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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題作文] 歌德羅曼史山莊梗

Summary:


  進入對方封閉的領域,是傳統婚姻的象徵。
  藍鬍子是婚姻危險的具象化,歌德式城堡的神秘壓迫感是對婚姻生活畏懼的具象化。

Chapter 1: 歌德羅曼史山莊梗(上)

Chapter Text

 


  我的行李很輕,但已經是我的全部財產。

  我最好的一套衣裳已經穿在身上,因為安娜修女說,雖然我們是窮苦孤兒,也不能叫人瞧不起。我頭髮的分線仔細用梳尾挑得筆直,寄宿學校裡沒有熨斗,我也用沐浴時的蒸氣和床墊,讓該有的壓線全部筆挺。

  也許因為這樣,柳先生才會揀中了我。

  「現在不比從前,都是學校教育了,沒多少家庭教師職務。就憑妳們,競爭得過那些大學生嗎?」米夫人永遠這麼冷酷,「女僕已經算很好的工作機會,妳們要心存感恩!」

  大家都說柳先生雖然有錢,但是脾氣古怪,把所有的專業僕役都逼走了,一個換一個。才會不得已,到米夫人這兒來找個什麼都做的女僕。去了一定會吃很大的苦頭,千萬不要被選中。

  可是再怎麼苦,我想一定比孤兒院裡老師刻薄同學霸凌好。而且我聽見風聲耳語,米夫人暗地把最漂亮的棋棋和琴琴賣到了妓院。

  幸好我長得十分平凡,只能算有氣質。

  我雖被無良親戚謀奪地位家產,父母雙亡,一貧如洗,但是也有尊嚴,絕對不能墮入風塵。孤女舉目無親,有誰會追究我們的下落?孤女無財無勢,又有誰能救我們?

  所以,當柳先生注意到我、詢問我名字的時候,我幾乎沒忍住心中的緊張,頓了一下才回答:

  「我叫作簡莉亞,簡.愛的簡,瑪莉亞和維多莉亞的莉亞。」

  意外地柳先生看來並不像傳說中的惡主子。他年紀沒有同學們想像的大,風度翩翩。只是帶著一層憂鬱,彷彿心事重重。他居然幫我提行李、開車門,我從來沒遇過這樣紳士的男人。事實上我也沒遇過幾個男人。

  「那麼莉亞,妳跟我回章臺山莊吧,」他微笑說,「不過得請妳諒解由我駕駛。沒有辦法,我的司機離開了。」

 

  章臺山莊據說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進了有如城門一般、盤曲雕鏤出高貴家徽的入口,還要開車好一陣子,才能見到主棟。一路上經過五六幢堡壘樣的豪華建築,可以想像當初山莊的規模是多麼恢弘,然而現在都已成為廢墟。原本的富麗堂皇,褪得只剩金箔掩在灰塵之下,某一個回頭望去的角度,才再度一瞬間閃現光輝。

  「那些樓閣各自紀念著我的一位祖先,子孫不敢僭越擅用他們生前的居處。」柳先生淡淡說,「有的封閉超過了百年,請妳也不要進去。」

  即使單一主棟也大過寄宿學校全部的佔地,我站在門前仰望,忽然從不清楚多高的頂上、急速墜下一件物體、砸在地面我及時避開。定睛一看,是一個銅燕的頭。翎翮掀展動態栩栩,初始設計似乎處處可以旋轉,表面風砂結得厚了,早嵌進了軸縫之中。舉首仔細分辨,只是一扇窗戶裝飾的一角,其他不知名的異獸不時出現缺位,也掉得零零落落了。進屋我小心在各色精巧的擺設間穿行,雕樑畫柱裝飾繁複,可預見非常不好清理。

  這裡真的沒有其他的僕役,只請了一位廚師每天前來烹飪,而不是定居在佣人房。佣人房已是我不敢奢求的寬闊,柳先生卻體貼說,空房太多了,請住我姑母的臥室吧;所有的物品,都請自由取用。

  我居然睡在世家小姐的閨房裡。

  不管是孤兒院還是寄宿學校,全是擠滿了人。我第一次擁有這麼大的面積。想到空蕩蕩的大宅,只有我跟柳先生兩個兒,黑魆魆的夜間,我的心臟不免砰砰直跳。

 

  雖然恐懼於那華美的陰森,我仍決心盡力融入這座年深日久彷彿已經產生意志會自行運作的堡壘。最讓我驚訝的是古典的主臥室,床舖不是想像中的奢靡大床,可以說是狹窄,還比不上旁邊那張巨型書桌,明顯只屬於單人。高雅的房間充分顯現了柳先生的文人氣息,書架排得滿滿,擦拭時我注意到,全部都是醫書。整理抽屜還見到許多開刀用的器械,柳先生身上也常帶著消毒藥水的氣味,想必他是濟世救人的醫生,未來娶進山莊的夫人,會被稱作「先生娘」。醫生的工作時間極長,不管白天黑夜,我很少看見他待在府裡。可是再怎麼忙,他一定會來陪我吃飯。

  是的,他和我在同一個餐桌上,一起用餐。

  他甚至交代廚師,開小竈專門準備營養的食物給我。寂寞的宮殿猶原保持昔日鐘鳴鼎食的排場,不像小老百姓購買單項肉品,大廚進用整口豬隻,在為兩百個人辦食的大型廚房現宰分切,只為我們兩個人。血腥氣重連我打掃都不愛停留,柳先生卻毫不嫌棄,天天親赴指定,又要端出什麼奇巧的菜餚。我從來不知道色香味能夠到達這種深度。他喜歡坐在餐桌的對面,專注地看我克制狼吞虎嚥、拚命保持餐桌禮儀,直到掃掉最後一口:

  「妳本來真的太瘦,現在好多了。」

  他不時凝視著我滿足地微笑。我害羞低下眼來,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有了乳房。原來孤兒院和寄宿學校的飯菜,不足以讓女孩成為女人。

  他,想要讓我變成女人嗎?

 

  即使責任區域廣大,我仍覺得不曾有過這麼好的生活。宅邸連浴室都是驚人的尺寸,純黑大理石構築的羅馬式浴池,竟然只供一人沐浴。為了方便作業,我換上柳先生姑母遺留的泳裝,辛勤刷洗浴場。我希望是連身,不料只有兩件式,生下來就是掌上明珠大家閨秀的那位女子,一定想像不到她當年遊樂的時尚尖端,卻是我的工作服吧。我一身溼地出來,不巧正撞見了、

  「……柳……柳先生……」

  我急於遮蔽我清白的身軀,連剛用過的抹布都抓了來擋。幸而柳先生是位紳士,隨即便行禮避開了。只是或許因著我自尊的潔癖,總覺他的目光在我赤裸的腰間,直勾勾地盯了一下——

  那眼神竟是難以掩飾的讚賞。

  我懂得照規矩僕役在府中進行清潔,是不能讓自己被主人和賓客看見的。只是現在已經沒了管家,也就無人安排規劃。既是理虧在我,我也不便追究什麼。

  畢竟,縱然我階級卑微,柳先生亦是以對淑女的儀節相待。

  我不明白為什麼僕役們會都因為柳先生的脾氣辭職,柳先生對人,實在是關懷備至,或者說——我忍不住這樣猜測——只有對我呢?

  

  把自己從頭到腳重新打理得體,換了乾衣裳出來,我瞥見柳先生認真對大廚說著什麼。大廚頻頻點頭,雙手拿著一張雪白蕾絲般的美麗食材。接下來在端至餐桌的精緻手工捲上,化作細細裹著半鑲嵌進餡料裡的銀網子,脆,而且繚繞馥郁得不可思議。

  「這,」我忍不住問,「這是什麼?」

  「這是腸繫膜。我請丹佛師傅每餐為妳做一道。丹佛師傅好手藝,從不重樣,之前的菜色裡都已熔融肉眼難見,只餘獨特香氣。坊間多以為網油粗鄙,不知是一等細工料理的上佳素材。其實何止是美食學呢,」柳先生輕輕歎了口氣:「過去醫學上不懂有什麼作用,忽略了腸繫膜。然而現代生物研究發現,它不僅有連結腸臟固定位置提供血液的功能,更在免疫和內分泌上扮演重要的角色。最近終於承認是一個新的器官,」

  深深凝視進我的眼睛:

  「遲來地給了它應有的地位。」

  再一次望見他的目光,我沒有辦法不想。他低聲說:

  「我……真的很難啟齒……向妳提出這種請求,妳一定覺得我無恥厚顏,但……妳是我今生僅剩的唯一希望,我願意用我的一切來換……」

  世家貴族說話都很宛轉,充滿隱喻。他在暗示什麼呢,是不是在說……我雖然不起眼,但我們在感情上有重大的連結,以後我會被承認是……是家族的新成員?雖然這個譬喻毫不詩意,簡直帶有好笑的意味,可是對一個腦中滿是醫學的男人,更加顯得直抒胸臆出自肺腑……

  「莉亞,妳願意……當我妻……腸繫膜嗎?」

  「我願意。」我全力保持著矜持,不想讓他以為我是為了財產,「貌似平凡,被人看低。只有獨具慧眼的人,才可以發掘隱藏的美麗,芬芳的內涵。」

  「真的嗎、謝謝妳、我、我太高興了、」相遇半年以來,我從未看過雍容優雅的他如此激動:「我、我發誓到時候、必定傾盡我的所有、照顧妳一輩子、」

  「你這麼有誠意,我當然會被你感動了。」

  那神情真是發自內心的喜悅。然而當我們彼此深情注視,我卻發現他憔悴而興奮的臉上,一瞬間……

  一瞬間閃過了淡淡的苦楚。

  ——難道……我們都已經到了這個程度,他還瞞著什麼事,沒告訴我?他有什麼苦衷,為什麼是以後,為什麼是「到那時」,為什麼現在還不能給我該得的名份?他的心事是什麼?

  在這個我剛剛託付終身的男人身上,難道……還有未解的謎團?

 

 

Chapter 2: 歌德羅曼史山莊梗(中)

Chapter Text

 

 

  「從現在起,別再工作了。想要什麼,都跟我說。」

  「那你自己呢?」即使才剛跟我定下婚約,餐畢他仍要趕赴醫院。想到先生娘的職責,看著手上的銀行卡,依照這祖產的份量,為什麼需要不分日夜地賺錢?「你當醫生,到底營業額是多少?」

  「醫生。」那神情忽然沉下來:「我不是醫生。」

  我不懂,「你不是……醫生……?」

  「我不是醫生,」

  他踩下油門車輛駛出,只留下一句話在空蕩的宅邸裡迴盪:

  「醫生百無一用。」

  

  他不是醫生,夜裡開著車出門,要去哪裡?我茫然先到主臥等他,坐在他柔軟的床沿,我心跳得厲害。上午鋪床的時候,我還沒有想過,今晚就要睡在這套親手洗熨的床罩上……單人床不適合夫妻,他既打算向我求婚,怎麼不先更換呢,是不敢確定我會答應,還是……大家族規矩嚴,沒正式過門,不能躺一塊兒……

  輕輕倒在他的床上倚靠他的空枕,第一次從這個角度望著周遭書架的醫學書籍,滿坑滿谷壓迫包圍無法呼吸好像隨時要坍塌下來,把我淹沒。多得不可思議的醫書,他說他不是醫生,到底,為什麼……

  忽然間,我領悟到。

  這些繁複精緻的設施太過寬敞舒適,遠遠超過我的標準,所以我竟一直不曾發現。如今在千金小姐的香閨牙床上睡了六個月,我終於感受得出。

  這間房,根本不是主臥!!

  它只是一間書房,加了一張小憩用的軟榻而已!他回來的時間日夜不定,我分不出他是正常睡覺還是補眠。如果他不是去工作——如果他另有宿處——

  我跳起來趕到窗戶邊望出去。

  他的車已經不見蹤影,我暗自後悔胡思亂想耽擱了太多時間。我沮喪放下窗簾、陡然又再拉開、

  ——離得最近的一幢堡壘,一直以為是封閉的,但一片荒蕪沒有光害的山莊夜空中……

  有扇窗子從帘幕縫隙,透出昏黃的燈光。

  

  深夜在沈鬱陰暗的廢墟之間行走,傳來不明蝙蝠禽鳥還是蟾蟲的嘶聲,我感覺全身的寒毛聳立起來,所有的敏感,都在背脊凝集。孤兒院和寄宿學校一向宵禁,來到山莊也不曾自行外出,我從沒想過竟在有了終身歸宿的這晚,必須踏出將成為家的庇蔭,踩進不可知的黑闇。

  終於到達的時候,我發現這一棟建築雖然還是幽閉的外觀,但確實整潔許多,不像其他幾棟的路徑門戶,都長滿了蔓藤野草,糾纏難分。

  而且,他的車,就停在樓後。

  當我推開唯一縫底透出燈光的門扉,我看到了他,我的未婚夫。

  

  這是一層佔地深遠的樓閣,混雜著科技與傳統,像是古蹟改裝成的病房,說不出的突兀。外圈環繞著密密層層的書櫃,至少有我日常清掃擦拭的十倍。不同於那間書背一律的深色精裝,這兒的書一眼望去便明顯地五花八門、五顏六色。

  原來,不是醫書的,全部擺在了這裡?

  帶著諷刺意味地,不放醫學書籍的書櫃後方,倒是滿滿的醫療儀器。瀰漫著他身上熟悉的消毒藥水氣息,形成內圈。

  圈的中心是一張大床,絕對屬於雙人。

  我的未婚夫坐在床邊的陪病榻上,拿著一本書,似乎正在為床上的人唸誦。

  大床厚厚的絲緞被褥交織著管線點滴監控設備,底下嚴嚴蓋著的,是一個女人——如果那也能算是人的話。她露出華麗錦被外的頭髮掉得又黃又稀剩不到幾根,臉頰枯瘠,眼眶凹陷,嘴唇乾癟,沒有一絲生氣。一瞬間……一瞬間我幾乎以為我的未婚夫每晚來跟一個骷髏同床共枕。

  我禁不住尖叫出來。他抬頭看到了我、

  「莉亞!」

  聽見他的呼喚,我還不知該做何反應,床上的女人卻有了反應。直到那一刻,我才確定她是活的——即使是活的,也是活的骷髏,她極其困難地睜開眼看向我,那模樣與髑髏裡嵌著一雙眼珠真無差別,然後揚起一隻完全就是骨骸的手臂,打了我的未婚夫一個耳光。顯然用盡了她的全力,然而只虛弱地擦過他的臉頰:

  「你……良心何在……難道我病了,你就可以……做出這種事嗎……!」

  ——我懂,她打的不是我的未婚夫,是,她的丈夫。

  那一掌絕對無法造成任何痛楚,但淚水直接從他的眼裡滲出來:「我……知道我不對……我、我也不斷譴責自己……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愛情……沒有辦法自制……」

  活骷髏轉頭、骨節發出喀喀聲、惡狠狠瞪向我。暴眼突出疏髮散亂、狀若鬼魅的瘋婦、臉上乾紙一樣的皮膚隨著表情在骨頭上移動、嘶聲吼著舉起幾無肌肉的手、乖戾指著山莊外面、讓我理解到她徹底精神失常、

  「妳還不……快走……!!」

  我一個正正經經女孩子,莫名地作了第三者,在定情之夜受此羞辱!我轉身奔出門,聽見他對著她在哭喊:

  「莉亞已經答應我了!我會把一切都給她、照顧她一輩子!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我——我絕不會放棄她!!」

  

 

Chapter 3: 歌德羅曼史山莊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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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茫在黑夜裡的幽深人生路,我向著山莊門口的方向走。然而出了山莊之後,我又能向哪個方向?

  我是不是要回頭,去拿行李。

  忽然背後射來車燈的亮光然後瀰漫開散,我連忙加快腳步,不能跟車速相比,還是被車趕過。他下車追上了我,優美的臉上仍然帶著淚痕,說,說。莉亞,不要走,我的承諾全部算數,我……

  你……「你不應該追我。」

  「求求妳……為了愛情,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做什麼都……都可以……都……做得出來……」

  他居然泣不成聲。

  「她是你的……」我終於問。「髮妻?」

  他承認,「是。」

  「……是什麼病?」

  「不知道……沒有一個醫生,能夠回答……我自己拚了命地查,也找不到……」

  「你,」深深吸氣,畢竟問了出口:「會跟她離婚?」

  「不……」他搖頭落淚:「怎麼可能……不可能……」

  「……」

  ……這就是為什麼,不可能是現在。

  我不是全無感動,他這麼堅定地,挑明了跟他的妻子表示,要選我。她身心的狀況太過可怕,我總算明白了僕役紛紛辭職的真正原因。久病床前,他每天自己照護能夠堅持不斷,實在已經有情有義。但是要勉強繼續真心愛她,也實在違反人性……。米夫人常說不計條件的愛是神的,不是人的。那枯骨般的手指戴不住婚戒,自然會鬆脫掉落,想到活骷髏的模樣打個寒噤,難怪他喜歡看我有一點肉……面對著妙齡少女,在自己的關心照拂之下日漸健康豐腴,和完全無法執行妻子以及山莊女主人任務的她形成強烈對比,我們朝夕相處,他會控制不住愛上我,確實是人情之常……

  然而在道義上他也確實,不能在這種時候提出離婚……

  「……她還有多久?」

  「醫生說……隨時……都……都有可能……」

  我心裡已能體諒他,可是安娜修女也說過。

  我們貧賤孤兒,更加不能做讓人輕賤的事!

  「求妳……」

  「……我的東西放在宅邸,我不回府不行。你載我吧。」

  「謝謝、謝謝妳!」

  下了決定,我才意識到夜風刺骨,再度一個哆嗦。「別著涼了——」他除下外套要為我披上,我卻退後一步將他隔開,不讓他碰到我一下。

  「我有條件。」

  我是乾乾淨淨的黃花閨女,不能在他還有妻子時介入婚姻,把身份貶低了。

  「這種情況,我要自己睡一張床。」

  他望著我,明顯地猶豫。男人就是男人,我想起他對我泳衣間赤裸腰身的渴求眼神,幾乎可以說是貪慾。這就是他連鑽戒都不及準備、立刻求婚的原因嗎……雖然我能理解他們應該已經很久沒辦法有房事,亟欲抒解,但難道、難道他竟真的想要結髮妻子尚未過世,就跟我……苟且在一起……

  「莉亞,妳放心,」

  畢竟還是知書達禮的紳士,他終究頷首,並且補償地給了我,正室的許諾:

  「那張大床上的位置,一定會是妳的……。」



  ……什麼名字?

  「唔……」隱約聽見問話,我迷迷糊糊回答:「我叫作簡莉亞,簡.愛的簡,瑪莉亞和維多莉亞的莉亞……」

  很好,醒來了,意識清楚。

  努力慢慢睜開眼睛,我、

  我真的,躺在那張大床上。

  為什麼、為什麼睡得那麼沉,難道、難道他還是克制不住情慾、下迷藥……玷污了我的白璧之身?我驚怯想要坐起,腹部一陣劇痛——這種、這種事,原來疼到這個程度嗎——我伸手去摸,摸到的是腰上一層一層、一層一層的,「繃帶?!」

  「不要動得太猛,怕縫線會裂開。妳手邊有嗎啡開關可以止痛,一痛就按,不必吝惜。」

  他斯文有教養的聲音從床邊傳來,我朝他看去。不知哭泣多久仍然帶著輕微腫脹的雙眼上,神情卻是喜氣盈盈。

  「為、為什麼……」

  他一臉的誠懇,深深行禮。「妳是我今生的大恩人,救了我愛妻,就是救了我。我承諾過一定傾我所有,止痛藥算得什麼,妳愛多少,就用多少。」

  「救了……你……你愛妻……?!」

  輕輕嘆了口氣:「這一陣子她好像也想放棄,狠心要撒手離開我……可是不行,從初次相遇舞會上她撕了裙子帶我翻牆逃跑開始,我什麼都依她,但是這件不行……我不放她走,我一定要留下她,我要跟她一起,過很多很多年,很多很多年……醫生無用,我就自己找方法……終於我發現,腸繫膜可能是一線希望,就算只是希望,我也要緊緊把握……」

  「腸繫膜——」

  「機制還不明白,推測起來,應該跟腸繫膜裡的脂肪組織幹細胞有關。不過那不要緊、我不關心機制、我只關心療效能不能救我的青。我每天用豬做模擬解剖,已經取得很好,並可用來補益,把移植物養得豐富健康。可是就在這個緊要關頭,腸繫膜被承認是新的器官,世人曉得了它的重要性,曉得了失去的嚴重性,我好擔心捐贈者不同意……」

  「你……」我想伸手掐他的頸,可是一陣痛楚,動彈不得:「你……」

  「所以莉亞,我真的非常感謝妳。妳知道腸繫膜的功用,卻還是答應了。妳要什麼,盡管開口,我一定拚上全部財產,照顧妳一輩子。謝謝妳相信我的誠意,」

  他風度翩翩深情望向懷中,那活骷髏一般恐怖的女子麻藥未退,正安祥在陪病榻上,靠著他的臂彎沉睡。

  「謝謝妳願當我寶貝妻子,的腸繫膜。」

 

Chapter 4: 藍鬍子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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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小姐,」

  活骷髏凹陷目眶裡突出的眼球噁心地盯視著我,已經四個小時。那男人對她唸了好幾首莫名其妙號稱是詩的東西,終於輕輕將她放下,柔聲對她說,我去備藥,立刻回來。望著他離開,她忽然開口。

  「折煙說妳知情同意,是真的嗎?」

  「我……」看著她一清二楚的下顎開闔關節動作,想到自己未來的命運,我忍不住再度痛哭出來:「我不想……不想變成妳那樣子……」

  「……所以,」活骷髏自語,「是違背妳意願的。」

  她的動作很慢,掙扎著站立,遲緩移動。那男人回來時,衝上去撲火,不斷地叫「青!不要死、青!」把自己手腳臉頰胸背都燒傷。沒有用。她只說:

  「為了我,你做出這種事。」

  ——我不知道那個古老的壁爐原來是真的可以運作的。

 

 

Chapter 5: 藍鬍子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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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搶沒有成功,看著青的頸骨燒折時,那男人延續著拉扯的動作摔坐地上,繼續怔怔看著火爐裡。看著,看著,看著,然後暈倒。

  我不知道自己心頭什麼滋味。

  我痛快他受到懲罰,又怕他也就這麼死了,讓動彈不得無人照護的我,一併餓死在這張大床上。

  幸好,他還是動了。

  他慢慢地站起來,茫然看了四周。望見仍然熊熊燃著的壁爐時,再一次昏迷過去。

  這回他在地板躺了八小時。

  我很擔心他再也不醒來了。他可是發過誓要供給我一切的。

  終於又站起身時,能燒的東西大概都燒得差不多了。活骷髏、應該叫作死了的活骷髏、水分可能夠少,還多了非常適合燒的東西,

  我的腸繫膜。

  我冷冷看他同樣迷惘環顧了一圈,心想他會不會第三次倒下。他沒有。眼底痛不欲生的神情也已消失,朝著躺在大床上的我走過來。我盯著他,想著他為什麼不再繼續抽搐發顫,我還挺喜歡他瞪著爐火全身痙攣的樣子。我不喜歡你這麼平靜我想,激動倒還有一點,但是正面的振奮。身上和衣服的殘片上仍然帶著燒燙的傷痕穿孔並且互相熔結一起,看來卻簡直像回到在孤兒院第一次見面時風度翩翩的柳先生似的。

  他伸手為我整好棉被,溫柔體貼地對著我笑,從架上拿了個東西,細心放在我眼前:

  「青,不要煩惱哦,我找到一個方子,妳會好的,我這就去帶捐贈者回來……」

  ——那是米夫人的名片。

 

 

Chapter 6: 藍鬍子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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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今天,那男人徹底瘋掉,就滿兩個月了。我起先不明白他出了什麼問題,隨即由那生平不曾聽聞的溫存軟語,我懂了。

  我竭盡所能折磨他。

  雖然其實輕而易舉。他老婆的殘骨還半埋在旁邊的火爐裡,他一次也沒看過,一心一意把我想像成她。所以我只需要每天對他說一次,

  我不愛你。

  這是事實。我沒說謊。就像他講的每一句一樣。他會躲起來哭,大概是到我本來以為是主棟傻傻勞苦打掃的那幢豪宅吧,沒用,我看得出;然後他會裝得若無其事,到床邊來絮絮叨叨,細細回憶示範翻牆教他時高處回眸的一笑,細細懷念無數瑣事,細細敘述說,是他唯一的知音,支持他違抗長輩親族所有人的意見,不寫古典而搞什麼實驗詩作。

  我只心疼被撕成繩子給他爬的那件舞會高級訂製服。

  但遲早我也會有。我要什麼,他就給我弄來什麼——畢竟他以為我是那活骷髏嘛。不過我當之無愧:

  他承諾我要傾盡一切的。

  更重要的是……我不確定我現在的樣子,我不敢看。我只知道我越來越常感染。偏偏我還是會望見手臂,想必讓他日復一日更加相信我就是她吧。

  他欠我的。

  他該死。

  等到他幫我做了手術,我就叫他把所有財產轉移給我,然後去死。

  相信他會。

  今夜他又在陪病榻上朗誦不知所云的詩句,我常想要他閉嘴,只是多少還是忌憚和那個什麼「青」差異太大會被他察覺;移植成功的那一天,我一定跟他說,死心吧,你一點才華都沒有,帶著你的爛詩和骷髏一起去爬火獄的牆吧——可是,術後似乎還需要看護,如果他真死了,好像也不太方便。他這樣服侍我……從來不曾有過的,凡事有人照顧的生活。他死了,又,只剩我一個,再沒有人會那般待我……不是待我。有錢一樣可以買到儀表出眾的僕役。然而……要像他一樣,對,我,對我……全心全意……為什麼有人能夠被愛,為什麼有人都說不愛了,還能繼續被愛……說了一次又一次……說了一次又一次……要變成活骷髏了,還是被愛……。就算將他虐死,過去已經無法改變,站在現在做最好的選擇,報復可以永遠持續,反正、反正在孤兒院和寄宿學校裡,我也早就習慣險惡的相處關係。每天不給他好臉色,挑剔他每一項全力的工作,讓他活著,我就能夠不斷羞辱他,就能不斷地說,我不愛他……

  忽然間門打開來。

  一陣尖叫。

  這一次的「女僕」耐性真不能跟我比,那麼短的時間就找過來了,有沒有養得夠胖啊。我也該摔他一個耳光嗎……

  「找到妳了——」

  她還在叫:

  「簡莉亞——!!」

  我抬頭向她看去、夜盲症瑢瑢?被挑中離開孤兒院以來,我幾乎忘了這同學。原來,這次是她?

  「簡……」那男人喃喃,「莉亞?!」

  他朝著病床上的我瞥來。

 

 

Chapter 7: 後記:淺談「山莊歌德羅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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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莊歌德羅曼史是個公式。除了種種代表作,旁及名探白羅到神雕俠侶,都看得出痕跡。公式成為公式有公式的理由,山莊歌德羅曼史是一個非常有效的故事結構,很容易就好看。

  為什麼呢,因為它原本是鬼故事的局。

  進入一棟封閉的建築,發現了種種新奇神秘,鬼故事經典中的經典。

  如果主角在這鬼城異域中警覺,是藍鬍子;如果主角相信自己到了這神仙洞府會獲得幸運乃至幸福,是山莊羅曼史。如果主角把「閣樓上的瘋女人」當成前車之鑒,那是藍鬍子;如果「她(們)有不幸下場是因為自己素質差,我素質高,我是特別的,我會獨得眷顧」,那就是山莊羅曼史。

  ——這跟性別沒有關係,男性版的〈遊仙窟〉vs.〈白蛇記〉我們都很熟悉;而〈白蛇記〉到「平生自是真誠士,孰料相逢妖媚娘。青青不知歸甚處,白白哪識在何方」到《白蛇傳》,也跟《藍鬍子》到《簡.愛》到無數類型作,有相似的理由。

  一類觀點認為藍鬍子是個傳統道德教訓故事,告誡女人不可好奇;山莊歌德羅曼史是對傳統道德教訓的反叛,要女人好奇揭破秘密,所以是女性主義的初階——然而睜大眼睛仔細看故事,結局把結論攤得很清楚:

  好奇與否根本一點差別都沒有。

  藍鬍子惟一活著的妻子明確地告訴讀者,規不規矩不重要,好不好奇不重要,守不守信不重要,最重要妳要有個力量,比如娘家。

  而山莊歌德羅曼史的女主角進入他人的婚家範圍,為了撇清責任,為了避免構成罪名,一個比一個守規矩,一個比一個白蓮花:我身為下賤、心比天高,一切都不是我願意要的,什麼都是別人逼著給的,障礙都是自己把自己搞消失的。各位觀眾啊我們上一段姬發殺殷郊——

  「武王至山頂上,看見殷郊這等模樣,滾鞍下馬,跪於塵埃,大呼:『千歲!小臣姬發,奉法克守臣節,併不敢欺君枉上。相父今日令殿下如此,使孤有萬年污名。』」

  趙盾表示。

  簡.愛不斷說自己多麼自由獨立聰明有靈性,可是連藍鬍子女主角的揭秘「拿鑰匙開門」都不曾試過。口口聲聲要求平等,事實上歧視更加深化,只不過歧視的方向不同。結果經濟獨立還是因為繼承,跟她的工作毫無半分關係。設定上看遍人情險惡,然而見到密室裡的妻,藍鬍子女主角立刻明白自己也不會有好果子吃,簡.愛卻完全沒想這男人可能有多危險、尤其是對自己多危險,甚至最後做了跟這前妻一模一樣的事——帶著自己繼承的財產嫁進(同一個)男人的家,依照當時法律讓自己的財產變成(同一個)丈夫的財產——

  連古墓裡長大的小龍女都會三問公孫止:「她是你元配夫人,為何你待她如此?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後對我,豈不也如對她一般?」

  在這故事裡,想辦法得到鑰匙以便自由開門的,是被羅契斯特定位為「智力低下」的「瘋妻」。

  進入對方封閉的領域,是傳統婚姻的象徵。藍鬍子是婚姻危險的具象化。歌德式城堡的神秘壓迫感是對婚姻生活畏懼的具象化,為了對美好結局「先婚後愛」的期待而忍耐。不管是哪個性別「嫁進」哪個性別(相信同性婚姻也不會倖免)配偶的家族,都是踏進未知世界冒險。

  傳統婚姻,就是個鬼故事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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