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打斷對方,直接詢問。
「你們在哪裡?」
甫踏進小吃店,黃始木即見張警官朝他揮手。
「黃檢察官,你來了。」張健忐忑地打招呼。「麻煩你了⋯⋯」
「不要緊。」
當他走近,只見韓警監趴在桌上。
張健輕輕拍了拍韓汝珍的肩膀,對方動也不動。
「她怎麼了?」
「她——」張健嘆了一口很長的氣。「我們只是出來聚餐小酌,誰知道她就、她就一直開酒⋯⋯」
跟韓警監喝過幾次酒,黃始木對她的酒量不是很清楚,她總是只點一瓶燒酒或是一壺米酒「馬格利」而已,甚少追加。
現下放眼望去,桌上的燒酒瓶、啤酒瓶混在一起,不細數不知道數量。
「今天韓汝珍跟署長吵了一架。」張健忽然開口。「——也、也不算吵架啦,雙方就音量大聲了點。」
檢察官瞟過來的眼神,張警官接收到了,他清了清喉嚨,開始做起案情簡報。
「⋯⋯前陣子,我們小組去梨泰院針對特定營業場所臨檢⋯⋯有一群人在酒吧發生衝突,其中一個是議員的兒子,李某。制服員警到場控制秩序,並依規定對議員兒子的朋友執行管束,李某心生不滿,先掐頸又徒手毆打員警頭部,導致受傷。
「後來他們全都被帶回警局,組長打電話去西部地檢,告知犯嫌人毆打派出所員警,依照現行犯規定逮捕了,同時也向檢座提到,『他是議員的兒子』。」
「就算是議員的兒子,也是依照一般的逮捕後解送程序處理。」黃始木接話。
「是,依法必須解送地檢,不能隨便放人,家屬竟然就盤據警局不願離開,於是主管只好去『請示檢察官』。」張健沒好氣。「檢察官交代保全現場證據,包含所有監視器畫面,並要求所有到場員警的隨身密錄器檔案皆須拷貝留存。之後檢察官則連夜傳喚所有在場證人到庭具結作證並隔離訊問。」
檢察官通常不急著將所有證人連夜傳喚訊問完畢,黃始木聽到西部地檢同僚下的指示與後續行動,大概明白是發生了什麼事。
「反正是有人透露出消息了,議員隔天想來我們局裡『拜會』,於是檢察官連忙訊問所有證人、勘驗錄影畫面完畢,接著打電話來,要求轉知署長:『本案所有員警執法過程經檢察官檢驗均合法』,議員拜會時,請堅定執法立場。
「年初雖然國會表決通過那些修訂案了,但是第一線喔,唉,有時候搬出檢察官,還是能讓某些王八蛋在警察局裡不要那麼囂張。」張健乾巴巴地說。
兩個人分別曾代表各自陣營參加檢警調查權協調會,其後國會通過法案,削弱檢察部門,從而賦予警方更大調查權力,平衡警檢之間的關係。
只是——
「這類案件,檢察官知道警方的壓力,應盡《刑事訴訟法》規範的客觀義務。」黃檢道。
黃檢察官字句在理,理直氣和,但張警官還是不由得煩躁起來。「那個議員的兒子在拘留室裡一直鬼吼鬼叫,韓警監跟另外一位員警前去查看,過程中嫌犯不只有挑釁舉動,還撞她、抓了她一把,韓汝珍就直接把他過肩摔了——她提告對方襲警跟通報性騷擾。
「後來對方主張飲酒過量、意識不清等理由,試圖合理化毆打員警的行為與否認性騷擾。」
「他的抗辯在法律上站不住腳。」黃檢沈聲說。「檢察官應該也會考量到這起案件證據明確,最好以聲請簡易判決處刑的方式速戰速決,以免夜長夢多造成基層員警的『壓力』。」
「沒錯,黃檢,你說的沒錯。」張健飛快應答。「但就在檢察官向法院聲請簡易判決沒幾天,法院就收到被害員警撤回傷害告訴的書狀了。」
「妨害公務是非告訴乃論之罪,告訴人撤回傷害告訴不影響。」黃始木接著問。「那韓警監的部分呢?」
張健沒說話。
「傷害告訴也撤了?」
「撤了。而且那個混蛋交保後竟然跑去驗傷,告發韓汝珍說他被不當訊問。監視器的角度有拍到韓汝珍過肩摔,卻這麼剛好沒拍到王八蛋的鹹豬手。過肩摔就情節而言是執法過當,所以只能就對方驗傷後提出的告發進行懲處。」
「執法過當?防衛過當?」黃始木問。
張健瞪著前方。
「⋯⋯懲處是怎麼回事?」
「他們揚言開記者會,長官當然不想鬧到媒體上。反正後來就是——性騷擾是行政罰,韓汝珍不同意撤回⋯⋯哎呀!」雙手叉腰,張健替同事憤恨不平。
嘈雜的小吃店裡,就他們這一桌氣氛格外突兀。
「你們很常見面嗎?黃檢察官。」他轉頭看著趴在桌上的同事。「韓汝珍最近很不好受,她有沒有跟你說些什麼?」
黃始木聞風不動。
張健輕吁,他走回韓汝珍身旁。
「韓汝珍,黃檢察官來啦,送妳回家。」又叫又拍,他喚了三兩聲,原以為會醉醺醺的人張開眼睛後,隨即立正站好,見到檢察官,還會點頭,接著一臉平靜地跟著他們走到黃檢停車處,坐進副駕,自己拉過安全帶扣上。
「唉,真是的!現在看起來倒人模人樣!」張健關上車門。「她剛才還打給組長說什麼再見了、要保重。唉喲,明天我們一定會被組長臭罵一頓。」他轉身又跟檢察官鞠躬。「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我馬上把她的住址傳給檢察官。」
「不用了,我知道她住哪。」
「啊?你知道?」
張建一時失神。
看著駛遠的汽車,他想他們兩個應該比他原先以為的還要熟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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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韓汝珍跟上,黃始木同她緩緩慢行,踏入大樓、搭電梯、開門、套上室內拖鞋、進屋。
他以手勢招呼客人坐。
想到自己一身狼狽,汝珍只是站著。
「我不想弄髒你的沙發。」
卸下包包堆在餐桌上,他搬來餐椅擺在茶几旁,示意她坐。
韓汝珍謹慎地坐下,只坐椅面三分之一,眨了眨眼,揉揉胃,打開瓶裝水,再灌幾口。
黃始木站在一旁看著她。
「你們很常見面嗎?黃檢察官。」
「韓汝珍最近很不好受。她有沒有跟你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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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算了,別倒那麼多垃圾給你。」韓警監揮揮手,又再乾了一杯燒酒。「你的『消化功能』不太好——」她拿著空酒杯的手在他耳邊繞了繞。「——情緒消化功能;所以別讓你負擔太大了,我自己消化就好。」
「反正就算今天散了,感覺今後也會常見面的。」
「應該是吧。」
是,他們現在算是常見面了。
但韓警監有跟他說什麼嗎?
「檢察官,要不要出來喝酒?」
相約的次數一多,黃始木也察覺出來韓汝珍心情不好會找他。
他不介意。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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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需要什麼嗎?」他問。
望著寶特瓶裡搖晃的水,韓汝珍脫口而出,「我,想洗澡。」
黃始木一愣,也馬上理解,點點頭。
情有可原。
她渾身酒氣,衣服頭髮都沾到一些嘔吐物,衣服褲子上甚至有土痕與雜草。
找出浴巾,還有全新的盥洗用品,接著再拿了居家上衣長褲,他回到客廳遞到她面前。
「浴室在那裡。」他指了指。
韓汝珍幾乎是跳起來接過東西,「⋯⋯謝謝。」人又因為姿勢改變太快而暈了一下。
「還缺什麼嗎?我去便利商店幫妳買。」
她搖搖頭,連忙鞠個躬後轉身閃進浴室。
汝珍在浴室把換下來的衣服都包在浴巾裡,才回到客廳。
沙發已鋪好了枕頭薄毯。
「妳可以在這邊睡一會兒。」黃檢察官說。
韓汝珍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或者妳要回家?」
「⋯⋯這些毛巾我洗好以後再還給你。」
「放洗衣籃就行了。」
「⋯⋯裡面有我的衣服。」
黃始木突然察覺到什麼,別過眼。
他順勢走向更衣室去找東西,翻到一個乾洗店送的塑膠袋,拿給韓汝珍。「用這個裝。」
「謝謝。」
「先休息吧?」他看向沙發示意。
「好。」她坐在沙發上,但沒有躺下。
黃始木並未多言,往臥室走去,順道關掉客廳大燈,剩桌燈光線,留給她獨處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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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文中案件與處理方式皆為改編與杜撰。
這篇比較長,拖拖拉拉改好了切成三段發。
Chapter Text
黃始木睜眼——
——黑暗中,有人在他身後——
感知到他呼吸停頓一兩秒,韓汝珍知道原本側身睡著的他醒了。
她仍是伸出手掌,輕輕搭在他的背肌中央,額頭也靠了上去。
「讓我抱一下就好——」這才想起應有的先後順序,她補了問句:「我可以抱你嗎?」
「⋯⋯」
「讓我抱著一下就好⋯⋯」
打開房門、掀開被子、蜷縮在他身後,是一連串的骨牌效應,將她的脆弱與心意一層層揭開——不,是從打電話要他過來啦⋯⋯如果他答應來餐廳接她,她就、她就——
淋浴時,她知道自己喝了酒,不適合洗熱水澡。
遠低於體溫的水柱滑過身軀,皮膚似乎結了一層薄薄脆硬的霜,原本被酒精麻痺的焦灼與憤恨卻益發鮮明,只覺渾身苦楚。
沒有光的室內,被窩裡蓄積著雙倍的體溫。
黃始木動也不動,不發一語。
他思考著該如何反應——可是腦子轉得很慢。
是因為從睡眠中驚醒嗎?
她其實並未抱著他。
怎麼清晰的是這個?
閉上眼,他吸了口氣,再呼出。
「睡吧。」
他是這麼想的。
於是他便這麼說了。
淡淡嗓音傳來,卻重擊心臟,汝珍的眼淚再也克制不了,點點滴滴都被他背後的布料吸收。
黃始木感受到衣服貼在皮膚上的涼意,轉過身面對她。
暗室裡什麼都看不清楚,她偎過來,縮進他的懷裡。
兩人太過親密的姿勢,他反射性地往後縮了縮,她卻還更伸手揪緊他的衣服。
「我⋯⋯我離職了⋯⋯」她抽抽噎噎地。
他的眉頭皺起。
「離職?」
「發生了一些事⋯⋯本來處分是申誡一支⋯⋯氣死我了⋯⋯我去署長室理論,之後就、就丟了離職申請書⋯⋯」
「⋯⋯」
「署長說⋯⋯他會用最速件處理。」
「⋯⋯明天上班再看看吧?」
「隨便⋯⋯我也不想做了。」
黃始木徐徐嘆了一口氣。
「韓汝珍是這樣的人嗎?」
韓汝珍是這樣的人嗎?
她只覺得支離破碎的自己又被黃始木的話撕裂得更碎。
汝珍雙掌捂臉,身體屈成一團。
我變得連我都不知道我自己了⋯⋯
還說什麼要一起守護海岸線呢⋯⋯
做不到⋯⋯
借調本廳一年多後,再度回到地方警察署,這段時間裡也不是沒有人落井下石奚落她。
偶爾張健他們隱晦地關心她的情況,她都說,放心,韓汝珍要做到領退休金呀!
可是,可是⋯⋯
稻草一根接著一根落下,不知何時是最後一根。
埋在掌心之下嗚嗚噎噎的字句,黃始木聽不真切。
他現在皺的不只是眉頭,連心都似乎泡水太久微微發皺起來。
「妳有過得不好的可能嗎?」
會讓韓汝珍想離開警察這一行⋯⋯
去年黃始木意外提早調回首爾中央地檢,他與汝珍終於吃上一頓烤小章魚。
自此之後,便常有機會一起吃飯。
醉意襲來,她會吐露幾句牢騷、講過喪氣話。
沮喪肉眼可見。
黃始木已能分辨。
她的膝蓋頂著他的小腹,他想拉開距離,身後卻是退無可退。
「妳先過去一點,我這邊很擠。」
「那剛剛為什麼可以抱?」
無話可說,黃始木也不想跟醉酒又情緒失控的人爭論,才伸手碰觸她,對方肩膀一扭,整個人反倒更滾近來。
屋裡缺乏光線,難以目視,韓汝珍側臉擦過男人冒出細細鬍渣的下巴,刺得她皺眉——偏頭吻到鼻尖——第三次才親到他的嘴。
齧咬、吸吮,直到她的大腿內側感覺到他下身的反應,她方像消了氣的河豚,收起渾身刺,半趴在他身上。
「可不可以?」柔柔軟軟地問話;吻也是,輕輕巧巧地啄著。「⋯⋯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
當黃始木身上只剩條四角褲走進淋浴間洗澡,看到鏡中自己赤裸的上半身,腦海裡又浮現先前無意間瞥見的影像——
來自客廳天花板光源映照之下,她身體的起伏或形狀,清晰可見。
胸前圓弧上那兩點小豆似的⋯⋯
他馬上調開視線,之後也只看向旁處說話,希望不至於唐突。
但是直至睡著前,客廳裡那個脆弱又透明的女子都在他的腦中徘徊不去⋯⋯
可不可以?
知曉她在問什麼,然而⋯⋯
韓警監力氣很大,但嘴很軟——
黃始木的腦子裡,只剩下這個想法。
只剩下這個想法——
因為上次也——想到上次,他就覺得韓汝珍喝醉以後,簡直、簡直——
「不要拒絕我。」她幾乎是貼著他的唇呢喃。「你不能拒絕我的,對不對?」
聽見這句話,他腦海竄過一些畫面⋯⋯
韓汝珍喝醉以後簡直是流氓。
他側臉躲開,伸手把她往後推,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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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他開車送韓警監回家,她身子歪斜,臉頰靠著擱在椅墊上的手背。
紅通通的眼睛不知道是因為疲累或者酒精的緣故,而眼神過份專注。
「黃檢察官,來接我啊。」
「妳怎麼了?」
「我沒辦法開車回家。」
莫名其妙的來電,可黃始木也就換了衣服出門。
韓警監坐在店家門口等他,見到了他,眼睛亮晶晶,嘴巴笑嘻嘻,哪有酒醉的樣子?
只是他再走近兩三步,她站起來要走向他時,差點撲倒,他連忙過去接住。
鼻間一陣濃濃酒氣。
她直勾勾地盯著他。
「怎麼了?」就算等紅燈的時候他轉頭問,她也沒回應。
等到達目的地,車子剛熄火,他就聽到旁邊悠悠傳來一句——
「我喜歡你。」
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黃始木靜止了幾瞬才轉過頭去。
臉色粉紅的汝珍模樣慵懶鬆懈,態度卻有點挑釁。
「你知道什麼是喜歡嗎?」她問。
淺淺的笑,帶著一絲——黃始木根本分辨不出來她的表情是什麼。
「⋯⋯嗯。」
笑容加深,如花綻放。
「那就好。」
她朝他伸長手,手指撫上他的眉。
「你的大腦還有很大一塊的嘛,對不對?」
當她的手指再次劃過他的眉骨,他不禁闔眼。
「你喜歡我嗎?」
聽見問句,他倏地睜眼。
他原本與韓汝珍對望的視線下意識地轉向他處。
而女人登時越過中間置物架欺身上前,攬住他的脖子。
饒是情緒向來沒什麼起伏的黃始木,都被嚇了一大跳。
他伸手扶著她的腰身,想阻止她更靠近。
「可以親你嗎?」
問句並未給予回答的機會。
「韓警監⋯⋯」在吻與吻的間隙,他困難發聲。
「不要拒絕我。」她的鼻尖輕輕點了點他的。「你不能拒絕我。」
韓汝珍的臉很近,車窗外照進來的路燈光線,讓他可以把她看得很清楚。
笑容淡淡地,如同每次問他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我很喜歡你喔。」
睫毛纖細的陰影使得迷濛的眼睛更霧。
她看著他,車裡暗,車外亮,彷彿舞台聚光燈打在他臉上。
他怎麼這麼好看呢?
韓汝珍啄了他的嘴角。
檢察官臉色沒變,身體動也不動,只有眼睛,直盯著她的。
不是炙熱,也非嫌惡。
「可以嗎⋯⋯」她問。
喔,眉頭輕輕皺起來了,但他還是定格在那裡。
因為太近了,她注意到他下巴幾不可見地揚起⋯⋯喉結滾了滾。
「說,『好』。」
宛若被施咒,他的雙唇不再緊閉,卻未應聲。
聲帶彷彿被掐住,黃始木發覺自己不知何故失去了聲音,甚至短暫喪失思考能力。
韓警監的問題是什麼?
她下的指令是⋯⋯是⋯⋯
視線轉向她發問的嘴,他又聽得她問:好不好?
發不了聲,他改以最簡單明瞭的方式回應。
從而她又再親了他。
很軟的觸感。她的嘴唇。
======
黃始木側臉躲開,伸手把韓汝珍往後推,坐起身,越過她,伸長手去扭開書桌上的桌燈。
然後韓汝珍就看到他面無表情地瞪著她。
「妳今天晚上很奇怪。」黃始木的聲音平靜一如以往。
離職、求歡⋯⋯
酒精之於大腦的影響力這麼大?
隔了一會兒,他才開口,「妳不能每次喝醉後就——」他止住,想了想,再繼續。「請好好講話,而不是——」
房間靜悄悄地,韓汝珍只聽見心跳如雷在耳畔轟隆隆隆,感覺臉頰嘴角都在顫抖。
縮在床上,汝珍臉向下埋在被窩裡。
「⋯⋯」
「妳說什麼?」聲音都被棉被吸收,他聽不清楚。
「抱我。」她把臉露了出來,語音清晰。
「⋯⋯」黃始木面露疑惑。
「我想要你。」她的聲音怯生生地,但很清晰。
「我想要你,我想跟你做愛。」她又完整地再表達了一次。
「⋯⋯」
「我好好講話,我正常清醒。」汝珍起身跪坐床上。
「⋯⋯」
「我現在沒那麼醉了。」她雙手交疊於膝蓋。
喝醉的人都說自己沒醉。
黃始木心想,無奈地抿抿嘴。
眼前女人的確只是貌似神智清明。
下一秒就撲上前來摟著他的脖子,執拗又驕縱地索求。
「好不好?」
======
在車上的那個親吻,那是黃始木極少數感覺到這麼⋯⋯
難以言說。
錯愕、顫抖,當下他大概只能辨認出這兩個狀態吧。
因為她說了「喜歡」,所以他這麼解釋自己的「感覺」。
她是唯一跟他如此親近的人,是他唯一想親近的女人。
她是他的幻想——曾經想都不敢想——唯一的。
在他還不明瞭以前,她就走進他的世界。
也走進他的心——一天她笑容滿面地向他走來,那時那刻他原地頓悟了此事。
這次回到首爾,對韓汝珍釋放出的友善訊息,他總感到放鬆與親切。
心頭亦隱約覺察似乎有什麼即將破繭而出——
「我很喜歡你喔,很喜歡你。」
「為什麼?」他問。
汝珍看著他好一會兒,他困惑困擾的表情在這麼近的距離下放得好大⋯⋯
他問她為什麼。
這要怎麼回答?
「為什麼喜歡我?」
沒有為什麼啊!
她好想大叫。
喜歡就是喜歡啊!
「⋯⋯然後呢?」
又聽得他再問,韓汝珍啞然無言。
「腦島切除的人比較沒有情感反應。」
想起那時急診室醫師說的話。
「初戀啊,總有過吧?」
檢察官當時呆愣的模樣——
酒精似乎紛紛從她的毛細孔蒸發出來。
她是不是不該表白?
亢奮的情緒隨之萎了,忐忑與後悔紛紛出籠,做錯事一般。
但人世間也沒有後悔藥⋯⋯
⋯⋯然後呢?
「就,就這樣。」
黃始木還來不及讀取來不及分析,汝珍的表情又變了。
「沒關係⋯⋯就這樣吧。」
她捧起他的臉,又再啄了他一口之後,便從他身上掙扎著爬回副駕駛座,撈起皮包抱在胸前。
「晚安。」她道別。「小心開車,再見。」
車門打開,車門關上。
身邊空了。
車上的那個擁吻與告白像南柯一夢,天亮後,一切彷彿只留在昨夜夢中。
當他們再次見面,他認知到,又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就像那次原本要一起吃燒烤小章魚,在他們講了幾句話、在他接了上司電話必須提早離開後,韓汝珍的態度就不一樣了。
後來他知道是因為檢警雙方對立的關係,她有所保留。
但這次呢?又是為什麼?
他們並沒有合作關係了,所以他想破頭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韓汝珍不說,他很難知道。
她又待他像只是個曾經共事過的夥伴而已。
黃始木很想搞清楚這些。
如果在車上擁吻以後,他也表明自己,而不是讓她說再見後下車離開——
如果當時他就抓住了她——
她說過她喜歡他是不是?
可是為什麼⋯⋯總是時遠時近,難以捉摸?
若她是清醒的,是不是就沒有理由再閃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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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好?」
她的唇很近,但並沒有貼上來。
她問。
她等⋯⋯
她的唇近到其實他稍微揚起下巴就能——
輕輕地印上。
當兩人交換一次呼吸,就想再印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跟她在一起,他總是能更認識自己,甚至是更「認清」自己——
他腦子暫停運作,因為她的手伸進褲子裡握住了他——她的指尖輕輕地逗弄著頂端⋯⋯
不自覺地低吟ㄧ聲,汝珍咯咯笑地隨即來把那個呻吟吻走。
除了深呼吸,他無法說話。
「讓你更舒服好不好?」
那不是問句,只是預告——
當他感受到自己被她含著的時候,神智幾乎都被拋向九霄雲外。
當她的嘴與手都在模擬著交合的吸引推拉⋯⋯
只剩感官,只能感覺——
克制住衝動,抬起上半身,他伸手把她拉起,手則朝相反方向順著她的身體曲線滑行,探進布料遮蓋之處,指尖蘸上她的濕溽。
汝珍以手肘撐住身體,半跪著懸在他上方,因他魯莽的觸摸⋯⋯不由自主彎身,臉埋進他耳側。
模糊的呻吟若有似無,聽不真切,他想聽清楚⋯⋯想一探究竟。
新手不知道路,專心一致地找路,想找到讓她攀登高峰的路,剝除了阻礙,甚至也想往下學著她親吻⋯⋯忽然他的耳垂被叼了一口。
零點幾秒的細碎痛覺其實稱不上痛,只是因為從來沒有過而詫異了一瞬。
沒了耐心的女人示警後彎下腰,往下坐,移到能接吻的位置。
吻著吻著,伸手向下握著他,調整著如何相合。
都迫不及待,都急切盼望,反而一時不知怎麼著,不能在一起。
她懊惱嘟嚷一聲,他就出手幫她了。
手指與指關節相互觸碰,男人與女人也相互尋找彼此,直到結合,緩緩推入。
一雙手臂分別筆直地支撐在他肩膀兩側,定住不動。
激情湧現間,俯看與仰視,汝珍瞧見他是茫然是鬆弛的表情——實在是讓人既動心又很想「欺負」他——
在迷濛醉意與強烈慾望交互作用之下,韓汝珍的征服意識隱約萌生,直到他的手掌撫上她的臀,她才嘴角微揚,開始動起來,隨著身體律動壓著他的胸膛,騎在他身上,沒有保留地直直往前衝。
推擠、壓榨,酒精加慾念的炙熱燃燒,她坐得又深又急,他被帶著奔馳遠方、追逐快感,只能緊緊抓著女人的髖部,想留在她身邊——然而整個人被拋出——
當汝珍被箍住,明白男人瞬間的繃緊與鬆懈。
她伏在他身上,一臂擱在他耳側,手指捋著他頭髮,另一手敷在他胸膛,掌下是急促有力的心跳。
男人的快感伴隨射精發生。
前所未有的鬆弛,彷若緩緩沈入最深的海底,但周身不是冰冷幽暗的海水,而是女人溫暖柔軟的軀體如蓋毯包覆著。
她伏在他身上,幾縷髮絲散在他的口鼻之間;身體被這樣壓著,卻如定錨。
靜謐、親密,黃始木頭一次處於如此令人耽溺忘返的狀態。
直到下腹隱約感覺到兩人彼此相混的體液⋯⋯
意識隨即清晰。
總之,他把韓汝珍趕進浴室,自己善後。
汝珍圍著浴巾走出浴室時,身穿汗衫四角褲的男人已經拆掉原本的床單,重新鋪好乾淨的,拉扯使之整齊。
「我⋯⋯」當黃始木捲起地上床單,轉身,汝珍立即發問。「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
他走向吹風機所在之處,單手拿出遞給她。「先把頭髮吹乾。」
等黃始木把床單丟進洗脫烘三合一的洗衣機、沖過澡、穿好衣服、吹乾頭髮、回到臥室,韓汝珍已經窩在床上的棉被堆裡,狀若睡去。
「過來啊。」她喚他,雖然閉著眼。
他往前走,走到床邊。
「你介意?」她張開眼睛問。
男人在原地遲疑。
「過來。」她往後退縮,反客為主,裝著大方,給他更多床位。
他掀開被子躺進去,女人靠了過來。
裸體。
他深吸一口氣。
「妳——」
「裸睡很舒服,你也可以試試。」
「⋯⋯」
黃始木朝反方向挪了挪身體。
汝珍感覺到不甘願。
兩個人都那麼親密過了,還避什麼嫌?
但她還是識相地不再緊靠著他。
「謝謝。」她說。
一會兒,才聽得他出聲。「謝什麼?」
「今晚的一切。」
「⋯⋯包括性?」
她噗呲一笑。「是,包括性。」
安靜不到一分鐘,她繼續發問。
「你⋯⋯有過性經驗嗎?」
她側身面向他,雙手合十枕在頰下,彷彿卡通裡準備入睡的乖寶寶,但睡前聊天的內容一點都不恬靜。
他撇過頭斜眼睨著她。
「喔,我忘了有人連女朋友都沒交過。」她轉轉眼珠。「不過性經驗跟有沒有交往對象,好像算是兩碼子事——」
他又出現那種剛認識時沒好氣又不耐煩的臉,汝珍摀嘴遮擋笑意。
「不會想嗎?」她繼續問。
「⋯⋯」
「不會有生理反應?」
「⋯⋯」
「我只是好奇。」
好奇心幾乎要殺死貓咪警監韓汝珍,才聽到狐狸檢察官黃始木回話。
「⋯⋯就像天冷,皮膚會起雞皮疙瘩⋯⋯過陣子也就消了。」
「噢⋯⋯」
「大部分沒什麼感覺沒什麼想法。」
「少部分是?」
她又被瞪了?
「那⋯⋯那你,剛才感覺怎麼樣?」
「⋯⋯」
「希望還不錯。」她誠懇地微笑。
黃始木起身去關燈。
「男人結束於射精,不就那麼一回事。」
汝珍翻了個白眼。
男人閉上眼睛躺得四平八穩一絲不苟,她搭上他擱在胃部的手。
他並沒有甩開或拒絕。
拇指指腹試探性地刮過他的指節,才要摸到中指,倏地反被揪住,對方緊捏了一下後不再施力,僅鬆鬆扣著。
好吧,她不再說話,不再動作,側躺在他身邊。
亢奮過後身體是有些疲累,但一點睡意也無⋯⋯
不知何時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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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始木醒來,靜靜地平臥在床上一會兒。
起身下床,踱步至浴室,洗漱後,拉開更衣室通往客餐廳的毛玻璃門,看到站在廚房瓦斯爐前的汝珍。
她雙臂在胸前交叉,被髮遮住的隱約側臉看起來若有所思。
「早。」他輕聲開口。
似乎仍是嚇到了她。
「嗨。」她回過頭,嘴角彎彎,抬起夾在右腋下的左手掌朝他揚起,權充打過招呼後,回去注意鍋子。
瓦斯燃燒、隔音窗外汽車呼嘯來去⋯⋯襯托得屋子裡更靜。
「啊,不好意思,擅自翻了廚房櫃子。」她又回頭。「我想喝點溫水⋯⋯」
望向站在另一頭的男人,汝珍想起好久以前的一個夜裡,接到他電話說有事要問、目前正開著車往南山她家來;爬上樓梯、接過罐裝咖啡,什麼招呼客套也沒醞釀就直接開口問案,霎時她原本的忐忑全消,只一心琢磨該如何迴避他其實半點攻擊性也無的咄咄逼人。
此刻他就是當時那個一臉有著千言萬語想說,但還在斟酌如何開口的小表情。
她心裡鬆散,笑了笑,打破冷清。「我還好——如果,你是想問我這個。」
他僅盯著她,沒應聲。
「不過,頭有點痛。」宿醉就是這點惱人。
鍋裡逐漸沸騰的水到處冒著小泡泡。這裡,那裡。變成大泡泡、水滾了。
水蒸氣開始蔓延,頃刻消散無蹤。
汝珍拿湯匙舀了一勺熱水兌進已經裝了些許冷水的馬克杯,臀部靠在流理台,雙手捧著杯子喝水。
兩個人各自站著原處,互看,無語。
現在是什麼情形?
她也搞不清楚。
韓汝珍再次決定先說話。
「我不是酒後亂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說,杯子與手幾乎遮住她的臉,一雙眼在杯緣瞧他。
「酒精壓抑人類大腦的自律能力,所以喝醉並不會讓人做出本來就不會做的事情,喝醉是會讓人做出本來想做可是平常被理性壓抑制止的事。」
她企圖用一個宛若在講座發表論文的樣態去交代自己的內心⋯⋯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她有些難為情地乾笑。「只是過程記憶變得有點模糊⋯⋯」
這樣說可以嗎?黃檢察官會怎麼想?
對方依舊不動如山,不言不語,但眼睛端詳盯著她。
這樣真的很容易讓嫌疑人不打自招欸。
韓汝珍心想。
壓迫感真不是普通大。
情況荒誕到令她噗呲笑了出來。
一夜情之所以稱之為一夜情,應該是因為,所有一切都只該留在昨夜?
等到隔天,會超級尷尬的,是吧?
黃始木見汝珍笑,不明所以。
但他並未感到茫然或困擾。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像是取得關鍵證詞,此刻他內心宛如預知必能順利結案一般,沈穩平和。
他轉身準備上班。
整理好廚房,汝珍走向衣帽間,倚在門口,默默打量更衣中的男人。
「等一下先送妳回去。」他驀然出聲。
「唔⋯⋯不用。」
他停下動作。
「離職不是昨天提今天生效。」
黃始木繼續對著鏡子打領帶,有雙手臂從後攬上他的腰身,溫暖柔軟的女人身軀貼了過來。
他低頭看向在小腹前交握的十指。
「我晚點再離開你家,可以嗎?」她問。「還有,借我洗衣機。」
他瞬間感覺到身後的她只套了一件上衣——
「嗯。」略顯匆促地應聲,黃檢一繫好領帶即旋身走開脫離她的手臂,套上西裝外套提起背包往門口去。
玄關燈在他穿鞋的時候亮了又暗。
再亮起時,他回望雙臂在胸前交叉、肩膀靠在牆邊的汝珍。
整個早上,黃始木的腦子裡有很多不成形的想法盤旋過又飛走。
剛才匆匆忙忙地像是要遲到了,現在又呆呆站在那裡,韓汝珍搞不懂今天早上的黃檢。
「走吧,我三十幾歲啦又不是三歲。」她朝他擺擺手。「一個人在家沒問題。」
黃始木抿緊了嘴,點頭示意後便出門了。
一個人在家沒問題。
家?
電梯裡黃始木敏感地察覺自己對字詞挑剔。
太奇怪了——
Chapter Text
韓汝珍的離職申請,當然被壓下來;但懲處不變,且強制休假三天「冷靜冷靜」。
崔組長跟張健得知消息後,怎麼打她的手機都是無人回應,急死兩位大哥。
張健把手邊跟韓汝珍有關係的電話都打過了,但不敢驚擾人家家裡長輩,急中生智,又再厚著臉皮打給黃檢察官詢問。
黃檢說她沒事。
「呃,好,謝謝你了黃檢。」
「嗯。」
「不過,請她打給崔組長吧,我們組長一空下來就碎念,但當事人不在場啊!我們其他人真的快被煩死。」
「好。」
掛上電話,張健稍微輕鬆了點。
但新的疑問出現⋯⋯想到久遠以前協調會上的插曲,再思及前幾天在小吃店,腦中曾閃過韓警監為何要找黃檢察官、還非得只要黃檢過來不可的揣測⋯⋯
全世界都找不到她,就你黃檢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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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始木走到地檢停車場,遠遠就看見靠在他車旁的人影。
「嗨。」對方向他打招呼。
距離還至少五公尺以上,他便站定發問。「妳在這裡多久了?」
「⋯⋯」
韓警監只是沈默。
前晚他回家後,看見床上擱著摺好的床單、毛巾與原先借給汝珍的衣褲。
最上方有張便條紙,「謝謝」,還畫了一個鞠躬的側影。
爾後一切無消無息。
「怎麼不先打電話給我?」
「你總會下班吧。」她答。
他歪了歪腦袋。
「沒料到會這麼晚才下班就是了。」她做了個鬼臉撇嘴。
「妳開車來的嗎?」繞到駕駛座旁,黃始木解除車鎖。
訪客停車場在另一頭。
「反正沒事做,偶爾散散步也不錯。」她聳肩。
隔著車子,汝珍沒有動作,他也停著。
「我沒吃晚餐。」她說。「你吃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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酩酊大醉的第二天早上,韓汝珍請病假,下午銷假進警局。
署長早就已經冷靜下來了,但還是有種對頑劣份子教化不來的無奈。
「不要動不動就嚷嚷辭職,你們這些草莓族。」
韓汝珍沒想到都這年紀與職位了還會被批評抗壓性不夠。
看著站在辦公桌前頭低低的韓汝珍,署長氣歸氣,心裡也惋惜。「妳振作點行不行?敢把人過肩摔沒在怕的,結果隨便丟個離職書給我就要跑?
「我也是流年不利,他媽的這大半年整個署裡烏煙瘴氣!韓汝珍妳是專剋長官的剋星嗎?再這樣下去,換我要被調職了吧?」
聽長官這融合了自嘲、控訴、訕笑於一爐的言論,她心知對方態度不若外表惱火,但不敢也不能顯露輕挑,僅能緊緊憋著嘴。
署長發過牢騷後,話鋒一轉。
「妳是去過本廳的人。警大畢業、重案組、情報科,學經歷都很漂亮,一時的低潮不算什麼。」
一時低潮?韓汝珍撇撇嘴角。
「之前那件蒐證出差錯的案子,妳的見解是正確的。」署長停頓了幾秒。「我會在局內業務會議上說明,以免同仁日後再犯下類似的錯誤。」
她抬頭凝視署長。
看來她先前遭受攻訐也就這樣船過水無痕了吧。
「話我只能說到這。」
「謝謝署長。」韓汝珍深深一鞠躬。
「好了,出去吧,妳趕快去把工作理一理。」他直接口頭裁示。「明日起,妳休假三天,假單會直接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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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一身輕反而不是清閒,是迷惘。
她昨天在家裡看電視看漫畫,今天又瞎混了大半天,下午起心動念出門,跳上公車,隨機一站下車,走著走著,走進地鐵,搭了幾站,又出站,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中央地檢。
拿出電話,她也沒撥。
不敢?
或許吧。
找到黃檢的車,就等著。
腿痠,靠著一旁的圍欄。
終於看到背著書包低頭走來的熟悉身影,她才踱步到車旁。
「我送妳回去。」用餐畢,在小吃店結完帳,跟在汝珍身後走出店外的黃檢察官説。
「那換手開車吧。」韓警監提議。「你上了一天班也累了。」
等出餐期間,他不知道打了幾次哈欠。
他把車鑰匙交給她。
在店裡,他們沒說什麼話;現下在車裡,同樣安靜得很。
他想睡。
車子穩穩地前進,相當催眠,黃始木頗為吃力地跟睡意相抗衡⋯⋯
「想看夜景嗎?」
等紅燈時,聽見韓汝珍問。
看夜景?
黃始木思及她住過的地方,有大露台的屋塔房或南山的公寓天台,視野都很遼闊。
稍微挪動肢體,他挺了挺身振作精神。
「要去哪裡?」
駕駛座上的人卻未應聲。
車子滑順地繼續前行。
「來點音樂?」半晌,汝珍提議。
他伸手調整廣播頻率,轉到流行音樂電台,車內氣氛頓時熱鬧,韓汝珍笑笑表示同意。
她又開上高架,他看不出來眼下要去哪裡。
她沒說,他也沒問。
或情歌或舞曲,一首接一首,填補了彼此再無交談的靜默。
「到了。」
黃始木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清醒後,認出這是他家樓下的停車場。
「你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就別送來送去吧。我再搭計程車就好。」
他沒有說話。
韓汝珍先打開車門,黃始木隨後。
「晚安。」她說。「謝謝你陪我。」
開車載著睡著的檢察官好幾次,韓汝珍發現,在那個當下,心情隨著車身在公路上奔馳,往往變得⋯⋯要如何形容小小的空間裡卻有他在身邊那種⋯⋯那種寧靜、平和⋯⋯充盈。
今晚她問起要不要看夜景,不過,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其實⋯⋯就只是,想待在一起吧。
來找他,就只是,想見他⋯⋯
她揮動手掌。「再見。」
「謝謝你陪我。」她說。
黃始木看到她的招牌笑容。
晚安。
他知道自己並沒有開口道別。
「回去啦。」她催促。
他看她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臉上剩下淺淺一抹笑,背著路燈的光,灰撲撲的。
「換妳陪我嗎?反正很晚了。」
驚愕壓過笑靨,他能辨認。
他向她那側走去,站定,伸出右手。
片刻,放在他掌心的,只有車鑰匙。
「上去了。」她朝他擺擺手
黃始木嘴唇稍張,又緊緊合上,同時捏住了鑰匙,他直視汝珍,點頭致意,算是別過,轉身往公寓大門走。
她目送他邁步朝大樓去,但男人不知何故突然停下。
回過身,又往她一步步走來。「叫車吧。」
汝珍掏出手機,點了叫車app,再移到路邊等待計程車。
黃檢安靜地站在她身旁。
雙手捏著手機,韓汝珍繃著身體。
她覺得、她覺得⋯⋯她想跟他走⋯⋯
彷彿有魔力般的邀請,為何她竟躊躇不敢應答?回想方才他一如以往的平淡神色⋯⋯不,他的眼神柔和謙順許多,如今每每令她情不自禁耽溺,卻又想迴避,以免深陷。
那瞬間她對自身的怯懦感到傖惶與難為情。
檢察官的公寓被入侵那晚,她與張健獲報後匆匆趕來。
她在屋子裡各處掃了掃是否被偷裝監聽器或秘錄器,當時研判廚房並不會是歹徒優先放置監聽器的所在,故未重點搜查。
原來那些櫥櫃、冰箱都空空如也呀⋯⋯
在他們做愛後的隔天清晨——
在她自身似乎都岌岌可危之際——
韓汝珍脆弱的心底感到針尖刮過血肉的絲絲刺痛。
然後她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早」。
「我想喝點溫水⋯⋯」
可是⋯⋯
可是,連個熱水壺也沒有。
根本樣品屋般的廚房——不,就算是沒有人住的樣品屋,裡頭放的道具設備更齊全呢——
流理台與備料區幾乎空無一物,她原以為是檢察官偏好把物品收納得乾乾淨淨,接連開幾個櫃子,卻都沒看到水壺,只好拿不鏽鋼鍋煮水。
沒找到其他料理工具、沒有米麵乾糧、沒有油品調味料、沒有燒酒泡麵、沒有茶包沒有即溶咖啡⋯⋯
只有幾個不鏽鋼鍋跟乾淨的保鮮盒、便當盒,看起來是全套購買的碗盤筷子湯匙馬克杯,囤了一些廚房紙巾、衛生紙。
冰箱裡只有礦泉水。
客廳還是一纍纍的書到處堆疊,相對整齊多了,不再綁著塑膠紅繩。
刑警的眼睛時隔許久再次緩緩掃過這間屋子⋯⋯
她也曾搜索過一間沒有生氣的小套房⋯⋯有些往事不論過多久回想起來都心痛。
該慶幸黃檢察官的地方,譬如像是浴室、臥房,還有點「人」生活的氣息嗎?
耙了耙頭髮,韓汝珍重新望向馬路盡頭
心裡懊惱,怪罪自己何以把彼此關係搞得複雜。
用力眨眨眼搖了搖頭,她想驅趕或許是自以為的錯覺。
計程車駛近停妥後,她坐進車內,關上門,兩人隔個車窗,相互點頭致意,司機便開走了。
眼角餘光透過車窗角落看那個人往大樓走去。
「你的意思是,我倆有義務要顧好海邊的管制線嗎?」
「就算顧得再好,也無法阻止濃霧出現。」
霧氣突如其來漫上眼眶。
她抿抿嘴,付之一哂。
「休假」結束,明天得上班了。
Chapter 7: Oh, I could drink a case of you, darling
Chapter Text
「這個詐騙集團規模不小,上次抓到的房租詐騙似乎只是其中一角。」
外頭天色漸漸暗了,西部地檢人員協同龍山署的警察們終於把卷宗與各項證物交接予中央地檢,原責任檢察官拋下幾句客套話便匆忙告辭,而中央地檢來者三人中,較資淺的檢察官以及搜查官也抱著資料離開,整個會議室瞬間鳥獸散。
「韓警監說,已經訂好豬皮店的位子了。」朴順昌結束手機通話後回報學長。
「她機靈!星期五晚上,沒先訂位一定沒得吃。」
會議桌另一頭的人因聽到熟悉人名職稱而緩下手上翻查卷宗的動作,抬頭望向兩位警官,張健注意到對方的視線。
因跨越管轄區,幾件與該詐騙集團案相關的案子,從西部地檢移交到中央地檢,負責辦理的張健警監與朴順昌警查在此地遇到熟人——黃始木檢察官。
唉,這,當著人家面說要聚餐⋯⋯又不是不認識,合作過、也一起吃過飯——
上次韓汝珍喝醉為什麼找他?
——警檢協調會時韓汝珍為什麼跟著黃檢衝出會議室?
身為刑警,很多事情,往往從點、線、面開始串連起來後,會有個靈光乍現——
「黃檢察官,辛苦了,我們組裡等一下要聚餐,您要不要也來?」心一熱,張健便開口邀請對方。
黃檢察官平和地回視,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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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我們來了!」張健人未到聲先到。「還帶了個熟人唷!」
他跟朴順昌左右一閃,殿後的黃檢赫然出現在眼前,原本散漫的一桌人不約而同挺直身子打招呼。
檢察官向眾人點頭致意,張健幫他安排座位。
黃檢坐下前,韓汝珍輕巧有禮地朝他咧咧嘴。
餐桌又恢復了熱絡,最年輕的開始替每個人斟酒。
「組長呢?」有人問。
「他最近血壓有點高,不敢喝酒,就沒來了。」有人答。
看了看有些消沈的韓汝珍,張健還是開口勸說。「唉,妳喝幾杯消消火氣就好,回去睡一覺,不要像上次灌酒跟灌水一樣。」
「多謝關心。」她收斂地只喝半杯就放下杯子。
「韓汝珍小姐,妳這次不准再喝得爛醉了喔!」徐警司亦先聲奪人。
上回他跟張警監留到最後,都拿韓汝珍沒辦法,家裡老婆又來了電話,前輩叫他先走,他也不知道後續怎樣。
燙手山芋本人聳聳肩做了個鬼臉沒答話。
「我可以送妳回去。」旁邊黃檢應聲。
「黃檢察官答應聚餐,是來當指定駕駛嗎?」張健哈哈笑。「上次後來她沒給你添麻煩吧?」比鄰而坐的兩位當事人,一個神情空白,一個繼續吃菜。
「上次?」徐世文狐疑地湊過來。
「上次。韓汝珍不只打給組長,還打給黃檢察官要他過來。」
重案組兄弟倆對看一眼——
檢察官開車送喝醉的警察回家?
這已經超越他們一般對於檢警關係的認知。
雖然現在檢警關係已從「上下垂直」轉變為「相互協作」,但檢方長期上對下的姿態,仍是深植在大部分同仁心中,由此觀之,黃韓兩人的交情很不一般。
——這一眼,彼此盡在不言中。
張健心想,刑警都是敏銳的,欣慰隊上的素質就是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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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離開地檢大樓後,三人走向停車場,張健勾搭住後輩的肩膀,把他往前拖曳至自己跟檢察官中間、拍拍他的胸膛。「我們這一組呢,連老么,最近都交女朋友了。」
朴順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鬆開桎梏,再度退至後方。
「韓汝珍最神秘。」張警監笑笑。 「也不少人對她示好,可是每次問她,都說『只是朋友』。」
「韓警監調回重案組了?」
「⋯⋯」張建一時語塞。「還沒——但只要她在龍山署,就算是我們組的。」
黃檢頷首,表示了解。
「那個⋯⋯黃檢察官,恕我斗膽,想問你一個問題。」鋪陳了一大段,張健要求證心中猜疑。
黃始木聞言,側臉望向他。
「你跟韓警監⋯⋯在交往嗎?」
走在兩人身後的朴順昌聽到前輩的話,不由自主張大嘴,而被詢問的當事人,神色沒有一絲改變,腳步也未拖沓。
「搭你們的車一起過去餐廳,可以嗎?」
黃檢開口說的話,完全不在張健預期,他眯了眯眼睛,開朗招呼檢察官上車。
朴順昌開車,張警監坐副駕,兩人對於方才問答之間的心證,彼此只用眼角餘光不動聲色地交流即心領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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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汝珍對其他人正在聊的話題置若罔聞,滿嘴香噴噴的烤肉,夾完泡菜倒啤酒。
「欸欸欸,等等!妳開第幾瓶了?」張健伸手攔。「不是不讓妳喝,喝慢一點!」他仰天長嘆之際,恰巧看到店家掛在牆上的電視正播出的新聞畫面,伸手招喚店員。
「幫忙轉個台啦不要看新聞。有沒有轉播球賽?」
眾人也跟著轉向電視,一看就紛紛擱下筷子或酒杯。
整節新聞都在報導龍山署轄下的地區隊與派出所「認錯嫌犯」、「烏龍一場」。
黃始木先前也對這則「烏龍搜索」的新聞上心,因為他在警方記者會的新聞畫面上看到站在一旁的韓警監。
「看到違法搜索的人反而能記嘉獎、被表揚,就算最後被告,也是罪證不足不起訴或無罪,不用承擔什麼後果。」
「而守規矩的結果是被檢討、被責備、績效欠佳。」
「原本守規矩的人,還要被問:『你到底在堅持什麼?』,我都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連督察都支支吾吾說不清楚程序法條,只能念著『並無執法不當、唯執勤技巧上有檢討之處』的稿子。」
一桌人邊看新聞,不由自主地你一句我一言對近期備受爭議的案子發牢騷。
「我們去支援,也被叮得滿頭包。」張健看著黃檢卻朝韓汝珍努努嘴。「臨危授命的某人,又被檢討了一番。」
「本案根本問題在於,若如警方所言為強盜案,必然屬於高度重視的治安案件,」黃檢一開口又是問案模式,「警方所掌握的證據符合刑事訴訟法所規定的搜索要件,理應向法院聲請令狀,承辦員警為何不聲請?」
他帶著疑問的目光,審視一圈,在座的全都自動迴避跟他對上眼,皆默默先乾一杯再說。
張健突然後悔自己是發什麼神經邀請檢察官來幹嘛呢?晚上這一頓他們不就是相約大吃大喝發洩一下?如今有個非我族類在場,同事們又要怎麼喝個暢快?
「我來回答:」韓汝珍幽幽出聲。「恐怕是當下掌握的證據都不符合聲請令狀的要件,所以用最拙劣的方式——『話術同意搜索法』——威逼或利誘當事人『配合』搜查。」她少見的陰陽怪氣。「這種強盜案,如果警方能聲請令狀,早就聲請了,甚至還可能大張旗鼓地違反偵查不公開原則讓媒體跟進,上演一場英雄片呢。」
在崔炳麾下見習過崔團長掌控輿論、操作媒體的長袖善舞,她深知這樣的「題材」多麼容易被拿來利用。
乾了一杯燒啤,咔的一聲她放下酒杯,「我吃飽了,先走囉!。
「才剛開始耶!」
「在你們忙著講話的時候,我已經吃很多喝很多了。」她指指座位前的啤酒瓶,站了起來,又彎腰拎起皮包打開,放了幾張鈔票在桌上。「bye-bye。」
黃始木的眼睛跟著韓汝珍,正也想準備起身,她的手就勾上他手臂暗暗施力,頭稍微往門口的方向一撇,示意他一起走。
「不用給那麼多張鈔票啦,韓汝珍!」
「連檢察官的份一起算。」
「檢察官?」看到他離席的動作,張健連忙問。「檢察官你有沒有吃到東西啊?」
她揮揮手。「我把他帶走啦,不然你們怎麼喝?」韓汝珍率直到近乎失禮,其他人聽了都瞪大了眼睛,有人瞄向黃檢,結果他什麼反應也無,只是點頭致意道別。
「妳開車來嗎?」
「嗯。」
韓汝珍站在店門口,並未移動腳步,只是左右來回張望。
「去那間吃湯飯吧。」
她扯過他的手臂避開要進烤豬皮店的客人,拖著他朝預計前往的店家方向走去。
入座後,她又點了瓶啤酒,另外給檢察官點一碗牛肉湯飯。
兩位像是併桌的陌生人,各自安靜喝酒、用餐;大概也是餓了,黃檢一如以往吃得很快,他放下湯匙用餐巾紙擦嘴時,韓警監的啤酒還剩半瓶多。
「我送妳吧。」
「找代駕就可以了。」她笑著婉拒。
「我送妳。」他只是再度堅定重申。
迷茫的韓汝珍只是笑,也沒再多抬槓,領著人跟她一起走到停車場。
坐在車上,她昏昏欲睡。
「妳見到我,會覺得尷尬嗎?」
汝珍聽見問題,倏地杏眼圓睜,差點岔了氣。
誰說誰總是有話直說啊?
她再怎麼直爽也達不到他那種境界。
「不至於。」她側眼瞄瞄隔壁那個人。「⋯⋯但總有點⋯⋯微妙。」
「不想看到我?」
她嘆了口氣,笑了笑。「不,」汝珍很誠懇地回覆,「我不會不想看到你。」
但她在心裡拜託他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
黃始木發動車子,安靜地操控方向盤。
他想起——他偶爾會想起——那次她把車鑰匙還給他時,臉上的表情。
好遙遠。
他知道意思;他很熟悉那一類表情。
後來,他收到她已經到家的報平安簡訊。
那時盯著手上的手機,黃始木思考了很多。
對於自己不擅長的領域⋯⋯或許要從擅長的面向切入。
Chapter Text
「去看夜景嗎?上次沒去成。」
黃檢突如其來的發言,驚得韓汝珍的心臟縮了縮。
她認為自己需要回應些什麼。
然而不知怎麼著,開不了口。
摻了酒精的血液易燃點變得很低,韓汝珍覺得自己的手指尖似乎都在顫抖,臉頰發熱、心跳加速——好了,她真的要少喝酒了,這不像酒精中毒的前兆嗎?天。
車裡很靜,她心想不能再沈默下去,太失禮了;嘴角不自覺揚起的同時,鼻子卻又嗆又酸,以至於暫時仍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清了清喉嚨,她再奮力抬了眉毛,並深吸一口大氣——「就去看夜景吧!」
「去首爾塔?南山公園?離妳家比較近。」
「⋯⋯好、好啊,」她嚥下唾液,鄭重地再次回應。「好。」
「但那裡不能開車上去。」汝珍接著說。「要搭纜車或循環巴士。」
當他們把車停好,走去公車站途中,竟下起雨來。
首爾雖已來到夏天尾聲,雨季卻尚未有停歇跡象。
疫情的緣故,遊客變少,但公車班次間隔亦拉長,兩個人並肩站在擠滿人的公車亭下躲雨。
忐忑與興奮,猶豫與怯懦,一路上,種種情緒在韓汝珍的胸腔裡如一團麵糊攪拌,酒精令她遲鈍,也增強了她躍躍欲試的心。
直到站在公車亭下,人擠人,兩人隔著衣袖手臂靠著手臂。
雨帶走夏夜的悶熱,竟突兀地感到些許涼意,外冷內熱使得汝珍的皮膚變得異常敏感。
站在雨中、站在黃檢身邊,彷彿此刻世界上沒有其他人⋯⋯
——人群忽然騷動,原來公車脫班了,電子時刻表明明顯示即將到達,突然又變成預計二十分鐘,眾人紛紛抱怨。
黃始木看她,似乎在等她發話。
「⋯⋯回去吧。」她低聲說。
驟雨來得急散得快,剩細細如霧的水氣,不過走在其中久了,仍難免沾得一身濕。
他們幾乎是小跑步回到車上。
用手抹抹臉,她轉頭對黃檢察官微微一笑;笑裡半是惋惜,半是⋯⋯鬆了口氣?
跟他去首爾塔看夜景?
其實好難想像啊,去了那邊,會超尷尬吧?
看著窗外,她不由自主嘆了一聲。
因黃檢突然望向她的動作很明顯,汝珍意識到這口氣可能嘆得太大口了。
「我不是失望啦。」為了緩頰,她說。「沒關係呀,我家天台其實就能看夜景。」
「我住十樓,能看更遠。」另一個人貌似不服輸般接話。
汝珍噗呲一笑。
黃始木不明就裡。
「妳來嗎?」他接著問。
聞言,汝珍愣了愣。
「⋯⋯我住得離這裡很近啊,」反應過來後,她迴避探詢。「回去就可以看夜景了。」
「嗯。」他點頭。「好。」
哎?好什麼呀?
莫名其妙的抬槓、莫名其妙的結語。
待笑意收斂,韓汝珍感覺眼睛似乎也濕漉漉的。
這人唷⋯⋯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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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汝珍家附近,下車後,黃始木將背包甩上肩,率先邁開步伐往她住家方向走,韓汝珍只得跟上。
直到兩人分別在大門口站定,他把車鑰匙遞給她。
汝珍不由自主想起那天在他家停車場⋯⋯
今夜的他,相對少話。
她也⋯⋯
「早點睡吧。」是他一貫平淡卻柔和的嗓音。「明天,妳就會好多了。」
望著他稱不上有什麼表情的臉孔,眼神專注但曾經的凌厲已無蹤跡⋯⋯那雙眼睛正端詳著她⋯⋯
突然,她對他為什麼說去看夜景有所感應。
「⋯⋯謝謝你。」
很感激他的心意,雖然整個過程徒勞無功到了一種黑色幽默的程度⋯⋯連南山都沒上去,就原路開車打道回府了。
接收到來自他的撫慰,她現在很確定自己從那一團麵糊裡抓出了什麼——傾盆大雨間,她領悟到,無關看夜景、無關去哪裡⋯⋯
「你也成天跟黃檢察官黏在一起啊。」
「我們哪有黏在一起?又不是蟑螂。」
「真的不是你想要和他一起行動嗎?你們倆是什麼關係?」
「妳在說什麼阿?團長!」
原來她只是想要這樣,想要跟他一起、就這樣在一起⋯⋯
反反覆覆的心情很折騰人,因喜歡、心動而靠近,因不確定、恐懼而躊躇。
扯扯嘴角,在他那樣注視她的目光下——腦子一熱,汝珍不想攔著自己上前。
她輕輕擁了擁他,同時輕聲道別。「晚安。」
黃始木被圈住的雙臂,在察覺對方向後鬆動的瞬間隨即抬起,扣住她的腰。
有些意外他的動作,汝珍細細打量著他淺淺的眼皮褶子、清澈的瞳仁⋯⋯憐愛的情感氾濫,泡過酒精的腦子似乎還暈眩不已,於是鼻尖輕輕點了他的。
不夠。
在腦子裡發出喟嘆的同時,他吻上韓汝珍的嘴唇——因為此刻她的身體向後退去、要走了。
要走了。
不行。
輕輕的吻,是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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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感到貧乏與⋯⋯茫然,在「情感」這一塊他向來空白待開發的領域。
該怎麼做?
該做什麼?
他有時候會想——
不想要的待遇、想要的東西;
出聲表達意願,對方接受或反對;
我接受或離開。
當中若要揣測對方如何思考、如何看待人事物、或對方這麼做的用意⋯⋯他不得不承認有時力有未逮,只能透過經驗法則累積,透過最基本的試誤來學習。
說出自己的需求,對方接受很好;被拒絕也沒什麼,繼續。
學習如何好好表達自己,竟然不是那麼容易。
不過,也發現,爭取想要的,沒那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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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與唇的接觸只有一秒,他看見她的眼睛微微瞪大。
求之卻又害怕不可得——
害怕?
手本能地把女人摟得更緊了一點,變成耳貼著耳,黃始木頭一次避開了韓汝珍的眼睛。
她沒有推開我。
身體抱著她的美好記憶全被喚醒了。
她是他可以袒露一切的人、她是他可以「要求」的人,是吧?
「這在大馬路邊呢。」他聽見她說。
「妳剛不也抱我?」
汝珍登時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窘的,微微施力掙脫那並不困住她的懷抱,往後退開。
「我⋯⋯我就想道別說晚安而已。」
黃檢察官似笑非笑地。
韓汝珍知道自己鬼迷心竅先碰了他的鼻子,所以也不好對他發作。
她很確定自己看到了他唇角揚起。
好珍貴的笑容,她喜歡。
她喜歡這個人、憐愛這個人。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跟他一模一樣。
看到他就喜悅的心情,看到他就澎湃的情緒⋯⋯
可是,她為什麼也想哭呢?
讓我抱著你,好嗎⋯⋯
想起那晚,傷感湧起,企盼與念想脫口而出——
「你要不要上去?」
看到檢察官微微眯起眼睛又抬眉,汝珍擠出一絲的笑容,尷尬莫名,登時不敢與對方視線接觸。
沈默兩三秒間,她垂下雙手在身體兩側,握拳——再抬頭時,已十分堅定。
「你今天為什麼來?」
「張警官邀請我。」
「他邀,你就來?」
她是很少對他咄咄逼人的。
「⋯⋯」
「為什麼我叫你走就走?肉一口沒吃,酒一口沒喝。」
但現任情報組的韓汝珍畢竟曾是得過徽章的重案組警察,還在警察廳打滾過,鋒利起來銳不可擋。
「⋯⋯」
「怎麼、怎麼會提議,去、去看夜景呢?」
只是她硬不下心腸太久⋯⋯
於是,勘破紙老虎的人,好以整暇地回防。
「⋯⋯你說呢?」
以問代答,老奸巨猾!
我說呢?
為什麼還要我說呢?
韓汝珍雙手叉腰,與他對峙。
她現在,就想挑戰某個看起來高深莫測的檢察官,內心到底作何感想?
相互對視之間,韓汝珍忽地揪住檢察官的領口,把他逮進鐵門旁的陰暗處,右手臂橫亙架住他的咽喉,按在牆上。
「那先問你自己,想不想跟我接吻?」
黃始木很快給出答案。
小心翼翼、蜻蜓點水地作答。
主考官因而需要費力壓抑自身幾乎禁不住的顫抖。
「然後,再問,想不想抱我?」
「⋯⋯」
身軀互不接觸卻依舊貼得很近,她像導航系統,一步一步指引。「⋯⋯想不想碰我?」
「⋯⋯」
「如果答案都是肯定的⋯⋯想不想⋯⋯跟我做愛?」
「⋯⋯」
「要想這麼久?!」
檢察官神色肅穆,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對方呆楞的模樣令她回過神,心臟劇烈跳動的程度幾乎要炸出胸腔,差點大叫,不敢相信自己怎麼冒出如此直白的問題,本能地想擺脫如此令人窘迫到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情境。
黃始木即時抓住她要鬆開箝制的手。
卻無下文。
「好了好了,想得太認真了。」韓汝珍心情紊亂,臉色飆紅。「希望上次的經驗不會讓你感覺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她現下臉頰燙地生疼,腦子燒得語無倫次,整個人既緊繃又想躲起來,不顧一手仍被抓著,往旁邊邁步。
男人的腳跟著移動了一兩步就定住,汝珍走不了,回頭,眸子對上他的臉——
「所以上次的經驗,妳會想再一次?」他終於出聲。
⋯⋯哎,這一問一答的,什麼跟什麼呀!
困窘、難堪、懊惱、羞怯、尷尬⋯⋯
他的臉——那坦然平和的眉眼嘴角,一副聽候差遣的模樣——最是讓她心折的模樣。
然而那些方才幾乎要衝破她身體的種種情緒如今悠悠退潮,只剩憐愛⋯⋯是憐愛嗎?
她整個人好像也要變成一團麵糊了,心裡炙熱又柔軟,無以復加。
黃檢向前縮短距離,另一隻手臂伸往她的後背,把她壓向自己。
他仍是以行動答覆先前韓警監的提問——
Chapter 9: And I would still be on my feet
Chapter Text
怎麼踏上階梯進了屋內扔下背包外套,都是一陣恍惚。
韓汝珍反手闔上大門即從男人身側將他攬住。
下巴安在他厚實的肩膀上,眉心抵著他鬢邊,左手掌感受到對方胸膛微微起伏。
黃檢向來都是她的錨,千頭萬緒查案、撲朔迷離線索、茫茫人海浮沈⋯⋯只有他。
此時此刻,只有他。
解開摸到的第一顆襯衫扣子,她的手指繼續沿著襯衫襟邊走,鬆了另一顆扣子——
奇怪了,剛剛在樓下還蠻有行動力的那個人,現在怎麼鈍鈍的呀?
她側過頭親他一下。
女人臉上的戲謔一笑在眼前放大——黃始木仍在定身咒中,無法動彈⋯⋯嘴唇被暖了一瞬,才從迷離中醒過來——
男人轉身面向她,仍在她的圈抱裡。
他抬起手,縮進兩人之間窄窄的空隙,也去解開她的襯衫扣子,由上而下——
兩個人面對面,衣服仍原封不動披在身上,但她卻覺得彷彿赤身裸體——乳尖早已緊繃挺立,他明顯的生理反應令她小腹微微酸軟,全身泛起雞皮疙瘩。
把他推進沙發,她跨坐在他的大腿上,緊張或興奮加乘酒精,令她整個人膨脹,輕飄飄地⋯⋯
止不住急迫,很是亢奮,可是無能多加行動,反倒侷促、遲緩,只得摟著他的脖子、把他緊緊箍在懷裡,想讓過速的心跳別再加快了,但一切都不受控制。
是的,一切。
就算向來被視作機器人般的黃始木。
就算是未體會慾望燒灼,也沒有想過會再有一次親密的,機器人黃始木。
人性裡的貪婪與渴望作用起來,抵抗如螳臂當車,車來就被輾壓;理智如滄海一粟,浪花翻騰即淹沒。
為什麼會這麼想要這個女人呢?
上次若是懵懂、若是好奇,這次又是什麼?
那一塊無知與無經驗的空白,慢慢添上好幾筆⋯⋯
黃始木開始想要分析自身的狀態,這個習慣大概也是認識韓警監之後⋯⋯
曾經韓警監總令他感覺平靜與和諧,不由自主會想跟她待在一塊兒;然而,自從有過肌膚之親,身體莫名而起的騷動,內心好似永處躁進狀態⋯⋯
很快地他再也不能思考這些,她的雙腿裹著他,身體熱呼呼地,當她開始親吻他,他只能、只能——
沒辦法動,只能在迷茫間接受她轟然而來的熱情,想要更多、想要更多——
感覺她在扯著他的褲子,任她擺佈——
她抬起臀,磨著要再往下蹭——
不。
他用左手格擋。
「保險套,妳有沒有?」
她停下來。
「上次,後來——」
「後來沒事。」她迅速截斷他的話。
「上次後來沒事,不代表這次也能僥倖。」
語氣聽著冷冷清清,然男人隱約動情的眼尾春色,令韓汝珍恨不得能不顧一切。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此時此刻,兩個人私密悸動相互召喚的此時此刻——
她也的確撲上去吻他了。
「汝珍⋯⋯」
吻著他的下頜線條時,耳邊傳來輕聲,是她第一次聽見他喚她的名。
「不能——」
那聲音飽含渴望,卻又克制。她不禁更用力壓住又夾緊他的身體,要破壞他的底線。
「汝珍。」
卻又聽得更堅定些的嗓音。
喔,這到底是喊停還是鼓勵?
那在她左大腿來回摩挲的掌⋯⋯
老天,你還一直摸著我做什麼!
此時男人卻不知該說心有靈犀還是毫無默契,停下了撫摸就將她從自己身上撥下來——她跌趴在他身側——空間不夠重心不穩——隨即摔落沙發,耳朵還聽著他說:「這樣不好。」
我才不好!
進退不得,欲求孔急,她忍著不動,僵硬著,用力壓抑下去的亢奮幾乎令她身軀炸裂,額頭有那麼一瞬發脹發痛,霎時滿腔惱怒洶湧迴盪。
果然是切過腦子的人,算你狠!
韓汝珍內心口不擇言,咬牙切齒——「我、現、在、去、買。」
雙臂一撐,翻身站好、找到內褲外褲套上、速速撈出錢包塞進口袋,大門碰的一聲,室內本來的旖旎香豔頓時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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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家門,狂奔下樓,空氣拂過,所有張牙舞爪的急切紛紛自毛孔逸散。
入了夜,空氣涼爽,是汗與不是汗的溼熱,和身上布料交織後感受益發明顯黏膩⋯⋯
快步穿梭巷子,思考著去藥局還是便利商店比較快⋯⋯臌脹起伏的胸膛與急促的呼吸趨向和緩,飛馳的欲念卻也漸漸隨之化進了夜裡。
嘴裡有甜有苦更多是乾澀,不是很確定自己到底是什麼心情。
喜歡⋯⋯又忍耐;期待,又壓抑⋯⋯
算什麼呢?
韓汝珍頓時覺得空虛,但又有點⋯⋯拋卻了執念後的瀟灑?
眨了眨眼,隨即轉進比較熱鬧的大馬路,首先遇到藥妝店,買了原本要買的東西後踏出店門,看到對街最近新開幕的Baskin Robbins冰淇淋店面還在營業,想了想,她便過馬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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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身上襯衫西褲完好無缺的檢察官一枚正坐在她家客廳沙發。
在她開門前,他似乎睡著了吧?
雖然她走進客廳時他看起來彷彿她只是去廚房倒杯水給他,而不是等了她半晌。
「為什麼看到你這樣坐在客廳,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呢?」她涼涼地吐出幾句。
想想自己剛才做了什麼⋯⋯要比誰比較奇怪嗎?
她舉起其中一手的塑膠袋,「我買了冰淇淋。」走近茶几,黃檢察官審視著她的臉。
「幹嘛?」又這樣盯得人不明所以。
她看出他對冰淇淋的疑問。
「不能滿足性欲,只好滿足口腹之欲了。」汝珍聳聳肩,瞇眼詭笑,一臉卡通貓的神氣。
這話說得直白,是有意的自我消遣,也是跟黃檢察官相處越久,她發覺自己對他講話越來越直接。
反正他也認為韓汝珍是個有話直說的人是吧?
不然有些玩笑話他抓不到笑點,暗諷也聽不出所以然,往往自討沒趣。
汝珍坐在地板上,拿出兩杯冰淇淋,遞支塑膠湯匙給他。
黃檢也從善如流地盤腿席地而坐。
她瞄了一眼檢察官,他不吃冰,一臉正色。
「怎麼?」
身旁的男人臉色平靜,眼神帶著關懷。
「妳在生氣?」他問。
她搖搖頭。「你為什麼會認爲我在生氣?」
「因為沒做。」
「唔!」恰巧含著湯匙,她脖子一縮,隨著笑意嚥下冰淇淋,再次搖頭。
「⋯⋯那是什麼呢?」
汝珍不懂他的問題,瞪大眼睛發出問號。
「妳現在⋯⋯是什麼狀況?」
他只能察覺到一些變化,無法解讀,僅能揣測。
衣衫不整地躺在沙發上等她回來,黃始木認為是件不合宜的事情。
而且,他快睡著了⋯⋯
空間裡參雜著她的味道、她家裡的味道⋯⋯
澎湃激越的身體逐漸平靜,他昏昏欲睡,於是起身,拾起衣物穿上。
「我剛才的確是⋯⋯睡著了。」他坦言。「妳回來看到睡著的我,應該不高興?」有些事不用多少人生經驗就可推敲。
「又能怎樣?」汝珍噗呲一笑。「就讓你睡呀。」
「臨時讓女士去買這樣的衛生用品是不是很失禮沒風度的事?」
「⋯⋯是不至於。」她用食指刮刮眉毛。
有次她抱了幾包衛生棉排隊結帳,看見前面的男生拿著兩盒保險套,當下對日常消耗品的兩性差別覺得莞爾。
現在不也推崇男人幫女性買生理用品是種體貼嗎?反之,她去買保險套,也蠻體貼的吧?
——等等,檢察官現在是在一一試誤可能會導致她有情緒的原因嗎?
「我每年健檢都及格,沒有特殊傳染病、沒有重大疾病。」
尚不及細想,又聽他轉了話鋒。
「我的健檢結果也都沒問題。」她接話,雙肩提起,給他一個「well, 可以了吧?」的表情。
黃始木無法有效解讀她的臉,旋即認為自己應該要繼續說明。「安全性行為,很重要。」他說,「⋯⋯我,我以為,在彼此有親密接觸的情況下,充分揭露這樣的資訊應該對彼此都好的,不是質疑妳的個人健康隱私,或是認為我們這樣做是危險的——」
突然間他意識到,他的確感覺有種失控的刺激。
⋯⋯
⋯⋯
或許是他這種人還能感覺到的?
他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失控」。
沒有辦法控制的耳鳴、頭痛,都是危險的⋯⋯
「沒有辦法控制的耳鳴、頭痛,都是危險的,但妳不是⋯⋯韓汝珍不是危險的。」
汝珍見他滿臉正經地宣告,不覺莞爾。
她明白他說話往往不帶矯飾,只是這樣的直球丟來⋯⋯雖然都裸裎相見做過了,然而冷不防聽見對方坦誠心跡,韓汝珍還是難免困窘,暫時無法與檢察官對視。
不過⋯⋯他這樣說,代表他的確也想要,是吧?
她邊想邊偷覷他。
此刻的害躁、莫名其妙而生的親密感⋯⋯
會造成幻覺啊——這些日子以來,還不明白嗎?
明白又如何?韓汝珍知道自己放不下。
「累了就在這睡吧,」她提議。「等一下我拿套衣服給你,把襯衫西裝褲換下,舒服一點。」
她舉起右手,伸直中間三根手指像個童子軍起誓。「我保證不會獸性大發。」
檢察官嘴角微微一勾,韓汝珍的心臟頓時被他最具殺傷力的武器暴擊,只能就眼前事物急急轉移話題與注意力——
「你、你的冰淇淋口味好吃嗎?」
對方舀了一坨,直接遞到她嘴邊貌似要餵她。
韓汝珍遲疑地盯著那匙冰淇淋,再瞟向檢察官。
他神色自若,還更把湯匙朝她挪了挪⋯⋯她便張嘴含住冰涼甜膩——「噢!我為什麼要買牙膏?!」
韓汝珍點了銷售排行榜上看起來檢察官可能比較會接受的薄荷巧克力口味,結果——
哇噻!過分清新醒腦了!本來縈繞著什麼有的沒的心思都煙消雲散。
他還吃了幾口耶。
「你真的能接受這個口味??」
黃始木的表情沒變,卻是輕輕搖搖頭。
汝珍覺得目眩神迷之際又心懷歉意,急忙先塞了一口自己的冰淇淋洗洗嘴巴裡的味道,又禮尚往來舀了一匙給他。
「我這兒有草莓,看到草莓我就點了,起司蛋糕搭配草莓,裡面加了巧克力塊,這款叫做『陷入——』」
陷入愛情的草莓。
她突然住口,沒有把口味的名字說完。
順勢吃了冰淇淋的黃始木,抬眉疑惑她為何嘎然而止。
「好吃嗎?」汝珍趕快再挖一匙給他。
他滿意地點頭,於是她又餵了一匙。
「你喜歡草莓口味?」
⋯⋯如此放鬆吃著冰淇淋而顯得稚氣的檢察官⋯⋯汝珍眼也不眨地盯著他沾上些許冰淇淋碎末的好看薄唇⋯⋯
「剩下都給你吃吧!」她把整杯冰淇淋塞進他手裡。「我去拿衣服給你。」
「汝珍。」
她聽見背後傳來令人心悸的叫喚。
韓汝珍轉過身。
「妳說喜歡我。」
「⋯⋯嗯。」
如此坦然地在他面前表露心意。
但,卻是由他表述。
聽著自己喜歡的人說自己喜歡他⋯⋯
心跳不受控,忐忑害臊難為情⋯⋯
她很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
注視著他,她忽然惶恐,害怕起他即將說出口的話——雖然不知道他要講什麼⋯⋯
「妳之前在樓下問我的問題,有些我能答,有些答不出來。」他說。「我有時候不能確定我自己的感覺是什麼。」
「⋯⋯沒關係的。」汝珍吁出一口長長的氣。「別、別想那麼多。」
她急急忙忙地想要緩解的,不知道是他的疑惑,還是自己隱隱酸軟疼痛的心。
而她又在痛什麼?
「三四十歲的人了,男歡女愛,有時候不用想太多。」她擺擺手。
「因為稀鬆平常?」
她聳肩一哂,實在接不了話。
「我不確定我現在的感覺是什麼⋯⋯但,我記得我曾經害怕什麼。」
「⋯⋯你怕什麼?」
他久久未曾出聲。
會想更親密、更貼近⋯⋯但,他無法忽視那常伴隨萌生的隱約迴避念頭。
習慣性地想免去與他人相處、放棄互動、切割、斷絕——
想觸碰又放下的手⋯⋯
不知從何而來的倉惶令她感到瑟縮,或許是他凝視她的孤寂眼神、或許是他尚未明說的話。
「不用想那麼多。」她無力地囁嚅著,再次叫他別想了。
韓汝珍走回桌旁,坐回原處,將那盒草莓冰淇淋拿近來,拌著腦子裡的百轉千迴化作沈默一口一口慢慢吃進嘴裡。
要怎麼告訴他,她有時也很害怕?
⋯⋯在她已經這麼疲憊的時候,還有多少餘裕能夠照顧檢察官呢?
「有時候覺得你好像什麼都知道,有時候卻又像是什麼都不懂。」
黃始木一凜,垂下眼簾,只是抿抿嘴。
「我會造成妳的困擾嗎?」
她藉嚥下冰淇淋的動作避而未答。
凡事都不確定之際,能確定的只有當下了。
看著滿臉無所適從的檢察官,汝珍趨前吻他,冰淇淋的草莓味和薄荷味混在一起。
黃始木一動也不動。
「可以繼續嗎?」她問。
他看著那雙眼睛,頭微動,然後她棉花糖般的吻轉而飄落在他髮鬢⋯⋯他不由自主閉起眼,卻仍準確無誤地追上她的唇。
汝珍見他淡淡的迷離表情,內心更加蕩漾,雙掌按住他的胸膛,又傾前吻他。
模仿是入門的方式之一,黃始木原本扶在汝珍腰際的手,也敷住她的胸脯。
她卻暫停,凝視著他。
為什麼停了?
疑問在他皺成八字的眉頭、在他低斂的睫毛⋯⋯
她脫去了上衣,與他對視。
「幫我脫。」
眨掉疑惑,他的手指爬上她的肩頭,撥下胸罩肩帶,解開後扣,從她的手臂拉掉內衣,任其掉落地板。
女人熱烘烘的身體旋即靠近過來吻他。
韓汝珍在他撫摸她的身體時停下親吻,在眼前近距離放大的俊臉,她真想沖洗成照片收在抽屜裡永久珍藏。
只能把眼睛當作相機,將那混著稀薄笑意與隱隱慾望的眉眼口鼻映在心版上。
捧著盈盈的乳房,感覺乳尖在掌心的變化,他的體溫彷彿被添了柴薪,跟著一路飆升。
而黃始木發現自己竟在想像:如果她身上其他地方也有冰淇淋的味道呢?
他把冰淇淋的味道帶到她身上其他地方。
情慾如絲細細爬滿全身,胸腔內的顫動傳至指間,想靠近、想親吻、想撫摸⋯⋯
白襯衫下擺遮蓋住的慾望根源,早在不知覺間被近乎全裸的她解放。
人類的身體大同小異,不一樣的是,誰是貼近的那個人?
黃始木對女體並無欣賞之意,但約莫能辨識出那種「想要」的意念——
去試探她的濕溽之處,透過輕薄布料感受到的涼意很是燙手⋯⋯
⋯⋯如此地「被需要」,雖然是慾望、雖然是動物性的吧⋯⋯但這樣的感覺是如此難以言喻⋯⋯ 不真實、怪怪的?輕飄飄的⋯⋯他極欲去分析這些流竄過的是什麼,陌生,又令人想抓住,難以集中精神——
不,幾乎無法思考,滿腦子、全身上下,在叫囂地,都只有一個人一個名字:韓汝珍。
他又再吃了一口她草莓味的笑容。
當唇吮著唇、舌尖點著舌尖,她忽然察覺他拉直後頸,於是兩人變成額靠著額。
「怎麼?」她疑問。
「冰淇淋的味道,我覺得比較好。」
韓汝珍聽得懂他說的每個字,還是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
「之前都是酒味。」
「呀!」
賞他一掌剛好而已!
Chapter 10: Oh, I am a lonely painter
Chapter Text
車裡很安靜。
韓汝珍鬆垮地陷在副駕駛座裡,雙手交疊擱肚子上。
每一個紅綠燈、每一盞路燈的光影惚惚流過,腦子裡的想法亦隨之一閃而逝,她不想捕捉,不深思——也無法真正放空。
到家了,她朝駕駛座的黃檢倉促點個頭便推開車門,才要邁步走,卻聽見另一個車門關上的聲音,回過頭,檢察官也下車了,繞過車頭,到她面前。
汝珍感到既愁也苦,倔強地不讓自己分崩離析,但⋯⋯
細聲道別,韓汝珍轉身往自己家走去。
身後跟隨的腳步聲⋯⋯
她停了下來,再次面對他。
「今晚是個很糟糕的晚上。」她說。
「⋯⋯」
「我很累。」
「嗯。」
「如果你想要關心我的情況,你可以——」她突然覺得很荒唐,為什麼她還在這邊當黃檢察官的人際相處課講師呢?
「我知道妳不好。」
他知道。
嗯。
韓汝珍失笑於自己的自以為是——是黃檢察官打電話給她的;她怎麼又再次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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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開始,每一家電視台頭條新聞都是龍山署警察在加油站開槍的行車記錄器畫面。
警方受訪時證實,首爾特別市龍山區警察署下午到普光洞汽車旅館查緝毒品案,到場時發現劉姓嫌犯剛好退房,因此開車尾隨,最後在XX路加油站伺機攔阻圍捕4名嫌犯。
趁通緝犯等候加油,警方將偵防車橫停在其車輛前方,數名偵查人員持槍趨近喝令車內嫌犯下車,豈料歹徒不願就範、倒車衝撞,造成後方民眾車輛受損。
警方開火數槍,將車內四人控制在地,並於車上起出安非他命、毒品咖啡包等物品,然而不幸的是,嫌犯一人及員警一人受到槍傷。
黃始木在餐廳吃晚飯時看到電視新聞,出於直覺,撥了韓汝珍警監的手機號碼。
對方接起電話,打招呼的聲音跟平常的輕快不同,明顯有氣無力。
「我看到了下午槍戰的新聞報導。」
「朴順昌就是那位中彈的員警。」韓汝珍一陣搶白。「檢察官你打來是要問這些嗎?」
「⋯⋯不是。」
事實上黃始木根本不曉得自己要說什麼。
他只是、他只是——
「妳吃過了嗎?」他問出了飄過腦海的第一個句子——他最常被問的。
另一頭的汝珍安靜了一會兒。
「你剛下班?還沒吃飯?」
胃已飽足,但他知道,該怎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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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對坐,黃始木只點了一份小份的排骨湯,在韓警監持疑的目光下,他說傍晚有先墊過胃了,沒那麼餓。
一個心裡有事,另一個肚子飽飽,都吃得慢條斯理,甚至食不下嚥。
「朴警查還好嗎?」
「不幸中的大幸,子彈擦過大腿削掉一些皮肉而已。」
「嗯。」
「我這次並沒有隨隊支援出勤。」她戳了戳碗裡的湯飯。
她是情報組的,事前協同開會好幾次。
「對方是『槍砲要犯』,對我們來說,有『槍砲彈藥刀械管制條例』刑案紀錄的人相對危險,重案組跟毒品組絕對是朝最安全的方向規劃,但⋯⋯辦案過程什麼狀況都有可能發生,攪亂既定行動。」
在加油站開槍,所有媒體皆大幅報導且提出質疑。
確實,加油站區嚴禁煙火,連抽菸都禁止,萬一不慎引爆,加油站內外有多少人?多少車?傷亡不敢想像。
「沒出事完全是運氣。」韓汝珍如是說。
「『在加油站開槍是傻了嗎?』
「『圍捕地點選加油站?誰下令的呀?』」她怪聲怪氣地模仿網路鄉民的質疑。「警察用槍不算什麼大新聞,但只要一開槍,就必定會被大肆報導,畢竟槍枝在韓國一點也不常見——槍聲在哪,大眾好奇心就在哪。」她挖了一大口飯塞進嘴裡。
槍枝在韓國一點也不常見——沒錯,但最近不知怎麼著,關於「槍」的事件卻是一樁接一樁。
前陣子,龍山署轄下派出所接獲民眾報案,指出OO路上一間炸雞店有人「遭到槍擊」。
派出所迅速回報、要求增援,署長隨即下令署內與鄰近派出所出動協助。
當時正值下班尖峰時刻,巡邏警員接獲無線電通報後不一會兒便發現犯嫌駕駛的轎車卡在車陣中動彈不得,但由於只有一名警員在場,該員全程掏槍警戒,直到幾分鐘後二十多名支援警力抵達,一舉逮捕車上五名惡煞。
員警持槍的畫面毫無時差地於社群網站之間流傳,背景中水泄不通的車輛、人行道擠滿看熱鬧的民眾,網友紛紛「譴責」怎麼敢在這種情況下把槍拿出來啊?一個不小心可怎麼得了?
「民眾報案的時候說有人遭到『槍擊』,」韓警監一臉莫可奈何。「但員警到了炸雞店,才知道受害者是被『辣椒催淚槍』噴到。雖然馬上回報中心,但資訊總有時間差;他『一個』警察,面對車裡剛剛才通報『有槍』的『五個人』,他能怎麼樣?」
韓警監完全能夠同理同事的心情:怕歹徒跑了也怕歹徒攻擊,更擔心流彈打中路人——
「妳也曾經用槍指著我。」黃始木說。
韓汝珍瞪他。
「才剛有人在我面前摔死,抬頭一看還疑似有另一個人將他推落,我怕壞人跑了也怕壞人有武器啊!」
在洪濟洞重劃區那棟廢棄大樓,她衝上階梯,掏出配槍,前臂忍不住發抖,只能更用力握緊掌中槍——看見樓地板邊緣站著一個人的當下,心臟幾乎快把胸腔震裂!
只有一個人!
如果對方拒捕,是否要開槍?
「黃檢察官?」
認知到對方誰,壓力頓時散溢,但隨即又緊繃起來——
「雙手舉起來。」
風獵獵作響吹起他的西裝下擺、吹過她的髮梢——
「慢慢轉過來。」
他轉過身那瞬間的表情⋯⋯
她大概一輩子忘不了。
「是你把他推下去的嗎?」
「我不是在指責當時的妳。」黃始木以為自己激起汝珍比較激動的反應,開口說明。「無論如何,『槍』就是警察依法所配之裝備。」
「槍固然是特別允許警察配置的武器,但也必須合理使用,還要負起不當使用時所應負的責任,畢竟這個東西對人的生命與身體有嚴重的威脅。」
黃始木抿抿嘴,想起自己曾經的膽大妄為⋯⋯事後檢討,他的確太過有欠考慮。
「要用槍,就要思考用槍後這些複雜難解的問題;如果可以不用槍,那就——」
「那就不用思考嗎?」韓汝珍沒好氣地回嘴。「哈!檢察官倒是說的容易,你們又沒有配槍。」
「不是不用思考,是自然不會衍生出那些問題。」
「一般民眾大概一輩子都不能理解開槍的感覺,就算是當過兵開過槍的男人,也不曉得在高壓環境下,必須短時間下決定並開槍射擊的生理心理狀態。」似乎是壓力鍋漏了一點縫隙,韓警監一股腦兒地說話,停不下來。「其實對任何員警來說,勤務中開槍的機率微乎其微,絕大多數都沒有在執勤中開過槍,對那把槍最熟悉的狀況只剩下裝填子彈——」
洪濟洞那時候她轉到重案組才多久?真的沒料到會用槍!
韓汝珍很慶幸自己沒有在射擊訓練以外開過槍——還沒有。
「與其一直在高壓狀態下進行射擊訓練,如果從尾隨、圍捕一直到完全控制,不費一槍一彈,以最優勢的警力與最安全的方式進行緝捕——」黃始木依舊在就事論事,他尚未覺察出對面的人的狀態。
「你說得太對了。」韓汝珍附和。「但現在警力永遠不足,甭妄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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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促地結束晚餐,韓汝珍並未拒絕檢察官載她回家。
「意見不合」的時候,她並不退縮,天知道她甚至偶爾感謝有這樣「有話直說」的空間——雖然常是黃檢的白目發言然後她吐槽——不,他也是說了大實話,只是在她聽來有些刺耳罷了——譬如今晚。
他知道。
汝珍緩緩走上前去,額頭壓在他的肩膀⋯⋯
自警檢協調會重遇後,黃檢察官早已不若先前冷若冰箱、對他人敬而遠之,她察覺到自己越來越喜歡逗他。
把一個總是沒什麼表情的人搞毛,從大力掌風巴得他抱怨快不能呼吸了,到曖昧挑逗。
韓汝珍承認自己有點沾沾自喜。
現實生活裡的「保持社交距離」已經夠讓人難受的了,
面對一個對自己掏心掏肺的人、面對一個自己也好有感、想親近的人,要拉開距離是多麼不容易的事。
他知道。
她尋求⋯⋯尋求無處消散的憤怒或羞愧或軟弱或無奈能有個去處、能驅除、能通通變不見;如果可以的話,她想通通丟掉。
要怎麼辦呢?
她喝酒;
她找到他的嘴唇。
不論什麼,只要能讓她暫時遠離這些——
喝醉若是對大腦的鬆懈;
身體的撫慰則是能夠使人專心。
專注在快感,專注在追求愉悅。
她是真心喜歡他,於是很享受跟他做愛,沈溺於親暱。
那時候她是有愛的。
或許,情感的濃度已經超越了喜歡⋯⋯
但,那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如今那個人幾乎唾手可得,何以又遲疑不敢接住?
即便是約飯喝酒到後來,十之八九都一起睡到床上去了。
即便是這樣。
到處肆虐的肺炎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人成了一座座孤島。
夏天結束後,各地實施防疫措施之下,聚會聚餐等等社交活動不論被動或自發,都大幅減少。
她跟黃檢之間偶爾用通訊軟體聯絡,見面的機會也不多。
他們之間⋯⋯
她從未問黃檢的想法,也沒打開天窗說亮話。
不敢。
因為越來越害怕被拒絕。
當他拒絕禮物、拒絕受她照顧⋯⋯韓汝珍無不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失落與沮喪。
佔有欲與失去的恐懼相互拉扯。
患得患失真的超不健康。
她以為解方大概就是:既然越過了線,就算了,別那麼投入就行了吧?
停留在表面男女關係,便可隨時抽離了吧?
Chapter 11: And I'm drawn to those ones that ain't afraid
Chapter Text
他們一起沖了個涼爽的澡。
她摟著他的脖子,貼在他身上——不滿地收緊手臂用力擠壓男人一下,他才反應過來,抬起雙臂鬆垮地環繞她的腰。
靠著他,閉著眼,汝珍感受水花從頭流到腳底、來不及洩下排水孔的淺淺積水淹過腳趾,感受男人比水溫稍高的體熱。
很累,連親吻都提不起勁的累⋯⋯
可是好滿足,她想;安心、舒適⋯⋯如果可以,她想直接睡著。
這樣抱著就行了。
她想;雖然感覺到他的「反應」。
真的,手機擱無線充電座上即可,無需「插入」。
不過嘴角仍淺淺勾了起來,女性的虛榮心⋯⋯還是會想捉弄他一下。
想欺負他、撩撥他⋯⋯頭依舊枕著他的肩,身體相依偎,只有手往下滑⋯⋯水嘩啦啦地流,她的動作很輕⋯⋯直到他深深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
摟著他,私密處蠢蠢悸動、隱隱腫脹,但——「好累,做不了⋯⋯」她還是老實承認。
擦乾後的皮膚微涼,腿間的溫熱潮濕反而明顯,腦子裡想的跟身體能做的落差極大,韓汝珍生平首次體會到這種難處。
整個房間只有一盞檯燈光源,昏暗靜謐,令她放棄跟欲望拉扯,想直接矇頭睡覺了事。
「妳常這樣嗎?」
她疑問的目光掃向提出問題的他。「哪樣?」
「用『性』⋯⋯抒壓。」他直白地說。
但今晚又沒做。
被尖銳的一語道破刺得清醒,韓汝珍反射性要回嘴,即時把話嚥下。
她調走視線,「⋯⋯看情況。」
始木偏了一下頭,明顯等她繼續說下去是看什麼情況。
「如果有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如果有合得來的對象——那自然就會發生。」
覷見他恍然大悟的微表情,彷彿有個小燈泡在黃檢的腦子裡閃了一下。
「妳說喜歡我。」
明明他沒開口,汝珍卻好像又再次聽見那晚由他訴說的自身心跡。
「我是喜歡你,但我現在不想談戀愛。」
「我們現在也不是戀愛關係吧?」
汝珍的臉瞬間熱紅,支吾其詞,恨不得用被子活埋自己;後一句話出口當下她便意識到真該死的畫蛇添足,果然馬上被反將一軍。
「我一向認為我身邊不會有人。」始木接著說。「妳⋯⋯期望那樣的關係嗎?與我。」
韓汝珍沒料到對方會這麼問。
睡意全消,整個人不由自主緊繃,縱有千言萬語,卻吐不出一個字。
「⋯⋯我現在不想談戀愛。」最後她還是重複這句話。
「我⋯⋯」
汝珍又看到了黃檢察官的腦子在高度運行。
「我發現自己會害怕。」黃始木流露出與他年紀不符的茫然。
後來他明白自己怕的是怕搞砸關係,搞砸他與韓警監的關係;就像自己與父親母親差不多只剩血緣聯繫,或因為自己導致父母彼此失和離異。
他連家人都客套疏離,實際上,除了韓汝珍,他幾乎從未與他人深入交流。
而今⋯⋯他對人與人之間該怎麼互動的疑惑,從來沒有那麼龐雜過。
那些本來只存在記憶裡的恐懼,其之於他,原像是隔著厚重的強化玻璃觀看水族館裡的魚⋯⋯卻逐漸發現自己已經泡在大魚缸裡⋯⋯
「你都這把年紀了,累積這麼多社會經驗,該懂的人情世故也該都懂了吧?一輩子讓周遭的人那麼辛苦有什麼好處?這樣你開心嗎?」
「看來我讓檢察長您很辛苦。那您之前也是這麼想的嗎?」⋯⋯「我大概一輩子都搞不懂那些隨著年齡增長該懂的人情世故。」
原來他並非毫不在意這些啊⋯⋯
只是以前許多事情未強烈到令他產生困擾啊⋯⋯
韓汝珍的心又被始木的話掐得酸軟。
害怕。
他又說了一次。
他這麼樣一個剛毅強勁的人到底害怕什麼?
延續上回碰面時的談話——她取巧轉移注意力便翻篇過去了——她實在是不曉得該如何梳理或解答他的困頓,而他是如此執拗,看來這次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絕不輕易善罷甘休。
「人生中真的有愛嗎?」橫更於兩人之間的靜默遭一句大哉問打破。
韓汝珍坐起身,被如此巨大的提問震懾,吶吶無言。
「至少,我現在還沒——」他本想講還沒感受到,但及時住口。「我不知道我是否感受得到。」
會將害怕與愛連結,是他動腦部手術之前的半生歲月讓他有如此難以釐清的混亂想法。
「我不知道怎麼愛這樣的孩子!」、「這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把妳生成這樣,不如一起死⋯⋯」
疼痛、怒火、憤恨、哀嚎⋯⋯
「如果我走了你這個樣子一個人也活不下去」、「我們一起去死好不好?」
不安、渴望、驚恐、絕望⋯⋯
「媽媽,我錯了,我再也不會這樣了,對不起⋯⋯」
他或許曾經祈求來自於父母的關愛疼惜,也願意做任何事讓家庭能完好,但雜沓紛擾的童年與青少年時期, 他們雙方總是片體鱗傷。
總是因為他而片體鱗傷。
全都灰飛煙滅了?跟「其他事情」一起消失了?
其實他都記得,只是變得很淡很淡⋯⋯以為感受不到罷了。
「你說得對,我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一輩子都會這樣。」
他詛咒了自己。
或者他本身就是個詛咒——他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這麼想過⋯⋯他以為灰飛煙滅的那些小時候的事情⋯⋯
害怕失去,怕被拋下。
當時無能為力,現在還是無能為力嗎?
人生中真的有愛嗎?
人很多瘋狂與極端都源於對愛的追逐,在愛的面前,每個人都很害怕被拒絕,以至於有時候寧願否認愛這回事。
沒在一起,就不會分開。
乾涸的心尚堪維持一個輕鬆的關係,間或有肉體激情,無需承諾,文明、理智、淺薄。
性,愛,寂寞,煩躁,慰藉,憐憫,脆弱,依靠⋯⋯
沒有開始,也就不會結束。
「有啊。」衝擊過後,韓汝珍坦率地回答。
「所謂的愛,」深沈的夜裡疲憊的心,披著棉被的她細聲娓娓道來。「可能是共同經歷了許多事情,使兩人之間產生深刻的信任與默契,或者是建立在責任與付出⋯⋯更有可能是一瞬間的賀爾蒙——」
「賀爾蒙?」他覆述。
「賀爾蒙。」她點點頭。「不論哪一種可能,都是感到連結、feel connected、想親近⋯⋯」
想親近。
黃始木聽見關鍵字,反而不知如何解讀——他們的確一起經歷了很多,他們的確有默契、信任,他們也確實有肉體的激情——如此推展下來,他的疑問又增加了——所以他們之間算什麼?
「我是喜歡你,但我現在不想談戀愛。」
靈光一閃,抑或是他該問自己,期望那樣的關係嗎?與韓汝珍。
「你為什麼會問有沒有愛的問題?你又在害怕什麼?」汝珍抬頭定定望向他。
「像我這樣,大腦有一大塊空白的人⋯⋯」
「你的害怕,與情感有關嗎?」她直覺地作出推論。
「也許。」他歪了歪腦袋,慣性眨眨眼,「我們⋯⋯」整理一番後他才繼續說話。「我該如何正確與妳互動?」
從晚餐到現在——或更早之前的某些相處時刻——他有時無法分辨她的情緒、她似乎又被他的某些言語激怒,他不知道能做些什麼、該怎麼做,他只曉得自己不願意遭到她的排斥與抗拒⋯⋯最後他想那就被動地附和韓汝珍的所作所為吧。
順從,最後能將所有紊亂與激動趨於平靜,至少久遠以前的經驗是如此。
順從⋯⋯但為什麼他還是沒有辦法感覺有所和緩下來呢?
「⋯⋯這種事沒有說明書,你想做什麼,直接去做就好了。」汝珍莞爾,帶點無奈。「只要不犯法。」她調皮補充。
「是嗎?」
直接去做。
「我不知道,所以我想問妳——我可以配合。」
「為什麼要『配合』?你覺得你沒有想法、你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問我?然後配合我、服從我?就像之前每一次我教你該怎麼打招呼該怎麼做人,就像剛剛在樓下教你如果關心我的情況、當你的人際關係導師?」
黃始木默認。
「但現在另一個當事人是我。」韓汝珍失笑。
她覺得自己的腦汁已經被黃檢察官搾到極限,也被鍛鍊地能越來越心平氣和去面對各類難以預期的情境。「我需要先抽離,然後去告訴你應該怎麼對待『我』?這個挑戰度頗高。」
「兩造當事人之間直接對話能免除轉譯之間的誤差。」黃始木眨巴著眼睛,停頓了一會兒。「嗯,我的確忽略了妳的角色轉換有其困難。」
「很高興你理解了。」
「那我們可以是戀愛關係嗎?」
始木看汝珍的左手握拳抵住嘴巴,雙眼闔上;無法辨認是何種表情。
韓警監容易對人敞開心扉,但並不輕易接納別人。
長長的沈默後聽見她回覆,不知怎麼著,黃始木的腦海浮現出這句他曾經對韓警監的評論。
「⋯⋯我不想談戀愛。」她沒想到這句話一晚上能說三次;到後來反倒變成一種自我喊話?
今晚她真的跟不上黃檢峰迴路轉的思路。
汝珍能感知到他正企圖找出一條最接近目標的蹊徑,類似談判或審訊時的迂迴,然而他的目的地是哪裡?他想要得到的答案是什麼?
「你是不是認為如果是戀愛關係,你就知道該怎麼做?」
「⋯⋯」
「以前檢察官你跟同事跟主管,關係不明確嗎?就算確定我們是何種關係,黃檢察官你大概也無法適當應對啊。」
韓汝珍一針見血地道破。
Chapter Text
新聞快報:
首爾中區一名許姓男子疑似與人有債務糾紛,今日凌晨三點左右前往某學校門口談判,遭對方強行擄走。
轄區南大門警察署明洞派出所接獲民眾報案,巡邏警網火速趕抵現場,未發現任何鬥毆的跡象。警方擴大調閱監視器畫面追查,在今天上午七時確認真有一名男子遭四名歹徒圍毆後強行押上小客車載離,立即成立專案小組展開偵辦。
今天中午警方先在市區逮捕涉案的朴姓男子,再循線鎖定被害人許姓男子被歹徒帶往龍山區的鐵皮屋洗車場。
掌握相關證據後,立即向中央地檢檢察官聲請相關嫌犯拘票,並同步申請特勤小組以及照會轄區龍山警察署支援攻堅行動。
記者直擊大批警力集結於一間鐵門緊閉的洗車場附近,帶隊警官在多名警員持盾牌、荷槍實彈保護下,隔著鐵門向屋內嫌犯喊話。
屋內嫌犯不為所動,特勤警力於是拿出電鋸、鐵鎚,開始破壞鐵門,隨後多名警力衝入屋內,將金姓、崔姓嫌犯壓制在地上銬逮捕,押回警局調查。
被害人頭部有傷痕及血跡,經送醫治療,幸無大礙。
警方控制現場後,在洗車場內搜出2把以瓦斯鋼瓶作為動力的手槍,以及斬刀、鋁棒、木棍等刀械,專案小組也同步在龍山區逮捕鄭姓嫌犯。
警方目前將朴男等4名嫌犯帶往南大門警察署調查。
承辦警官指出,朴姓男子曾涉及詐騙案件,本案的債務是否與此有關聯,警方仍在深入追查中,全案訊後將依傷害罪、妨害秩序及妨害自由等罪嫌移送中央地檢偵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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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始木到了急診室門口,先做快篩,待結果顯示陰性,隨即匆匆進入醫院。
他前往護理站詢問,書記請其去接洽在一旁留守的警署聯絡人。
「我是中央地檢黃始木檢察官。」他給對方看了證件。
「喔?黃檢察官?你好。」對方是個年輕警官,鞠躬自我介紹後,領著黃檢走。
「車禍事故具體事發經過如何?兩位傷患現在狀況怎麼樣?」」
「中午韓警監與金警監追捕朴姓犯嫌的過程中,行經一處十字路口,一名七十多歲的男子吳某據稱聽到警笛聲、看見前方警車的警示燈閃爍,急著要踩煞車,卻因過於緊張誤踩油門,衝撞兩位警監的座車。
兩個前座的安全氣囊都爆開。
駕車的金警監輕微腦震盪、肌肉挫傷與撕裂傷;副駕駛座的韓警監頭皮與左手臂搓撞傷造成皮下瘀血、左邊鎖骨骨折。
而肇事男子輕傷,包紮後已帶回警局製作筆錄。
其餘犯嫌去向由其他同仁追捕,據報皆已遭逮捕。以上。」
警官邊走邊看小筆記本,戰戰兢兢地向黃檢簡報,最後停在重症留觀區。
掀起隔簾,裡邊是金警監,看起來皮肉傷很多,昏睡中;年輕警官再走兩步,拉開另一片隔離簾,韓汝珍警監雙眼緊閉躺在病床上。
「醫生都先給了他們鎮定劑。韓警監要到晚上才能動手術打鋼釘,急診醫師已經先暫時固定傷處。」
「通知家屬了嗎?」
「金警監的太太要先把孩子送到長輩家才能趕過來。韓警監的話,我不確定醫院方面或署內同仁通知誰,要再去問一下。」
「嗯。」
他等了等,檢察官也沒有其他指示。
「不知黃檢察官您還有什麼問題嗎?」年輕警官侷促地發問。「其他詳細情形可能要問局裡比較清楚。」
「沒有。」
「那⋯⋯那我送您出去?」
「不用。」
「您要等他們清醒後做筆錄?」
「不是。」黃始木頓了頓。「我來探望韓警監。」
「喔⋯⋯」
「韓汝珍小姐的家屬?」一位護理師走近出聲,兩位男士轉頭看他。「開刀前要禁食八小時,開刀的時間預計是晚上八點後,如果等一下韓小姐有醒來,千萬不能吃東西喔,頂多喝點水。」
黃檢察官接過他遞來的一疊文件。
「這是手術同意書與麻醉同意書,你看過後再簽名。」護理師再遞上一支筆。「稍後醫師會過來跟你——」
「我不能簽。」
「——說明手術內容與風險。」原本唸著例行告知事項的護理師抬頭。「不能簽?為什麼?你不是家屬?」
一旁的警官及時插話。「這位是檢察官,我是警局聯絡人。如果家屬來不及到場,我們會協助。」
「好吧,那到時候再說。」
黃始木交回文件夾,朝警官點個頭,掀開隔簾,走到韓汝珍的病床邊。
坐在一旁,他得以更近距離地觀察著病床上的人。
韓汝珍的傷勢多半在身體左側,額頭上的瘀青經過一段時間後,變得相當觸目驚心;左肩以下可以看到簡易的固定裝置、腫脹瘀血的傷處,以及蔓延了整隻左臂的大片皮下出血。
身邊的人出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這種事情不論經過幾次,沒有人會習慣。
黃檢察官不期然想起從前更艱困更糟糕的種種情況——
她只是車禍骨折而已。
覺察到內心的想法,他皺起眉頭。
⋯⋯而已?
韓警監的情況相對沒那麼致命,但不知為何他感受更差、更不舒服。
「請問人在擔心的時候會有什麼反應?」
「還能有什麼反應?就是擔心啊!」
下午一點多,特勤小組用電鋸破壞鐵門攻堅,大批警力衝入救出被擄男子。
警方控制現場,將兩位嫌犯壓制在地,上銬逮捕,押回警局,黃始木協同承辦檢察官處理完初步的審訊後,才得知有員警發生意外的消息,甚至是他認識的人——
口袋裡手機傳來震動,接起後是辦公室同仁來電詢問檢察官何時要出發到其中一處現場協助勘驗。
經過休息區,黃始木沒看到警署聯絡人,他至護理站留下手機號碼,表明如果韓汝珍小姐有什麼狀況需要聯絡的,請打給他。
「好的。」護理人員登記了他的手機號碼後,「請問你們是什麼關係?」
「⋯⋯朋友。」
「男朋友。」護理師頭也沒抬。「登記好了,有事再跟先生你聯絡。」
黃檢察官張口欲請對方更正,等在一旁的其他人早迫不及待地接二連三發問,他插不了話也沒時間等,便直接離開了醫院。
Chapter 13: I remember that time you told me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入院四天、出院在家休養三天後,汝珍在母親無微不至的「關愛」之下,就算她曾經全身痛到沒有辦法自己脫穿衣服或起身走路等等,仍份外懷念獨居的自在與快樂。
昨天媽媽接到了老爸的視訊電話,一人一貓一狗全擠在螢幕另一邊,搞笑地使著苦肉計問媽媽什麼時候回家。
「我可以的,媽媽。」當時她聯合爸爸試圖說服媽媽重新接受她已經是個年過三十的「大寶寶」。
「可是——」
「真的沒問題!」
「身體還會痛嗎?請個居家看護吧?」
「不需要!我已經行動自如,哪需要什麼看護。」
「黃檢察官會不會來看妳?」打包行李中的媽媽隨口空降一個問句。「我看他很有心啊。」媽媽不放棄打聽情報。「你們兩個——」
「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啦。」
術後第二天過午,黃始木檢察官來到醫院探視,但她剛出加護病房,昏昏沉沉不省人事,他打過招呼後就走。
隔日檢察官再度現身,汝珍又是在睡,他將水果籃與致意花束交給韓母便離開了。
「妳這位檢察官朋友的品味⋯⋯很特別。」媽媽委婉地發表意見。
一把盛開的洋甘菊,襯著粉藍色與白色包裝紙,以及同色系緞帶。
看上去是清新可愛,但⋯⋯誰探病會這樣送花表達慰問之意?那不是大眾習慣的莊重花禮。
「是不是有點太隨興了啊?去野餐嗎?」汝珍聽見媽媽邊給花束倒水邊喃喃自語。
心情像一杯冒著綿密泡泡的果汁氣泡水,她微笑著傳了簡訊跟檢察官道謝。
「醫院他去了兩次,妳出院了他應該也會來探望吧?」
「好了媽媽妳趕快收拾收拾,妳老公快到了,等一下就在樓下按喇叭。」
父母架車駛離,汝珍緩步爬上階梯,還沒打開大門,手機鈴聲響起。
「忘了東西嗎?」
「沒有。」母親的聲音傳來。「跟妳說,等一下黃檢察官會過去探望妳。」
「什麼?」
「啊,檢察官早上有打電話找妳,妳在睡,我就幫妳接了。」
「媽媽!」敢情老媽剛才在裝傻套話?
「我跟他說我要回去了,妳一個人我不放心,問他能不能過來一下。」
「妳不能這樣隨便接電話又隨便指揮或交代事情——」
「不然妳一個人怎麼辦?」
「這是我自己要處理的問題,跟黃檢察官或別人沒有關係。」
「我看他蠻關心妳的。」
「妳只看過他兩次——」
「哎唷,看看他盯著妳的樣子喲。」
汝珍扶額。
「我問他能不能過來,他說好啊。」
「妳沒有搞清楚就——」
「我擔心我女兒嘛!」
「妳把話題扯遠了,」汝珍提高音量,「這是尊重的問題!」
「我擔心我女兒,但她又不想我留下來,那我請別人幫忙關照一下也還好吧?」
「妳女兒我從高中畢業就離開家住外面十幾年了我想我還蠻能獨自生活的!」
「平常我是不懷疑,但妳現在都骨折了!」
「⋯⋯」汝珍調整呼吸後才開口。「妳也覺得我可能會跟妳爭執或拒絕,才會在離開後才打電話告訴我。」
「我是擔心妳——」
「我知道。但不要再這樣了。」
站在女兒牆邊的汝珍已經看見熟悉人影走來,對方立定後微微抬頭朝她頷首打招呼。
黃始木才踏上天台,就聽得汝珍向他道歉。
「很抱歉,我不曉得我媽媽擅自把你叫來。」她頗為煩躁地翻了圈白眼。「在你按電鈴前五分鐘她打手機通知我。」
他只是點點頭,眼睛先把對方全身上下掃過一遍:
遭受撞擊部位的皮膚逐漸泛黃泛青,額頭上的瘀血往下退,導致眼眶周遭像被別人狠狠貓過一拳,左手臂吊著固定帶。
整體而言,缺乏元氣。
「我本來就想過來看妳。」
韓汝珍有些意外,黃檢察官現在是在打圓場?
我本來就想過來看妳。
真是好久不見了啊⋯⋯
收了他送的花、互傳兩三封客套簡訊,就是他們這些日子以來僅有的聯繫——從那個疲倦的夜晚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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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認為如果是戀愛關係,你就知道該怎麼做?」
那些話出口後,她也自覺是否過於尖銳?
「抱歉⋯⋯我說得太超過了。」
「⋯⋯這是一種現象描述,妳只是表達事情的樣貌。」
現象描述?
方才一來一往的對話他幾乎可算是開口尋求確認⋯⋯
下不了決心。
每每持著「不在一起就不會分開」這類不負責任沒有擔當的自我說服⋯⋯
一段難以名狀的關係,朋友?卻比朋友多一點,但又不似戀人。
望著他平靜的臉孔,韓汝珍按下了大腦關機鍵。「有時候不用想那麼多。」對他說也對自己說。
「妳上次也這麼講。」
上次。
汝珍扯扯嘴角,披著被子上前,雙臂一伸,將兩人包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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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然一聲喀哩哐啷迸響,進浴室洗手的黃始木衝出來,看向廚房,汝珍右手握著一個馬克杯——那碎掉的是什麼?——地上是摔破的另一個杯子與一灘液體。
她想一次端兩個杯子嗎?
「我來處理。」
環顧周遭,他翻找出室內拖鞋套上,抓過抹布,蹲著將碎片集中後用抹布包起碎片,在汝珍指示的地方找到塑膠袋,整團打包丟進垃圾桶裡,再抄了幾張廚房紙巾沾水,更擴大範圍仔細抹過地板,儘量連細碎的瓷片都清除乾淨。
當他去確認汝珍狀況時,她眼眶盈著淚。
「很痛?」他問。
她扁著嘴,身體微微顫動。
肩上傷口是名符其實地痛入骨髓。
而對自己行動不便的沮喪,則是更沉鬱的憂傷。
這是第二個被她打破的杯子了。
她搜集的復仇者聯盟角色造型馬克杯。
就算受傷的並非是慣用手,生活裡仍諸多從未遭遇的不便,起初媽媽照顧她的那幾天,就算親如母女,還是覺得難為情⋯⋯
她一點也不想在檢察官面前如此狼狽。
呆呆立在原地,直到淚滑落臉頰。
啊,她還是太軟弱了⋯⋯
黃始木尋找面紙盒,抽了幾張遞給她,然後脫下拖鞋撥給赤腳的汝珍穿,再去找止痛藥。
低頭看著腳上被穿得暖暖的拖鞋,韓汝珍抬眼又見他拿水杯跟藥丸過來。
醫生有告知鎖骨開完刀兩個禮拜左右是最痛的時期。
這幾天傷處又酸又麻,起初還會紅腫發熱,抗生素發揮療效後,發炎的狀況改善很多,但⋯⋯止痛藥壓不住錐心刺痛,眼眶跟傷口都熱熱辣辣,真的痛到恨不得昏過去一了百了。
——唉,她原以為自己很能忍痛的。
韓汝珍用面紙抹抹臉,吃藥。
「呼!」大大地吐出一口氣,也藉機回復內在激動的情緒,用誇張姿態試圖破除凝結的空氣。
「沒想到檢察官還算體貼的嘛懂得照顧人。」她予以肯定。
「這是模仿。」
要怎麼對別人好?
小子,也對我好一點啊。
「我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
韓汝珍聽見他的話,一愣,隨即回想起那夜——
「有時候覺得你好像什麼都知道,有時候卻又像是什麼都不懂。」
「我會造成妳的困擾嗎?」
——「你這個小心眼。」
相處久了,忘記他回馬槍的功力非同凡響。
「我可以照顧妳。」黃始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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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照顧妳。
這不是回馬槍,這是百步穿楊直擊心臟。
人就要有伴的是不是?
尤其在這種時候,心靈脆弱的時候。
抬起右臂,攬住他的肩,額頭倚在其上,吊掛著的左手臂橫亙兩人之間。
她靠得很近,他微拱軀幹,怕撞到傷口,雙手改扶住汝珍的腰側,感覺到她身體肌肉緊繃。
「呵⋯⋯好像在,跳舞⋯⋯」汝珍閉眼,腳步左右滑動,彷彿真的要跳起雙人慢舞。
相依偎的氛圍令他逐漸從警戒狀態柔和下來,右手從她的腰側移至後腰。
汝珍從他的頸窩側仰起頭。
軟弱就軟弱吧⋯⋯
脆弱時但凡有那麼一點點溫情都會覺得擁有了全世界。
踩上他的腳板,先左腳,再右腳。
黃始木很意外自己能讀懂那晶晶亮亮柔柔弱弱的眼神。
憑一隻右手臂,她掛在他身上,他圈著她的腰身貼著自己,平均施力,承載兩人重量,挪移腳步,帶著汝珍「跳舞」。
看見她的微笑,看見她的眼睛裡有他自己——
看見她眉頭皺了皺,眼睛又因疼痛而緊緊閉上。
「先坐著。」
「好⋯⋯」她虛弱地應答,顫顫巍巍地退坐沙發。
挨著坐下的始木,從額頭開始,視線再次一一掃過她濕漉的眼睛、臉頰、脖子、鎖骨⋯⋯有些傷口上乾涸的血痂仍在,而有些已脫落,露出新生皮膚的蒼白與粉紅。
許許多多過去閃現:
血跡與玻璃碎片、漂白水的刺鼻味道、受傷的人⋯⋯死去的人⋯⋯
曾並肩而行的人⋯⋯永遠離開的人⋯⋯
乍然竄過太陽穴的刺痛令他斂眉;眼眸中的複雜與深刻,只有面對面的另一個人看見。
那雙長年淡漠的眸子裡充滿了無以名狀的深沈,使得韓汝珍即便身體欠安也不由自主對其心生憐惜。
「怎麼這個表情?」
「什麼表情?」
「擔心的表情。」
他怔住。
她神色柔和地笑了笑。「你擔心我嗎?」
「我得知道會有什麼徵兆,才能判斷對方是不是在擔心啊。請問人在擔心時會有什麼反應?」
「還能有什麼反應?就是擔心啊!」
「現在是找不到嫌疑犯的表情。」
男人聞言,眉頭微聳,似乎不以為然;瞬間彷彿又要回到若無其事——
就像追緝嫌犯時不能讓對方逃了的反射動作,她迅速地攫住男人的嘴唇。
重重壓上他的唇,吸吮、嚙咬⋯⋯
想讓他也痛⋯⋯
黃始木的手握住她手臂外側,想到傷口,及時收力。
疼痛會中斷任何事。
靠在始木胸前,汝珍閉著眼,單薄易碎。
關於工作、關於受傷、關於疼痛⋯⋯
千言萬語最後惟化成一句悄然無聲的很想你⋯⋯
黃始木感覺到溫熱的鼻息噴在他脖子皮膚上,以及來自汝珍的淚河順著他的頸窩淌流⋯⋯
Notes:
後記:
心血來潮查了洋甘菊的花語:逆境中的堅強、苦難中的力量。
⋯⋯喔天,也未免太貼切了吧,覺得冥冥之中(?)。
黃始木不知道這些,然而他做了一個好選擇。
Chapter Text
骨科回診也挺耗時的。
報到後,櫃檯行政人員請韓汝珍持診療單先去X光室,拍完X光再回候診區等叫號。
現場除了臥床或坐輪椅的病患,加上看護、陪病家屬,陣仗之大,人山人海。
「只」掛個懸臂吊帶的韓汝珍在那兒屬於輕傷等級。
她坐在候診區裡最後一排,雖然等待看診的過程很枯燥,也不想滑手機,無神地盯著牆上的液晶螢幕顯示目前看診號碼、下個看診號碼以及旁邊視窗播放的衛教影片⋯⋯不意又想起方才在黃檢車上——
======
「做完腦部手術,我在加護病房待了九天才轉到普通病房。」
原本盯著車窗外街景發呆的韓汝珍,轉頭面向檢察官,一時間還消化不了方才聽見什麼。
「當年做完腦部手術後,我在加護病房住了九天。」
「九天?蠻久的耶。」
「開刀前,手術室外面的等待區就像停車格,一人一床一號。旁邊的床一一被推走,所有的人忙進忙出、經過我。」
「你害怕嗎?」汝珍問。「躺在那裡的時候。」十幾歲的孩子、開顱手術⋯⋯
「⋯⋯大概吧?」黃始木聳肩。「手術室很冷,印象最深的是這個。」
「對,真的很冷。」她附和。
「手術後我昏迷三天才醒。加護病房二十四小時燈都亮著,很亮,很吵,常常傳來儀器警報聲,意識不清但沒辦法真正睡著。身上插著許多管子,喉嚨也插管,無法說話,進食靠鼻胃管,排泄包尿布。」
他的嗓音毫無高低起伏。
「拔管後要做呼吸訓練,我覺得很像溺水。」
「溺水?」
「一口氣吸不上來、很喘,想要吸進更多空氣,卻怎麼樣都使不上力,缺氧。」
韓汝珍看著他,一雙眼怔怔,混著同情或其他的難以言喻。
前幾天她也經歷過插管後口腔與喉嚨黏膜受損、腫脹疼痛的狀況,但很快地隔天便好多了,實在無法想像不會呼吸像溺水是什麼感覺。
「身上很多管線,點滴、導尿管、鼻胃管、集血管——」
手機鈴聲中斷了說著話的黃檢察官,他使用藍牙耳機,韓汝珍只聽見他一貫地單音節回應對方,或者交代幾個字。
還聽見他請假。
「病假?不是,我有事,會晚點進辦公室,有問題再打給我。」
「檢察官,我可以自己去——」韓汝珍趁他結束通話之際,伺機插嘴,但檢察官的手機鈴聲不停歇響起,只得暫且按下不表。
又一個紅燈,黃始木得以撿回方才暫時擱置的話題。
「開顱手術,頭頂會留一個洞將腦部瘀血引出,而集血器就在這邊。」他用手指點點自己的鎖骨。「可以看見血在裡面累積。」
「噢⋯⋯」
「漸漸地要開始拔除身上的導管點滴,鼻胃管抽出來時,有種被魚鉤鉤住的感覺。」
這「生動」的形容⋯⋯韓汝珍在口罩之下扯扯嘴角。
「集血管到出院當天才拆,直接在病床上將頭皮縫合,很痛。」黃檢平鋪直述。「很痛。」
韓汝珍跟著頭皮發麻,換了姿勢,想藉此舒緩心中的堵塞。
「住院的日子,很多事情都需要別人協助。」黃始木看了韓汝珍的側臉一眼,繼續說話。「⋯⋯我不想要別人碰我,常常反射地閃躲與拒絕,後來一位護士對我說,『你只是暫時失能、暫時需要被協助,不用感到羞愧』。」
似乎必須用點力眨眼,韓汝珍才能壓抑那混雜著頹靡與心疼、沮喪與哀傷的種種情緒——為了那時候的他、因為此刻說著往事的他⋯⋯
她大概能抓到他說這些的用意,是想寬慰她於左手受傷後行動不便而導致的低落?
摔破杯子那天,碎了一地的也包含她的自尊心吧?
只剩右手能活動的她連擰毛巾、戴口罩都要搞好久,更別提其他生活方方面面的自理,遲鈍緩慢,力不從心。
暫時嗎?不需感到羞愧?
汝珍垂下眼,嚥了嚥唾液,企圖滋潤乾澀的咽喉,才啞啞開口。
「手術後那段日子,很辛苦吧⋯⋯」
「但我『治好』了。」
聽見這話,霎時間酸楚衝上鼻頭,她偏過頭望向身旁那位直視前方車況的人。
「花了很多時間復健。」黃檢仍舊悠悠敘事。「好像小孩子,什麼都不會,什麼都要重新學習。⋯⋯即便過程很痛苦,可是我沒後悔過。」
======
每每黃檢總是淡淡漠漠地彷彿在講什麼芝麻綠豆小事,可是汝珍卻常聽著聽著備感沈重⋯⋯
她不願想像那樣的黃始木。
燈號又跳了,前座看起來腿部開刀的病人加上陪同者紛紛起身,一行人艱困地移往診間。
韓汝珍覺得頭發脹、肩膀痛⋯⋯心痛。
「我治好了。」
「我沒後悔過。」
======
「我說太多了嗎?」黃始木分神注意到她不平靜的凝視。「我只是——」
突然才意識到他從沒對誰講過這些往事⋯⋯「妳會好的。」
他只是想跟她講這個,結果不知不覺說了一大串。
「拆掉鋼釘,持續復健,妳會慢慢恢復原狀。」
恢復原狀?
「謝謝,」沈默了一會兒,汝珍輕聲回應。「謝謝你跟我說這些⋯⋯」
妳會好的。
黃始木又接起一通電話,不過很快就結束。
「看來地檢今天事情很多啊,你先回去辦公室吧。」汝珍趕緊表示。「等會兒醫院門口放我下車就好。」
對方看了她一眼。
「我自己沒問題的。」輕快的語調都是為了安別人的心。「結束後再搭計程車回家就行了。」
黃檢點點頭。「晚上我再去看妳。」
Chapter Text
門一開,黃始木眼前的畫面令他怔了不只兩秒。
汝珍右半身穿了襯衫,未配戴吊臂掛帶的左手臂環掛在腰上,僅是右手扯過襯衫前片蓋著胸脯⋯⋯
「快進來呀。」
他回過神,走進屋裡。
襯衫左邊領口敞開,他看見傷口。
「妳自己上藥了?」
「洗過澡等傷口乾燥後,消毒了也擦藥了,只是沒辦法自己把紗布貼好。」
醫生說傷口收得很乾淨,只要多注意一點就可以沖澡,這是今日回診她聽了最開心的話。
黃始木走進浴室洗手,再噴了酒精消毒,示意她過來餐桌這邊坐下。
汝珍觀察到他身上的不是白襯衫西裝褲,而是休閒運動衫卡其褲,瀏海也彷彿知道下班了垂落在額前。
黃檢是先回家再過來的。
他重新用碘酒將手術傷口消毒一遍,再細細塗藥,敷上紗布,最後用透氣膠帶貼住。
她凝望著他專注的眉眼,感覺他雙手輕巧的動作。
在他朝他伸出手時,疑惑。
「衣服。」他說。「幫妳穿?」
「噢。」
她背過身,始木拾起空落落的袖口與肩線——她身上的瘀青還是很明顯——配合汝珍左手臂能彎曲或抬高的角度極限,或扯或拉。
「就算是襯衫這種開襟的款式,我還是沒辦法自己穿好。」如蚊蚋振翅般細小的聲音響起,停住了他原本幾乎要跟著視線撫上瘀青的手——
======
痛能忍,但只要動作稍為大一點,傷口就彷彿要繃開,韓汝珍不敢貿然行動。
⋯⋯早上也是他幫她穿衣服的。
從內衣開始。
背扣式的胸罩她根本沒辦法自己扣,他協助她套上、扣好背扣⋯⋯
從寒毛、皮膚、肌肉、血管、神經,她敏感僵硬地彷彿感覺到他的手指指紋捺在身上的印子——
指紋?韓汝珍妳在想什麼?做筆錄嗎?荒唐!
她在內心喝斥自己。
「哎,疫情把物流業搞得雞飛狗跳。」
韓汝珍想要打散尷尬,不自覺絮絮叨叨。
傾身在不拉扯傷口的前提下,她用左手勉勉強強捏著罩杯邊緣,右手調整胸部。
而他就站在身後。
汝珍只能當作現場沒這個人。
「我剛出院就網購了前扣式內衣,現在都還沒到貨。」
穿好襯衫,低頭、讓他幫忙掛上吊臂帶、固定,然後一起出門去醫院。
======
黃檢幫她穿衣服,也幫她扣上襯衫扣子。
汝珍緊抿著唇,無法不想他們曾經怎麼解開彼此的鈕扣⋯⋯
目前什麼「運動」都不能做的,至少術後三週才能啟動復健——
疼痛會中斷任何事。
疼痛令韓汝珍暫停遐思。
她太晚吃藥了以致於藥效不持續。
「傷口還有發炎跡象及少許分泌物,抗生素必須再吃一個週期。醫生換了另一種止痛藥。」她簡單報告今日回診結果。
黃始木把藥品跟使用過的耗材收拾了,經過流理臺,捲起袖子,將槽裡使用過的免洗餐具沖乾淨丟到資源回收箱或垃圾桶,用過的杯子洗一洗倒擱在檯面上。
「哎呀,你不用來幫我做這些啦⋯⋯」汝珍站在他身後低聲道。「我已經預約了鐘點居家清潔人員,兩天會來一次。」
黃始木聞言,點點頭。
「不好意思,真是麻煩你了。」
「說『謝謝』就好了啊,韓警監。」
他用這句話堵她?
站在她面前,黃檢不著痕跡地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後,開口告辭。
「你要走了?」
「嗯。」說著,他轉向大門。
「等一下!」她上前幾步。「你是巡守隊嗎?巡邏完就走。」
「當然不是。」他誠懇回話。「我幫妳換了藥也幫妳穿了衣服。」
她沒好氣地睨他一眼。
黃始木偏頭站在原地,只是看她。
說不上來,她覺得黃檢是不是有點存著捉弄的意思啊?他這個人精有這麼遲鈍嗎?
韓汝珍不自覺撅著嘴。
「先、先別走⋯⋯」她囁嚅著。「我⋯⋯我泡個茶給你喝。」她匆匆走到櫃子前要找茶包,越是急切越是什麼都找不到⋯⋯
「我來泡吧,妳要找什麼?」
她往旁邊站一步,讓出空間給他。
「能不能別走?」她吶吶出聲。
黃始木挑起疑問的眉。
「沒要做什麼的!」她急忙澄清,同時又意識到這話彷彿此地無銀三百兩,臉瞬間漲得通紅。「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我就是、我只是——」胡言亂語話也說不清,乾脆閉嘴。
「好,」他回應。「先喝杯茶吧。」
始木泡好兩杯洋甘菊茶端到客廳,兩人坐在沙發上。
汝珍感覺氣氛實在太乾,放下杯子,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進入線上串流的節目選單,隨意又迅速地瀏覽。
「啊,這部片比我還老!月底就下架了?」她點進去。「看這個好不好?」
《鐵面無私》?
黃始木不置可否。
但電影才播了二十分鐘,韓汝珍就按暫停鍵。
她用右手掌摀住了臉。「我們先暫停一下。」
坐在她右邊的始木頓時看不見她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傾身向前想要看仔細,也朝她靠近了些。
「怎麼了?」
電影主角遭遇的確是有可能讓韓警監心有戚戚焉⋯⋯
韓汝珍掛在吊帶上的左手抬起手掌,對他做了個類似先暫停的手勢,於是他靜靜在一旁等著。
直到汝珍終於開口說話——
Chapter 16: You said, "Love is touching souls"
Chapter Text
她說:
「我小時候以為的正義,是像漫畫、電影裡面熱血勇敢的超級英雄,滿懷理想、積極辦案,碰到不公不義的事情要站出來。
警大三千公尺的及格成績,女子組是十五分鐘內跑完。
而我,將目標設在跑進十四分鐘,甚至,想挑戰十三分半,期望成為警察後,追緝那些牛鬼蛇神時不會跑輸他們,能將他們繩之以法——
但,那可能也只是我自以為的正義⋯⋯
我第一個親自逮捕上銬的嫌疑人,被設局蒙冤,在獄中自殺。
而第二個,第二個⋯⋯
======
轉進重案組前,我在交通隊待了將近兩年,常需要配合制服警員執行取締酒後駕車。
那晚,我跟署內前輩、學長在轄區的治安要點上執行取締酒駕臨檢勤務。
當次小組由申前輩帶班。
兩位學長負責攔車警戒,另一名學長持防暴彈步槍站遠處,前輩與我負責上前盤查與進行酒測。
午夜過後,路上的人車明顯少了。
學長示意一輛轎車進臨檢站、靠邊停,前輩隨後叫我先靠近、進行盤查。
我走向轎車,請駕駛搖下車窗。
車上有兩個人,衣著外表看起來就不是什麼正經的人,一股濃濃的怪味從車窗瀰漫到外面。
「臨檢,請出示行照駕照。」
「什麼?你這女的是幹嘛的?」駕駛充滿不屑地開口。
身為女警,遇到這樣的歧視或攻擊性言論並不少見。
「我是警察,請配合出示身分證件。」
對方嘻嘻哈哈地開黃腔,一邊伸手到大腿下——
我馬上向後退並舉槍戒備。
「你幹什麼!手放方向盤!讓我看到!」
旁邊的兩名學長見狀,也隨即謹慎地就後備位置。
申前輩此時主動靠近車身,將我擠開。
「放輕鬆啦!」他對駕駛說,然後對我揮揮手,用手勢叫我稍安勿躁。
可是我就站在旁邊,隱約看到中間置物架有疑似手槍形狀的物品,馬上拿起手電筒往裡面照,前輩立刻轉過來把我的手電筒打歪。
「好了啦!照什麼照!關掉!」他大聲喝斥我。
我傻了。
這是前輩第一次對我如此粗魯地大呼小叫。
他一轉頭,跟車裡的人聊了幾句後,便揚手示意三位學長解除警戒,只見駕駛一臉囂張得意地把車開走。
「為什麼那兩個人都沒查身分,前輩你就放行了?」我無法理解。
「我查過了。」
「哪裡有查?我沒看到啊!」
我非常疑惑與氣憤。
凌晨一點多,臨檢勤務結束。
回到署內,小隊清槍繳械、歸還設備後,前輩並沒有進辦公室,而是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他提著兩袋犀牛餃子進來,順手把宵夜放在我桌上。
我不客氣地開吃,他發完宵夜,拉了張椅子坐我旁邊。
吞下餃子,我詢問前輩還有什麼事嗎?
他沒說什麼,掏出煙盒晃了晃,意思是他去後面抽菸。
囫圇吞棗吃完,丟掉垃圾,我走去後門,前輩還在那裡。
他看見我,點點頭,繼續抽著菸。
見旁邊沒有別人,我劈頭就問:「為什麼前輩剛剛要讓他們離開?車裡濃得不得了的怪味,而且我還看到像槍的東西,不是違反毒品危害防制條例就是違反槍砲彈藥刀械管制條例,查一下搞不好就有刑案績效了!」
他長吸了一口煙,然後緩緩吐出來。
「韓警衛,還年輕。
「我在妳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很衝。
「有一次,也是深夜站路檢,也是攔到一台車。
「車上兩個人都拿槍挑釁。
「我馬上拔槍喝斥他們下車,旁邊的同事圍上來,結果對方從車裡朝我們開槍。
「我命大,子彈從旁飛過,可是同事就沒這麼幸運了,被打中大腿。
「幸好子彈沒有擊中致命部位⋯⋯但還是傷到神經,從此沒辦法正常走路。
「人抓了,功也記了,但永遠跛腳。
「長官們意思意思來探望一下就走了,慰問金跟獎金也彌補不了因公受傷失能的悲劇。」
後來那位警官調往內勤,也未能升等,於是申請提前退休。
因為腳的緣故,後續找工作不是很順利,前輩因此心裡常常十分愧疚。
「我倒寧願當時被打到的是我,這樣也許罪惡感還不會這麼重。
「妳可能不知道,跟我們一起站路檢那三個派出所的人,一個剛結婚、一個家裡的雙胞胎出生幾個月⋯⋯而妳,才幾歲?中彈了,我要怎麼對妳家人交代?
「——呀!不論你們哪個人中彈,我都沒辦法交代。」
聽到這,我只能低頭看地板。
所以車裡的確有槍。
那個人的確是要摸槍。
「剛才在臨檢站那樣,我跟你道歉啦。」
我有些意外前輩向我道歉。
「我是警察,工作是將罪犯繩之以法,只不過——」前輩換了一個笑臉對我說,「只不過有時候⋯⋯代價太昂貴了。
「殉職、公傷⋯⋯知道是一回事,發生在自己或周遭人身上,又是另一回事。
「我快退休了,妳還年輕,還有美好的未來。」
前輩邊說邊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輕人有正義感很好,但要量力而為。」
他把煙蒂彈到地上用力踩熄後,撿起煙屁股丟進垃圾桶。
「當警察還那麼孬,哈哈!」
聽見前輩走開前的自嘲,我胸口更悶了。
他在我借調到本廳三個月後辦理退休,我受邀回去參加他的榮退歡送會。
======
方才電視畫面暫停在凱文科斯納迷惘的臉部特寫。
電影正播到史恩康納萊演的老警察與凱文科斯納飾演的財政部官員在橋上偶遇。
老警察離去前,對頹喪的年輕官員說:「你已經做到了執法者守則的第一條規定,活著下班回家。」
電視早已因為影片暫停太久跑了一段時間螢幕保護程式而自動關機了,韓汝珍也說完了她的故事。
客廳很安靜,兩人並肩坐在沙發上,同樣沈默著。
「後來⋯⋯後來,我時不時想起前輩說過的話:『韓警監,績效、記功、嘉獎,都是虛的,只有薪水跟平安下班,才是真的。』」
她故作輕鬆嗤笑。
「申前輩榮退時,曾對我說:『妳這種性格,我真的很怕妳哪天就殉職英年早逝了。』」
黃始木整個人面向韓汝珍,他現在能看到她沒被遮住的臉。
「『韓警監!要跟我一樣,做到領退休金那天喔!』」
汝珍灌下一大口茶,沖走滿嘴苦澀。
「金警監清醒後,一有力氣,就叫他讀高中的兒子推著坐輪椅的他來看我⋯⋯」汝珍低聲提起另一個話題。「他失去意識前看到我一臉血,怕我受重傷,不論家人怎麼跟他說我已經開完刀沒事了,他仍是堅持親自過來確認。」
前兩天,龍山署同事傳了車禍的筆錄來。
跟初供不一樣,其實事發之前,對方在車上抽菸,菸灰掉到衣服上,他看是綠燈,低頭想拍掉星火,再抬頭就撞了。
行車記錄器清楚錄到車內驚慌的叫聲與連串髒話,令勘驗的員警懷疑並重新訊問,駕駛這才改口。
而交通事故現場圖也顯示了該車車速極快,穿過路口可能會撞到轉彎的機車或行人,後果也許更不堪設想。
筆錄讀著讀著,韓汝珍一邊鄉愿地想「還好他撞到我們警車、沒有擴大事故」,一邊又忍不住埋怨自己倒楣,悲從中來,她的眼淚成串掉落。
那是事發後她第一次哭、嚎啕大哭,哭到把媽媽嚇壞了。
「看到金前輩他很想從輪椅上站起來對我媽鞠躬時,申前輩跟我講的那些話,突然很清晰地在腦海裡浮現。
「現在這樣⋯⋯」她低頭看向肩上傷口。「你曾問過我,不是想當行政警察嗎?
「『我想』跟『我能』,有時候存在落差。
「我『能』做什麼呢⋯⋯」汝珍喃喃自語。
「妳擔心職涯發展受影響?」黃始木不解。「這只是小傷。」
聽見問題,她不知道該搖頭還是點頭⋯⋯
「長官讓我回任刑事警察,本來叫我去接龍山署情報組副組長⋯⋯但我更想回重案組。」她的眼睛又望向遙遠不知名處。「當初本廳來諮詢我借調意願時——啊,其實也沒有什麼意願不意願,只是人事異動告知——署長、組長、前輩們都鼓勵我去。我自己也認為在這個年紀就能更上層樓,在行政組織裡、在革新團裡,也許能做更多事、改變更多、更有意義。」
汝珍視線來到始木臉上時,裡面盛載許多黃始木難以辨識的情緒,唯能看清楚若隱若現的盈盈水光。
很久以前,在他們第一次分別後——她曾傳給他晉升典禮當天的照片——嘴角輕勾,短髮飛揚,意氣風發;重逢,看她留長了頭髮,氣質轉為沈重內斂。
過後,又剪了頭髮——
「我沒變吧?」
「像初見時的模樣。」
「後來想想,對第一線工作逐漸產生遲疑,其實是我不願也不敢面對的。轉到另一個位置,嘗試新方向,企圖尋找其他出路⋯⋯」
她以為她能承受、能調整,然而終究做不到無動於衷。
崩塌的是信念。
她抹了一把臉,抹去浮於其上的茫然,抹去沒有滑下來的淚,強勢地撫順奔騰的情緒。
「就算顧得再好,也無法阻止濃霧的出現,犯人不管再怎麼抓,也不會減少。」
「所以妳才會離開搜查科嗎?」
「我沒有離開啊,我的位子還在。」
「這樣啊。」
「檢察官,大韓民國的海岸線,有多長呢?」
此時此刻黃始木罕見地強烈感受到自己似乎衍生出一股盼望——希望韓汝珍能回到初見時的朝氣蓬勃、英姿颯爽。
「妳不畫畫了嗎?」
⋯⋯他的確沒有再看過她掏出筆記本與簽字筆了。
這間屋子的牆上,不再貼滿各式各樣的作品。

EllenBlade on Chapter 1 Fri 26 May 2023 04:44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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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nguinHu (Guest) on Chapter 1 Fri 26 May 2023 06:1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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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bekitty on Chapter 1 Sun 28 May 2023 12:53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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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amyblues on Chapter 1 Sun 28 May 2023 08:0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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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mbosino on Chapter 1 Thu 01 Jun 2023 08:38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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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rius on Chapter 1 Fri 09 Jun 2023 01:33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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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ff_0111 on Chapter 1 Sun 14 Jan 2024 05:0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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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mbosino on Chapter 2 Tue 20 Jun 2023 06:59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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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gstrom on Chapter 2 Thu 22 Jun 2023 06:3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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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lenBlade on Chapter 2 Sat 01 Jul 2023 03:0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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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yaSean on Chapter 2 Wed 23 Aug 2023 12:0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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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mbosino on Chapter 3 Thu 11 Jan 2024 12:1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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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Penguin (Guest) on Chapter 3 Thu 11 Jan 2024 02:1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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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dlockedread on Chapter 4 Sun 11 Feb 2024 03:39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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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yaSean on Chapter 4 Sun 14 Apr 2024 12:3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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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ff_0111 on Chapter 6 Sat 02 Mar 2024 05:2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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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un (Guest) on Chapter 7 Mon 10 Jun 2024 03:1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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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un (Guest) on Chapter 8 Tue 11 Jun 2024 02:4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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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ne_potter (Guest) on Chapter 8 Wed 12 Jun 2024 10:50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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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yaSean on Chapter 8 Wed 12 Jun 2024 12:4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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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mbosino on Chapter 8 Tue 16 Jul 2024 09:5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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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wenlili22 on Chapter 16 Sat 13 Sep 2025 08:1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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