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雨云
1
“来啦。”
我热络地向他打招呼,从他手中捞过饭盒,用身体挡住窗口飞快地打好饭,额外加了一大勺肉,把盖子盖得严严实实塞进他怀里。
“等我十分钟就好。”
他冲我笑了一下,嘴唇还是有点白,隔着墨镜我都能感受到他像仓鼠那样冒着傻气,于是我冲他眨眼睛,他竟然没看到,抱着饭盒向外走。
“雨神这么急着走啊。”胖子看到吴邪,也和他打了个招呼,“蛋花汤要不?”
“我才不是雨神。”吴邪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把饭盒递了过去,“瞎子的份也打上,我们去外面吃。”
从我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胖子掀开盖子看到里面装着几乎是别人两倍的肉之后一言难尽的表情,他用一种很难描述的眼神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我冲他耸耸肩。
“怎么,不跟你的张老师一起吃饭了?”胖子在油乎乎的围裙上擦了一下手,从锅台下拉出一只簸箕,里面装着撕成条的腌肉,飞快地往吴邪碗里丢了几缕。
“学校有事,他昨天夜里下的山。”吴邪从胖子手里接过不锈钢饭盒,汤装得太满,差点洒在身上。他只好在原地转半圈,背对着胖子喝掉最上面一层汤,胖子道不愧是文化人,斯文,讲究。
“笑什么笑,”吴邪小心翼翼地把饭盒捂好,冲胖子道谢,又转过身来对我说,“我在外面等你。”
我点头,同时因为听到张起灵的名字一阵不爽。
“听说你昨天贫血昏倒了,饭还是得好好吃的,多喝汤。”胖子板起脸,故意抬高声音。等吴邪出了门又来小声教训我。
“我让你一个技术专家进后厨已经是违规了,能不能别偏心得这么明显?”
“得了吧。”我笑,“那肉干不是云彩送来的吗?”
没一会我找了个由头溜出去,吴邪在我们常去的山坡上等我,饭盒放在身边。我向他走过去。
“你不吃吗?”
吴邪和我一起坐在草地上,屈起腿慢慢啃肉干,流云奔涌,观测站半球形的银色屋顶在远处的山脊上闪闪发亮,我在草地上仔细擦干净了手指上的油,想去摸吴邪的脑袋,被他嫌弃地躲开了。
“我才洗的头。”吴邪啃肉干的动作有点像我曾经养过的仓鼠,警觉而专注。
“头还痛吗。”我看着他从裤脚里露出来的小半段脚踝,被正午的太阳照得如玉一般。
他摇头。
“昨天谢谢你了。”他说。“我母亲的忌日。”
当然不是贫血,我回想起昨天他那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不过他确实需要高蛋白的东西来填饱他那空空如也的肚子。
“你今年几岁,还长个子?”
我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问道。我当然知道他今年二十一岁,关于他的一切我都知道。
“不是。”吴邪道,“那条裤子被勾破了,这是胖子从仓库给我找的。”
又道,“你手往哪放呢。”
我收回放在吴邪脚踝上的左手,哈哈大笑。同时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一下手指上残留的温润触感,大力拍打他的肩膀。
“谁敢把衣服借你穿,不怕沾了雨神的霉运吗?”
也许是我下手太重,他的脸都憋红了,看上去简直要把午饭吐出来。我下意识停下手。
“得了吧!你上个月还说自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吴邪把肉干叼在嘴里,饭盒丢到我身上,拍拍屁股跑到十米开外的树荫处重新坐下,“怎么现在开始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了?”
“等会你把饭盒带回去。”他说。
“你要去哪?”我问。
他没说话,可能是懒得理我,也可能真没听见,毕竟我们离得是那么远。
我翻起袖子,才想起手表被落在宿舍。这里海拔太高,暮春冷得像冬天,迎春花的花期比山下要晚小半个月。我抬起头想用太阳算算时间,他扑过来制止了我的自残行为。
“你的眼睛不想要啦?”
他温暖的手心贴在我的脸上,又怕在我的镜片上留下指纹,只好不尴不尬地杵在那里。
在北境留学时,我曾短暂地拥有过一只仓鼠,栗色短毛,轻轻软软,放在手心时小动物身上的热量会透过细软的绒毛一点点传递到皮肤上。
此刻,吴邪骨节分明的手指松松地搭在我的脸上,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四月的阳光热度明显不足,但是足够明亮,他手指间薄薄的皮肤被阳光点亮,依稀可见淡青色的血管,热量源源不断地传递到我的身上。
“我去扫墓,顺便回学校给小哥帮忙。”
我开心不起来了。
“他那么大一个人,没你帮忙还干不完活了?”我道。
“我奶奶肯定会托他给我捎一大堆东西。”吴邪把手收回去,随手捡起两片叶子盖在我的眼睛上,“我也该回家一趟了。”
“我去找胖子借自行车?”
“不用啦。”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站起身,我从树叶的缝隙里看到他弯下腰看着我。“谢谢你,齐老师。”
2
我应该立刻爬起来,追上去,可是我没有。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开始在山坡上打滚,一直滚到树荫下,把吴邪塞在墨镜下的树叶拿出来,丢到一边。
吴邪第一次上山是个大晴天。我在早上七点半被哑巴出门的声音惊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难道是他女朋友来查岗了?我心想。家伙昨天可是加班到快四点。
中午哑巴没回来,打南边倒是飘来一朵云。我坐在食堂心安理得地把哑巴那份肉吃光,计划趁着下个月的雨季把镜片拆下来重新镀膜,然后好好休息一下——如果我在那之前没瞎的话。在我推开宿舍门的时候,他就坐在哑巴的床上。
我是说,吴邪。他的脚边放着一只大箱子,穿着时下流行的白衬衣黑裤子,听到开门声抬头惊讶地看着我,随即向我介绍了他自己。市里的学生。哑巴的学生。
我挑起一边的眉毛,看来哑巴上午就是去接他了。
他在等哑巴回来,领他去临时宿舍。我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天,聊到他在山下上大学,导师是陈文锦,不知道怎么就被吴三省忽悠着签了联合培养方案,成了哑巴的学生。
午睡醒来外面在下雨,哑巴还没回来,在山顶上哪怕是四月,温度也低得够呛。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环顾房间还以为吴邪已经被领走了,随即看到他在靠墙的地方缩成一小团,手里抱着一个大本子,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冷?”
他点头,我愣了一下,随即感到有点搞笑,又觉得他挺可爱。
“没带厚衣服?”
他摇头,小小地打了一个喷嚏,道,“上山前没人和我说山上这么冷。”
我失笑,披上外套坐起来,把他扔到自己的床上,他手忙脚乱地把本子塞回那只大包,脱掉鞋,向我道谢。
“山上条件苦,大家都没那么讲究。”
我撇了一眼哑巴折得砖头一样的被子,八成是这玩意给小孩造成的心理压力。我的被窝里还是热的,他的脸色好了一点,只露出一个脑袋看我。
这个年代各行各业都处于无休止的人才紧缺期,我身为留洋归来的技术人员长期驻站,负责维护望远镜的日常运行和镜片镀层,那些年工业基础不够成熟,反应在高精光学上就是没完没了的镀层磨损和相差,所有人都精疲力竭。
彼时他还没让我想起曾经在莫斯科养过的那只仓鼠,只觉得这小孩以上山就下雨了,算是我的福星,救我狗命。我在哑巴的床上快活地睡了一整个下午,整个人都焕然一新。在之后的一年里他三天两头往山上跑,带着从国外搞来的论文和哑巴讨论。说起来他实在对得起雨神这个绰号,好像身后真的缀着一片雨云,大雨总会伴随着他的到来如期而至。
3
同样如期而至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爱情。
直到经历了即将发生的一件事后我才意识到哑巴张也会有老树开花的一天,而此时此刻我仍旧无比真诚地认为维系在这两人的是我难以理解的纯洁革命友情。
爱一个人的理由千千万万,但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个瞬间;在那个瞬间之后,关于他的一切都成了你爱他的铁证。
对我是如此,对张起灵而言想必也是这样。
4
哪怕是我也必须承认吴邪是一个极有魅力的人,即使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城市和优渥的生活磨平了棱角的傻狍子,这个年龄的学生仿佛有着没完没了的精力与热情。观测站投入使用七八年,运转中望远镜两三座,他用头一个星期跟张起灵搞清了工作原理,恨不得连观测助手的工作都要抢了去。
今年的雨季开始得特别早,比以往要早上半个月。张起灵手中还有一组重要的目标没拍完,只好耐着性子等观测夜,吴邪的专业本就没必要跟着张起灵没完没了地倒夜班,在连续高强度的工作下终于输给了一场流感,被勒令病好之前禁止熬夜,每天白天做完工作后无所事事在各个站点游荡。
我是从那时开始真正注意到他的。
60厘米望远镜外有一道盘桓而上的台阶,检修用,鲜有人迹。这个年代的人没什么环境意识,百公里外的城市里工厂围墙看不到尽头。我常躲在这里抽烟,面向群山,倒不是怕被人发现,只是用焦油污染空气的行为偶尔让我感到久违的快乐。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指挥半个观测站的工作人员把望远镜镜片拆下来清洗镀膜,你不能指望一群书生来做体力活,当兵的虽然知道这些大块的玻璃有多么重要,在镜片的防变形处理上却总是不得要领。大多数时候我必须亲自参与到镜片的拆卸工作里——把工作平台吊上去,直径将近一米的大宝贝放到减震平台上。我会永远记得那个黄昏,在精疲力竭爬上梯后发现顶层的平台上已经有人呆在那里。
吴邪孩子气地把铅笔叼在嘴里,我注意到他手里托着工作站配发的稿纸,下面垫着一块木板。
“齐老师。”
我嘴里叼着烟愣在原地,心脏像毛头小子那样剧烈地跳动。夕阳下他肩披制式大衣,雪白的袖子挽上小臂,睫毛被染成比夕阳更璀璨的金黄。
他冲我笑,不好意思地把笔拿在手里转了个圈。我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看向对面山头。他常来找我请教技术上的问题,给我印象不错。如果是其他人,比如哑巴,我也许已经开始计划寻找下一个秘密抽烟场地了。
“你在画画?”
“是。”
他大方地把稿纸递给我。我接过来,是对面山头上的森林和观测站的圆顶。
“画得不错。”
我把稿纸还给他,欲言又止。
“吃吗?”
他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一只玻璃罐子,黄桃罐头,连着勺子一起塞进我手中,凉凉的,很沉。
他看着我毫不客气地舀出最大的一块,露出肉痛的表情。
我把勺子从左边移到右边,他的视线跟着黄桃转动,我哈哈大笑,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被耍了,露出愤怒的表情。
我把黄桃塞进他的嘴里。
“说吧,有什么事求我?”
他看着我,被噎得眼泪都快流出来,腮帮子被黄桃撑得鼓鼓囊囊,好一会才费力地开口,声线含含糊糊,嘴唇沾满蜜糖。
“您的烟……能不能给我一支?”
“想干嘛?”我把罐头盖好,放进他的包里。“舍不得送人的宝贝你得自己藏好,不能让别人看见。”
又道,“想做坏孩子要一步步来,一整根是想把自己呛死?”
我把嘴里叼着的烟塞到他手里,他接过去有点好奇地举在眼前看,凑近嗅了一下,皱起鼻子。我有点好笑地看着他下定决心似的抬手把烟送到嘴边,掩着嘴吸了一口,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把烟从他手里夺回来,顺着他的脊背捋下去帮他顺气,等他好不容易停止咳嗽就问他:“你这是跟你爸赌气呢?”
他点头,马上又尴尬地摇头。
“吴一穷?”姓吴,吴三省的亲戚,这并不难猜。我顺手把烟叼回嘴里,直到尝到烟嘴上的甜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们刚才的所作所为有多亲密,赶紧松开他的肩膀。
好在他只顾着尴尬,脸都呛红了,只顾低头继续画图,完全没注意到刚才的一系列小动作。楼梯的方向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来这里的人比一年来的还要多。
我们一起往楼梯口看去。是张起灵,吴邪向他打了个招呼。
他的视线在我嘴里的烟上停留了几秒钟,我不甘示弱地看回去。
“该吃饭了。”他移开视线,说。
吴邪应了一声,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塞进包里,穿好外套跑到张起灵身边。
“齐老师,要一起吗?”
地质勘探队的英雄,吴一穷的儿子,我想不出他有什么可叛逆的理由。
挺好玩一小孩。
我想着,把烟按灭在金属挡板上,烟头丢回金属烟盒,无视哑巴满脸“你不要带坏我的学生”的表情,向他们走去。
5
如今回想起来,我们三个的关系并不能算畸形。畸形的只有我们两个,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懂。
时间久了我开始学着调整自己糟糕透顶的美国作息,加入他们师徒间每天中午的午餐讨论,吴邪偶尔也开始叫我师傅。他把所有的私藏都与我们分享,包括黄桃罐头。
很快我就知道了一些关于他在工作之外的事情。
我和哑巴住职工楼,而他算是来实习,只能住临时宿舍。那天我送被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他回房间,打开门的一瞬间发现桌子上立着一张我从没见过的照片。
他长得很像他妈妈。
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把伞晾在门外,再进屋时那张照片已经被收了起来。
他去冲澡,我问要不要给他带饭。他说好。我在食堂遇到张起灵,他也跟过来,胖子大骂我们肯定又躲在小吴那里加餐。
“就是很普通的说亲嘛。”吴邪用筷子戳饭盒里的菜,我们三个嘎嘣嘎嘣地嚼所剩无几的花生豆。“哎,你给胖子留点!”
吴邪和胖子的友谊是如何建立起来的,于我而言至今都是一个谜;不过想到我同样没搞懂他是怎么搞定张起灵这么难搞的人,只好认为人生就应该是由无数的迷团组成的。
我被吴邪打了手,收回伸向花生的筷子。
“我奶奶和我说了好几次了,想撮合我和一个远房的表妹。这都什么年代了,都提倡自由恋爱!哪里还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
说到母亲,他突然从愤懑变成了难过。
“这些话我从没和别人说过。”
“我父母是同事,我妈去年在一次勘探事故里牺牲了,我爸受了点打击,申请调任西部一线,连年都没在家过,根本不管这些事情。还好有陈教授把我推荐给小哥,我上山的时候三叔都快被她气死了。”
意识到我们都在同情地看着他,吴邪笑了笑,“不说这些啦。这不是献身科学了嘛,都过去了。”
他又和我们讲他的母亲,讲她和吴一穷的自由恋爱,讲吴一穷全宇宙最好吃的厨艺,讲他妈妈做的黄桃罐头是多么甜而不腻。他的母亲在家乡是出了名的漂亮女人,为了爱情选择勘探事业;吴邪则常年跟着父母满世界跑。比起作甚么科学研究,他可能更适合去当旅行作家,再简单不过的故事经他嘴里说出来都无比引人入胜,我们两人虚长他年岁,竟像从没听过故事那样如痴如醉。
座谈会后,我由衷为自己曾经以为他是傻狍子而向他道歉。他随手抓起枕头砸我,被我压在床上挠胳肢窝,笑得快断过气去。哑巴坐在桌前看吴邪写得密密麻麻的算式和星表,被我们吵得直捏鼻粱。
他应该是喜欢女人的。我看着笑得没心没肺的吴邪。
那就算了吧。
6
我推着摞满涂料的小推车往工作站走,吴邪骑着胖子的自行车横在路中间。
“让让?”我冲他狗腿地笑。
“不让。”他道。
“理解一下嘛,”我叹气,“军令难违。”
“别人不懂你能不懂?天文台圆顶如果刷成深色影响散热,夜间对流绝对会影响成像质量……”
“我当然懂。”我打断他的话,“可行性研究报告就是我做的。”
“边走边说吧。”我推着小推车绕过他,他也不能真的怎么样,只好推着车跟上来。
“那……”
“全国各地都在挖防空洞,科学研究都是要建立在经济基础上的。
“可是……”
“出生在和平的年代,真的忘记我们当下的处境了?”我轻声道。
我从来没这么严肃地和他说话,他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我这次没再把他当小孩。
“真的……没有余地了?”他的声音有点颤抖,“我们有全国最好的望远镜,非得把外墙漆成绿色?非这样不可?”
“我从那个国家回来也没有几年。”我努力不去看他。吴邪是个聪明人,只是在温室中太久失去了一些血性。
“非这样不可。”
山上来了很多人,我看到张起灵也站在人群里,示意他把吴邪领走。吴邪垂头丧气地走了,还被张起灵没收了自行车。他是不敢像在我面前这样跟张起灵耍小脾气的。
望远镜的圆顶预留了检修通道,我试了试绳索的强度,系上安全绳让别人把我沿着外墙吊下去。我知道,吴邪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张起灵也在他身边。
我穿着的白汗衫工装裤,外套系在腰上,亚麻手套戴了两层,万般小心还是在手上沾了涂料。休息时我在裤子上蹭了下手,发现质量不错,一点都不掉色。
我去人群里找吴邪,他被张起灵从身后抱着,这也不能怪谁,毕竟他看上去打算冲上来把我揍一顿。吴邪愤怒地对张起灵说,他怎么能这样呢?我走过去摸了一下他的头,突然意识到涂料还是会掉色的。
张起灵看看我,没说话。
“别难过啦。”我道,“可行性报告根本就没有用,反正迟早都要改回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晚饭的时候他还是蔫蔫的,不过比起下午时好了很多,还问我他头上的涂料是不是我故意抹上去的。我把双手都伸给他看,他擦了半天也没能把上面的颜色擦掉,气呼呼地拿汽油帮我擦手,好像要把我的皮搓下来。
后来吴邪偷偷告诉我,哑巴那天抱着他的时候好像硬了。他是以玩笑的口吻告诉我的,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似乎他之前一直以为张起灵这人没有人类的欲望,这样打打闹闹就硬起来完全出乎预料。
我就是在这一刻开始警觉起来的。
7
张起灵是先犯规的那一个。
我睁开眼,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
距离吴邪出发只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下山路不算好走,他这会应该还在路上。
回想起昨夜在工作站找到他时的场景,我从口袋里拿出烟,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想他了。
昨天下午多云,晴天钟上整个天穹都是混沌的云白色,按照天气预报夜里没有观测窗口,哑巴给吴邪放了假。吴邪下午把他所剩不多的蜜饯分给我们的同时,顺走了我藏在床地下的伏特加。
我在子夜惊醒,发现床下的酒不见了之后第一时间跑到吴邪的宿舍,他不在。一种不安的感觉逐渐在心头弥漫,我在无星无月的野外狂奔,跑到观测站去,在二楼的楼梯间找到了酩酊大醉的他。
……和正在吻他的张起灵。
寂静的夜,哪怕是野兔穿过草丛的声音都能被清楚地听见,何况我打开沉重大门时搞出的动静。楼梯间漆黑一片,弥漫着令人不安的烈酒味道。因为观测站户外夜间不准亮灯,我并没有带手电,那玩意对我来说也的确没什么用处,黑暗本身却蕴含了很多旖旎的隐喻。
想到这里,我把烟含在嘴里,点上火,心想如果我的眼睛和普通人一样,是否会好受一点?我不知道。
事实是良好的夜视力让我能清晰地看到眼前的一切,脸颊通红的吴邪被张起灵压在墙上亲吻,耳中充斥着舌尖交缠的水声和他被欺负太狠的呜咽。吴邪看上去就像刚从酒缸中捞出来的醉鬼,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整个人几乎挂在张起灵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楼梯,一拳打在张起灵脸上。
我捞起差点摔在地上的吴邪背在身上,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张起灵偏着头看向窗外,没对我斗胆殴打他的行为做出任何回应。
我背着吴邪往回走,张起灵默默跟在后面,月光偶尔洒向地面,银河被隔绝在乌云之外。
啊。我面无表情地想。原来哑巴也抱着这个心思。
吴邪酒品不错,也可能是真得醉得太厉害,只是小声嘟哝着什么。我支起耳朵听,很容易就分辨出那两个简单的音节。
妈妈。
我把吴邪安置在我的床上。在工作站我找到了只剩一个瓶底的空酒瓶,估计那些全都在他肚子里他晚饭没怎么吃,怕伤到胃我只好去敲胖子的门。临出发前我有点担心张起灵趁我不在对吴邪再做点什么,警惕地看他。
倒不是我不相信他的人品。
万一呢。我想。万一吴邪真有点喜欢他呢?
不可能。我对自己说。吴邪不喜欢男人。
敲响胖子的门时已经是两点半了,我用力砸门,震天响的鼾声戛然而止。胖子不爽地在屋里问,“谁啊。”
“吴邪贫血犯了。”神使鬼差地,我撒了谎。
胖子骂骂咧咧地开门,狐疑地上下打量我。
“你怕不是对小吴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吧,怎么小哥不来反而是你跑腿?”
我让他别贫赶紧的有什么拿什么,别真把孩子饿出病来。他想了想让我等会,再出来时给我一只纸包。
“这是晚饭剩下的馒头和云彩年前打的鸟做的肉干,省着点祸害。再等会我该准备早饭了,给他加个鸡蛋?”
“谢了。”
回去的时候张起灵背着包在门口等我,见我带着食物回来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我站在窗前看他向下山的路独行,直到消失在夜幕里。
怎么回事?亲完就跑?
我满肚子火气没处撒。茶壶在炉子上响起来,我喂吴邪喝了一点热水,又逼着他咽下几口馒头,他不开心地用手撑在我的脸上把我推开,被酒精烧得像只烤熟的虾米,身体蜷缩起来。
我叹了口气,脱掉外衣掀开被子也躺进去,他立刻像只八爪鱼一样缠上来,汗水眼泪全蹭在我的秋衣上。
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法海。
我又叹了口气。
法海不懂爱。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赶到之前发生的细节,只是守着他直到天亮。
所幸他好像断片了,第二天醒来什么都不记得,红着脸向我又道谢又道歉,还紧张地问我“张老师有没有发现”。
……靠。
8
他们是三天后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回来的,我站在观测站门口,看着他们背着大包在夕阳下向我走来。
吴邪下山这三天都是绝佳的观测夜,人手不够瞎子来凑,我忙到天亮才睡下,被胖子从床上踢下来接人,这会有点头重脚轻,慢吞吞地向他们走过去。吴邪勉强冲我笑了一下,在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剥开包装,我衔着他的手指把糖果含在嘴里,是颗奶糖。
“好吃吗?”
“挺好。”我含含糊糊道,看到吴邪手中的糖纸上印着花花绿绿的外文。
哑巴在看我,我没理他,勾住吴邪的脖子从他手里接过包,三人一起往宿舍走。
“怎么回事?”
我坐在椅子上,趁着吴邪去找胖子还裤子的时间我抓紧审问哑巴。
“那天晚上,你说实话,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着急下山?”
张起灵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他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我,我被看得背后发毛,胸口的石头一点一点下坠。
“吴一穷和吴三省失踪了,消息是那天下午从西部发回来的。我在工作站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醉了。”
我楞了一下。
“射电台选址?”
他点头。
“……在哪里?”
“天山。这几天他住在家里陪他奶奶。”
我们两个同时沉默。
“……他还好吗?”
他摇摇头。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但这个时间实在不应当提起,最好连念头都不要有。
门外传来脚步声,吴邪推开门,看到我们对峙一般的姿态稍微有点不自在,似乎没想到我们能把天聊成这样。
“小哥都和你说了吧。不用担心,二叔说派出的搜救团队是最好的。”他摇摇头,我注意到他的手微微颤抖。
他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镇定。
“你们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以为是他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异常,才会提出这个问题,忽略了他问的是“我们有没有话”,而非“有没有事瞒着他”。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后,我开始为自己低估他的行动力和决心而感到后悔。此刻,我和张起灵因为心虚都选择了否认。
张起灵担忧地看着他,也许这是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以来他最有人情味的时刻。
我想,有时候向一个人隐瞒真相,是为了保护他。
所以我们都选择了沉默。
9
我把申请信摔在张起灵桌上,他把信拿在手里看,眉毛慢慢拧起来。
信上是吴邪希望调任去新疆参与射电天文台的前期建设工作的申请,情真意切,理由充分到……让人难以拒绝。
“我是他的导师,没有我签字他没法转单位。”张起灵道。
“那你会签字吗?”我盯住他。
张起灵这样的人,也许一生里也只会有那一次失控。
他会放吴邪离开吧,我想,我到底为什么要找他?我应该用其他措施防止吴邪做傻事。
然而出乎我的预料,他缓缓摇头。
“太危险。”他道。
我震惊地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半点的私心。然而没有,他完全是出于一个导师对学生负责任的角度说出这番话。
“你……”
我迟疑着开口,想问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张起灵并非射电方向的专家,射电台选址出了问题也轮不到他去,回想起那夜他才是第一个下山的人,也许根本不是我一开始以为的热心肠。
他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示意我不要再问。
我曾经听闻,张起灵的身后有一个庞大的家族,只有当世界在发生巨大变化时才偶见端倪。
这么一来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既然他那里危险,那么后果一定是无法承受的,不论是对于我们,还是吴邪自己。现在要做的是让吴邪接受这件事,最好能把他留在山上,再不济也要把他留在北京。
只是他没给我们这个机会。
一个小时之后,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落下。事态开始失控,我们意识到他失踪了,他回到山上只是为了带上母亲的照片。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从一开始就计划离开。
吴邪的性格不会仅仅是因为赌气而贸然在这样的大雨中贸然下山,他要走一定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去天山,那封信只是通知我们而非请求。我们在哨亭问到他在两小时前已经带着背包离开观测站,理由是探亲假。
他把那一手好书法拿来造假。
瓢泼大雨兜头落下,好像天真的被捅了个窟窿,砸得人脑袋发懵。也许我真的被砸懵了,在过去的人生里,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样一个毛头小子身上。
整个观测站的人分成两人小组沿着下山的路找,雨水像瀑布一样顺着山坡往下淌,直到天黑因为安全问题不得不停止。所有吴邪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消息,我们只能寄希于他留宿在山下的村庄。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是在晴天,他也不可能在两个小时内从山上走到县城。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雨一直下,雷鸣如战鼓,我避开手忙脚乱的众人穿上雨披,和张起灵对视,一起走进雨幕里。
10
那一夜如此兵荒马乱,以至于每当我试图回忆,都几乎被深重的感情击倒在地;在很久之后,在我梳理自己的人生轨迹时,才意识到,我是从那一刻开始相信命运的。
我们循着山路走了一遍又一遍,在几乎绝望的时候找到了一块被蹭掉青苔的石头,那块石头哪怕在白天也很难被看见,偏偏就被手电细窄的光柱照亮。我和哑巴几乎是同时发现了那块石头,磕磕绊绊向下几十米,在一块大石头边找到了吴邪。
他全身湿透,三天前还优美无比的脚踝肿起令人不安的大包,可怜兮兮地蜷缩在一块岩石边。我没来由地想起那只仓鼠掉进水池后的样子,在我发现它的时候,它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卷卫生纸旁,我把青霉素粉末掺进它的晚饭里,当天夜晚它悄无声息地死了。
我扑过去抱住他,手忙脚地脱下雨披想给他穿上,随后又意识到自己应该先检查他的伤势。信号弹在头顶炸开,我颤抖着去摸他的脉搏,好几次才摸准。张起灵收起信号枪也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等待我最后的宣判。
……他还活着。
张起灵把自己的衬衣撕成条,开始固定他疑似骨折的手臂。在与他相处的短暂一年里,他用这只手画遍了观测站的每一座建筑和每一个人,所有人都爱他一笔一划写下的工作日志。
他在睡梦里痛得发抖。我颤抖着抱住他,想让他好受一点。
“你们来啦。”
雨声如雷鸣,他微微张开眼睛,艰难地聚焦在我们身上。在信号弹燃烧殆尽前的微弱光芒里,有水痕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去,是不是眼泪看不分明。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张起灵也凑过来,吴邪用完好的那只手勾住他的脖子,脸埋在我湿透的肩膀里。
“谢谢你们……”
雨水仿佛不再是从天上浇下,而是从地底升起,在任何一个文明的远古传说中都有着这样的一场滔天洪水,吞噬一切。怀里的身体热得惊人,雨水蒸腾,我几乎错觉他会在这场没有尽头的雨中离我而去。
去他妈的。我爱他。
他妈的,我根本没法接受他不属于我这件事。他妈的。
我只要他,去他妈的代价。
我们三个紧紧抱在一起,浑身沾满血和泥,好像一起躺在冰冷的羊水里等待被分娩的幼儿。信号弹的呼哨被大雨淹没,成为只有我们三人知晓的第一声啼鸣。
11
现在,我坐在病床前,把输液针管一点一点缠绕在装着热水的杯子上,想让源源不断流进他身体里的药剂不那么冷。暴雨愈演愈烈,终于引发了山洪,下山的路被彻底截断。
那天夜里我们轮流背着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小径被雨水泡得拔不出腿的污泥中,几次几乎摔倒,直到遇上匆匆带人赶来的胖子。
雨中短暂的苏醒之后吴邪陷入了深度昏迷。全身最重的外伤是骨折的右臂,脚踝扭伤很严重,高烧不退。他如今的身体状况禁不住下山的折腾。我握住他冰凉的手,有一种隐隐的恐惧。
……好像他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被头顶的雨云夺走,撒落到这片土地上。
所幸山上常用药品是备足的。哑巴拿着捣好的敷料进来,我坐到另一边,让出吴邪缠得像棒槌的左手。
他一圈一圈解开缠在吴邪手臂上的纱布,露出布满淤痕的皮肤。我站在另一边默默看他换药。
“胖子准备了一个担架,再不醒我们就送他下山。”他说。
“好。”我说。
“预报说后天雨势会小一点。”他说。
“行。”我说。
“我先下山试试能不能联系上医生。”他说。
“……”
很好,医生。靠谱的医生不可能为了他这样一个毛头小子跑到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我突然预感自己或许将有幸见到那个神秘家族的冰山一隅。
他于是不再说话,换上干净纱布重新缠好,附身贴上吴邪的额头。
“体温计在那。”我指了一下床头柜。
他装聋作哑,我行我素地、小心翼翼地环住吴邪的肩膀,丝毫不顾及我还在场。
……在发抖啊。
他的嘴唇下移,和吴邪的贴在一起。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出荒诞的默剧,心中却毫无波澜,那天夜里我们可能的确在雨中达成了什么心照不宣的协定,只要吴邪醒来。
只要他醒来。
12
随后是无穷无尽的折磨与等待。
天气潮湿得连工作站里的木地板都长出了蘑菇,我不再去天台上抽烟。先前是我和哑巴轮流守着他,哑巴不在我只好请了假一直陪着——让其他人来照顾我实在是不放心。
我偶尔会想象如果他没有挺过来,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不论我是否要继续留在观测站,或者投身以前我可以做但没有去做的事情,比如音乐家,或者时下如火如荼的攀岩热潮,结论都只有一个:快乐将从我的世界里永远消失。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盯着他的脸,手指不受控制地戳一戳,捏一捏。在幻想中每次他都会委屈地皱起眉头,好像真的要从梦里醒来似的,然而灵魂却被禁锢在这具破败的身体中动弹不得。
这时候我会把那把同样快长蘑菇的小提琴拿出来,拉一些应景的曲子,比如梁祝或二泉映月,这种行为很遭人讨厌,因为很多人都在白天睡觉,收到太多的抗议之后我只好在傍晚拉,刚下班和将上班的人都醒着,除了吴邪。
没什么戏剧性,大概是在我百无聊赖地开始给他剪指甲的时候,他的食指关节动了一下。
我抬头,看着他细密的睫毛开始颤动。于是放下指甲剪,转而用双手把他的手包在手心里,等他醒来。
吴邪睁开眼,褐色的眼睛一点点聚焦在我的身上。
我去探他的额头,听他的心跳。他张了张嘴,只发出几个喑哑的音节。
我把吸管插在杯子里,送到他嘴边。他的唇纹本来就深,连日缺水更是让他的嘴唇隐隐开裂。
他想把杯子接过去,微微用力,马上又脱力地躺回床上,随即才意识到自己的左手抬不起来了。
“别紧张,”我举着杯子示意他可以直接就着我的手喝,“你睡了很久,需要慢慢恢复。”
他乖乖含住吸管,从我手中的杯子里小心地喝水,露出痛苦的表情。
“除了左手和脚踝,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摇头,急切地想开口说话。
“脚上问题不大,只是扭伤,注意修养完全没问题。手……”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把实情告诉他。
“骨折,哑巴给你正过骨了,等天气好点我们去山下拍x光片。”
他偏着头喝了点水,好像耗光了所有的力气,很快又躺回枕头上,冲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我制止了他想用舌头舔嘴唇的想法,用棉签蘸着水在他嘴唇上抿过。
胖子咋咋呼呼地炖了一堆大补汤,吴邪的胃太久没进食,吃不多,剩下的全都便宜了我们这些被困在山上的人。
到了晚上,吴邪的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我回答了他几个问题,意识到他已经他叼着吸管的样子和抽烟时很不同,上唇微微抿起,小口吞咽。水很快剩下半杯,我不准他喝太快,把杯子拿开,他又露出了我吃了他的罐头的表情。
“慢点喝。”我说。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落,但已经不是把人浇得头都抬不起来的那种。我盘算着不管张起灵今晚能不能赶回来,明天都送吴邪下山。
嘴好干。
我看着吴邪干裂的嘴唇,用手指沾水帮他抿湿。他笑着想要躲开。
“我自己来。”他舔了舔嘴唇,舌尖无意扫过我还没收回的手指,气氛一瞬间有点尴尬,他的肩膀僵了一下,闭上眼睛躺回床上装睡。
有点凉,软软的。我一定是疯了,满脑子都是他舌尖潮湿的触感,看着他几乎用被子把整张脸遮起来,着魔似的弯腰,停在半空中的手改变方向再一次向他探去。
他的舌头真的很软。我眯起眼睛,手指继续向里探,欣赏他震惊又克制的表情。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对我塞在他嘴里的手指狠狠咬下去,很快就因为舌根被搅动干呕起来。
我松开手,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向后缩了一点,好像要把自己藏进墙壁里。
“不喜欢吗?”
我已经决定向他摊牌,于是用力地箍住他的肩膀。
“我不知道。”他不安地扭了两下,即使是他还健康时那点力气在我面前也不够看。
“我喝醉的那天晚上……”他有点慌张,露出有点紧张的神色。
“我以为是梦……那晚是你吻我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有点想笑,他果然有印象,只是可笑这家伙竟然连接吻对象都能搞错。
“不是我。”
我托住他的下巴,低头含住那两片肖想已久的嘴唇。
“是你的张老师。”
13
看得出,他整个人都混乱了,尽管表面上勉力维持出一副很淡定的样子。我喜欢他这样,不管有多搞不清状况,都能保持对年轻人而言难得的清醒。当然啦,如果我知道他脑子里正在飘过各种有辱斯文的话肯定就不会这么想了,至少此时此刻,我对于他是一个很有独立思想的人这件事毫不怀疑,这个小骗子。
真要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吻他的感觉,我想应该是口感上乘的果冻?软得让人舍不得咬破,只能竭尽全力吸吮舔舐……想把他一口吞下去,或者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想把自己贫瘠生命中的一切全部双手奉上。不知谁心跳如擂鼓,全身的血往身下奔涌,他意识到了什么,满脸通红地睁开眼,想推开我。
吴邪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我感到胸口的布料被揪紧,转而用更温柔的方法吻他,贴着他的嘴唇厮磨啄吻,直到他的呼吸重新平复下来。
“瞎子……你等一下,”他边擦嘴边推开我的脸,“妈的……你等等!”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见他脸上的表情更多是恼怒而非反感,放下心来,后退了一点看他,环在他腰上的手臂仍旧没有收回来。
“不喜欢?”
我的视线停留在吴邪的嘴唇上,那上面的每一道唇纹都被仔细照顾到,由内而外地。现在他的嘴唇看上去非常健康,除了有点肿。
“什么喜不喜欢,”他怒道,“现在时兴自由恋爱,讲的是个你情我愿,你们这样算什么?”
“你昏迷这几天我们找谁说理去……”我的手不老实地撩开他衣物下摆伸进去,抚摸他光滑的脊背,“再说了……你不喜欢?”
我在他腰上重重捏了一把。吴邪的表情崩塌了一瞬间,全身剧烈地抖了一下,脸又红了。
“靠……你这是耍流氓。”
我还没有精虫上脑到和一个大病未愈的小孩上床,但他折磨我这么久的利息还是要收一点的。很快他就气喘吁吁地靠在我的怀里,睡裤被拉开,脸向偏一边贴住我的肩膀上,耻得眼睛都不敢睁。
“真不喜欢?”
顶部像流眼泪一样不断有水珠吐出来,全被我当作润滑抹在他的茎身上,上下套弄。他一开始有点不好意思,在我用手指碾过冠状沟之后也开始自顾不暇,低着头揪住我的外套。我从身后把他整个人圈在怀里,想让他的背脊不要绷得那么紧,他不太老实,很快蹭得我的下面也硬得发疼。
我不想再在吴邪面前遮遮掩掩,过去已经吃够了在他面前不断说谎的苦头。于是我扶着他靠墙坐好,他身后垫了一个枕头,随即自己也爬到床上去。
我贴着他磨磨蹭蹭,手上动作没停,见他没太反感,于是解开裤链把自己的那根也放出来,抓着他完好的右手拢住两根一起套弄。
“瞎子……你别……这样,这样不对……”
吴邪急的快哭出来,也不知是吓得还是爽得,男人不愧是靠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尤其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我看他那根青筋怒张,明显是快到的样子。吴邪的性器立起来很大一根,他的手心柔软,被我包着上下滑动,性的味道萦绕整个房间,越来越多的液体从顶部渗出,滴在我们之间的床铺上,洇出几片深色的阴影。我爽得说不出话,只能看着他半阖的眼睛,突然发现他的睫毛很长,那双永远被求知欲占据的双眼里只剩下晦暗不明的欲望。
楼下铁门传来被推开的声音。血液冲击鼓膜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我感觉快到了,于是去吻他耳垂,用力地吸,弄疼他,弄哭他,以后有的是机会。
可能是怕被别人听见。我没有告诉他这个时间教工宿舍不会有人,看他拼命从我的手下挣脱出来狼狈地捂住嘴,完全顾不上手上沾满的黏腻体液,徒劳地试图藏起喉咙里抑制不住的喟叹。
我随手扯了张卫生纸擦手,拉上裤链顺便帮吴邪穿好裤子,继续亲吻怀里还在发抖的他。吴邪累得快要睡过去,强打精神看着我,温柔地抬手摸我的脸。
“瞎子……”
我知道他要说的一定不是我想听的,抓住他的手塞回被子里,捂住他的嘴。
“等你再恢复一点,我们好好聊这个问题。”
“现在,睡吧。”
他困得要命,很快沉沉睡去。
门被打开时我已经把一塌糊涂的床铺收拾干净,但房间里的味道是无法隐藏的。张起灵先走进来,跟在他后面的男人穿夹克,很夸张地吸了一下鼻子,玩味地吹了个口哨。
“我叫张海客,医生。”他道。
“胖子说他醒了。”张起灵道。
吴邪才醒来不到一天,我刚才的疯狂行径显然让他累坏了,这会整个人都陷进我的小床里呼呼大睡。我把椅子让给张海客,他从自己包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些仪器给吴邪检查。
张起灵示意我跟他出去。我想了想跟他走出房门,立刻被揪着领子提起来。
我比他高几公分,看来上次他没还手还真是给我面子。
他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熊熊的怒火,于是我耸耸肩(在人被拎起来的时候这是个技术难度很高的动作),道,“你难道没想过,
我们是两情相悦?”
看着他仍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意识到,他也知道吴邪是一个单身主义者。
14
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胸中仿佛都充满了热烈的情感,我和张起灵无疑是其中的异类。时至今日我仍常回忆吴邪上山的那个平凡的上午,一朵雨云迎着烈日飘入我们生命的荒原,不管不顾地下一场暴雨,干涸的土地从此生出蔓草。
他很快地恢复健康,不光是因为年轻。所有的人都有这样一个命数,他命中注定不应该为这些事情遭罪,他还可以活很久,只是想想这件事我就没理由的开心起来。
15
因为张海客说他的病情还算稳定,吴邪醒来的第二天我们才送他到北京拍x光。在积水潭,他坐着轮椅,外套盖在腿上,快活地告诉我们他从没被人推着走过。我和张起灵轮流推他走,另一个在前面开路。
路上的人都对吴邪投来了惋惜的眼光,感叹这样一个英俊大好的青年怎么就失去了双腿,一路上收到无数亲切的祝福。吴邪一开始还笑着同人解释,后来索性就全部应下。等到了影像楼,他的膝盖已经粉碎性骨折三次,胫骨也折断了两回。他与医生们相熟,想必是父母的原因。一想到他的父母连我都开始惋惜地望向他,他察觉到我的眼神后装作生气的样子不再理我,对张起灵说自己口渴了,张起灵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
那天之后他好像默认了我对他的感情,只是还在犹豫如何回应。
按照张海客的建议,吴邪顺便做了一个全身检查。从影像楼出来时他说自己想回家一趟,自己走就可以,我们看他裹得像粽子的手臂都没理会他的异想天开,问了他家在哪就推着他往回走,走到一半他突然变卦了。
“还是不回去了吧。”吴邪道。
“咱们都快走到了,”我道,“你不回去看看你奶奶?”
“咱们先找地方住下吧。”他道,“……我刚才看到二叔骑着车从那条路过去了,看到我搞成这样,他绝对会把我关起来。”
我一时语塞。我们与吴二白算半个同行,他的声望我们这些新兴学科的小研究员没法比,但平时在学术上说一不二的作风是出了名的。想起之前几次开会见到他的场景,我竟然觉得吴邪的担忧不无道理。
“别住招待所了。”我道,“去我那吧。”
16
我们扶着吴邪跨过门槛,再把轮椅搬进屋。
“哇哦,”吴邪道,“你住大院?”
“托朋友的福。”见我不打算解释,吴邪也不多问,指挥张起灵推他去墙角的大缸看花。
京城才下过雨,缸里含着待放的睡莲,我去留学前这口缸还只被用来蓄水,回国时淡黄色睡莲花开正盛。我托霍家拿回了院子,作为回报也付出了一些东西。
这些事我都不想告诉吴邪。也许是因为我潜意识里不希望他认为我是一个危险的人。
我偶尔下山小住。房子里没什么灰,也没什么人气。张起灵去买菜,我在里屋找被褥,从窗口看见吴邪丢下轮椅,只靠一条腿站着,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想往水缸里探。我记得里面养了几尾锦鲤,刚想笑他像只没见过世面的蠢猫,就看到张起灵提着菜从外面走进来,把他从台阶上抱下来。我索性点上烟。
“小哥你回来了,”吴邪道,“鱼买了吗?”
张起灵点头,把吴邪放回轮椅上,提着菜往厨房走。
吴邪见势偷偷从轮椅上爬起来,爪子又往水缸里伸。
“吴邪。”
我暗暗发笑,看着张起灵又出现在厨房门口,卷起袖子有点无奈地看着吴邪。
“哎呀。”吴邪说,“只是扭伤,又不是腿真的废了。”
“不要乱说话。”张起灵道。
“小哥,看不出你还挺讲究这个。”吴邪扑哧一下笑了。
张起灵皱眉,吴邪举手投降。
“算啦。我算半个南方人,既然有鱼我给你们露一手吧。”
他只有右手能动,竟然要做饭,我憋不住了,走出去把他整个人扛起来,他被我身上的烟味熏得直咳嗽,骂骂咧咧让我放他下来,我不理他,于是他又说早晚要吃了那条锦鲤。
我把他丢回客厅,顺便把轮椅也没收了。他在沙发上坐了没一会又喊无聊,让我给他找点书看。
“我一个瞎子哪有你看的书?道德经看不?”
“你真有?”吴邪惊恐地看着我。
“没有,”我笑,“就剩盲文书啦,都没有啦。”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好让我把他移到书桌前,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我把台灯打开,在门口看了一会,觉得他应该没什么异想天开了,于是回身去厨房给哑巴帮忙做饭。
天色渐晚。
晚饭是鲫鱼和小炒,我们回来的太晚,炖菜来不及做只能推到明天。做好饭我喊吴邪出来吃饭,半天没有回应,等我们摆好盘进屋,灯黑着,窗帘拉着,吴邪在床上呼呼大睡。
“吃饭了。”我敲门。
“不饿,”吴邪的声音黏黏糊糊,“你们吃吧。”
我走过去想用沾满水的手冰他后颈,被他推开了。
“真的困……”他说。
“吃完你爱怎么睡怎么睡,明早体检禁水禁食,你没问题?”
张起灵也走进来,打开灯,蹲在床边看他。吴邪眨了眨眼睛,清醒了。
我把被子掀开,和哑巴一人给他穿鞋一人给他穿衣服,他愤怒地大喊自己只是骨折又不是残废。
他的头发在床上压得乱七八糟,因为天气太热脸颊翻红,我偷偷看了一眼他敞开领口里露出的白而平直的锁骨与微陷的窝,赶紧移开目光。
一切就像一场梦,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拥有这么有烟火味的生活。
我们仨经常一起吃饭,大多数时候在观测站的食堂,后来相熟了也会把饭菜带到宿舍去,坐在床上,地上,木头椅子上。吴邪不止一次抱怨他那块压在桌子上的玻璃总有一股子油烟味,怎么都擦不掉。
现在,我们围坐在一张真正的饭桌前,小小的,圆圆的饭桌,每一个人都离很近,手碰手,腿碰腿。邻居烧柴火,炊烟顺着院墙飘到院子里。我给吴邪夹一块鱼腹,他吃鱼其实很有一套,反而是我常被细小的鱼刺搞得失去耐心,以往都是他把鱼腹夹给我或哑巴,不过今天他是病号。我想着,又给他舀了一勺鱼汤。直到吴邪生气地说,你们干脆把这张桌子全都装到我的碗里好啦!
我回神,发现张起灵也在给他夹菜。他又把鱼夹到我们的碗里,凶巴巴地说你们不要闹了,快好好吃饭。六月天黑得很晚,他说这话时太阳还在天边悬着,金红色光芒从门厅照进来,给他染上一层金色光晕。
其实我们三个坐的很近,理应都被染成金黄色,可我的眼里只有他一个。我回想起在60厘米望远镜的顶层平台上遇到他的那个傍晚,惊觉从那一天到今天,刚好是一年。
夏夜湿热,饭后吴邪看着没吃完的青菜又对我们一通数落,一瘸一拐地在搪瓷大盆里盛上浅浅一层水,把青菜直立着放在盆里。
饭后吴邪说想出去散步,我推着他从胡同转出往长安街上走,这个时间人们都还在家里吃饭,街上人不多,我小心地绕开路上人行道上的坎,吴邪也不说回去的话,就这样一直走到北海公园。
“你上次说的事,我一直在想。”
吴邪突然开口道。此时我们已经走到岸边,天空变成了一种深邃的紫色。我停下来看他。
“我……真的很惊讶。”他的视线定格在水中的游船上,喃喃地说,“特别是你说,张老师对我也……”
“我问过他了。”
我没接话。直觉告诉我这时候接话并不会让情况变得更好,直觉告诉我张起灵就算不正面回答也不会否认。
“他说,是。”
“我一直把你们当作老师尊重。”吴邪长叹一口气,整个人像被抽掉脊梁一样倒进轮椅里。
“你们让我怎么办……”
我转身,在身后不远处看到张起灵,就站在树下,蚊子隔得老远望风而逃。
17
吴邪顺着我的目光看到张起灵,没露出半点惊讶的神色,我甚至怀疑他比我发现得更早。
这些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话到这一步,再说多也没必要,我们没逼着吴邪现在就做出选择,他还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或者,除了选择我们中任何一个他还有另外一个选项,也是过去他一直恪守的——拒绝任何一个妄想跨过他安全区的人,不论男女。
回去的路上张起灵推轮椅,他披着张起灵带来的外套,优美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疲惫地合上眼睛。
客房只有一间,至少有两个人需要睡一张床。到了晚上,我们在床铺的分配上又起了争执。
“我睡客房吧。”吴邪道。
“晚上得有人陪着,”张起灵说,“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你的病未必全好了。”
“哎呀,”吴邪说,“你怎么就不盼我点好的。”
“好吧,那我就辛苦一下。”我说。
“我有经验。”张起灵说。
“这是我家,我找东西比较熟悉。”我道。
“有什么好争的,”吴邪看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两人一张床肯定很挤,跟我一起睡夜里肯定睡不好,要不还是我自己……”
其实真没什么好争的。吴邪的脚只是扭伤,厕所就在卧室几步外的地方,最重要的是,今晚不管谁和他睡在一起,我们都不可能做些什么。
“我们在争什么,你不知道吗?”张起灵突然说。
我震惊地看着他,怀疑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假冒的。吴邪也被噎住了,有点恼火地捏了一下眉心。
“我就知道张海客这个大嘴巴肯定会告诉你。还没确定是不是呢,这么着急找你邀功请赏吗?”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蠢,因为突然意识到他们有事在瞒着我。吴邪说话很少会这么严厉,话语中暗示的不详意味让我心里发沉。
他把视线转向我,冲我微笑了一下,我竟从里面读出一丝怜悯之意。
别这样看着我。
“瞎子……”他说话时坐在床上,床单是白色,石膏是白色,脸也是白色。
“拍X光时发现我的肺部有块阴影,图象不是很清晰……”
我不想听。
“其他检查先推一推,张海客联系了北京医院的CT机,我们明天先去那里。”
我抱住还想继续说些什么的吴邪,哑巴这次没来阻挠。吴邪叹了口气,手臂慢慢移动到我的后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又一下。
18
我痛恨自己享有的特权,却仍然会在需要它的时候感到一种自相矛盾的庆幸。
张海客第二天是开车来的,甚至带了早饭。我看着车子及具标志性的外形与车头上的徽标,开始思考每天前十分钟出现在新闻联播上的人有哪些姓张。
我们一起在餐厅里吃了早点,吴邪因为张海客拿早点逗他在院子里生闷气,似乎我才是最紧张的那个。我一直用余光留意着他,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吴邪侧耳听了一会,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对我们说:“我二叔来了。”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张海客道:“这次真不是我。”
我有点怀疑他以前是认识吴邪的。吴邪应该有点紧张,这会也顾不上理他,开始推着轮椅绕到后院的墙壁下,开始合计自己能不能翻过去。我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没控制好力道,他捂住额头嗷了一声,又怕被外面的人听见赶紧闭上了嘴。
“这么可怕?”我有点好笑,“再怎么也是你叔叔,人家是关心你,又不是拉你回去配种。”
吴邪打了个哆嗦,我意识到他可能真是这么想的。
“他肯定不会强迫我,”吴邪道,“我的二叔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如果我不讲他的道理,他有很多办法让我接受他的道理。”
“我靠,不至于吧。”我说,“我这有个地窖,放白菜的,要不你将就将就?”
“这都哪跟哪。”张海客道,“他傻你也傻?”
“你们张家打算在长白山建设的项目,前期准备了这么久,不还是被我二叔拦下来的?我看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吴邪道。
张海客的脸瞬间黑了。
“吴邪。”哑巴突然开口,一只手压住他的肩膀。他没说更多,但是他的手让吴邪肉眼可见地冷静下来。吴邪挺直了肩膀,坐回轮椅上。
“见笑,从小被二叔整怕了。”他深吸一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听到外面车门开合的声音,随即敲门声响起。
“我去开门。”吴邪说。
我没理他,走过去取下门闩,拉开门,看到穿深灰色工作服的吴二白站在门口。
“齐工,你好,我是吴二白。上个月科技大会见过。”吴二白说,“我侄子给你添麻烦了,我来领他回家。”
他微微欠身,车子停在门口,如果我刚才没有因为嫌张海客的车太显眼让他挪到院子里,这会我的门前应该有一对门神了。
我拦在门前,没有半点让开的意思。不管是他得到吴邪体检的消息还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到我们的落脚点都十二分的可疑。
“小邪昨天的体检不是很明朗,又非说要对朋友保密。他爸爸在医院的朋友找不到他的父母,把电话打我。”
“我们家的情况你应该明白,我这个做长辈的要尽到义务。”
吴二白的话说得很慢,让人感到他的每一个字都是威胁。
“我们给他约了CT。”我说。
吴二白皱起眉头:“全市就这一台机器,你们要排到什么时候去。”
“这不正打算去呢。”我指了一下张海客停在院子里的车。
他扫过那台车,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精彩,最后压低声音道与我们一起去。
19
怎么说,吴邪见到他二叔的样子简直像老鼠见到猫,让我不由感慨,这世上可真是一物降一物。我用棉签压住吴邪手臂上还在流血的针孔,看他伸长脖子从张起灵手中的杯子里喝豆浆。
“我想吃芝麻烧饼、三鲜火烧和小馄饨。”吴邪说着,舔了一下沾着豆浆的上唇。
“回家吃。”我道。
“回去路上买点面粉。”张起灵道,顺便帮他擦了下嘴。
“我还想吃绿豆饼。”吴邪说。
“都买,都买。”我立刻狗腿地点头。
山上的基础设施建设与大城市完全没法比,吴邪似乎还沉浸在重回城市生活的兴奋之中。他自从在山上工作就很少再下山,彼时我不知道他父母的事,曾经问他为什么不在放假时回家住,他告诉我家里太小,回去住不方便。我还半开玩笑地劝慰他,天下不会有因为这种理由就不盼着儿子回家的父母。
如今回想起来我真想抽当时口无遮拦的自己一个耳光。
吴二白似乎是顾忌着这里人来人往,铁青着脸色让我们注意下场合。
我倒是挺惊讶他的态度,后来才知道开门的瞬间,哑巴揪着抢小馄饨的吴邪的领子和他接了个吻。
我说张海客刚才去办手续时脸色怎么这么臭。
快到午饭的时间才轮到吴邪,我背着他放在CT机的平台上。
“别紧张,说不定是我拍片的时候忘记把胸口的钢笔拿出来了。”吴邪笑着安慰我。
“那你拿出来了吗?”我问。
“拿出来了。”他答。
我又弹他脑门,这次力道要轻得多。
CT室里很冷,我在门口回头看他,突然意识到吴邪是那么瘦,躺在纯白的平面上显得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张起灵走回去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
“一会见。”吴邪说。
隔着玻璃窗看着他随着平台一起慢慢移进巨大的乳白色机器里,一股巨大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我应该陪着他,更亲密地站在他身边,而不是束手无策地等在外面。
20
我把仓鼠的死告诉送我仓鼠的那个穿白色校服的姑娘,她用白色的纸板给它做了一个棺材,在医院边的绿地上举办了一个葬礼。我用火柴点燃一根细细的白色蜡烛时她突然开始唱歌,唱的是一支关于苹果树花和母爱的歌曲,非常动听,所以我没有纠正她。等她唱完,我提出了分手,虽然我们从来没开始过。
21
吴邪从CT室出来时吴二白已经走了。几分钟前找他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医院,临走前他深深看了我们一眼,张起灵一如既往的沉默,我冲他挥了挥手。
“医生老是让我吸气憋气。”吴邪一出诊室就把外套还给了张起灵,“我快憋死了。”
又说,“中午吃什么?”
我们推着他往医院外走,得知可能需要住院,吴邪一下子警觉起来。
“新月饭店离这里很远,我是不是去不成了?我想吃那里的茶点。”
“你想去哪就去哪。”我说。
医院外阳光大好,吴邪非要我搀着他走两步,张起灵只好推着空轮椅走在旁边。路过车水马龙的路口,吴邪问道:“我二叔走了?”
“走了。”我道。
他点点头,道,“也对,他的工作一直很忙。”
又问:“张海客呢?”
“给你安排下午的检查。”张起灵说。
“他不吃午饭吗?”
“他等会就来。”
迎面跑来成群的放课的学生,我护住他挂着石膏的手臂,吴邪看着他们跑远,有点出神。
张海客开车送我们到新月饭店,吴邪点了三大盘绿豆饼,说要带回家就着茶水吃。他在这里使用了“家”这个字,我的心中一阵狂喜,完全忽视了其他的可能性。饭后我们聊了一会观测站的事情,说不知道最近山上有没有下雨,我说他们下山那几天的天气非常好,晴天钟一整夜都映着银河;又说了几件他们下山那几天的趣事,吴邪被逗得哈哈大笑。
“其实我有点害怕的。”他突然说,“一想到你们会陪着我,我就没那么害怕了。”
22
“你会介意我活不了很久吗?”从医院回到四合院,吴邪突然问。
他正在给院子里的茉莉浇水,我的白汗衫套在他身上松松垮垮,青色的花骨朵还没完全绽开,只吐着嫩生生的一线白。
他胸前还缠着下午肺穿刺留下的纱布,我走过去抱住他。
“别乱说话,手术之后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他失笑。
“我之前说老闷讲究说话的忌口,你还笑。”他偏过头,对我的吻采取了纵容的态度。
“老闷?你说哑巴?”
我粗暴地吻他,把他亲到脸颊绯红,耳尖几乎能滴下血来。
“才上山的时候看他一整天不说话的样子我的心都凉了,”他艰难地在被放开的间隙絮絮叨叨,“还以为我的学术生涯也要无声无息地溜走……疼!”
我赶紧松开他,检查他胸前的创口有没有出血。
“你想通了?”我问。
“还没。”吴邪推开我,闭上眼躺在竹编的大躺椅上一下一下地晃,“可是如果我拒绝了你们,只能回家去找二叔哭鼻子。”
“胡说什么。”我捂住他的嘴。“这不是一场交易,我们会陪着你。”
“可是我没法陪你们太久。”
“你要相信医学。”我说。
“万一我很快就死了呢?万一你们很快就厌倦了呢?”他慢慢地说,“我是你们生命里终将告别的人。”
他不愧是吴二白的侄子,字字见血,字字诛心。我不想听,但是直觉告诉我这次如果逃避我就会永远地失去他了。
“你会承受不亚于我的痛苦,看着我一天天衰弱,直到变成光头。”
在过去全部的人生里,我经历过很多次风浪,从来没有人能让我如此难过。可吴邪的确是在笑着的,同时也皱着眉头,他眉心的川字让我心中越发惶恐。
“不管我接受谁,都等于在你们事业发展的黄金期埋下一块绊脚石。我不能……”
“你……不想选择也可以不选。”我语无伦次地打断他的自暴自弃的话,“只要你别拒绝,吴邪。”
我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抱住他,他身上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你要弄死我了。”
他可以不必这么痛苦,我想,其实还有一个选择,只要他愿意。
我们两人的目的从来都不是独占。
失去吴邪的惶恐让我毫无道德压力地抛出这个我们仨一直在极力规避的疯狂选择,那场仿佛没有尽头的暴雨中生出的妖魔。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跑到我的舌尖,好像它一直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间出现。
现在它要把我们燃烧殆尽了。
23
小院里一片寂静,仿佛现在不是群鸟归巢的傍晚,而是万籁俱静的子夜。正厅门被打开,我和吴邪同时转头,看到张起灵站在台阶上。
“外面凉,进屋吧。”他说。“吴邪,你的绿豆饼可以明天再吃。瞎子过来做饭。”
“小哥,你和瞎子商量好的?”吴邪从躺椅上坐起来,因为腰腹用力牵动伤口倒抽一口凉气。
尽管已有预感,我还是有点意外,张起灵会主动和他谈起这些事,我偷偷去看他,发现他在低头看吴邪刚浇过的花。
“没有。”他说。
“你们就这么……”吴邪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有点泄气,“这么傻?”
“你要和我们一起犯傻吗?”我淡淡地问。
吴邪瞪了我一眼。
他的腿逐渐可以站立和缓慢地行走,回屋后霸占着厨房用一只手煎鱼,我挡不住他炒菜的热情只好在一旁切菜。
“又不是不能治,干嘛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等我手术做完了,你们俩都给我滚回山上老老实实上班。”
他的声音和热锅过油的刺啦声混合在一起,张起灵站在他身后随时听指挥往锅里加调料。
“别那么着急把年假祸害光,这些年我因为保密原因哪都去不了,还有好多地方想看看,四姑娘山秦始皇陵全都想去。”说到想去的地方吴邪又精神了一点,翻着锅里的鱼,也不顾紧张等待宣判的我们掰着手指头报起了地名。
他的声音就像有魔力。在这样毫无意义的家长里短声里,我又能体会到人生的快意了。
“对了,我还想去长白山。”吴邪道。
哑巴老家。
“都听你的。”我道。
“太冷了。”张起灵道。
我和吴邪齐刷刷看向张起灵,张起灵无辜地看着吴邪。吴邪看上去似乎打算用锅铲敲他的脑袋,咬牙切齿。
“如果我能活得足够久,这是在和你们谈以后的事情。”
24
人在年轻时总会犯下一些错,在未来的一段人生里都不得不自食苦果。对我来说是在一个错误的时机偷闲跑到天台上抽烟,对张起灵而言是高估了自己欠给陈文锦的“人情”的价值,贸然地接收了一名学生。
这个问题在吴邪身上有许多待选项,比如他从一开始就应该选择一个没什么使命感与重担的工作,或者在母亲出事以后对家里服个软,或者在半小时前,他就应该愤怒地从院子里的躺椅上爬起来,义正言辞或厌恶至极地拒绝我们的无理要求,然后回到他真正的家人们身边。
而不是现在这样被带进偌大庭院深处,拖着伤病的身体纵容我们的兽欲。
我回过神,手上加大抚慰他的力度,借着微弱的光线在他漂浮着伤痕的身体上逡巡,扣住他修长的颈子从不断溢出甜蜜呻吟的嘴唇里攫取氧气,余光扫到张起灵正顺着他单薄的肩胛骨一寸一寸亲吻到后腰。他往日明亮的眼睛里蓄满泪水,纤长的睫毛被眼泪黏在一起,像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蝴蝶,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无比可口。
我能预想到上手术台前他会用怎样愤怒的表情质问我们,为什么要在他身上留下这么多带有凌虐意味的痕迹。
穿刺伤口附近的皮肤微微发红,我想象针管刺破他的皮肤、穿过组织进到身体深处的样子,竟从中汲取到一种病态的美感。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放他自由呼吸,转而去吸吮他的耳垂。张起灵已经拿着护手霜开始在他身下涂抹。
在教工宿舍的那次,我就知道他是个没什么经验的雏。但是我,和张起灵,今晚在床上哪怕有半分照拂一定是因为他易碎的身体,而非担忧带给他的快感是否能被承受。我们迫切地渴望让他体会到我们能给予他的下流的快乐,阴暗的愿望在脑海中叫嚣,让他再也离不开——
“一切事物都处在永不停息的运动、变化和发展的过程中……”
此刻,他坐在我的大腿上,整个人被顶得几乎说不出话,紧紧握住张起灵的手。
“宝贝,你说什么?”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张起灵也停下手上的动作,附身倾听。
“你们不用太难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他低声道。
这话很突兀。来自男性身体的汗味,腥味,以及他手臂上绷带浸透的药香冲击着被剥夺视觉与听觉的感官,脑中除了给予他快乐空无一物,以至于我最先回想起的是那条掉在地上被煎得焦黄可口的鱼。
过了一会我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关于疾病,死亡,爱情。
大概在我和哑巴第三次交换位置的时候,他的汗水混着泪水划过下巴滴到潮湿的床单上。我是不是曾经说过大雨如期而至?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比想象中更加自私。
我们再次拥抱,谁先伸出手已不可考。
-end-
Chapter 2: 番外一 雨霁
Chapter Text
《雨云》张起灵视角番外
太阳落山的时候,张起灵托着装得满满当当的饭盒打开门,差点撞倒用柏枝制成的粗糙衣架。
人在海拔高的地方很容易不经意间错过盛夏,那床被子他还没盖过几次就主动借给了正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此时那人正卷在被子里睡得混天黑地,张起灵一把扶住衣架放到不碍事的地方,又把那个人厚重外套上的褶皱抚平,走到桌前把饭盒摆好,呆呆看着窗外水洗过的黄昏,等着床上的人醒来。
窗外才翻过的泥土里撒着那人从山下带来的杜鹃种苗,说是父亲从川藏地区背回的。那人找胖子借铁锹的时侯他碰巧在附近,于是也就跟着一起翻了一下午的地,又因为没人侍弄过花草,插秧似地往土里栽,导致如今他们的土地田字格一般,中间还有细小的由雨水冲刷出的沟壑。
被雨水淋过的松鸦在窗外大吵大闹,那个人受伤前每天晚上都会从碗里拨一点饭粒在窗台上,这只松鸦总来光顾,今天晚膳的缺席让它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张起灵坐在椅子上默默和松鸦对视了几秒,松鸦又开始叽叽喳喳地据理力争,他投降,从饭盒里挑出一点米饭洒在外面。在他记忆格外清晰的几十年前,每天一口这样的粮食足矣救下一个人,他不止一次把干粮放进饥饿得像干柴一样的人的手里,数日后再次路过那个村庄时注意到对方的消失。自从认识那个人这一类久远的记忆像池底淤泥一般滚滚向外翻涌,大脑中主管感性记忆的部分在多年的沉寂之后终于苏醒,而且有不断侵蚀他的理性世界的趋势。在不久之后那场即将建立的三角关系里,吴邪对他说,人对时间的认识并非线性而是像人眼或对地震的感知一样遵守着对数的法则,一到十的距离等价于十到一百,随着年龄的增长指数加速——时间越过越快,在遇到吴邪之前的确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可在意识到爱的存在之后事情又变得完全不同了。
松鸦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敏锐地听到床褥翻动的声音,回头看到吴邪正在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揉眼睛,一小块夕阳就在这时候透过松树的树冠落进房间,斑驳地落在吴邪身后墙壁上。
“下午好。”吴邪打了个呵欠,和他打招呼说:“我好像梦到那只臭鸟在骂我。”
“没有,我帮你喂过了。”张起灵说。
吴邪半梦半醒间嗯了一声,又说,嗯?一下子过头盯着他,好像不敢相信张起灵竟然会帮自己喂鸟,问你刚才说什么?
张起灵摇头:“我什么都没有说。”
吴邪不再发烧了,只是看起来精神还不太好,张海客下午来检查时说他情况还算稳定,骨折和其他外伤也没有要感染的迹象,临走前张海客意味深长地说族长你没事还是别招惹那小子,下午咱们刚进房间里那种……的味道你还能装难道你要装闻不出来?张海客冲黑瞎子办公室紧闭的门竖了个中指,说,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张起灵当然知道,刚才张海客在房间里给吴邪检查的时候,他就在外面和黑瞎子打了一架,此时此刻他平静地扶吴邪从床上坐起来并没有感受到一个正常处于热恋中的人应有的愤怒,他和黑瞎子都清楚在那个雨夜两人越过吴邪肩头的漠然对视在无声中约定了什么,吴邪靠在他肩膀上艰难起身因为骨折的位置受到拉扯小声倒抽凉气,张起灵摸了摸他暖烘烘的脖颈,说,还有点烧。吴邪受伤之后在床上躺了太久愈发畏寒,马上就被灌进被子里的冷空气冻得打了个哆嗦。他从脸盆架上取下毛巾在热水里打湿,吴邪仔仔细细擦过脸后接过掀开盖子的饭盒,紧接着发出一声惊叹,说胖子这是把半锅肉都打给我了吧?这不合适吧。
张起灵说,没有,是云彩抓的兔子。
有问必答。这在哪怕三个月前于他而言都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他的寡言一度让所有人都相信他会成为家族中数百年来最有城府的族长,家族史书里埋藏的无数暗线最终会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他的身上,某种意义上他做到了,在作出决定的那个深夜他提着碗豆酥走进吴邪住的地方,纵身一跃跳出了那个诅咒般的圆圈,留在墙头的脚印像一场漫长交响乐中指挥甩给乐团中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的休止符。
张家给人的感觉不似人而更似巫或者其他自古老年代留存的精怪,他一直怀疑这种特质来自于那些已经断开传承的家族秘史。遇到吴邪后他才意识到这是一种刻在所有人类骨髓中的共同特质,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在西南边陲陷入枪支火药的包围里,感受自己被投入水中,沉沉下坠。他于是屏息静气如同逝者一般静静躺着,水里也有死人的气味,他在池底走向黄泉一天一夜,在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睛。他注视吴邪的同时可以感受到那种注视神秘的寂寥感,遇到吴邪然后自己独自行走在瓢泼大雨中的前半生从此就有了归宿。
水沉寂下来经过漫长的蜕变逐渐变得清澈,他自水底坐起湿淋淋的头发紧贴在脸上,搅动水底污泥和弥漫着深青色雾气的原野。他精疲力竭地撕开身上的水草浮出水面,在荒原上游荡,这片故土在他破土而出的同时也改天换地了,如列车般向着数千年前的至高理想呼啸而去,他背负着家族和这个时代的一切,直到离开深井时见到吴邪一面,当时还无知无觉的,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拉他出水面的那个人。
彼时他正在苦苦思索利用手头的资源给家族攫取更多筹码,吴邪路过他办公室的窗口,看到里面气质沉郁的男人,抬手轻轻敲了敲玻璃,递给他一大朵玉兰花。
“劳驾,请问您知道张起灵教授在哪里吗?陈文锦教授让我来找他。”
张起灵首先嗅到的是花香,他抬头发现来人穿着一件有点旧的白衬衣,眼睛是明亮的,脸上同时带着成年人的干练和学生般的稚气,很奇妙这两种气质在这个人身上并不冲突。这是吴邪在他人生中第一次正式出现,更早的时候或许见过,但那时候张起灵看到的仅仅是只是吴家这一代中的长子。他自长久无言的沉思中浮出水面,两人默默无言地对视良久,说,我就是。
他回过神,拿过枕头垫在吴邪受伤的手臂下面,对方只有一只手还能动,下午把小桌板放在举着的盒饭放在吴邪膝盖上,把挂在床头的外套披在吴邪的肩头。
饭后吴邪强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气,说:“我最近做了很多梦,有一些是有关正在做的那个课题……”吴邪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和他讲那些逻辑缜密的分析推导,仿佛只要再给他一只笔就可以板上钉钉地演算推导出最后的答案,张起灵定定看着他,最后服软从吴邪的抽屉里抽出大本的草稿纸,按照他的要求在上面记录起来。吴邪轻轻笑了一声,像是不堪重负一样半身靠在墙上似睡非睡地看着他写字,张起灵心中一动——此时他意识到,这两份不足为外人道的感情,吴邪已经知道了。
他惊诧于吴邪在工作领域的天赋,从底片时代到数字拍摄技术,他对这些图像背后的的科学意义有一种近乎野兽的敏锐洞察力,透明底片上的每一个曝光点落在他眼里都隐藏着可以无限深挖下去的隧道,而吴邪善于识别那隧道的尽头是否生有果实,最初提出上山是拜入他门下的第三个月,吴邪抱着一堆模糊的底片来找张起灵,说:“张老师,我想去观测站学习一段时间。”
彼时张起灵方自外地开会归来,吴邪端来的底片糊得天怒人怨,于是张起灵立刻理解了他的动机,说:“山上条件很差。”
“我知道。”吴邪说,“但是我觉得自己不能做一个没有摸过砍刀的樵夫。”
他想问为什么是樵夫,又觉得自己如果这样讲话最后指不定又被吴邪理解成了什么——吴邪来后自己在学生中的风评托他的福提升了一点,只是一点,据传是吴邪不断在尝试告诉别人那个不苟言笑的张教授其实是个大好人。
“你去吧,我给你开推荐信。”他说。
他的确为这个决定后悔过一阵时间,在几个月后去山上取数据时见到围着吴邪团团转的黑瞎子那会。他认识那戴墨镜的男人,搞成像技术的,在回国前已经很有名了,不少研究所都向他抛出橄榄枝,而戴墨镜的男人出人意料地选择回国,待在那个年代国内为数不多的观测站里消磨光阴。
那个时候没有人能理解他。后来张起灵才从这件事中感受到一丝宿命的味道。因为黑瞎子的眼疾让他受不了高海拔的强光,不去其他地方并非喜欢这里而是因为这里在所有观测站里海拔最低他不得不来。
拿到数据后吴邪一直送他到山下,路上还带着他绕了一圈摘了不少野山楂,他问吴邪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吴邪答是瞎子带的路。他双手插进塞满山楂的口袋里在小镇街边的路灯下站了很久,背经叛道的想法像野草一样在胸口疯长,他意识到不能放任事情狂野发展下去了。那一条山路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是通往众生平等的康庄大道,没有挑山工,没有车,更没有容得下车辆通行的路,为了多见到吴邪他只能独自在山中小道行走,这是他晚一步醒悟必须要支付的代价。
旁人总觉得他应该把黑瞎子横插一脚的行径记在心里,可只有张起灵自己知道,人爱上其他人总是需要契机的,属于黑瞎子的契机他并不知晓,于他而言则是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失去吴邪的那一刻。
在暴雨中救下吴邪的机会此生仅有一次,对吴邪来说这个契机和两人对他的恩情命运弄人般地部分重叠起来。这并非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他们都应该心存感激。
Chapter 3: 番外二 勿用取女
Chapter Text
《雨云》番外
黑瞎子给吴邪写的诗就涂在观测站银白色外墙上不显眼的地方,具体写了什么没有人清楚,因为他写到一半的时侯吴邪刚好因为要更换一份零件顺着外墙的楼梯往上走,于是他飞快地用笔把自己的笔迹涂黑,吴邪当时不知道黑瞎子在写什么,抱着扳手在大工程师身后直叹气,黑瞎子什么也没说,不到一年连那一团涂黑的笔记也被迷彩色的涂料覆盖住了。
吴邪准备手术期间他们又去过站里几次,驻站的操作员来来去去,胖子也带着云彩回老家去了。张起灵先行上山检查数据质量,黑瞎子陪吴邪在后面慢慢走,收工后他站在新建的五层小楼上,福至心灵地将视线投向一处山窝在那里看到在青绿色淡黄色的枣花之海和在其中穿梭的身影,张海客站在他身边扶着这里员工没事拿来看月亮的大玩具也往那个方向看,沉默良久之后说,族里对他的态度分成了两派。
意识到族长意念的不可动摇之后张起灵的一部分族人转而努力让他相信自己爱上的是一个灾星,剩下的一部分在见到吴邪之后释怀了因为理解了吴邪就是那种会让他们这种生活在寒冷国度的蛇也能感到温暖的人类,这两部分人不可避免地产生过一些冲突,张起灵对这些事情了解并不深入。只是吴邪生病的时候前来探望吴邪的张家人出人预料的多,这些族人敬重他,乌鸦一般坐在手术室外看着护士端着染血的针头推门走出来,黑瞎子提着早点从外面走进来,看到乌鸦排成的队列勃然大怒,说这里不管饭你们爱在哪等在哪等就是别在这里挡路。他,和黑瞎子,他们都是首次认识到生命里的某些部分不可替代,不是重新洒下树种只需要等待就可以重新采撷的果实,他们束手无策地坐空荡荡走廊的长椅上,看着医院水磨石地板上粘着不知谁的鞋底带来的黑色污渍,张起灵想起他们之前一起去电影院里看《高山上的花环》,吴邪出来之后拧着眉毛拉着另外两人去照相馆里拍了合照,照片夹在他口袋里的那本诗集里,那是一个印度人的诗集,里面写:
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一刻我已等待得很久了
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他就产生了一种被什么击中的错觉,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几年前黑瞎子在小楼外墙上写下那几行字的情感。于是他买下那本书带回家,吴邪看到诗集之后稍微有点意外,问:“学校有访问团来了?”
张起灵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吴邪解释说:“他们国家的学者很喜欢拿这本诗集的精装版作为礼物。”
张起灵摇头,说是自己在书店里买的,吴邪一下子就笑了,放下笔在书架里翻了半天,从里面抽出一本硬质封面的同名诗集,说是自己早几年的一位朋友送的。精装本是英文书写,同样有那一篇诗,不同于他所购买这一本里的劣质印刷精装本里精美的花体字型像蛋糕的裱花边。这让他第一次对黑瞎子写诗时使用了哪一种语言产生了好奇。
“你喜欢这一篇。”吴邪终于演算完了正在做的公式,凑过来站在椅子上把诗念了一遍,念完突然叹了口气说这首诗应该坐着念的。
张起灵说:“没关系,你念得很好。”
吴邪摇摇头:“太浪漫了,他们的现实托不起这么轻盈的感情。”
说着,吴邪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薄荷味的糖果,又把他买诗集当成一件很新鲜的事情告诉瞎子,还在饭后表演了印度同学教他的朗诵技巧。当时他们还处在一种相顾无言的暧昧期里,吴邪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他们对自己的喜欢了,只是还没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迫他立刻作出回应。
那股力量来得比他们想象得都要早,且残酷无比。吴邪直到背水一战的前夜才双手把自己交付出去,说不清楚有几分是为了自己。在吴邪试图和他们谈论未来的那天清晨张起灵坐在屋檐下平静地望着暴涨的河面,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他空气里嗅到一种预示着危险的腥味。所处的地方万里无云不代表上游不会融雪、暴雨,他想吴邪果然如自己的族人所说似精似怪,提前很久就预言了他的爱人们如今的处境。
“现实托不起我们空想漂泊且离经叛道的感情。”
此前被无声的绝望笼罩的小院如今已经重回平静,吴邪睡不着的时候会爬起来用棒槌敲打衣服,院子里有淡淡的肥皂水的味道。张起灵听到声音走回院子里靠在影壁上复杂目光注视着自己前途未卜的爱人。
吴邪的衣服挂在晾衣竿上,张起灵能从那些贴身的衣物上看出他肩背的轮廓。再收回视线时他直直对上吴邪的眼睛。
“你不要装傻。”
自屋檐下淌进来的阳光一点一点淹没吴邪的脸,吴邪看着他表情淡然又晦涩:“我想要一个现在就可以得到的回答。”
Chapter Text
《雨云》番外
那个年代流行着一个传说,卖剪刀的人在农闲时行走在田间地头,赊出去一把把剪刀记在账上,等到小麦每斤一元时再回来收账,那一年小麦的价格每斤只有两三毛,这几乎等于将剪刀送给了乡亲,而年年不见涨的小麦,使收账的时日也遥遥无期起来。
吴邪有一次回家吃饭再回来时用捡到宝了的语气和两人讲述了这个故事,张起灵没有立刻说话,黑瞎子推了推墨镜说这个故事好像有点耳熟,自己在更北的地方也听说过。
那个年代信息传递还不似几十年后那样便捷,可是这样的轶闻却神秘地出现在全国各地,甚至有不少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自己家正在用的剪刀就是这样赊来的。吴邪觉得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借着自己到各地参加研讨会的机会调查了一段时间,最后也没得出什么结果,
没有祖先,只有祖训,“张”的传承从未断代过,他们的记忆就是这个世界的记忆。张起灵在那个一切滑向深渊的深夜把有关自己的一切向吴邪和盘和盘托出,彼时吴邪正倚着墙壁看着远处逐渐明亮起来的晨曦。在他还年幼的时候,所有人都教导他凡事要以家族利益优先,他在过去的人生里也一直是这样实践的。
想要得到吴邪就要首先靠近他承认他生命里所有不被常人接受的部分,就像他之后会那样回报你的一样所以当时付出的一切仅仅是预支的代价。有人说这个世界是一张会缠绕住所有渴望逃离的人的网,姓张的人左右都是被这个世界偏爱的,于是一边承担着这个世界的重量一边寻找足以穿过的出口。张起灵就是这样一头撞进自己学生的怀里。
那个人曾经在无数个漫长的夜晚绘声绘色给他们预言出一整个新世界。可一年又一年的麦子熟了,卖剪刀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一年的春节黑瞎子罕见地在门口贴上了红纸春联,吴邪是就是他和他和他们所有人颠簸旅程的终点,每一天每一天他贴上着对方温暖的身体都能清晰地感知到,雨停了。
Notes:
和《雨云》有关的所有文字都在这里,谢谢您的阅读。
Account Deleted on Chapter 1 Fri 15 Dec 2023 11:13PM UTC
Comment Actions
QiZheng on Chapter 1 Thu 11 Apr 2024 03:30PM UTC
Comment Actions
fesgudnvhrurhv (Guest) on Chapter 4 Sat 13 May 2023 02:27PM UTC
Comment Actions
QiZheng on Chapter 4 Sun 14 May 2023 12:54PM UTC
Comment Actions
RRR_DW on Chapter 4 Sat 27 May 2023 03:50PM UTC
Comment Actions
hxyyy on Chapter 4 Mon 15 Jan 2024 12:04PM UTC
Comment Actions
QiZheng on Chapter 4 Thu 11 Apr 2024 03:30PM UTC
Comment Actions
NayF (Guest) on Chapter 4 Fri 08 Nov 2024 12:57PM UTC
Comment Actions
QiZheng on Chapter 4 Fri 08 Nov 2024 02:44PM UTC
Comment Actions
NayF (Guest) on Chapter 4 Fri 08 Nov 2024 03:42PM UTC
Comment Actions
Sliverforest on Chapter 4 Wed 19 Feb 2025 08:38AM UTC
Comment Actions
QiZheng on Chapter 4 Wed 19 Mar 2025 11:16AM UTC
Comment Ac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