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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砂墓碑

Summary:

基里曼先于帝皇一步找到了安格隆,但他找到的已经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安格隆。

7月10日全文完结。

Chapter 1: 死亡

Chapter Text

M31.008

努凯里亚

The Death 死亡

 

他就要死了。

 

传送过程刚刚结束,基里曼就冲了出去,他速度如此之快,仿佛他身后有一块生生从亚空间撕扯下来的薄纱作为披风。他冲了出去,从登陆的山丘顶部朝着前方奔去,他的战士们几乎跟不上他的身影。

努凯里亚已经是一个被终结的世界。基里曼不用读取头盔面板上的数据就知道这一点。目光所及,皆为死亡。城市已成尸首,大地已经腐坏,泰坦像山脉一样横倒,天空呈现鲜艳而恶毒的血色,凡人的骨头在他的靴底喀吱作响。他看到阿斯塔特的身体堆积如山,纯白的盔甲和鲜红的盔甲混在一起,就好象两支死掉的军团在停止呼吸和交火后依然还在用色彩相互征戮。

基里曼冲过这样的战场和尸山,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计算损失了。他只是狂怒地一遍遍刷新着目镜上的读数,从中榨取有用的信息,寻求有效的指引。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某种动静。

他大踏步冲向道途旁的尸堆,没费多大力气就将在其上的导弹车残骸推开,把深埋在血污和泥泞中的那人拉了出来。

对方还活着。基里曼认出了那张被血覆盖的脸,那是吞世者的八连长卡恩。刚才将他拉出来的时候,基里曼注意到卡恩身前还有一具怀言者的尸体。那是安格尔泰。他倒地的姿势就像是在死前掩护卡恩而救了他一命一样。这是一件奇怪的事。

卡恩摇晃着打着屠夫之钉的头颅,眨着眼睛。他近乎哀伤地看了一眼面前安格尔泰的尸体,然后从他满是鲜血的嘴里吐出一句充满憎恶的话语。“艾瑞巴斯。”他的声音仿佛也已经被撕裂,彻底丧失了原本他标志性的柔和低沉。

基里曼无暇去思考卡恩、安格尔泰和怀言者牧师之间可能曾有什么样的故事。他只是揪住了卡恩的领口。

“药剂师随后来,”他咆哮着,“告诉我,他在哪里?”

卡恩无言地抬起头,看向另外一个方向。

但即便卡恩没有指路,基里曼也已经知道自己应该朝哪里走了。那个方向血腥味最为浓厚。但除了血腥味,还有别的一些东西。甜美的、败坏的气味。考斯之时他曾经在自己的旗舰上嗅到过的气味。追赶洛嘉时他曾经在被十七军团蹂躏过的每一个奥特拉玛世界上嗅到过的气味。

他扔下了奄奄一息的卡恩,拔足就朝那个方向奔去。他的头脑里有个声音正在高声呐喊危险。那声音像他自己的,又像是他养父康诺的,也像是他父亲帝皇的,那是理性、冷静和妥帖的声音。但是这个声音正在被另一个声音所掩盖。一个粗砺的、歇斯底里的、野兽般的渴血吼叫。那个声音在他血中沸腾,烧着他的骨头,驱使着十三军团之主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

那声音就如同来自他的兄弟。

它确实来自他的兄弟。

基里曼猛地冲上山坡。这里可以俯瞰一个群山环绕的盆地。他看到了洛嘉和安格隆就在这盆地其中。

风沙卷起了努凯里亚的尘土和其下的累累白骨,旋风包裹着两个原体的身姿。两个人都伤痕累累,但洛嘉比安格隆要好些。洛嘉身上萦绕着不详的气息。他正在吟唱,那唱出的音符仿佛具有实体形态,中间包蕴着某种对安格隆的扭曲的哀怜之情。

安格隆已经岌岌可危。他的黄铜战甲支离破碎,上面不止有洛嘉的钉锤留下的痕迹,也有他自己撕扯的痕迹。血父和血子早已经不知所终,他赤手空拳地一次次向洛嘉冲去,但是洛嘉每次都能灵巧地躲闪开来。并不是因为洛嘉的武技突然得到灵能加持,而是因为安格隆的肌肉扭曲,这让他的行动无法听从控制。他在嘶吼,但他的声音充满了痛苦,不仅不能冲破洛嘉编织的吟唱,还不断地融进那节拍和音符里。

血正从安格隆的每一个孔窍中溢出。耳朵、鼻孔、嘴巴,还有脑袋上的屠夫之钉,他沐浴在自己的鲜血之中。他的眼睛大张,却已经看不到物质的现世,狰狞的表情毁坏了他身上仅存的属于原体乃至人类的那份体面。洛嘉的吟唱正如同柔软灵活的手,以最残忍的爱抚将安格隆的血肉从他精神上寸寸剥离。

他即将死在这里。

基里曼倒吸了一口冷气。

“安格隆——”他呼喊道。

Chapter 2: 奴隶与贵族

Chapter Text

M30.899

努凯里亚

马库拉格之耀

The Slave and the Patrician 奴隶与贵族

 

“安格隆——” 他呼喊道。

那个正在浴血奋战的巨人猛地回头,看向踏过尸山血海朝他走来的基里曼。

安格隆。

这个名字的每个音节都仿佛在咆哮。

这本来是一场意外。亚空间导致的偏航让十二远征舰队提前结束了跃迁。在寻找新路线时,基里曼和他的舰队发现了躲藏在奥特拉玛边缘的努凯里亚。而当他们找到它时,他们从太空中截获的电波中首先听到的就是这个名字。

安格隆。

一个叛逆者。一个恐惧之源。一道野火。吞城者的领袖。带领奴隶角斗士们起义的战士。被称作上位者的努凯里亚统治者们带着惊惧和厌憎提到的名字。这个名字被重复着,诅咒着,痛骂着,被上亿个惊骇的声音谈论着,几乎交织成了一道笼盖在努凯里亚外层的网络。

当基里曼从舰桥屏幕上看见那个被鲜红和浓黑两色所包裹的庞大身影时,他知道这个名字必然属于他,就像是他也十分笃定这个浑身浴血、吼声如雷的战士肯定是自己的一位兄弟一样。

而这个久别重逢的兄弟现在几乎被尸首所淹没。他的起义队伍只剩下不到三十人,被围困在白雪皑皑的山脉的悬崖之上,还在上位者的大军包围中不断遭到削减。如果不是因为有安格隆,这场战斗早已变成一场单方面的屠戮。但他已经精疲力竭,看起来就像是即将死去。他那粗糙的武器和铠甲早已残缺不全,他身上的弹孔和伤痕足以杀死一百个凡人。他在不停地流血,很快地止血,然后继续流血。这具身体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被放在枪炮和火焰的铁砧上锻打,他早该粉身碎骨,但他还站着,他还在杀戮,他还在怒吼。没有一个敌人能与他匹敌,但他们可以从远处撕咬他,用他们的声波干扰器和微波爆破器逼着他不断落入火力陷阱之中。

十三军团没有获得战争议会的行动授权,基里曼也没有从帝皇或马尔卡多那里得到回复。但他看着屏幕上的安格隆,判断任何回应都会为时太晚。

这个血腥的清晨,战斗短暂地中止了片刻。上位者的亲卫队和剩下的起义奴隶们都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从努凯里亚绯红冬日天空中坠落直下的数百颗白日流星。它们伴随着这个世界已经几千年未曾听到的尖锐高鸣,携带着火焰重重砸在战场上,砸在那犬牙交错的战线中间。人们茫然看着这些空投舱沉重的大门开启,注视着身着蓝色铠甲的高大战士们踏出舱门。一时间,双方都有些怀疑它属于上位者这一边,因为这群战士的动作如此整齐划一,没有半分人性的多余和琐碎。他们看起来就是屠杀的机器。

但这群战士手中的枪械随即便开始喷吐火焰。它们比任何语言都更好地展现了他们的立场。他们结成战阵,举起了比人更高的蓝色巨大盾牌,将角斗士们掩护在其中。巩固了阵地之后,方阵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向前方推进,逼退进攻的上位者亲卫队。爆弹打碎了人体,倒地时溅起一米多高的血泥。亲卫队那引以为傲的银色藤蔓武器也无法抵御这样纯粹的暴力,在惊吓和震怒之中,上位者尖叫着,乘坐着自己的反重力装置开始向后退去。

这是让安格隆和他的残余人马撤退的最好时机。几艘风暴鸟开始降下,战阵后方的极限战士们齐齐放下了爆弹枪,转过身来举起双手,试图向角斗士们示好,做出手势要求他们登上风暴鸟,跟着自己走,但这群奴隶一动不动,依然紧握着自己的武器,眼睛圆睁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他们看到在这群蓝色的高大战士之中有一个巨人,一个个头和安格隆差不多的巨人,但他看起来是如此光鲜,他露出的脸没有伤痕,沾不上半点儿飞扬的尘土和血泥。

但安格隆似乎完全没有留意这些。他看着那些坐在飞行的反重力空中宝座上逃窜的上位者们,看着那向后退却的银色藤蔓,发出了一声狂怒的吼叫。他撞开了手持盾牌的极限战士们,将完美的战阵撕得七零八落,不管不顾地冲向了上位者和亲卫队,试图追击他们,像是一头发狂的野猪冲进麦田,人体在他面前如同麦杆一样倒下,内脏和血肉在安格隆所经之处铺出一条绯红道路。

基里曼别无他法,只得带着卫队冲上前去掩护安格隆。他知道还有一支人数众多的上位者增援部队正在前往此处的路上。这次行动的首要目的是救出安格隆和他的同伴,征服一个世界需要更周详的谋划。当敌人已经被逼退时,基里曼便沿着那条猩红道路,大踏步朝安格隆走去。

“安格隆——”他呼喊道。

安格隆扔下两具敌人尸首,转过头来看着基里曼,他身上不停滴落鲜血,他半张的嘴巴里蒸发出白汽。

基里曼怔住了。

天啊,他是何等残损。

那不是因为安格隆身上、脸上的伤,而是因为某种说不出的东西。

在此之前,基里曼已经与自己的若干兄弟见过了面,即便并不是都能见面就产生手足之情,但他却能感到他们之间有种奇特的回响。那是一种语言所无法描绘的共鸣,就好像他们都是用金杯从同一片海洋中舀出,但每一个人却又绝非仅仅一杯咸水,而就是盛在杯中的波涛翻卷的沧海本身。

而安格隆的灵魂中却全然没有那种回响。

他的眼睛里也没有理智。

是他认错了吗?这个人其实不是他的同胞,只是一个陌生星球上的嗜血野兽?

但基里曼依然走向了安格隆,他放下仲裁者爆弹枪,将赤诚短剑收进剑鞘,朝对方伸出了双手。

“你,”那个被笼罩在血和烟尘里的野兽开口了,他的声音浓厚而黏稠。“你是谁?”

“我是罗保特·基里曼,我是你的兄弟。”

安格隆咧开了嘴,那似乎是一个笑容。

他将一记迅捷如雷的斧劈送给初次见面的兄弟。

 

“安格隆,”那个左脚已经变成某种扭曲的杀人兵器的女人说,“是的,这就是他的名字。我们也这样称呼他。”

基里曼看了一眼她。她和她的那些同伴一样浑身都是伤;她脸上还蒙着纱布,遮着她已经在利卡山脉永远丢了的那只眼睛。她的声音醇厚低哑,说的是努凯里亚细碎、快速的本地语言,基里曼听起来有点吃力,因为他只在这门语言上花了半小时左右。不过这不是什么问题。

真正的问题是现在他们注视的那个人。

这厅堂原本是马库拉格号用来招待原体的兄弟和帝皇这样的贵客所用,墙壁的一部分被改造成了单向镜,原本用于让仆役们观察客人饮宴时的需求。透过被处理过的玻璃,基里曼能看到昔日华贵的厅堂几乎已经被砸成了一片废墟,以及那个在昏暗的废墟之中徘徊的庞大身影。它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吼声,那听像是链锯剑切割血肉,像是毒刃碾过大地,像风沙嚎叫,就是不太像人。

“……你是克勒斯特,我想?”基里曼问。

“我是克勒斯特。”那女人骄傲地说。她甚至不对基里曼使用尊称。和安格隆一起来到马库拉格之耀上的这一小群人都像这样,他们惊骇、疑虑、恐惧、咬牙切齿,但即便面对原体,也没有一个人屈服本能而屈膝。他们拒绝向帝国的任何一个位高权重之人表示服从和敬意。许多人对此极为不满,但是基里曼听过了这些前角斗士的故事,他认为自己应当理解和容忍这一点。

“他头颅上的那个被称作屠夫之钉的东西。你可曾听说过它被成功取下?”他问。

克勒斯特哼了一声。“从来没有,”她说,“在上位者看来,我们是用完即丢的消耗品。那就没有必要考虑修复的可能。”

基里曼又看向在那黑暗厅堂里徘徊的身影。正如克勒斯特所说,他不应当指望这个世界上的统治者还能将拯救安格隆的方法与他们的良心一起保留。

他的这个兄弟看起来就像是已经疯了。呼喊、交谈、劝说全没有效力。要不是当时基里曼穿着动力全开的铠甲,他可能已经死在安格隆那记斧劈之下了。

都是因为它,他想着。他头上那东西让安格隆变成了这副模样。

第一战团长马里乌斯·盖奇走到了基里曼身后。他的眼睛也盯着那个在阴影中的庞大身影。“大人,”他说,“星语者收到了消息。十二军团的旗舰坚定决心号已经到达星系边缘。”

“我父亲呢?”

“很快就到。最快的话一个星期。”

基里曼叹了口气。

“我不能把这样的安格隆带给战犬和父亲。”他说,“打开门。我要再去见他一次。”

“他已经杀了三个药剂师,长官。还杀了试图阻止他杀死药剂师的阿提库斯,重伤了奥菲欧。”盖奇不动声色地说。

两位连队冠军的名字让基里曼情不自禁微微攥紧了拳头。他回头看向克勒斯特。

“关于安格隆……你可以给我什么建议吗?”他问这个前女角斗士。

克勒斯特依然怀着那种会让军团战士们恼火的不屑,上下打量了基里曼一番。

“没有。”她说,“他如今连我们的话现在也听不进去。而且……你知道你看起来像什么吗?你看起来就像曾在我们刀剑下哀嚎的人。你的血里流淌的是葡萄酒,你头发上是月桂的香气,你的皮肤看起来日日夜夜与丝绸作伴。我看得出来,安格隆也能。你安抚不了他。你只会让安格隆更加愤怒。”

基里曼皱起了眉,他想要辩解,但是他想起在他成为执政官前马库拉格贵族们的做派。他把话咽了下去。

女人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建议,你应该早些来的。”她说,“早个三年,五年,在他头上还没有钉子的时候……”

她看向被困在铁笼中的安格隆。她残存的那只骄傲的黑眼睛里第一次带上了哀愁。“那时候,他是一个不一样的人。但现在什么都晚了。”

 

门开了,基里曼全副武装走进了黑暗的贵宾厅里。他小心翼翼绕过被砸烂的豪华的桌椅陈设,被从天花板上拉下来打碎的吊灯,乱七八糟堆放在一起的帷幕和壁挂,还有大理石雕像的碎片。那粗重的呼吸埋伏在某个角落里,充满恶意和愤怒地等待着。

“安格隆!”基里曼提高了声音。“出来,兄弟。我有话和你说。”

“你不是我的兄弟。”那个野兽般的声音吼叫着,“克勒斯特、约楚卡、克罗马齐、贾卡拉、阿斯提……他们才是我的兄弟姐妹。”

“那我就让他们和你说话。”基里曼说,“他们都很好。我们在治疗他们的伤。你要见他们吗?”

安格隆重重地哼了一声,但并没有回答基里曼。

基里曼试探性地又向前走了一步。“我还有消息要告诉你。那个伤害过你的玳西亚,塔尔卡王朝的统治已经在今天早上终结,残余军队逃向其他城邦。我们正在筹备平民和奴隶组建的议会,审判那些……”

“你怎么敢!!”伴随着一声狂怒的吼叫,安格隆从暗影中猛然冲出,即便基里曼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依然险些被安格隆按倒在地。

“你怎么敢从我手中夺走这场战争!!”安格隆怒吼着,挥拳向基里曼脑袋打去,他头上的屠夫之钉如同发辫翻飞,肌肉上青筋暴起。他的伤势虽然已经痊愈,但是血依然留在他的肌肤之上,已经凝结成了一道道乌黑的痕迹,犹如猛兽毛皮。“你怎么敢从我手中夺走我的复仇!!”

基里曼躲避着安格隆的攻击,对方没有铠甲,没有武器,但没有任何一个阿斯塔特能够从那样的攻击里存活。安格隆举动疯狂,但基里曼知道,他每个看似粗莽的动作中都包含着只有原体才具有的迅捷和伟力,以及他在红砂上磨砺出的凡人无法想象的细微精妙技巧。那和基里曼自己在军事学院里学到的技艺截然不同,但同样致命。

还有某些东西。速度里蕴含的杀意。力量里充盈的破坏性。每个细胞都在呐喊的憎恨。一种纯粹的、闪亮的、炽热如融化玻璃一样的狂怒。

那想必是屠夫之钉的馈赠。

“我只想要帮你……”他躲开安格隆的踢击,试图和对方说理。

“帮我?那就是你抢走我们胜利的方式?”

基里曼开始后悔自己没带上任何武器了。“我希望事情并非如此,但你离开的地方已经没有胜利,只有死路一条。”

“你想说你救了我一命吗,你这纸片假人?”安格隆吼叫着。“你从战场上绑走我和我兄弟姐妹,让我们成了战场逃兵,把我们关在你这飞天城市里,你还想说你救了我?”

“拜托你冷静下来,兄弟!”基里曼躲过了安格隆的一记重拳,“我会让你和你的人离开,但你必须恢复理性!”

“这都是废话!!”安格隆的嘶吼在厅堂中回荡,“锁链中有冷静吗?刀剑中有理性吗?这只是软弱的借口——”

基里曼的耐性正在流逝。即便是伊利瑞姆的蛮人也比安格隆千倍地讲道理。

“我的兄弟,”他说,“你难道看不出来你几乎战败吗?”

“就算是战败,那也是我们的!”安格隆怒吼,“就算是死亡,那也只属于我们!而你是从我们手中偷走它的人!”

“我没有——”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在你的飞天城市里居高临下蔑视我们,你也是一个上位者。所以你也试图贬低我们的战斗,对吗?你这懦夫,卑贱的贼!”

这种说法简直让基里曼愕然,他俯身躲过安格隆的猛扑。

“你说我什么?”他回问,“你说我是什么?”

安格隆瞪向基里曼,他的脸扭曲成了一个可怖的笑意。“你是害怕了。看看你,自称是我兄弟,却躲在这厚重、可笑的铠甲里来见我。你害怕我,你害怕你这城市也被我焚毁!”

一种扭曲、狂野的情绪爬上了基里曼的心头,他被惹怒了。

“那就来试试看点燃它,安格隆!”现在他也在咆哮了,“看看你那连上位者的城池都烧不尽的火苗能不能点燃我!”

安格隆怒吼一声,猛然低下头朝向基里曼顶去。基里曼没有预料到这个。安格隆比基里曼矮些,而且赤手空拳,但他身体里蕴藏的力量似乎比身着动力甲的基里曼还要可怕。基里曼向后飞了出去,砸在了墙壁上,将那坚固的钢铁砸出一个巨大的凹陷。他的后背一阵剧痛,但他立即爬了起来,准备好应对安格隆冲过来的全力一击。

但是安格隆并没有攻过来。

在交错的光影之中,基里曼看到安格隆缓缓跪倒在地。他的双手抱着他的头颅,手指紧紧插在他如同钢辫的屠夫之钉之间。他的五官都扭曲了,黑色的鼻血从他鼻孔里流淌了出来。

“啊啊,”安格隆紧咬的牙关里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那已经不再是吼叫。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叹息。从那声音之中,基里曼听出了极度的苦痛。

“他并没有真的在生气。”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基里曼吃了一惊。

他转过头,看到了克勒斯特。她身后还有一些刚从病床上爬起来的起义角斗士们。或许是克勒斯特把他们都叫过来的。他们不知何时、也不知用什么办法说服极限战士打开了厅堂的大门走了进来。他们不关心基里曼的死活,但他们关心安格隆。然而现在,他们只是沉默地凝视着这一幕,注视着在痛苦得蜷缩成一团的安格隆,仿佛这样的情景已经发生过许多次,足以让他们知道自己无法对他伸出援手。

“他没有觉得愤怒。”克勒斯特盯着安格隆,“如果他真的很生气,他会发狂,钉子就不会咬他了。但是它们现在在咬他。惩罚他不够疯狂。”

怒意转瞬便从基里曼心中消失了。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刚才一气之下说得太过分了。但是站在这里的前奴隶们并没有反驳他。

“那他是怎么了?”他问。

“我猜和我一样,”克勒斯特低声说,“他只是很茫然。”

Chapter 3: 帝皇的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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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30.899

马库拉格之耀

The Sons of the Emperor 帝皇的子嗣

 

战犬们在三天后到达,他们群情激昂,兴致高涨,满怀喜悦地打算将安格隆接回坚定决心号上。

基里曼和极限战士们费尽唇舌也没能阻止他们去见自己的父亲。

第一个被抬出贵宾厅的是战团长吉尔。随后是第一连的冠军昆纳。突击小队队长安齐兹。海厄辛。军士长凡契。第二连的连长辛纳根。他们穿上自己最庄严、最整洁的白色制服,赤手空拳,礼貌而坚定地违抗基里曼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地走进那座大厅,去试图拥抱那团一点儿也不爱自己的火焰。

这种事情直到卡恩去见了安格隆之后才停下来,虽然他也伤得如同被一辆毒刃坦克来回碾压过一样。

然而,即便安格隆不再一个接一个痛殴自己的子嗣了,他也完全没打算要搭理他们。他不再咆哮,但依然充满轻蔑,拒绝交谈。他的那些角斗士同伴们自愿去陪伴他,于是他整天就和他那一小群残存的朋友们窝在甲板一角度日,把被安格隆拆得七零八落的贵宾厅当成了他们自己的山中洞穴。一群伤痕累累、逃出生天的可怜人在相互依偎。若是不明真相的人看来,那场景可真是十分感人。

但那只是一个幻觉。

几天后,帝皇降临努凯里亚。基里曼带着依然浑身是伤的卡恩去告知安格隆此事,因为只有卡恩的话安格隆似乎还能听得进去。出乎意料的是,安格隆竟然答应了愿意和自己父亲会面。但当基里曼问他是否要带上自己所有的同伴们一起去见帝皇时,安格隆嗤笑一声,回绝了他。

“他们不用去,”他说,近乎咬牙切齿。“他们为什么要去?你们口中那个帝皇又不是他们的主子,他们没有必要为他献上什么忠诚。他们没有主人。我也没有。”

“大人……”卡恩开了口。

“我已经和你说过了,卡恩,你再叫我一声大人,我就把你脊柱扯出来。”安格隆说。

“那你为什么要去见他?”基里曼说。

安格隆站起来,看着基里曼。“我只是想看看造出你这等玩意儿的到底是怎样的人。”他说。

基里曼后来才知晓自己过分天真,他将安格隆的憎恶当成了冷静,他养精蓄锐的企图当作了好奇。在安格隆拒绝为这次父子会面洗去身上血迹时他就应该察觉,但他没有。

然后,他便亲眼目睹了安格隆在看到帝皇第一眼时便一言不发朝着自己父亲猛扑过去。

他挥出的那一拳绝非单纯的冲动。一位禁军陨身于他拳下,鲜血溅了当时就站在一旁的基里曼满身。

 

基里曼在走进房间前犹豫了一下。多年前,他曾辜负了他的养父,因此立下誓言绝不会让他真正的父亲失望。过去这些年里,他自认为自己还做得不错。但是今天,他对此有些不确定了。

帝皇正站在舷窗前,注视着下方努凯里亚的大地。战火融化了覆盖了平原和山脉的白雪,升腾起来的烟尘让这个世界蒙上了一层脏污的灰色。

“父亲,”基里曼说。帝皇回过头来,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儿子。

“你听起来像是打算来道歉的,罗保特。”帝皇说。

基里曼低下了头。

“确实如此,陛下。”他说。“我在安格隆的事情上犯下了错误。我当时在场,却没有能阻止他向你挥拳。”

帝皇笑了。他走过来,仔细看着基里曼的脸。

“看看你眉骨上的瘀青。”他说,“你在我到来之前和他打了一架?”

“是的,”基里曼说,“我没能保持冷静。”他感到了羞愧,这并不是第一次了。

帝皇只是点了点头。

“你确实没能保持冷静。”他说,“但并不是因为你和安格隆打架。你听说他的存在就赶过来了。你看到努凯里亚的统治者对你兄弟的所作所为就发怒了。你下令摧毁了玳西亚的城池和他们的王朝。你没有想过上位者们对于帝国和远征是否还具有任何价值。你甚至没理会他们发出的谈判请求。这真的并不像你。”

“父亲,我——”

帝皇摇摇头。“但如果你不曾这样做,不曾为你兄弟的境遇感到义愤填膺,你就不是我的儿子了。我不会为此责怪你,罗保特。现在你打算怎样处理努凯里亚?”

“议会已经建立。我会派驻总督,但我希望战争议会都能同意尽量给予它充分的自治。这样有朝一日,或许……”

“或许安格隆还能回来。”帝皇代替他说完了。

“他怎样了?”基里曼还是没能忍住。

“还在观察。”帝皇说,语调里依然没有半分波澜。

“屠夫之钉可以从他头上取下吗?”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不太可能。”帝皇冷静地说,“钉子已经和他的大脑融为一体,如果强行取下钉子,他就会死。”

基里曼的心沉了一下。

“所以你无需对此感到愧疚。这并不是你的错误。当然,也不是安格隆的。”

“您依然要将十二军团交给他吗?”

“有原体的军团和没有原体的军团完全不同,”帝皇回答说,“而且那对安格隆也有好处。”

“可是,他对帝国抱持强烈的敌意和怀疑。您要怎么说服他加入我们?”

“如果是你,你要怎么说服他?”帝皇反问。

基里曼看着父亲。

“或许,”他说,“等他真的冷静下来,我会告诉他在整个银河里还有许多诸如努凯里亚这样的世界。那些世界还有很多的上位者。他们对待自己的人民同样残暴不仁。他能改变这一切。”

帝皇又笑了。笑容里满是遗憾。

“我更期待这样的答案从伏尔甘而不是你嘴里听到。”他应声说道,“这个答案建立在一个重要的前提下。那就是屠夫之钉还没彻底毁掉安格隆的情感机制,他还能感受和怜悯他人的苦难,而不是只看重和陶醉于自己的怒火和痛苦。如果他已经在后者中沉溺过深,他就不可能分得清自己憎恨的到底是什么。是上位者摧残奴隶这件事,还是他自己是被上位者摧残的奴隶这件事——这两者之间截然不同。”

“他有共情能力,”基里曼情不自禁地说,他想起自己看到的安格隆和那群幸存的起义者们蜷缩在一起的场景,但随即他就意识到了自己正在犯傻。

帝皇看着他,嘴角依然带着那愁苦的笑意。

“你应该意识到了。”他说,“他之所以如此看重他的‘兄弟姐妹’们,正是因为他们也是他怒火和痛苦的一部分。他不允许别人夺走他的怒火和痛苦。”

帝皇再次看向窗外的努凯里亚。

“此外,即便能够将他的愤怒引向所有的暴君,你也很难阻止他将你,当然还有我,视作为这个银河里的头号暴君。就我们的作为而言,他所言非虚;无论理由为何,我们都已经是让无数世界血流漂杵的人。那么,只有一种方式或可一试:他对你说,你偷走了他的战争,是吗?那么就再把战争还给他。虽然这并非我之所愿,但银河间唯独不缺乏战争。屠夫之钉已经将他塑造成了只能被战争和杀戮安抚的形式。那么我们只能让他去寻找战争和杀戮。你认为这很残忍,罗保特。但用某种崇高借口哄骗他更残忍。让他去做自己擅长的事,给他作战的命令,而不是作战的理由。目前这个阶段,我们只能依靠这种手段让他活下去,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期盼有朝一日我们可以找到能治疗你兄弟的办法。”

 

基里曼走过漫长的走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才惊觉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走回关押着安格隆的贵宾厅堂。那一小群努凯里亚人正站在单向玻璃前面,注视着里面的安格隆。自从他向帝皇挥拳后,他们就不再被允许和他待在一起了。

基里曼走了过去。那群前奴隶们无声无息地为他让开了道,但基里曼依然能感受到他们满怀愤懑和不信任的眼光投射在他后背。

他走到玻璃前。安格隆蹲伏在那昏暗殿堂里,一束光从上而下照在他脸上,照亮了他那时不时痉挛的嘴角和他脑后的钉子。他闭着眼睛,基里曼禁不住猜测在那抽动的眼皮之下,在那被屠夫之钉摧残的心灵之中,安格隆到底在注视什么,思考什么。

就在此时,安格隆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他猛地张开眼睛,黄色瞳孔看向基里曼的方向。他站了起来,也走到了玻璃面前,尽管那对于他来说只是一面厚厚的墙壁。他瞪视着自己看不见的基里曼。他们隔着墙壁对视着。基里曼打了一个寒噤。

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说他们外表相像。因为人的经历、教育、情感会塑造他的五官。但即便如此,在血肉之下,骨骼、轮廓乃至基因中所蕴含的最深处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凡人或许看不出,但一个原体可以。

基里曼自己的面影倒映在玻璃上,和安格隆的脸重叠了。在那之上,基里曼看到了他和安格隆的相似之处。

Chapter 4: 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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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30.921

征服者

The Pain 痛楚

 

——然而。

战争是否真的能治愈和拯救任何东西?

二十年后,基里曼开始质疑这一点。

他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停止运作的全息沙盘,走出了战地司令部。后勤人员马上进入房间,拆走了所有的器具,工兵们也开始着手拆除这座临时建筑物,但是却没办法把基里曼心头的阴翳也一并拆走。

举目望去,刚刚结束战斗的战场一片狼藉:绿皮们的尸体被堆在一起焚烧,但同样也有许多蒙着白布的帝国辅助军和阿斯塔特的尸体等待安葬,被摧毁的捕食者坦克和犀牛的残骸依然还在燃烧。基里曼在心里重新构想出战场形势图,那犬牙交错的形状让他不由得痛苦地叹息了一声。

伤亡比他预先估算得要大得多,因为这场战争打到一半就失控了。安格隆和他的吞世者一昧冲锋,孤军深入,把战线拉扯得太长,将基里曼原来的布置全盘打乱,他不得不从其他地方抽调人手防御吞世者的后方,而这又给了绿皮们最后拼死一搏的机会。

他们毕竟赢了。但代价惨重。

而这样的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二十年。安格隆接手第十二军团已经过去二十年了。短短二十年,曾经让战犬享有声名的勇猛和团结已被吞世者的鲁莽和混乱所代替。除了破坏,吞世者别无所长。他们不仅破坏敌人的堡垒,也破坏己方的战略和布置。

一开始,基里曼认为这是安格隆不熟悉帝国和军团的作战方式所导致的。他派出了教导军官团,试图带给安格隆正确的战争之道。

安格隆对此的回应是让基里曼派出的军官团和吞世者们去角斗坑里决斗,并最终给基里曼送回了十几具尸首。

基里曼确实很愤怒,但他忍下来了。下一次共同作战时,他给安格隆发出了邀请,请他一同进行作战会议商议计划。

安格隆在会议开始前就已经带着几万毫无阵型的吞世者空降战场。

荷鲁斯和费鲁斯也曾无数次绞尽脑汁试图为吞世者和安格隆在远征中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但是最后他们都放弃了,他们学会了把吞世者像炸弹一样投放到只需要造成破坏的地方去,任由他们肆意妄为,并指望安格隆不要造成太大麻烦。

但是,扔下炸弹就不管后续并不是基里曼的风格。他依然在试个不停;而等基里曼反应过来的时候,第十三军团和第十二军团在一起作战的时间已经比任何其他军团都多。帝皇也任由基里曼这样做,或许是因为他也指望极限战士能靠数量、纪律和理性控制和抵消吞世者的无谋和激进。但这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奏效,就像这次一样。

基里曼听说科兹给他取了个新外号,管他叫‘给安格隆擦屁股的人’,这个外号很快地在各个军团之间流传开来,而极限战士则成了吞世者的擦屁股军团。基里曼没有进行反驳。极限战士们也没有对这样的说法表示抗议,尽管这确实让他们之中产生了一种阴沉的氛围。

基里曼又注视着那凄惨的战场情景几分钟,然后转身走向远处的登陆艇。

登陆艇开始起飞,但目的地并非是马库拉格之耀,而是半个星球外的征服者号。

 

安格隆坐在角斗坑的上面,正和他的一群战士一起注视着坑中阿斯塔特的搏斗。他没有穿他的黄铜盔甲,身上还带着绿皮给他的些许新鲜伤痕。他好像是在放松,但肌肉依然紧绷,眼中有种残忍而专注的表情。那时不时会出现抽搐的脸庞是一张残疾的神灵的面孔。仍可俯瞰众生,但已遭损坏。

基里曼走过来的时候,有些吞世者战士站起来向他行礼,而有的人则依然端坐不动。他们瞪着他,就像是这一辈子第一次看到一个真正的原体一样。

或许确实如此。

基里曼走到安格隆身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安格隆目不斜视,看都没看自己兄弟一眼。

“我没请你来。”他说,铜牙间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基里曼怀疑最近一次钉子发作时他咬到了自己舌头。“你在这里不受欢迎。”

“我不需要你的邀请。”基里曼说。“每次战役结束后军团之间有进行交流和复盘的时间。这是早已达成的协议。”这好歹能留下某种渠道,让他与吞世者里依然保持着理智的人——例如马戈、埃拉德·克鲁格和老战犬们——保持一定程度的沟通,极限战士的冠军们偶尔也会趁此机会到角斗坑里一试身手,基里曼那个挨过安格隆一顿暴打的、心灵过于强大的卫队队长奥菲欧就很爱跑来找卡恩过招。

安格隆哼了一声。

“你和我手下那些人,”他说,“是你们背着我做出的决定。”

“我们没有背着你。”基里曼说,“是你自己把这些权柄交给了你的指挥官们。而你从来不能出席完一场完整的战术会议。如果你反对,你可以随时撤销这个决定。但是你甚至懒得这样做。”

“我只是忘了。”安格隆回应说。

“你可能还忘了些别的。”基里曼说,“寇斯特登陆作战。帕夫的空战。平耆的异形歼灭。白巴斯上的十八个城市。还有这次。我呼唤你时你拒不回应。我要求和你通话时你视若无睹。你忘了很多事。”

“所以你又是来谴责我的,”安格隆说,“谴责我没有按照你的计划行事?你的计划,”他哼了一声,“懦夫的琐务,耍笔杆子的软弱作为。”

基里曼都已经快习惯安格隆的侮辱了。那对于安格隆自己来说都不是在骂人,而是因为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思考和发言。

“如果没有你嘴里的琐务和软弱作为,你只能不停地制造废墟。”

安格隆转过头看着他。

“人们称你为帝国建造者。”他说,“我发现这件事很好笑。如果不是我这样的人制造废墟,你从哪里取来砖瓦来建造你的帝国?”

“你让帝国蒙羞,安格隆。让远征蒙羞。”

安格隆发出嗤笑。

“还是让你觉得蒙羞了?”他说,“高贵的、伟大的极限战士,不得不和军团中的耻辱吞世者一起行动?问题是,是我求着你们让我参与到你们的战争中去的吗?是我主动要求要帮你们征服每一个不愿意听命于你们的世界的吗?你们逼着我为你们作战。我做了。我按着你们的要求去杀戮。我按着帝皇的要求去掳掠。我按着帝国的要求去奴役他人。而你们依然不满意。因为我还没有完全变成你们的木偶,是吗?尤其是你。你只不过是木偶上的一根线,却自以为有资格来决定我的行动。”

“不,”基里曼说,“如果这件事上能下决策的是我,我就会把你关到某个不知名的世界去,一个只有海洋和岛屿的世界,我要把你流放到一个只有椰子树的荒岛上,这样你就可以整天对着海浪吼叫,用你的斧子去招呼椰子。这样会对每个人都好。”

安格隆发出一声咆哮,不知是狂笑或是怒吼。基里曼注意到周围的战士都离他们更远了一些。

“如果你像人们吹捧的那么聪明,”安格隆说,“你当初就该把我留在努凯里亚。我将为自由而死,而我会死而无憾。是你和你的帝国毁了这一切。你们玷污了我的事业,现在却反过来责怪我玷污了你们的事业。谁更不要脸些?”

“你的事业?知道现在努凯里亚是什么样子吗?”基里曼说。

“那已经和我没有关系,”安格隆轻蔑地说。

“没有关系?安格隆,为什么你只是在不停抱怨?如果你认为远征中没有荣耀,如果你认为帝国中没有正义,为什么你不反抗?为什么你不下令让征服者号的熊爪伸向马库拉格之耀,号令吞世者向帝国部队开火,或者直接在战场上砍下我的脑袋?”

安格隆瞪着基里曼。“你以为我不想吗?”他咆哮着说,“我现在也想撕碎你,基里曼。”

“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基里曼说,“因为上一次你向父亲动手的结果和你脑袋上的屠夫之钉告诉你,这样做会让你在暗无天日的禁闭中度过漫长余生,让你再也不能享受你心爱的鲜血和战斗?”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角斗坑的战斗不知道何时已经停止,就算沉浸在最狂热的战斗中的阿斯塔特都已经溜走,生怕自己被卷进两个半神的争吵之中去。

“看看你自己当初在努凯里亚做了什么好事。”基里曼说,“你们攻城拔寨,只图一时之快而烧毁一切,你们没有计划,没有目标,所有人都只是跟随你的怒气行动。你的同伴们不止一次企图劝告你,你没有听。你从来没有过规划,从没留意过补给,冬天来临时你却带着他们走向食物匮乏的群山,因为那看起来更有挑战性,是吗?你考虑过后果吗?你本可以带着他们推翻奴隶主的统治,结果却摧毁了你自己的队伍!”

“闭嘴,你这满嘴谎言的懦夫!”安格隆怒吼。

“你对不起你的同伴!你对不起你的兄弟姐妹!”基里曼说,“你觉得你行为光荣,你声称你是在反抗暴君。但你不是。你只是在发泄怒气,你将发泄的场地从角斗场换成战场,对象从另一个角斗士换成了贵族,但你还是在发泄!”

安格隆站了起来。

“如果你是我那几个所谓的‘兄弟’里更有种的人,”他说,“我会让你现在就去坑里。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发泄。但是你做不到,对吗?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孬种。隔着玻璃看我。隔着墙看我。隔着你的办公桌看我。隔着你的文件看我。你永远不敢和我一对一,公平地来一场。”

“幼稚。”

“幼稚?你世界的人民尊称你为‘伟大之人’。而在我的世界的人们蔑称我为奴隶。我们中是谁落在一个天堂般的国度中被养父抚养长大,罗保特?是谁得以在马库拉格上位者的高墙中受训,被授予指挥军团的权柄?是谁继承了一个繁荣文明的王国?”安格隆吐出的话语伴随着染血的唾沫。“我们中是谁只能带领着一群饥饿的奴隶对抗一个王国?是谁还是个孩子时就被满是怪物的世界所奴役,脑子被锐利刻刀给切开?”

基里曼闭上了眼睛,咬着牙。他想默念塔拉莎教给他的祷词以控制情绪,但安格隆提到康诺,让他脑子里着了火。

“对,”他说,“你很痛苦,比我痛苦,比任何人都痛苦,痛苦到你觉得你有资格炫耀这种痛苦,你开始喜欢你的痛苦,因为它可以被你用来否决一切能让你自己变得不那么痛苦的可能。你的痛苦是一种万能的理由,让你具备可以将痛苦散播给其他人的道德地位。你知道你听起来有多伪善吗,安格隆?”

安格隆看着基里曼,笑了。“好啊,现在你开始谈论你根本不了解的东西。”他讥讽地说,“你夸夸其谈痛苦,你装作明白我的痛苦。说教些在你锦衣玉食的书斋里学到的东西。告诉我,你遭受过最剧烈的痛苦来自什么?郊游时从马上摔下来?吃饭时在其中发现了一颗石子?”

“一瓶毒药,”基里曼说。“一瓶神经毒素。”

“哈,”安格隆说,依然满怀笑意,“不过是上位者的权力游戏的附带损伤。”

“我自己把它喝下去的。”基里曼又说。

安格隆眯起了眼睛。

“你想自杀?”他问,带着一种少见的好奇。

基里曼看着沾染在安格隆唇边的点点血星。突然之间,那景象让他恢复了冷静。

他站了起来。

“不,”他说,“你说的没错,这和你的痛苦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他转身走下了角斗坑旁的高台。他在想着安格隆是否会从他身后扑上来,但又否定了这种想法。

而安格隆确实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目送着基里曼离开。

Chapter 5: 高贵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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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30.920

马库拉格

The Noble Pain 高贵的痛楚

 

沉重的、嵌有倒刺、被锁链拉起的大门吱呀打开了。白亮、刺眼的阳光和新鲜空气涌入了黑暗、气味腐臭的暗室。大门朝下放平,形成斜坡走道,沙子沿着走道两端簌簌落下,细微的尘埃钻进了他的鼻孔,令他越发焦躁不安。

他听见外面山呼海啸。一个造作的声音似乎在介绍他的名字。不。那不是他的名字。那不该是。那是欺凌他、奴役他的人给他想出的代号,那不是他的名字。他本该胸怀日月星辰,那污秽的发音不是他的名字。

奴工们涌上前来,隔着结实的木栓打开他的锁链,而他早已迫不及待。脚链松开的瞬间,他发出怒吼,手持短剑,沿着走道冲进上方那可憎的白光和黄沙之中。

诺大的角斗场可能坐满了十万人。身着各色衣装的红男绿女,即便是这个距离,他那超人的视力也能看清每一张庸俗丑恶的面孔。他们为了他的出现猛烈的鼓掌,尖声欢呼,那近乎谄媚的声音一瞬之间让他有丝恍惚,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手中的剑。重要的是让这剑染血。只有杀戮能让他心中的怒火稍为平息,只有杀戮能让他短暂地忘记身上的镣铐,忘记那成百上千的高高在上的面孔,和他们那令人憎恶的如同在他皮肤上蛆虫般爬动的目光。

他的对手出现了。头戴面具,体格远不如他。但是从那步伐和手握武器的姿势看得出来,应该也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手。这人开始谨慎地踱步绕圈,进行试探,似乎打算诱惑他,让他露出破绽,试图以小博大。

但是,在纯粹的速度和力量面前,什么都无济于事,他开始和这个对手周旋,但这只不过是因为无数次鞭打和挨饿教会他不能太快将对手终结。这是一种娱乐,而娱乐必须有充分的时间。他竖起了半只耳朵,倾听和计算着观众席上的音量,一开始每次过招都能引发如雷喝彩,但随着时间流逝,观众会厌倦,喝彩音量会逐渐减弱,直到再精彩的招式都不能让喝彩声变得更高。此时就到了终结之时了。

他猛地向前冲去,一剑打飞了对方的武器,将对方毫不费力地掀翻在地,他踏上对方的胸口,满意地听着肋骨折断的声响;他手腕一转,便将剑尖指向了对方脖颈。观众们简直发了狂,他们站起来,尖叫着,伸出手臂,拇指朝下。一丝残酷的恨意出现在他心中。他只想把这件事迅速了结。

对方喘息着,艰难地抬起手来,摘去了覆盖在脸上的面具。他瞬间呆住了。那张沾染了血的面孔是他所熟知的。

康诺注视着自己的养子,嘴唇微张,吐出这样的话语。

“你真的要杀了我吗,罗保特?”

基里曼猛然睁开双眼。

他独自一人站在寂静无声的马库拉格大斗兽场遗迹之中,闪烁的群星自深蓝天幕上照耀着他。

数千年前,被旧夜的恐怖所笼盖的马库拉格也曾经从古代泰拉的历史回忆中拾起这残忍遗产,在这里建起了角斗场,曾经有无数人被送到这里送死,只是为了用他们的血肉当成马戏,和面包一起取悦安抚躁动的民众。但是,在基里曼来到此地之前,甚至在康诺成为执政官之前,这个野蛮的风俗早已经被贤明的战王们所废止,宏大的角斗场先是被荒弃,后来又被改建成博物馆,向后来者展示人类有多么容易失足跌落道德深渊。

但是,基里曼想着,仰头看向那些星光下的环绕着他的十万个空空如也的大理石座椅,如果这项习俗未曾被废止呢?

如果马库拉格也如同努凯里亚一般堕落呢?

如果他也像安格隆一样被迫成为一名奴隶?

如果他也成为一个角斗士,不得不在数万观众的催促声中杀死自己的同伴,甚至是被自己视作父亲的人?

他能够比今日的安格隆做得更好吗?

如果换做是他的大脑被强行切开……

 

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胳膊上。基里曼低下了头。他看到自己的养母塔拉莎·尤顿抬着头,仰望着他。

基里曼重重地叹了口气。“塔拉莎,”他低吟。

“你的军官们告诉我,你一回马库拉格就直奔这里,已经把自己独自关在这鬼地方三个小时了。”尤顿说。

“才三个小时就等不及了。”基里曼哼了一声,“是马库拉格在这三个小时之内就要停摆了,还是没有我的命令五百世界就都要解散了?”

尤顿拍了拍他粗大的胳膊。

“得了,男孩。”年老的女人说,“我大半夜地从内府跑了十多公里过来,不是为了专门来看你这哭丧脸的。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舰队本来就少不了烦心事。”

“这种谎言不适合你。”尤顿说,“是因为安格隆,对吗?”

基里曼挣扎了一下,放弃了争辩。他叹息了一声。

“你又和他争吵了?”尤顿又问。

“几乎动手。”

“我想你打不过他。”

“闭嘴,女士。”

“我实事求是。”

“好吧。我可能确实打不过他。”基里曼说,“但我可以用语言去伤他。”

“别告诉我你连斗嘴也斗不过他。”

基里曼苦笑起来了。

“差一点。”他说。“安格隆总是有很多话可说。我真心希望他能把挖苦我的心思放到战术或者军团指挥上去。他很恶毒,所以我只能比他更恶毒。”

“你后悔了?”

“是的。我后悔了。我本质上是在攻击他一直是个奴隶,被他的过去所奴役,盲目地无视未来。满怀愤恨而不肯学习,一心怨怼而难获成功。”

尤顿皱起了眉头。“这说法确实很尖锐。”她说。

“我不该那么对他说的。”基里曼说,“我本想……我本该……他说现在的努凯里亚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但那是错的。我本想告诉他,有关系的。如果不是他的起义在星球上点燃了烽火,在太空中都那么清晰可见,我们就不会发现努凯里亚。那么那个世界将会维持原样,它以人命为食的娱乐还将继续,它不会建立一个新的体制,像安格隆那样成千上万的奴隶和角斗士不会获得自由,成为骄傲的帝国公民。他的抗争是有意义的。他确实拯救了他的世界。他的战斗失败了,但他的战争并没有失败,他用不着为此沮丧。我想告诉他这个,可是我却没能做到。塔拉莎,不知为何,我总是无法在他面前保持冷静。”

“你还在同情他。”尤顿说。

“怎可能不同情他?”基里曼反问,“然而,尽管他的行为可以理解,但却不可原谅。”

“他永远都会责怪你。”

“或许他是对的。我本不应当插手。如果当时是我父亲找到他,或许一切会变得更好。”

尤顿停了一下。她依然不习惯基里曼在说“父亲”时,指的是帝皇而非康诺。

“你错了。”她说,“我想即便是你父亲去拯救了他,安格隆依然会有很多怨言。如果他被救时只剩他一个,他会愤恨为何不救他的兄弟姐妹。如果救下了他的五十个同伴,他会抱怨为何不救下剩下的五百个;救下五百个,他又会抱怨为何不救下剩下的五十个。就算你们救下他的全部伙伴,他也还会怨恨你们为何没能早来。他永远都能找到理由怨恨的,罗保特。”

“钉子让他这么思考的。”

“不,我认为,他之所以会这么思考是因为……因为他天生就具有正义感。”

基里曼呆然地看着她。

“你应该明白。”尤顿说,她朝四周张望着。“因为是你的父亲把你们造就成这样的。”

她又拍了拍基里曼的手。

“我也很久没有来这里游览过了,”她说,“陪着我一起走走吧。”

基里曼不太情愿,但尤顿已经迈开了步伐,他只好匆忙地通过通讯器下令要求让角斗场内部参观通道的灯光系统打开,毕竟尤顿不像他那样可以清楚地在黑夜中看清东西。

他们两人通过了原来的角斗士走道,进入了地下,也就是关押野兽的牢笼和角斗士的休息室所在之处。通道很狭窄,天花板也很低,基里曼只能低着头向前走,最后甚至不得不弯下腰来。尤顿不时停下来,看向两边的墙壁。

“啧啧,”她说。

两边的墙壁都被有机玻璃罩了起来,因为墙上有一些堪称古迹的涂鸦。那些得到机会来地下“拜访”角斗士的贵人或平民会将他们的感想刻划在墙壁上,就像是留言板一样。有人画出了自己所崇拜的角斗士形象;有人留下了赞颂某位角斗士英勇的诗句,旁边则有人又加上了嘲弄他技巧的辞句。还有人在留言中向角斗士示爱,用了一些相当直白甚至可称肮脏的话语。某种意义上,他们将这些角斗士视作明星看待。

基里曼的思想不由自主又回到了安格隆身上。他难以自抑地想到,在努凯里亚,在玳西亚的大街小巷,在安格隆曾经的角斗场里,一定也有这样的关于他兄弟的涂鸦,旁边写着那些下流的话。

他们一路向下,通道越来越矮、越来越狭窄,直到角斗士的准备室入口。这入口更矮,即便是正常人也必须弯腰才能进入。基里曼即便蹲下来也根本进不去,除非他把门和墙壁都拆掉。他觉得这是故意的。不管角斗士本人在角斗场上如何风光无限,当他沿着越来越窄小的通道回到这个准备室之时,他必须越来越越弯腰屈膝,最后近乎爬着回到自己的居所,被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过是个奴隶这一事实。这个门,基里曼想着,和外面墙壁那些涂鸦其实是一体两面。告诉角斗士他们不是人类。只是一种被观赏的客体。

“这太错了。”基里曼喃喃自语。而尤顿回过头来,看着腰弯到几乎要趴在地上的养子,耸了耸肩膀,转身朝外面走去,基里曼跟上她,稍为松了口气。那地方让他觉得窒息。

“‘太错了’,”尤顿一边走一边说,“这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说法。”

“这是什么意思?”基里曼问道。

他们朝着回到场地的入口走去。“因为普通人不会有这样的观点。至少在受到教育前不会。他们大部分的直觉反应都是在墙上画那些让角斗士长着一根大(哔)的涂鸦。人类并不是天生良善的,罗保特。”尤顿说,“道德感不是我们的本能。但对你的兄弟们则不一样。”

他们走出了场地。尤顿看到旁边有一列通往观众席的台阶,便拾阶而上,找了一个适合的大理石座位坐了下来,这样她就能看到养子的眼睛了。基里曼还是站在场地上,因为他爬不上那对于一个原体来说过于狭窄的台阶,也没办法坐在那普通人大小的位子上,不过在他成长过程之中,他对于这样的事情已经习惯了。

“你和你的兄弟们确实天赋异禀。”尤顿说,“但我认为,真正让你们异于常人的不是你们的体格和能力,而是你们全都生来高尚。”

基里曼扬了扬眉,“我不认为——”

“对,你们之中有些人的高尚被扭曲了,变成了恶毒,但它的根源依然是高尚。我听说过你所有兄弟们的故事。不管你们落在什么样的世界上,不管你们是孤身一人或被人收养,打从你们睁眼之时,你们就无法容忍不公和霸凌,憎恨暴虐、腐化和堕落。你们大部分人都成为了自己世界的统治者,可是你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了满足私欲而使用你们的能力。你们不为财富,不为享受,甚至也不为自保,只是试图让自己的世界变得更好。你是一个原体,所以你察觉不到这种与生俱来的清廉有多么奇怪,对吗?如果将普通人放在你们的位置上,绝大部分人将会被权力吞噬,变得贪婪、愚蠢、疯狂。帝皇在造就你们的时候已将美德放在了你们身体之中。这是他给予你们最宝贵的馈赠。因为你们一定是他为人类设计的模板。是他对人类的理想。”

基里曼皱起了眉。而尤顿露出了一个苦笑。

“又或者,”她轻声说,“这样你们才会在一见到他时就会被他的愿景所感召,因为人类的繁荣是最大的正义。你们会认同他的理念,抛下你们积累和建立的一切去追随他,把我这样的老太婆留在你们身后。”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安格隆身体里曾有着同样的东西。”基里曼说,他依然很茫然。

“他至今仍有,”尤顿说,“而现在,那就是折磨他的事物。它折磨他,或许比屠夫之钉更甚。你告诉过我,你找到安格隆时,他最初几百人的队伍只剩下不到三十人。你认为安格隆不会因为他伙伴们的牺牲感到内疚吗?他当然会。因为你们天生具有的道德,那种内疚比普通人要来得更加猛烈、更加深邃、更加让人无法忍受。可是,屠夫之钉已经毁掉了他大半的思维能力。他无法意识到自己在愧疚,他只知道自己很痛苦、很愤怒。负罪感让他受苦,可是对于绝大部分人类而言——甚至包括你们,诚实地承认是自己要为灾祸负一部分责任比承受灾祸本身更艰难。”

基里曼看着她,他明白了。

“所以安格隆别无他法,他只能将这一切归咎给他人。你去救他,他归咎给你。帝皇救他,他就会归咎给帝皇。他不能归咎给自己。屠夫之钉已经够他受的了。他承受不起。所以每一次当他朝你怒吼的时候,他都在谴责他自己。每一次他斥责你没能给他一个光荣的死亡的时候,他都在痛恨他自己。”尤顿说,“可怜的人。可怜的人!”

基里曼张了张嘴。

“但我知道了这一切,又该如何去面对他?”他说。

尤顿叹了口气。

“别去同情他了。”她说,“他唯独不需要你的同情。你对他的同情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你自己也说了,你认为他可以理解,但不可原谅,那你为什么还要试图包容他?你是不是心里是这么想的:这个银河里,整个帝国里,你所有的兄弟里,只有你在同情他、理解他、能接纳和容忍他的可怖缺陷,替他收拾烂摊子,因此他应该对你的包容和理解感激涕零,更恭顺一些来回报你?”

基里曼一脸的委屈。“我没指望他感激我——”

尤顿站了起来,开始走下台阶。“不,你就是这么想的。要我说,这很自以为是。”

“我没——”

“别装了。”尤顿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圈角斗场,“我不知道这是你天生的还是马库拉格教给你的。你喜欢让一切都井井有条,受到控制,而安格隆却总是脱出控制,所以你才对他的事总是斤斤计较,暴跳如雷。不要假装你的愤怒总有着理性的原因。有你能做到的事,也有你不能做得到的事。你不可能在每一个方面都要成为优等生,没有必要非得驯服安格隆来证明‘你可以做到’。”

“你让我别管他了。”

“我希望如此。”尤顿说,“因为他确实给了你很多坏影响。要知道,自从你找回他,你的脾气越来越像他了。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觉得。”

基里曼抬头,看向空荡荡的竞技场和其上的清澈、冰冷的星空,天边已经有一丝泛白的颜色。

“好吧。”隔了很久之后他才说,叹了口气,“我会考虑的。”

尤顿看着她的养子,她的嘴角挂着半个微笑,但心里却叹息了一声。她知道他其实做不到。

“走吧,走吧!”她只是对他说,“天快亮了。如果我没记错,今天是这个角斗场的开放日,附近学校的孩子们都要来这里参观遗址。古迹开放日是你自己规定的,不要害得活动不能正常进行。”

“……我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却连一点儿特权都没有吗?”

“那你更应该做个表率,别抱怨了,你这愚蠢的男孩。”尤顿说,但语气很温柔。

基里曼嘟囔了一句什么,但还是乖顺地让养母把自己领出了角斗场。

 

但在走出大门之前,他还是回望了一眼。

霎时间,黄沙卷过天空,十万张座椅已经满满当当,十万个观众那苍白、冷漠的面孔在烈日之下严酷地瞪着他,注视他手中滴血的短剑。

基里曼别过了脸。

今晚,他从角斗场走出来了。但是安格隆留在了那儿。

永远留在了那儿。

Chapter 6: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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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30.922

无名世界

The Freedom 自由

 

那份请求来自吞世者。

它在星语者的层层传递中变得愈发语义含混而怪异。它声称,舰队中有一艘名为下行边缘号的小型驱逐舰在行动中失踪了。他们要求十三军团和十二舰队协助寻找这艘小型驱逐舰,因为它最有可能前往奥特拉玛星域边缘。但是,他们又请求说,一旦发现它的踪迹,请务必不要插手对该驱逐舰的调查,立刻通知吞世者,因为这是吞世者的内部事宜。

基里曼看着这个请求,皱起了眉头。

“各位,”他对盖奇和此时与他同在舰桥上的几位战团长说,“你们不觉得这有些奇怪吗?”

“奇怪?这样的无礼难道不是吞世者的常态吗?”第六战团的阿崔乌斯说。

“他们对我们发号施令,”安托利说,“就好像这理所当然一样。”

“确实很奇怪。”盖奇评论,“但是,这要是发生在吞世者身上,似乎也就没那么奇怪了。理论可能:吞世者内部早就开始缓慢地陷入混乱,丢了一艘驱逐舰不过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实践可能:吞世者们试图把这艘驱逐舰找回来是因为这次他们终于注意到自己很混乱了。”

“别试图讲笑话,你不擅长这个,马里乌斯。”基里曼说。盖奇只是耸了耸肩。但周围的战团长们都笑了。基里曼能看出他们内心深处对“擦屁股军团”这称号的怨恨。

基里曼低头又看向那份请求,他仔细分析了那份请求的语言。那不仅仅只是混乱和矛盾。他从中看出了某种极度的恐惧和意见分裂。他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近来吞世者的行动,他们短期内频繁进行了大量的亚空间短途跃迁,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既定的路线和目标,这点也很不寻常。

看起来,吞世者内部似乎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而他们又试图隐瞒它。

这让基里曼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

他起身,转头朝着舰桥出口走去。

“大人?”盖奇在他身后问。

“我要去见几个人,问一些事,”基里曼说,尽管知道自己肯定会被尤顿或兄弟们认为是在又在多管闲事,“各位先生,接下来一段时间,指挥权交给你们了。两个小时后再见。”

 

两个小时之后,基里曼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对着调查得出的结果,懊恼得几乎想要双手抱头。

——就在上次他和安格隆在征服者号上发生争吵之后不久,安格隆逃走了。

安格隆带着他那三十来个角斗士同伴乘上了那艘名为下行边缘号的驱逐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吞世者的舰队。鉴于在此之前他已经成功把军团和舰队的管理搅得一团糟,要做到这点并不是那么困难。这样想来,或许他在此前整整二十年里的各种胡作非为也是一种处心积虑,就像是当初他去会见帝皇前表现出的那种平静一样。

可想而知,吞世者们简直发了疯。军团不敢公开此事,却又迫不得已向十二舰队发出求助讯息,因为他们猜测安格隆或许会试图返回努凯里亚。由于害怕极限战士再次先于他们发现安格隆,他们只能通过这笨拙的外交手段来对此进行预防。

然而,对于基里曼来说,收集信息通过数据分析知晓这事轻而易举,吞世者的情报简直漏成了筛子。之所以此事迄今没人发现,恐怕只不过是因为如今人人对吞世者和安格隆避之不及。

基里曼抬起头,盯着眼前沉思者的屏幕,上面已经列出了他根据下行边缘号航行能力、失踪前的舰上生态圈维持情况和服务其上的导航者家族风格做出的粗略推演。他觉得从中找到安格隆的下落应该不难,吞世者还没头绪是因为他们目前可能真的阵脚大乱。

基里曼思考着应该怎样做。他在心中拟定了数十个计划,然后又将它们一一焚毁。最终,他下定了决心。

 

这个密林遍布的世界还没有名字。数千年前来到此处的人类早在旧夜早期便已原因不明地沦亡,徒留群山中的遗迹和当初作为狩猎对象培育的种种奇特动物。但是,基里曼走过的地方没有出现任何凶恶的野兽,林中很快就出现了人清理和开路的痕迹。

他顺着那条小道走到村庄的边缘,停住了脚步。

在这个距离,茂密的森林姑且还能挡住他的身形。但再往前就不可能做到了。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村庄,还不如说是一个营地。它位于低矮的悬崖之上,山崖下面就是溪水,四面八方都被森林茂密的群山环抱。平坦的一小圈场地上搭建着简陋的帐篷和木屋,住所之外还设立了工棚,散落着一定是从下行边缘号上搬下来的乱七八糟的箱子和器具。基里曼看见各种武器被改造成了工具,分子涂层刀用来割肉,激光武器用来焊接。营地很是热闹,人们忙着劳作,烹饪食物,搬运燃料和制造各种生活器具。他听见一个男子正在和人交谈,哈哈大笑。他认出了那个很有辨识度的笑声,是昔日那个把锁链当作武器、总在安格隆身旁的叫做约楚拉的少年,他已经长大了。

他还看见了克勒斯特,那个一只脚曾经被某种结构复杂的长矛取代的女人。现在她的左脚变成了一个陶钢做成的义肢,但她走得依然很轻捷。她走过棚屋,和每个人打招呼,然后将一把链锯锤改造成的斧头别在腰间,朝林子这边走了过来。

基里曼站在林中,等着她。

“你好。”他在克勒斯特离他还有三十步远时开了口。

女人猛地抬头,迅速向后跃去,动作灵活得如同她根本就不曾残废。但是,当她认出面前的人是谁时,她的表情瞬间变得黯淡,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是你,”她说,“是你们。”

“你看起来不是很惊讶,”基里曼说。

“我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克勒斯特说,“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基里曼看了一眼营地。“他在哪里?”

“你不是应该知道吗?”克勒斯特反问,“为什么还要问我?”

基里曼抬眼,越过森林看向远处的山脉。

“他在那里吗?”他说。

“对。”克勒斯特说,“他住在山里的洞窟里。”

“他安好吗?”

克勒斯特苦涩地笑了一声。

“他不安好。”她说,“他一个人搬了出去。他说,周围还有许多危险的野兽。他要去狩猎它们,防止它们接近营地。但是我们都知道那是为了什么。有时候我们半夜也能听到……他的声音。那真的让人痛不欲生。”

她抬起了头,依然毫不畏惧地盯着面前比她高一倍的巨人。

“你的舰队呢?”她问,“你的军队呢?还有那些自称是他儿子的人,那些阿斯塔特们?”

“我一个人来的。”

“你一个人过来,我猜你的手下没有一个人能够拦住你。可是他的‘手下’却不一样。他们称他为主人,却在日夜不停地看管他。”

“但十二军团并没有错待你们。”

女人冷笑一声。

“对。我们可以吃饱穿暖,但就是不能离开征服者号。”她说,“这是豢养,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不是吗?”

“所以你们走了?”

“我们不想留在那艘船上。他的‘儿子’嫉妒我们。有人想要讨好我们。有人想要和我们套近乎,还有些人想要伤害我们。它也让安格隆变得更糟糕了。有一天安格隆来找我们,他说他找到了一艘船,他弄清楚了要怎么使用它。他让我们和他一起走。所以大家就都走了,这并不是第一次。”

“可你也知道,你们迟早会被找到。”

克勒斯特转过头去,透过密林看向村庄的方向。

“我们在这里自由地过了两年时间。”她轻声说。“你认为自由会因为拥有它的时间变短而变得不值得追求吗?”

“既然我能找到这里,吞世者们也能做到,只是可能稍需多些时间。如果他们来迎回安格隆,你们会怎么做?”

克勒斯特回头看着他。“怎么做?”她说,虽然她眼睛里有一层泪水,“如果他们来抢夺,我们会迎战,来压迫,我们会反抗。可是他们只是在乞求着拥有一位主人。我看不起他们,但我也可怜他们。”

“我不会这样描述军团和原体之间的关系。那对于我来说,更像是相互责任和义务。军团属于原体,而原体也属于军团。”基里曼回答。

克勒斯特目不转睛地看着基里曼。

“那我觉得,”她说。“你和吞世者们永远理解不了安格隆。”

“是的,”基里曼说,尤顿的话语在他心中翻腾,“但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基里曼大步朝山上走去。他越过溪涧,穿过密林,很快也找到了安格隆平日里行经的路线:他看到了只有他们这个头的巨人经过时才会折断的树枝,在落叶泥泞中踩出的道路,被用蛮力推倒的树木和挪开的石块。

他大步朝他早就远远看到的那个岩壁上的山洞走去。

山洞中出乎意料地干净整洁,没有血肉,没有白骨。基里曼很快就找到了安格隆平日的栖身之所,这里胡乱堆放着少得可怜的一些工具,木质的斧头、棍棒和少量柴薪,甚至没有任何卧具。但随即基里曼就意识到安格隆可能根本睡不着。他抬起头,看到了被折断的钟乳石和洞壁上被撞击出的痕迹,人手指抓挠出来的血痕。他想象出了那些让人发狂的夜晚。

他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对于安格隆的体格来说小得过分的东西。一些粗糙的饰品,半截箭头,断掉的矛和剑,上面还依然沾染着如同铁锈一样的痕迹,被珍而重之地放在洞壁上凿出的一个壁龛里。

那壁龛特意做得很高,即便安格隆发狂时也未必可以轻易够得到。

基里曼立即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他后退了一步,小心地退出了这个被安格隆视为私人领域的地方。

他走向洞穴的外缘,走了出去,在那里等待着。

这个世界的太阳开始向下沉去的时候,基里曼听见下方森林中群鸟惊飞,一个粗重的呼吸声从下方传来。安格隆没有走小道,而是直接徒手从悬崖下爬了上来,肩上还扛着一头说不出名字的巨大动物。他朝着山洞走来,走到一半,他停了下来,肩上的动物尸首滑落到了地面上。他直勾勾地瞪着站在洞口的基里曼。基里曼本来期待着一种更激烈的反应,但安格隆看起来很冷静,甚至是冷漠的。

“安格隆,”基里曼说。

安格隆哼了一声。他弯下腰,拖起那个动物的尸首,将它朝洞里拖过去。

“我以为来的会是卡恩,”他说,“他鼻子很灵光。但你也不让人奇怪。”

他将那动物扔在洞中,转过头上下打量着基里曼,发出一声嗤笑。

“没穿铠甲,”他评论说,“你以为你不穿动力甲,我就不会拧断你脖子吗?”

“不,”基里曼说,“你曾经说过如果我把你当成兄弟,我就不该躲在铠甲里来和你见面。”

“穿不穿铠甲,你的目的都是一样。”安格隆说,“你想让我回去。”

“我没这样说。”

“那又是为了什么?”安格隆说,他张开手臂,看向周围,咧开嘴,黄铜利齿在夕阳余晖下森然发光,“看看这里,”他说,“唯有丛莽,唯有野兽。这不是很符合你对我的期望吗?你以前说你要将我放逐,让我对着树和海浪去发泄怒气。现在我自己这么做了,你一劳永逸地摆脱了我。你难道不满意吗?”

基里曼愕然地看着安格隆。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当年在征服者号角斗坑之上的那场争吵启发了安格隆,给了他逃走的动机和灵感。

“我——”他说,“我道歉,兄弟。我不该说那样的话。那……对你不公平。对吞世者也不公平。”

“没关系,”安格隆说,“我还该感谢你。我现在比那群自称我儿子的废物中过得开心多了。要是你不出现,我还能更加开心。”

基里曼想起了洞壁上那些痛苦的抓挠和撞击痕迹。

“这是真的吗?”他说。

“对于你这种人来说,真心话和假话有差别吗?”安格隆说,“你会介意我过得如何吗?”

“我介意。”基里曼说。“虽然我不想。”

“为什么?”

“你是我的兄弟。在这件事上,你和我都没有什么选择。”

安格隆哼了一声。

“我也介意吞世者。我从未见过他们如此害怕过。”

“或许是。”安格隆无动于衷地说,“但我为何要关心这一点?”

“他们是你的儿子。”

“他们自称是我的儿子。有用、凶猛,不求回报,盲目忠诚,为着一句赞许就能拼上性命,任由我怎么虐待他们,他们依然紧随不舍。但这是一个儿子看待父亲的方式吗?这不是。这是狗讨好主人的方式。我都后悔让他们改名了,战犬这个名字比吞世者更适合他们。”

基里曼深吸一口气。“安格隆,你是他们唯一的——”

“我有哪里说的不对?”安格隆说,“帝皇说,他们的器官来自我们的基因,所以他们是我们的儿子。但这是假的。我观察过他们。我和他们几乎是不同的物种,就像他们和人类也几乎是不同的物种。你怎么可能真的成为另外一个物种的父亲?不,或许你确实这么想,因为我见识过,努凯里亚的那些上位者们确实喜欢自居是他们所豢养宠物的父母。你也只是在学习罢了,学习那个自居是我们父亲的人的做法。你,还有我的其他‘兄弟’们,你们何尝不像是狗一样,讨好一个和你们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不是一个物种的人?”

“安格隆,我们的父亲——”

“‘爱我们’,”安格隆说,“对,就像一个主人多少也会对自己的狗有点真感情一样。人类帝国?哼。从上到下都是狗,不如叫做狗的帝国。”

基里曼的指甲深深嵌入了他的手掌里。

“你知道吞世者真正害怕的是什么吗?”他说,“他们不敢把你离开的消息说出去,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受到惩罚,而是害怕你被惩罚。你会消失,你的名字会无人念起,无人记得。但你是他们的父亲,这点上他们一样没有选择。就算你把他们看作狗,但他们有你,不管好坏,你在就行。若是如果你不在了,这个宇宙间也再找不到一位他们能称为父亲的人,那个空缺就会永远存在,这让他们中最勇敢的人都怕到不知所措,怕得脊髓发抖。当然,我们还有其他方法解决这个问题。要是你死了,没了,你的军团不会消失,因为他们并没有犯下过错。但或许他们会被打散,他们的记忆会被洗去,他们会以为自己是其他原体之子,在不同的军团里服役。或许他们也会成为我的儿子。告诉我,兄弟,我应该为此觉得高兴吗?”

安格隆瞪着基里曼。

“你——”他嘶声说。

“我再说一遍,安格隆。”基里曼说,“我不是来带你回去的。”

“是吗?”安格隆说,“那么,你来做什么?”

“我来,”基里曼说,“确定我后悔的程度。”

“你后悔什么?”

“我后悔……”基里曼说,“后悔走到这一步。后悔我傲慢到以为我能帮你,可以修复你。但是现在,我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安格隆,我后悔我将永远不能理解你。我后悔星辰和战争的运转不需要理解二字,杀戮和爱情也不需要。我不爱你,我的兄弟,但我后悔我此刻一定要说出这句话。”

安格隆看着他。但突然之间,他猛地抬起头来,基里曼也猛地回头。

他们都听到了。那穿越大气传来的熟悉的声音。

那是风暴鸟的引擎声,朝向角斗士村落的方向。

下一秒钟,基里曼发现自己已经被狂暴的力量扼住喉咙,顶在了山洞外的石壁上。

“你嘴上说得好听,却带人去袭击我兄弟姐妹的村庄?”安格隆咆哮着,青筋从屠夫之钉所在之处向他脑门蔓延,基里曼看到了他创口干涸的血迹。

“我没有!”他用力掰开安格隆的手臂,“我甚至没和除了克勒斯特之外的其他人会面。”

“你撒谎!”

“这不是打架的时候,安格隆!”基里曼大喊,“我的军团都按照我命令停在轨道上。但那可能是你的子嗣找来了!”

安格隆放开了基里曼,他一声不吭,转头就朝山下冲去。

 

他们在快到村庄时慢下了脚步。

风暴鸟停在村庄的边缘。但这里没有胁迫,也没有发生杀戮。人们从自己居住的简陋小棚中走了出来,神色肃穆。来的吞世者只有不到十人,领头的是卡恩。他高高地站在角斗士们中间,克勒斯特站在他旁边。

“原体,”卡恩说,他谦卑地低下了头,宛如猎物在野兽前露出脖颈。基里曼紧紧盯着安格隆,做好了拦着他一时冲动之下冲过去杀死卡恩和吞世者们的准备。但安格隆没有这样做,尽管基里曼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滚回去,”安格隆咆哮着,“滚回你们那该死的征服者号去!”

卡恩抬起手来摘下了头盔,露出了那张没有伤痕的、瘦长的脸庞,那张脸依稀有着安格隆自己的影子。他迅速地看了基里曼一眼,又将视线转回他父亲身上。

“不,”他说,语调柔和,但坚定不移。“即便今天我死在这里,我也要一个答案。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卡恩看向基里曼那一瞬间,基里曼突然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吞世者可能乱了阵脚,但卡恩并没有。他,或者是吞世者里的其他人,想出了一个主意。他们需要借助鸟卜仪和痛苦的排查来寻找安格隆,但这种搜寻方式耗时耗力,因此他们两年里一无所获。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鸟卜仪或沉思者收集信息和做出数据分析的能力能够真正和一个原体——尤其是罗保特·基里曼比肩。吞世者们和极限战士在一起作战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卡恩对这一点心知肚明。那份漏洞百出的求助信息和所有的情报都是故意泄露给基里曼的。这样,基里曼就能找出安格隆,并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吞世者带到安格隆所在之处。

有那么一个瞬间,基里曼甚至不再想拦着安格隆去殴打他的儿子了。

“为什么要离开你的军团?”卡恩依然在要求着,恳求着,“请你回来。我们需要你。”

“我不需要你们。”安格隆说,“滚回去缠着你们的帝皇。让我清净些!”

“我来见你的同伴们……”卡恩说,指向他周围的角斗士们,而安格隆充满威胁地朝前面踏了一步。

“离开他们,”他低吼道,声音里带上了真正的杀意。

“我们唯一的希望,”卡恩说,“就如同二十年前一样不曾改变。我们羡慕他们,您的兄弟姐妹们。我们只是希望我们能如他们一样,享受和您并肩作战的荣耀。如果我们做得还不够,请你告诉我们应当如何去改。请你指引我们。因为我们——”

“滚——”

“安格隆。”

克勒斯特开口了。

“你应该回去,安格隆。”

卡恩和安格隆都止住了。安格隆看向克勒斯特。他眨巴着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他问,“你在开玩笑吗?克勒斯特?”

“我没有开玩笑,”女人说,“因为这事关自由。”

“我们现在就是自由的!”

“不,你没明白,安格隆。你抛弃了他们,但他们和我们一样,是仰望你、需要你、愿意为你而死的人。你的士兵是你血脉的奴隶。而你却抛下这群比我们更可怜的奴隶,独自逃跑到洞穴里躲起来。这是胆小鬼的行为。”

安格隆猛地把头转向卡恩,“你对她说了什——”

“和他没关系,”克勒斯特说,“我仔细想过了。安格隆,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给了我们自由,可是你自己却并不自由。自由并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的定义是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而那钉子会永远要你杀,要你砍,要你屠尽万人,不管你乐意不乐意。”

“我能管住它!”安格隆大喊。

“不,”克勒斯特说,“你越来越管不住它了。你在群山上和野兽作战,但我并不认为那能叫钉子满足。你已经搬了好几次家,安格隆,一次比一次搬得离我们更远,我们知道,你不想发狂时伤害我们,但钉子连这点自由也不会给你。很快,要么你就会杀光我们,要么你就会离我们远到我们永远找不到你。前者会让你伤心欲绝,后者会让我们伤心欲绝。我们不愿意这样,安格隆。”

隔了很久之后,人群中响起了另一个声音。那是约楚卡的。“克勒斯特说的是对的。你该回去了,安格隆。”他说,那个永远在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隐约的哽咽。

角斗士们发出低沉的同意声。他们看着安格隆,握着手,点着头。

安格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为什么?”他问,基里曼忍不住别过头去。他的兄弟里话语声中有种无法让人忍受的凄恻,让人不敢相信那是从安格隆胸口发出的声音。“我的兄弟姐妹们,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

“但我们逃走那天开始,我们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找到。”克勒斯特说,“尤其是你的这位兄弟。他能在努凯里亚上找到你,在这里找到你,将来也会在任何一个地方找到你。逃走是没有意义的。而我们宁愿看着银河被烧成灰烬,也不愿意看你继续被钉子折磨。”

“可是,”安格隆嘶吼,他指向基里曼,“你们难道真的相信他能帮我?”他指向卡恩和吞世者,“或者他们能代替你们?”

“我们不相信,”克勒斯特说,“我不相信他,也不相信吞世者,因为他们都是刽子手。但正因如此,或许你在他们那里才能找到真正的拯救,你能杀,你能砍,你能屠尽万人,别骗自己了,你也渴望那样做。那对于你来说……也是某种自由,对吗?”

她走上前去,用一种战士之间才具有的温情将手按在了安格隆胸口的凯旋之绳上。

“那就去杀,”她说,此刻她声音终于颤抖,“那就去砍。那就以我们的名义去屠尽万人。这不是投降。不是屈服。你的凯旋之绳永远都将是鲜红的。把它看作是另外一场吞城之战吧,安格罗尼乌斯。”

安格隆仰天怒吼,但那更像是一声嚎叫。他伸出双手,像是要撕碎面前克勒斯特的身体,但他甚至没有将手放到她肩膀上。

“而我们,”克勒斯特说,“我们也不会再和你一起回征服者号和吞世者军团了。那对我们都不好。我想……我想你明白,对吗?”

安格隆不再怒吼了,他把双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上。用力如此之大,就像是他打算把自己的脸皮撕下来一样。

克勒斯特转过头来,看着基里曼。“我们会保护自己,不会自取灭亡。我想你的兄弟会愿意收留我们的,对吗?”

基里曼张了张嘴。但他已经明白了克勒斯特的所思所想。在卡恩到来前,甚至在他到来前,或许克勒斯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做好了准备。在内心深处,他敬服这个女人。

“是的,”他说,“十三军团和五百世界都会欢迎你们,奉你们为座上贵宾。”

“我的原体,”卡恩再次开口了,“跟我一起回去吧,回去,为我们指路。教你的儿子如何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强大。我们会做任何你要求我们做的事——从现在开始,直到永远,我如此向你发誓。”

安格隆放下了双手。他抬着头,久久地望向天际线,然后终于低下头。他不再看克勒斯特和基里曼。他那冷酷的、散发着黄色光芒的眼睛干涸而闪亮,只是注视着卡恩和吞世者们。

“无论我的命令是什么?”他问。

 

——就在那个时候,基里曼知道自己后悔的程度还不够。

Chapter 7: 屠夫之钉

Chapter Text

M30.935

根纳

阿里加塔

The Butcher’s Nails 屠夫之钉

 

头顶那橙红色的恒星将一种凄艳的光彩投射在基里曼面前的大地之上。曾经是城市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深坑。焦土死城层层叠叠,尸山血海无穷无尽。

基里曼厌恶地注视着足下世界那漆黑的残躯。一种死一样的寂静也笼罩在基里曼身后随他一起下到地表的极限战士们之中。他们是战争的兵器,是死亡天使,他们不畏杀戮,也曾亲手做过最残酷之事,但即便对于他们来说,眼前的景象也太过于让人恶心和震惊。

这个世界被称作93-15,或者根纳。它曾经归顺过,但在第一次归顺后又发生了叛逆行为,而由于这被视作为对帝国权威的直接挑战,应对的手段通常相比第一次归顺会激烈许多。

基里曼本来完全没有在意此事。十二舰队原本正在前往一个被称为阿里加塔的世界的半途中。影月苍狼目前正在围攻它,那个掌握了某些黑暗时代科技的世界拖慢了帝国的步伐。荷鲁斯告诉基里曼,他目前还忙着在六条不同战线上作战,能对阿里加塔投入的资源非常有限。因此,他希望基里曼和第十二远征舰队能尽快加入他,以便能够在不对那个世界造成太大破坏的前提上拿下它。吞世者也在附近,但是他很犹豫是否要让他们协同行动。

那句话让基里曼心头拉紧了片刻。十三年前,他和安格隆与他的子嗣们在那个不知名的世界上作别,从此双方再也没有打过交道。他之后听到的吞世者的传闻都没有什么好事,他也能理解荷鲁斯的犹豫。因此,基里曼同意了荷鲁斯的要求,并率领舰队朝阿里加塔开拔。

但是,就在它们即将跃迁进入亚空间之前,基里曼又收到了另一份信息。

到93-15来。我知道你在附近。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这段文字即便经过星语者的颂歌扭曲,依然很有发信人自己的风范。即便没有署名,没有抬头,基里曼也一看便知是源自何人。

见鬼,黎曼。基里曼想着。他从每个字里都能看见狼王那张被风霜塑造成型的面孔。召之即来呼之即去,你把我当成什么呢?

但他并没有将这条信息转头就扔进垃圾桶里。鲁斯总嫌他无趣,如果他主动联系,那就说明事情可能真的很重要。基里曼计算了跃迁需要的时间、燃料存量、成本和可能有的麻烦,拿它们和鲁斯的唐突要求进行比较,然后他想起一件事来。

他想起了最近十多年来谁的军团经常会被派去进行二次归顺行动。

他抬起头来。

“舰队继续朝阿里加塔行进。给我找三艘航速最快的轻巡洋舰,”他说,“按照太空野狼之主黎曼·鲁斯的要求,我去93-15。”

 

而他来得太晚。

这个世界已经被安格隆和他的吞世者屠戮殆尽。而这一次,他们尤为疯狂,几近病态,没在这里留下任何活口。曾经有人类在此度过自己的一生,在此欢笑、哭泣、哀愁、雀跃、劳作、休息,在此用人的双手去塑造世界的面貌。但现在,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人累世的辛劳和悲欢没有残存下任何痕迹。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那脚步声是如此沉重,不可能属于阿斯塔特,基里曼猛然回头,然而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胸口势大力沉的一击就让他跌坐在地。

鲁斯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他脸上挂着一个大笑的表情,咧开的嘴中露出白森森的尖牙。但他冰一样的眼睛里没什么笑意。

跟在基里曼不远的极限战士怒吼一声,握紧了手中的链锯剑与爆弹枪,朝鲁斯围了过来,而跟在鲁斯身后的浑身披挂图腾与护身符的太空野狼也朝前踏了一步,将他们的基因之父围住。

“这好玩吗,黎曼?”基里曼低头看了看胸口,又冷冷地看着自己这个兄弟。

“我觉得挺好玩的。”鲁斯说,“你为什么不笑?”他想了想,“你的计划表里没有写上‘今天要笑’?”

基里曼站了起来,抖去了披风上的尘土和瓦砾。

“如果你只是想要来逗乐子的话,”他说,“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十分钟后我就要离开去阿里加塔。这一点确实写在我今天的计划表上。”

“说‘你到底来干什么’的方式有很多,”鲁斯说,依然带着他那凶蛮的微笑。“你总能找到最无趣的一种。”

“93-15不在你舰队的路线上。”

鲁斯耸耸肩,“我不太确定,”他说,“这是你生气的样子吗?我不知道你生气不生气。但我现在确实很恼火。”

他转过头,指着那被死亡所笼罩的废墟。“你对此觉得满意吗,罗保特?”他那浓厚芬里斯口音总是把重音发在其他的奇怪地方,从他口中听到自己名字就像是在称呼一个陌生人一样。

“安格隆不是我的属下。吞世者也不归我指挥。”

鲁斯歪着头,眯着眼睛打量着基里曼。

“不,”他说,“我知道过去十多年你一直试图和安格隆保持距离。但从你将安格隆从努凯里亚捞出来开始,他就是你的责任了。说实在的,我对此很同情。然而,在芬里斯上,若是一个人完成不了他的职责,事情就会落到另外一个人头上。”

“他不是——”

“我打你一拳是因为你可以把这个当成警告。”鲁斯说,“我知道你要去阿里加塔,要去和安格隆会合。如果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那下一次我要揍的人就不是你了。不止是你了。”

基里曼瞬间就明白了鲁斯的意思。

“谁让你这样做的?父亲?马尔卡多?”他轻声问。

“没人命令我。”鲁斯说,“就像刚才说的,如果你约束不了安格隆,那就得有人代替你教训他。这是个讨厌的工作,但如果非做不可的话,我会动手的,因为我生来就是要做这些事的。”

“你……”基里曼说,但又将话咽了下去。“安格隆不可能听你的。这只会导致你的狼群和吞世者的大规模火并,那会是军团对军团,阿斯塔特对阿斯塔特。”

鲁斯耸了耸肩。

“这谁不能预料到?”他说,“要是我们打得足够精彩,以后估计人们还能给这场火并起个好名头。炼狱、狼之夜之类的。适合在篝火边当作埃达被传唱上几千年那种。但发生这种事情时,伤亡和胜负并不重要。你明白最重要的是什么。”他再次咧嘴一笑,伸出手指敲了敲他纷乱金发下的脑袋。“避免更多灾祸发生。”

“你是说安格隆——”

“我可没只说他。”狼王抬起头来,朝着空气中嗅着。然后他哈了一声,大步朝不远外的一处废墟走去。没花多长时间,他就从其中拉出了一具被取走基因种子后被同伴抛下的阿斯塔特尸体。尽管已经被灰尘覆盖,但基里曼看到了吞世者的徽记。

仅仅只是吞世者会扔下战死兄弟不管这一点就已经很出格了。

狼王摘下了尸体上已经被打得凹陷的头盔。基里曼的视线凝滞了一秒。

那不是因为那腐坏得已经辨认不出模样的脸。而是他的脑袋。

那脑袋上有着和安格隆一模一样的屠夫之钉。

 

巨大的荣光女王级战舰带着诸多的战列舰和巡洋舰朝着阿里加塔的星系继续驶去。基里曼坐在舰桥上的指挥宝座上,此时除了必要的传令和汇报声,马库拉格之耀的指挥枢纽比平日里静默许多。某种压抑的气氛萦绕在这个宏伟的空间内部,它的源头是原体本人。

第十六军团原体荷鲁斯的通讯请求在第十二舰队刚进入星系时就传了进来。信号接通时,基里曼看见自己的兄弟正在复仇之魂的舰桥上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表情阴沉。而荷鲁斯看到基里曼时,露出了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我很高兴你终于来了,罗保特,”荷鲁斯说,“但我也很抱歉一见面就要告诉你一些坏消息。”

“是安格隆和吞世者,对吗?”基里曼问。荷鲁斯点了点头。

荷鲁斯点了点头。“他们不请自来。阿里加塔的玄武岩要塞久攻不下,他们颇有一些黑暗时代的科技。我从轨道轰击这座顽石堡垒足足一个月,它只出现了一个缺口。我本来打算等到至少制造三个……”

“而安格隆带着他的人下去了?”

“对,”荷鲁斯说,“他扰乱了计划。现在地面战场已经变成不计伤亡的强攻。那不是我原本的愿望,大部分帝国军队和影月苍狼目前都在阿里加塔的其他工业区进行弹压,我手头只剩下两个连,这点人既不能帮助吞世者打下玄武要塞,也不能控制住吞世者。匆忙抽调兵力可能会导致好不容易稳定的秩序再度动摇。罗保特,我认为你有可能需要将至少三个战团投放到玄武要塞才足够。”

“我明白了。我会很快部署好。”基里曼说。

荷鲁斯沉重地叹了口气。“是我的错。”他说,“我原本认为将安格隆视作武器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他和吞世者现在——”

他摇了摇头,“我不想给你造成什么偏见,罗保特。”他说,“你要自己去看。”

基里曼看着全息投影中荷鲁斯的满脸歉意。在那歉意之下是否藏着某种谴责?荷鲁斯是在想他那个绰号吗?给安格隆擦屁股的人?

 

当极限战士开始进行作战准备的时候,基里曼注视着远方的征服者号,下了命令,要求必须联络上吞世者的任何一位高级军官,与他会面。

这样的要求连续发送了十八次,然后终于被接受了。

基里曼检查了自己的统御之手拳套,抬起头来,看到全息影像中出现了头戴百夫长冠饰头盔的卡恩。他的背景一片模糊,看起来像是一列炮艇,或许他现在就在战场边缘。

“大人。”卡恩说。

“脱下你的头盔。”基里曼说。

卡恩的动作似乎停顿了片刻。但是他还是抬起手来解开了扣锁,将头盔摘了下来。

基里曼听见身后自己的卫队队长奥菲欧倒抽了一口气。他知道,从前在征服者号的角斗坑中,奥菲欧一度曾与卡恩结下过友谊。

而他这位冠军昔日的友人已经变了模样。卡恩的头顶打着屠夫之钉,它像一群蛇一样咬进了它的脑子里。那东西极其奇妙地改变了吞世者第八连连长的容貌,他脸上的五官依然是那依稀与安格隆有着相似之处的鹰隼一样的五官;但它们却被微妙地改写了排列的方式,改变了他眼睛和嘴角的角度,改变了他做出表情的能力,那让卡恩变得既让人觉得陌生,又让人觉得可怖地熟悉。

“有多少人?”基里曼问。

“三分之二。”卡恩说,显然毫不费力地理解了基里曼的问题。“手术还在进行中。设备和人手不够。”

基里曼看着卡恩。

“为何要允许他对你们做这种事?”他问。

“这并不是原体的命令。”卡恩说,“是我们自己要这样做的。”

基里曼不知道这是不是谎言,但他总会查清的。然而,即便安格隆只是坐视不管,任凭子嗣们自我摧残,那和他直接下令要求也并无太大不同。

“我认为你知道钉子对你的父亲做了什么。”

卡恩注视着基里曼。

“它让他变得更快、更强、更愤怒、更擅长杀戮。”他说,“它也能让我们变得更快、更强、更愤怒、更擅长杀戮。大人,这本就是帝皇和帝国对于阿斯塔特所要求的一切。”

他说这些话时,眼角在微微抽搐。基里曼知道这是钉子的作用。它正在他脑子里啸叫,吞吃他的理智和他的集中力。

“它拿走了任何的理性、纪律和良善。它被叫做屠夫之钉是有理由的。”

“您在说根纳发生的事。但我们本就是屠夫,”卡恩回答,“无人乐意成为屠夫,但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是什么呢?我也认为良善、纪律和理性十分珍贵。但它们既不能阻碍也不能帮助我们在战争中获得胜利,所以它们本就不应属于我。我并不感谢钉子拿走了它们,但我也不会怨恨。”

他的屠夫之钉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道的伤痕,刻印在他的头顶之上。基里曼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书,在讨论有些孩子为何会热衷自残自伤时,有人提出一种观点。内心的伤痕是看不见的。但是,如果看不见,人就不知道该如何明确认知它所带来的痛苦。要掌握它,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它具象和外化。将它变成肉体上的伤痕。让它钉在那里。刻印在那里。让它能够被抚摸。让它能够被撕裂。

基里曼关掉了全息影像。他回过头。

他的子嗣们站在他面前,全副武装,面面相觑,有些人脸上出现了犹疑的神色。基里曼瞪着奥菲欧。

“你认为他说的有道理吗?”他问。

“不。”银发的极限战士冠军的回答来得干脆利落。“但我很伤心。”

“伤心什么?”基里曼问。

“我们或许确实身为屠夫。”奥菲欧说,“但你不是好人,是因为你没有去做正确的事,不是因为你自认为不是一个好人,你就有了所有的借口不去做正确的事。我伤心像卡恩这样的汉子,最后也要靠屠夫之钉给他做过或者即将做下的事作为借口。”

基里曼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他将自己的头盔扣上,大步走向舰桥的主要通道。

“做好降落准备。”他嘱咐,“我打头阵。”

 

荷鲁斯的轨道打击在玄武岩要塞上打出的缺口已经被尸体填满而几近消失了。基里曼从他的伊利瑞姆之炎兰德掠袭者上跳下,看着吞世者的几辆马尔卡多坦克碾轧着阿里加塔守军和吞世者,却开不要塞里,因为吞世者甚至没费心设置登陆阵地和任何形式的指挥部,导致不少空投下来的攻坚武器和友军之间没有协调好,在战场上胡乱转悠了很久才找准了前进的方向。十三军团的运输工具和重型升降机在络绎不绝地从天空降下。鸟卜仪显示玄武岩要塞下方的空间大如城市,最先冲进去的吞世者应该已经和守军打起了巷战。

“跟进去。”基里曼说,“第六团的先头纵队与吞世者一起行动,拿下剩下的据点,用重弓手轰击者把缺口清理出来,拆掉表层护盾,让战犬泰坦能进去。第二十二团进行歼灭,扫清所有残余兵力,找到和打掉所有可能的次级中枢,沿途推掉所有工事和建筑。第一团去控制吞世者的节奏,确保撤退的路线,谨防敌人在要塞中设有陷阱。常胜军和我一起走,”他顿了顿,“给我找到安格隆。”

“但是,大人——”有人在后面说。

“今天我并不想听到反对意见。”他说。

 

他没有见过如此混乱的战场,即便从前和吞世者一起作战时也没有。被摧毁的道路,崩塌的建筑,堵死的巷道,四处烟火升腾,尸横遍野,透过头盔的过滤器,他也能嗅到弹药、火焰和血的气味。吞世者已经把所有战术乃至目标都弃之不顾,这场战争完全没有重点,没有取舍。即便基里曼的脑子比鸟卜阵列更快地建立起了要素地下的三维模型,然而,几千次自行计算可能的路径之后,他明白了一件事。在这视野狭隘、迷宫一样的城市里要找到安格隆十分困难,因为他绝不会按照一般的军事原则直冲战略要地或中心,他只会放任自己,让屠夫之钉的尖叫指引自己,前往那些能造成最多伤亡的地方。他的行为不可预测,因此理性思考和推演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

意识到这一点后,基里曼下了决断。

“大人,”奥菲欧问,“命令是什么?”

他只说了一个字。

“杀。”他说。

他没有顾及子嗣们惊骇的目光,拔出了仲裁者爆弹枪,朝着敌人看起来最多最密集的方向冲过去,把所有的战术考虑扔在了背后。他就像一颗陨星笔直地砸进了战场:他让本能指引他,大踏步地冲过和撕碎武器阵列,跃过要塞山脉下的深深峡谷,攀上建筑,轰烂阿里加塔人的多层护盾防御体系。目镜里不断闪出讯息和读数,通讯器里有人在大声叫喊些什么,先是不解,然后是焦急,最后是不知所措,但他将它们全都忽略了。

他知道自己身后的极限战士正在越来越少,那并不是因为战损的缘故,单纯只是因为他们跟不上他的脚步,就连奥菲欧也被他抛下了。偶尔,他也会遇上正在和敌人厮杀得兴起的吞世者,他们七零八落,各自为战,完全凭借着自己那一腔孤勇和钉子新赋予他们的疯狂在战斗,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基里曼正在越过他们支离破碎的战线向战斗最前方冲去。

敌人开始如同潮水一样向基里曼涌过来,这些看起来像是某种类似机械神教的智控部队,装备着能量武器和坚硬的外部盔甲。但他没有在乎。他用统御之手砸碎了它们的盔甲,撕裂了它们的战线。当仲裁者的子弹打光后,他没有换弹夹,而是直接拔出了赤诚短剑。肢体在他剑下斩断,电弧划过在他的理性之铠,敌人开始尖叫着从他面前逃开。他们开始动用更巨大的武器来对付他,某种安装在墙壁里重型的机关炮塔形成的火力网,然后还有地板上的高能激光束防御系统之类的。但是这都不能阻拦他。他向前冲去,攀上了墙壁,直接拆开了钢筋水泥的壁垒外部,一把抓住了那依然盲目地试图朝他开火的机关炮,将它整个从墙内拖了出来,砸在了那密密麻麻的激光网上,将它砸了个稀巴烂,然后他如法炮制了所有炮塔。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脑子里除了本能的计算弹道之外,没有在进行任何的思考。

然后,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了安格隆就在远处。

他正在杀戮,当然了。被安格隆砸碎的敌方武器碎屑和士兵的残躯在他身后几乎形成了一道折射着火焰和激光的可怖光环,就像是一个人跃进河水中时身后的水雾能够形成彩虹光晕一样。那如同翼翅一样赤红的光环就是安格隆红天使名称的来由。

“安格隆!”基里曼怒吼了一声。

但是安格隆似乎没有听到,炮火的声音太过响亮了,将基里曼的声音完全盖住了。

基里曼开始朝着安格隆所在的地方奔去。他开始面对更多的火力阻截。那些智控士兵开始冲上来,他将它们甩开摔下去,将它们切成两半,但它们依然拖着他的陶钢战靴不放。

“安格隆!!”基里曼又喊了一声,但安格隆依然没有听到。

基里曼跃过沟壑,砸烂了敌方的两架类似热熔炮的东西,他践踏着它们的残骸继续冲向安格隆。

“安格隆——”他吼叫道。

安格隆似乎终于听见了,他的脑袋朝着这边微微倾斜了一下,基里曼几乎都已经能看到他头上屠夫之钉的反光。

前方的瓦砾动了起来。伴随着刺耳的轰鸣,某种机关被打开的声音,基里曼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废墟之中缓缓地站起,挡在了基里曼和安格隆之间。那像是一个黑暗时代科技的遗物,某种双足步行机械,或许是泰坦最早的原型之一,虽然它的大小还比不上最小的战犬。它的顶部是一个狰狞的武器堡垒,某种阵列正在闪烁,它瞄准了基里曼,随后就开火了。某种看起来十分险恶的能量光束。

基里曼不想和它纠缠。他想要寻找一条道路越过它,他现在没时间理会这种东西。他必须要去和安格隆谈谈。他躲避开了那玩意对他的最初两次攻击。

“安格隆!”他依然在喊。安格隆的身影已经被那种步行兵器给遮挡住了。

随后,那第三次攻击正中他头盔侧面。

那玩意儿居然会根据他的前两次规避计算他的行动路线,要不是基里曼最后一刻闪过了,它可能会正中他脑门。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被掀翻在地,头盔也被击飞。他向一侧躲闪过了它的第四次和第五次攻击。刚才那一击擦破了头皮,血从他头一侧开始向下流淌,他的鼻子也流血了。

基里曼眨着眼睛,想要把血从眼睛里挤掉。但是不行。原体那极快干涸的血似乎在他虹膜上形成了一道赤红的薄膜。隔着它看过去,整个世界全是一片血红。

那个东西。

它竟敢攻击他。

它竟敢让他流血。

它竟敢阻碍他和他的兄弟说话。

基里曼怒吼了一声。

他朝着那个还在嗡嗡作响的机械怪物冲了过去。

他冲向它,这次它调整和计算的速度再快也无法跟上他的动作。如果是费鲁斯或者佩图拉博应该可以在一瞬间就能看穿这种古老兵器的薄弱环节,基里曼做不到这点,但他可以猜测。

他开了四枪,全部打在这武器本身的某种护盾上,他没指望那能洞穿它的防御,但可以破坏它的平衡,他朝它侧边冲过去,让它以为他试图从它身旁溜走而调整了它的方向,那一定让它内部的关节运作到了极限。它出现了死角,而基里曼就找准了那个角度,他一跃而起,朝它的其中一足连开了数枪,让它的防御盾短暂失效,随后他落到它的关节上,将赤诚短剑深深插入因为动作而暴露出来的管线深处。

这双足机器发出一声如同人一样的惨叫,它摇晃着重重跌倒在地,压碎了在它周围的所有士兵和武器。但是基里曼没有打算就此罢休。他在它倒地的躯干上跳跃,冲向它的顶部,那大概算是它胸部或是头部的部分,沿途掀开它的装甲,扯烂和捏爆所有暴露在外的管线之类东西。

这东西试图再次站起来,它在旋转某种武器,某种瞄准系统再度上线的声音。它伸出了机械臂,想要将基里曼从它身上赶开。然后是另外一个声音,另外一种吼叫,似乎有什么人从另一边踏上了它的躯干,基里曼抬起头来,在那肢体和金属被撕裂所迸发出来的火花之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安格隆跳了上来,挥舞着链锯斧头,在链锯齿在机器厚重装甲上失效的时候,他扔开了它,开始徒手怒吼着将双足机器的机械手臂从它身上活活地扯下来。双足机器再一次发出那如同人的惨叫。

基里曼记得自己原本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要和安格隆说。但是他忘了。他开始用他的统御之手和闪电爪去对付这个机器,试图将它的装甲连同它的防御场一同扯下来,砸碎它,摧毁它。

他眼前只能看见一片血红。

这就是安格隆所能看到的世界吗?

这种不顾一切的狂怒和狂喜,这就是安格隆所寻找的安宁吗?

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只能听见着机器的人声般的哭号惨叫,以及两个疯狂的、狂怒的超越了人类的吼声。

那外层装甲开始屈服于原体的力量,扭曲变形,最后彻底被基里曼扯开。基里曼看到了里面的复杂结构,闪烁的光路和他未曾见过的设计。或许机械神教会对此很有兴趣,但是他现在完全顾不得这个了。他憎恨面前这东西。不将它粉碎成碎末,无以泄他心头之恨。他双拳握紧,开始猛力砸向它的控制体系。

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他听见安格隆也在做和他同样的事情。

一片血红。

这当然是一个无脑的行动,岂止是没有思考,甚至缺乏任何常识,过后基里曼将会为此后悔很久。因为接下来那玩意儿就爆炸了,可能这是它在被强行突破后主动过载了反应炉以便销毁自身。它从内部四分五裂,膨胀成一团火和光的球体。基里曼被那冲击波向后扔去,他砸落在某种建筑之上,将它完全压垮了,铠甲保护了他,但碎屑和钢板随即从他脑袋上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不。

他在呐喊着。

不。

在那烟尘四起的黑暗之中,那血红愤怒消逝了,它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一阵丑恶的沸腾潮水,离开时留下了一层厚厚的污泥。

他的理性回来了。它郁郁不乐,归来时还拖家带口带上了许多其他的东西:懊悔、自责、沮丧、羞惭、自嘲、恼火。

我这是在做什么?他想。他以为自己睁着眼睛,但其实没有。他只是注视着那一层污泥。我以为我在做什么?

去品尝那种为了安抚自己的愤怒就不顾一切的暴虐吗?去体验那种歇斯底里的暴力带来的愉悦吗?蠢到以为只要待在同一个地狱里,人们就能停止相互憎恨吗?

但他确实知道自己在仇恨某件事情。

他并不是在仇恨安格隆,他甚至也不是在仇恨钉子,而是仇恨人类本身将永远无法战胜钉子这个丑陋的、狞笑着的真理。

 

基里曼睁开眼睛,这次是真的睁开了眼睛。

战斗结束了。交火声只是变得零星而遥远。

在这个巨大、黑暗的地下空洞中,基里曼看到安格隆高高站在自己身旁,俯瞰着他。他满是污血和伤疤的脸被依然腾起的火焰所照亮,其上带着一种狂野的、基里曼未曾见过的表情。他踢开了压住基里曼统御之手拳套的石块,但那更像是对石头本身的存在感到不耐烦,而不是想要试图帮助基里曼脱身。他歪着头继续看着基里曼。

“你是谁?”他问。

哦,不。意识还有些模糊的基里曼这样想。那钉子。那钉子剥夺了安格隆的情感、思考、理性,现在开始侵蚀他的记忆了,他连我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我……”基里曼努力挣扎着起身,推开更多自己身上的瓦砾。“我是罗保特·基里曼,你的兄弟。”这情景似曾相识得令人心碎。

安格隆瞪着他,随即他的嘴巴就裂开了,露出黄铜利齿。基里曼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安格隆是在笑。一种难得的、其中没有任何嘲弄和仇恨之意的笑。他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挤出陌生的形状,即便此时此刻,那钉子依然在咬他,似乎惩罚他尝到了一丝杀戮之外的快乐。

“不,你不是他,”安格隆近乎欢快地说,“我知道的那个基里曼是个乏味的、僵硬的、软弱的呆子。世界上离战士这个词最遥远的人。他不会像你这样地冲锋。不会像你这样地施放怒火,不会像你这样大开杀戒。你是个有种的人。你不是他。”

基里曼瞪着他,他这才意识到安格隆在试图和他开玩笑。这本身就像是一个玩笑。

“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安格隆继续评论道,“在整个壁垒吼着我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你打算杀了我,嗯?要不是那个畸形小号泰坦跑出来,你是打算来杀了我的,对吧?”

他说着,大笑起来。

“但你打得不错。嘿。你早该如此。”

安格隆朝他伸出了手,基里曼不假思索地握住了它,虽然他随即就几乎开始痛恨起这个行为来。

“这比你平时那呆板做派好上太多。”安格隆将他拉起来说,“如果你早这样打仗,我对你会多些敬意。”

他甚至友善地拍了拍基里曼的肩膀,有点得意洋洋,随后便转身离开。他走着,脚有些跛,气息从他有点塌陷的厚实胸口呼出来,带着嘶嘶的声音。听起来他的肺受了重伤,或许是肋骨断了,戳进了肺里。一定是之前他跳上那个双足机器人时导致的,但没关系,一天之类这些伤就将痊愈。在原体身上,所有能看得到的伤口都能痊愈。

安格隆朝着远处等候着他的、头上打着屠夫之钉的吞世者们走去。基里曼站着,看着他的背影。

 

他走回去,找到自己的军团。他们围上来,向他汇报战况。玄武要塞已经全面被攻陷。控制中心已经被摧毁。敌人所有有生力量已经被歼灭。阿里加塔已经向帝国屈服。他听着,点头做出回应并给出后续的指示。但生平第一次,他这样做时没有看自己子嗣们的眼睛。

雷鹰将他带回马库拉格之耀上。几乎毫不意外地,他看到荷鲁斯等着他。荷鲁斯甚至没费神去舰桥,而就是在降落甲板上等着他。第十六军团之主当然不是来对他表示感谢的。

“看看你的样子,罗保特,”荷鲁斯一见到他就开口说,“你打了好一场恶战,是吗?”

他没吱声。

“你的表现让我不知道该如何说,”荷鲁斯说,声音几乎掩饰不住怒火和谴责之意。“而你的军团……真是训练有素。即便是在近乎没有指挥的情况下,他们也完成了任务,你我都得要夸赞一下他们,对吧?”

他能感到身边的极限战士们静立不动,他们今天忍受了原体带给他们的屈辱。破天荒的第一次。

而荷鲁斯还没打算停下来,他实在太生气了。

“我真是不敢相信从录像里看到的东西。告诉我,亲爱的兄弟,这是真正的你吗?我一直以为你是我们当中最理性的人。你要驳回我,是吗?我一度以为我看到了两个安格隆——”

基里曼抬起头来看着他。荷鲁斯吃了一惊。他的表情瞬间就软化了。影月苍狼的主人朝前踏了一步,扶住了基里曼的肩膀。他刚才还满是怒火的眼睛里现在充满了关切。

“你……到底是怎么了,罗保特?”荷鲁斯低声问。

基里曼伸出已经残破的装甲拳套,按在了荷鲁斯的手之上。

他听到有个人在说,“帮帮他。”

那个声音太痛苦了。基里曼隔了很久才意识到,那实际上是他自己的声音。

Chapter 8: 杀戮场

Chapter Text

M30.964

尤利希安

The Killing Ground 杀戮场

 

和许多人相信的不同,安格隆并非不会思考。

他会思考,他甚至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擅长思考。

只是,屠夫之钉让这个过程变得无比漫长和艰辛。人类的思考原本天生自带奖励,每当一个问题得以解决,正向的反馈就会产生。恍然大悟、启迪、成就感,这些会产生令人满足的内啡肽,不断地鼓励着人持续动脑筋,让人将思考视作为一种有报偿的过程。就像人类的许多行为一样,正是对快感的追求成就了人类本身。

然而,对于安格隆来说事情截然不同。植入他大脑皮质的屠夫之钉阻断了他脑子里所有正向反馈的情感机制。除了杀戮,他不能从任何其他事物中感到愉悦,包括思考本身。许多被打入屠夫之钉的凡人就是如此,他们因为完全得不到来自思考的奖励,便回避和放弃了它,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彻底沦为只剩下本能的无脑白痴。

植入安格隆大脑的屠夫之钉机能甚至比寻常的屠夫之钉更加强大,制造痛苦的能力是两倍,掐断宁静的能力是三倍。他原本也有可能变成这样。但他没有。为了维系神智,为了保住自我,原体近乎无意识地在他的脑子里将他需要思考的每一个问题都拆解成了无数更加细小的环节。然后,为了满足屠夫之钉的嗜杀欲望,他欺骗自己的大脑,将每个细小环节的解决视作为一场杀戮。这就好像普通人做数学题,2+3是个可以瞬间完成的计算,但安格隆只能将它拆分成1+1+1+1+1……并且在每一次做加法时都“杀死”计算结果。

任何银河规模的战争都无法与安格隆在他自己脑子里进行的杀戮相提并论。哪怕为了维持正常的说话和行动,他都需要在脑子里进行上兆亿次的大屠杀。在他人眼中,安格隆总是会时而显得昏昧而不可理喻,有时候却又显得敏锐而刻毒。这是因为,尽管身为原体他头脑的反应速度依然远超几乎所有人类,但他的思考过程已经变得如此之复杂,以至于他不得不学会只去思考那些对他来说重要的、有意义的事情。在不值得思考的问题上,他关闭自己的大脑,就像阿斯塔特们在无聊时也会关闭部分大脑以求休息一样。

他身为原体的职责不值得思考。因为杀戮和破坏并不用思考,就像人喝水吃饭也不用思考。

他的军团也不值得思考。自有成群的人会忙不迭地替他设计好、替他思考、替他下决定,替他管理军队,在他看来,他们乐得于此:只需借着他的名义,他们作出最疯狂、最残酷、最不可理喻的事情来也不必有顾虑,反正人人皆知他本人已经足够疯狂和残酷,而他的不可理喻则可以被作为借口掩盖掉他们的愚蠢。

值得思考的是其他一些问题。

例如,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掠夺行为最能让人感到快乐。

奴隶主的快乐在于夺走奴隶的自主权。

战斗的快乐在于夺走他人的生命。

爱情的快乐在于夺走另外一人的心。

这种快乐并不在于事后是否能拥有对方的东西,仅仅在于夺走这个行为本身。

那些曾经在观众席上欢呼的看客,他们喜欢看到的是角斗士的尊严被夺走的过程,虽然他们自己也全无尊严可言。

那些操纵角斗士们相互杀害的上位者,他们喜欢看到的是用下流的娱乐将看客的智慧和良心夺走的过程,虽然他们自己也全无智慧和良心可言。

安格隆终于理解了这一点,是因为在阿里加塔上,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也成功从基里曼身上夺走了某种东西。

当他看见对方那张总是充斥着傲慢的惹人生厌的脸在狂怒中扭曲变形的时候,当他看见基里曼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一样吼着他名字冲向他的时候,他感到了快乐。他当然知道基里曼的怒气为何而来,他从很早之前就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而它甚至比他想的要更好。

这就是复仇的正义性。基里曼曾经从他那里夺走了很多东西。他并不怀疑,基里曼也从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无尽的快乐。因此,当基里曼的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理性、自制、评判、他所有的条条框框在战斗的疯狂之中被夺走的时候,即便是屠夫之钉也判定,安格隆此刻应当觉得快乐。

安格隆满心期待着基里曼继续朝他发作。然而这并没有发生。

 

根纳和阿里加塔的事情传到了泰拉之上,很快命令就下来了,严禁吞世者再继续对士兵脑袋植入屠夫之钉。对这点,安格隆毫不在意,这件事本来就并不出自他自己的意志。禁令之后依然有人偷偷地去找苏拉克进行手术,但到了最后,整个军团依然有将近四分之一的人头上没有钉子。洛克和马格率领着这些人,吞世者内有钉者和无钉者的分歧大到了在任何一个军团里都能成为严重政治问题的程度,但安格隆不在乎。

以瓦瑞斯为首的那些智库们也不知不觉之间消失在了舰队之中。陆陆续续地,许多来自其他军团的要求将他们借调走了,极限战士、千子、圣血天使、影月苍狼,不一而足。安格隆同样不在意这件事,智库早已成为吞世者中极其不受欢迎的人,他们的消失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因为安格隆能在意的事情越来越少,于是,他现在时不时就想起基里曼来。

即便他并不是特别关心,他也知道某段时间发生了一些相当特殊的事情。在那之后,极限战士的规模突然膨胀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在大远征的各条战线上,他们几乎无处不在,仿佛在和所有的军团都配合行动,基里曼表现得极为野心勃勃,人们都在说他可能想要挑战荷鲁斯和影月苍狼的地位。

包括马格在内,许多吞世者的高级军官都开始抱怨近来吞世者的路线几乎总受到极限战士的行动范围的挤压,他们的战略空间被体量庞大的第十三军团压缩了。极限战士似乎正在有意无意地影响十三舰队的目标选择,让吞世者只能挑选第十三军团挑剩的对手。许多人认为基里曼为了增加自己的荣誉和征服的世界数量,正试图从其他军团那里夺走战功。毕竟,谁都知道这就是他长期以来一贯的作风,他总是毫无廉耻地从兄弟们那里模仿和学走他们的战术、策略、技能和技术,在战争议会里利用他对凡人的影响力搞小动作确保他五百世界的自主权屹立不倒,他永远都是那么贪婪,那么精打细算。

安格隆对此毫无兴趣,他只是又想起了阿里加塔上基里曼那张脸。

他很想再看看那张脸。既然极限战士总是要凑到面前,他就来者不拒。

安格隆在接下来的十几次协同作战里都主动给基里曼发出了共同作战的邀请。他其实没指望基里曼会同意,因为这行为里隐含着再明显不过的嘲弄意味。但让他有点吃惊的是,至少有一半时候,基里曼都会接受安格隆的邀约。他会带着少量的极限战士冠军前来,和安格隆一同冲锋陷阵,与他一起攻下敌人最坚固的堡垒和阵地。然而,让安格隆感到失望的是,基里曼再也没有表现出在阿里加塔上那种失控的狂怒,他和安格隆一同作战,看着他挥舞着寡妇制造者冲进敌群,听着他在沐浴鲜血时发出狂笑,必要时替他掠阵,不管安格隆杀得再怎么出格,基里曼也再不会喋喋不休批判安格隆的行为,不会指责他,不会试图劝阻他、指导他,他只是一贯地冷静地指挥着自己的战士作战,用爆弹枪和闪电爪谨慎地在安格隆周围规划出一条退路,并在战斗结束之后就头也不回就离开。

只有一次例外。

在尤利希安,安格隆又一次冲的太远了。敌人设下陷阱,那是一个专门为了他而设的陷阱。他们甚至已经不求一胜,他们只是憎恨安格隆对这个世界上他们的所有同胞犯下的屠杀,他们用整个城市百万人的血肉之躯作为诱饵,让他追击时杀得兴起,踏入了圈套。为了奖励和满足他们这份骨气,即便已经看到了他们遍及了整个城市所设下的地雷和炸弹,安格隆依然还是高高兴兴地杀了进去,屠光他所看到的任何一个这样有勇气挑战他的人。基里曼在他背后大声喊他,又一次——但安格隆充耳不闻。

所有的装置在同一时间引爆了。安格隆瞬间就被塌陷的大地吞没。整座山脉都压到了他头顶上。

事后安格隆才知道,他在地下被埋了整整十二天,深入地下一公里。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直在布满岩石的地下茫然地用斧子挖掘着。他以为自己正在向上挖掘,但其实没有。他搞错了方向,一直向下,深入到这颗星球的黑暗之心中,把自己越埋越深。在这段时间里,他时而做梦,时而清醒,钉子在他脑袋上歌唱不休,为了让它闭嘴,他挥舞寡妇制造者,杀个不停,杀个不停,在他的思维里,他将帝皇杀了三百九十八遍,将基里曼杀了二百七十四遍,将吞世者军团屠戮殆尽一百三十二遍。

他将他自己杀了一万二百六十一次。

完成这些之后,他才被允许见到了光明。

几千万吨的巨石从他头顶被挪走了。当阳光猛然照进他眼里时,昏昏沉沉的安格隆痛得大吼一声,这激怒了他。他开始疯狂地用已经残破的寡妇制造者将更多的石头从自己头顶推开,然后他站了起来,眨着眼睛,几乎看不清东西,只能拼命从眼里挤掉泪水。他听到周围发出了狂野的、惊喜的欢呼,周围似乎有成千上万人——随后安格隆就看到了让他以为是白昼日光的东西。那是许多帝国之拳和钢铁之手的工程器械,几百台设备发出的强光照亮了整个世界的夜晚,他正在嘀咕这些破烂东西都是谁拉过来的,然后他就看到了基里曼。

从近乎窒息的沉闷到呼吸新鲜空气的转换让安格隆反应迟缓,他甚至没看清基里曼是怎么来到自己的面前的。安格隆还没来得及和基里曼打个招呼,极限军团之主就一言不发地开始殴打他。

基里曼朝着安格隆的脸上结结实实来了两拳。尽管他没有戴着动力拳套,但原体本身的力量就已经足以将安格隆的鼻梁揍得塌下,颧骨折断,高高肿起,那骨头折断的巨响甚至让在场所有人倏然陷入了寂静。在那一瞬间,安格隆以为又见到了那个暴怒而疯狂的基里曼,对方咬牙切齿,鼻孔大张,眼睛像是要冒出火来。在茫然中,安格隆甚至没顾得上屠夫之钉的疼痛和鼻子流淌出的鲜血,他露出铜牙利齿,朝着基里曼咕哝了一句:“你那么生气干什么?”

基里曼停住了。他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的拳头放下了,那让他那贵族容貌彻底变形的怒意瞬间消失了;他的表情再度变回了他平日那种冰冷的、乏味的、无动于衷的面具。和来时一样,他脚跟一旋,一言不发地转头离开,把头昏脑胀的安格隆独自抛下在他刚刚被挖出来的大坑外。

另外一双手将安格隆拉了起来,安格隆回头时看到了一张美丽得近乎超现实的面孔。圣血天使的原体看了一眼基里曼,又低头注视着安格隆,他的表情难以捉摸。

“你还好吧,兄弟?”圣吉列斯轻声问道。

安格隆哼了一声。

“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他指着基里曼的背影对圣吉列斯说。

圣吉列斯看着他,没有说话。他那双眼睛里饱含着安格隆永远也无法再理解的某种复杂情绪。

安格隆看向四周,这个地方如今是一个庞然巨坑,城市、山脉和战场早已不见踪影。它的地貌整个改变,先是为了埋葬他,然后又是为他把他找出来。看着正匆匆忙忙朝他奔来的药剂师,安格隆摸了摸脸,他脸上的青肿已经消下去了。他心想,这还真是有够兴师动众的。

然而在尤利希安之后,基里曼也再没有失态过。等他后来再度和安格隆交谈时,就像是已经把这件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他从未为此进行过道歉,也没有进行解释,说话时他话语里一如既往几乎没有什么感情色彩。

 

“但这确实很不对劲。”马格说。

安格隆烦躁不安地啐了一口,将一把用坏的链锯斧扔到了一边。他在尤利希安的地下把寡妇制造者搞坏了,自那之后他就找不到特别趁手的武器了,什么东西到他手里都坏得很快。

“别来烦我,马格。”他说,“你他妈的有事就不能去找卡恩说吗?”

这位前十八突击连的百夫长一声不吭地看着安格隆。安格隆这才隐约想起他好像已经和卡恩闹翻了。在根纳,因为钉子的争议,卡恩差点砍死马格,但这事毕竟没有发生——不知道是因为马格运气好,竟然能从钉子发作的卡恩手下逃过一劫,还是当时卡恩并没有真的下得了手,但从此之后马格就不和卡恩说话了。

马格很烦人。但安格隆有个好处,他对所有吞世者都是一视同仁地鄙视,仅仅只是根据谁更有勇气来决定受鄙视的程度可以暂时减轻。马格很有种,在根纳,在阿里加塔,他都曾经直接和安格隆对峙。对于不许将安格隆视作主人的戒律,他贯彻得尤为彻底。安格隆能感受到这个百夫长也在内心里同等强烈地鄙视他,这让安格隆觉得有趣。因为马格是一个又喜欢念叨兄弟情谊又有所谓荣誉感的人,安格隆强迫他离开自己的连队,他的兄弟,离开一线战场,打发他去管理舰队事务,因为那是天底下最没有荣誉的事情。但他没想到这反而给了马格理由不断地来烦他。现在安格隆反过来生卡恩的气:为什么当时他没能真的一斧头劈死马格?

“行吧。”安格隆说,皱着眉头拿起另外一把链锯剑。呸。只有多恩那种白痴才会用它。他将它扔到一边。“尽快和我说清楚。什么让你觉得不对劲了?”

“半个月前,我们曾经收到一份通知。马尔卡多声称他要来十三舰队。他声称这是个高度机密的事件,要求我们保密。”

光是听到那个名字就开始让安格隆脑袋疼痛加剧了。“他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马格说,“但后来这个请求被取消了。”

“那就说明没有事,”安格隆说,又把一个钉锤扔到了另一边。

“但他接下来去了十二舰队。”马格说,“他去找了基里曼。他们离我们只有六个星系那么远。”

安格隆的手停了半秒,但随即又继续开始检查他的武器。

“再说不出有用的,你就死了。”他说。这并不是一个威胁,只是事实陈述。

“他们在谋划什么,原体!”马格说,“想想极限战士近来做的那些事情!马尔卡多原来是想要来找我们,但基里曼想办法说服了他。他们一定又从我们手中夺走了些什么东西。一场战役。一些机会。任何东西。他能做到这个,因为基里曼总能让战争议会里的那些凡人蠢材误以为他会站在他们一边。他对我们玩弄手段时我们根本没有应对的办法。”

这不是一件值得安格隆思考的事。他只是又啐了一口。

“他们想要我们没有战可打。”马格说,“他们想要我们没有目标可言。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极限战士在鄙视我们。他们认为一支头上有钉子的军队不配成为大远征的一员。所以——”

安格隆回身打了马格一巴掌。前百夫长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了舱壁上。

“我警告过你了,马格。”安格隆说。钉子咬得他痛苦欲狂,他感觉自己又要流鼻血了。

马格半个身子都垮了下去,刚才那一击一定让他身体里一半骨头都断了。但他没有晕过去,他死死地盯着安格隆。

“你还没明白过来吗?”他说,满口鲜血、含糊不清地质问他的原体,“你没明白这样下去你很快也会没有仗可打了吗?基里曼想要处理掉你。想要处理掉我们。你是他找到的,所以人们认为他应当对你负责。只要吞世者存在一天,他那完美的履历上就有污点,他就没办法挑战莱恩或是荷鲁斯。他想让你变得没用,让吞世者变得没用,这样我们就不再继续存在。为了这一天,基里曼甚至组建了他自己的毁灭性部队准备取代我们。涅墨西斯战团。你听说过吗?他想要困死你,安格隆。好好想想吧!”

安格隆只是蔑视地又哼了一声。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东西。是长矛。马格以前用过的长矛。而他剥夺马格作为一个战士的荣耀、禁止他前往前线后,他也不许马格继续用这根长矛了。就和他意识到的那样,从一个人身上夺走些什么,是一种快乐的来源。

安格隆将长矛扔到马格身边。

“你还是滚回十八连吧。”他说,“我烦透你了。”

 

安格隆步履蹒跚地走向凯旋大厅。钉子都快咬死他了,他脑子像是随时要崩裂一样。他确实亟需杀戮。但是杀戮需要两样东西:理由,以及武器。按照马格的说法,极限战士和基里曼正在想方设法地给他使绊子,剥夺他进入战场的机会,这点是不是真的,安格隆会去验证的。但他现在更烦的是找不到趁手的武器。机械教的白痴们给他的都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他也已经很久没有在征服的世界上找到能用的东西了。除此之外——

安格隆皱起了眉头。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征服者号上有一连串的房间,里面摆放着所有的贡品、礼物和战利品,里面包括其他原体送给安格隆的礼物。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的那些兄弟们有多喜欢他,这种礼物是一种外交,每次协同作战之后原体之间相互表达的“谢意”,但更像是一种不想欠对方人情的表示。这些房间是卡恩负责管理,他知道任何一件所谓的礼物落在安格隆手里下场都是直接被扔出征服者号的气锁,这种事并不会增加其他原体对吞世者的好感,所以卡恩也从来都是直接将那些礼物塞到战利品间去,不会拿给安格隆过目。

想到这里,安格隆便一拳捶到了通讯珠上。

“卡恩,”他咆哮着说。

“原体。”对方那柔和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

“战利品室在什么地方?”

 

卡恩站在门口,看着安格隆在战利品仓库里东翻西找。安格隆越找就越是狂躁不安,现在他几乎是在一边砸东西一边怒吼了。他本来认为也许费鲁斯或是伏尔甘能送来些能用的武器,但事实是没有。他兄弟们送给他的都是些华而不实的废物。马格努斯甚至给他送了书。给他送了书!那个独眼的红色混蛋以为自己在做什么?是为了嘲讽他吗?

安格隆甚至发现了他刚回归军团的最初几年基里曼送给他的礼物。一面相当壮观的军旗。上面精心雕刻着当时刚刚改名吞世者的军团符号和徽记。又是一件具有基里曼风格的垃圾。

他将这玩意儿扔到一边,将它摔得稀烂,全然不顾及得负责清理的卡恩的心情。

但就在这个时候,在被砸烂的军旗下面,他看见了那个。

那东西。

那两件东西。

它们装在一个相当质朴的盒子里,盒子是深红色的,它们也是深红色的。

在安格隆那极度抽痛的脑海里,它们好像在发出吟唱,一首让人着迷的尖利歌曲。

安格隆伸出手去触摸它们。它们的利齿立即就亲昵地咬破了他的手掌,带来愉悦的痛感。它们的牙并不是机械教那种没有灵魂的造物,而是从某种曾经活过的巨大生物身上生生取下来的,它们用金刚砂凝固的造型因此充斥着怨毒,要将所经过的所有生命都一并带到自己所在地狱的那种怨毒。

就连屠夫之钉此刻都屏息静气;就在安格隆将那对堪称壮丽的链锯斧拿在手中的时候,因为它们向钉子许诺了最壮大、最淋漓的屠杀。它们在他掌心里像鲜血那么温暖,像势必到来的死亡那么诚实。

它们是为他度身定做。制作这对宝贝的人一定非常熟悉他的战斗方式。知道他的力量。知道他的技巧。知道他的武器使用习惯,知道他喜欢在战斗结束前甩动斧头,知道他更擅长斜劈而非横砍,知道他对不同体型的敌人有不同的招式。

安格隆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对为了被他握住而生的链锯斧,他几乎要沉醉在其中了。

“这是谁送的?”他问,声音很轻,几乎都不像他的咆哮了。

“基里曼。”卡恩回答说。

安格隆回头看着卡恩。

“谁?”他又问了一遍。

“基里曼。”卡恩也又回答了一遍。

安格隆回过头去看着这对斧头。光滑的锯齿此时甚至能倒映出他那残破的面孔。

“什么……时候?”他问。尽管此时他脑子里已经有了答案。那甚至不需要他进行太多次思维的大屠杀。

“三年前。”卡恩回答。

就在尤利希安上基里曼狠狠揍了安格隆两拳之后不久。

安格隆笑了。

他突然有了个想法。

 

极限战士之主迈步走出了西门。他的身后是他的崽子们军容严整的行列。放在过去几年,安格隆会认为这是一种傲慢的炫耀,一种宣扬,将“你们应该这样”的训导拍在十二军团脸上的企图,但很奇怪,现在他不太会这么想了。可能他已经习惯了这点。基里曼带着他的那些宝贝们:他的常胜军卫队,他的军团长们,他的冠军们。安格隆也带着他自己的那些人。卡恩。卡勾斯。戴瓦鲁斯。马格则和他那波没有打上钉子的人远远站在另一边,似乎看都不想看基里曼和他的完美男孩们一眼。

安格隆大步朝基里曼迎了上去,尽管他的动作里并无热情,他扫了一眼基里曼身后,“你那个……那谁去哪里了?那个银头发的……”

卡恩接上了安格隆的话。“奥菲欧。”

“他不担任我的卫队长了。他去了阿玛特拉承担战争摄政的职务。”基里曼说。

“为啥?”安格隆说,“你的崽子里他算是少数几个能打的。”

“我让他管理后备军去了。”基里曼说,“免得他整天就只想着和人好勇斗狠。”

安格隆轻蔑地冷笑一声。“软弱的浪费。”他评价说。

基里曼对此毫无反应。“你说你有事情要和我说。”他说,“现在我来了,你说吧。”

“你看起来很不耐烦。”安格隆说,他试图继续冷笑,但这次失败了,因为鲜血正从他耳朵里往下流。那血流过安格隆粗壮的脖颈,流进他的盔甲里面。基里曼只是看了一眼,然后移开了视线。

“你逼着我过来,”他说,“你说如果我不过来,你就要把那对链锯斧扔进虚空里。”

那对斧头现在就别在安格隆的盔甲两侧。“它们现在有名字了,”安格隆说,“血父和血子。喜欢吗?”

“这已经是你的武器了。用把你的武器扔进虚空来威胁我,这真有趣。”基里曼说。

“而你居然真的来了,这更有趣。”安格隆说。

“我来看看是什么让你隔了三年才找到它们,”基里曼回答说。

安格隆凑近了基里曼。他像是在压低声音说话,但实际上此时在场的人全都听得见。

“许多人告诉我,你在我背后搞小动作。”安格隆粗重的鼻音呼哧着,“我知道我不该信任你。你不值得我这样做。但我还是要问你,这是真的吗?”

基里曼完全不为所动。他盯着安格隆那双黄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兄弟。”

“有人告诉我,马尔卡多去找了你。还有人说,这个该死的鬼鬼祟祟的老家伙现在还在你的舰队里。他对你说了什么?你们在试图做什么?”

基里曼注视着安格隆。“我不能说。”他说。

“平日里你会说‘这不关你事,’”安格隆说,“你这么说,那就说明是真的关我事了,嗯?”

“我不能说。”基里曼依然毫无感情地重复。

“为什么不能?”安格隆伸出手来戳着基里曼胸甲上的金鹰。这个非常具有挑衅性的行动让基里曼身后的那帮极限战士呼吸都加快了。但基里曼依然不为所动。

“我可以向你起誓,我绝对没有在做任何会伤害你和你军团的事。”他说。

“都是废话。”安格隆说,他后退一步,将两把链锯斧取下来,狠狠插进大厅的地板上,声音震耳欲聋,简直就像征服者号的机魂都在此时颤抖了一瞬。基里曼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有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法。”安格隆说,“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你一次没有接受过。”

基里曼立刻就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是一种疯狂。”他说。

安格隆指向血父和血子。“这不疯狂吗?”他说,瞪着基里曼,“这对玩意儿就他妈的是我见过的最疯狂的东西。你造出来的。你送给我的。你不疯狂吗?如果它们要沾上第一滴血,那自然最好是你的。”

基里曼看着那对深红色巨斧,他深吸了一口气。

“好吧。”他说,“规则呢?”

基里曼身后的极限战士的呼吸再度加快了。安格隆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基里曼会回应得这么快。他打量着基里曼,但基里曼的表情和眼神里一如既往没有什么感情,干燥得就像他的话语。

“不穿甲。我们单对单。三血。”安格隆说。

“如果我要接受,那我要求部分改变规则。”基里曼说。

“什么?”

“不是一场。打三场。三场三血。”基里曼说,“谁获得胜利,谁就有权让对方诚实地说出一个秘密。不管那秘密是什么,是涉及帝国兴亡还是远征成败。”

安格隆咆哮出声。“你是白痴吗?基里曼?只要一场,我就能让你今天没办法直着走出征服者号。你竟然想来三场?”

“要是我比你想得更坚韧呢?”基里曼说,“三场。三战两胜。”

“你疯了。”安格隆说,咬牙切齿,钉子又在他脑袋里鸣唱起来了。“好吧,这是你要求的。但三战两胜对你并不公平。你太弱了。要是每场比赛我都先砍满你三个口子,你就得把你和马尔卡多的小秘密说出来。”

基里曼歪了歪头,似乎在斟酌这个提议。

“同意。”他说。

 

征服者号上简直炸了锅。所有人,不管是军团的战士还是舰船官兵,甚至是人类的劳役和奴仆,只要能办得到,全都扔下了手中的活涌向了第十九号角斗坑,目前为止征服者号上最大的一个角斗坑。两个原体要在角斗坑过招,这根本不是你在一辈子里能指望看到一次的东西。原本能容纳二千名阿斯塔特的观众席上已经挤满了上万名看客,有人甚至爬到了别人脑袋上,许多人互相践踏,只为求一见这场盛况。

安格隆瞥了一眼,基里曼带来的极限战士们站在角斗坑立场的边上,他们个个面露绝望之情,那蠢样简直让安格隆想要大笑出声。

基里曼就站在他的战士们的下方,他已经脱掉了铠甲,穿着束腰短衣,一手拿着他的赤诚短剑,一手拿着一面有阿斯塔特身高那么巨大的盾牌。他的打扮让安格隆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个世界,某个他本来以为自己能够死在其上的蛮荒世界,他最后渴求平静的希望被打破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上,基里曼来找他的时候就是这个打扮,没穿铠甲,没带武器,一脸让人作呕的真诚表情。是啊,基里曼总是能找到他。

就像在尤利希安的地下基里曼也能找到他一样。

安格隆朝着基里曼举起了双斧。

“来吧,罗保特,”他吼叫着,“让这里的所有人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斤两!”

基里曼那双冰冷的、遥远的蓝眼睛望着他,然后他也举起了手中的短剑。

 

“他果然没办法直着走出去。”事后安格隆说,他简直喜不自胜。战斗打得淋漓,就连钉子都表示满意,让疼痛有一段短暂的时间降低到了他不至于马上用脑袋去撞墙的程度。他赤裸的、如巨熊一样的躯干上有几道伤口,但那微不足道。这些伤害很快就会痊愈,现在甚至连血都不流了。但他的对手就没那么走运了。安格隆看向血父和血子。它们已经不再光洁如新了。它们的锯齿上血迹斑斑,那全是一个原体的血。基里曼的血。

“够他受的,是不是?”安格隆说,“你看到他那几个战团长的表情了吗?卡恩?嗯,那个叫安托利的……我觉得他都要哭出来了,不是吗?”

他伸出了手,举起三个指头。

“三场全被我打得屁滚尿流。”他兴味十足地评论,“简直不敢相信他哪来的勇气。”

卡恩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安格隆身上那几道微不足道的伤口,又看了看血父和血子。

“但输的是你。”卡恩说。

安格隆看向卡恩。

“什么?”他问。

“因为,”卡恩说,“最后一场他比你更快地制造了三个伤口。”

这是真的。

最后一次交手的时候,基里曼扔掉了已经被打得残破不堪的盾牌,朝着安格隆怀里冲过来。在经过三场惨烈的对决之后,他似乎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安格隆的嗜血本能不会让他放过这个机会。安格隆确实不能。他在胜利的嗥叫中毫无犹豫和踌躇地把斧头锯进基里曼的肩胛之间。

但是赤诚短剑也接触到了安格隆的皮肤,在上面划出了一道口子。微不足道,是的,但是出血了。

安格隆皱起了眉头。

“那不算,”他咆哮着说,“理论上,我们是同时——”

他发现自己说了一个基里曼喜欢用的词,立即住口了。

“但规则就是规则。”卡恩说,“他的赤诚短剑比你的血父更早地造伤了。只快0.1秒,但还是更快。”

“就算如此,他也输了!你没看到吗?打完之后他甚至爬不起来,得要被他的崽子搀扶着起身。他输了!”安格隆吼道。

“但是,我父,”卡恩说,“是你自己定了规矩。基里曼说三战两胜,而你把规矩改成了每场你都赢,他才需要说实话。你自己说的。基里曼立即就同意了。你赢了比赛。但他赢下了秘密。”

“不,我——”

安格隆咆哮着,但中止了。他脑子里又发生了一场屠杀。而那杀戮结果很快告诉他,卡恩是对的。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把皮伤肉绽的基里曼扔在角斗坑里大笑着走出去的时候甚至都忘了他是为了什么和基里曼打这一架的。

卡恩皱起眉头想了想,又开口了。

“我觉得他是故意的。”他说,“他挑衅了你,他诱导你。他就等着你说出这个规则,这样他才有机会赢上一次。”

安格隆瞪着卡恩。

“是吗?”他说。

“他骗了你。”卡恩说,“战场上不会给他打三次比赛的机会。一次中招,他就完了。三次赢下比赛的都是你,但他利用规则把你给耍了。”

“呸。”安格隆说。“这个渣滓。”

好像真的是这样。但他已经不关心了。他今天把基里曼打得够惨,除了那个微不足道的赌注,没有人会觉得安格隆输了而基里曼赢了。

至于秘密?谁在乎。

谁在乎马尔卡多是不是在和基里曼谋划让吞世者彻底消失。如果真是这样,安格隆求之不得。

他只是想要找一个借口罢了。

很久之前,在努凯里亚的角斗奴隶们也会互相赠礼,特别是武器。用对方的礼物打败或杀死对方,那是一种给予对方的敬意。

基里曼在尤利希安救了他,也揍了他。为此,他应当给他回礼。仅此而已。

安格隆站了起来,将关注这个问题的那部分大脑关闭了。世上的一切又回到了无需思索的状态。

“那就这样吧。”他宣布说,“不管如何,这次基里曼丢人现眼够他崽子们难受好长一阵子了。”

卡恩的目光依然紧盯着他的原体。

“真的好吗?”他说,“你就让基里曼这样被轻饶过?”

安格隆只是拍了拍卡恩的肩膀,用力之沉,卡恩每次都被打得肩膀歪下去一点。

“你有资格说他吗,卡恩?”安格隆毫无感情地笑着,“你这个公然把角斗坑当成训练笼来玩耍的人?”

卡恩知道自己不该继续这话题了。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您还能继续打吗?”他问。

“愚蠢的问题,卡恩。”安格隆回答说。“是谁?”

“第十一连的泰鲁斯。第六连的巴巴齐斯。”

安格隆顿了顿。

“泰鲁斯就是个白痴。但巴巴齐斯的剑使得不错。“他评论说,”哪个角斗坑空着?”

“第四号。”

“带他们过去吧。”

比起刚刚才结束的那场盛大的、奇观一样的原体之间的比试现场,这个角斗坑没有吵吵嚷嚷的观众,也没有那些惊叹、那些欢呼,只有一些吞世者们零零散散地站在分隔力场的边上。

安格隆的子嗣们在他们脑袋上植入的东西只是他脑袋上屠夫之钉的劣质模仿品,就像他们也只是他的劣质模仿品一样。他的子嗣们好像觉得,唯有钉子能让他们理解安格隆,但安格隆知道这不过是一种谎言。

吞世者们在脑袋上打上钉子,不是为了理解安格隆,而是逼安格隆去理解他们。

这是一种自私的行为,是安格隆对他子嗣轻蔑的根源。但即便他并不因此鄙视他们,他也做不到他们期望他做的事情。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当他第一次被塞进角斗场,在那个人体不断滚落下去的阶梯上注视着被其他人或是他自己亲手推进噬人的酸液池的人时,他就能感受到人们那近乎沸腾的痛苦。但他对此无法可设。他救不了他们,就像他们也救不了他一样。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明白了这点。痛苦绝不会因为被人理解而减少,只是让一个人感受的痛苦变成两个人感受的痛苦。

对此,他能做到的只有一件事。

他赤手空拳走进了空荡荡的角斗坑。角斗坑上方开始进行枯燥的倒计时,安格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要求关掉倒计时直接进入程序。于是,大门被打开了。

两个已经丧失神智的吞世者冲进了角斗坑。

总是会有这种情况的。他的子嗣们和他一样,能通过超人的大脑机能努力克制住钉子发作,在战斗之外的时间里勉强维持正常的思维能力,但总有人陆陆续续彻底坏掉,这没办法,劣质仿制品有其限度。即便作为一个没有理性的杀戮机器,他们也已经疯到近乎完全没用,当他们的屠夫之钉火花四溅,当他们开始挡在自己战友道路上时,他们就应该被废弃了。

对于这样的人,安格隆给予他们自己的慈悲。

那两个曾经的战士朝他冲来,他们甚至已经认不出面前的人是自己的基因之父。他们也忘记了所有的战斗技能,钉子就连被刻入星际战士的本能都能毁掉,多么可悲。他们张开牙齿缺损不全的嘴巴,口水横流,鲜血直流,徒劳而愚笨地挥动着双手,像是只想用爪子和牙齿将安格隆撕成血肉。

安格隆一手抓住他们一个。其中一人,他轻松地一手将他提起,扼断了他的喉咙;另一个运气好些,他冲进了安格隆怀里,疯狂而愤怒地一嘴咬上安格隆脖子和肩膀上厚厚的肌肉,安格隆任由他这样做。他扔下被他扼断脖子的那个吞世者,伸出双手将发狂的儿子搂在怀里,他一用力,对方的脊椎就断了。曾经是第六突击连巴巴齐斯的那个人,他死死咬合的嘴巴松开了,他的肢体无力地搭在了安格隆的胳膊上。他的头温顺地垂了下去,屠夫之钉在鲜血中闪动寒光。

角斗坑之上,吞世者们沉默地观看着这一幕。对于他们中绝大多数人而言,那是能从他这个父亲这里得到一个拥抱的唯一方式。

安格隆小心翼翼地将已经死去的尸体放在沙土上。他的脖子上被儿子咬出了白痕,但那甚至不足以让他流血。

“善后,”他说,大步走出了角斗坑。

 

基里曼通过观察穹顶注视着马库拉格之耀号的尾迹。这艘巨大的荣光女王号战舰正在做进入亚空间跃迁的最后准备。他站着,但一手扶在他的座位上。在理性铠甲之下,他的身躯上还包裹着固定封条和身体凝胶。安格隆给他的伤很重,远超过过去几百次战斗里能带给他的伤害。

“你总并不会让人惊讶。”把脸藏在阴影的老人说,“在你的兄弟们中间,我一直认为你是最可预测的那一个。但这回你确实让我惊讶了两次。”

基里曼回头看着泰拉摄政马尔卡多。

“是吗?”他说,话语里依然没什么感情色彩。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和安格隆下到角斗坑去。”马尔卡多说,“连鲁斯都会觉得这是发疯的行径。”

“安格隆不会杀了我的。”基里曼说。

“你相信他对你的兄弟之情?”

“我相信我自己。”

马尔卡多锐利的眼睛注视着基里曼。“那另外一件事呢?”他说,“你应该明白,把这件事从吞世者手中接过来,对你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我权衡过利弊了。”

“权衡过了?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从此之后,你的兄弟们再也不能真正信任你,极限战士就再也不可能与影月苍狼相比,你也永远不可能和荷鲁斯相比了?”

“我没想过要和他比。”

“撒谎。”老人说。“你想要的。”

“帝国将信任我。”基里曼说,“我的父亲将信任我。因为这将证明我没有野心,证明我愿意做个孤臣,证明我不吝得罪他人,因为我效忠的唯有帝皇的意志。这是你要的答案吗?你需要向我父亲传达的答案?”

马尔卡多只是冷笑一声。“没有人会因此感激你。”他说。

“我知道。”基里曼目光又转向观察穹顶。旁边虽然有跃迁的计时器,但他不用看计时器,观察发动机的情况也能知道即将发动的时间。“但我们生下来就注定要被憎恨。父亲难道指望大远征的目的是为了被感恩吗?”

“我只是为你觉得可惜。”

“此时此刻,你应该怜惜的是其他人,马尔卡多叔叔。”

马尔卡多重重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他说,“你确实会让人想起你父亲。”

基里曼只是扬起了头。

“时间到了。”他说。

“去吧,孩子。”马尔卡多说,他的语调突然变得柔和了许多。

基里曼转过身,走出观察穹顶。

卫士和战团长们在他面前鞠身。他走向通道的大门。

大门缓缓开启;外面是一片蓝色的海洋。整整三万名极限战士肃立在集结甲板之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重压在他们之上。

基里曼吸了一口气。

“我的战士们。”他开口了,他的声音在这巨大的集结甲板中回响着。“我相信你们已经知道了你们的任务。我相信你们心中充满着疑惑。我知道你们感到不安。但是,请听我说:在接下来的行动里,你们的感受是最无关紧要的。是的,我知道,你们会问为什么一定要是我们来做这件事。但我请你们想一想,如果不是我们去做这件事,这个任务会落在谁的手里。我承接了它,是因为我相信你们,我相信所有军团中唯有你们有这样的理性、有这样的克制,可以精准地完成它而不造成多余的伤害。

“再说一次:我要求你们不要把重心放在你们自己的感受上。不要去指望别人理解你们的苦衷,要求他们懂得你们的委屈,因为他们没有义务要这么做。当你们一门心思只计较你们受伤的自尊时,你们就会去问是什么逼得你们要做这种事情,你们会心怀恼恨,到了最后,你们会反过来去责怪被你们所打击的人,去怨恨被你们伤害的人,指责对方给了你们机会、理由和借口去伤害他们。但是,作为你们的原体,我恳求你们不要这样做。不要去想你们的荣誉。此刻没有勇气。我只要求纪律。我只要求冷静。”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极限战士,让他们去憎恨你们吧。他们将有充分的理由。但是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去恨你们的受害者。”

成千上万的战士们沉默着。

基里曼闭上了眼睛,安格隆给他的那一斧头从他肩膀斜劈而下,几乎伤到他心脏,至今那伤口依然隐隐作痛。

“现在出发,前往库尔,”他说,“第一打击目标,完美之城。”

Chapter 9: 凝结卷轴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M30.965

马库拉格之耀

Clotted Scroll 凝结卷轴

 

完美之城的毁灭只有当事人,没有见证者。

没有记述者在场,因为那不应当被记述。

没有官方说明,因为那用不着被说明。

但是,消息还是极快地在所有军团和帝国舰队之间流传开来。所有的人,半怀着惊讶,半怀着疑虑,听说了关于极限战士是如何毁灭洛嘉的王冠明珠的故事。人们说,在整个过程之中,极限战士表现得就如同机械一样。没有同情。没有慈悲。他们将人们从包括完美之城在内的十六个城市里驱赶出来,成千上万赶到荒漠之中,然后就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美丽的家园在轨道轰炸中化为虚无。基里曼同样显示出了极度的无情。他看着洛嘉悲痛欲狂,看着怀言者们在尘土中下跪,却完全无动于衷,就像除了完成帝皇的命令之外他不关心任何事情,也不理解、不宽慰他自己的兄弟。

原体们对此也有各自的看法,他们选择将其藏在心里,但有一个人除外。

 

安格隆的视角边缘有一圈明亮的、炽热的、不断闪动的白色。随着他的头疼加剧,那圈白色也在扩大,几乎让他看不清东西。但是,当他抬起头时,他还是看到了在那圈疼痛光环之中的事物。

那艘船首被铸造成叼着桂冠巨鹰模样的蓝色巨舰。

安格隆伸出手,按住了自己突突作痛的太阳穴。舱室里闪烁的灯光让他咬牙切齿,也加剧了他的痛苦。

“原体。”卡恩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收到了登船许可。”

“算是来得正是时候。”安格隆低吼了一声,“再拖一分钟,我就要跳帮杀上去了。”

这对于他来说完全不是一句玩笑话。

甲板通道敞开之时,安格隆大踏步走出了登陆艇。这是他自从拥有了自己的旗舰和军团后第一次踏足马库拉格之耀。以往曾有许多次,基里曼曾经邀请他到这里来,他从来没有理会过他。但这次他并不是应邀而来的。

每次战役结束后军团之间有进行交流和复盘的时间。吞世者和第十三军团之间那个古早的、如今快被人遗忘的协议依然是生效的。

安格隆步伐沉重地穿过那明亮、干净的通道。路边的所有人,不管是普通的帝国辅助军、舰船水手、技术神甫还是阿斯塔特,似乎都看他看傻了眼。

有个极限战士的军官小步追赶上了安格隆。他声音发紧,但没有歇斯底里,值得称赞。 “十二军团原体安格隆,”他说,“基里曼大人目前正在和军官们开会。请在贵宾厅等候,之后他将会会见你。”

“贵宾厅?”安格隆嗤笑道,“六十六年前基里曼用来关我的那个地方?他想要又把我关起来一次?”

他抬头张望了一下。

“我自有地方可去。”他粗声说,“告诉你们的原体。让他来找我。”

那个极限战士站在那儿,眼睛圆睁,好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安格隆继续大步朝前走去。所有人都匆匆地、甚至是连滚带爬地从他的道路上避开了。

只有一个人除外。他站在安格隆的前面,一动没动。

在安格隆那因为白光日益缩短的视野范围内,他看到那是一个头矮小的凡人,穿着得体,上了年纪。他脸上皱纹纵横交错,眼角的纹路尤其深刻,尽管那像是因为脸上总挂着笑而成的。

但他现在没有在笑。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抬头看着走到他面前的巨大原体。

“安格隆?”他轻声问。多奇怪,他的声音里一丝恐惧都没有,但依然在颤抖。

基里曼倒是把他的凡人们训练得很好。从阿斯塔特军官到普通人都知道不要对他喊什么大人之类的。他只是轻哼了一声,绕过这个挡在他面前的凡人,继续朝前走去。

 

现在,安格隆站在那具胸甲前。

它本来是盔甲铸造大师们精心造就的杰作。它的表面是海洋和天空一样纯粹的蓝色,珍珠白和精金用作装饰。它华美而尊贵,配得上五百世界之主的荣耀。但是,这件艺术品现在被损坏了。一道巨大的裂痕出现在镶嵌在胸甲正中的那个金鹰上,将它整个贯穿,分为两半。

安格隆伸出手,触摸着那道裂痕,估摸着造成这损伤需要的力量。

闸门在他身后打开,但是安格隆头也没回。

“我许可你登舰,没许可你进我私人武备库。”基里曼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如既往地冷淡。“你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

“那要怎样?让我等着你来接见我?”安格隆哼了一声,“更何况你的武备库只有一个很蠢的密码和更蠢的原体生物认证。”

基里曼停顿了一会。“我确实给过你权限。”他若有所思地说,“但那是很多年前了。”

“没想到我还记得,没想到还会用上?”安格隆说着,转过身来。

基里曼只穿着长袍,像是刚从舰桥附近的战略指挥室过来。他看起来有点累,也有些苍白,这对于一个原体来说很少见。他垂下眼睛,叹了口气。

“好吧,你想要说什么?”基里曼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我问你,”安格隆说,“原本马尔卡多是不是想要安排吞世者去烧掉洛嘉的城市?”

基里曼抬眼看着安格隆,他的视线没有动摇。

“对。”

“你把这个任务抢过来了?”

“对。”

安格隆朝着基里曼走过去,两人的距离挨近到了危险的程度。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判断我的军团比你的军团更适合做这件事。”基里曼说,他依然直视着安格隆的眼睛。“因为我们父亲要的是惩戒,而不是毁灭。”

“你上次刻意瞒着我!”安格隆咆哮道。

“那时把这件事告诉你和你的军团会产生什么好处吗?”基里曼反问,“你们会不顾一切地抢先一步到达完美之城,然后连人带城彻底清除干净,不是吗?”

“这只是借口!”安格隆说,“你和我都心知肚明,我们的‘父亲’要拆掉某些东西时,他并不在意用的是大炮还是推土机。你有别的图谋。”

“你跨域大半个星区就是为了对我兴师问罪?”

“回答我,基里曼,”安格隆咆哮着,“否则你的十三军团今天以后就不会有主子了。”

基里曼停了一下。

“安格隆,不管你有没有注意到,在我们所有兄弟里,洛嘉一直是那个真正关心你的人。”他说,“他总是会谈起你,打听你是否还安好,只有他在别人批评你的时候会为你站出来说话。如果是你去毁掉完美之城,杀光他所有的人民,你知道洛嘉会怎么想吗?我知道你不在意,但如果他的城市和信仰一定要被毁掉,至少不要让他对你的感情也一样被毁掉。”

安格隆皱了皱眉。这倒是真的。在少有的原体聚首的场合,只有洛嘉会真诚地和他打招呼,关心他的近况,试图和他交谈,想要接近他,安格隆本来应该会讨厌那种婆婆妈妈,但不知为何,他并不能完全将洛嘉的好意拒之门外,或许是因为洛嘉那满是热切的眼睛里从来没有半分虚伪和矫饰。

“他只不过想要把他那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也灌输给我罢了。”他嘟囔。“他对每个人都这样。”

“他对我就不这样。”基里曼冷冷地说,“或许你没注意到,我和他天生气场不合。”

“你和谁气场相合过?”安格隆嗤之以鼻,“洛嘉喜欢烦我,是因为我特别堕落,所以特别值得他付出时间来拯救我的灵魂。而你认为,因为洛嘉本来就不喜欢你,所以你去毁掉他的宝贝,他就不会那么难过?还是你觉得,你代替了吞世者去焚毁完美之城,吞世者的名声就会得到拯救?你会那么蠢吗,罗保特?”

基里曼没说话。

从他的领口处,安格隆看到了固定封条绷带的痕迹。很显然,洛嘉给基里曼那一记让他铠甲开裂的重击的时候,基里曼身上被安格隆造成的伤又裂开了,至今都未能痊愈。

这点真的很奇怪。完美之城已经过去了相当一段长的时间。原本所有的原体康复得都应该很快。

“嘿,”安格隆说,“你看看洛嘉的这份力气。一个被我们认为是废物的人的力气。你没还手?”

“他已经够难过了。”基里曼说,“我当时无论做什么,都会被他视作对他的侮辱和挑衅。”

“呸!你不还手才是侮辱。”安格隆冷笑着说,“如果你和他大打出手,至少说明你将他看成是个对等的人,说不定他还会感觉好些。可你站在那儿无动于衷,那就好像是说你只是帝皇的惩戒之手,他的鞭子,他的棍杖,因此你高洛嘉一等,你甚至看不起他的愤怒,你觉得他会因此而觉得高兴??”

基里曼看着安格隆,眼睛里闪过了细微的惊讶之情。

“我没想到这个。”他说。

“洛嘉是个软弱的东西。”安格隆依然嗤笑,“但他和我们一样是杀人兵器,罗保特。他痛恨自己被贬低。他平日里那做派只是在欺骗自己。”

“洛嘉并没有在这点上撒谎。他不喜欢动武,也不喜欢征战。”

“说的就像你读过他那本满纸胡言乱语的圣言录一样。”

“我读了。”

“你读了?你读得下去?”

基里曼皱了皱眉。“我原来没有打算要读。即便读完之后,我依然鄙视他说的那些东西。但当我要否定一种事物的时候,我总得先要了解它到底是什么。”

“那不会有什么用!”安格隆厉声说,“洛嘉声称自己不愿意征服,但他却想要驯化他人的思想。物质和身体的屈服还不够,他要别人的心灵也一样顺从。在征服二字上,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凶残,那本书就是最好的证明。”

“怎么,你也读了圣言录?”现在轮到基里曼来反问安格隆。

“怎么,你认为我不识字吗?”安格隆说。“还是你觉得我不值得被一些离奇的蠢话娱乐一下?”

“我只是……”基里曼停顿了一下,“我不想要对洛嘉说出‘这是你应得的’这种话。他错了,错得离谱,但我并不认为毁掉他的工作而不是直接教训他本人是一种适合的警告。”

“太有意思了。”安格隆说,“原来你也会有认为帝皇的做法有问题的一天?”

“我没有说这话。我只是认为或许有更好的方式。但父亲做什么总有他的理由。”

“你他妈的能不能不要再说这种屁话了?”安格隆咆哮了一声。

兄弟俩在无人的武备室里互相瞪着。

“我想过了。”安格隆说,“你觉得马尔卡多会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人吗?我从来不记得他要代表帝皇行事时如此大张旗鼓,让我的舰队和你的舰队都知晓他的路径?他知道我会干什么,他也知道你会干什么。他故意的,他装作要来找我们,但实际上一直等着你发出代替我们的要求。从一开头就做好了安排要让你来做这件事。”他哼了一声。“你的军团太大了。你离泰拉太远了。你在你的小帝国上花了太多的时间。你值得被怀言者仇恨,被吞世者怀疑,被其他军团和原体孤立。”

基里曼看着安格隆。“有时候,”他慢慢地说,“即便你知道那是个陷阱,你也不得不跳进去。”

“不得不,”安格隆说,“或者是你自己很高兴这么做?正好有个机会表现你很识趣,表现你很听话,表现你的军团忠于泰拉。洛嘉知道你其实是在利用他的灾祸吗?他不该只把你铠甲打裂。他该直接杀了你。”

“你说得对。”

基里曼缓慢地、清晰地回答。

这倒让安格隆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基里曼移开了视线,叹了口气。

“难得你过来。”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安格隆瞪着他。

“什么?”

“不会是什么盛宴。就我们两个。”基里曼说。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吃饭?”

“因为我也有问题想要问你。”基里曼说,“但我现在很累,我还有一些要紧的事情要处理,我至少需要两个标准时。我相信你也很累。十三舰队离我们有一千五百光年距离,我听说你们在亚空间花了五天时间才跃迁过来。如果你想休息,我刚在我自己的训练室安装了一个绿皮warboss级别的训练笼,那里还有五头最凶残的装甲赫拉夫(Khrave),它们没什么可研究的了,现在我不知道拿它们怎么办。你或许可以帮忙处理一下。”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

“你忘了吗?”基里曼看着他,“我们的赌注。”

“什么赌注?”安格隆愣了一下。

“征服者号的角斗坑里。”基里曼说,“说好了我们以秘密为赌注。你没能赢,不是吗?所以我有权利要求你也说一个秘密。该是你还赌注的时候了。”

 

卡恩看着自己的父亲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基里曼的武备库。他跟了上去,但却发现安格隆大步走向的是基里曼私人区域的另一个方向。

“原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他问。

“去训练室,”安格隆咆哮着回答说。“基里曼的训练室!”

卡恩知道这种时候自己不该去问“为什么”。其他的吞世者们跟上了安格隆,周围的极限战士也令人讨厌地跟了上来。

朝着训练室走到一半的时候,安格隆突然又停住了脚步。

“见鬼。”他说。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被基里曼给耍了。在那场角斗中,最终他提出来的条件是要是他赢下全部三场基里曼得要说出秘密,但并没有说如果他没赢下来,安格隆就得说出秘密。

他猛地转身,怒气勃发,向着基里曼所在的方向猛冲了几步,拳头紧紧攥着,就像是打算去杀几个人,他身边的吞世者们和极限战士们都愕然地、甚至是惊恐地看着他。但他随即又停了下来。

“嘿。”他说。完全像是说给自己听的,然后他转过身,若无其事地继续向训练室走去,打定主意要让基里曼事后花费大力气才能重建他的训练室。

 

基里曼的宴会厅非常无趣,就和马库拉格之耀号上的大部分地方一样有过多的大理石、过多的蓝色和僵硬乏味的金色线条;但他的餐桌很有意思。它的桌脚长短不一,以便被安放在三个不同高度的地板平台上,平台上还放着不同大小的椅子。安格隆大步走进去的时候,仆从还正忙着指挥机仆将地板和桌脚都放到同样的高度。他的出现吓坏了仆从们,不过他没说话。他对原体、阿斯塔特和凡人的耐心都很差,但是对于这些没办法选择自己人生和工作的仆人们,他的耐心会稍微多一些。因为同样的缘故,当他走出训练室(已经如他所愿,被砸得稀烂)时,他没有拒绝那些战战兢兢的仆从走上来冲洗掉粘在他盔甲和皮肤上那些赫拉夫恶心的体液,但这也可能是因为在他对异形发泄完一通之后白光和头疼的情况稍微缓解了些许。

机仆的工作快完成时,基里曼也过来了,他依然穿着那身长袍。要不是他还戴着桂冠,他的样子和那些庸庸碌碌的那些凡人行政官员也没什么两样。他看了看餐桌,“我偶尔会和军团的军官或者舰队的官员一起进餐。”他说,似乎也并不是在特地解释给安格隆听。“只把椅子抬高会很滑稽,普通人也会觉得不舒服。”

安格隆对此只是哼了一声。

仆从们很快上齐了餐点,退开了。两个原体在长桌上对着坐下来。面前的菜品是没有什么出奇的面包、肉和蔬菜,只有分量是符合原体胃口的巨大。安格隆并不在意自己吃喝什么,反正他也无法从食物的滋味里得到任何的享受和快乐,进食只是维系活动所需能量的一种方式。他们两人沉默地各自吃着面前盘子里的东西,诺大的房间里只有咀嚼的声音。但安格隆快吃完的时候,注意到基里曼面前的杯子里只有水。

“你不喝酒?”他问。

基里曼抬头看了他一眼。

“别人说红酒对心脏有好处,但你很清楚,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他说。

安格隆又哼了一声。“这好笑吗?”他说。

“远征舰队离马库拉格已经很远了。”基里曼说,“我对不是产自奥特拉玛的红酒确实很挑剔。这听起来比较有说服力吗?”

“呸。”安格隆说。

“药剂师说红酒不利于伤口愈合。”

“他们要是知道我们的身体怎么愈合才见鬼了。”安格隆说。

这话让基里曼终于笑了起来。

但那笑容让安格隆再次不耐烦起来,他将面前的盘子杯碟推开。

“好了,”他说,“废话就说那么多。现在让我们来谈正事。但我得先让你看一件东西。”

他站了起来。基里曼也跟着站了起来,多少有些绷紧了神经。

安格隆瞪着他,然后一言不发开始扯掉自己身上的黄铜铠甲,然后将它扔到餐桌上。

他袒露出自己那伤痕累累的身躯,指着从脊柱反向绕上身体的那一连串疤痕,展示给基里曼看。他身上的凯旋之绳。而在一连串红色的伤疤之中,有一个小到不行的黑点,小到在原体那庞大的身躯之上,如果你不具有另外一个原体的视力几乎看不到的地步。

“看到没有?”安格隆说,“这是那场角斗的结果。我的凯旋之绳原本是全红的。全红的!你就是那个污点。”

“它很小,”基里曼愕然地说。

“对,”安格隆说,“因为你耍诈。所以你只配这么点大。但是你确实赢了。所以我把这个位置留给你。”

基里曼又一次险些笑出来。“我很荣幸。”他说。

“呸!”安格隆哼了一声,“但只有这么一次。下一次我要把你脑袋给揪下来。”

“下一次我不会傻到再去和你一起下到角斗坑里。”

“我要打死你。”

“你已经差点打死我了。”

安格隆嗤之以鼻。基里曼说这话的时候,他其实想了片刻,还有哪几个原体能够在角斗坑里迎接他的挑战。如果他们都不是那么自以为是、高高在上,锁链角斗本来也不失为一项有趣的娱乐。但他又想了想,谁能和他捆绑在一起共同面对对手?基里曼吗?

他和基里曼被锁链相连,那个愚蠢的景象在安格隆脑子里短暂地闪过,在钉子的叮咬下转眼就变成了碎片。别开玩笑了。

“好吧。”他说,“但是我没有秘密。你问了也白问。”

“不,你有。”基里曼说,“而且我一直很好奇。”

“什么?”

“我讨厌你的战争方式。你不计伤亡,也没有计划。你每次的战争都会变成屠杀。你的屠杀没有目标,也没有效率。”基里曼说,“我是这么认为的:你打仗时根本不思考。”

“你这套我都听腻了。”安格隆咆哮着说,“这算什么秘密吗?”

“但是我错了。”基里曼说。安格隆呆了一刻。

“什么?”

“我把你所有的战例都找了出来。我分析了信息和数据。”基里曼说,“能用的东西不多,说实话。你的吞世者不太擅长记录。但我还是发现了一件事。至少有一半的时间,你的攻击会直接击中敌方的真正弱点。你的狂暴能对这些弱点实现毁灭性的打击。一半的样本数量太巨大了,不可能只是巧合。这就说明了你吸收了战略信息,你做出了指挥官应有的判断。你会打乱他人的布置吗?是的。你不计较伤亡吗?没错。但你并不是只依靠本能作战。就像是在阿里加塔。你笔直前往攻击的地方就是它真正的指挥中心,那个机械怪物之所以在那儿是因为那里很关键。你识破了它用复杂网络和系统掩盖的表象,而你的猛攻甚至让敌人无法及时做出反应来。我和荷鲁斯都没做到。你做到了。”

安格隆瞪着基里曼。

“那就说明了一件事。”基里曼说,“即便是你头上有钉子,但至少有一半的时间你的思想与你的狂怒并行不悖。真正的那些浪费性的、破坏性的作战,要么就是你刻意为之,因为你厌烦了配合他人的步调,要么就是那种时刻,钉子彻底吃掉了你的理智。”

安格隆按摩着自己疼痛不已的头皮。

“那么,”他冷笑着说,“你认为是哪一种情况呢?”

“我不知道。”

“你期待我告诉你?这就是你想要听的秘密?”

“不,我不关心这个。”基里曼说,“我好奇的是,在你能做到的时候,你是如何做到的?”

“啥?”

“在钉子不断咬你的时候,为什么你依然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基里曼说,“不止是在战场上。还有很多时候。包括你现在和我说话的时候。”

“你知道这个做什么?”安格隆说。

“我想要学习。”基里曼说。

安格隆瞪着基里曼,随即就爆发出一阵熊吼一般的大笑。

“学习?学习?学我?你?”安格隆说,“你疯了吗?基里曼?”

“我没疯。”基里曼说,“应该疯的是你。但你没有疯。”

“你听听你自己都在说什么狗屁。”

“我是说真的。我很佩服你这点。”

“少他妈奉承我——”安格隆怒吼道。

“我他妈的看起来是在奉承你吗,安格隆?”

基里曼冰冷地回了安格隆一句,让他楞了一瞬。

而基里曼依然毫不动摇地盯着安格隆。“我要承认一件事。我发火时会很快丧失理智,养父为此告诫过我无数次了,我从小就是这样。我讨厌错乱的书目,我憎恶对不上的数字。大部分时候我能管住自己,但越是最关键的时候,我越会被情绪屏蔽判断,被怒火冲昏头脑。”

安格隆回想起了基里曼那张在狂怒和火焰中扭曲的脸。“确实。”他评论说。“你那种时候像是完全没脑子。”

基里曼叹了口气。“我原本有保持冷静的秘诀,但并不总是管用。”

“什么?”

“祷词。”基里曼说,“塔拉莎·尤顿教给我的。她是我内府总……她是看着我长大的人。”

“祷词?”安格隆说,“这听起来是洛嘉的玩意儿。”

“只是字面而已。她教我这段祷词,让我发觉自己要发火时就默念它,直到我心绪平静下来。”

“这会有用?”

“大部分时间。你想听吗?”

谁想要听这个?安格隆想。

“你念念看。”

“大致是这样的。‘芹菜、松露、胡瓜鱼、卷角鹿、格洛克斯兽、雷鸟、鲟鱼、云雀、野兔、鲃鱼、小火鸡、艾菊、李子、大豌豆、刺菜蓟、鸦葱、芜菁,艾玛斯克蒸馏酒、老福兹酒、马库拉格白兰地、艾克斯红葡萄酒……’”

“这是份菜单,”安格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它是,”基里曼说,“实际上它就是尤顿在某一天的马库拉格菜市场上抄回来的。它还很长。还有一百多项呢。”

“但你说它是份祷词!”

“它是。塔拉莎告诉我一件事。宗教人士喜欢通过默念祷词来平静心情,她也试过,发现这很有用,但她并不信教,所以这肯定不是因为什么信仰的力量。后来她就明白一件事,宗教的祷词总是重复着许多你很熟悉的概念和名词,只要无止境地默念它们,它们都让你感到安心,让你暂时停止思考烦心事。这种心理暗示总是能起效,不管它们的真实含义是什么。因此,背诵菜单和背诵神明的荣耀伟大之名的实际效果是一样的。当然洛嘉可能观点不一样。”

安格隆瞪着他。

“你的意思就是,”他说,“每次你觉得自己要气急败坏的时候,你就开始背菜单?”

“对。”

有种瘙痒的感觉爬在安格隆的喉咙里,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呼哧呼哧地笑出来了。“你打仗时也这样干?”

“在战场上大部分时候我不会生气。”基里曼说,“不过你也没错。是的,要是战况并不如人意,我觉得自己正在变得暴躁,我确实就会在心里念这个祷词。”

从安格隆胸腔里爆发出雷霆一样的大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单纯地觉得一件事这么好玩过了。一想起伟大的、光荣的基里曼站在兰德掠袭者顶部嘴里念叨着芹菜和火鸡的样子,他就觉得自己眼珠子都要笑出来了。

“难怪你总是那么弱。你知不知道,”他一边笑一边咆哮,“你知不知道科兹管你叫什么。”

“我知道。”基里曼说,“他管我叫数豆子的人。”

“太适合你了。他甚至都不知道你的祷词,对不对?”

“也许吧。”基里曼说,“但我真正气急败坏的时候会把这祷词也给忘了。所以我才要问你,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安格隆勉强止住了笑。他笑得太过分了。现在钉子回来了。它开始疯狂地惩罚他。他刚刚觉得自己眼珠子都要笑爆出来了,但那是真的。他视野里的白光又回来了。他的颅内压力已经高到沸腾的程度,他的眼睛、眼眶和鼻梁骨上方都痛得像是要爆炸一样。

他把一只手放在了太阳穴上,按着它。

“我……”安格隆说,“嗯……”

他皱起了眉。基里曼望着他。

那是一种和洛嘉不一样的目光。很多年前他也曾经被别人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但那来自于谁,安格隆已经想不起来了。这无法解开的谜题让人烦躁,让人怒火填膺,让安格隆想要突然暴起,一把抓住基里曼的脖颈,把他眼珠子挖出来,逼他停止用这种目光看自己。但他忍住了。

就像是基里曼说的那样,即便在此时此刻,他依然压住了它那剧烈、疯狂的冲动。

安格隆烦躁不安地挠着肿胀的头皮。他确实有事想说。话到口边,他却不知道如何表达。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明白了。

他明白了自己是如何思考的。他明白了自己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惨烈的杀戮,那从万亿次杀戮之中才能诞生的思考结果。

鼻血从他鼻腔里流淌了出来。

他明白了这点,也终于明白了这种以杀戮为形式的思考是以什么为代价的。

那是以缓慢地、一点一滴地、每次一兆分之一地杀死他自己为代价。

每次思考,他就会死去一点点。

他平静地抬起手来,将鼻血从嘴巴上擦去了。他注意到他这么做的时候基里曼依然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他。他就好像只是在将自己兄弟被摧残的景象牢牢记在心里。

“我说不出来。”安格隆说,“这不是能够说出来的事。”

基里曼依然看着他。

“那么,写下来?”他建议说。

安格隆看着他。

“啥?”他说。

“写下来。”基里曼说。

“像洛嘉那样?”安格隆说,“你在开玩笑吗?”

基里曼只是耸了耸肩。“写作是他的专利吗?”他平静地说,“我在写。马格努斯也在写。我听说莱恩和圣吉列斯也写了他们的东西。要是可汗或者鲁斯说他们也在写,我也不会奇怪。”

“我们的……”安格隆说,但基里曼接过了他的话。“‘我们的书卷都是用战火写出来的,’没错。你说的很对。但这可能也是一种理清自己想法的有效的途径。即便是我们这样的人,也不可能总是记得一切,总是明白一切。有的事情,只有你写下来的时候,你才知道自己知道。你的话经常让我感到惊奇,在你乐意的时候,你真的非常会表达自己。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更多的惊奇。”他再次抬眼看着安格隆。

“写下来吧。”他说,“如果你觉得无法用话语来诉说的话。”

 

回到征服者号之后,安格隆又去了战利品室。

这一次,他没有费太大力气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本马格努斯送他的书。

他把它打开了。不出他的意料,里面其实是空白的。洁白的羊皮纸书页构成了这本厚重大书的每一页,静待着被他书写。

在它硬皮装帧的精美书皮下面,马格努斯甚至还附赠了一根羽毛笔,红蓝两色的羽毛看起来很绚烂。

安格隆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该死的巫师已经预见到了这天,或者他和基里曼达成了某种密谋。但是这听起来似乎很荒谬。

他拿起那本书,将它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屋子里没有桌子。他朝四周看了看,把原来用来装血父和血子那个箱子拖了出来,盘腿坐下,把它放在自己膝盖上。

当他翻开书页,拿起羽毛笔时,突然发现自己又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不,准确说是两件。

首先他不知道要如何给自己写下的东西起个名字。

其次……

“马格努斯,你这个白痴。”安格隆骂着,“没有墨水,我要怎么写?”

一滴鼻血再次从他鼻腔里流淌下来,滴落在那洁白的书页上。

安格隆看着那鲜红。

是啊,他的书卷还能有更好的书写材料吗?

他伸出笔,蘸取了他自己的鲜血。

那血变得粘稠,凝结得很快,因为这是原体的血。但是就在那一瞬间,安格隆有了灵感。

凝结卷轴,这应该是他的书写的名字。

“能战胜愤怒的只有更大的愤怒本身。”他写下了他的第一句话,稍稍停了一下。

他想起了基里曼。

“但我认为你做不到,”他低声说着,摇晃了一下满是钢钉的脑袋,继续写了下去。

“但我认为,大部分人做不到。”

Notes:

*原句来自于巴尔·K·萨克雷(Bal K. Thackeray)

Chapter 10: 战争之子

Chapter Text

M30.999

乌兰诺

Born for War 战争之子

 

马格极目望去。

在他所身处的战场正前方,有一个被遮蔽在扬起尘烟中的庞大阴影。那是一个用泥土、废料、钢铁构成的城垛,它像一个过分臃肿粗糙的巢都,顶部几乎给人一种接触了天空的错觉。单单是它的存在,就好象改变了大地的重心,让这个世界都变成了碗状,朝着它倾斜。那正是绿皮在这个乌兰诺兽人帝国外围行星的最大堡垒。

数百万帝国军队铺满了这个世界的整片大地。这将是这个世界上扫清兽人势力的最后一场大会战,在远处,炮兵部队已经开始展开阵地,十数架机械神教的泰坦正在咆哮着向前迈进,成千上万的坦克部队汇成装甲洪流,履带碾压过满是尘土的土地,低空轨道的运输船和重型登陆载具还在不断地持续将战争机械和阿斯塔特们投放到大地上。这是人类军事的巅峰胜景,但它与其说是一种武力展示,还不如说是一种移动的奇观。

即便是在无数场战役同时发生的大远征中,原体亲自指挥作战的情景总会成为奇观,更勿论是两个原体一起指挥的战役了。

军刀坦克和西卡然突击坦克隆隆驶过了马格面前,风暴鹰和雷鹰炮艇从他头顶呼啸而过,随后是专门用于攻城的莫比乌斯重型轰击炮。

随后,原体们出现了。

大地的重心再度改变。

一个庞大的身影登上了绿皮营垒化作的废墟土丘之上。在这个世界那两颗太阳的照耀下,安格隆那巨大厚重的黄铜盔甲闪烁着光芒,它突出了原体的暴力,又掩盖了他身姿的佝偻,让他同时显得刚猛和可怖;他高举着自己的战斧,从他喉咙中发出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咆哮,在他周围所有的吞世者们突击部队也随之发出了近乎疯狂的战嚎。

那对于所有军团的敌人、友军乃至是这个宇宙间有感知能力的生物来说,那都是一个令人胆破的景象,因为那意味着以生灵涂炭为目标的绝对暴力。而对于马格来说,那带来骇惧的嚎叫声在他胸中引发的唯有苦涩。在如此多的阿斯塔特和凡人之中,似乎只有他还依然记得当年战犬在战场上一言不发安静作战的情景了。

但更让他感到苦涩的则是之后出现在安格隆身边的另一个身影。

手握短剑、身穿蓝金两色盔甲的基里曼也登上了土丘,站到了安格隆身边。和他沉浸在嗜血狂热的兄弟比起来,十三军团的基因原体显得很镇定,他冰冷的蓝色视线扫过着战场,从他头旁边不断飞速闪现又熄灭的全息图像看,他还在听着部署执行情况汇报,不断地给出相应的指示。

“那个叫做Marzod Gazwazza的绿皮,”安格隆吼叫道,他那雷鸣一样的声音甚至盖过了重型坦克的咆哮,在整个战场上回荡,“谁也不准和我抢他的脑袋,包括你,基里曼!他是我的!!”

“好的,”基里曼目不旁视、毫无波澜地回答,但他的声音同样可以压过整个战场的喧嚣。“他是你的。”

马格认为,和安格隆比起来,基里曼只是个穿着盔甲的官僚,即便是这场本应激动人心的会战,他也打得按部就班,仿佛最终的绞杀战斗只是数月数年的统筹规划和演练部署的一个理所当然的沉闷结尾。他无法像安格隆那样,仅仅凭借战士的勇猛和强悍吸引人、鼓舞人、号召人,他不能让人的血和心随着战争号角燃烧,他缺乏他兄弟那种一出现在战场上就带来压倒性恐惧的冲击力。

但这不重要。这根本不重要。在基里曼出现的那一霎那,他就改变了这场战争的基调,杀戮和征服不再是某种欲望、疯狂和暴力冲动的宣泄,而是一场规模空前、精密有序的人类组织实践,一种由一亿道命令传递和指挥链条构成的无懈可击的秩序,用来改造和塑就新的现实图景。它既不丑陋,也不美丽;既不残忍,也全无激情和英雄主义可言,然而却因为太过宏大、太过严整,以至于它业已具备了自然规律才拥有的那种冰冷、坚定和不可抗拒。就连吞世者的吼叫和狂怒都已经被巧妙纳入其中,他们的狂躁、暴虐和无法控制反而变成了这套经过设计的战争程序固有的一部分。马格非常清楚,基里曼是怎样通过几十年的时间通过逐步的调整、不断试错和巧妙的协调和斡旋完成这一点的。

这就是身为原体的魔力。

一种吞世者已经永远不能冀望得到的祝福。

“惊人,不是吗?”站在马格身边的艾瑞巴斯静静地开口说道。

马格瞥了一眼怀言者的首席牧师。他不知道艾瑞巴斯究竟在说谁,但对方的话里没有任何嘲讽意味,这反而更让人难以忍受。换作其他人,马格会咆哮着让他滚出自己的视野,他原本也并不特别喜欢怀言者军团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味。但是这些时日以来,马格在自己的兄弟之间日益感到孤立,而他不得不承认,艾瑞巴斯是一个具备智慧和魅力的人。他的武艺高超绝伦,他的洞察力能够抚慰人心。

“我看到,”艾瑞巴斯又开口了,稍稍向安格隆的方向偏了偏头,因为直接指着指挥官和原体极为不礼貌,“如果不冒犯的话……你的原体身上多了些东西。”

马格抬起头,隔着几百米的距离,阿斯塔特的视力依然能清楚地看到正在预备冲锋的安格隆的面孔。在那因为杀戮冲动而扭曲的脸上,有两根细管插入了安格隆的鼻腔。

“啊,那个,”他兴趣缺缺地回答,“那是……某种预防措施。”

“……预防?”

“原体经常流鼻血。他的血凝结得很快,会堵塞在他呼吸道和咽喉里,让他说不清楚话,难以呼吸,然后这些都让他更加……暴躁。那两根管子能及时抽取淤血,让他不至于时时刻刻都被自己的血呛住。”

“我很高兴看到你们的药剂师的工作有了成果。”

马格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不是‘我们的’药剂师。”他说,“是基里曼。上一次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这个,想要说服安格隆戴上它。”

艾瑞巴斯微微抬起了一侧眉毛。“那么,我看到这对兄弟关系变好了,”首席牧师微笑着说,“真是帝国之幸。”

“是吗?”马格苦涩地笑了,“原体拒绝戴上那两个管子。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其他人在他脑袋上继续动手脚。就在基里曼用他那些干巴巴的话劝说他好歹尝试一下的时候,他一拳揍在基里曼脸上,把十三军团主子的鼻梁都给打折了——搞到最后,反倒是基里曼鼻血长流不止。那景象倒是相当好笑。就是当时没人敢笑。”

“但是,”艾瑞巴斯平静地说,“我看到安格隆大人最终还是戴上了那管子。”

马格偏转了头。

“有人或许会对此有别的评论。”艾瑞巴斯又说。

“不该如此的,”隔了一阵子马格才说,他咬着牙。“不该如此的!我们本应和影月苍狼一起对乌兰诺的核心发起进攻。我们本应是斩下敌人首级的突袭战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沦落到变成极限战士的附庸,不得不和基里曼一起在外围世界清扫垃圾,为荷鲁斯吸引兽人的兵力,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打真正的战役。”

“这也是你的原体的看法吗?”艾瑞巴斯好奇地问。马格不作声了。

艾瑞巴斯又看向远方。远处的天际线泛出明亮的光芒,射击阵线已经开始朝着从壁垒中涌出的兽人潮水发射能量武器,白热的炮火之网开始点燃天际。他也拿起了武器,做好了投身战斗的准备。“在今天之内,这场战争就将结束。等到清扫完毕,如果有空的话,你要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吗?”

马格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想看到卡恩。”他说。

“他不会来。他和安格尔泰会去角斗坑。你知道他也对我们的事其实并不太感兴趣。”

“我也不想看到基里曼的崽子。”

艾瑞巴斯微微摇摇头。

“他们太在意规矩、太死板了,”他笑着说,“看不到更灵活、更广大的东西,总是没什么参与的兴趣。我一直对此感到很遗憾。那么,你要来吗?”

他稍微顿了顿。“或许在那里我们可以讨论得更深入些。关于我们的军团和原体。”他说,“我相信有些事是你愿意知晓的。”

马格回过头看着艾瑞巴斯。“……我很难说。”他回应说,握紧了他的长矛。

                                     

就像艾瑞巴斯预言的那样,在那天这个世界上最后一颗太阳落入地平线之际,绿皮帝国的堡垒崩塌了。火光照亮了天际,那是人类帝国的部队在逐一清扫最后的兽人巢穴。

基里曼把头盔摘下来,呼了一口气,空气并不清新,满是污浊的兽人恶臭和硝烟气味。他抬起头看着天边升起的第一颗星辰。那正是乌兰诺的主星系恒星。普通人是看不到这景象的。他们只能看到弥漫在天空上的钷素燃烧的浓云。但基里曼依然透过浓云专注地盯着它;在同时接受身边阿斯塔特和凡人高级军官的战况汇报和处理要务的同时,他的脑子依然在思考着正发生在那里的战争。

他又盯着它看了几十秒才回过头,看向身边的军官:“我的兄弟呢?上一次报告应该在3分59秒前就来了。但我还没有收到新的消息。”

那位军官显得有点尴尬。“十二军团原体身上的联络珠在上一个周期停止响应了。第二和第三备用通讯频道也没有回应。目击报告称——”

“他追着兽人残余部队进了西南第十二区的工事。”基里曼扫了一眼情报,他又抬起手来,打算把头盔戴回去,“我明白了。我去找他。”

但这个动作进行到一半就停止了。

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动静。

那像是一种波涛,从远方传来;又像是巨兽的脚步,正让大地发出除了原体无人能查知的震动。

而那种振动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明显。战场上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看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陶钢和金属碰撞发出的整齐划一的、如同金钲的铿然鸣响,它正变得越来越洪亮,越来越高昂。那是成千上万的阿斯塔特战士正在举起拳头,有节奏地敲击自己的胸口装甲。

基里曼看到在暮光之中,安格隆正在朝着这边走来。一离开战斗,安格隆的步伐就变得沉重而凝滞,像流淌着泥浆和岩石的河流。

但这条河流正是那带来宏伟回声的源头。安格隆的一只手提着他的两把链锯斧,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大得出奇的兽人头颅。那想必就是伟大的兽人军阀、Marzod Gazwazza剩余的部分了。在安格隆所经过的地方,所有阿斯塔特不管在做什么,全都停了下来,用敲击胸甲的方式向吞世者原体的武力致以最高的敬意。在那个瞬间,整个世界上只回荡着这一种声音,它就是这个世界的心跳,蛮悍、暴戾,但是又如此强力而雄壮。

基里曼的嘴角微微向上勾了起来,虽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么做。

然而安格隆依然满脸的怒容。他大步朝基里曼走来,周围的星际战士和凡人们立即都远远退到了一边,把空间留给两个原体。这与其说是识趣,还不如说是单纯不愿意让自己身处安格隆周围。

“呸!”安格隆走到基里曼身旁的时候把兽人的脑袋扔下了,把血父和血子重重插在旁边的地上。“还不如上次那群章鱼异形有挑战性。”

基里曼好奇地盯着那颗脑袋突出的獠牙看了几秒,然后又把视线转移回安格隆身上。安格隆的头上,青筋依然在跳动,钉子确实没有得到全然满足,但基里曼觉得安格隆话语里的怒意并没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多。

“你要现在回征服者号吗?”在那响彻云霄的敲击声逐渐散去时,他问安格隆。

“不回去。”安格隆粗鲁地说,他一只脚踏上了绿皮的头颅,把它踩得咯吱咯吱响。“现在回去,洛塔拉·萨林会有很多话要说。她对我投放登陆舱的时间有很多意见。我宁愿跟你在这里闻绿皮臭气也不想听她的啰嗦。”

“但她的意见值得被尊重。”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尊重她了?”

基里曼笑了。“我只是觉得,萨林女士的价值没有被更多人意识到是种遗憾。”

安格隆抬起手来,似乎是要习惯性地抹去流淌到嘴边的鼻血,然后才意识到现在鼻血已经不会堵塞到他口腔和鼻腔里了。

“‘女士’,呵。你忘了上次你这么称呼她时她的反应啦?”他说,“别人老以为她和吞世者臭味相投才成为征服者号的舰长,那太愚蠢了。如果她只是徒有胆量,她第一次对我吼叫的时候就已经变成肉酱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事。”基里曼说,“她很有能力。但给予她权力和位置的人是你。认识到她才干提拔她的人是你。让她没有怨恨献出所有忠诚的是你。我遗憾更多人不明白这一点。”

“这需要让人明白吗?”安格隆嘟囔了一句,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知道吗?戴瓦鲁斯害怕她。那个戴瓦鲁斯。真是笑死人了!”

“是吗?”基里曼说。

他们在逐渐暗下去的天色下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战后的景象总是充满矛盾。就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件已经结束,但它并未真正完结;它甚至不应该完结。凡人和阿斯塔特熙熙攘攘从他们身边走过,但语言和生息都绕开了他们,就像水绕开矗立河流中的两块孤单巨石。

安格隆低下头,专注而烦躁地踩那个绿皮的脑袋。

“还好用吗?”基里曼突然开口说。

“什么?”

“血父和血子。”基里曼说,“还好用吗?”

“还好啊。”安格隆不耐烦地回答说,“怎么?”

“我的人在Luther Macintyre IX又捕捉到了三头云母龙。如果锯齿需要替换的话……”

“多管闲事,”安格隆嘟囔,但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血子的第二十一、十七、三十二、五号锯齿有裂纹,血父的第七、十四、十六、二十五号锯齿没以前那么锋利了。磨不好。”

“我会派人把替换件送来。”

“哼。”安格隆想要嘀咕些别的什么,但他找不到话。

基里曼突然抬起头来。那对于一个原体来说是过于激烈的动作,这让安格隆也猛然抬头警觉地盯着他,绷紧了肌肉。但基里曼只是目不转睛地看向乌兰诺主星的方向。某种信息流汇入了他的内置接受装置。

“我们赢了。”隔了一会儿他说,安格隆听得出来,尽管基里曼努力想让自己显得平静,但他依然没有压住语气中的喜悦。

他转过身,注视着夜色中的战场,头顶轰鸣飞过的风暴鸟投下的聚光灯照亮了他身周,“军团士兵们,所有帝国的战士们!”他的声音仿佛被成百倍地放大了,如同雷鸣一样回响着,所有士兵停下手中动作注视着他,“荷鲁斯的斩首行动已经成功,他亲手杀了乌拉克。今天就是兽人帝国的末日了。”

基里曼的话音刚落,战场上就起了反应,信息开始传遍帝国军队。欢呼的浪潮开始在黑暗中涌起,整个星球都成了海洋,波涛起伏喧嚣。那是和之前阿斯塔特们敲击胸甲声音不一样的动静,它更加柔软、更加激动、更加有血有肉,它可以被所有人所接纳和传递。

安格隆对此无动于衷。他只是低头看着被自己踩在脚下的绿皮头颅。

在他身边,基里曼的视线越过了战场,注视着虚空中一个不存在的点,仿佛正在出神,在宣布完喜讯后变得心神不定,但安格隆见过太多次基里曼指挥的情景,他知道对方此刻正在同时处理来自数十个不同信息源的不同反馈、命令和请求。

“战争议会发出了新的命令,”隔了一会儿基里曼才开口了,他语气里的喜悦减弱了,变得更为冷静和谨慎。“即将在乌兰诺上举行大规模的凯旋仪式。我看到你的舰队接到了征召命令,要求你和十二军团会出席庆典。按照现在的安排,十八个现役星际战士军团中的有十四个军团参加,至少会有八十万阿斯塔特和九个原体参加庆典。可汗也会参加。”

安格隆嗤之以鼻。“你的意思是,没有给你的征召令。”

“我的军团会参与,但我必须立即先回奥特拉玛。在此之前我就已经和父亲和战争议会汇报过。乌拉克一死,所有兽人军阀都会互相攻击,在东方边疆地区的兽人必须要被处理,这已经拖很久了。”基里曼说。

“荷鲁斯之所以能顺利执行他的战争计划是因为你有效地替他吸引了兽人主力。”安格隆冷笑,“察合台和你做同样的事,他却能出席。”

基里曼看向安格隆,他看起来有点惊讶。“但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他说。“伤亡人数和物理损伤比我预想的要低2.7%。你看,这是一个很好的奖赏。”

“无聊。”

“确实。”

那欢庆的波涛依然没有结束,被解放出来的人类奴隶欢呼着涌过已经变成废墟的破烂钢筋和水泥筑成的城寨,他们在昔日奴隶主的尸首上践踏、跳舞。

但这景象让安格隆更加不耐烦了。

“这值得高兴吗?”他指着远方的欢庆说。“那些可怜虫的处境不会有根本的变化,要不了多久,帝国就会派驻总督,或者让机械教的杂碎们把这里变成一个机器星球,奴隶们会发现自己的劳役半点没减少,只是奴役他们的人从绿皮变成了人类。想想那个庆典。那要耗费多少人力?呸。用来给某个人摆架子的人比用于打仗的兵力还多。”

基里曼忽略掉了安格隆的话。“庆典并不仅仅只是为了虚荣心。整个帝国和所有公民们都需要一个远征进入下一阶段的明确信号。既然是信号,它自然越大、越明亮就越好。”

安格隆又哼了一声。“我发现你真是有意思,一方面你看不上别人的荒唐时总是废话很多,另一方面,只要合你心意,你就很善于给这种荒唐替别人找解释。算了吧。你赞同那个庆典,只是因为你也很高兴。你觉得这是你所谓的和平时期就要到来的先兆。”

基里曼转过头望着他,他的蓝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但那不过是全息信息流在他视网膜上的倒映。

“短期内我们还不能妄想和平。但我确实希望乌兰诺会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大的一场战争。”他回答说。

安格隆最憎恶的就是他这种打官腔的语气。这种时候,基里曼就好象只是负责背诵和回答帝国真理和远征政策的一台沉思者,他的话语里没有一丝属于他自己的情感和思考。正是因为安格隆知道基里曼明明并非总是如此,他怒火更盛。

“说得动听,”他咆哮,“基里曼,有一句话我想问你很久了,今天是个好时机。如果有一天战争真的结束了,你认为我可以去什么地方?”

鼻管吸走了总是黏附在他黏膜上的鲜血。他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它当然称不上动听,只是从浑浊变成了另一种锋锐的东西,总能轻易撕裂空气。

基里曼没有回答。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安格隆,在他眼睛里的蓝色光芒闪烁了一瞬,熄灭了。

“我知道你对你的崽子们都在说些什么。你总是让他们为战争结束后做准备。但你应该知道,觉得你这套东西荒谬绝伦的人多的是,对不对?”安格隆说,“毕竟,现在我就站在你旁边。还有吞世者。从前马格总是对我说,你不想让我继续打仗。你想活活憋死我和吞世者。说句实在话,我依然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假如真的有没有仗可打的那天,你的极限战士可以去当议员,当技术官僚,当律师,当农场主。但你以为,帝皇对我们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样的谋划?你以为,我这样的人在你那个和平的银河里能有什么样的位置?”

基里曼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安格隆,这个银河里不可能没有仗可打。”

“是啊。叛乱的总督。治安战。小规模的异形威胁。或许吧。”安格隆说,“但你觉得,那种规模的战斗能够满足我吗?屠夫之钉要的是血流漂杵,要的是堆满整个世界和整个星系的骸骨,你不清楚这点吗?真的有那一天的话,你认为什么才能安抚我?”

他依然在踩那个绿皮的脑袋。他越踏越用力。绿皮的头骨在他足下发出响亮的破碎声响,那比岩石更加坚硬的颅骨正在纯粹的力量下裂开,露出里面黏糊肮脏的内容物。钉子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唱,安格隆的头颅和眼睛都在燃烧着,他盯着基里曼。

在他心中有一个对这问题的回答。那是一个至始至终从来就没有从他的脑海里彻底消失过的选项。那无关公义,也并非复仇,甚至也不是什么宣泄。那只是一种再也没有战争对象时的终极选择,而现在,它正如同一头巨兽,在他体内的血海之中慢慢浮出水面,展现出自己的轮廓。它像深渊一样的形态时那么具有吸引力,充斥着笔直朝绝路奔去的快意和疯狂,它开始驱赶他,有一种冲动促使他现在就拔起血父和血子,现在就——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

基里曼开口了。

“……那我可以每天陪你下到角斗坑去。”

那仿佛是个不由自主的产物。话一出口,基里曼自己好像也吃了一惊。

钉子的歌唱静止了极短的一瞬。

安格隆过了片刻才冷笑出声。

“首先,你不够我打。其次,你以前说过你再也不会蠢到和我一起下到角斗坑了。”

基里曼皱着眉,他看起来还在挣扎。

“那我也可以试着说服其他兄弟。”他说。

这就是基里曼说话不像沉思者的时刻了。但安格隆拿不准自己应当如何接受他声音里的东西。他想要生气,因为怒意是他应对所有不确定情感的唯一方式,但很奇怪,他拔起武器、现在就大开杀戒的冲动已经消失了。

“你人缘从来没好到那个地步。”他收回了脚,厌恶地看了一眼战靴上的污物。“别欺骗你自己了,基里曼。你的理想实现的时候,就是我该死的时候了。虽然,”他无动于衷地笑了一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在他们之外,喧嚣正变得越来越大,即便是极限战士和奥特拉玛辅助军那传统的、严格的纪律也无法抑制他们激动的心情。凡人们兴高采烈拿出了酒,火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孔,赞颂帝国、帝皇和原体的歌声开始回荡。钷素燃烧的浓云散去,整片明亮的星空如同在他们头顶旋转,乌兰诺如同古老泰拉传说中的极星一样在遥远天国闪烁着,多么如梦似幻的夜晚。

 

安格隆抬起头来,挠了挠满是钉子的头颅。“行了,我要回征服者号上了。如果要去乌兰诺主星,洛塔拉·萨林就有得忙了,不会有时间和我罗嗦。”

基里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安格隆拔起了血父和血子,走下了两人所在的小丘,开始大步朝前走去。

但他突然趔趄了一下。

他那厚重庞大的背影摇摆起来,像人喝醉时即将跌倒一样。他足下的土地平整,没有任何坑洞,但安格隆还是站不稳了。

基里曼的身体微微一绷。以原体的反应速度,他可以一步迈出将近七码的距离,上前扶住就要摔倒的安格隆,但他没有这样做。他依然站在原地。

安格隆多少有些狼狈地站直了身体。他低声骂了一声。

“该死的绿皮,”他说。

但基里曼知道,那并不是因为粘在他脚上的兽人脑浆导致的。

 

大门打开了。

马格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在聚集的人群里,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那些头上还没有打上钉子的吞世者,他的兄弟们。还有艾瑞巴斯,少数几个怀言者,以及和他们一样来到这里辅助第十二和第十三军团作战的其他军团的阿斯塔特们。就像艾瑞巴斯承诺过的一样,他没有看到卡恩,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极限战士。

“欢迎,”艾瑞巴斯说,用他那种同时显得高深莫测和亲切的方式,把一个酒杯送到了马格面前,“今晚我们有很多可聊的。”

马格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动:“你说你知道我们原体的事,所以我才过来的。”他说。“我对其他事情没有兴趣。”

“今晚整个帝国都在为了乌兰诺的大捷而庆祝,”艾瑞巴斯诚恳地说,“或许我们可以享受这一刻,稍后再……”

马格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你知道吗?洛克一直警告我不要和你走得太近。”他说,“他的劝告是有道理的。你的废话太多了,首席牧师。今天在这里的人只是已经厌烦了我们军团的堕落,也厌烦了看到原体被基里曼的手腕操纵。无论你知道什么,烦请现在就开门见山说出来。”

其他的吞世者围了过来,他们伤痕累累的脸上和马格有种类似的表情。钉子制造不出来的真正的怨愤。孤立感。还有那种不应当在任何一个阿斯塔特脸上出现的失落。他们把艾瑞巴斯围在了中间,这突然让战士会社内部的气氛改变了,在场的怀言者们紧张起来,绷紧了身躯。

艾瑞巴斯依然很平静。

“我真的并不希望现在就谈论这个。”他说。“因为我要说的话并不动听。它可能会伤害你们。我本希望你们可以做好准备。”

“但这就是战士会社存在的意义。”马格说,从艾瑞巴斯手中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将杯子扔在了地上。那饮料在他嘴里留下了辛辣苦涩的味道。“来吧,首席牧师。告诉我们你知道的一切。”

艾瑞巴斯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们或许已经知道,”他说,他的语调里有一丝悲哀,“在上一次十二军团和十七军团碰面的时候,尤里增注意到了安格隆的情况,因为我们的原体关心他的兄弟。客观地讲,你们的原体并没有……朝更好的方向发展。”

马格哼了一声。“这并不需要什么卓绝的观察能力。”

“但真实情况可能比你们想象得要更糟。”艾瑞巴斯平静地说。“对比二十年前和现在,你们的原体完全被钉子控制而暴走的情况数量基本持平,但我们都知道,那并不是因为他情况一直很稳定,而是有人一直在干预,例如在他彻底失控前把战争喂给他。”

马格哼了一声。他自然知道艾瑞巴斯在说谁。

“如果除去这一部分外部因素,那么我们都应该清楚,安格隆丧失控制的频率正在以相当可怕的速度增长。尤里增为此请教了机械神教的人,他们告诉过他,一方面,以战争为食能够让你们的原体生存,一方面,被他吞下的杀戮又会继续哺育、喂养钉子,让它对安格隆的影响越来越大。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马格知道这是真的。所有吞世者都知道这是真的。但听艾瑞巴斯说出来,他心里依然有一股凉意。最近一段时间,他越来越多地在思考为什么他还要一直坚持不打上钉子。或许那并不像他当初自己认为的那样是为了留住理性,或者抱持着吞世者能够有朝一日找回昔日荣耀的希望。他从一开始就没抱着什么希望。或许他只不过是为了置气,为了向一开始就认清了现实的卡恩证明他是错的。“这就是你想要说的?”

艾瑞巴斯歪了歪头。他的口气变得稍微轻快了一些。

“不。如果我仅仅只是带来坏消息,我就不会邀请你来了。我相信你们都考虑过……永远让你们的原体摆脱外来影响的可能性。”

“这是天方夜谭,”吞世者里有人嘀咕了一句,“就连帝皇也拔除不了钉子。”

“但如果我要说,尤里增对此或许已经有解决办法了呢?”

在场的战士们陷入了一种可怕的、一触即发的寂静。

马格如同咆哮的声音稍后才响起来。

“说详细些。”他说。

“当然,我会告诉你们事情的全貌。然而,实现这个目标有一个最大的阻碍。我所能确信的是,有一个针对你们原体的阴谋正在进行。”艾瑞巴斯说,他听起来非常冷静。“我相信你们知道那是什么。”

 

基里曼独自一人穿过马库拉格之耀号那长长的走道,朝着它的心脏地带走去。他没有穿铠甲,只是在长袍上披着一件斗篷,金棕色的皮毛镶嵌在厚重织物上。

据说,每艘荣光女王级别旗舰上都会有些奇怪的、特别的东西,反映出每个帝皇子嗣的不同喜好和个性。费鲁斯的铁拳上有他铸造武器的熔炉,圣吉列斯的红泪号是一个艺术宝库,征服者号以它的角斗坑闻名,福格瑞姆的帝皇之傲上有豪华的剧院,洛嘉的船上设了宏伟的教堂,铁血号没有任何窗户,有传言说可汗在他的剑刃风暴上养了马。

马库拉格之耀号上有三个植物园。

这肯定会被视作为是一种浪费,一种和极限战士之主性格不符的奢侈,但基里曼一直很小心确保奥特拉玛的铸造世界和他自己的旗舰都不会变成一种全然冰冷的、无机质的东西,为了这一点,更高的运作成本完全是可以接受的。

闸门打开了。基里曼呼出了一口白雾。

这个植物园里并没有栽培着鲜绿色的悦目夏季植物,气温很低。70米长、50米高的巨大内部空间被分成三个梯级,刻意模仿了被岩石所覆盖的高山模样。最下面的一层种植着一小片针叶林,再往上就是被草甸覆盖的土壤,生长着矮小的灌木,还有生机勃勃的雪绒花、银莲花和龙胆草。最上面一层则只有裸露的岩石,帝国的工程学在这个空间内模拟出了一个奇迹般的小气候,让白雪堆满了人造的山峰。

这里模仿的是占据马库拉格大部分陆地的山岳地带的面貌。比起郁郁葱葱的丛林或芳香四溢的花园,它更能慰籍马库拉格人的思乡之情。

基里曼沿着人造山坡走下去。在针叶林间,有个女人正在弯腰关照树根下的土壤,基里曼走到她身后时,她才直起身来,回头看着他。

克勒斯特已经老了。帝国的医学让她保持足够的健康,但她还是老了。她的头发已经雪白,她曾经被改造成武器的腿现在是一条陶钢做成的和真人腿脚相差无几的义肢,掩藏在她那工人穿着的厚长裤之下。

“你好,克勒斯特。”基里曼说,他停顿了一下,好给对方反应的时间。“我能在你这里坐一会吗?”

克勒斯特用她的义眼和真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有新的花草茶。”隔了一会儿她说。

“我能尝尝吗?”基里曼问。

克勒斯特的小屋在针叶林中,外表像是普通的林间居所,但门背后的东西和普通的帝国舰船居住舱室相差无几。她将茶水倒在了一个陶杯里,递给了坐在屋旁巨石上的基里曼。基里曼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它在他掌心里像个孩童玩具一样。

“我只有这么大的杯子。”克勒斯特说,但话语里也没什么歉意。“平日里我也不招待原体。”

“但我听说我的战士们会来你这里。他们欣赏你。我感谢你愿意教给他们技巧。”

克勒斯特只是冷笑一声。“阿斯塔特真的需要凡人来教授战斗技巧吗?你只是把你的儿子们培养得和你一样客气,他们对自己完全不理解也缺乏兴趣的事物也会礼貌地鼓掌致意。”

基里曼嗅了嗅杯子里的气息。“洋蓍草和接骨木花?”他问。

“你嫌弃了?”

“我不太习惯这个味道。”

“你们舰船上的水培方式栽种出来的薄荷太糟糕了。”克勒斯特文不对题地回答,好像这就解释了一切。她也在基里曼旁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基里曼沉默了一会儿。“你还需要什么吗?”他说。

“不。”克勒斯特说,“就你所见,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她打量了一下基里曼。

“看看你。”她说,“你根本就不怕冷。但你又穿成这个样子来见我,装得你好像是个会畏惧严寒的凡人,这是为了让我忘记你到底是什么人物吗?”

基里曼笑了。但他没否认克勒斯特的话。

“我听说你们打赢了兽人。”克勒斯特说,“你有时间来找我说明一切推进得很顺利。”

“确实如此。”

“那恭喜你了。”

“安格隆居功至伟。”基里曼回答说,“他拿下了兽人军阀的脑袋,直接让对方的指挥崩溃了。如果不是如此,这场战役还要花费上更长的时间,死伤更多的人。”

“是吗?”克勒斯特口气平淡地说,“你在来找我之前花了多长时间编好这些话?一秒?”

“我说的都是真的。”基里曼说。

“……那么,”克勒斯特说,依然盯着基里曼,“他现在怎样?”

“他……”基里曼张口,“他有了一个新舰长。洛塔拉·萨林。一位非常有能力的女性。”

“是吗?”

“她很像你。”

克勒斯特看着基里曼。

“我不知道安格隆是否有所意识,”基里曼说,“但无论是她行事作风还是说话的语气都确实会让人想起你。”

克勒斯特长长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你试图让人高兴的方式吗?”她说,“你就为了告诉我这个吗?不。这只是你习以为常的话引子。”

“我只是在想,”基里曼说,“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了。你们或许应该再见一面。”

“哈。”克勒斯特毫无感情地笑了一声。“这就是为什么当初你半强迫地逼着我们所有人接受你们帝国的回春和延寿手术。你觉得,安格隆只是在做一场漫长的噩梦,等到有朝一日,噩梦醒来,你要确保他的朋友和同伴们都还在他身边,对吗?你可曾意识到为了你的兄弟,你对我们做了多么自私的事吗?”

“我没有强迫你。”

“别装傻。你让我没有选择。你让我所有伙伴离开了,让他们回到努凯里亚去,却把我留在你的舰队里,你的船上,你声称把我当作顾问,但我对你来说也是一个人质。你这种人无论做什么都有好几重目的。我是活下来的人里和安格隆最亲近的,也最明白他,你想要从我嘴里套出安格隆过去的事,从我这里知晓他所有的秘密,好让你能更好地钻研他、分析他、应对他。”

基里曼停顿了一下。

“因为你总有一天会足够老。”他最后说,似乎觉得开诚布公在此时是最好的策略。“你爱安格隆,你不会心甘情愿带着他的秘密离开。”

“但有的事我们确实宁愿带着下地狱。你不该赌这个。”

基里曼移开了视线。“约楚拉还好吗?”他问。

“不好。”克勒斯特干脆直接地说,“你明明知道。努凯里亚上的局面一塌糊涂。约楚拉被夹在两派人之间左右为难。他也老了,英雄的名头和他的议员地位根本不足以安抚民众。但这不是我们要谈论的事。”

她顿了顿。

“你说你想让我和安格隆再见一面,但你真的认为这有意义吗?”

“克勒斯顿……”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有一次,你的舰队经过极限星域外围,约楚拉来你的舰上看望我,因为那时他就已经有很多的苦恼,需要对人倾诉……而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安格隆也正好出现了。约楚拉和他撞个正着。他就站在他面前。他看着他的眼睛,喊了安格隆的名字。但是安格隆已经认不出他了。他只是绕过了他,他就这么……绕过了他。”

基里曼没说话。

“你其实知道这件事,对不对?”克勒斯特苦笑着说,“我不想问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让我猜猜看,你说的那个洛塔拉·萨林,一定凶猛、嗜血、残忍,就像从前的我。安格隆记得那个我。但是,要是我现在出现在他面前,他不会知道面前这个干瘪老太婆是谁,他会绕过我,就像他撇开约楚拉一样。他脑子就像是一块琥珀。过去的时光冻结在里面了。对他来说,我们都还是当初离开他时的模样,我们还年轻,还爱他,从来没有在那个无名星球上背弃他、离开他。”

“那是,”基里曼轻声说,“是他从自己的噩梦中保护你们的方式。”

“看,”克勒斯特冷酷地说,“你多么擅长用这种动人的话来蒙蔽我这样的凡人。告诉我,你自己相信这样的话吗?”

基里曼没有说话。

克勒斯特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他们面前那片人造的自然,看着那片小小的针叶林和外面的人造雪峰。

“我听说,你也曾经有一个养父。”过了很久她才开口说,“告诉我,如果你曾和安格隆在同样的境地,被人要求杀死你的养父,否则就要在你脑袋上打上钉子,你会怎样做?”

“我的父亲会首先选择自杀。”基里曼说。

“我问的是你会怎样做。”克勒斯特严苛地说。

风把山峰的雪吹了一些到针叶林里来。

基里曼突然有点恍惚,他想起了许多年前在马库拉格的大斗兽场里,在那片星空之下他对自己提出的同一个问题。那时他认为自己没有答案。但那是假的。他有,从一开始就有。但那个时候,他太软弱了,不愿意承认。

“我会杀了他,以换取头上不被打入钉子。他也将心甘情愿被我所杀。”他看着克勒斯特说,“然后我会屠尽那个世界为他报仇。我会尽我所能不让自己被控制,但我也会因此变成一个比安格隆更残酷的人。”

克勒斯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和我想的答案一样。”她说,“和他比来,你这个人真是无情得很。”

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

“你知道吗?”她说,“很多时候,你会让我想起他来。有时因为你们是兄弟,你们很像。有时是因为你和他就像是截然相反的两极。你很会利用人。但你不是一个能让人打开心扉、让人亲近的人。而他则完全不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着什么。然而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知道你的兄弟以前可以感受到人的情绪吗?”

基里曼看着克勒斯特,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不?”他说。

克勒斯特再次苦笑起来。

“好吧。”她说,“这就是你总是希望从我这里知道的真正的秘密。你的兄弟安格隆曾是一个共情者。”

基里曼放下了杯子,猛地站了起来,但他随即又意识到了自己的举动。他在克勒斯特面前半跪下来,好直视她的眼睛。

“请告诉我更多!”他说。

他口气里的迫切让克勒斯特皱起了眉,她从未见过基里曼这样子。但她犹疑了片刻,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这一点即便是我们的同伴之中知道的人也不多。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通过触摸?只是靠听?靠看?或许不用任何媒介?总之,安格隆总是能体察在他身边的人的情绪。但我不知道这对他是好是坏。他的共情能力让他总是过分地在意其他人的感受。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和情绪。别人开心,他就开心。别人伤心,他也伤心。别人愤怒,他也愤怒。甚至观众席上看客为他的惊人力量和技巧感到兴奋时,他……他甚至也会觉得骄傲,感到荣耀。奥诺玛斯曾经试图让他摆脱掉这种感觉,他知道安格隆作为战士是完美无缺的,但因为这种天赋,他在最关键的时刻总是会犹豫,会去顾虑别人。……”

她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那也是他被钉子毁掉的东西之一。他曾经做过一些最奇怪的事情。如果有人很痛苦、很难受,安格隆只要触碰他们,似乎就能够吸收掉他们的负面情绪,让那种痛苦平静下来。你们管这种能力叫做灵能,是吗?”

“对,”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基里曼才开口说话,他喃喃地说,“这应该是一种灵能。”

克勒斯特仔细地看着他的脸。

“为什么你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她问。

基里曼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就在我来这里之前,”他说,“安格隆对我说,像他这样的人在和平的时代没有立锥之地。我当时不知如何反驳他,因为我知道作为原体,我们每个人的性情和才干都是为了征伐。但现在,你让我知道这是错的。没有人只能为了战争和杀戮而活。我的兄弟是为了理解他人而降生的,他是为了安抚他人而被创造的。他和我不一样。我才是战争之子,我只是试图在我被造就的目的之外寻求新的道路,而他才是那个真正的从不为杀戮而生的人。他本来,他应该,他天生就是为了……为了一个和平的时代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他伸出了手,克勒斯特吓了一跳,但基里曼还是坚定地把年老的女角斗士的手握在了自己庞大的掌心里。

“我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你,克勒斯特,”他说,“因为安格隆的存在就是一个证明,原体的存在并不都是为了把战争无止境地进行下去。而那个许诺,那个愿景,原本是藏在安格隆身体里的。”

克勒斯特凝望着他。“是吗?”她轻声说,“你为此而高兴吗?”

“是的,克勒斯特。我很高兴。”

“但是,”女人说,“为什么你看起来却那么伤心?”

马库拉格之耀号开始加速,进入即将驶入亚空间的准备。引擎的细微震动传遍船体,也传递到了这个荒凉的花园里,更多的白雪从针叶林落下,像钻石的粉末一样落在基里曼的金发和克勒斯特的白发上。

“很多年前,你对我说过,你有一个计划,”她静静地开口,“我相信了你,因此才留下来。告诉我,那个计划依然在执行吗?”

“……”基里曼把沉默作为了他的回答。

他小心地放开了克勒斯特的手,站了起来。

“今天我打扰你太久了。”他说,将所有的情感都收回了他惯常的外表下。“原谅我的失态。现在我必须要离开了。”

克勒斯特仰头看着他。她什么也没说。

基里曼转过头向山坡上走去,他的步伐踏散了雪。

但走了一半,他又停了下来。

“克勒斯特。”他说,但没有回头。

“什么?”

“下一次留几个大号的杯子吧。如果你没有,我差人给你送来。”

“为什么?”

“下一次,”他说,“你要在这里款待安格隆。让他尝尝你的花草茶。”

克勒斯特笑了。

“都已经到了现在,”她轻声说,“我们谈论着计划的现在,你却依然相信那一天会到来吗?”

基里曼静止了片刻,但随即,他就大步走向了出口。

即便在这个寒冷的幻境中,也没有什么比他那背影显得更坚决而冷酷了。

Chapter 11: 破链者

Chapter Text

乌兰诺(M31.000)之后
人类帝国
Chain breaker
破链者

M31.000


安格隆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了。
他步履沉重地走在一条宽敞、荫凉的走廊上。凯旋仪式已经结束了,但隔着巨大的廊柱,他还听得见走廊之外乌兰诺平原上的喧嚣。人们还在咀嚼帝皇离开远征和荷鲁斯成为战帅的事实。
走廊布置得令人作呕地豪华,地板亮得像水晶一样。这里想必是临时让帝皇和原体们栖脚的宫殿之类,但他之前从未来过这里,他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来。
最近这些时日里,这种情况发生得越来越频繁,在战场上尤甚,但即便在不打仗时也会时不时出现——首先是剧烈的、无法遏制的头疼,就算杀掉再多人也无济于事,然后就是突然的空白。他知道那是自己被钉子完全控制的结果。但从前,即便钉子让他发狂,他也能隐约记得一些细节,例如血肉喷溅到脸上的触感,锯齿切进金属和肉的震颤,战靴践踏骨头的重量,诸如此类。然而现在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抬头张望,钉子依然咬得他想要吐出来,他浑身都不舒服,只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可憎的凯旋典礼。他想回征服者号上。洛塔拉·萨林想必和他一样对乌兰诺已经感到极度腻烦了。他想回角斗坑旁。哪怕看着他那些不争气的崽子们用低劣的武技互相打斗也比听着冗长的泰坦引擎轰鸣和回响的帝国军乐有趣。
“兄弟?”
一声清亮、柔和的声音在转角处响起。安格隆立即认出了那个声音。
他转过头,洛嘉站在柱廊一侧看着他。第十七军团的原体就是有这种本事:把沉重的动力甲穿得好像一件法衣。他包裹在重重的致命武装里,却不知为何看起来那么恭顺、谦卑、纯粹,就像是他的手从未做过比捏碎春芽更冷血的事情,他的眼睛从未看过比爱情诗更残酷的文字,他的嘴唇从未吐露过比忏悔更低劣的语言。他皮肤上的纹身在乌兰诺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光,安格隆突然颇感无聊地想到,以原体的康复速度,洛嘉大概每隔几个月就得重新把那些神神叨叨的废话重新纹在自己脸上一次,他也不嫌疼。
“你还好吗?”洛嘉说着,朝他走过来。一如既往,他眼里那种真诚像锚一样系在安格隆脚踝上,让他想要走却走不了。“仪式还没有结束你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你身体不适吗?”
安格隆嘟囔了一句。“我好得很。我只是不耐烦了。”
“但那不是个好时机。”洛嘉在他面前停下,仔细地看着他,“荷鲁斯绝不会介意,但其他人会有想法。他们可能以为那是你对帝皇回到泰拉的行动不满。”
安格隆啐了一口。帝皇宣布要离开远征时每个兄弟似乎都大感震惊,真是假得要命,难道不是所有人早就多多少少听闻过新安排的流言了吗?他们表演出来的惊讶难道只是为了让帝皇满意?他当然很恼火,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没有预料到此事。原体们就像是整整齐齐一套刨刀、锯子和车床,在主人积极地运用他们做些什么时,他们兴致高涨,自以为自己是他的伙伴;只有在他失去兴趣离开劳作后,被弃之不顾的他们才能更准确地认识到自己的工具身份。这是所有人都应当心知肚明的事实,但令人可气的是帝皇这个战争匠人离开他的作坊时完全不打算掩饰一下。
“他不需要靠离开前线来让我对他更不爽,”安格隆说。
洛嘉心平气和地笑了笑。“那也可能别人会以为你对新上任的战帅感到不满。”
“我为什么要对荷鲁斯当战帅有什么不满?牵绳子的手换了,对狗有什么区别吗?”安格隆说。这句话也是真的。荷鲁斯是个表面狂妄自大内心又时刻惶惶的混蛋,但他在被任命为战帅时的不安和惊讶倒并不是装出来的。
洛嘉依然只是看着他,“可能我不该多嘴,”他说,“但人们传言说,你更支持罗保特当战帅。”
“我?”安格隆吼了一声,他的冷笑更像是声咆哮,“我支持基里曼当战帅?”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无聊的传言。”洛嘉说,“但最近这些无聊的传言实在是太多了。”
“关于你的也很多,洛嘉。”安格隆说。洛嘉眼皮不易察觉地微微动了一下。“什么?”他有点惊讶地问,“我的传言?”
“你征服的速度比从前快多了。但你没有善待臣服于你的星球和人民。你灭绝、焚毁而不是驯服,你烧尽书籍,铲除文字,与其说你这是在提高效率,不如说你在所经之处埋下了对帝国不满的种子。”
洛嘉静静地看着安格隆。“没有想到我会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他说,“我原本以为你绝不关心征服之后的事。”
“我确实不关心。我们一直在毁灭和奴役,只不过是掩饰程度上有所差别,但灭绝和屠戮是我的事,不是你的。”安格隆说。他只是并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絮叨关于怀言者和洛嘉的这些废话。洛嘉有很多让人烦的地方,但安格隆并不认为暴虐是他的特质之一。如果那些声音是针对怀言者和洛嘉近来迅速增长的功绩的妒嫉之声,他想提醒一下这个软弱而天真的兄弟知道他背后有多少人在针对他。但一如既往,他无法将其用不是那么具有攻击性的言辞表达出来。
“告诉我,”洛嘉说,“这些话是你从罗保特嘴里听来的吗?”
“别可笑了。”
洛嘉确实笑了。但那双光华灿烂的眼睛里并没有笑意。“你听起来确实很像他。”
安格隆看着洛嘉。
“你今天不提他就没完了,是不是?”他说,“得了,洛嘉,谁都知道你还对你完美之城的事怀恨在心。这很正常。如果我是你,基里曼现在已经死了,我会把他脊髓都揍出来。但是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基里曼是个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傻瓜,他确实很看不起你,但他从没恨过你。他烧了你的城不是因为他享受这个。他一直想要和你修复关系,但他不敢采取主动,他怕你依然在恨他,”安格隆说着,呼哧呼哧笑了起来,“他就是那么瞻前顾后。怂得不行。”
洛嘉的眼睛依然闪烁着。他眼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安格隆几乎以为那是一种悲伤。
“你和他走得,”他轻声说,“要比我想象得近。”
他的声音更加低了下去。“太近了。”
安格隆完全不以为意。
“白痴才这么觉得。”他说,“你就为了这些来和我搭话吗?”
“我原本,”洛嘉说,“有些其他的话想要对你说。”
“那就快说,”安格隆不耐烦地吼道。他的脑袋疼得像是要融化了。而他不想在乌兰诺凯旋庆典上扼死极少数几个他不想杀掉的兄弟之一。
但洛嘉看着他。也看着安格隆脸上的鼻管。
“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金色的原体轻声说。
安格隆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在他身后,隔着遥远的距离,他听见一声飘渺虚无的话语。
“我很抱歉,兄弟。”
他转过头去看为什么洛嘉要对他道歉,但是怀言者的原体已经没有了踪影。

M31.001

“那座雕像一点儿都不像他,对不对?”老人说。
马格抬起头来。那座巨大的雕像矗立在利卡山脉的悬崖之上,那正是100年前安格隆和他的角斗士起义队伍们最后奋战的地方。如今,这里是一座纪念碑,一个公园。安格隆的塑像就位于它的中心。
但它确实一点儿也不像安格隆本人。一年前,在乌兰诺上,马格见过100米高的原体雕像陈列在凯旋大道两侧,个个被粉饰得一脸英明神武,但即便是这样的马屁雕像也没有达到努凯里亚这尊的扭曲程度。安格隆高举战斧,用一种在战场上绝对会成为超大号靶子的愚蠢姿势挺立着,他的容貌如此英武高贵,他的气势如此慷慨壮烈,要是出现在乌兰诺,一定会被认为是对原体本人的嘲讽。
“确实不像。”马格承认说。
“但它很受欢迎。”老人哼了一声。“这个山谷的门口平日里都等待着游手好闲的导游们,如果给他们一点儿钱,他们就会带着游客去看当年那些被火力削平的岩石,看角斗士们曾藏身的洞穴,看极限战士的登陆舱撞击地面留下的凹痕,如果钱给得再多一些,他们就会将在泥土和岩石缝隙里找到的弹壳卖给游客,并教他们如何辨别爆弹枪的弹壳和上位者军队使用的武器弹壳。如果你愿意给他们更多的钱,他们甚至会卖人的骨头给你。我听说有人买到过一整颗头颅的——天晓得那是来自于上位者走狗,还是我的哪位老朋友的。”老人说,“很好玩吧。”
马格皱起了眉。他不知道老人想要对他表达什么。“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敬称,“约楚拉议长。”
“用不着这么对我客气。”约楚拉说。这个矮小老人脸上的笑纹深深刻印在皮肤和血肉中,除了那双依然像少年一样明亮的眼睛,他无论是容貌和身体都给人一种憔悴疲惫的感觉。“当年我们还在征服者号上的时候,你是少数几个让我们心生敬佩的阿斯塔特。你是个正直的人,马格。我曾经当你是个朋友。”
“现在不是吗?”马格说。
约楚拉看了一眼马格从来没有离过手的长矛。
“朋友不会带着武器和那么荒谬的提议来找我。”他平静地说。
“荒谬?”马格说,“我认为你和我应该有着同样的想法。我认为你也会想要救安格隆。我认为——”
约楚拉哼了一声。“‘我认为’,‘我认为’,”他说,“自从三十年前我开始担任努凯里亚议长,我就发现人类最大的悲剧全都来自于这句‘我认为’。你在‘你认为’的时候,有没有去问过你原体的看法?”
马格皱起了眉,“他已经,”他咬着牙说,“他已经不可交流了。”
“真的吗?我觉得卡恩就和他交流得很好。”约楚拉说,“就算是基里曼后来也多少学乖了些呢。”
这两个名字让马格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起来。
“他们,”他近乎咆哮地说,“就是让原体情况日益恶化的罪魁祸首。”
老人只是把视线转向那尊金光灿灿的安格隆雕像。那雕像上用浮夸的花体文字写着"我们永远感激您,伟大的解放者"之类的话。
“‘通向地狱的道路由善意铺就’,”他低声说。“本应当刻上这句话的。”
“我只是希望你再多考虑考虑。”马格说,“在到达努凯里亚前,我就已经听到了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约楚拉,你已经没有办法再约束你的民众了。你应该采取更有效的手段才行。”
约楚拉苦笑一声。“更有效?”他说,“是指你和你的兄弟们把我从首都绑架到这里来的方式吗?你们在会议半中闯进办公室,杀光了我的顾问。我的卫队。来的路上你们还杀了更多追击的人。这里是原体家园世界,不派驻总督,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在对这个世界目前的首席代表做什么吗?”
“如果不是别无他法,我不会像这样做的,请相信我。”
“你要我怎么可能相信你?”约楚拉仰头看着比他高大太多的阿斯塔特,马格骨白色的动力甲上溅满了鲜血。但约楚拉的眼睛里没有畏惧,一百年前他还是个少年时就已经对面对刽子手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了。
“当初,”老人说,他声音里带着苦涩,“基里曼让我们回来这里的时候,对我们说,‘有朝一日安格隆回到努凯里亚时,请不要让他失望’,说得就好像我们自己不会为之拼命一样。但我恐怕我们还是失败了。只有当我们真正试图去运作一个地狱时,我们才明白它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地狱。努凯里亚不是一个富饶的世界。即便奥特拉玛愿意和我们通商贸易,我们也没有什么出产可以给他们。这个世界曾经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上位者们保留的黄金时代科技,但很可惜,它们早已经在一百年前付之一炬,这点上基里曼和极限战士完全没什么帮助。我们竭尽全力想让人民过得好些,但我们能做的有限,努凯里亚能产生的财富只有那么多,它的土地不能养育草木,它的山脉不能供人奶水。而历史……”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
“历史总是会回来。如果努凯里亚不那么接近奥特拉玛或许会更好。或许人们会安于清贫生活。但他们向其他世界望去,看见了富饶和丰盛,而自己则活在贫乏之中。他们只有不满,而不满需要一个出口。”
“四次投票,”马格说,“四次投票要求恢复角斗士娱乐。每一次都是优势通过。每一次都是你动用了……甚至不那么光彩的手段把它压下去的。”
“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让这个动议通过。”约楚拉说,这个矮小的老人脸上露出战士那种凶险、蛮悍的表情来。
“我不明白。”马格说,“他们要求找出昔日的上位者和他们的狗腿子,让他们也在角斗场里死亡游戏里哀嚎和互相残杀,让他们为百年前自己家族犯下的罪行负责。这是一个合理的要求,你应该最清楚这点。”
“在你看来,那是正义,对吗?”
“这当然是。”
约楚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他说,“好让你那颗阿斯塔特大脑袋里有些常识。提出这个动议的女人叫做图珑,她原来的名字叫做图珑·玳西亚·塔尔卡。”
“玳西亚·塔尔卡——”这个名字在马格脑子里回响着。
“对,她是塔尔卡王朝的末裔。”约楚拉说,“那个把钉子打进你们父亲脑袋里的玳西亚统治者的最后一代人。一百年前,当基里曼和他的极限战士将她的家族从地表抹除时,她只有11岁,基里曼因此饶过了她。而如今,她却又爬上了高位,掌握了权力,还要求努凯里亚恢复角斗士娱乐和角斗场制度。可悲的是,民众是多么支持她!”
“这难道不正证明了更应当斩草除根——“马格说着,皱起了眉,确实有些什么事情不对。
约楚拉辛酸地笑了。“她找我谈过,那个该死的老婊子。她现在的姓是特兹尔,意思是白砂。她和我交谈时告诉我,这不是她想出来的假名,而是他们家族最古老的、真正的名字。在他们变成所谓的塔尔卡家族之前的名字。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在努凯里亚习惯以红砂铺撒角斗场之前,人们也曾以白砂来突出鲜血喷洒在地板上的效果。”
“你的意思是——”
“塔尔卡,上位者,我们憎恨的贵族,五百年前,他们也曾是奴隶和角斗士。他们领导了这个星球上最大的一场起义。和我们不一样的是,他们成功了。他们推翻了昔日的贵族,自己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城邦的统治者,把昔日的奴隶变成了奴隶主。”
马格呆然地看着约楚拉。
“这就是你要求的正义,”约楚拉说,“你看,它已经发生过了。那句泰拉的话怎么说的?太阳之下没有新事物。而那个图珑,她在我否决了四次提案后是这么和我说的,‘你以为我们没有尝试过吗?我家族的先人们没有尝试过要把更公平、更美好的生活带给民众吗?我们尝试过,比你们想象得更艰辛,我们面对过外敌和内敌,我们拼尽全力。但五百年来,我们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努凯里亚不能没有角斗场。我听说,在帝国的百万个人类世界中都存在贱民等级,这是因为人类天性残酷吗?不,这是人类维系自身社会不至崩溃的本能努力。人可以忍受一切苦楚,只要有人生活得比他们自己更悲惨。说句让你不能接受的话,约楚拉,我们从来没有享受过你们的痛苦,我们从来没有觉得你们的悲惨是种有趣娱乐。当我们在转播上看到安格隆在疯狂中杀死他养父时,我的两个姐姐都难过得哭了,我的哥哥甚至吐了,如今他们都已经尸骨无存。我们同情你们,但我们必须得浮夸地装腔作势,因为这是统治者必须要履行的职责,我们和在角斗场上的你们一样需要服务我们的民众。他们很嗜血,为你们想出最残忍处刑的是他们,呼喊着要给安格隆脑袋上打上钉子的是他们。但你能责怪他们吗?他们生活得如此辛苦,如此让人心酸,只有在角斗场里,他们能感受到自己在掌控他人的命运,而不是被别人所掌控。而你,约楚拉,你自命代表民众,却要连这种微薄的安慰都剥夺掉吗?’”
约楚拉说着,笑得越发苦涩。
“这真是个好把戏,对吗?”他说,“我这辈子最喜欢和人开玩笑,戏弄人,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把戏。我差一点就相信她了,我那时手里拿着几百份饥荒、产出下降和骚乱的报告,我真的差一点就相信她了。但她的话也让我更清晰地意识到另一件事。在努凯里亚,和图珑一样的贵族后裔还有多少?或许几千、几万人吧。他们转眼就会被角斗场吞没。老实说,我恨不得看到所有上位者死尽死绝,他们的后代是否遭到折磨和我无关,但就像奴隶一样,上位者一样是被创造出来的。被扔进角斗场的上位者后代很快会被用完,但他们也将会是无穷无尽的,人们会从自己中间自动地辨别和产生出新的‘上位者后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马格?”
马格沉默着,而约楚拉攥紧了拳头,“而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是,隔了没几天,你们从天而降,而你居然和我提和她一样的要求。”
马格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承认无法理解凡人行事的逻辑。”他严肃地说,“我也不能明白凡人世界如何运作。你说的一切或许都有道理。但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着较大的道理和较小的道理。对我来说,较大的道理就是我的军团。如果所有的事都是为了安格隆,那对我来说就是合理的。为了拯救我的军团,为了让它能真正地赢回它昔日的荣誉——”
“荣誉个屁,”约楚拉冷冷地说,“你们阿斯塔特翻来覆去只会这一套。我能理解,因为这可能是你们那被扭曲的人生里剩下的为数不多有价值的东西。但要是我是安格隆,马格,我会这样告诉你: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我们的荣誉和我们的勇气,就是不把我们曾经遭受过的磨难和痛苦强行施加给比我们更无力的人。”
马格看着他。
“那么说,你还是不愿意,”他说。
“我付出一切,只想让有朝一日安格隆想起努凯里亚时不仅仅只是心生鄙夷和仇恨。”约楚拉说,“我没能成功。我为此羞惭。但至少,我不想被他看不起。”
老人挺直了身躯。“吞世者的马格,在你面前的是红砂之上的约楚拉,吞城者的一员。我憎恨一切压迫者,如果安格隆变成压迫者,我会憎恨他,如果我自己变成压迫者,我会唾弃我自己。看看你,马格,你这个正直的人,你变成了什么?”
“我能把这句话理解成最终的拒绝吗?”马格说。
夕阳正要落下去。那光辉灿烂的安格隆雕像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们头顶;在远处,十个吞世者战士正在警惕地站岗,更远处,怀言者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一样在人间和异界的边缘徘徊,他们的模样已经比阿斯塔特更不像人类了。
约楚拉闭上了眼睛。
“我只是,”他轻声说,“很遗憾没有能再见安格隆一面。我很遗憾这辈子没有能让他更多笑些。”
“我很抱歉,兄弟。”马格说,他握紧了长矛。而这仿佛是对另一个时空的同一句话的回音。

M31.007

克勒斯特有了一位访客。
来客有种镇定自若的神态,她一看就很喜欢。他踏进寒风凛冽的山地植物园,穿着努凯里亚传统的羊毛织物外套,风尘仆仆,按照他的说法,他跨越了几万光年,进行了好几次跃迁才终于到达了十二舰队。
“赶上你们可真不容易,”他说,一边在针叶林间坐下,好将携带的礼物拿出来,那是努凯里亚的食物、手工艺品和一条玳西亚风格的长挂毯,“我本以为会在普拉杰姆节点赶上你们。”
“谁说不是呢,”克勒斯特笑着说,抬头看向护送来客进入植物园的两位极限战士。他们礼貌地向她点点头,退出了这个寒冷的人造山地。气密门在他们身后合上了。“我听说是因为极限战士军团接到了命令,大半个军团目前全都要向另一个世界集结对付兽人,因此十二舰队也更改了航线。”
“我为此付了更大一笔钱,”来客抱怨说,“等我回了努凯里亚,还不知道要怎么向约楚拉议长解释这笔费用呢。”
“约楚拉还好吗?在你到来前,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努凯里亚的消息了。”
“还行吧。我离开的时候,他还算矍铄。就是工作很忙,所以他只能让我代他来了。”
“贾卡拉、阿斯提和拉伯顿都还好吗?”
“啊,据我所知都挺好的。”
“那么,之前……那件事,争议解决了吗?就是关于角斗的……”
来人耸耸肩。“那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了。”他笑着说。
克勒斯特留意到了他肩头。那里有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标志,是一节赤红色的、断掉的锁链。“那个是?”
访客看了一眼自己肩膀,笑了。
“这是我们的新标志。‘破链者’。这代表着努凯里亚从昔日的奴役中解放出来。也代表着安格隆大人带领我们的先辈对抗压迫者的努力。”
克勒斯特盯了那个标志一阵。“谁想出这个主意来的?”
“还能是谁,”访客笑着说,“当然是约楚拉议长。他自己设计了这个图案。谁能想到他还能画画呢。”
克勒斯特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她说,然后想起了什么,“你要喝点花草茶吗?我自己做的。洋蓍草和接骨木花,约楚拉最喜欢这个。”
访客点点头。“我听他说起过,一直都想尝尝看,”他说,打开他的行李翻找起来,“您稍等。我这就把他的信函交给您。”
克勒斯特起身,走进她的那间林间小屋。
烛光一样暗淡的灯火照亮了她那个如同舱室的朴素居所。她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十年了。在那张简单到近乎简陋的单人床一侧有个长长的搁架。那个搁架上摆了一些私人物品,其中有两个崭新、光洁的大杯子。它们大到了荒谬的程度,就像罐子一样,那得要非常、非常巨大的手才能握住。
她的手伸向架子,拿住了下面的隔板。用力一抽,隔板上面的所有东西就都掉落了下来。那两个不同颜色的巨大杯子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隔板其实是一截寒光闪闪的利刃。
许多年前,它曾经被奴隶主强行代替了她的左脚,让她变成了一件骇人的杀人兵器。
她深吸一口气,将这利刃握在手中,向外走去,走向室外的寒风和细雪。
来客惊奇地抬头看她,他的一只手还藏在他带来的公文包里。
“告诉你几件事。”年老的女战士说,“第一,当年我们在商谈要如何称呼自己时,约楚拉发疯一样反对‘破链者’,因为他自己的武器就是锁链,他不可能采用这个名字;第二,我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管安格隆叫‘大人’,这是对他的侮辱;第三,”
她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把利刃举到了胸前。
“我们每个人都很恨洋蓍草和接骨木花的味道,因为那曾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在山间能找到的唯一食物。”
来人看着她,他的表情慢慢变了。那种镇定自若变成了一种冷漠的嘲弄之意。他将手从包里拿了出来,他手里的东西和他肩膀一样,上面有猩红的断开锁链图案。

基里曼注视着面前的星图。
星图上分布着无数的光点,准确说是四千九十八个,每个光点都在移动,每个都代表着正在逐渐向考斯集结的一支极限战士军团力量、舰队、后勤部队、辅助军理论、运输船队、使团、记述者团队。
对普通人来说,仅仅追踪其中一小部分光点的动向都会是一种挑战,但对于他而言,同时掌握它们的信息、核对它们的进度、调配它们的位置和将它们部署到更合适的地方是他的天赋,这些事对他简单得如同呼吸。
但并不有趣。
就像也没有人会觉得呼吸很有趣一样。
尽管基里曼本就从不为了有趣而行事,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一边不断地给出指示和收集信息用笔写个不停的同时把大部分心思都用在思考其他事上了。
他在想着荷鲁斯。
荷鲁斯身上有基里曼自己缺乏的东西,他的激情能让最雄辩的演讲辞在他的寥寥数语面前显得苍白寡淡,每个在他身边的人都会觉得他的光芒是为了照亮自己而存在的,他的热度和精力不管分给多少人似乎都不会减少。没有任何一个其他原体能够具有这种魔力。他是一个能激励杰出者和带领优秀者的人物。因此不管他人作何想法,基里曼都认为除了荷鲁斯再没有人可以担任战帅的位置。
但他依然不明白。
他与荷鲁斯时第一次见面时就在荷鲁斯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那是和他一样的掌握人、使用人甚至操纵人的政治家天赋。和他一样,荷鲁斯通晓最精妙的怀柔手腕,善于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讨价还价,能够把外交和制衡手段运用得登峰造极,这种才能在他们兄弟之间没那么普遍。
然而,荷鲁斯似乎也并不觉得他这项天赋很有趣。即便他总是主张外交优先,而且基里曼能感到他对武力解决一切的反感是真诚的,但在那之下,基里曼依然能感到荷鲁斯的一种不耐烦。他不爱挑起战争,但他依然渴望延续战争。那就像是……战争的终结会让他感到不安。为了将这种不安赶走,荷鲁斯就只能选择为战而战了。
那种不安的根源是什么?
难道荷鲁斯,这位原体中的启明星,最光环灿烂的帝皇之子,也和安格隆一样,认为原体在战争之后注定会被抛弃吗?
因此,当基里曼接到命令向考斯集结与怀言者共同作战时,他没有提出任何反对和质疑。荷鲁斯正在他身上试验自己的权力,通过一项看似全无必要的行动来测试基里曼和极限战士是否能听从自己身为战帅的号令。他甚至还给吞世者下达了同样的命令,简直像是荒谬地希望安格隆能在洛嘉和基里曼两个弟弟之间居中说和一样。基里曼费了老大的劲才说服对此不屑一顾的安格隆服从战帅,尽管他自己也认为这大张旗鼓是种浪费,但他想或许荷鲁斯心中的不安由于升任战帅而增加了,他有必要让荷鲁斯安心些。他只是很遗憾,为什么荷鲁斯不能作为朋友将这种不安对他坦诚道出,而是非要像对待所有被他掌握、使用、操纵的人一样来试探他。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心中始终有个地方对这次行动感到莫名的焦躁。
还有怀言者和洛嘉……
“大人!”
突然切入的通讯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也已经停笔很久了。
“发生什么事了,马里乌斯?”
盖奇的声调中带有一种少有的紧绷感。
“您最好过来看一下。克勒斯特她——”

基里曼大步冲向马库拉格之耀上的第一医疗中心。盖奇紧紧跟在他身后。
“所有医师都到位了吗?”他咆哮着。
“第五、第十七、二十四中心的外科医师都到位了。第九和三十一中心的医师还在交通线上。”
“给他们权限,让他们直接通过紧急路线过来!让第四连和第七连的药剂师也过来!”
“已经在安排了。”
基里曼咬牙切齿,脸涨得通红。是狂怒而非震惊和悲伤首先占据了他的胸口。这是他的旗舰上。他的马库拉格之耀上。为何竟然能发生这样的事,这简直是对他本人的侮辱。
“凶手哪里来的,身份调查清楚了吗?”
“还在收集信息。他的材料肯定是偷或者抢来的,但本身没有问题,登船许可也是真的。”
“扫描阵列为何没发现他的武器?”
“我们还不知道原因。他已经粉身碎骨……”
“我要你们连一个细胞都不放过,盖奇。弄清楚,否则下一次再出这种问题,那就会是战略室和舰桥上被袭击了!”
“是的,大人。药剂师已经到位了。”
“还有机械教的人,贝利撒留·考尔的船到了没有?”
“离我们还有四个秒差距。”
基里曼咬着牙。“给我把所有的星语者叫来。还有配备星语者的舰船。让他们立即对第十三舰队所在的地区发送消息。无论如何,必须要让安格隆听到,告诉他无论如何在做什么,都一定要赶过来!”
“是的,原体。”
他大踏步冲进了医疗中心,脸色苍白的医疗人员纷纷在暴风一样的原体面前让开了道路。“她在哪里?”他吼道。
“我在这里。”一个虚弱的声音说。
基里曼的脚步慢下来了。
那种狂怒瞬间就消失了。现在,更消极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弯下腰,放轻动作,走进了走道旁边那个房间;这件紧急诊疗室里满是血的味道,但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重要的是那个散发着血的味道的人。
只看一眼,基里曼就知道克勒斯特活不了了。这甚至不需要他有多么精深的医疗知识。构成她的大部分物质身体都已经不复存在,她仅仅只是靠着连接在她身上的那些丑陋笨重的机器维系着呼吸。她的真眼和义眼都已经没有了。基里曼很惊讶她为何竟然还能继续说话。
而年老的女人只是把头转向了他进来的方向,她的气息很微弱,但声音依然平静而流畅。
“我都要忘记了,”她苦笑着说,“你们……你和安格隆……嗓门可以变得有多大,多么吓人。”
这间诊疗室通常只救治凡人,基里曼的头离天花板实在太近了。他只得半跪了下来,靠近医疗床。他朝克勒斯特伸出了一只手,想要握住那支沾满鲜血的手掌,但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那么做。
“安格隆很快就会来。”他说。
女人只是又苦涩地笑了一下。“你为何总要做这种徒劳的努力?”她轻声说,“你很清楚,我等不到他来了。”
“不,克勒斯特,你要坚持,你不能——”基里曼打了一个寒噤,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但克勒斯特察觉到了。
“你要是敢把我放进静滞力场里,我就杀了你。”她静静地说。
周围的医疗人员都僵立着,没有人笑得出来。
“我的死亡也是我挣来的。你也不能从我这里剥夺它。”克勒斯特轻声说着,顿了一下,“而我知道我就应该有一天。我这种人是不可能老死、不应该病死的,”一阵可怕的、凶猛的大笑突然从垂死女人那个破损的胸膛中迸发出来,“如果我死得那么轻巧,那么呆板,我要如何对得起角斗场和战场上我曾夺走的五十二条人命?”
她笑得太厉害了,开始咳嗽,血不断从她嘴角和撕开她胸口的大洞里涌出来,房间里所有的仪器都开始报警,医疗人员猛然冲上前去,给她注射更多的止血剂和强心针。在一片杂乱之中,她终于慢慢镇定了下来,但她的气息因此而变得更微弱了。
“让我留着我的死。”最后她说,“不要把我关起来,像个标本一样,哪怕是以让我活下去的名义。别让我成为生命的奴隶。算我……请求你了。”
基里曼看着女人残缺不全的面容。“我……很抱歉,”他说,“我本该保护好你。这是我的失职,我没有完成对安格隆的许诺。”
克勒斯特微微笑了。
“你从来就没有对他答应过什么,不要把我当成你表达歉意的工具。”她哀伤地低声说,“他也不需要这个。我只是……有些话想要说。”
基里曼靠得尽量近了些。“……你想要告诉安格隆什么?”
“不,”克勒斯特说,曾是她双眼的那对黑洞注视着基里曼。“我的话是想要对你说的。基里曼,不要露出什么难过的表情来。你一直是一个傲慢的混蛋。你永远不能设身处地理解和同情我们曾经遭受过的一切,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
基里曼听见身后的子嗣们传来不安的细微躁动。听闻发生的事件之后,许多曾和女角斗士有过往来的星际战士已经从舰船各处赶了过来,但他们都聚集在医疗中心的入口,像石头一样沉默地矗立着。那种躁动源自什么呢?是对原体被无礼侮辱的愤怒,还是对克勒斯特至死未变的桀骜的谓叹?
“但是,”克勒斯特又说,“这一辈子我已经得到过足够的同情。即便是从前,角斗场观众席上的男男女女偶尔也会对看起来很惨的角斗士们洒落眼泪。等感伤够了,他们就会变得漠不关心,转身离去,直到他们找到下一个能让他们付出眼泪的对象。那真的很恶心,你知道吗?”
“克勒斯特,我……”
“听我说完。你从来都不是一个热忱的人,如果我身陷厄运,你不能安抚我,你不会陪我哭泣,你甚至也不会嚷着为我报仇。但你……”克勒斯特艰难地喘息着,“你不会看到其他人比我更加悲惨就将我抛下不管。你一直……都会去思考问题出在哪里,去设法解决它,直到我这样的人不会再出现。哪怕这都是徒劳的,但我……并不讨厌。”
基里曼有点惊讶地看着她。“你是在夸奖我吗?”他说。
“我在试图正确地评价你。”克勒斯特说,“我很抱歉在最初见你的时候以貌取人。我并没有全错,你从骨子里就是一个上位者。但是这些年我终于明白一件事……”
她主动地向基里曼的方向伸出了手掌。
这一次,基里曼轻轻握住了它。
“不要为你曾比我们得到过更多的爱和美好感到惭愧,罗保特基里曼,”年老的女角斗士微笑着说,“正是它们给了你力气,让你可以一直这样愚蠢地……徒劳地努力。”
“克勒斯特。”基里曼轻声说。
“原体……”旁边的药剂师低声提醒,但基里曼已经知道了。
克勒斯特的生命正在伴随着话语一点点流出她身体。
“努凯里亚上也有个花园。”过了一阵子她说,声音越发低微而含糊,她的灵魂好像已经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另一个时空之中。“帕基斯城的宫殿里。”
基里曼抬起了眉,他不知道克勒斯特想要表达什么。
“我们攻打进去,吓了一跳,那地方真漂亮。有池塘,那么多花,那么多绿色,那么香的气味。真漂亮,真美。天堂一样。”她如同是在喃喃自语,“真好啊,能见到它的人……然后安格隆来了。他践踏花朵,踩进水塘,他说,‘全部烧光。’”
基里曼没有说话。
“他知道花园是什么,”克勒斯特的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奥诺玛斯教过他。他只是见到的太晚了。在他将知道的和感受到的联系到一起之前,钉子就把它们隔断了。所以……不要怪责他好吗?他只是……没有办法………认出………”
她的细语变成了呢喃,就连身为原体的基里曼都已经无法再听清楚了。空气中逐渐只剩下了机器干燥的运行噪音、仪器的低鸣和抽气的嘶嘶声。基里曼垂下了头颅。
“安格罗尼乌斯。”
克勒斯特突然提高了声音,她语调庄严而肃穆。
基里曼抬起头来,他感到被自己握在掌中的那只手猛然收紧了,牢牢抓握着他的手指,她力气是那么大,骨节都嵌进了他那近乎刀枪不入的坚韧皮肤里。她的脸转向他,她的面孔上有一种凛然的光彩。然而,基里曼知道此时此刻,在临死的回光返照里,克勒斯特把握着的手误以为是安格隆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
“我在。”他轻声说。
“安格罗尼乌斯,”克勒斯特说,“你自由了吗?”

一个星期之后,安格隆终于到了。
他发狂一样冲进了马库拉格之耀,抛下了完全跟不上他的卡恩和其他吞世者们,几乎踏坏了他所经过之处所有的地板。他全副武装,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擦掉他之前参与的战斗在他身上留下的浑身血迹。
他来得及看到被安置在透明棺椁的克勒斯特。
药剂师修复了她的面容,但只是用鲜花掩盖了她残损的肢体。
基里曼几乎紧跟着安格隆奔进了悼念室,他看着安格隆在克勒斯特面前站住了。巨人身上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他头上的屠夫之钉也在颤抖。
“我……”基里曼咬了咬牙,把即将出口的道歉吞了下去。安格隆根本不需要这个。“我们还在调查刺客的身份。克勒斯特打赢了他,但最后时刻他引爆了体内的小型破片弹。因为他粉碎得太厉害,线索不多,但我保证——”
安格隆转过了头。
基里曼倒吸了一口气。
那一瞬间,安格隆就像是又变回了他们最初见面时的模样,他的五官都在狂怒中扭曲了,满是伤痕的面孔已经被撕扯变形得如同野兽,眼睛几乎要撑爆眼眶,眼白都已经变成了血红色,他张开了巨口,铁齿间翻滚出一声近乎非人的吼叫。
“基——里——曼!”
基里曼几乎瞬间就本能地朝后面退去,但比起如同砸向地面的陨石一样朝他冲来的安格隆来说,他的速度还不够快。安格隆转瞬就冲到了他身前,那张狰狞得如同恶鬼一样的面孔已经就在基里曼面前。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基里曼已经想到了逃不过安格隆这一击的全部后果。他做好了承接重击和剧痛的一切准备。
但那并没有发生。
安格隆轰然倒下,他的身体像一座坍塌的岩山一样向基里曼沉重地倾倒下去。
在基里曼自己意识到以前,他已经接住了安格隆倒下的身体,对方的头砸到了他肩膀上。
基里曼向安格隆看去,他的脸瞬间就发白了。安格隆整个面孔都在抽搐,血正从每个屠夫之钉的创口和他所有的五官孔窍中向外冒,鼻管已经完全无法及时抽出不断流淌而出的血液,从他眼眶里流出的血已经将基里曼肩头的铠甲染得一片赤红。
基里曼抄起兄弟震抖不停的躯干,抱着他冲出了克勒斯特的灵堂。
“药剂师!!”他厉声吼叫道,“药剂师!!!”

Chapter 12: 他的钉

Chapter Text

M30.007
马库拉格之耀
His Nail 他的钉



“退行性效应。”
贝利撒留·考尔说。
以机械教神甫的标准看,他的人性丰富得几乎让人不安。除了手腕上用于精细操作的附肢,他身上几乎看不出改造的痕迹,他的脸是光鲜的。红袍下的身体还有骨和肉。他看起来——基里曼并不想要这样说,但作为一个人类,考尔甚至看起来比他此刻悬挂在手术框架上的兄弟更完整。
他的兄弟现在正沐浴在鲜血之中。隔着手术室的玻璃,基里曼能看到安格隆身上每一根神经纤维和每一寸肌肉如何在不受控制的痉挛和抖动。他像个被毁坏的木偶,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漫不经心地随意拉扯操控他的线,一点点把他身上属于人类的尊严抖落下去。
“您兄弟的大脑正在受退行性效应的影响。它是指屠夫之钉对岛叶皮质和——”
“贝利撒留·考尔。”基里曼打断了他,“你是火星诞生的最年轻、最杰出的生物技师。我希望从你口中听到不同于苏拉克之流的见解,赫斯特·阿斯佩蒂亚和迪亚科梅斯向我推荐了你。我希望他们的推荐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们对你有偏爱。”
考尔在谨慎地打量他,“您不满意我。您心绪不佳,这我可以理解,”他说,他有一双灵活、聪慧的双眼,眼神很大胆,过于大胆了——基里曼能感到他正在试图评估自己。“我当然可以说出些更骇人听闻或是更激动人心的东西,但那对于解决我们的问题毫无益处。除了十二军团和您军团药剂师的研究成果外,您甚至让我看过维尔·赫雷达和伟大的阿克汉·兰德的笔记,我很感激。但恐怕我现在的智慧还不足以推翻他们的看法。”
“他们的看法总归都是一个意思,”基里曼说。
“是的,”考尔说,“您的兄弟没救了。”
这个准备室里只有他们两人,消毒白雾不断从头顶天花板的孔眼里喷洒出来,嘶——呼,连绵不绝却又气若游丝,像垂死的肺。
基里曼直直地看着他。
“从没有人敢这么直接地对我说。”他轻声说。
“那么……我很荣幸成为第一个人?”考尔说,看了一眼依然在抽搐不停的安格隆。“我听说您喜欢听实话。真实的情况就是钉子正在持续地杀死他,而且这个进程正在变得越来越快。目前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扭转或者减缓这个过程。我很遗憾这样说,但我想这一切——”他又将视线转回到了基里曼身上。“您很早就知道了。”
基里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他身后,安格隆依然在挣扎。“是的。”他说,“很久之前。”
“这就是您为什么要找我?”考尔试探着问,“您一定听说我是个天才。我猜您或许想要向我寻求一个奇迹。但我创造奇迹也是需要时间的。您给我的时间太短了。我只能解决当前的问题。”
试图去揣摩一个原体的心思是种傲慢、严重的无礼。但基里曼并没有被这个年轻人惹恼。目前还没有。“那么告诉我你对当前问题的解决方案。”
“他目前的症状只不过是屠夫之钉引发的一种并发症。脑出血引发的颅内压过高。这个我可以用手术缓解。您能说服他接受手术,我就能确保他现在不会死,大人。”
垂死的呼吸依然在回响着;准备就绪的指示灯层层亮起,像被冰冷雾气遮盖的惨白、遥远的星星。基里曼抬起了头。
“那么就去做吧。”他低声说,“去做吧,贝利撒留·考尔。我去说服他接受手术,你去救我的兄弟。至少不要让他在今天死去。”

将安格隆吊起的框架机构复杂,线缆连接着机械臂,无数的探针和贴片环绕在安格隆伤痕累累的身体周围。安格隆被陷在这张网中,那些东西更像是试图束缚他,而不是拯救他。
但他还清醒着。他两眼赤红,五官流出的血迹依然湿漉漉的,但是当基里曼走进来的时候,他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行动。
说来奇怪,现在安格隆显得那么痛苦,他连自己的眼皮都控制不了,但他却平静下来了,也恢复了理性。
“你又要,”他含混不清地说,基里曼觉得他随时都会咬到自己的舌头。“带给我什么样的坏消息?”
“你需要手术。”基里曼说。“你颅腔里的压力过高,再不缓解会造成脑疝。脑疝就是——”
“我知道脑疝是什么,基里曼。“安格隆说。“它弄不死我。”
“对。”基里曼说,“但它依然需要被解决掉。“
“那么你打算对我说什么?”安格隆哼了一声。
“常规的麻醉对我们的身体没有用。“基里曼说,“因此我会——”
“你想让我昏睡过去,”安格隆说,“休想!”
“这是为了——”
“给我闭嘴。我知道是为了什么!但你要是试图让我不省人事,我就把你全身骨头都砸个稀巴烂,基里曼。”安格隆说,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声音也逐渐变成了怒吼,“你难道不知道上一次有人切开我脑子,我丧失知觉后醒来得到了什么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基里曼说,不知为何,他火气也瞬间就上来了,转眼他便怒形于色,“现在不是顽固的时候,安格隆!你没办法在不接受麻醉的情况下进行手术,你承受不了!”
“我承受不了?你以为我每日每夜都在承受什么样的痛楚?”安格隆咆哮着。“你以为那会比打开我脑袋要甜美轻松吗?我因为那种疼痛死去了吗?要动手术就动吧。但你休想把机械教的巫师们带到这里来。要是他们试图对我脑子动什么手脚,我会一个接一个杀了他们,就当着你的面。”
基里曼知道安格隆并没有在夸大其词,他吸了一口气。“你这——”
“和我说话。”
基里曼眨了眨眼。“什么?”
安格隆过了一会儿才重复了一遍,就仿佛他感到了某种窘迫,他这一辈子都没体会过几次的情绪。“我是说,和我说话!你留在这里。做手术的时候。反正你也早就见惯了人的脑子被切开的样子,对吧?那就留下来。和我说话。让我分心。这样我就能……我就能承受得住。”
“这不——”
“我本来甚至连这个手术都不会让那些红衣虫豸们给我做!”安格隆提高了声音,但随即又降低了他的声调。“我同意只不过是因为克勒斯特——“
这个名字在他们之间引发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克勒斯特,”安格隆在那一堆线管里喃喃低语,沉重、迟缓地点了点头,“是这个名字,是吧。我之所以愿意接受你这个该死的手术是因为……我……我之前怎么都想不起她名字来了。我记得她每一件事,但她名字就在我嘴边,我说不出来。我想不起她名字了……直到刚刚。克勒斯特……“
他的话语变得低沉。他费力地将他的脑袋稍微偏转到了另一边。
“基里曼。”
“什么?”
“现在我是孤家寡人了吗?”
那是一声含糊的、低微的咕哝。或许就连说话的安格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基里曼看着安格隆的脸,他有一个他自己的回答,但他说不出来。尽管那发自他的内心,但他依然无法说出来,什么样的话在这种情形下都太虚伪、太不真诚了。
而且那并不是安格隆想要听到的答案。

骨锯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基里曼强迫自己不要转过视线。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开颅手术。非要说的话,他自己也曾亲手让人类脑袋开花过,人类最坚硬的颅骨在原体面前并不比纸壳更结实。但现在的情况并不一样。在那尖利的声音中,他的兄弟正在被极为认真仔细地分解,皮肉被切开,头颅被打开。
但这引发的不适并非来自哀伤,也不是惊骇。而是一种愤怒。
他知道这种愤怒。当初在努凯里亚上空,当他第一次从幸存的角斗士们口中知道上位者对他的兄弟做了什么的时候,他的脑子轰然一声,变得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已经下了不惜一切抹平玳西亚上位者家族的命令。
这也是一种傲慢吗?当时他并没有全面了解努凯里亚和玳西亚发生的一切,也对他那性情凶暴的兄弟知之甚少。是否他还是将自己太当回事,和他一样的同类都和他一样高贵不凡,因此绝不应受到这种对待?说到底,能让他和他兄弟们迥异凡人的,除了这具帝皇亲自赋予的身躯还有什么?
最让人不安的是安格隆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活着。
清醒着。
他的脸在剧烈的痛苦中撕扯着,就像控制他面部表情的每一束神经似乎都想从这种剧痛中逃向不同的方向,把他的容貌从狰狞拉成了怪诞的模样。但他布满血丝的眼珠依然转动着,注视着基里曼,他目光中的火从未燃烧得如此炽烈。疼痛让他所有的精魂都浓缩在他眼中。
“来吧,”在刺耳尖厉的骨锯声中,他低声地、口齿不清地咆哮着,“和我说点啥。基里曼。随便啥都可以。”
基里曼张了张嘴。“我不知道,”他最后承认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哈。”安格隆说,“你,罗保特·基里曼,不知道该说什么。是你性子变了,还是你比我想得更软弱?看见我这样就把你吓得说不出话来。”
“别试图惹恼我,安格隆。”基里曼说,“别逼我把你从这个架子上扯下来。”
安格隆笑了,世界上从未有什么笑可以如此同时令本人和看到它的人痛苦,简直能一举摧毁微笑这个词汇本身的定义。
“这才像话,”他用赞赏的口气嘟囔着,然后顿了顿。
“如果你想不出来说什么,那就说说你自己吧。”
“我自己?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废话。我当然不想听你那些理论实践的无聊玩意儿,也不想听你的什么计划和目标。讲讲……讲讲你发火时得背菜单之类蠢事。我爱听那个。娱乐一下我。”
基里曼目不转睛看了一会儿安格隆,他叹了口气。
“以前你问过我经历过的最痛苦的事是不是从马上掉下来。”
“你还记得这个?”
“我们这样的人会忘记什么吗——”基里曼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他通常不会犯这种错误,但今天,现在,他同时在思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安格隆又是咧嘴一笑。血顺着他的铁齿流淌下来,顺着他下巴滴落在他赤裸的胸口。
“能够被忘记的很多。”他说,那几乎是温和的一句驳斥。
“我以前真的有一匹马,”基里曼说。“它是一件礼物,但并非来自我养父。他看得出来,对我来说马迟早会派不上用场,但有人试图奉承我。我知道那人在奉承,但我确实很高兴,因为我喜欢马,所以我就将它收下了。”
“它摔了你?”
“没有。它是一匹好马。但就像我养父的预料,没过两年,我就再也骑不上它了。”
“后来呢?你养着它?”
“马库拉格从不会养无用的牲畜。它本来应该派很多用处,但因为在执政官的官邸里被娇生惯养太久了,它被拉到战场上用作军马后很快就受了伤。下一次我再听到它的消息,它已经被宰杀了。”基里曼指了指自己铠甲腰带下方装饰用的皮革垂带。“我问他们要来了它的马皮,做成了这个。我一直留着它。”
“这是为了怀念它?”
“是为了提醒我自己两件事。第一,奉承你的人从来不会真正为你着想。第二,我以后不能为了自己喜好去做些害人害己的没用事情。”
“你……你那养父明明啥都知道,当时却没有阻止你收下那匹马?”
“他认为亲身感受的教训永远比口头训诫有用。”
“哈哈。看来你没学到他的本领。”
“是这样。”
“但是,”安格隆说,“但是我要说,你的养父听起来……是个人物。”
基里曼抬眼看着安格隆。
安格隆的脑袋像着了火一样。他很疼,非常疼。和基里曼说话一点儿也不能减缓钉子的苦楚和手术让他浑身发麻的剧痛,也不能让他忘掉它们,甚至让痛苦变得更加剧烈。他脑子里现在流淌着两条河,一条是流淌的岩浆,另一条是潺潺的流水,但流水这只能让岩浆显得更加炽热。
然而安格隆还是想继续说话。他只是有种朦胧的、怀念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样说话了。
而且他知道自己以后也不能这么做了。
“你还说过另外的事。”安格隆说,“毒素之类的。你说过你自己喝了一瓶神经毒素。你想自杀吗?”
“那不是什么快乐的故事。”基里曼说。
“我们什么时候在谈论快乐的故事了?”安格隆哼了一声。又一道鼻血从他鼻腔里横流而出,“说吧。说给我听。”
“好吧。”基里曼说,“从前你说我继承了一个繁茂昌盛的王国,我是在我养父的尸体之上继承了他的王国。他有敌人,一个他和我都曾经信任的人。那人把我从他身边诱开,等到我赶回,我的父亲已遭袭击,奄奄一息,我想为他包扎,但是他不许我接近他,用枪指着我的脑袋。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谋杀他的匕首上面淬了毒,那毒液是如此猛烈,他害怕只要我一碰他的身体,那毒液也会随之杀死我。”
“真好笑,”安格隆说,他这次是真笑了,细小的手术器械手忙脚乱去收拾他肌肉收缩导致的位置变化。
基里曼也跟着笑了,虽然他的嘴唇出现了一丝颤抖。
“他死了,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我对此有个理论,但如果不检验它,它就永远只是个理论。我找来了医师,做好准备,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喝下了一整瓶杀死我父亲的那种神经毒素。我等待着那毒药炙烧我的喉咙。我等着它焚烧我的内脏。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喝下它,一整瓶,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我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就像我喝下的只是一瓶水。那玩意儿对我一点作用都没有,它甚至不能让我舌头起泡。我………”
基里曼踌躇了一下,看着安格隆抽搐不止的脸。“安格隆,你还在听吗?”
安格隆非常痛。他痛,痛得他想吼叫,想杀死些什么东西。眼前这个人,或者任何一个居住着一百亿人口的世界。“你继续说。我听得正高兴呢。”
“……后来我大发雷霆。我吓坏了所有的医师。我砸坏了半个执政官邸,直到听闻消息的尤顿赶过来,叫我停下来,叫我蠢材。但在那个瞬间,我确实想过要把马库拉格烧成一团灰烬,就为了它竟敢这样对待我的父亲。”
安格隆看着他。
“你……嗯……”他说,有点费力地试图选择措辞。“我懂了。难怪你说……那是让你痛苦的东西。”
“因为那是唯一一次,”基里曼说,“我对马库拉格产生了恨意。”
“不,”安格隆以他能做到的最大的耐心说,“你不是在对你的马库拉格生气。”
“什么?”
“你是装的。你……你是在对你自己生气。你无法救你的养父,所以你用喝毒药来惩罚你自己。因为那毒药对你完全没用,因此你才生气。”
基里曼别转过头去。
“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
“闭嘴吧,安格隆。钉子让你变蠢了。”基里曼说。
“不,它让你变蠢了。”安格隆含糊不清地回答。
“我没有屠夫之钉。”基里曼说。
而红砂之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不,你有,”他说,血还在不断从他的鼻孔流出来。
他做了一件事。他从那固定他身体的框架里艰难地伸出手,轻轻敲击了一下基里曼的胸甲。那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柔和得过分的举动。“我的在脑袋上。你的在这里。”
基里曼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格隆笑了。“你的这瓶毒药。杀了把你养大的人却没能杀了你的那种毒药。那就是你的屠夫之钉。但在这前它就已经在那里了。我仔细观察过你们。自称是我的兄弟的你们。你们认为我很愤怒,但你们也很愤怒。每一个人。我昔日的兄弟姐妹们身为奴隶,被上位者掠夺、欺压、侮辱,但即便是他们也不像原体那样,总是有那么多怒气。而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安放上了一颗小小的屠夫之钉。它让我们总是很愤怒。让我们无法管住自己。让我们不停地燃烧。让我们杀尽数亿人口时可以眼睛眨都不眨。”
“安格隆,”基里曼说,他想反驳他,但他无话可说。
而安格隆只是看着他。他浑浊的眼睛看着基里曼。
“那疼吗?”他问,“你心里的那颗屠夫之钉。那疼吗?”

气闭门打开时,贝利撒留·考尔站在门里,他交叉着双手,一幅谦恭的模样。
基里曼大步走了进门,考尔立即跟了上去。
“我很抱歉,您的兄弟最后还是丧失了意识。”考尔说。
“他耗尽了体力。”基里曼说,眼睛并没有看着考尔,“知道原体也有极限对你来说是种启迪吗,技师?”
“这令我谦卑。”
“但我要恭喜你,”基里曼说,“你的手术很成功。”
“是啊,很成功。”考尔说,“但是您依然不开心。非常不开心。”
基里曼停下了脚步。
“今天第二次了,”他说,“贝利撒留·考尔。你擅自试图揣测我的情绪。”
“我没办法不这么做。”考尔诚实地说,“我的朋友弗里迪希·阿杜姆在您手里。我总要确认您不会因为我手术不成功或者没有能拯救您的兄弟就一怒之下杀了他。”
“我看起来像是那样的人吗?”
“我表示不愿意离开特里索里安-44时,您绑架了他。”
“我没有绑架他。我只是向他提供了康诺上更好的工作机会。”
“他是个无聊的蠢货,只要许诺给他视觉元件升级或者治好他皮肤病,他很容易就会上当。您知道这点,并且利用了这点。您没有动用暴力,但这也没什么差别了。”
“他是个无聊的蠢货,但你还是为了他而回应了我的征召。”
“这并没有违背万机之神与欧姆弥赛亚的教诲,大人。”
基里曼依然没有看他。他定定地凝视着前方,马库拉格之耀又长又深的走廊消失在视野尽头。
“祂还给你提供了任何其他教诲吗?”他说。
考尔谨慎地观察着基里曼的脸。
“我能用什么来换取弗里迪希的安全和我的人身自由?”他说。
现在基里曼低头看向年轻的机械教神甫了。“你想和我讨价还价,”他轻声说。
考尔有点犹豫,但他终于说出了口。
“我相信,”他说,“我相信您已经发现,静滞力场对您这样的人——对原体——对您的兄弟是没用的。”
基里曼看着他,他的眼睛像冰一样。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反而给了考尔更多的勇气。“静滞力场本是一个可行的选择。尽管现在无法将钉子从您兄弟头脑中移除,或者至少缓解他的退行性病变,但至少可以将他送入静滞力场,等到能做到的那一天为止。我思考了您为什么至今为止都没有这样对您兄弟做。是因为大远征依然需要吞世者原体对军团的领导吗?或许吧。您还没说服您兄弟?也有可能。但您这样的人一定会先做计划和准备。然而,在您给我看的笔记里却对此只字不提。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这是一个已经被放弃的方案?”
“贝利撒留·考尔,”基里曼说,他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拖得很长。“现在让我告诉你一件事,赫斯特·阿斯佩蒂亚和迪亚科梅斯没有向我推荐你。你的名字出现在几十份正式和非正式的文件里,指控你擅自改动了你大脑的智能核心。我知道火星的规矩:自行改造,罪孽深重;改得很好,罪无可恕。更多信息挖掘还告诉我,你在不同教派和世界辗转,不停擦除你的服务记录,为的是窃取不止一位大贤者在不止一个领域的知识。”
考尔脸色变了。他后退了一步,做了个愚不可及的动作,就像他一时没法下定决心是要向基里曼下跪还是跳起来以他瘦长的身躯攻击比他高大强壮不知多少倍的原体一样。但他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白了。“那不是窃取!我是在吸收和学习。对知识的追求是无罪的!”
“听起来很耳熟。我有位兄弟不久前也这样说过,但帝皇并没被他说服。”基里曼说,盯着考尔那苍白的脸。“但至少我可以知道你好奇心很强。强得匪夷所思。那么,现在告诉我,你会好奇到愿意将拯救一个原体作为你毕生的项目吗?”
考尔完全明白基里曼在问什么。“我——”
“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
“错过研究原体的机会我才会后悔一辈子,”考尔喊,但他几乎立即就后悔了。
因为基里曼突然极快地做了一个手势,霎那间,考尔感到周围的空气静止了,尘埃停滞空中,光线和声音都像死了一样,黏附在他们周遭。他知道那是基里曼打开了某种力场,屏蔽和阻隔了周围所有信号传递和谈话被窃听的可能。
“八年前,”基里曼看着考尔说,“我的一位兄弟遭到了异形的熵武器袭击。他的子嗣立即衰老,九死一生,但他本人却几乎没有受任何影响。我还有一位兄弟,在二十四年前一场臭名昭著的军事行动中被我另一位精神失常的兄弟袭击了。他受的伤是那么严重,他的部下们第一反应就是将他放进静滞力场里,等待更出色的医疗队伍的支援。但那没有用。我的兄弟被放进静滞力场里,但他依然不停地在流血,依然在呼吸,心脏依然在跳动。他最终完全靠自身的意志活下来了。然而,这已经说明一件事:任何一种试图扭曲时间的器具和武器对我们都是没有用的。”
考尔的脸色变得更白了。他知道这些应当是帝国的最高机密。如果他不做出承诺,今天他不会活着离开马库拉格之耀,甚至将不会活着离开这场对话。
“因为,因为您和您的兄弟们,你们是———”他结结巴巴说,“——欧姆弥赛亚本人最伟大的造物,要是一个任何铸造世界都能制作的静滞力场就能在战场上把你们困住,那实在太荒谬……”
“但在有需要的时候,它也阻止不了我们的伤口流血。”基里曼的视线转向了其他方向。“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想知道您自己是否进行过相关的实验。”
“是的,我实验过。“基里曼的脸依然显得非常无情。“我提供过我本人的组织样本。我也以自己作为对象实验过。结论是一致的。”
“确定没用?”
“静滞力场不能让我们生理机能停止。所以它也……”基里曼说,一字一顿,“不能阻止钉子杀死我的兄弟。”
考尔看着这个原体如同石雕那样线条严峻的脸。他的心怦怦跳个不休。他意识到对方那平静的表情下面隐藏着怎样的波澜。“那么,请让我尝试看看?”他小心翼翼地说,“或许我可以改进静滞力场,设计出能够对原体有作用的装置。”
“你知道之前我已经在这个项目上失败过多少次了吗?”
“但您还是会尝试,对吗?”考尔说,他握紧了汗水津津的手,“您为了治疗钉子甚至跨越大半个银河找上了我这个无名小卒。通常人们称这种行为是病急乱投医。”
“你也没能解决钉子的问题。”
“但我有理由相信您会给我一个机会对静滞力场进行尝试。毕竟,您信息挖掘得那么深,一定能知道我兴趣广泛,而且是个天才?”
基里曼静默了半秒。“你有多少把握?”
“至少比屠夫之钉的把握大,”考尔回答,“至少我懂得静滞力场的原理。”
“你不懂得原体。”
“会懂的,会懂的!“考尔急切地说,“只要您给我足够的时间。”
基里曼苦笑了一声。“时间,又是时间。你需要多长时间去拯救一个原体?一万年吗?”
“如果我有一万年时间,我或许甚至能让死者苏生。但现在……”
“有人曾经对我说,‘让我留着我的死亡’,”基里曼轻声说,”现在想来,或许安格隆也会这样说。如果他真的这样对我说——“
他停顿了一下。“连死亡的自由都被剥夺是很可怕的,贝利撒留。我希望自己永远不会招致这样的命运。”
“……这是当然?”考尔说,但他已经有点半心半意了,他正在将自己储存的关于静滞力场的知识从他的智能核心里调出来,因为这份跃跃欲试,他脑子都开始有点兴奋得发热了,“那么我算是得到您可以开始进行静滞力场的项目的许可了吗?”
“尽你的力量去做吧。”基里曼说,“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诉我。如果你需要样本,我可以给你一些我自己的组织。”
他手里有朝一日会拿着一块新鲜从一个原体身上割下的肉——这种情景想象让考尔一个激灵,重新把自己注意力拉回到和基里曼的对话上来。
“在有需要时我会毫不客气地提出的,大人。”
基里曼手拂过空气,就像拂开一层看不见的蛛网。他关闭了那个立场,他们周围的浮尘又开始飘动,声和光又有了动静。
“请不要让我失望。”他说。
“我会尽力,大人。”考尔说,然后他想到了什么,突然显得有点犹豫。基里曼斜睨了他一眼。
“你还有话要说。”
“是的。但——”
“这是你那些骇人听闻或者激动人心的新见解。”基里曼说,“你说吧。老实说你今天已经冒犯我很多次了,但看在你许诺改进静滞力场的份上,我不会就在这里生吃了你。”
“请你原谅我,大人。”考尔说,并没有被基里曼的幽默感逗乐。“今天您打动了我。这让我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打动了你?”
“您为了救您的兄弟付出的努力一定能改变现实。事实上,这已经改变现实了。”
基里曼皱了皱眉。“我知道你精通趋炎附势,但不要拍我马屁。你对我的作为知之甚少。”
“我能看到的东西已经足够我做出判断了,”考尔说,“这也不是什么马屁。恕我说一句非常傲慢的话——大人,您和我都并非出自女性的子宫。我们皆为人造之物,来自实验室,而非血肉之躯。但是,我绝不会像您一样,将与我来自同一套系统和方法诞生的人称为兄弟。您原本也不必的。所以,虽然我们的教义里并没有爱,我却能认知它,我也接受它和理解它。但因此我也不得不告诉您一件事——”
年轻的机械教技师紧张地笑了。
“理解情感并不是钉子的机能。您对您的兄弟付出越多的好意,他就要越费力气去消化和理解这种好意。那会大大加重他大脑的负担,进一步造成对他皮质的影响。我恐怕——这正是让他的退行性病变加剧的原因之一。”
基里曼,他的兄弟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你的屠夫之钉……你心里那颗屠夫之钉……
基里曼看着考尔。“这是你的理论吗?”他说。
“这是一句古老的箴言,大人。”考尔说,“爱是会杀人的,大人。”

安格隆昏睡不醒的庞大的身躯被装载了在了临时搭建的悬浮透明医疗舱里。为了避免原体倒下的消息引发混乱,基里曼执行了相当严格的保密措施,特意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包括记述者、军团士兵、辅助军和仆从。如今,这个诺大的起落甲板上现在只有他、盖奇、卡恩和寥寥数位负责护送安格隆回自己舰队的吞世者和极限战士。登陆艇那绘有军团纹章的舱门已经打开,吞噬世界的尖牙和巨口正等待着吞下自己昏迷的主子。
“如果亚空间风平浪静,按照导航者的说法,你们应该能在两周内返回十三舰队。”基里曼说。
卡恩简短地点了点头。“征服者号的星语联络已经确认,萨林和我们将会在中途会合。但这样一来,我们将无论如何赶不上战帅在维瑞蒂安星系的集结时间。”
“我会向荷鲁斯进行解释,”基里曼说,“安格隆目前的状况并不适合作战。此外,加斯拉克兽人的威胁并不一定需要三个军团合力投入才能消灭——我这样说并非是在贬低你们的战斗力,卡恩。为了弥补数量上的不足,我会再多增派五万的兵力。这样部署到位的十三军团人数会达到185,923人,我相信这不会让荷鲁斯不满意。”
卡恩取下了他的头盔。屠夫之钉下,他那瘦长的脸在微微抽动。
“我,”他说,不知为何,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钉子扭曲了他的脸,扭曲了他的神情,但依然没能破坏他柔和的声音。“代表我的军团——我们会记住您做的一切。”
基里曼并不愿意长久地注视卡恩。他转头看向了医疗舱里的安格隆。即便在昏迷之中,安格隆伤痕累累的脸也同样因为钉子的撕咬而在不时抽动。父子二人的容貌在苦痛中像镜像一样。
“护送他安全回去。”基里曼说,“尽你所能照——履行你一贯的职责。”
卡恩沉默地点了点头。
“如果洛嘉把安格尔泰带来,我会代你向他致意。”
卡恩还是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基里曼说,“等安格隆醒来,把这个交给他。”
他伸出手,从理性之铠里贴身的地方拉出一个用精金链子拴着的铁盒,那盒子有凡人半只胳膊那么长,但对于原体来说却并不比火柴盒大上多少,他把它递给了卡恩。
卡恩接过了那个铁盒,低头看了一眼它,又抬头看向基里曼。
“恕我无礼,”他说,“但既然要交给原体,作为他的侍从,我必须过目里面的东西。”
“你打开吧。”基里曼说。
卡恩打开了。
里面只有一些粗糙的饰品,半截箭头,断掉的矛和剑,上面还依然沾染着如同铁锈一样的痕迹。
还有一节断刃,那是新近放进去的,它又白又亮,骄傲而冰凉。
“这些原本就是安格隆的东西。”基里曼说,“他曾将它们遗落,我只是替他保管了很久。待他醒来就交给他,告诉他说——”
基里曼顿了顿。
“算了。”他说,“他能够明白。”
卡恩沉默地注视了这盒子片刻,然后他抬起头来,一步踏向前方。钉子在他头上摇晃着,“那么,基里曼大人,”他猛然地、粗声地说,“我能代我父向你要一个保证吗?”
他声音里的柔和就在此时消失了。那像是一声突兀蛮狠的咆哮,吞世者的八连长高高扬着头,眼睛死死盯着基里曼,像一头打算去撕咬巨熊喉咙的狼,但这问题并非今时今日才诞生,它酝酿已久,已经在卡恩胸口和喉咙里憋闷了几个时代。
但基里曼和卡恩打交道的时间够长,已经不会再为此感到惊讶了。他看着卡恩那变形的脸。
“什么样的保证?”他轻声问。
青筋在卡恩额头一根根凸起,他咬牙切齿,好像在用尽自己的意志力拼命和体内的某种事物斗争。
基里曼不知道那场斗争的结果,因为卡恩最终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良久,他将铁盒放好,向基里曼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军团士兵礼,戴上头盔,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登陆艇的大门关闭了。盖奇这时才开口说了一句:“他逾矩了。”
“确实。”基里曼说。
“但每个军团士兵都会为了他们的原体做同样的事。”盖奇说。
基里曼不由得笑了,他看向他的第一战团长。“你难道也会这样干吗,马里乌斯?”
“您曾说我不适合开玩笑,”盖奇说,“您也不适合。”
信号灯层层亮起,登陆艇开始收回起落架。强有力的引擎开始燃烧,发出如同它主人一样凶暴的吼声,推进器吹起的狂风可以将凡人掀飞,却不能让基里曼和盖奇脸上的表情动摇些许。
最终基里曼挪开了视线。
“走吧,马里乌斯,”他说,“我们去考斯吧。”

Chapter 13: 间章:杀意

Chapter Text

007.M31
考斯
间章
Realization 杀意 

 

能战胜愤怒的只有更大的愤怒本身。
基里曼凝望着头顶的天空,不知为何,他脑子里如今回荡的只有这句话。
此刻天地倒悬,重力和物理方位其实已经不再具有踏实的含义。基里曼所站立的地方是马库拉格之耀伤痕累累的表面,他的陶钢战靴深深陷在它的钢铁外壳上。脚部的磁力锁已经损害,巨舰本身产生的重力吸附了一层薄薄的大气,但无法留住一个半神沉重巨大的躯体。他只能用这种一步踏出一个深深足印的方式来将自己固定住。
当他抬头时,所见并非群星,而是二十五亿六千四百万项死亡和毁灭。
这包括了所有正在燃烧和崩解的成千上万的战舰,在战舰之间不停闪耀的炮火和能量束,在真空中被无声无息消解的人类,钢铁的哀鸣,正在向考斯的大气层中不断陨落的轨道平台的碎片和残骸,也包括了在考斯的表面上不断腾起的明亮火光。
基里曼恨自己的头脑,恨它为何此时此刻还能转瞬之间通过目测而冷静地估算出所有伤亡,误差不会超过五位数。二十五亿六千四百万项死亡,它们每一个都像是维瑞蒂安的蓝白恒星那样锐利、炽热、明亮,足以照亮他的整片天空,它们洞穿了他的精神和心灵,造成无数具体而微的伤口。就在今天,此时此刻,他的军团死去了,他的子嗣死去了,考斯和之上的人民死去了,而且他知道,他的理想、奥特拉玛的未来和人类帝国的愿景从今天起也将死去。
但是他没有感到丝毫的痛苦。
远远地,在考斯的地平线上,他瞥见一束微小的火光在闪亮。他知道那是考斯最大的一座核电站所在的位置。脏污的灰色尘烟随即腾起,覆盖了那原本由白色云层笼罩的陆地,那里本来有一个三百万人口的新兴工业城市。
那么,现在是二十五亿六千七百万项死亡了。
那火光让他注意到了其他异动。在马库拉格之耀的前方三艘怀言者的巡洋舰正越靠越近,他认出了“自由的寇尔其斯”号舰体,那艘深红色的巡洋舰曾是极限战士许多舰船的兄弟舰。现在它紧贴着马库拉格之耀的左舷,以一种真正的兄弟舰绝不会有的亲密姿态。
啊,那是当然。洛嘉当然会试图俘获马库拉格之耀,它的象征意义远高于实际战术意义,就好像当初对完美之城的摧毁。
登舰的交火和热熔设备切割舰体装甲的火星很快亮起。在那已经过于明亮的毁灭图景之中,它们并不算特别显眼,但对于基里曼来说,那就像是燃烧的火炬一样夺目,就像是夜空中的极星一样不可错认,它提醒了他此刻应行之事。在寒霜之中,基里曼开始朝着那个方向大步踏去。
没有多久,他就和试图登舰的一个怀言者发生了遭遇。
对方手持磁性地雷,可能是打算破坏马库拉格之耀外部的排气管道,显然没有预料到自己在太空中会与一个原体撞个正着。不,不是没有预料到,而是无法理解这件事。他如此愕然,甚至忘记将枪口对准基里曼。基里曼并没有在意。他只是将对方从舰体上拔起,就像将一只寄生虫从肉体里拔出,他一手拉住那个怀言者本能踢蹬着的双腿,一手握住他上半身的装甲,然后将他从肚腹中间撕成了两半。血和内脏从断裂的躯干里飘了出来,基里曼估算好了位置和速度,没让这些沾染到自己的装甲。
在被炸出舰桥之前,哪怕是目睹着灾难在自己眼前发生,哪怕他正对着微笑的洛嘉口吐他所能想出最恶毒的咒骂,他思想中的一部分都依然在不停思考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两个军团之间那历久弥新的怨恨?洛嘉对他个人苦涩的敌意?怀言者灵魂深处那种无所不在的溃疡?对整个远征的质疑,对帝皇理念本身的仇视?
如果这一切真的都是源于40年前的完美之城,基里曼甚至想过自己应当为此担负多少的责任。他设想了无数的可能,又不停推翻它,因为在他的宇宙里、他的秩序里、他的理念里,不应当存在哪种愤恨扭曲到足以让他的兄弟做出这样的事情。就像是那个无法理解他为何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怀言者一样,基里曼也无法理解出现在他面前的背叛。
但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再思考这件事了。
洛嘉到底是出自何种动机而做出这样的行径,已经不再重要了。
基里曼再度迎面遇上了更多的怀言者。他将其中一人的脑袋带着脊柱从身体上拔出,扔进黑暗的虚空,再将另一个人活活扼死,把他摔向舰身,让他在动力甲中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在这样做的时候,基里曼内心深处毫无触动。
他曾经为此羞愧过,在他少年之时夺走第一条人类生命的时候。他的羞愧不是因为他杀了人,而是因为他杀人时并没有什么感觉。这很不对。从他的阅读、学习和他人谈论的体验之中,他明白真正的人类对杀害同胞并不应当有这样平淡的反应,大部分人都会感到恐惧和恶心,即便是麻木的老兵也会在杀戮后双手颤抖,呕吐失眠,反社会人格的屠夫和杀手则会感到病态的喜悦。这种厌恶当然是必须的,作为社会性的动物,即便没有道德规训造成的罪恶感,人类的本能也会让他们对杀害另一个人类感到不适,否则没有什么能阻止人类在繁衍壮大之前就将自身族群杀个干净。
但基里曼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他不嗜血,他从思想和理性上对杀戮感到遗憾和悲伤,他谴责和痛恨没有必要的残暴,但就他本人而言,折断人的肢体和脖颈就和折断一根树枝一样单纯,那不会激发他任何生理反应,既不令他觉得兴奋快乐,也不会让他内脏绞紧,内心悚然。后来,他也曾经由于迫不得已的原因——为了给重伤的阿斯塔特一个利落、光荣的死亡——而下手杀死过一些自己的子嗣和子侄。而在那些时刻,他同样没有产生过身体层面的反感。
事到如今,他已经可以明白这是为什么。这并不是因为原体天生缺乏人性,他们人性丰沛,甚至到了四处漫溢而出溺毙他人的地步,但所有的杀戮行为中产生的嫌恶、畏怯、绝望、恐惧和羞愧,都只是因为杀掉的对方是自己的同胞。
但原体在这个宇宙里只有十八个同胞,现在或许已经更少。不管普通人类还是阿斯塔特,本质而言都并不是原体的同类,杀掉他们对于原体来说并不真正算是杀人。这同样是必要的情感和思想隔绝手段,否则的话,原体无法不对杀掉数以亿计的人类和牺牲数以万计的阿斯塔特心生厌烦和恐惧,那他们也就无法完成被赋予自己的使命。
远远地,基里曼看到了交火的光芒,他看到了极限战士的杀戮小队正在与试图侵入舰体的怀言者发生战斗,他认出了其中一位头戴红盔的军士。那是艾昂尼德·希尔,他因为提出了阿斯塔特对阿斯塔特的理论可能而受到了惩戒。那顶红盔指引了方向,基里曼开始朝希尔那边一步步走去。
在这一天之前,阿斯塔特对阿斯塔特是不可想象的,就连设想它都是一种让人慌张不安的罪过。
在这一天之前,原体对原体也是不可想象的。
基里曼踏入了怀言者们对杀戮小队的包围圈,将另一个怀言者脑袋打进胸腔,把另一个人的脊椎从胸口掏出,随即扇飞了第三个人的脑袋。他的子嗣们或许认为他已经怒不可遏,但那只是表面的现象。真正的愤怒深入骨髓,无法触摸,无法看见,因而不可熄灭,而且基里曼知道此生他都将与之相伴。那是一种决心,一种愿景。
考斯的火光照亮了他被冰霜覆盖的脸,他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是多么残暴不仁。
自从诞生之后,基里曼第一次真正意义地想要杀人。他头一次渴望杀死一个他在这宇宙里仅存的同胞。
——他在希尔的坚持下重新回到了马库拉格之耀内部,向盖奇他们解释说包裹舰身的空气救了他的命。基里曼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太空中那漫长的十个小时中其实已经忘记了呼吸。
在那必死的情境之中,他仅仅只是凭借着不熄的狂怒而活。

Chapter 14: 负载

Chapter Text

007.M31
奥特拉玛东部外围
On His Shoulders
负载

在考斯聚集起来的亚空间风暴以它为中心开始向整个帝国东部扩散。在那段时间,亚空间航行变得举步维艰,星语变得含混晦涩,因此考斯的背叛在足足一个月后才传到了第十三舰队。
有六位星语者为了接收这段讯息内脏破裂而死,又有另外五位星语者为此而丧失了心智。这个沾满了鲜血的消息终于传递到卡恩手里,但在他将其通告给安格隆之前,他思考了五分钟。
在那五分钟里,他思考了怀言者血腥的背叛这件事对整个帝国可能产生的后果(他不大关心),对整个吞世者未来可能造成的影响,但或许这事太过宏大,短时间内他无法完整咀嚼它的涵义,就像是人远远看到雪崩时无法理解它的规模并产生恐惧一样,他还没来得及对此产生不安和忧虑,甚至就连惊讶也很少。
因此,更多地,他在想安格尔泰。
后来想起来,那是卡恩头一次对头上的屠夫之钉感到切齿懊悔。
那并不是对植入屠夫之钉这件事本身感到懊悔。他恨的是自己的屠夫之钉钉得不够深入。他懊悔自己的屠夫之钉没能彻底剥夺掉他全部的思想和情感。
若非如此,他就不会产生那多余的犹疑。
考斯之事意味着怀言者和安格尔泰已经成为帝国的敌人。下一次会面必将是你死我活的战场,卡恩试图去设想自己与安格尔泰对阵和杀死他的情景,那并不难。难的是想象杀死安格尔泰之后会发生什么。
那延误了他一段时间。
当他终于决定纠结此事毫无益处的时候,他大步朝着原体的居所走去。就要到入口时,他正面遇上了马格。看样子,因为卡恩短暂的犹豫,马格比他更早地去见了原体。至始至终,不管安格隆曾经如何对待马格,嘲弄他,打击他,冷落他,他都从来没有剥夺过十八突击连的百夫长接近自己的权力。
通道过于狭窄了,两个阿斯塔特并肩而行都会让人窒息,更不要说迎面撞上。卡恩留意到马格将自己打扮得十分齐整,陈旧的铠甲被打磨得光亮照人,一尘不染,简直像是特意要将自己与那些打了钉的、总是浑身泥泞鲜血的同僚们区分开来,很像是当初的军团长吉尔第一次去见安格隆时的模样。他双手空空,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甚至是他从不离身的失而复得的长矛,这给了卡恩一种厌恶的感觉。他觉得马格一定在原体那里留下了什么,一段话语,某种讯息,那有种强烈的不祥的余味。
但他没有开口询问,他知道马格再不会对他开口说话了。马格板着脸,目不斜视地从卡恩身边经过,铠甲几乎擦着铠甲,空气被挤出尖锐的声响。某个时空里,想必他们之中的一个人早该死去,现在这种狭路相逢是种逻辑谬误,只要他们再度对彼此开口,甚至对上视线,整个宇宙都会湮灭。
卡恩头上的屠夫之钉开始发了狂一样地噬咬他,催他完成当年在根纳未能完成的事情,让他当场就把马格劈成两半,让鲜血覆盖那种可憎的气味,但是他忍住了。
他回过头一直看着马格的背影在回廊消失,然后才抹掉从鼻子里流出的血,转头走上通往安格隆房间的阶梯。
安格隆的房间一直是一个深黑的洞穴,随着他头疼日益加剧,他比从前更讨厌强烈的光芒,干脆拆掉了里面的所有流明。在没有战斗的日子里,他就如同野兽一样蛰伏在这个无光的洞穴里。它曾经是空空荡荡的,但现在却塞满了各种庞大的医疗器械和体征监控设施,屏幕的微弱光芒宛如萤火一样依稀照亮了宏大的空间。从马库拉格之耀归来之后,安格隆就几乎一直在这个房间里断断续续地昏睡,层层叠叠的管线将他缠绕束缚在其中,就像茧一样。
但是卡恩发现自己的基因之父现在醒来了。
安格隆已经从他的管线之茧中破茧而出。他挣脱了那些束缚他的东西,赤身裸体站在山一样高的监控仪器和线缆堆之外,曾经连接在他身上的电缆被他全部拔了下来,湿漉漉地落在他身后的地面上,像群追不上猎物而中途死掉的蛇。
卡恩知道,是马格,或者是马格所携带的东西将安格隆叫醒的。吞世者的原体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之中,佝偻着庞大的身躯。他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卡恩一开始以为那是马格带来的,但他随即就意识到那是基里曼交给他的那个装着各种武器残片的盒子。卡恩一直把这个盒子放在沉睡着的安格隆的手边,而他现在就握着它,以一种无论对于安格隆还是一个原体而言都似乎过于柔和的力度,盒子的一角在他松松张开的粗大指缝间闪烁微光,将坠未坠。
安格隆被疤痕扭曲的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没有屠夫之钉时刻在他脸上引发的痉挛和抽动。他的目光没有看向走进来的卡恩,而是注视着黑暗。这个房间在征服者的最深处,狰狞凶暴的荣光女王以百万吨的重量和无穷无尽的钢铁从四面八方亲热地包裹着自己同样狰狞凶暴的主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卡恩觉得那时候的安格隆透过了坚不可摧的重重壁障,数百米深远的层层黑暗与空间,注视着征服者之外那个冰冷而浩渺的宇宙,它寂静的虚空,还有所有那些让人发狂的星辰。
“卡恩,”安格隆最终还是开口了,或许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说话,他的声音比以往更加浑浊和蹇滞,在这个幽暗封闭的空间里嗡嗡作响,“你打算告诉我什么坏消息?”
马格肯定已经告知了安格隆考斯所发生的一切。这是越权。卡恩会和马格算这笔账的。但现在,他还是耐下性子,向安格隆报告了星语者所传递来的讯息。现在极限战士正在拼凑所有残余的力量试图反击,因为在考斯之战发生的同时,怀言者也在奥特拉玛的其他地区展开了凶残的袭击,五百世界正在逐一沦陷,毁于战火。基里曼发来的讯息内容是,鉴于吞世者的主力舰队目前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他要求安格隆立即集结力量,动身配合他的行动,和他一起追击洛嘉和怀言者,直到扑灭这场罪恶疯狂的叛乱。
卡恩注意到,基里曼在形容叛乱时实际上用的是“异端(Heresy)”这个词。
整个简报过程里,安格隆始终一动不动,他没有像经常做的那样半路就打断卡恩的话,也没有做出任何评论和给出任何反应。直到卡恩报告完毕,他才开口了。
“我们现在在什么位置,卡恩?”
“我们在塔尔凡星系(Tarvan)附近,奥特拉玛的东部边境,原体。”
“基里曼的部队呢?”
“正在驰援被怀言者围攻的阿玛图拉,沿途征调还能使用的中型舰船,然后还要赶往马萨里,固守前往马库拉格的通道。”
安格隆想了想。“我们在他的路线上。”
“是的。“
“那就让星语者给马库拉格之耀发讯息。”安格隆说,“如果基里曼想要吞世者配合他,那就少发号施令,让他自己来这边见我。我在曼德维尔点附近等他。”
卡恩眨了眨眼睛。他并不认为这种要求会让基里曼高兴,但这也并不是他关心的事。
“遵命。”他说。
“卡恩。”
“是?”卡恩抬起头来,但此时的安格隆依然没有看着他。
“马格刚才跑来咒骂了我。”他说。
脑袋上的屠夫之钉突地一跳,剧痛起来,卡恩咬紧了牙关。
“他说,是我毁掉了吞世者的未来。我应当为军团堕落的现状负起所有责任。当然他也骂了你,卡恩。”安格隆短促地冷笑了一下。“他声称你们这些人过于胆怯和自私,为了一己私利而纵容了我。他恨不得在考斯被挫骨扬灰的是我们。”
“……这都是老生常谈,他只想求死,总是不吝尝试。”卡恩说。
“你当我侍从多久了,卡恩?”安格隆冷不丁又问了一句。
那让卡恩呆愣了一瞬。
他想不起来自己遇到安格隆之前的军团士兵生涯曾是怎样的,他也想不起来自己在没植入屠夫之钉之前曾如何看待这个世界,那时它可曾更残酷,还是更含混暧昧?他的人生好像只是始于一个执拗念头,一声咆哮,在此之前,一切似乎都不存在。
安格隆好像看出来了,他第一次回过头看向卡恩。那让卡恩几乎情不自禁退了一步。并不是因为安格隆脸上的表情多么狰狞;看到安格隆比以往更加昏暗浑浊的眼睛那一刻,卡恩明白原体已经半盲了。
考尔那场该死的手术救了安格隆的命,但没救回全部。
“想不起来了?”安格隆说,“嗯,也不奇怪。我也想不起来了。但肯定够久。久到你都开始拍我马屁了。但马格说的没错。我对你们很坏。”
隔了一会卡恩说:“是的,你对军团确实很坏。”
“而且那是我故意的。”安格隆补充,“那不是……因为钉子的缘故,不是失控的结果。我一直在处心积虑让你们受苦。你明白吗?”
卡恩无法回答。
这话太离奇了。
它离奇,因为它是真实的。作为事实,它早已人尽皆知,但安格隆坦白将其说出,又太荒谬。所以它可能是一种安格隆习以为常的残酷玩笑,一种一再重复的精神挑衅。
……但那也可能算是某种道歉吗?
屠夫之钉的歌唱此刻在卡恩脑海里震耳欲聋,让他双手颤抖痉挛,就像是他的手指试图在空气中抓握住不存在的武器。
安格隆那半失明的双眼又转向了黑暗之中。他显然是对卡恩长久的沉默不耐烦了,轻哼了一声。
“滚吧,卡恩。”他说,他显得厌倦,但他的声音里并没有怒意。“去把基里曼叫来。此外,我还要你做一件事。”
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任务。
但卡恩服从了,一如既往。

在抵达征服者号之前,基里曼沿途必然经过了多番苦战,他可能已经数周没有脱下过铠甲,原本总是闪亮光洁的理性之铠表面伤痕累累,披风上甚至有没来得及擦干净的弹药污痕。他看起来也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下巴上长出一层不甚整洁的胡渣。跟在他身后的极限战士们也比他们的原体好不了多少,盖奇少了一只胳膊,而卡恩曾经熟悉的大半军团长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他们昔日那浮夸的装饰和一丝不苟的尊严做派被来不及整修的装甲和阴沉的氛围取代。他们的舰队看起来也甚为可悲,看起来规模不小,但全都七拼八凑,破烂不堪,相比从前的第十三军团齐整壮大的军容简直让人难堪。马库拉格之耀号千疮百孔,原来的一号舰桥几乎整个从塔楼上被撕掉了,洛塔拉对此做出了一些相当不客气的评论。
卡恩原本以为基里曼会像疯了一样冲上征服者号,吼叫着要求安格隆来见自己,就像安格隆曾经在马库拉格之耀上做过的那样,但基里曼并没有。他按照传统的程序登舰,走下风暴鸟时虽然表情异常冷峻,但似乎与以往一样镇定,他步伐里有种刻意的谨慎,然而当他看向卡恩时,他的眼睛亮得怕人,那其中有种歇斯底里的东西。通常卡恩只指望在安格隆身上看到类似的事物。
“阿玛图拉陷落了。”基里曼开口对卡恩说,声音依然很沉静,就像是一句普通的问候,一种带着歉意的解释。“现在那里已经是个死亡世界了。”
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基里曼到的得要比预期早,阿玛图拉没能坚持到基里曼支援到来,他赶到时战争已经结束。但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阿玛图拉是奥特拉玛的军营,是除了马库拉格之外防守最严密的战争世界,它驻扎着庞大舰队、十亿人类士兵、数千名极限战士后备军和泰坦军团。它本不可能如此轻易屈服的。
“洛嘉造了三艘怪物。”基里曼继续说,他拍了拍卡恩后背,卡恩开始心不甘情不愿地引领他朝着机坪出口走去,基里曼将一只手放在了卡恩的肩头,吓了他一跳。这举动很怪异,对于极限战士原体来说过于亲密,不太得体。他几乎没有形成任何压力,甚至马克西姆装甲都没感应出读数,而卡恩依然很不舒服,他很清楚那只手掌如果要终结他,他甚至来不及察觉自己已经死了。“他们称之为深渊型战舰,每一艘规模都堪比山阵号。它们打破了阿玛图拉的防御,奥菲欧组织了地面抵抗。但在大气防御圈已经被完全突破的情况下,那抵抗只是为了荣誉。”
卡恩回想起了极限战士那个神经大条的银发冠军,在植入钉子之前,他们之间似乎还存在过决斗坑里产生的敬佩之情,但他也记不太清楚了。他挣扎了一会儿才说出口。
“我希望他死得英勇。”
“我不确定。”基里曼说,口气依然平淡,“他们将他相当仔细地拆分成了十三个部分,但每个部分依然以皮肉和神经堪堪相连,然后把他钉在了一千多具后备军尸首构成的八角型亵渎图形的中间。他直到在我到来前一刻才彻底断气,所以他可能就那个样子在酸雨和尸体中间活了一个星期。”
卡恩没有说话。他肩膀上那只手的重量没有增加。但他意识到基里曼之所以如此不符性格地絮叨,可能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这些事。他不太明白基里曼为什么要他对说这些,期待激起吞世者的战意?通过奥菲欧的悲惨结局来观察自己的反应?或者以此从他这里争取到更多愤慨和支持?但卡恩又觉得这些都不对。
“十七军团已经蹂躏了十七个奥特拉玛世界。”基里曼又说,“拉托那。尤利西斯。爱斯潘多。还有另外九个世界正在遭受围攻。……他们的做法总是相似的:用他们那庞大无伦的深渊级战舰打破轨道武器阵列防御,然后进行地面攻击。在尤利西斯,他们用四百四十二万一息尚存的人堆砌起了一座五百米的血肉高塔。在拉托那,他们在四个大陆上分别挖了九座、八座、七座和六座深坑,每个坑里粗略估计埋了大概一千万人口。爱斯潘多有一座完全用从还活着的人身上拉出来的内脏建起的教堂,还有四十二座血池。我想这就是他们没有直接进行轨道轰炸的原因,他们不是为了单纯的削减兵力和士气,也不是为了刺激我。他们在演出屠杀。他们在向某些事物献媚。我重新组建了智库部队,他们认为亚空间目前的疯狂可能与这些仪式有关。“
卡恩难以对此置评,吞世者毁灭过更多世界,从事过比这些更血腥、规模更宏大的杀戮,但怀言者如今的行为里却超越了单纯的残忍暴虐,涌动着更加古老、本源的丑恶。
“而我找不到洛嘉。”基里曼又说,“事实证明,他根本没有前往考斯。他使用他新学会的巫术捏造幻影来欺骗我。他的军团在我的世界里肆虐时,他自己和他那婊子养的忠诚律言号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科尔法伦和艾瑞巴斯和他一起不知所踪。他们让自己的军团肆意烧杀,而自己在某个角落进行某些该被诅咒的阴谋。而这个时候,卡恩……”
目镜中数字轻微跳动了一格。这一下,卡恩感受到了基里曼放在他肩甲上的手的压力。基里曼好像把他当作了某种控制阀门,靠不把他肩膀捏碎来维系自己冷静的假象。但这个假象正在开裂。
“……在这个时候,卡恩,”基里曼说,“你和你的军团在这里,束手旁观,坐视五百世界四处着火。你们不呼应我的号召。你的原体,卡恩,在我的子嗣和人民被洛嘉的崽子屠戮殆尽时,对我的支援请求视若无睹。安格隆不回答我。他拒绝和我交谈。这是吞世者行事的方式吗,卡恩?这是你们面对兄弟背叛时的反应吗,卡恩?”
卡恩肩膀上的力量越来越大,目镜上的数字开始疯狂向上跳动,提醒那力量已经足以压碎一颗颅骨。他咬紧了牙,“大人,”他说,周围的第八连战士察觉到了不对,卡勾斯他们开始朝他聚拢,但基里曼身旁的极限战士也采取了防御的架势,一个紧跟他的戴着红头盔的军士手中样子奇异的剑出鞘了一半。
基里曼离疯狂也只差一步之遥了。那些残忍之事,恐怖之事,他甚至无法与他的子嗣讨论,因为那只会让他怒火更盛,让他悲痛更甚,足以伤害本来就伤痕累累的他们,他不能这样做,但他必须对着某个人讲出来,否则他就会被憎恨吞噬。他自登舰以来所有的镇定都是刻意为之的,但那不是一种矫饰,而是因为他必须要靠此来锚定他业已摇摇欲坠的理智,如果他不克制自我,他每一步都会踏出火的足印。
卡恩看着基里曼的脸,意识到自己头一次真正看见一个被挫败的原体,一个被迎面痛击的原体。他突然竟产生了一种欣慰,他再次确认,不止是他的基因之父,所有原体都是怪物,区别只在于他们乐意伪装为人的程度。现在,基里曼已经装不下去了。
“大人,”但他依然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压力已经从肩甲传递到了他的肩膀骨头上,他的半边身体面临直接被一个气疯了的原体压烂的风险,屠夫之钉开始尖叫,这对于缓解他的痛苦一点儿帮助也没有。
“基里曼,你他妈的给我把卡恩放开。”
一个浓厚、沙哑的声音在机库平台上回响了起来。那是安格隆,他的声音透过公开的通信频道传来,就像一条饱含泥沙的河流在空气里流淌而出。卡恩意识到多半是洛塔拉一直在监控停机平台动向,并且在觉得情况不对时将图像传递给了安格隆。
“你有种就不要对着卡恩撒气。“安格隆继续说,“那是你的失败。不是我们的。别在我的船上发疯。”
基里曼头一仰,卡恩瞥见他不仅仅是脸,就连脖颈都发红了。
“安格隆,你给我滚出来!”他仰天怒吼,半神的咆哮像滚雷一样在整个偌大的机库中炸响,所有人都僵住了。那简直不是从一个有血有肉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将一个人的灵魂一撕两半才能发出这种声音。“为什么不出来见我!回应我!!”
这是一种奇妙的反转,卡恩几乎为此目眩神迷。现在是那个总是冰冷、克制、算计的基里曼在声嘶力竭地吼叫,而安格隆,虽然依然咬字不清,但他的话语缓慢而平静,几乎有种深思熟虑的意味。
“我在第十九号决斗坑。你记得它的。就是我以前把你揍得鼻青脸肿的地方。”他说,“你一个人过来。把你那些崽子留在那儿。”
“你闭嘴!你给我出来!”
“如果你想让我的军团搭把手,那你就过来。我有事要和你说。”安格隆说,“否则的话,你就滚回你的马库拉格之耀去舔你的伤口。我不会管你那小帝国的死活,也再不会听你的半句废话。”
兹拉一声,通信频道信号结束了,极限战士们像是彻底忘记了纪律,低吼从他们之中沸腾而起,而基里曼狂怒地转头看向卡恩,像是从他脸上要求一个解释,他的手已经从肩甲转而卡住了卡恩的脖颈。卡恩几乎喘不过气来,但他还是设法开口了。
“你最好按照我父的话去做,基里曼大人,”他说着,“而且……他没来迎接你,这并不是他故意想要对你无礼。那只是……”
“什么?”基里曼说。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

第十九号决斗坑空空荡荡。和上一次基里曼来到这里那山呼海啸的情景不同,此刻四周死寂无声,只有基里曼的脚步声在其中回荡。一束孤单的冷光从高高的天花板打下来,照亮了铺满砂土的决斗坑内部。
安格隆坐在决斗坑的边缘,血父和血子安静地躺在他足边,听到足音,他抬起头看向基里曼。那一瞬间,基里曼就明白了卡恩的话是什么意思。
安格隆看起来很不对劲。即便只是抬头,他的动作里也完全没有平衡感。他可能很难行动,战团仆役一定费了很大力气才让他又重新穿上了那套厚重的黄铜战甲,但他现在几乎撑不起它,只能坐着。
基里曼吃了一惊,那一瞬间,关切压过了他脑子里经久不息的怒火。他朝安格隆迈了几步,“你怎么了?”他说,“你眼睛怎么了?”
安格隆哼了一声。
“问你那机械教的新宠物去,”他说,“在他给我动过手术后,我好像只能看到四五米之外的东西了。你高兴吗?”
“是你的视神经被屠夫之钉压——”
安格隆挥了一下手,就像试图把蒙在他眼前浑浊的壁障扯开一样。“那无关紧要。我还能动,也还能打。这样子足够了。”他说。
基里曼站在那儿。白热一样的愤怒再度升起。“那么,你为什么按兵不动?”他质问道,“你们离开亚空间后,先后有两只怀言者的舰队与你们擦肩而过,距离最短时不过四五十光年。但他们没有对你们发动袭击。”
安格隆抬眼看着基里曼,他冷笑了一声。
“所以你是在怀疑我,”他说,“你怀疑洛嘉和我偷偷结成了同盟。”
基里曼死死瞪着安格隆,他的手慢慢按在了赤诚短剑的剑柄上。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兄弟。”他说,这些话语从他喉咙里出来,就像是吐出一块块被烧热的碎玻璃,他没意识到它们听起来多么痛苦。
安格隆只是歪着头打量他。“你气疯了。”他最后平静地说。
“还不够疯。”基里曼说,“否则我就会在看到你的征服者号还完整无损时就下令对你开火了。”
安格隆咧开嘴。“那么,你告诉我,基里曼,“他说,”你凭什么认为,因为洛嘉背后捅了你一刀,我就应当和你一样对他咬牙切齿?如你所见,他没有对我展现出敌意,所以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对付他?”
“他攻击的不是我!!”基里曼发出了一声怒吼,“他攻击的是整个帝国,他在毁掉所有人类的未来!”
安格隆摸到了血父,他握住它,将自己撑了起来。
“很多人类的未来在大远征开始时就已经被毁掉了,基里曼。洛嘉蹂躏了多少个你的世界?二十六个?而我记得你说过你在征服奥特拉玛时曾经轰炸过其中的三十八个世界,你比他还多十二个呢。当时死在你轨道轰炸之下的人难道会认为你比洛嘉更仁慈文明?”他说,“基里曼,你和我们的‘父亲’一样,觉得可以用大远征阻止人类堕落。但你们只是试图用一种愚蠢去替代另一种愚蠢。你看看我,我就是你们觉得自己能纠正和修好的东西,我看起来像是光荣和良善的化身吗?这就别奇怪你们的新时代注定一败涂地,如果洛嘉没做这件事,你以为莫塔利安就不会动手吗?科兹不会吗?佩图拉博不会吗?”
他嗤声冷笑,过于用力,以至于一丝细细的血流从他眼角流下,他并未留意。
“或许我也会。或许我本该这样做。”
“我知道,”基里曼说,他气得声音颤抖,“你重复很多遍了。你从一开始就认为大远征是一个错误。”
“它是错误吗?我不晓得。可能比错误烂多了。”安格隆说,“但至少你们认为自己是正义这点肯定是一个错误。”
基里曼朝前迈了一步。
“那么,”他说,“你是要告诉我,你也打算加入洛嘉吗?”
安格隆仔仔细细地看着基里曼。
“你是真的气疯了。”他说。
“回答我!!!”
“非要我说的话,洛嘉也一样烂。”安格隆说,“他也只是想要用他的那种软弱去修正别人的软弱。我要是想对你动手,我早就这么干了,而你曾经给了我很多机会,实在太多了,基里曼。”
他说着,突然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但我确实有事要和你说。”他说,“关于洛嘉的。你过来点儿,我走不动。”
基里曼情不自禁朝前走了几步,因为那话从安格隆嘴里出来太过平和,近乎是一种示弱。
安格隆的拳头比闪电还要迅捷,比灾难还要沉重,凭借着原体的反应速度,基里曼在那一拳打中自己脸庞前一毫秒避让了开来,但它随即揍到了他胸口。坚韧的陶钢和精金在那澎湃的巨力之下弯曲变形,基里曼被安格隆打得飞了出去,他还没有来得及调整姿势,血父就带着万钧之势朝他呼啸而来。
“安格隆!!”基里曼怒吼,赤诚短剑转瞬出鞘,挡住了血子从另一侧的攻势。之前的安格隆并不是在假装虚弱,但他是在蓄力,而这力量喷涌而出时,安格隆比从前还要致命。
“你想杀了洛嘉,对吗?”安格隆咆哮着说,他的攻击完全没有停下,一次比一次更迅猛,更凶残,“想把他开膛破肚?想砍掉他的头?你做不到。基里曼,你做不到!”
“我做得到!”基里曼吼道,他朝着安格隆扑过去,“我能杀了他,就像现在我能杀了你一样!”
安格隆张开巨口,发出熊吼一样的大笑。“不,”他说,“你不行。你不是那种人。”
血子横拍而出,将基里曼手中的赤诚短剑打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安格隆将基里曼一脚踹飞。他的斧头随即落下,正扑身去抓武器的基里曼大吃一惊,向另外一侧翻滚,血子深深落进了他头一侧的地板之中,扬起猩红色的沙土。
“这就是为什么你做不到!”安格隆吼道,他的链锯斧朝着基里曼更加凶猛地扑去,基里曼只得一次次躲开,而他离自己的剑越来越远了,“你要是真的想要杀了他,你就不会躲开!你就不会想保住你性命!就算斧头要砍掉你一只胳膊,你都应该去拿起你的武器!”
基里曼真的已经气疯了,他跳起来,一头撞进安格隆怀里,安格隆试图后退时,他的拳头开始雨点一样朝安格隆落去,打在安格隆的脸上、胸口和他肩头,每一拳的力量都足以让一个全副武装的阿斯塔特当场丧命。
安格隆已经满嘴是血,但是尽管他口齿不清,他依然在笑,在吼叫。
“你甚至没法打赢我,”他大声嘲弄,“而我他妈的现在都已经几乎是个瞎子了。你以为足够生气就够了吗,基里曼?你觉得你足够恨就能杀人吗,基里曼?不!你只是被惯坏了,你之所以到现在还活着,不过是因为以往恨你的人没有能力杀你,有能力杀你的人不想要你命。但从今天开始不再如此了!要么记得这点,要么你就死了,基里曼!”
他再次挥出一拳,基里曼踉跄着后退,捂着被打断的鼻梁。
“你给我记好,”安格隆嘶声说,“下一次你遇到洛嘉时,他会带着比我更多的杀意。不要想什么自保。不要思考什么他错了,你是对的。不要和他辩论,因为那屁用没有。杀了他,在他能开口之前就杀了他。我们中任何一个兄弟朝你来的时候,你要比他们更快动手。在你死之前杀了他!你明白吗?”
“我要杀了你,”基里曼说,他口鼻里涌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胸口的金鹰,从他嘴里发出一声完全没有任何理性的吼叫,他冲上前去,安格隆想要再次将他扇飞,但是他的视野在那一瞬间被涌入视网膜的血掩盖了。基里曼将安格隆扑倒在地,两具泰坦的身躯如此沉重,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凹陷,金属刺耳巨响在空荡荡的决斗坑上方回响,像是某种古老生物垂死之时绝望、扭曲的号叫。
基里曼的统御之手的爆弹枪口抵到了安格隆额头,自从考斯以来,他一直荷枪实弹。
安格隆看着他,他满脸是血,你甚至都说不出那些血是来自于他的哪个孔窍,他头上所有植入屠夫之钉的孔洞也都在向外渗血。他眼睛里生机黯淡,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将死之人。
他痛不欲生,而且多年来一直如此。终于如此刻骨地认识到这点让基里曼掌心的扳机迟缓了半秒。
“我——”他说。
安格隆再次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才说你做不到。”他说。
他右手的血父再一次抡出,力量比从前更加恶毒,更加野蛮。斧柄狠狠击中了基里曼的太阳穴,他再度横飞了出去,身体沉重地落在了红砂之中。
换做是别人,可能会命丧当场。但基里曼只是头向一侧偏去,不省人事。
安格隆坐在沙地上,看着自己晕过去的兄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血子落在离他稍远的地方,他想伸手去拿,但他只是在空气中徒劳地抓挠了几下。他没办法判断距离了,而且他那粗大的手臂也在颤抖。
一个孤单的脚步在他身后响起。安格隆没回头。他知道那是卡恩。
“原体,”卡恩说,“我已经按你的命令做好了准备。”
安格隆嗯了一声。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卡恩,扶我起来。”
那等于承认他自己已经站不起来。这话会让所有的阿斯塔特在一个原体面前痛哭流涕,但卡恩没有。他首先从地上小心地捡起了血子,背在自己身后,然后走上前去,将安格隆庞大的身躯从地上拉扯了起来,让他身体的重量压在了自己肩膀。
那力量应该比基里曼之前压在他肩头那只手沉重多了,也让人难受得多。但卡恩浑然不觉。这个宇宙里有得是痛苦得多的事,有的是能将一个人压得粉身碎骨的事。与之相比,他父亲在他肩头施加的重负算不上什么,它比泪水还轻。
“我们走吗,原体?”他问。
“嗯,”安格隆说,“我们走。”
他们朝着决斗坑的入口走去,步伐缓慢沉重。
“极限战士很快就会来带走他们的原体。”卡恩说,“他们会记恨我们的。”
安格隆含糊地笑起来。“我们在乎过这个吗?”
“没有。”
“那不就结了。”
他们走到了决斗坑边缘,卡恩去按下气锁门的开关。安格隆又开口了。
“卡恩。”
“是的,我父。”
“为什么我不高兴?”
卡恩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安格隆直起身体,回头望向决斗坑中心的基里曼。基里曼依然躺在那儿,但从这个距离,以安格隆现在的视力,他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
“我看着他,“他说,血液与话语一同涌出,”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想,这个人口口声声说他是我兄弟,但他永远不能理解我。他的悲痛是人生中最值得铭记的大事,不是一种持续反复的常态,他不知道所有珍视之物在他面前毁于一旦是什么感受,他不懂人怎么会为了自己怎么还活着这件事绝望透顶。就他这样还试图和我共情,真是让人火大。我在凝结卷轴的开头写,‘能战胜愤怒的只有更大的愤怒本身’,那其实是一句对他的嘲弄,因为他肯定会把我写的那些玩意儿看上几十遍几百遍,背得滚瓜烂熟,但却永远理解不了那句话。“
安格隆长久地停顿了一下。
“但现在,他懂了。你没有看到他朝我扑过来那德行,卡恩。他的一部分肯定已经在那个时刻死掉了。以后构成他一半身躯的将永远只是过去那个他的废墟。他终于看到过了我曾看到过的东西,他领会到了我所尝过的滋味。我想他和我都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一天。这真是讽刺。很好笑,对不对?但是,卡恩……”
他停顿了片刻。
“我为什么对此开心不起来?”
洛塔拉的通讯适时响起,制止了卡恩说出任何他能想出的回答。
“你吩咐的六艘战列舰和十二艘巡洋舰正在待命,原体。“她说,”现在随时可以出发。“
安格隆点头表示认可,稍后咕哝了一句。
“你可以走了,卡恩。”他说,“去找洛塔拉。我离开的时候,你负责指挥征服者号和剩下的军团。德雷格尔他们会听你话的。等基里曼醒过来的时候,他脑子应该清醒一些了。你认为他有道理的时候就配合他。如果他不行……”
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烦躁地挥了挥手。
“你自己决定吧。我头太疼,想不了那么多了。”
“我父,”卡恩慢慢地说,”征服者号和我跟你走。”
安格隆看着卡恩。
“什么?”
“这是我和洛塔拉一起决定的。”卡恩说,“舰队里的其他舰船和军团士兵已经按照你的嘱咐做了安排。但是我要和你一起去,原体。”
安格隆低声咆哮了一声,“你要违抗我的命令吗,卡恩?”
“你以前抛弃过我们一次,安格隆。”卡恩回答,“我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了。”
“你他妈的想让我拧断你的脖子?”
卡恩再度开口时才意识到他自己在笑。
“不,我父,”他说,“你他妈的和基里曼打了一架之后已经没这个力气了。”
安格隆好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该违逆我。你不该挑战我。”他最后说,但有点底气不足。
“我可以。”卡恩说,“你对我们很坏,这是你自己说的。既然我们不是你的仆从,不是你的奴隶,那么这是你欠我们的,安格隆。”
这下安格隆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竟然说服了洛塔拉合谋……”
“这是她主动提出的。她说没有人能从征服者号上不经她同意离开,你也一样。“卡恩说,”而且你要承认,那可能对任何人都是一件好事。除了跟着你的时候之外,她在哪里不是一种灾难?”
安格隆笑了。
那是那么多年以来头一次,他的笑声里既没有痛苦的回响,也没有嘲讽的意味。那几乎是一种温柔的笑,曾经见过他展露这种笑颜的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Chapter 15: 业火

Chapter Text

008.M31

在虚空中

The Inferno

业火

 

一开始,基里曼以为他回到了童年时代。

他视野很矮,那是孩子躯体的高度。在他目光所及之处,锐利如矛尖的深灰山峰插入铅色的天空,云雾在山腰如波涛一样翻涌。他独自一人立于群山环抱之中,足下是白雪和嶙峋的岩石,刺骨的寒风吹拂过他脸上的肌肤,感觉生疼。

那让基里曼一度以为自己在重温四岁时的回忆。那一年,为了测试和了解自己体能和耐力的极限,他瞒着康诺和尤顿独自一个人去徒手攀登赫拉之冠海拔10400米的主峰。当他登临那以前从未有人类征服过的峰顶,在含氧量极低的冰冷空气中远望着大地完美的弧形地平线时,他既满足又失落:他现在知道了这个世界的极限,但又遗憾自己在探索完这世界最高极限后尚有使不完的余力。

但是,很快地,基里曼就意识到眼前这景象并不属于他的故乡。马库拉格被白雪覆盖的荒凉群山对生命是种挑战,但自有其严峻峭拔之美,但他如今所在之地唯有贫瘠。那种被榨取一空、再也养育不出任何丰饶事物的凋敝和衰颓。

这不是他自己的记忆,而是来自另一个孩子、另一段时空的。

他很痛。孩子打从一开始就受伤了。他也并不是那么孤零零的。在他身后,有东西在紧随不舍。它们尖笑,它们哀叹,它们呜咽着咒骂。它们想杀了他。于是,孩子以他的本能做出了回应。他以那双幼细的手臂举起了比自己身量大两三倍的岩石,尖叫着朝身后砸去。

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翻滚的浓云,除了呼啸的狂风,只有虚空,虚空,虚空,没有可以攻击摧毁的对象,没有可以发泄愤怒的目标。他的疼痛、敌意和怒意都落了空。

跑,基里曼想。

他对孩子无声地喊了起来。

跑。快跑,快跑!

孩子转过了身,开始放开步子奔跑。

赤足踏着白雪,足底很快被尖锐的岩石刺破,血流出来,伤口转眼就愈合,然后再被撕开。回过头时,孩子看到自己在茫茫白色中留下一串红莲般的赤红足印,荒芜枯竭大地上唯一的鲜艳颜色。

但他还是要奔跑,奔跑,摆脱追赶身后的漫长苦痛和折磨,奔跑,在群山之间奔跑,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独自一人奔跑,就好像他其实生而自由,就好像他命中注定能够获得自由。

但转眼之间,黑暗就已经涌来。

这黑暗从不保证醒来后噩梦会随之结束。它吃掉了山峰,白雪,孩子的足印,吞没了一切关于自由和救赎的幻觉。

再睁眼时,基里曼发觉自己的视野变高了。在山呼海啸的角斗场中,烈日之下,红砂之上,成千上万人以近乎淫秽的热切看着他,用残忍的言辞赞美他。他伸出手,粗大的手掌如今已经遍布伤疤,溅满鲜血。孩子不再是孩子,他已经长高长大,但他的生命却被收束到了一个无比窄小的地方,一条杀戮构成的漫长通道,背后是仇恨,前方也是仇恨。

偶尔地,在无尽无休的战斗间隙,他还会回想起自己在山野间奔跑时的情景,他会意识到,那竟然是他人生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在如此辽远广阔的天和地之间自由自在地呼吸。杀戮之时,血喷溅在他脸颊上热辣辣的,就像他在落泪一样。

好在还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年长男人的温暖而笃定的手。他也握住它,感到安心。向来都是他吸取别人负面情感,只有从这只手上,他能感到勇气、意志和骄傲流入自己身体,只有这只手并非索求,而是给予。……

基里曼知道自己不愿意放开这双手,哪怕只是想象他失去它,那悲伤都让他痛彻心扉。

可是黑暗还是又来了。

它拉他,拖他,它一点点地吞吃掉了那双温暖、宝贵的手,将他仅剩的那个狭小的世界也全数撕咬粉碎。

再醒来时,留下的唯有从头顶扎穿眼睛,从心口洞穿肺腑,脊椎着了火,呼吸都具有晶体的锐利质感,针刺从所有骨骼和神经由内而外穿出,被切割千万次的内脏和皮肤调换了位置,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浸染了血和火的气味,他恨不得咬碎舌根,挖出眼球,砸碎自己的头颅,痛苦,痛苦,痛苦,痛苦到他只能发出嚎叫,嚎叫到身躯从中分为两半,数百份,无数块。

基里曼就在那痛苦的哀嚎中醒来。

他喘着,蜷缩着,然后发现自己正盯着马库拉格之耀医疗舱的金属屋顶。他呼吸炽热,连喉咙都在痛,他尖叫时可能撕裂了哪个部分。固定他身体的精金支架在他挣扎过程中像蜡扭曲变形了,他无意识地捏碎了它的框架,将它的一部分从金属墙壁中撕扯了出来。他依然在剧痛,那是明明知道来自幻觉和记忆却依然具有实感的痛楚,太疼了,疼得他脸颊上热辣辣的,就像他在落泪一样。

不,他确实流泪了。痛苦让他身体自发做出了反应。

顺着他脸颊滑落的液体流到金属框架上,在那里留下了许多斑斑点点的焦黑痕迹。原体的泪水和他们的唾液一样,过于炽热,对世间万物是有毒的。

基里曼喘息着,从被他撕烂的支架里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脸,他不知道自己还有能力流出那么多泪水,就好像那并不止他一个人的量。

但是不可思议的,自从考斯以来一直在困扰着他那种昏昧的狂热和歇斯底里似乎也随着流出的眼泪消退了一些。

那也让基里曼察觉到他脑子里还有一个不属于他自己的意识。那个意识像一层浓云一样笼盖在他的头脑之上。他认出了它。

圣礼,是你吗?”他说,然后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嘶哑难听极了。

那个意识沉默了片刻。

+是的,大人。我/我们是圣礼。+

许多年前,当基里曼用借调的名义逐一将在他的兄弟身边很难找到容身之所的吞世者智库们调走了。他找所有其他军团的智库为他们提供研磨技艺的建议和帮助,千子,圣血天使,白疤,野狼,甚至也有怀言者们。吞世者智库们学会了将他们的意识结合起来,形成一个实体,用上百个人类的顽强心灵去疏导一个半神的狂怒,那就是圣礼。

那并不是一种疗愈,不是一种出路,而是为了某个特定的、基里曼至今无法对任何人启齿的目的。

基里曼闭上了眼睛,感受从梦中带来的那种炽热逐渐消退,转化为黯淡的冰凉。他摸了摸额头,那里裹着厚重的绷带,但他能感觉到自己被安格隆打裂的头颅已经完全愈合了。“我睡了多长时间?”他问。

+一天时间,大人。准确说是23个小时又12分钟。+

基里曼露出一个苦笑。这些天以来,圣礼一直在试图麻痹基里曼,平顺安抚他的愤怒,也让他昏睡不醒。圣礼的态度非常恭顺。但从始至终,它真正服从的主君只有一位。

“是安格隆让你们这样做的,”他说,那并不是一个疑问句。

+……+沉默就是承认。

“他走了,是吗?所以他要你们让我一直睡到阻止不了他为止。”

依然是沉默的肯定。

从圣礼那庞大的漩涡中,基里曼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感觉,它和构成圣礼的其他意识稍有不同。“普瑞托,你也在其中吗?”他充满苦涩地问。

片刻之后,重返旧职不久的极限战士首席智库小声回答了他。

+……您自从考斯之后一直追击怀言者,从未有片刻合眼。战团长们商议过,您已经太疲劳,也已经太愤怒了。这妨碍了您做出有效战略判断的能力。+

“这行为等同于抗命和谋逆,”基里曼严厉地说,“我想你应该明白。”

+我们甘愿为此受罚,大人。但吞世者原体是对的,您需要休息。这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军团。+

药剂师们就在此时蜂拥了进来,开始着急忙慌地从基里曼身上拆除所有的监控仪器管线。基里曼抬眼望去,他看到隔着钢化玻璃外墙,极限战士的高级军官们整整齐齐列队候在医疗舱的门口。尽管他们努力地表现出一些庄严英勇的派头,但这里空间太狭小了,他们免不了像一群淋湿毛发的动物。看样子,他们一直这副模样等在那儿。

基里曼叹了口气。

“进来吧,”他对儿子们说。

他们进来了,一个个安安静静地,一言不发。

“安格隆去了哪里?”基里曼问,既是对着圣礼,也是对着此刻走进房间朝他低下头颅行礼的战团长们。

“没有人知道,原体。”盖奇说,“安格隆带走了一小部分舰船和吞世者,包括征服者号。他没有向我们和他的军团告知他要去哪里。他离开时说,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思处置剩下的舰队和十二军团。‘这群崽子未必乐意听你话,所以要杀要剐随你’。”

“……那个混蛋。”基里曼轻声说,但他并没有真的生气。

他仔细地看着盖奇,也看着其他的极限战士们。他的子嗣们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个个伤痕累累,憔悴不堪。他辜负了他们。他让残存的军团为他受伤的自尊和不理智付出了代价。他现在确实能明白这点了。

然而,一旦他脑子开始变得清晰,基里曼就意识到了什么。

他站了起来。变形的框架、脱落的管线和长袍从他身体上掉落,环绕着他的药剂师们后退了一步。在他思维中,他能感到圣礼也朝后退了一步。浓云散开,整个银河的图景露了出来。燃烧的五百世界,暗影远征的路线,洛嘉和怀言者蹂躏过的世界,所有那些疯狂的仪式杀戮。

基里曼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之前太愤怒,也太盲目了,竟然没能看出它们构成了某种有明确目的的路线,某种模式。

“安格隆带走了哪些人?多少舰船?”他说,“给我名单,快!”

有人从一旁递给了基里曼数据板,是希尔。他好像已经预料到基里曼一醒过来就准会问起这个。“我从德雷格尔那儿骗来的,他现在负责指挥剩下的吞世者。”红盔军士说。

基里曼用飞快的速度扫完了上面的信息。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征服者号从哪个曼德维尔点进入的亚空间?”他问。

+大人……+ 圣礼在他脑海里低声说,+我父不希望您追赶他。+

“给我闭嘴,”基里曼说,“以及从我脑子里出去。你们在这里住得够久了。我也看得够多了。”

但随后他就道了歉。“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

那种非人的剧痛又回响起来。烟灰色的天空。干枯荒芜的世界。白雪上的血足印。窄小的世界。剧痛。剧痛。剧痛。剧痛。剧痛。剧痛。剧痛。剧痛。剧痛。剧痛。剧痛。

基里曼闭上了眼睛。在上一次安格隆在手术中失去意识时,基里曼也曾经试图让圣礼去唤醒他,有将近一半的吞世者智库在这个过程中疯了,或者死了,那甚至不是因为安格隆的思想在刻意排斥他们。他们只是忍受不了从他那里得到的东西。

“我看到的那些,是你们从我兄弟那里得到的记忆,是吗?”他问。

圣礼开口了。

+……这不是我/我们有意为之。但您是原体。作为兄弟,您和我父的回忆共振了。我/我们很抱歉。没人应该看到这些。+

“没人应该经历这些,”基里曼说,他扯下脑袋上的绷带,开始阔步走出医疗仓。

他的视线转向舰桥之外,极限战士们开始跟上来,原体踏出舱外的第一步,走廊灯光开始亮起,号令在逐一传递,这个受伤的舰队开始复活。

“马吕乌斯,立即兵分两路,”基里曼说,“我们不能继续追着怀言者的尾迹不放。建制完整的第七和第十九军团和第四战团、第二十二战团余部立即前往北部,不管怀言者再对任何世界发动什么样的袭击,首先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阿努里星系以东、爱斯潘多以北的通道保持畅通。如果我们通往泰拉的道路被截断,洛嘉就得逞了。第二十四和二十五预备战团和和吞世者舰队在内的力量前往马库拉格,沿途对所有幸存的五百世界进行整体动员。必须立即重新积蓄和整顿资产以供长期损耗,我们要打的是一场战争。短期的复仇没有意义。”

“那你呢,原体?”盖奇在一边问,“你要率领哪一边?”

另一种焦虑、另一种愤怒、另一种恐惧开始袭上基里曼的心头。他呼吸加快了。想着他在梦中看到的那一切,在安格隆的回忆中经历过的那一切。他已经知道安格隆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了。

那是个陷阱。

但最糟糕的是,他知道安格隆已经看出了这点。

——有时候,即便你知道那是个陷阱,你也不得不跳进去。

基里曼痛悔自己曾说出这样的话。

“武装我,”他说,“我要去找我兄弟。马上。”

 

008.M31

努凯里亚

 

时隔一百零九年,山之子终于再一次踏上了努凯里亚的土地。

洛嘉给了安格隆一个定位,离传送点有点距离。为了将他引导到那里,德西亚以北的苔原上特地修出了一条道路,白沙铺就,很是考究。但安格隆的视野很狭窄,因此他根本说不清这里和一百年前自己离开它时有什么变化,天空的颜色,城市的模样,远处灰色山脉的轮廓。他只是感到大地似乎是变了,它变得非常柔软,每一步都好像要挽留他的沉重步伐,这个曾经如此残暴的世界如今对他倒变得温情脉脉起来。

隔了一阵子,安格隆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因为地面变软了。

痛苦正在精确地削弱他的判断力,让他对周遭的环境产生误判。沉重的大气正在把景物的轮廓都变得柔和、昏黄,摇曳的旋风卷起沙砾,好似有故人前来,在亲热地对他打招呼。

“你回来了,安格罗尼乌斯,”克勒斯特说。

“你回来了,”约楚卡笑着说,他还是那副少年模样,随时都做好了再开一个玩笑的准备。

“你回来了,”拉贝顿、克罗马齐、阿斯蒂、贾卡拉说。他所有的兄弟姐妹们。他们一直在这里等着他,等了很久很久,他们热情洋溢,簇拥着他,拍拍他的胳膊,高高兴兴地。他也笑了。他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能将他们在这个混账世界留下来独自前往深空呢?他永远、永远不会这样做。被带走的一定另有他人。一具躯壳,一具尸体,他们口中的半神。而那个叫做安格隆的人,他永远只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在一起。

安格隆猛力甩了甩头,屠夫之钉在他脑子后面摇晃着,他用痛楚来说服自己不能沉溺到过去之中。他抬起头来,在天幕之外,征服者和他带来那一小支舰队还停留在轨道上,离着忠诚律言号和怀言者那艘怪物一样的深渊级巨舰三圣颂号半个星球的距离。他用了很多恐吓威胁才说服洛塔拉和卡恩让他自己独自前来。无论要做什么,哀悼或是复仇,杀戮或是被杀,那都是他的事。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没有人,也没有幽灵了。只有长长的白沙道路延伸过荒凉的苔原,像干枯的雪一样,他在上面留下了一串赤红色的阔大足印。他不知道血从哪里来的,只是觉得这情景似乎在哪里见过。来去皆是血,真是适如其分。

他把视线转回前方的现实之中。现在他能看清一些周遭的事物了。

这里是玳西亚利卡山脉。他从山形上认出了它,百年前他的起义者和上位者们最终的决战之地。

远处山峰顶上有个巨大的雕像,金闪闪的。他看不清它,他想那大概是给帝皇的造像之类吧,高高挺立,威武霸气,看起来愚蠢至极。可是在那雕像所在的悬崖下有个东西。昔日他和兄弟姐妹们曾经奋战过的那片荒凉的苔原上现在有个巨大的建筑。它几乎和山崖一样高。

安格隆认出了那建筑的外型。

它没有变。从核心到本质都没有变。它只是膨胀了。比他认知的任何一座角斗场都要大,都要粗野丑陋,它大得让人觉得恶心,看起来可以容纳的不是几万人,而是几十万的观众。

安格隆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钉子在他脑袋里发出爆裂般的鸣唱。这挑衅、这嘲讽太恶毒了,他必须要用全身力量去克制自己不立即做出最凶暴的回应。他加快了步子,朝那硕大无伦的建筑走去。

通往角斗场的大门敞开着;一条又长又黑暗的走道尽头是地面泛着白光的巨大舞台。

当他踏入那刺目光芒下的第一刻,迎接他的依然是山呼海啸。只不过,如今就连他的听觉都变得迟钝了,他分不清那是欢呼还是哀嚎,是惨叫还是呼救。他迟钝地朝周围望了望。就算他看不太清,他也能明白此刻所有观众席都是满满当当的。男女老少,甚至嚎啕的婴儿。人们就像肉一样被在坐席上堆叠起来,连过道都被塞满了动弹不得的人。活人挨着开始发臭的死人,弯折的腿脚踏着头颅,肩膀挤进变形的胸口。角斗场的顶部架起了朝向场内的致命武器。挤成一团的人类在枪炮下发出凄惨无比的声音,像屠宰场里的牲口一样难闻难听。这好像解释了什么。安格隆意识到自己在到来这里的路上没有遇到过半个人,宫殿、工厂、农庄和城镇,所有房屋都是空荡荡的。走不动路的老人和病人被杀死和烂在自己床铺上。洛塔拉警告过他这个奇怪的景象吗?好像是有的。可他记不太清楚了。洛塔拉一定还告诉过他一些别的,例如占卜仪发现努凯里亚上现在有一万六千五十四座类似规模的建筑,遍布在它所有主要的人口中心。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被驱赶和聚集在这些巨大无比的角斗场里了。

空气奇臭无比。一定已经有很多人死去了。安格隆每踏一步,都能感知到他的足下已经累积了数不胜数的骨骸。角斗场巨大的碗状底部铺陈着沙砾,它们已经被腐血染黑。这里已经发生过许多场角斗,让儿子杀掉父亲,女儿杀死母亲,兄弟砍杀姐妹,妻子杀死丈夫。那么多死亡,大气都被染成了别种浓稠肮脏的颜色。

安格隆抬起头来。他看到了洛嘉。

十七军团的原体独自一个人在角斗场的另一端等着他。洛嘉手里的启明者牧杖低垂着,他依然那样姿仪恭顺而谦卑,朝着步履蹒跚的安格隆,他露出了一个金色的微笑。

“欢迎,兄弟。”他说,“欢迎回到努凯里亚。”

他说着,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看了看头顶周围那次坐满号叫人类的座席。“但我对你必须看到这一切感到遗憾。”

安格隆又朝着洛嘉多走了几步。那不是因为他想把洛嘉置于他的攻击范围内,而只是为了将他的兄弟看得更清楚些。然后他停住了脚步。

“你……变了,”他粗重地哼了一声。洛嘉脸上其实只是多了一道长长的伤痕——安格隆猜想应该是某位沉默寡言的黑发兄弟的利爪给他留下的——但那个柔和镇定的微笑并没有变化。然而,就好像怀言者现在散发熏香气味的肉体里包裹着黑铁尖刺,将他固定在这个物质世界的事物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洛嘉只是轻微地抬了抬眉毛。“就和我一直想让荷鲁斯相信的那样,你其实比我们很多兄弟都敏锐,”他忧伤地笑了笑,“我也很高兴在马格把话传给你之后,你能接受邀约来到这里。我一直很担心你不愿意给我与你交谈的机会。”

“这个……是……”安格隆抬手指向这个庞大的角斗场,“是怎么回事?”他现在有点磕巴,说话越发困难了,吐出几个单词就必须停一下,思考和言语都已经备受阻碍。

“这不是一目了然吗,兄弟?”洛嘉轻柔、哀伤地说,“这是辜负的形体。这是背叛的形体。你不知道你将你的母星托付给基里曼和帝国之后,他们在这里做了什么。”

安格隆粗重地喘息着。他的铁齿陷入了嘴里的肉中。

“这是他们……建的?”他说,双手在颤抖,而血父和血子在他背后吱呀尖叫。

“是的,努凯里亚人自己建起来的,”洛嘉说,“我只是有所耳闻,在你离开之后,因为基里曼和帝国坐视不管,这个世界上的人类依然不知悔改。他们依然在从事这种摧残了你的残酷娱乐,甚至是以你的名义再度开启角斗的。他们尊你为解放者和英雄,我到来时,曾经戕害你的上位者后代都已经以为你复仇的名义,在这里惨叫自相残杀而着死去。”

洛嘉一定隐瞒了许多事,但这一点上,安格隆知道洛嘉并没有撒谎。因为他看到了。

在角斗场上方山崖上俯瞰着几十万人的那丑陋可笑的金色雕像原来是他自己的,树立在真正的他曾经死去的那个地方。那雕像尽管如此巨大、如此巍峨,却依然一身奴隶的打扮,他的脸很美,虚假透顶,就好像雕像的人无法忍受自己崇拜的对象会是一个支离破碎、备受摧残的野兽。它手中的战斧气势汹汹指向灰色的天空,但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翻滚的浓云,除了呼啸的狂风,只有虚空,虚空,虚空,没有可以攻击摧毁的对象,没有可以发泄愤怒的目标。

安格隆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声音,但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是苦笑、哀嚎还是怒号。

“……我听说你的同伴曾经努力试图阻止他们,但当我来到这个世界时,已经太晚了,你曾经的伙伴们都已经在暴民手中殉难。议长约楚卡是第一个,随后所有人都……”洛嘉继续说,他轻轻朝后退了一步,一边仔细地看着安格隆的脸。

安格隆有些恍惚,但并没有感到剧烈的悲痛。可能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了,他再度踏上这片土地时,那些迎接他的残像虚影就已经告诉了他这个。他的兄弟姐们。他们和他一样都是幽灵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点上。在他那浮夸巨大的金色雕像的下方,观众的贵宾坐席上还有二十多座真人大小的雕像。克罗马齐、贾卡拉、阿斯提。那是他曾经的起义角斗士同伴们。

不。那不是雕像。安格隆知道努凯里亚贵族们的葬俗,在哀悼期,有权有势的上位者死后会被注入防腐剂,高高放在庙堂上,供平民跪拜和奴隶伺候。而现在,他们将他的兄弟姐妹们的尸体也做成了这个样子,在他们干枯的躯干上刷上金漆,披挂上层层叠叠的珠宝,用细小的针线撑开了他们的双眼,让他们坐在这里,观看着一场又一场血腥的角斗在此上演。在那中间的是约楚卡吗?和那个迎接他的青春永驻的幻影不一样。他已经那么老了。他也不再笑了。

安格隆的下巴在颤抖。屠夫之钉在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歌唱,在那歌唱中,他几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又湿又热的东西从他脸上某个部位滚落下来,安格隆意识到,自己将基里曼扔在塔尔凡星系的时候,忘了带走那个傻瓜给他的鼻管。而现在,他只能不停地流鼻血了。

洛嘉充满同情地看着他。

“兄弟,”他说,“你眼睛在流血。”

“你把他们,努凯里亚所有这些人,”安格隆低沉地呼喘着,“带到这里的?”

“我只是放大了他们自己的恶行。”洛嘉坚决地说,“他们喜欢角斗,我就让他们所有人都来看角斗。一百五十个日夜,不眠不休。只有把他们的罪孽放得如此庞大,摆到他们面前,他们才能知晓自己的错误。但我并不指望他们忏悔。悔过是高尚的行为,我不指望这里的人类还拥有那种美德。”

他伸出牧杖,指向坐席上某个位置,“你看到那个像堆烂肉一样的女人了吗?图珑·玳西亚·塔尔卡。玳西亚统治者的最后一代人。同样是她煽动了叛乱,鼓动民众们打倒和谋杀了你的朋友约楚卡,重新修起了角斗场。我来到这里时,她已经罹患恶性肿瘤,身体浮肿到原来的三倍大小,连头骨都变形了,奄奄一息。但我下令药剂师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延命,让她活着、清醒着,每天受着地狱一样的煎熬,等着你到来这一天。”

洛嘉叹了口气。“比起他们对你传奇的羞辱和玷污,我知道这样的复仇依然不能安抚你的心,但如果你想要,我们还可以做到更多。”

他停了一下。就好像以他的品性,说出这样暴虐可怖的话依然需要做预习和准备。

“只要你下一个简单的命令,每个吞世者和怀言者都会听从。”他温柔地说,“杀了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杀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

安格隆听着洛嘉的话,但是又好像没听见。他看向洛嘉所指的观众席。他看到了几百、上千、上万、十万、百万张面孔。可是他的视力坏得厉害,他找不出谁是图珑·玳西亚·塔尔卡,他甚至辨认不出任何一张具体的脸。谁是昔日的上位者,谁是看客,谁是表演者,他分不出。真有趣,人类在极端感情下看起来总是那么类似,以往他抬起头时,认不出那些狂热尖叫的脸彼此之间什么差别,现在他抬起头时,也一样认不出那些充满恐惧和绝望的脸又有什么不同。

他以为自己一定会狂怒,前所未有的恨意一定会席卷他的身心,下一秒钟屠夫之钉就会毁掉他尚存的心智,他会大开杀戒,按照洛嘉的劝说,下令让吞世者开始屠城,让征服者用光矛将这个世界每个盛满人类的巨碗烧成焦黑的空壳。但是很奇怪,他没有。

他突然意识到,他不恨那个什么图珑·玳西亚·塔尔卡。

他只是唾弃她。

他不憎恨那数十万张一模一样在痛苦中的扭曲面孔。

他只是看不起他们。

他不再憎恨努凯里亚这个世界了。

他蔑视它。

他蔑视这数十亿无法掌控命运的可怜虫们,他们一直是奴隶,比他更甚,他们甚至从未真正活过;他蔑视这个孱弱悲惨的世界,它从来不是他的主人,它甚至也不是它自己的主人,奴隶,平民,帮凶,看客,贵族,人肉砌垒而成的金字塔,他如今深深地、发自内心地蔑视这一切。

毕竟,憎恨来自恐惧,来自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屈辱,这些情感已经不再成立了。

对于安格隆来说,钉子毁他实在太多太深,以至于他对他人的怜悯如今只能以最深的轻蔑来表达。

他低下头,看向了洛嘉。

“所以,”他说,“你到底真正想对我说什么呢,兄弟?”

洛嘉看着他,似乎对安格隆没有立即失控开始屠杀而感到惊讶,但他很好地收敛了自己。

“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在帝国治下,在帝皇治下,人类不会有未来。”他说,“如若没有真正的启蒙,人类就没有真正的拯救,只会像这个世界一样,无休无止地重复自己过去的错误和罪孽。所以,为了真正的正义,为了复仇,加入我吧,兄弟。”

他越说越激昂,举起了启明者,好像要用全身力气支撑自己做出一个能说服他自己的宣言。“如果不能接受原初真理,不能学会和诸神共存,人类注定只有毁灭一途,我难道能对此坐视不管吗?更何况,我也想要救你,兄弟。”

安格隆歪了歪头。

“救我?”他说。

洛嘉光芒流转的眼睛看着安格隆。“荷鲁斯本来对我下的命令是,要在考斯将你和基里曼一起葬送。他认为你和基里曼走得太近了,你也太疯狂了,因此无法劝说你加入我们这一边。我不相信他。我知道你心中对人类帝国和我们的父亲有什么样的看法。可是战帅对你有成见,很难被说服。我只能用我自己的做法向人们展现你和基里曼的关系没有传言里那么有毒,或者短暂地让你失去行动能力,让你和吞世者具有充分地不去考斯的理由。如果这伤害了你,我非常非常抱歉,但我只能这么做。”

洛嘉看起来是真的愧疚,真的充满歉意,那真诚是无法伪装出来的。

一个名字在安格隆已经变成一片昏黑血色的脑海里闪烁着。它前所未有地清晰。在剧痛之中,在钉子的阵阵噬咬中,一切线索都被串联了起来。

克勒斯特。

“克勒斯特,”他轻声地、近乎温柔地说。

那可能太像一声含混的咕哝了,洛嘉没有听见。

“——就像你说的,泰拉的皇宫防卫固若金汤,经历过伊斯特凡三号上的损失后,我更加确信,如果没有你和吞世者在城头,我想象不出我们要如何获得成功。……”怀言者原体依然说个不停。

安格隆挣扎着,他抬起了手,他的手指到腕部都在抖个不停,可能很快就不能握住什么了。

但他并不是想掐死眼前这个人。

说到底,在做一切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时残忍专横,这是原体们共有的美德。洛嘉如此,基里曼是这样,安格隆自己也是这样。

“而我也一定要救你。“洛嘉继续说着,“钉子在毁掉你。现在只有我能救你了,兄弟。原初真理固然残酷,但诸神需要人类。祂们会赋予你关照的。”

怀言者原体语调放得更柔和、更悲戚了,“ 我必须要救你。拜托了,安格隆,请让我帮助你。”

安格隆看着洛嘉。

数十万人的惨叫还在周围回荡,红色的风沙从地面掀起,他没有留意,他只是看着洛嘉,他突然好像有点明白了,他看到了这个人体内那种深重、迫切到近似业火一样凶猛的渴求,那种渴求从他诞生之时就在焚烧他,不停地毁灭着他。洛嘉真正和他的父亲相似的地方并不在外表,而在于他继承了帝皇最原初、最根本的那种行为动机,因此不可避免地,破灭和灾祸都从同一个源头生发出来。

安格隆伸出手来,用力按住了自己头疼欲裂的脑袋,那其实对于停止他的疼痛没有任何用处。

他只是有点害怕洛嘉会看出来,在那一刻,他心中对自己这个兄弟同样生出了一丝细微的、柔和的、像雨水和银线一样闪烁着光芒的蔑视。

“洛嘉,”他开口了,“你总是……一直这样。我知道你其实……管不住你自己。可是你……把顺序弄错了。”

“这是什么意思?”洛嘉轻声问。

“算我……求你。兄弟。不要再总想着救别人了。”安格隆说,“救你自己吧,洛嘉。”

洛嘉看着安格隆,他金色的眼中涌出了充满迷惑的惊愕,随即那很快就转变成了愤怒。

 

“艾瑞巴斯!!”

怀言者的牧师正站在悬崖上那巨大的安格隆雕像足下,俯瞰着那座山崖下的巨大角斗场。那里正在上演一场戏剧,众神正在密切地注视着它。作为祂们的使者、眼睛和耳朵,他有义务全神贯注地观察那一幕戏剧的结尾,因此对于怒吼着冲向他的马格,艾瑞巴斯仅仅只是露出了一个半心半意的、宽容的微笑。

“这是怎么回事?!”吞世者十八突击连的百夫长吼叫着,他甚至没有戴头盔,脸色发白,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数据链路里出现的那个作战计划是什么意思?”

艾瑞巴斯终于愿意看马格一眼。

“正如你所见到的一样,”他沉着地说,“奥瑞利安对他的兄弟总是充满了丰沛的感情,对他们寄予了他们其实没资格得到的期望。这种一厢情愿的热切是他的美德,但也可能会成为众神计划上的弱点。他相信自己能够说服安格隆加入我们。可是如果他不能,我们必须要有备用的计划。”

“而你要求我们在此时攻击我们的兄弟,杀光舰桥上的人,夺取征服者号,攻击其他不肯服从的吞世者船舰?!”马格怒吼着,“我当初愿意听从你的建议是为了拯救我的军团和原体,不是为了让你分裂我们!”

艾瑞巴斯只是歪了歪头。“容我提醒你,百夫长,”他冷静地说,“早在这个计划开始之前,在你的军团开始模仿安格隆朝自己头上打钉时,吞世者就已经分裂了。打上钉子的人已经不再将你视作兄弟,这点你应当比我认知得更加清楚。你想要一个军团拨乱反正的机会,我给了你。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你……”马格的脸在愤怒中歪曲了,他握着长矛的手在颤抖着,“你这杂种。你骗了我们。”

“但你的麾下不这么想。他们很愿意这样做。”艾瑞巴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我相信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而十七军团也会不遗余力帮助他们,就当这是出于战士结社的同袍之情吧。”

“立刻停下来!!收回这个命令!!”

“命令是以你的名义下达的。这不可能收回。只要原体谈判破裂,行动就会开始。你不用担心,不会花费太长时间的。当然了,问题解决后,我们依然会欢迎你们的加入,马格。”

马格朝牧师逼近了一步。

“这不是,”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想要的结果!”

艾瑞巴斯笑了。真是有趣,他想着。马格现在怒发冲冠,脸都胀红了。可能他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在愤怒中看起来和安格隆是如此肖似。

“这真的不是你想要的吗?”他轻柔地说,“很久之前,安格尔泰曾告诉我,卡恩说吞世者们植入屠夫之钉是希望能以此来感受原体的残损,感受他们与父亲同在。但那是谎言。你们的原体会认为这样做只是强迫他去理解子嗣们的苦衷,但那也是谎言。在我看来,那仅仅只是源自于一种羞惭。”

“什么羞……”马格说了一半,把话咬了下去。因为他意识到艾瑞巴斯要说什么了。

“每次我和你们共同战斗时,就能感受到那种羞惭。你们这种羞惭在你们看到其他军团士兵注视自己原体的目光时就会无限放大,因为你们不懂一个人怎能爱另一个人、崇敬另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放弃自我到这种地步,而且你们也知道自己不会有懂得的机会。”艾瑞巴斯微笑着说,“可怜哪。你们曾经等待了许久才等回了自己的原体,所以你们比任何一个军团都期盼自己能满怀喜悦地恐惧他,崇拜他,但是那从未发生,不是吗?你们和他无法产生真正的子嗣和原体之间那种情感关联。人人皆知,那是由于安格隆已经支离破碎,他在那儿,但又不在那儿。那个真正的赋予你们血肉之躯和生命之人其实从来没离开过努凯里亚,你们与之相伴的不过是一具漠视你们的行尸走肉。但如果这种精神上的疏离是由于安格隆的缘故,那就意味着这是一个永远不能解决的死结。你的军团不能接受这一点。因此,你们认定问题一定是出在自己身上。你们中那些打上屠夫之钉的人渴望自己能够被‘修好’,一旦植入物开始生效,你们的缺憾就会消失,你们会和其他军团一样,看到自己基因之父时,会发自内心地产生感动和爱戴,你们将终究能够心甘情愿为他不分是非,为他杀人如麻。只要是为了他,与整个帝国为敌,与全体人类为敌,那都不在话下,这种感觉该有多么崇高、多么美妙!”

马格后退了一步,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艾瑞巴斯。

艾瑞巴斯充满怜悯地看着他。

“但是,那同样从未发生。”他说,“到了如今,你们吞世者每个人都恨安格隆,每个人。但你们从来都不是恨安格隆不爱你们,而是恨自己无法爱他。”

他顿了顿。“卡恩如此,你也一样,马格。只不过,你比他还要不如,因为你甚至不敢像他那样做出尝试,你不接受屠夫之钉,不过是因为你害怕自己植入后发现自己依然恨安格隆,比从前尤甚。你说你想要拯救他,可是你甚至到了现在不敢承认这点。你知道吗,马格?我选择你,是因为你很软弱,软弱到有了被我们利用的资格。”

艾瑞巴斯这样说着,再一次笑了起来。马格在那笑声中又退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

他只是依然无法相信地瞪着艾瑞巴斯。他不明白,他是真的不明白。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当初怎么会认为这位牧师洞察深远,英明睿智。

这个人看待和理解世界的方式是如此狭隘,如此窄小,而他竟然曾相信拯救原体和军团的道途可以在他身上找到。

说到底,艾瑞巴斯只是用他无比自私的滤镜去看待和理解一切事物,人们之所以会被他吸引,认为他带来启示和洞见,多半是因为他们那时也一样心怀自私。

那座完全不像他父亲的伟岸庞大的雕像在马格视野中晃动。在那一瞬间,马格想起在七年前,他就在这里和约楚卡做了诀别。

可是现在,除了自己的错误和悔恨,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诀别的了。

马格握紧了长矛,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怒吼。

哪怕是战犬改名吞世者之后,马格也从来没有改变过他所珍视的军团古老的作战方式,他和他的连队从来不会在战场上大喊大叫,一直都保持着致命的安静。

但是现在,他吼了出来。

这应该是第十八连百夫长这辈子唯一一次发出如此激昂、如此暴怒的战吼。他知道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隔着那么多正在哀嚎哭泣的人类,安格隆是听不到他那声吼叫的,但如果战斗爆发,如果光芒迸射,原体或许可以察觉,可以警惕。

他怒吼着,咆哮着,高举起他从安格隆手中失而复得的那柄长矛,朝着怀言者的牧师冲了过去。

 

风暴开始聚集起来了。观众席上的人类哀嚎得越发悲惨,而洛嘉伸出了手。

“请不要告诉我,兄弟,”他柔和地说,但他眼里那怒火正在盘旋,“到这个时候了,你突然觉得帝国和我们父亲是对的。”

“不,”安格隆说,那是他的幻觉吗?大气里的压力增加了。在皮肤上像刀割一样。

“那就加入我们!”洛嘉说。

安格隆摇了摇头。“不。”

洛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还是不明白,兄弟。这场战争里,每个人都必须选择一个立场,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他依然像在恳求,一种让人想要跪在他脚下请求宽恕的恳求。他在显得不那么软弱时总是很骇人。“如果你不想加入我们,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只是来,”安格隆说,“听你说话。你以前……对我不错。你曾真的……把我当作兄弟对待。所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我的理由没能说服你吗?”

安格隆再一次摇了摇头,钉子在他后脑摇晃着。

“不,”他又说了一遍。

洛嘉冰冷地笑了。

“你说我变了,但你才变了,”他说,指向身前背后那些蝼蚁一样的人类,“你难道不想对这一切做个了结吗?”

“我已经错过时机了,”安格隆低声说,近似一声嘟哝,“要是我……想过让这个世界……再也诞生不了任何一个奴隶和纸皮贵族,那才是……真正地……吞噬掉这个世界。但已经晚了。是我自己……错过了机会。”

他疲惫、沉重地挥了挥手。

“他们的死活不该在我手里了。”他说,“如果你打算屠光这个世界,那也……由得你。但你得停下来。”

“为什么?”

“我来这里前……揍了基里曼一顿。”安格隆说,“只要他脑子恢复清醒,一准能猜出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打晕了他,因为他……发狂了。你在考斯和他那宝贝五百世界里做的事情确实……毁了他。你毁掉了……那个人与你和解的能力。他不会放过你的。”

那丝一直在阴燃的怒火终于在洛嘉眼中升腾而起。

“那又如何?”他厉声说,“如今基里曼总算知道自己毕生心血与梦想被践踏、被否定、被化为灰烬的感觉了吗?那是报应,他应得的!但不,这根本还不够。我本可在考斯杀了他,但我没有。因为诸神在上,他命中注定还要承受更多。”

和洛嘉交谈对于安格隆而言已经变得太痛苦了。几十万人的哀嚎仿佛日益具有重量,像一首越来越刺耳的、来自帷幕外另一个世界的歌谣,它仿佛在让钉子朝着安格隆脑袋更深处钻去,那简直让他痛不欲生。可是他还是必须说下去。

“那不……重要。他的军团会死灰复燃的,因为他是基里曼,那甚至……用不了太久。在这场战争结束前,他就会追上你的。不管荷鲁斯和帝皇……谁输谁赢,你的军团都会被摧毁,你的科尔基斯会被极限战士焚毁,你迟早……也会被他杀掉。”

“他办不到,”洛嘉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

“他……会的。我也告诉他该这样做。我原本也有可能在完美之城杀了你,”安格隆说,“基里曼是代替我去的库尔。本来应当是我。那样你早就死了,洛嘉。”

洛嘉看着他。他现在明白了。

“所以你,”他轻缓地说,“想代替基里曼,这一次。”

安格隆抬起了头。

“我不欠他的情,也不欠你的,洛嘉。”他说。

洛嘉愤怒地笑了出来,声音很凄凉。

“你以为我会把这个当做一种好意吗,兄弟?”他说,“你以为我会因为站在这里的不是基里曼而是你,就舍弃掉我付出的所有吗?”

“猜到了,”安格隆又咕哝了一声。风里好像有人在嘶吼,在叫喊,那是在高呼他的名字吗?视野的边缘、山崖上的雕像脚下好像闪过一道光芒。那应该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错觉。

洛嘉握着启明者的手在颤抖。

“这是最后一次了,兄弟,”他说,“我本还有其他手段可以使用。我曾对你抱有最大的友情,不要迫使我放弃那样它。”

“你……会笨到觉得我会让你轻易得逞吗,洛嘉?”

“那么,看来我们谈判失败了,兄弟。”洛嘉说。

“随你……怎么理解。”安格隆说。他站定了。他知道自己如今很虚弱,连站立着都是一种折磨,但是只需要0.1秒,他就能拔出血父和血子来,只需要同样短的时间,他就能冲到洛嘉面前。

风刮得越来越剧烈了,吹起了洛嘉身后夕阳颜色的披风。

怀言者原体再一次轻轻地笑了起来,他的眼里盛满了愤恨,也盛满了绝望。

“我原本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他说,“可是我现在不得不说。这些年来基里曼究竟在做什么呢?他从你那儿调走了你军队里所有灵能者,一直和你的智库们合谋对付你的脑袋。那些智库里有人曾经在我的军团里学习过。我从他们那里得知了一个真相。基里曼知道帝国不会允许你脱离远征,所以他告诉你的这些儿子们,要找机会在某一场战斗里瞒过泰拉和帝皇,设法让你假死,再将你放进静滞力场,直到能找出让你摆脱屠夫之钉的办法。你的子嗣们相信了他的计划。毕竟,他们也看得出来基里曼为了这个做了多少预备。他发狂一样扩大征服规模,好让他将来有足够的地盘和空间为他要做的事打掩护。他让吞世者习惯和他的极限战士协同行动,以便将来你不在时他好顺理成章吸收吞世者的军力。他还刻意诱导你,让你写了总结你思想和战术的《凝结卷轴》,对不对?那也是为了让吞世者在没有你时有指导原则可以遵循。多么漫长的谋策和多么周全的布置,你的智库们一定对此备受感动。可惜,我们这位兄弟计划里还有一个致命的纰漏,那就是静滞力场根本不能控制原体。我们并非仅仅血肉之躯,火星的粗糙造物困不住我们。但这一点做不到的话,岂不是基里曼所有努力和谋划都前功尽弃了吗?不。这还没完。他还有一个备用的计划。别人可能看不出来,可我猜到了。倒不如说,那才是他真正埋藏在心里的计划,静滞力场才是备用的、用来掩人耳目的。”

安格隆看着洛嘉那张金色的脸庞。他已经浑身都在痉挛,洛嘉的声音好像成了澎湃的潮声,和观众席上数十万的哀鸣混杂在一起,威胁着要彻底湮没他的身心。

“有朝一日,如果基里曼觉得钉子已经让你无可救药,那在你彻底变成全无理智的野兽之前,他就要顶着违逆帝皇的风险,欺骗你的智库们让他们帮忙再次集结制住你,给你片刻虚假的宁静,然后他本人再如同闪电一样亲手终结你。”洛嘉说,“安格隆,从基里曼发现无法解决屠夫之钉的那一天开始,他花了那么多年时间,就为了找一个能将迅捷、利落的死亡送给你的办法。他根本就不想帮你,不想救你。杀了你,让你可以死,这就是基里曼一直想为你做的,这就是他对你的深情厚谊。”

痛。

非常痛。

屠夫之钉痛得要命。

从头顶扎穿眼睛,从心口洞穿肺腑,脊椎着了火,呼吸都具有晶体的锐利质感,针刺从所有骨骼和神经由内而外穿出,被切割千万次的内脏和皮肤调换了位置,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浸染了血和火的气味,他恨不得咬碎舌根,挖出眼球,砸碎自己的头颅,痛苦,痛苦,痛苦,痛苦到身躯从中分为两半,数百份,无数块。

但是,这一次真正的痛楚并不是来自他头上的钉子。

安格隆举起了手,按在胸口。那是他心里那颗钉子,那颗每一个原体都有的屠夫之钉。它深深地咬紧了他,痛到他终于能够确认,在这个充满亡灵的国度里,自己的心原来尚未死去的事实。而源自悲怆和欢欣的痛,原来竟然可以百倍强于狂怒和绝望。

他笑了起来。

在洛嘉愕然的注视中,他越笑越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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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钉与桂冠

Chapter Text

008.M31

努凯里亚

Nail and Laurel wreath

钉与桂冠

 

他就要死了。

马格倒在地上,长矛已经折断,就如同他的四肢一样。他被血蒙住的眼睛注视着灰白的天空,那个完全不像他基因之父的巨大雕像因为地基遭到破坏,已经危险地歪斜了,它的影子毫无怜悯之意地投在了他身上。

艾瑞巴斯一脚踏上马格装甲破碎的胸口,战犬又喷出了一口鲜血,他的肺被扎穿了。

“你听到了吗?”怀言者牧师微笑着说,“这破灭的颂歌。”

马格能听到。事实上,那似乎已经成了他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就在片刻之前,悬崖下方角斗场里那不断响起的人类哀嚎突然变了一个调门,变得更凄厉,更尖锐,从痛苦的恸哭演变成了临死的恐惧嘶叫。十几万的人类同声尖叫仿佛在非现实世界中创造出了某种实体,某种能量,就在它的激荡、它歇斯底里的汹涌潮声中,震耳欲聋的崩裂声随即响起。整个大地都在动摇,巨石从周遭山峰上滚滚而下,烟尘如蘑菇云一样升腾而起,人类凄惨尖叫被无限拉长、拉尖,化作了某种完全非人的、扭曲的东西,和建筑坍塌、山体滑坡和大地开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破灭之歌,艾瑞巴斯这样称呼它。

马格叫喊着,试图暂时脱离和牧师的战斗,想要去回头寻找他基因之父的身影,可是他没能做到。艾瑞巴斯先是打断了他的长矛,洞穿了他的胸口,然后又砸碎了马格的半边脑壳。他使用的力量是马格前所未闻的,他对此猝不及防,那是一种充满恶毒的、对人类充满敌意的力量,从骨子里,马格知道自己注定会在这种力量前一败涂地。

他就要死了。

这是多么狼狈、屈辱的死亡,死在众神对人类的蔑视之下,与荣耀相去甚远,也与勇气无甚关联。

——早知如此,还不如……

就在此时,艾瑞巴斯的脚停止了碾压。

在他们头顶的云层之中,响起了雷一样的轰鸣。接着,透过烟尘,他们两个人都看见了那幅景象。

数百颗白日流星自天空中坠落直下,伴随着这个世界已经一百多年未曾听到的尖锐高鸣,携带着火焰重重朝着地表上砸下来。

艾瑞巴斯变了脸色。他接通了通讯珠。

“着陆了?”他难以置信地重复,“你说吞世者的登陆舱已经着陆了?为什么你们没有能封锁他们投放登陆舱?征服者号呢……?什么?”

马格使出了最后一丝力气,将艾瑞巴斯从他身上一口气掀了下去。他呼喘着,试图站起来,但他做不到,就这样爬跪着朝悬崖边缘前进。

他看到了。

角斗场果然已经垮塌了。它原本所在的高原冻土成了一个巨大的陷坑,但倒塌的建筑残余和成千上万的人体堆叠混合在了一起,又填平了那个陷下去的地底空洞,从其中构筑起了一座高耸的尸骸之山。

在这尸山之上,两个巨人的身影正在交锋,链锯在权杖上割出了刺耳的金铁声,拳头砸在肩甲上发出沉闷的轰鸣。那是一场恶战,他们践踏着堆砌的尸首而战,浑身沐浴着鲜血。马格无从得知是谁先动的手,但很显然,这场惨烈的灾祸就是以原体之间的争斗为起始的。原体是死亡的生物,他们诞生于死亡,靠着其他活物的死亡饲喂,也将死亡带给众生。他们的身影在血色的灰尘模糊成了一团,踏着尸骸一边缠斗,一边朝着盆地另一侧而去。他们且战且走,逐渐离得远了,马格甚至已经分辨不出谁是安格隆、谁是洛嘉,他只能听到那种歌声,那种缥缈虚无而又宏大澎湃的歌声,它笼罩着正在搏斗的两个原体,也正在以他们为中心,向着整片大地、整个努凯里亚弥漫扩散开来。

“看够了?”

马格后背一痛,艾瑞巴斯将他一脚踢得翻了过去。怀言者牧师那种永远镇定的不动声色被削减了一些,他温文尔雅的脸上现在带着一个残忍、蛮横的笑容。他矮下身,揪住了动力甲的领口,将马格的身体从地面拎了起来。他做得毫不费力,那种可怕的巨力。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马格。

“我本想就这样终结你,”他轻声说,“但现在,奥瑞利安已经将彼世降临此地的通道和大门打开了。或许我应当将众神的赐福也给予你。在你的父亲飞升之际,你也将伴随他一起进入至高天的恩赐之中。如何?这样一来,你就终于能够实现夙愿,与安格隆以同一种方式思考,以同一种语言说话。你终将从他那里得到幸福和平静。”

这句话终于让马格陷入了恐慌,他开始不管不顾拼命挣扎起来,但他已经过于虚弱,艾瑞巴斯的手像铁钳一样。怀言者牧师瞅着他,他那个恶性溃疡一样的笑容扩大了。

就在那一瞬间,马格看到艾瑞巴斯身后出现了一道蓝白光影。

它来得太快、太凶蛮,艾瑞巴斯也猛地回过了头,但他并没有能够完全闪开。链锯斧猛然斩入了艾瑞巴斯肩头装甲的接缝处,让他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吼叫。他扔开了手中的马格,踉跄地退开,瞪视着面前的人。那是卡恩,他蓝白两色的装甲上已经溅满鲜血。

马格看着。他看到卡恩咆哮着又是一斧朝着艾瑞巴斯斩去,艾瑞巴斯举起自己的武器迎击,他又惊又怒。他现在没时间再去管马格了,而且也不用再管了。那一战斧斩开了他肩头装甲,但也同时将马格的上半身几乎完全斩成两半。

艾瑞巴斯可能以为卡恩已经被屠夫之钉控制了,他疯狂到难分敌我才会将马格也同时斩杀,但马格知道不是这样。卡恩是清醒的。

那一斧蓄谋已久,是当初他们两个人在根纳未能完成的事情。

理应如此。

死亡正从马格被劈开的上半身向上攀爬,麻痹他的心肺,停止他的呼吸,他的超人本能还试图挣扎,但马格制止了自己身体的求生欲望。

理应如此,他应得的。

遗憾和痛苦与垂死的平静同时占据了他。他大张着双眼;卡恩还在与艾瑞巴斯战斗,艾瑞巴斯又开始念念有词,卡恩摇晃着倒了下去。然后一个并不似人的、恶魔般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卡恩身躯之上,代替他承受了那致命的一击。那可能只是个意外,因为艾瑞巴斯正在冷静全失地大叫大喊。

但这些马格都已经看不到了。

他变得安静下来,沉默下来。他的血终于流到了安格隆的雕像脚下。

在那倾斜的巨像头顶,努凯里亚的天空正在逐渐变成血和火的颜色。

 

极限战士的舰队从星系边缘跃迁而出,随即就冲进了一片坟场之中。

倾倒、翻覆、被从中肢解的舰船尸体铺陈成了通向努凯里亚的道路,从破损船体装甲中大量溢出的水和燃料沸腾成蒸汽,这些舰船的体液被部分冻结成冰晶,漂浮在虚空之中,形成一团冰雾。这团冰雾环抱着死去的船体,在努凯里亚那个虚弱的恒星光芒下照射下闪闪发光,在这幅末日景象上蒙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薄纱。支离破碎的船体和冻结的人体撞上了马库拉格之耀的虚空护盾,爆出一圈细小的碎屑或者肉屑。已经被摧毁的大部分战舰是怀言者的小型船只,而那些曾经抵御它们进攻的吞世者船舰则几乎已经打得尸骨无存。在漆黑的虚空深处,只有零星的火光闪起,这是一场已经将近完结的战争。

基里曼站在辅助指挥中心的指挥台前,注视着这片惨烈的战场。他已经留意到了。在那些已经面目全非的吞世者战舰残骸之中,有的两、三艘舰船死死卡在一起,就像两头至死都在撕咬对方的熊。

基里曼不会问为什么会在本来就寡不敌众的情况下吞世者的舰船还会互相攻击。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站在指挥台下、刚刚荣升原体卫队临时队长的希尔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基因原体。“大人,”他说。但是基里曼打断了他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建议。他抬起手,指向了努凯里亚。那个世界的高空轨道如今也被战舰的残骸和怀言者的舰队所包围了,它突兀地拥有了一道由死亡和毁灭构成的星环。

“他还活着,”基里曼说,“否则怀言者的舰队没有理由还不撤走,依然包围着努凯里亚。”

“考虑到我们目前的舰船数量和火力,很难彻底压制——”

“无需完成压制。”基里曼目不转睛地看着努凯里亚,“我只需要一个突破口。”

他所说的突破口就在舰队的前方。

怀言者的旗舰忠诚律言号正掉转巨大的船身应战。在护卫的其他战舰环绕下,它拦住了前往努凯里亚的道路,光芒勾勒出它其上诸多巨大教堂高耸尖顶的轮廓。

基里曼盯着它。他知道洛嘉不在那艘船上。但他已经完全清楚知道洛嘉曾经用这艘战舰做过些什么,在它之上谋划过什么。

“大人,”希尔问,“命令是什么?”

基里曼只说了一个字。

“杀。”

他的命令得到了执行。

极限战士的舰队以近乎野蛮的狂热和近乎殉道的热情朝着忠诚律言号冲了过去。怀言者舰队摆出了常规的接敌姿势,但这一次极限战士并不是按照手册来战斗的。就如同一百年前那场规模宏大的奥西里斯灵能种歼灭战的复现,吞世者开启了战争之门,极限战士随后跟上。他们摆出了少见的矛尖突击阵型,深深穿插进了怀言者舰队的防线之内,这种近似丧失理智的行动让怀言者一时手足无措,这不是他们熟悉的一板一眼的极限战士,不是他们可以预判行动、因而也可以暗算和背叛的曾经的极限战士。

这只伤痕累累、拼凑而成的破烂货舰队以巨大的伤亡作为代价彻底扰乱了怀言者舰队的阵型,让忠诚律言号与它所有护卫舰分离开来。战列舰和巡洋舰对孤立无援的忠诚律言号展开了无休止的攻击,其他舰艇则负责提供掩护和光矛远程射击。每次攻击都无法造成致命伤亡,但每一次攻击都能让忠诚律言号变得衰弱一些。怀言者舰队急于驱赶忠诚律言号身边的中小型舰艇,忠诚律言号也试图猛烈地进行反击,但它们咬得太紧了。哪怕遭到击毁,也没有任何一艘战舰脱离自己应该有的位置,包围阵型至始至终没有被打破,这确确实实地困住了怀言者的旗舰。极限战士在这种狂热之中依然没有丢掉他们引以为傲的完美战斗纪律。

但或许,只是因为这舰队中的每一艘舰艇、每个人,自从考斯以来都已经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将忠诚律言号击沉的场景,他们已经太过熟练了。

忠诚律言号无法再顶住持续不断的舷侧攻击,它高耸的教堂塔尖在炮火中折断。虚空盾正在失去能量,它的装甲破损越来越多,火力也越来越弱。

那正是基里曼等待的时机。他死死盯着忠诚律言号的船身。

“就是现在,开火!”他说。

马库拉格之耀的主炮照亮了这片漆黑的虚空,准确地击中了忠诚律言号苟延残喘的引擎。巨大的爆炸将舰身撕裂成了两半,还没来得及撤离的救生艇、人体、武器和装甲的残骸、不计其数的金属碎片从裂口中喷涌而出,就像火山喷溅出碎屑流一样,真空和严寒一瞬间就冻结了无数人临死的哀嚎。

“全部护盾能量集中到舰首,引擎动力全开!”基里曼厉声说,“撞碎它!!”

23公里长的马库拉格之耀咆哮着冲向前方。它的虚空盾和巨大的动能将业已支离破碎的忠诚律言号彻底从中一分为二,爆炸吞没了被分成两截的舰身。

极限战士伤痕累累的荣光女王沐浴着忠诚律言号的惨烈死亡,冲破了怀言者防线的缺口。有一瞬间,马库拉格之耀仿佛也被忠诚律言号崩解的火球所完全吞没了;但随即,它那巨大的金鹰船首就从烈火中展露出了庄严、凶猛的身姿。蓝金色的巨大青金石船身上沾染了来自忠诚律言号的燃料和残余,它们短暂的熊熊燃烧让马库拉格之耀此刻裹满了金红色火焰,如同绶带,如同羽翼,这以火为衣的巨大战舰撞开了怀言者旗舰的残余,朝着努凯里亚马力全开地驶去。

基里曼紧按在剑柄上的手稍微松掉了些许,他长出了一口气。

“侯米德舰长,立即——”

他的话卡住了。

现在,在马库拉格之耀和努凯里亚之间已经没有忠诚律言号视线阻隔,因此所有人都能看到从努凯里亚的阴影中一个硕大无伦的巨物正在缓缓现身。

称它为战舰,似乎是对这个词语的一种亵渎与侮辱,它的体格是臃肿的、过度扩张的,战舰应当具有的凌厉完全被极度放大的体积和重量所取代。如果战舰真的具有机魂和意识,它应当会如同人类对阿斯塔特产生超人类恐惧那样,对这艘怪物产生类似的观感。舰桥上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虽然已经从被暗影远征毁灭的世界上多少获取了一些情报,但是当所有人亲眼看到深渊级战舰的身姿时,依然产生了强烈的战栗和不适感。

只要那个东西镇守在哪里,基里曼就不可能突破怀言者舰队的包围圈,降落到地面上去。希尔又看了一眼基里曼,他的基因之父脸上的表情比冰霜更冷。

“方案6501。”基里曼说,“全舰队调转前方武器阵列方向,推进器做好准备。”

舰桥上每个人都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从意识到洛嘉造出了些什么样的东西来蹂躏五百世界那一刻起,即便在追击过程里一直深陷狂怒之中,基里曼依然在仔细地收集一切可以得到的深渊型战舰的信息,不停地进行推演,拟定了如何击败这种硕大无朋造物的应对方案。但这只是个理论。从来没有实践过。在战场上,没有什么实践不是以难以想象的牺牲实现的,而在刚才的舰队战中,本就是七拼八凑而成的极限战士舰队也已经伤亡惨重。

但是没有任何人犹豫。所有舰船已经开始动作了,按照事先设置好的程序转向,以一种愤怒的冰冷纪律开始有条不紊地布阵,迎向那利维坦一般的星空巨兽。

就在此时,基里曼突然目光闪烁了一瞬,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鸟卜仪!”他厉声说,“给我那东西的更多左侧影像!”

三圣颂号半个身躯此时依然留在努凯里亚的阴影里,它正朝着马库拉格之耀和极限战士的舰队驶来,但是它的速度与它引擎的出力似乎并不匹配,它的角度也有些许不正常的倾斜。基里曼比控制中心的鸟卜仪更快察觉到了这一点,而当三圣颂号的左舷影像更加清晰地传递过来时,所有人都知道了原因。

熊爪。

那真是个奇特的景象,征服者号是帝国最巨大、吨位最重的荣光女王战舰之一,可是在深渊型巨舰前,它的身姿却相形见拙,让人产生一种它不过是普通战舰的错觉。只是现在,它覆盖着坚甲的船身几乎有小半个船体都镶嵌进了三圣颂号之内,从它体内伸出的那些被称作熊爪的巨大的长矛刺穿了三圣颂号坚硬的装甲,让它可以死死攀附和紧咬着这艘体积比它庞大几倍的巨兽身上,那一定对深渊战舰造成了巨大的痛苦,它试图摆脱征服者号,但却如同一头被发狂的狼咬穿腿骨的野牛一样无计可施,只能拖着荣光女王战舰蹒跚前行。征服者号已经接近半毁,它的整个舰桥已经不复存在,但它还在战斗,船侧还在不断朝着三圣颂号被撕扯出的伤口内部猛烈开火,征服者号那与众不同的近距离武器阵列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尽管每次这样做它自身的船体都会被进一步撕裂。自古以来,从未有过荣光女王战舰以这样凶蛮的同归于尽方式战斗。

基里曼瞪视着那幅景象。

“打开通讯频道,”他说,“无论如何都要接通征服者号!上面任何一个活着的人!”

舰桥没有忙乱太久,通讯很快就接通了。就好像哪怕在这样绝望的战局里,征服者号还在一直等待着,而且坚信它一定能等到所期盼的人。

但是,从频道里响起来的并不是女舰长的优雅声音,而是一个低缓、古老、沉重、刺耳的电子嗓音。

“征服者号向你致意,第十三原体。”

基里曼认出了他,战犬前军团长,古老的无畏。

“洛克。”他说,“……汇报情况。”

无畏停顿了片刻。“安格隆下到了地面,他去和洛嘉见面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鸟卜仪报告怀言者军队突然开始屠杀努凯里亚的所有人类。我们判断在地表的安格隆已经和洛嘉发生了冲突,然后征服者号上……发生了叛乱。马格手下……那些战士结社的人……他们想要夺取舰桥,戴瓦鲁斯和三线军死战不退,试图阻止他们,可惜功败垂成。怀言者舰队也开始对我们开火,我们寡不敌众,但洛塔拉·萨林和卡恩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们把所有叛乱者引到了舰桥,洛塔拉·萨林自己炸飞了整个舰桥,将里面的人也一并送进了虚空。我认为,这是因为她看到你的马库拉格之耀舰桥在考斯被整个掀飞,这给了她灵感。”

基里曼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其短暂的苦涩笑容,但那个笑容转瞬即逝。“她目前无法指挥?”

“她受了重伤。辅助舰桥也被破坏了,这里目前气温是零下四十度,但她不肯离开自己的船。”无畏说,“我的反应堆可以提供一点热量,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基里曼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安格隆呢?”他问。

“卡恩下去接他了。”洛克说,“带着斯金他们……我们剩下的所有兵力。我不认为这个时候投放登陆舱是个谨慎的做法,但洛塔拉·萨林认为,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人在努凯里亚地表牵制住怀言者和他们的原体,让他们无法脱离,怀言者在打垮我们的舰队后会立即烧焦整个地表。她或许是对的,怀言者至今也没有能发动轨道攻击。但是卡恩他们并没有回来。”

基里曼深吸了一口气。

“我去找安格隆。你能为我们争取多长时间?”他问洛克。

“最多四十五分钟。”洛克说,“我们会拖住三圣颂号的。但征服者号的船体撑不了多久就可能会解体。”

“这时间够了。”基里曼说。

“不够,”希尔在他身后说,“这时间不够去地表设置传送点。”

“那就直接传送,”基里曼说,他已经开始转身朝传送块走。

“这是在冒险,大人!”

“我不会死,艾昂尼德。”基里曼顿了一下,但没有停住脚步。“至少不会在今天死。”

“第十三原体。”洛克又开口了。

基里曼这次停了下来。他回过了头。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和战犬前军团长交谈了。“还有什么需要对我交代的吗,洛克?”他问。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也从来没有信任过安格隆。”无畏说。

基里曼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

“请把我们的原体……”洛克说,“就像你从前做过的那样,将他从那个世界,带回到我们的身边。”

基里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低沉、刺耳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看着观察舷窗之外还在不顾一切朝着三圣颂号腹腔猛烈开火的、残破不堪的征服者号。

“我向你保证。”他说。

 

传送过程刚刚结束,基里曼就冲了出去,他速度如此之快,仿佛他身后有一块生生从亚空间撕扯下来的薄纱作为披风。他冲了出去,从登陆的山丘顶部朝着前方奔去,他的战士们几乎跟不上他的身影。

努凯里亚已经是一个被终结的世界。基里曼不用读取头盔面板上的数据就知道这一点。目光所及,皆为死亡。城市已成尸首,大地已经腐坏,泰坦像山脉一样横倒,天空呈现鲜艳而恶毒的血色,凡人的骨头在他的靴底喀吱作响。

基里曼越过了城市的废墟,越过了堆积如山的阿斯塔特的身体尸堆,越过了为他指点方向的卡恩。

他的头脑里有个声音正在高声呐喊危险,那是理性的声音。但是这个声音正在被另一个声音所掩盖。一个粗砺的、歇斯底里的、野兽般的渴血吼叫。那个声音在他血中沸腾,烧着他的骨头,驱使着十三军团之主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

那声音就如同来自他的兄弟。

它确实来自他的兄弟。

基里曼猛地冲上山坡。这里可以俯瞰一个群山环绕的盆地。他看到了洛嘉和安格隆就在这盆地其中。

风沙卷起了努凯里亚的尘土和其下的累累白骨,旋风包裹着两个原体的身姿。

安格隆已经岌岌可危。他的黄铜战甲支离破碎,血父和血子早已经不知所终,他赤手空拳地一次次向洛嘉冲去,他在嘶吼,但他的声音充满了痛苦,血正从安格隆的每一个孔窍中溢出。耳朵、鼻孔、嘴巴,还有脑袋上的屠夫之钉,他的眼睛大张,却已经看不到物质的现世,洛嘉的吟唱正如同柔软灵活的手,以最残忍的爱抚将安格隆的血肉从他精神上寸寸剥离。

他即将死在这里。

基里曼倒吸了一口冷气。

“安格隆——!!”他呼喊道。

他随即就后悔了。

因为那声呼喊吸引了他两个兄弟的注意,洛嘉向他转过头,大张着双眼。在看到基里曼的那一瞬间,他露出了极度惊愕的表情。那仿佛并不是因为他吃惊于基里曼会出现在这里,而是因为洛嘉看到了基里曼脸上的表情,以及他的眼神。

一种奇特的羞愧之色一闪而过,仿佛在那一刹那,洛嘉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就像是发现自己从来都不认识基里曼一样,而且在那一刻,他也明白从此也不会再有机会修正这个错误了。

但那种懊悔、那种羞愧、那种近乎悲伤的沮丧只持续了瞬间。洛嘉又转过头,在他面前,安格隆的注意力分散了,那个呼唤他的声音让他茫然了一瞬,他盲目的双眼向空气里四处张望着,寻找着那个呼喊他的人。

那一瞬的松懈让启明者得以击中了他的身躯。

洛嘉一定是不想再节外生枝,因此他下手毫不留情,他击倒安格隆就像他昔日击倒一种宗教、一种语言一样,那种力度中没有丝毫怜悯可言。

真奇怪,铠甲被击碎时本来应该发出可怖的巨响,金刚石一样的身体破碎时也会发出同样令人心痛的声音,可那一瞬间,基里曼什么都没听见。

或许因为洛嘉吟唱的那扭曲的歌曲震耳欲聋,基里曼仅仅只是看见安格隆的身体被朝后击飞了。他那庞大的身躯撞到了盆地边缘的岩石,碎石以一种无比沉重的方式将安格隆的身躯朝着地面压了下去。整个努凯里亚似乎都在那一瞬间变得寂静起来。

“安格隆!!”打破那种寂静的依然是基里曼自己的吼声,他的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冲下山坡,朝着盆地中心跑去。红色的尘沙在他脚下被扬了起来,那甚至遮蔽了他的视线。他以为——他期盼着安格隆立即就会摇摇晃晃从碎石中站起来,但他没有。

在那片赤红色的朦胧之中,他只看到洛嘉向前迈了一步,靠近了安格隆倒在地上的身体。

“洛嘉!!”

基里曼怒吼着猛然跃起,他越过那团红色尘烟,一剑挥向洛嘉的头颅。

洛嘉侧身躲了过去,基里曼转身拔枪就射,洛嘉用启明者弹掉了枪弹,而基里曼已经咆哮着又扑了上来。洛嘉再度躲过了攻击。

“你毁了这首歌。你不应该在这里。”他说。

“但我就在这里,”*基里曼厉声说,他扔下了枪,一拳朝着洛嘉打过去,“给我让开!”

这一击洛嘉没能躲开,动力拳正中他胸口,他踉跄地后退,伸手拂去了嘴角涌出的鲜血。

“不,”他说,“你不明白。我在救他。我不会让开的。”

“你在戕害他。你在败坏他!”基里曼说。不管洛嘉在做什么,那好像正在改变整个世界,红沙以不自然的形态被旋风卷起,这么一点距离,他都看不清远处倒在地上的安格隆的模样。

“我可以用亿万人的死换他一个人的生,”洛嘉说,“而你又为他做了什么呢?”

基里曼的剑凝滞了一瞬间。“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所有宝贝奥特拉玛世界,”洛嘉说,“你的考斯。你的阿玛图拉。拉托那。尤利西斯。艾雷斯五号。朱尔萨,卡拉斯,吉尔卡马,泰科……这些都是为了我们兄弟的再造和救赎奉上的祭品。我焚烧了上面的所有几百亿人口,还有你在它们之上寄托的所有宏图伟业。只有那样的祭坛上燃起的青烟,才能上达众神的天听,让祂们可以转头注目安格隆,看到他独一无二的价值,让他得到飞升。怎么?你那是什么表情?你难道不是一贯声称想要帮助安格隆吗?现在你终于能对他有所贡献,却感到不满吗?还是说,你其实就连为他奉上几个世界也舍不得?”

“你这可憎之物,洛嘉!”基里曼咆哮了一声,他再度一拳朝洛嘉挥去,洛嘉用启明者架住了这一拳。

“可憎的是你!”洛嘉反唇相讥,“从头到尾,你什么都没做到。你什么都未曾救下。你从未曾减轻安格隆的痛苦,你往后也不能给予他新生。可你,”

他看着基里曼笑了,虽然笑得有点勉强。

“你还真的让他曾经心存过一线希望。没有什么比希望更戕害人、更败坏人的了,你至今还在用你那虚伪的希望将他的灵魂束缚在这个对他毫无喜悦可言的现实之中,这就是你最大的罪孽,基里曼,你明白吗?”

风声太响了,那怪异狂暴的声音让基里曼听不到安格隆的任何声音。粗重呼吸,沉重的心跳,野蛮的战吼,沙哑的大笑,低沉的抱怨。

“你撒谎,”他说。

“让人抱有希望,再毁灭这线希望,那是一门精巧的手艺。我们的父亲精于此道,而你也不遑多让。”洛嘉一杖挥出,朝着基里曼的脑袋扫去,但基里曼用短剑挡下了那一击,两件武器的能量场嗡鸣着卡在了一起,闪电噼啪作响,两个原体都用尽了全力,他们原本应当势均力敌。基里曼试图将启明压回去,而洛嘉摇了摇头。

“我也曾几乎被你毁掉,”他说,“可惜,我已经变了。”

基里曼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将他的身体掀翻,他不受控制地朝后翻滚而去,手中的忠诚短剑也脱手掉落在一片红沙之中。他知晓这种力量,在考斯,科尔法伦曾用它几乎将他置于死地。他刚想爬起来,那力量再度涌来,将他再度摔倒地面上。那种力量在由外而内的挤压他,简直像是要将内脏从他嘴里挤出来一样。红沙涌进了基里曼的口鼻,他的呼吸变得困难和炽热。他用尽全身力气抵御那股力量,朝着自己掉落在地的武器艰难地爬去,试图捡起赤诚短剑。

洛嘉的身影从飞扬的红沙中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正在吟唱的那首歌因为他不得不对着基里曼使出的力量变调了,他的声音因此也变得粗糙起来,花瓣一样的轻柔头一次从他嗓音里消失了。

“你知道这一切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对吧,基里曼?你不该,”怀言者咬牙切齿地说,“对我道个歉吗?”

他的启明者随着话音而落,携带着能量场噼啪作响的闪电朝着基里曼砸下来。

若是从前,基里曼就会闪身躲过去,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你要是真的想要杀了他,你就不会躲开!你就不会想保住你性命!就算斧头要砍掉你一只胳膊,你都应该去拿起你的武器!

他猛然朝前飞扑,右手握住了自己的短剑,洛嘉那一锤重重地砸在了基里曼抬起的左臂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启明者弯折了理性之铠的臂甲,原体坚固的骨头在巨锤的重击下完全折断了。

但基里曼完全没有顾及自己被砸得血肉模糊的胳膊,他回身挥出了一剑。那是就连福格瑞姆都会为之叫好的迅捷、凶狠的一招,短剑的力场分解了洛嘉的陶钢动力甲防护,深深地刺入了他胸腹之间,割穿他的肌肉和骨骼,伤到了他的肺腑。洛嘉大叫一声,捂着伤口踉跄着后退。

“我会的,洛嘉。”基里曼喘着粗气,对洛嘉举起了鲜血淋漓的短剑,“在我杀了你之后,我会对着你那肮脏的坟墓道歉!”

洛嘉用启明者稳住自己的身体,冒血的嘴角张合着,他抬眼望着基里曼,那一刻,他的表情被全然的恶毒充斥了。

“你这——”

他的话戛然而止。

风在呼啸,洛嘉的身体突然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顿住了,他僵直地立着,肌肉的动作凝滞不前,胸腹间伤口的自我修复也卡在了半中。那并不仅仅是他的四肢不听使唤,而是物质躯壳里驱动他运作的事物似乎被硬生生扯了出来。

鲜血开始从他口鼻耳眼里朝外冒。

基里曼的脑子里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大人……+

"圣礼……"基里曼朝盆地后方看去,但他还没有看到援军赶来的身影。

+我们控制住了洛嘉。但他力量太过强大,我们抵抗不了他太久。请您尽快将我们的父亲……+

基里曼不需要吞世者的智库们再说更多。他转过身,步履蹒跚地朝着安格隆所在的方向跑去。

 

洛嘉的灵魂看着基里曼朝着安格隆前进。在亚空间的席卷而来的风暴和洪水中,他和圣礼化作的战犬幻影在灵魂之海中争斗。洛嘉觉得自己要没顶了,他变得越来越虚弱,血腥的气味浸染了他的灵魂。他想要喊叫,想要对面前顽固不化的鬼魂怒吼,他想要告诉他们,向他们认真解释,甚至是恳求他们,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安格隆。看吧,你们仔细地看,我独自一人试图将他从那些正在逐渐夺去他生命的钉子中拯救出来。我独自一人探寻着将他从无比痛苦的存在中解救出来的方法。我独自一人采取行动去拯救他。*

我要救他。

可是话出口时,内容却变了。

“救我……”

洛嘉·奥瑞利安小声地说,不知是对着即将永远改变他的沸腾的灵魂之海,还是至高天上哪一位无情残虐的神明。

“救救我……”

 

基里曼中途甚至跌倒了一次,但他甚至没察觉到那是他人生里头一次摔得如此荒唐和狼狈。他仓惶地爬起来,又以近乎连滚带爬的姿势朝着安格隆奔去。安格隆庞大的身躯几乎完全被滚落下来的岩石覆盖了,他一动不动。基里曼几乎忘了呼吸。他冲上去,开始徒手将毫无动静的安格隆从这些石块中挖出来。他断掉的左臂还垂在身侧,在只有一只手能动的情况下,纵然拥有原体的力气,干这样的活依然十分费力。恍惚之中,基里曼觉得自己似乎曾经做过类似的事。那是在什么时候呢?安格隆就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顾地冲向前方,将自己置于生死刀锋之上,而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从他前进的方向拉回来。他曾经想过要给安格隆那令人恼火的脸上狠狠来上两拳,不这样做简直不足以泄心头之恨。现在他也想。

终于,他将压在安格隆脸上和胸口的石块推了下去。在看到他兄弟躯体的一瞬间,基里曼的心就沉了下去。安格隆从未如此支离破碎,他的肢体都以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

这已经不仅仅是重伤。

原体的死亡,这是一个基里曼刚刚开始认知、决心付诸实现,但还未能具体触碰的概念。但现在,它就横陈在他面前。

安格隆的头歪着,脸上一片红黑,灰尘和血糊满了他的面孔,基里曼甚至无法判断他是否还有呼吸。他从自己已经残破的披风上撕扯了一段下来,试图拭去安格隆脸上的血污。

安格隆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他睁开了眼,被白雾笼盖的黄色眼瞳没有焦点地投向前方。基里曼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安格隆,”他喊,“安格隆!”

安格隆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基里曼知道他现在确实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其他感官也未必还在正常运作。基里曼甚至怀疑他还能不能认出自己。

他简直绝望到了顶点。

安格隆的头非常、非常缓慢地转向了基里曼的方向,他的动作十分机械,维系他运动的已经不是他全数损毁的肌肉和神经,仅仅只是某种意志。

然后他笑了,露出铁齿。

“……是你啊,”他浑浊、低沉地说,那么含混的声音,如果不是基里曼已经那么习惯聆听他说话,他甚至也可能完全辨认不出他的话语。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安格隆抬起了胳膊,想要扶住基里曼的臂膀,因为他完全看不见眼前的景象,他一把抓住了基里曼被打烂的左臂。他是如此残破,但却有着垂死之人的那股巨力,所以即便对于一个原体来说,那抓握也是痛彻心腑的,但是基里曼并没有在意。

安格隆垂下了眼睛。

“你总能找到我,”他喃喃地,微笑着说,“尽管每次,你都来得太迟……”

基里曼手臂折断的骨头在破碎的装甲和血肉中互相碾磨挤压,那痛楚就像是他的一部分肢体快要被从身体上拉扯下来了。

“不,”他说,“这次没有。这次不会!!”

他试图将安格隆的身躯从埋葬他的碎石堆中拉起来,“起来,”他说,“我带你回去。”

安格隆昏昏沉沉地摇着脑袋,沾满血迹、全部变成鲜红的屠夫之钉晃动着。“不,”他说,“回不去了。”

基里曼仔细地看着他,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了他的心底。安格隆面孔扭曲,而那甚至不是因为战斗和他自己撕扯掉了他的血肉,不是因为屠夫之钉的尖啸在刺痛他的神经。有什么东西,什么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物如今潜藏在安格隆的肌肤下,它们如同泥浆和群蛇一样攒动着、蠕动着,拼命想要从他的肉身之中破土而出。那正是洛嘉的吟唱带来的东西,他的歌中断了,但那些由他劝请而来的事物并没有就此退却,它们已经盘踞在了安格隆的体内,以他这百年来积攒的所有痛苦和愤怒为原料,要将他从头到脚吃得分毫不剩。基里曼知道自己现在要和这种东西竞争,而他已经远远落后,没有胜算。

就像安格隆说得那样,不管他如何准备充分,筹谋运作,他总是来得太晚、太晚了。

但那种挫败感转眼就化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狂怒。基里曼还尚未知道,从此之后,这将成为自己的生命之源。那驱使他吼了一声,终于发力将安格隆的身体从石块中拉了出来。基里曼将安格隆沉重的身躯背负到了自己的肩膀和后背上,这样做的时候,他意识到安格隆的两条腿都断了,如果不是基里曼拉扯着他,他肯定站不起来。

安格隆在基里曼肩头抽动了一下。“你发火了……?”他说。

“我当然很生气!”基里曼回应道。

“那你……不打算……背你那个菜单吗?”

“那已经没用了。”基里曼说,“这次我已经太生气了。”

“嗯……我知道……你一直……在喊我。听起来……就像是你打算杀了我。”

“回去后我就要杀了你。”基里曼咬牙切齿地说。

“哦,”安格隆说,“这真……好笑。”

这很荒谬。大地在动荡,远方的雷声在他们头顶回响,他们所知的万事万物都将要崩溃,即便隔着破碎的铠甲,基里曼也能感到安格隆的身躯似乎正在逐渐崩裂,幻化作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事物,可他们这样交谈,仿佛还在重温旧时光,比从前还要随意,还要平淡与温和。

基里曼紧紧地盯着远处洛嘉倒下去的方向。在他思想的边缘,有一道白色的海浪在翻滚和呼啸。基里曼知道那是圣礼,此时此刻,他们还在为了自己的军团和原体和洛嘉在意识领域中不屈不挠地争斗,但他们时间确实已经所剩无几。

安格隆沉重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可以了。”他说。

“什么可以了?”

“我的头里……那个一直在呼喊的声音,”安格隆说,“一直抓挠不停……像一群小螃蟹一样。那是……圣礼?”

“是的。”

“挺……痛的。”

“他们还在抗争。你也没资格停下。”

安格隆是否为此流露出了些许惭愧,基里曼并不知道。他依然只是在基里曼肩头喃喃自语。

“他们……就要不行了。太弱了,打不过的。已经……做得够多了。”

“不够,”基里曼说,“永远不够。”

安格隆恍若未闻。

“……还有你想要对我做的事……也到此……为止吧。”他说。“我已经领受了。你解脱了。你早应该……这样做了。”

基里曼明白安格隆的意思,但他不会屈从。

“这不可能是一种解脱。”他说,“永远不是!”

安格隆轻轻哼了一声。

“原来……你真的有那么蠢。”

“对。我蠢。但你的军团在等你,”基里曼说,“你的儿子们在等你。征服者号在等着它的主人。你必须回去,我答应过他们的。”

“那么,”安格隆说,“代我对他们说句对不起。”

基里曼回过头来,看着安格隆。

隔着那张狰狞的、变形的、满是血污的、被苦难、痛苦和伤痕歪曲的脸,他在看一个人,看一个他陌生又熟悉、但从来无缘真正结识的人,一个眼睛明亮真诚的人,准备好了热爱生命赋予他一切的人,从来没有被仇恨和愤怒玷污的人,他的同胞,他的血肉手足。那个他没有机会在这个宇宙中相逢的兄弟充满遗憾地对他微笑,为着他们永远的错过说了抱歉。

“你自己,”基里曼说,他必须压住自己喉咙里的硬块,现在还不是哀悼的时候,远不是。“去和他们说。”

就在此时,天空突然变亮了。

透过阴沉厚重的灰暗云层,那与恒星截然不同的光芒一霎那间照亮了整片努凯里亚的大地,大气中的昏黄被映照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基里曼知道那是什么。在他们的头顶,有一艘巨舰的生命就在此时终结了。但通讯频道中只有杂音,他不知道究竟被击沉的是哪一艘战舰。是马库拉格之耀和征服者号设法合力打沉了三圣颂号那艘怪物,还是征服者号终于将自己彻底燃尽。

但不管那是什么,这明亮的焰火就意味着另一场声势浩大的死亡。死亡如同雨点一样倾盆而下,转眼之间,伴随着雷声和血红色的闪电,努凯里亚开始下起了真正的血雨。

基里曼脑子突然出现了一线空白。他倒吸一口冷气。一直在他思维一角奋战的圣礼的存在感消失了,就像被瞬间敲击成了碎末,化作了尘埃。

他猛地看向洛嘉所在的方向,他看到原本如同木头一样僵立倒地的洛嘉正在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战舰的死亡意味着方才有几万人丧失了性命。在已经累积到不可思议的死亡总数之前,这个量微不足道,但这是最后一根稻草。几万新鲜的死赋予了洛嘉的亚空间之歌全新的力量,让他终于突破了圣礼的控扼。洛嘉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他们所在的方向,他脸上的表情是基里曼从来未曾见过的。他张开了口。那个被中断的、可怖的歌谣,就在此刻再度响起。

但他只来得及唱出几个音符,一个阿斯塔特的身影就出现在他之后,随后是两个、三个、十数个、几百个。蓝色的战士,还有沿途收拢的战斗能力尚存的吞世者,他们混杂在一起,朝着怀言者原体冲过去,想要阻止他。更多人朝着基里曼和安格隆奔来,想要接应他们。

洛嘉发出一声恼怒的叫喊,他抡起启明者权杖,一挥之间就将冲向他的两个军团士兵的脑袋砸成了一团血雾。怀言者原体一贯被认为是原体中最弱的人,但基里曼非常清楚,一个全副武装的原体在面对阿斯塔特时结局只可能是一种。

洛嘉开始了单方面的屠杀。更多的极限战士和吞世者将无数的枪林弹雨倾泻到了洛嘉身上,不断有人冲向他,试图延缓他的速度。但那没有用。尸体开始在洛嘉周围的土地上堆积起来,他的歌并没有受到阻碍,每一条生命都在加强它的旋律。伴随着倾盆而下的血雨,整个世界、整个空间、在此流动的整段时间都开始迎合它,呼应它,它变得如此荡魂摄魄,如此催心蚀骨,引导着亚空间的惊涛骇浪成为一个巨大漩涡,将在场的所有人吞入腹中。在卷起的狂风之中,努凯里亚的核心都仿佛在发生嬗变,就连这颗星球的重力都在成倍增加,而所有的力量现在都集中在了此时、此地,在一个濒临死亡的原体身上。

基里曼咆哮了一声,那重力把他的一只膝盖重重压在了地上,就连骨头都几乎被震碎了。他设法站了起来,然后他另一只膝盖随即再度被压弯到了地上。在他肩头,安格隆的身体重量仿佛正在无穷无尽地增加,就好像基里曼现在所肩负的不再只是一个重伤的原体,而是一头泰坦,而它正试图将他踩入地心。太沉重了。那是嗜血之神目光的重量,基里曼目前还完全无法负担这种沉重。轰然一声,他双膝跪地,他扛在肩头的安格隆几乎从他身上掉了下去。基里曼努力试了试,但不行。他无法再站起来。

但他并没有打算放弃。他用他尚且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抱住安格隆的腰背,跪在地上挣扎着朝前膝行。血雨糊住了他的口鼻,遮蔽了他的视线,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放下自己的兄弟,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一切都完了。

“罗保特。”

在那漫天降下的红色雨水之中,这句话像水晶一样通亮透彻。

基里曼愣了一下。

他转头看向安格隆,因为那是安格隆这一生头一次不含任何讥讽之意地呼喊他的名字。

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就在此时将他的身躯向后推离,安格隆从他肩头摔了下去。基里曼喊了一声,扭转头爬跪着去寻找他。一只有力、粗糙的手伸了过来,按住了他的后脖颈,将他的脑袋拉向前方,随后基里曼察觉自己的额头抵在了安格隆的前额上。

佩戴桂冠的头颅紧紧贴着打满屠夫之钉的头颅。此时此刻,他们同样浑身鲜血,破败不堪。安格隆一瞬不瞬地看着基里曼,黄玉眼瞳倒映着他的身影。

“再见。”他轻声说,“别了,我的兄弟。”

这也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这样称呼基里曼。

基里曼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的身躯和双脚离开了地面。不知何时,安格隆抓着基里曼站了起来,基里曼看到他曾经断掉的双足已经发生了变化,那好像已经不再是人类的形状,变得更巨大,更狞恶,变得如同野兽的足爪。不仅如此,安格隆的整个身形都在发生变化,撑破了装甲,变得更加巨大,他全身的筋骨都在不正常地隆起和扭转,他的皮肤裂开了,其下的物质似乎已经化作融化的黄铜,那些潜藏他体内的东西已经马上就要冲破他的躯壳。

安格隆高高举起了基里曼的身体,以一种其他任何人、任何原体都做不到的力量,将基里曼朝着他子嗣所在的方向抛了出去。基里曼的身体重重地砸进了极限战士和吞世者组成的方阵之中,基里曼挣扎了一下,就被无数只手架住了。

“不,”他喊。但他的子嗣有生以来头一次违背了他的号令,他们聆听着另一个人的指示。

 

“这是我的命令,”安格隆说,他的声音也已经发生了变化,依然如此痛苦,但从未如此清晰,“带他撤离。这里很快就会不复存在了。”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击中了他的身体,随即是数百道、数千道,安格隆发出垂死的嘶喊和野兽一样的嚎叫,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在那连接天地的闪电之中,他的身躯被点燃了,整片大地都在沸腾,努凯里亚的地壳正在溶解,它的核心正在崩毁。

“走!”安格隆抬起了头,歇斯底里地怒吼,“走吧!!”

 

伴随着传送特有的空间扭曲和爆破轻响,极限战士的伤痕累累的残兵和被他们簇拥着的基里曼出现在了马库拉格之耀的辅助舰桥之上。基里曼推开了朝他伸过来的药剂师的手,踉跄地爬起,朝着观察舷窗冲过去,他听见希尔正在下令,要极限战士舰队以最快的速度脱离努凯里亚的重力圈。

那当然是一个正确的决断,因为就在基里曼的眼中,努凯里亚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猩红浓云正在遮蔽整个星球,它的表面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闪烁效果,就像是在透过一块损害的屏幕观看它一样。

“大人!!”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鸟卜仪的数据回报已经逐渐侦测不到努凯里亚了!它的质量在流失……!”

那是一场极为壮烈的死亡,甚至可以说是凌迟。在努凯里亚之上的所有生命凋零之时,它本身也在一点点地自物质宇宙中被剥离,被削去。

它正在脱离现实,被融化进另一个空间之中。

它将一去不返。

基里曼近乎失控了,他吼叫着,张开了胳膊,面对着那颗逐渐消亡的行星。

“安格隆!!”

 

在红色的火焰和血雨之中,安格隆跪倒在地。极大的声音和极细微的声音同时包围着他,狂风和闪电煽动着他,但现在他所见唯有一片昏沉漆黑、永恒的血色,身体的痛苦已经迸发到那样一种程度,仿佛在诱惑他,许下某种承诺,一旦折磨到了顶峰,一旦痛楚到了极限,越过去他就将获得永远的安宁。成千上万的实体开始自空气中浮现,咆哮嚎叫,高举武器,它们是来迎接他的,一位全新的鲜血王子的诞生,他将高居颅骨的王座之上,世世代代,永久地——

安格隆觉得自己后背裂开了。

此时若还有旁人目睹这极具毁灭性的一幕,他们就会看到从安格隆背后升起了巨大的骨质翼翅,它依然被肉包裹着,没有覆盖上皮肤,尚未完全成型,但它还正在不断成长,正在舒展,很快它就会完全张开。

但是安格隆并没有感到翅膀的存在。他只觉得后背裂开了一条缝隙。有什么东西从中轻巧地、快活地离开了他的身躯。

啊,对了。他想。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那个曾经在山间赤足奔跑的孩子,他毫不犹豫地踏着空气,背对安格隆,大笑着,无拘无束地奔向那个一直在等他的广阔旷达的新天地。

安格隆也笑了。

去吧,他想,无名之子,你自由了。

他抬起头来。

物质宇宙的帷幕已经完全从曾经的努凯里亚褪去,血红的阴霾如今似乎构成了一个庞大无比的身影,那个身影高居在金属宝座之上,俯瞰着跪倒在地的安格隆。

整个世界似乎都汇聚成了一句浓厚的话语,那是对着安格隆说的,那是给予他的一个称呼,全新的位阶,全新的身份,全新的名字,但也和玳西亚上位者恩赏给他的东西并无本质的不同。

安格隆脸上的笑变成了一种轻蔑。

胸骨正在从他体内朝外扩张,为即将完成成型的翅膀留出肌肉所需的空间,安格隆的肺也随着舒展,他长长地呼出了他身为人的最后一口气。然后,他举起已经化作骨爪的手臂,一把抓住了他头顶如同龙蛇一样摇曳舞动的屠夫之钉。

他开始用尽所有力气,将屠夫之钉朝外拔去,在口鼻喷涌而出的鲜血之中,他向着天空,向着诸天俯瞰他的神祇,朝着这整个垒筑在战争和疯狂之上的宇宙发出了一声咆哮。

“我不是任何人的——”

 

那句话从来没有能够说完。

 

马库拉格之耀舰桥上的人们惊呼着,扑到了观察舷窗之前。天堂中发出了一声恼羞成怒的吼叫,或是一声冰冷的叹息,一声尖利嘲笑,或是一声哀泣。星空发生了奇异的形变,行星和恒星之间的排布被一瞬间扭曲。

努凯里亚抽动、闪烁了一瞬,随即就消失了。

没有焰火,没有漩涡,没有绚烂的爆炸。

就像它从未存在过一样。

基里曼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的嘴微微张着,但他已经不再能够呼唤出那个名字。

 

很久很久之后,舰桥上响起了另外一种动静。

那像是一种波涛,从远方传来;又像是巨兽的脚步,正让大地发出除了原体无人能查知的震动。

那种振动逐渐变得明显。陶钢和金属碰撞发出整齐划一的、如同金钲的铿然鸣响,它正变得越来越洪亮,越来越高昂。

那是幸存下来的吞世者们,他们正在举起拳头,有节奏地敲击自己的胸口装甲。

他们敲击自己胸口,注目着基因之父最后一战的战场曾经所在的位置。他们知道他赢了,他征服了,一如既往。

在他们身边,所有极限战士们也都陆陆续续摘下了自己的头盔,肃然地目视着那片如今已经空无一物的星域。他们宁愿去看它,也不想要看如今站立在那片虚无之前的基因之父。尽管此时此刻,每个人都能在那洪亮高昂的敲击声中听到一个细碎的声音,也知道那是什么。

基里曼浑身都在颤抖,他的拳头紧攥着,血正在不停地从他的指缝中流淌出来。

此时此刻,无数的思想和情绪洪流一样席卷过他的身心,悲怆,欢欣,骄傲,它们如此强烈、如此明亮、如此狂暴地回荡着。

他想的只是安格隆最后那个举动。

两人额头相贴之时,安格隆究竟在想什么。

或许,那就如同克勒斯特所说的,在那昏昧的一刻,垂死的一刻,在那告别之时,安格隆想起了自己曾经拥有的能力,他知道基里曼正在——也将会为他感到强烈的痛苦和绝望,他希望自己还能如同从前一样,将这些最致命的负面情绪从自己兄弟身体里吸走。在那一刻,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其实已经做不到这点了。

那是好的。基里曼这样想。

他抬起满是鲜血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胸口。

你不该带走它,基里曼想。安格隆,我不会让你带走它。这锥心的创痛,刺骨的愤怒,为你悲伤的权利,它是属于我的,即便是你也不能夺走它。

我要它万古不磨,我要它历久常新。

你没有带走的泪水将长留在我之中。

它将伴随着我。

从此时此刻,

直到时间和记忆的尽头。

 

tbc

 

*来自《背叛者》

**插图作者分别为墨柒和fogart

Chapter 17: 红砂墓碑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一万年后
028.M41
虚空之中
Red Sand Tombstone
红砂墓碑

灰盾第92连的连长、现任原体侍从伊格纳修斯提着两个金属箱子,独自一个人通过原体居所漫长的走道,来到了基里曼的书房门前。他在那扇蓝金两色的精金大门前站定了,身着古老的MKIII动力甲的守卫矗立在门边,并没有对他的到来表示出任何的关注。不久之后,基里曼低沉嘹亮的声音就在门口响了起来。
“请进,我的孩子。”
伊格纳修斯走进了那个巨大的书房。一如既往,基里曼独自一人在这个房间里,被那顶到天花板的一排排书架和不计其数的各种书籍、卷轴和数据板所包围着。原体站在书房外部的钢化玻璃回廊上,注视着马库拉格之耀的金鹰船首和在其之上无尽的漆黑宇宙。他们刚刚通过曼德维尔点跃迁至此地的虚空,伊格纳修斯并不明白基里曼为何选择在这里离开亚空间。就星图标注而言,这里只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之地,也与不屈远征的主要路线相去甚远。
但是伊格纳修斯选择不去过多思考和质疑帝国摄政的选择,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够理解基里曼的思维和他的宏伟计划的全貌。他只是看着基里曼站在观察舷窗前高大的身影,感到一阵惆怅。再过不久,他身为原体侍从的职责就要解除了,另一位原铸连长德西姆斯·菲利克斯将接替他的职位,而伊格纳修斯将如同之前的许多原体侍从和原铸一样,离开灰盾,前往自己被分配的战团去。想到自己以后不再能够看到这副景象,伊格纳修斯未免失落,而未来前景同样令他心神有些许不定。
似乎察觉到了伊格纳修斯的不安,基里曼从钢化玻璃窗前回过头来。他朝着年轻的原铸战士微微一笑。
“伊格纳修斯,我看到你已经带来了那两件东西。有劳你了。”
“这是我的荣幸,原体。”伊格纳修斯说着,将两个箱子放在了基里曼巨大书桌上没有被文件占据的仅剩的那一片空处。其中一个箱子是个影像传输装置,上面有着火星的印记,它一被放到桌上就自动打开了,开启对话的符文投射到了空气之中。
另一个箱子则要小得多。它的外表有阿斯塔特造物特有的那种粗粝直白的线条和体积感,但是表面朴素光洁,没有任何特定的记号或徽章。
伊格纳修斯在心中感到好奇,他知道这个箱子在被送到基里曼的书桌上之前,已经在银河里旅行了极长的距离,它被赋予了最高的优先级,从星区的一端来到另一端,从一个舰队来到另一个舰队,使用了帝国最先进、速度最快的舰船运输,有最好的导航员为之保驾护航。然而,伊格纳修斯看不出它代表了什么重大的军事机密,也猜不出它其中装了什么东西,或许基里曼会有心情向他解释,但这样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候,基里曼总是心事重重,背负着千斤重担,那重担让他心力交瘁,让一个半神都开始显得衰老。这种时刻,基里曼选择将一切事情都深深埋藏在心里,包括已经离他远去的一万年前的那个过往。
基里曼走过去,手指轻轻按上了空气中浮现出的符文。房间里的压力变了,在一个刺耳的声音宣布通过基因检测之后,一个庞大的、甚至比原体本人还高的红衣身影浮现在房间半空中。
尽管知道那仅仅只是一个虚影,从星系另一端、隔着几个光年距离传递而来的影像,伊格纳修斯依然忍不住退了一步,朝基里曼靠近了些,星际战士面对威胁的本能被激活了。
但基里曼依然显得非常放松。他抬眼看着那个身影,露出了一个平淡的微笑。
“你好啊,”他对大贤者贝利撒留·考尔的投影说,“老朋友。”
考尔的投影环顾了基里曼的房间一周,发出一声满意的嘀鸣,“很久没见了,大人。”和他那几乎完全被机械化的身躯比起来,他的声音倒显得人性丰富而充满温暖。
“我以为你不会来,”基里曼微笑着说,“你总是有那么多在进行的项目。我原本怀疑你会找一个借口来搪塞我的召唤。”
“我对于你来说是那样的人吗?”考尔说,“是的,我非常忙。更不用说你给我指派了多少繁重的工作。但是如果你需要我在场,我就会来。毕竟除了我,我想你也没有多少可以认真交谈的对象。”
“是吗?”
“当然如此,”考尔说,“你不会以为我会搞一个假的机械造物来回答你的问题敷衍你吧。”
他们的对话显得很亲密,也很轻松,伊格纳修斯看向基里曼,那种一直笼罩着原体浓重、深远的孤独之感似乎就在此刻削减了不少。但他却略微有些局促起来。他似乎介入了一场私人谈话。
“原体,”他说,“我在门外等候您的召唤。”
考尔和基里曼都看向了伊格纳修斯,考尔的眼中满怀让人不安的好奇和审视,而基里曼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去吧,”他说,“等我们谈话结束,我会呼唤你。”
看着在伊格纳修斯身后逐渐合上的大门,考尔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
“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子,是不是?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考虑使用其他军团的基——”他说。
“想都别想,贝利撒留。”基里曼温和地说,“我已经重复很多遍了。”
考尔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我总有一天会说服你的,”
“你一直尝试,但我不会改变主意。”基里曼说,“别扯开话题了。请告诉我你检测的结果。”
“那确凿无疑是它。”考尔说,换了一副更严肃的科学家口吻。
“你确定?”
“百分之一百确定。”考尔说,“我对比了所有的数据。”
“地表观测呢?”
“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但也没有侦测出任何异常扰动或是亚空间污染的继续。它只是死亡了,死亡很久了,仅此而已。”
基里曼目不转睛地看着大贤者。
“那么,”他说,“你有任何理论吗?对于为何它会出现的理论?”
考尔思考了片刻。
“目前没有一个解释是能够完全成立的。”他说,“据我所知,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被亚空间吞没的实体还能再度重归物质宇宙,这确实相当令人沮丧。但我还是有一个想法。这是通过引力微透镜法和天体测量对它出现在现实宇宙中的时间进行推测得到的结论。”
“是什么?”
“因为你醒来了,回归了,因此它才重现的。”考尔说。
基里曼又看了考尔一阵。
“那会是个陷阱吗?”他问。
考尔摇了摇头。“这恐怕我就无法替你做出判断了。我虽然是个天才,但倒也并不是事事精通。”
他口气里那熟悉的得意腔调在基里曼脸上引发了一个有点惆怅的笑容。“当然了,”他说,回身走向了玻璃回廊,考尔的投影慢吞吞地跟上了他。
“据我观察,你最近似乎相当怀旧。”大贤者说。
“或许吧,”基里曼望着窗外冰冷漆黑的虚空,“我确实时常会想起过去的事。”
“难免的,”考尔说,“毕竟那些事对于你来说不过发生在数十年前。”
“你又还记得多少过往,贝利撒留?”
“我记得那些最重要的。”
“比如呢?”
“我还记得一万年前这艘战舰上我们在手术室外走廊里的那次对话。”
基里曼又笑了,“那时我对你可不太客气。”
“你那时对我这个小卒居高临下,当然现在也是一样。但无论怎样,那都改变了我的人生。不得不说,这一万年我过得相当充实和骄傲。”
基里曼转头看向考尔。
“那么你会哀悼吗,贝利撒留?”他说。
“时不时,”考尔回答,“例如,我偶尔还是会哀悼一下弗里迪希·阿杜姆。虽然现在我也想不通我当初怎么会和那样一个蠢货成为至交好友。如果不是我这么聪明,我可能还会试图在机器里复制他意识,好让我自己弄明白。”
“我听说你最终也没有能挽救他的生命。”
“遗憾是哀悼的一部分。”考尔说,“也是让人摆脱过去大步前进的动力之一。”
他停顿了一会儿,打量着基里曼的表情。
“我看到,你如今心情波动,”他说,“虽然此事也可理解。”
基里曼只是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我只是想起了洛嘉曾对我说出的话。”他说,“不知为何,他的话近来经常在我脑中回响。”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从头到尾,你什么都没做到。你什么都未曾救下。’事后想想,从考斯、奥特拉玛,再到泰拉,到人类帝国……”基里曼沉重地摇了摇头。“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觉得他是对的。”
“你这样以为?”
基里曼脸上的苦笑扩大了。
“难道不是吗?”他轻声说,“我没有能够让五百世界免于被蹂躏。我没有能够及时赶回泰拉解困围城。我没有能阻止荷鲁斯重伤帝皇,我没有能代替圣吉列斯去死。我没有能将混沌和叛徒赶出银河。无论我做了多少努力,最坏的事情也依然发生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改变。一万年后再睁开眼睛时,我知道我同样没有能阻止人类的堕落和帝国的衰微。而这一切的起始都是从……”
他顿了顿。
“我也没有能够救他。”他说,“不管我挣扎了多少次,又有多少次试图自我说服,做过多少次假设,重复验证过多少理论和实践,答案似乎都是既定的。大贤者,你告诉我,安格隆的命运是被注定的吗?就像洛嘉说的那样,我从未能减轻他分毫的痛苦。我挽救不了他的过往,也没有能给他一个未来。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吗?还是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去尝试?”
“这问题对你如此重要吗?罗保特·基里曼?”考尔问。他又改变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依然似曾相识,但又宏远而陌生。
基里曼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考尔。
“我认为你并不期待我的回答,”考尔又自说自话接了下去,“我也无从评判。我没有来得及完成我向你许诺的治疗办法,我也并不能理清你们兄弟之间的纠葛。但是,关于你自己同意的另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你什么都没有做到’的那个,”考尔说,“关于这个嘛,我稍微有些不同意见。”

大门打开了,守在门外的伊格纳修斯绷起了身子,再度走进了基里曼的书房。
除了基里曼本人之外,房间现在空无一人。大贤者的幽灵已经离开了。伊格纳修斯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原体。
基里曼回头看着他的时候,伊格纳修斯感到他的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但他也说不出那是什么。
“原体,”他清了清嗓子说,“布雷赫舰长传来的通讯。他询问我们是否——”
“你好奇吗?”基里曼打断了他。
伊格纳修斯呆呆地看着原体,随即明白了基里曼指的是什么。他感到尴尬,但视线依然情不自禁地投向基里曼桌上另外那个还未开启的朴实无华的箱子。
“我能理解,”基里曼静静地说,“毕竟它是来自你很快要去的地方。”
伊格纳修斯浑身都紧张起来。他咽了一下。“确实如此,”他承认,“我知道它来自我即将回归的战团。”
“来自母团的事物让你如此不安吗,我的孩子?”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原体。”伊格纳修斯有点沮丧地说,“尤其是我的战团的名声。和灰盾……和未计之子,还有所有承载帝国荣耀历史的古老战团相比,那无论怎样都太特别了。”
“特别是个相当谦逊的说法,”基里曼微笑着说,“我翻阅过档案,知道泰拉对你的战团一贯有着怎样的观点。但特立独行的战团大有人在,你的战团也并不是最桀骜不驯、最不听号令、最让帝国头疼的那一只。”
“它……还有子团……甚至不遵循圣典的指导。”伊格纳修斯嘀咕。
“你的战团有世代传递的自身的指导原则。我相信你也早已读过了。”
伊格纳修斯不太情愿地承认了。“可他们也几乎从来不听帝国指挥,他们庇护的世界连什一税都不交,甚至禁止国教活动,这行径简直和叛乱无疑。”他说。
“帝国丢失的记录很多。”基里曼依然不以为意,“它忘了你战团的独立是在成立之初我就和他们定下的许诺,是我赋予他们的权利。你不必有所担忧,只要他们还在抗击人类之敌,保卫人类的家园,抵御大敌对银河的侵蚀,无论他们的行为看起来多么离经叛道,他们依然是人性的捍卫者,也就是值得你骄傲的兄弟会。”
伊格纳修斯抬头注视着基里曼。
“真的吗?”他近乎天真地问。
基里曼看着他。
这位年轻又古老的原铸战士有着一头红铜色的长发,瘦削的脸庞,鹰隼一样的鼻子,以及薄薄的嘴唇,皱眉时表情尤为生动。从他面孔上,基里曼能看到许多昔日之人的影子。
“是的,”他向伊格纳修斯说,“我可以向你保证。从吞世者第一任战团长卡恩开始,你的谱系一直都是英雄的谱系,你的种子是战士的种子。你的战团、你的兄弟们不会让你失望。我相信你也不会让他们失望。”
这话似乎终于让伊格纳修斯放下了一点心,他轻轻点了点头。这样做的时候,他头顶红发间银色的植入物轻微摇晃着。
基里曼注视着那植入物。他知道,吞世者及其目前十二个子团的所有阿斯塔特都有这种植入物,它们镶嵌进他们的大脑之中,与他们的神经中枢共同作用。但他们并不将其称之为屠夫之钉,仅仅只是钉。
它并不会给人带来强烈的痛苦,不会在人的脑海中尖叫,毁掉人的思考和自主能力,不会折磨人、践踏人。它能做到的事情只有一项。在一个有着吞世者血脉的战士真正地、发自内心地感到愤怒之时,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愤怒会被钉转化为身体上的力量,赋予他们更快的反应速度,更凶猛的攻击能力,更强的防御和抗击。对于现在的吞世者来说,钉子并不是一种荣耀的体现,当然也绝非惩罚。
它只是一种代表永志不忘的纪念。

“让我给你举个例子。就刚刚走出去的那个孩子。”考尔说,“我看到了他的头顶。植入是什么时候完成的?”
“一年前,”基里曼说,“从我决定开始分散灰盾的力量之时开始。”
“我相信那应该没有任何副作用。”
“你要自吹自擂吗,贝利撒留?”基里曼笑了,“那可是你的改良成果。”
“是啊,是啊。”考尔说,“可是,如果不是你从和安格隆见面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未曾间断地试图解决屠夫之钉的问题,如果不是有你孜孜不倦的累积出来的前期研究,那么我对屠夫之钉的逆向也就不会实现,在荷鲁斯叛乱结束后对屠夫之钉的处理就不可能实现。你确实没有救下安格隆。但是他的军团、他的子嗣却由此拥有了被疯狂和绝望所困之外的另外一种可能。我并不会将之称为一事无成。”
基里曼注视着考尔。
“是吗?”他问。
“人的行为会产生结果。”考尔嘟了一声,就像是当初他在肃正神殿唤醒基里曼时曾经做过的那样,“尽管结果总是难以预测,但就我看来,你试图挽救你兄弟的努力并不总是产生恶劣的结果。”
“可我又和洛嘉有何异同呢?”基里曼轻声说,“他同样也在拯救安格隆,至少他自己是这么相信的。”
“你认为没有差别?”
“我看不出。”
考尔严肃地看着基里曼。
“这很好判断,”他说,“就比如说,如果不是你当初将我跨越银河找来,要我试着解决安格隆和屠夫之钉的问题,我们后来就不会有频繁的交流,也不会有个人往来。那么,即便后来你还是成为了我的上司,给予了我研究原铸的使命,你对我来说也只是一个提供资源和权限的人而已。我不会信任你,你也不会信任我。就我对我们两个的了解而言,我大概还会觉得你挺烦人的,想方设法躲着你。所以你看:因为你曾对安格隆以诚相待,你才会在一万年后还能拥有唯一一个愿意和你聊聊过往的人,也就是我。这至少没让你死于孤独和抑郁吧。”
这下基里曼是真的笑了起来。
“好吧,贝利撒留,”他说,“你说的有理。”
“而且你也不应当忘记,”大贤者说,“如果不是你让我研究静滞力场保存安格隆的可能,使我终于研制出足以停留原体身体时间的静滞力场,那么你在被福格瑞姆重伤之后,你的肉身也就不可能被保存下来,你将永远死去,不会有机会被再度唤醒。如此一来,当大裂隙张开之时,又还有谁能力挽狂澜、带给帝国苟延残喘下去的机会呢?”
他顿了顿。
“因为你没有放弃过你的兄弟,因此你自己的性命才得以保存,人类也才有了一线生机。我想这是一个启迪。”
基里曼看着考尔。
“你有欧姆弥赛亚赋予你的聪慧头脑,”考尔说,“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想到过这个。”
“那么,”基里曼说,“这说明了什么?”
考尔考虑了一下。
“对我来说,这也许意味着真正的善意总是以拯救自我告终的。”他说,“这启迪足够吗?”

“原体?”伊格纳修斯轻声说。
基里曼将思想从回想收束到面前的年轻吞世者原铸身上。
“抱歉,”他说,“我分神了。”
伊格纳修斯点点头,并不十分在意。反正基里曼总是同时在考虑许多事情。
“布雷赫舰长向我确认,目标世界已经锁定。”他说,“登陆时间、地点也已经确认。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将影像转移到这里的观察舷窗上。”
“就这样做吧。”基里曼说。
伊格纳修斯透过通讯珠下了一个命令。转眼之间,原体书房的舷窗化作为了投射屏幕,呈现出了离他们尚有数个秒距离的那个星球的全貌。

基里曼的心脏刺痛起来了。
那几乎是让人安心的。
他再度确认了,那份安格隆未能带走的东西,从来没有消弭的痛苦,那份哀恸,在一万年后它至今依然存在,依然新鲜,依然鲜血淋漓。在屠夫之钉本身已经成为渺远历史的现在,他心底的钉子还在噬咬着他。
努凯里亚。它如今已经是一个全然的死亡世界。它面目全非,海洋和山脉已经不见踪迹,整个世界被红色所笼盖,那不息的血色风沙想必一万年来都在不断侵蚀着它干枯的地表。
时隔一万年,这个曾经在安格隆被强迫升魔形成的亚空间风暴中被吞噬的星球又再度重现于世。但它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变,没有发出任何召唤,它只是安静地等待在此处,提醒着基里曼,在它之上还有一个并没有来得及完成的故事,一句没有来得及说完的告别。
“您一定要去吗?”伊格纳修斯在他身边轻声问。
“是的,”基里曼说,“必须要去。”
“那上面究竟有什么?”
基里曼转头看向伊格纳修斯。安格隆的最后时刻在帝国是一个禁忌,无法被谈起,也甚少有人知晓真相。只有在伊格纳修斯回归他真正的血脉之中、他的战团之后,他可能才会从兄弟们口中得知所有的历史。吞世者一直和他保持着客气冷淡的距离,所以基里曼并不知道他们内部会如何讲述安格隆的故事。他希望他们有那样的勇气一直传述真实。
他相信他们有。
但现在,伊格纳修斯或许还需要更多时间和心理准备。所以基里曼转移了话题。
“你已经想好了吗?”他问。
“什么?”
“你回归战团后的名字,”基里曼微笑着说,“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用纳格拉卡里语起一个新的名字。你已经想好了吗?”
伊格纳修斯再度紧张起来。他确实已经准备好了,但他选择那个名字主要是因为据说它是战团中第三流行的,仅次于“卡恩”和“约楚卡”,他认为这应该是个不会被嘲弄的安全选择。
“泽拉格罗。”他说了一个对目前的他还拗口的词,差点咬了自己舌头。
基里曼点了点头。
“不错的选择。”他说,“不过这并非是个纳格拉卡里语名字。实际上它来自那里,”他说着,指向那个红色的死亡世界。
“那是——”
“那是努凯里亚。”基里曼说,“泽拉格罗,你的父亲曾生长于其上,也死于其上。这个被红沙覆盖的世界曾有许多过往,但如今它只是安格隆的墓碑。如今,在一万年后,我终于有机会拜谒它。你要谨记你的名字,在高哥特语中,人们将其含义理解为无拘无碍的自在之人,但那其实扭曲了它的原意。它在努凯里亚语言的含义其实很简单,那意味着你将不被任何人奴役。你不是神的奴仆,不是暴君的奴隶,你也不是自己的囚徒。离开我之后,你的生命可能会很短暂,也可能会很漫长,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的人生不会辜负这个名字。”

 

直至光辉天鹰号在努凯里亚的地表着陆之前,基里曼才打开了那个吞世者战团不远万里送来的箱子。
果不其然,里面是个小小的静滞力场。力场中间别无他物,只有一个锈迹斑斑的盒子。那是个用精金链子拴着的铁盒,有凡人半只胳膊那么长,但对于原体来说却并不比火柴盒大上多少。基里曼知道,里面只有一些粗糙的饰品,半截箭头,断掉的矛和剑,上面还依然沾染着如同铁锈一样的痕迹,还有一节又白又亮的断刃。
许多年前,安格隆前往努凯里亚地表时忘记带上了它,将它落在了征服者号上,但或许他就是故意的。它在其后的战火和混乱中幸存了下来,卡恩带走了它。只需要看它的外表就知道,漫长的时光里曾有无数人守卫过它和它代表的东西。
在盒子旁边有一封信,基里曼打开来看了。

现在,我们将来自我父、由你保存,第一任战团长开始世世代代传递和保存的珍贵之物再度托付于你的手中。
你可以决定它的去向。
以此,我们见证我们基因之父与你之间所曾构筑的一切因缘,永远铭记这段记忆。

在其之下别无署名,只有吞世者的徽章。
基里曼看着那简短的三行字,折起它,然后拿起了那个盒子。舱室内的灯光开始变暗,提示音开始响起,宣告他们即将着陆。
巨大的金鹰停在了努凯里亚的大地之上,这次登陆并不容易,大气中充斥着红色的沙砾,狂风实在太过迅猛。在舱门打开、步道放下的那一刻,漫天蔽野的红沙让舱内包括原体卫队在内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但是基里曼没有后退,他甚至没有佩戴头盔。狂风不停地吹拂,红色沙砾摩擦过他头戴的桂冠和他鬓角已经变灰的金发之间。但他没有踌躇,没有犹豫。
他一步步走下了步道,踏上了被红砂覆盖的地表。
他手里握着那个盒子。一万年了,在它其中似乎孕育出了一颗心,在他掌心里,它在热烈地跳动,盼望着,期待着。
“我来了,”基里曼想着,他不出声地这样说着。“我的兄弟。”
风呼啸着,无数人仿佛都在风中呼喊。基里曼聆听着。那就像是有人回应了他沉默的呼唤,产生了奇特的回响。那是一种语言所无法描绘的共鸣,就好像他们都是用金杯从同一片海洋中舀出,但每一个人却又绝非仅仅一杯咸水,而就是盛在杯中的波涛翻卷的沧海本身。
或许是共鸣太强烈了,地面的沙子都被卷起来,冲上天幕,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深红的帷幕。
基里曼看着那场壮阔的风暴,他的胸口盛满了悲伤和释然。
他举足向前,紧握着那个铁盒,大踏步地走向那呼啸的风沙之中。

 

全文完

Notes:

谢谢支持到这里的各位,红砂墓碑就此完结了。谢谢你愿意陪伴我探讨原作之外基里曼和安格隆故事的另外一种可能。
2022年12月,油管的UP主上传了一个视频,名字是“如果基里曼首先找到安格隆会如何?(What if Guilliman had found Angron First?)”这个视频成为了本文写作的灵感来源,评论区里至今还能看到我留的评论。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已经决定好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也请把它看作是我对ADB微不足道的一个个人反驳:)

这个故事的实体本会出现在7月19日成都CD29的战锤街道上,也会有通贩。由于ao3政策,我不能给出具体信息,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在7月12日后请到我lofter爱此清凉窟上查看本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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