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前言预警【都给我看】
Summary:
前言预警【都给我看】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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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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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CP一定会标明CP,无CP注明则默认为CB向或继承原著关系。
CP向会使用的标题形式:AB(前后有意义),ABA(无差/互攻),AxB(前后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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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出现类似于:军院组/章吴这样的标题,意味着本篇中除了章北海x吴岳为CP向,其余感情均为CB向或继承原著关系。
如果标题出现【咯噔】,意思就是说“写的时候还太年轻现在回看内容真的很咯噔”,雷死人不偿命哈。
…………反正凡是标了【咯噔】的、在做这个合集的时候我是没有勇气再看一遍。
4.警告:本合集内容非全年龄向,部分文章含有血腥场景/暴力描写等未成年人不宜阅读内容,请未成年人自行离开。
5.更新日志:
2024-12-31更新:
添加了新的文章:【坑】章吴《本职》网游au
修正了原第4章标题:章北海/吴岳《不开心》
删改了以下文章:《不足为法》《注视》《想》《吊桥效应》《火光》《罪有应得》《工具使用指南》《圣诞礼物》《狠狠》《配合》《配合》 《公厕》《自然选择》《差率概论》《命令》《灰》
2025-06-17更新:
添加了新的文章:章吴《柴米油酱茶》
Chapter 2: 如何让孩子爱上三体(怪东西)
Summary:
#查询作者精神状态
Chapter Text
【灵魂rap】如何让孩子爱上三体
BGM :B站【灵魂rap】如何让孩子爱上学习
http://www.bilibili.com/video/av2274779
大家好我是ETO统领叶文洁
这节课我来讲讲怎么搞姬
哦不是我来讲讲怎么玩三体
怎么怎么让孩子三天爱上三体
对了
还记得我在刚出兴安岭的时候
在杨卫宁面前背寂静的春天
我拍着胸脯说
说说物理有路死为径
黑森无涯作做舟
作作作作作做舟
我跟汪淼说
你没存感的根源
就是你去搞摄影
读者们看着就难受
哼╭(╯^╰)╮,难受难受,读者们浑身难受
没存感的根源就是你搞摄影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关键的问题
这玩三体呢首先应该所有恒乱纪元虐你
你才有三体兴趣才有三体动机
你玩个摄影怎么出去装逼
你你你你看读者就想要效果
我说少摄影少摄影
少摄那些没用的剧情
文斯问我为什么
我拍着胸脯说
其其实玩个三体能解决所有问题
三体需要摸索,yo需要学习
不用外挂不用作弊首先进入三体OL登陆ID接着你会嗯嗯嗯嗯嗯手脚不断脱水你就学会了三体
三体游戏内置了三个大太阳
随时随地回家观看三体高清搞BILI
人类获得了游戏兴趣获得了游戏动动机
你看人类只有三体才能懂得情怀
上次我回总部
突然看到两个同志
这是最新的三体大片
停,放大再放大
哈~快看,每个原子核都看的清清楚楚
直接引进全部推广那才叫爽~
为啥这么多年,人类不引进呢?
因为三体是潜移默化的
三体是润物无声的
啊~
三体自有恒纪元
三体自有脱水日
现在的人类啊真的是有问题
三三三体
现在人类就爱说你就知道寂春
你就不知道批判
汪汪汪淼你好好给我摄剧情
看看丁仪都精分七份
你怎么才一部书啊
哎,我们ETO的同志是真的不太容易
每天就是三体
就是乱纪元
人类开挂二百年
一朝水滴解放前
人类需要三体兴趣我主需要动机
我主需要一段时间摸索读懂人类
我主需要欺骗特技我主需要装逼
ETO的同志需要安一安利
我直接进入三体OL进入进入三体
我一进,我的文斯正在搞东西
人群之中我的U盘为什么是绿的呢?
我主这么认同我我一定要努力三体
把爱传出去
把同志带回家
不管一部两部
每天啪啪啪
要文能提笔教杨冬
武能派人灭潘寒
近可爬山点罗辑
退可开会核史强
啊,流氓
Chapter 3: 前言预警【都给我看】
Notes:
不cp 前后辈 拉着球闪大江一起玩儿 云云友情出场
既然是拉郎那也就架空了 设定是大江才升上校成为舰长 带小章少校在珠峰合作过一阵子 大约七八九年后小章也升了上校 去长安改换祸祸小吴舰长
其实保守估计江上校和章少校…年龄差怎么也有个…六七八九年吧…
大概是一篇欢脱恶搞人型行走ooc的吐槽文 注意啊私设多到爆炸!!!
Chapter Text
航母基地知道章北海的人远比章将军所坐镇的军区要少得多,但好巧不巧,江星辰算一个。
都是大连舰艇学院出来的,毕业后还能听说有个小学弟出了名的正派,再加上三代从军,听起来就吓人。
江星辰拿着调职表就估摸着,他爹舍近求远能把他直接丢航母基地来,估计也是想磨一磨他的见识。可航母基地这儿对专业知识要求远比一般近海巡逻要高得多,不管是哪个军职,全是操作性技术活儿。
得了,还真是小学弟了,从头教吧。
章北海那时候才从学校毕业在海军服役没多少年头呢,年纪轻轻说小水手吧又拿了个少校,可说大有做为呢,面对一朝回到解放前的学习任务,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好在他领导,他上级,他师兄,这么同一个人,实在是慈眉善目,欢迎会完了之后贴心把他带到阅览室,极其细致地跟他讲,既然上级能把你派来航母基地工作,那一定是有过人之处的,起码学习能力那绝对是超群的。这些书我都给你画好重点了,我十分相信小章同志过几天就能让我刮目相看。
诚不欺我,章北海在知识的海洋里猛刨了几个通宵勉强过关后,满肚子除了一通硬灌的航母知识就只剩下“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人心里大多丧心病狂”。虽然这话他说起来着实是没有信服力,毕竟天道好轮回过几年吴舰长同志面对章政委,也如此感叹道。
工作上手了就很好开头了,熟能生巧嘛,年轻气盛的小章同志还是有点信心的,果然没过多久,江舰长就要重点表扬他的工作情况了。
其实不表扬还好,一表扬章北海就头疼。江星辰是个优秀到他努力收都收不住再怎么样一开口说话就原形毕露闪眼睛的人,于是他的专门表扬那就不仅是普通的表扬了,是真诚,是认可,是鼓舞,是展望。搞得他越是表扬,章北海他爹就要来打压打压章北海根本就没有的自负心。章北海巨能理解也巨冤枉,他向来就不是个骄傲更不是一个容易自满的人,怎么把工作做好了还要莫名其妙被自己上级自己领导自己亲爹这么同一个人找去谈话。
他爹语重心长地说,北海啊你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吗?章北海就只能低着那时候还刺茸茸的脑袋一五一十给自己挑毛病。
也的亏那时候年轻,还知道有问题要挑毛病,逮着再过几年,想找爹谈话谈话他爹还要催他自个儿想去。
等章北海回来,江星辰一看,怎么了这是,一脸不开心啊?挨训了?没道理啊?
因为俩亲爹关系都不错,于是对小章那点事儿心知肚明、但不感兴趣、于是就不想好好说话的林少校一边摆弄着新武器,一边呵呵笑了一声,江星辰,你又好心办错事了。
江星辰嘴上果断地认了,心里倒憋着没敢说,我这辈子截至目前最好心办错事的莫过于现在都还没能让你喜欢上我。
自己的事情归自己的事情,小同志还是要开导滴。江舰长心有愧意拦着自家政委,说解铃还需系铃人,约着小章就坐食堂开始你一杯我一杯暖着手掌掏着心窝喝起了热开水。
经济实惠见效管用的套路都是一代传承一代,可惜等章北海好不容易习惯热开水并能熟练运用之,正好遇上的却是吴岳。
吴岳不爱喝热开水,可能是因为他人平常温文尔雅,做起事来特别是和章北海个主张近海防御的讨论起战略部署,却是热情激昂,所以需要凉的中和一下。那等热水放凉了,章北海捂到嘴边的话也差不多冷透了。
后面章北海和吴岳都还有点回味,其实他俩没准是可以多说几句话再拆伙的,毕竟热水放凉,还是需要一些时间。那时候的日子不像章北海后面遇上了东方那样赶,也不像吴岳后面为了胜利的信念那样急。假如人总是赶着时间急着生活,真的容易错过太多。
所以在怀抱着太多遗憾与谜团错过之前,江星辰就先发制人把小章同志愁眉苦脸的问题解决了。
可章北海也没觉得自己多愁眉苦脸,他不是不开心,他只是不爱笑。
不爱笑也不能怪他啊,整天不是看书看新闻看饭盆就是看航母,对,航母,身边全是男的,唯一跟异性沾边儿的就是航母的“母”,怎么笑得出来?你说你一个好好的,男的,天天面对除了脸和名字跟自己不一样别的都差不多的同性生物,你能整天乐得跟朵花儿似的?得了吧他爹还在展望他章家从三代从军变成四代从军呢,他完不成任务去过年,不哭都不错了。
当然,严谨来说唯二跟异性沾边儿还有林云。但林云在他心里算是江舰长半个女朋友,虽然不是时常能遇见,但是三个非礼勿牢记在心中,所以林云不算他能看见的异性。
再何况他又不是二愣子,整天笑着也不知道乐个啥啊?
小章同志诚恳地表示,舰长,我觉得工作时间要严肃一些。
江星辰谆谆教诲道,小章同志,我们的口号是,要严肃,也要活泼。偶尔释放自己的个性,我们也是鼓励的。
于是小章同志为了完成这个“活泼”的任务,认真地笑了一个。
好的,舰长。
林云一瞅也就乐呵了。
章北海,原来你会笑啊?
江星辰大惊,但是面色平静,简直是波澜不惊。
云云,你们认识?
突然被这么一问,林云也觉得莫名其妙。
我俩一个院子的啊。这我小弟呢,什么都好,就是不爱笑。
从此以后,江星辰心底那份积累着的、永远被林云拒绝的关怀终于有了新的发泄口。很好,我们的小章同志果然格外能干格外省心格外懂事,是个可塑之才,要好好培养!弄得章北海时常觉得自己虽然在冰冷的大海上出航,但多半是被江星辰送来的热水淹死的。
还好他们光明伟岸的江上校追不到女朋友的这些破事儿章北海不可能找人说,吴岳也就不可能知道热水谈话的历史渊源。不然等吴岳来了火气,章北海真觉得自己会被热水淹死。
这么说起来,吴岳真是个舍己为人的好同志,一直在章北海不明所以的笑里委屈自己。
完成任务似的笑过之后,章北海还是我行我素时常不笑,偶尔笑起来那差不多也是要终结话题了。年底军部大总结,男女都在一起,就有很多人——其实也不是很多,主要是江上校太耀眼又带着他,所以顺道在他身上的目光就比往年多了很多——注意到他,痛心疾首地表示,多好的小伙儿啊,还年轻着,怎么这么忧国忧民呢?!
一直在放空自我的章北海唯一忧愁的就是林云能不能跟江星辰多说会儿话,能不能少拒绝几次他,自己是真的不想再回去连同林云那份的热水也喝了,他真的不需要这个。
对吴少校留下最初步的模糊印象大抵也是那一年的总结大会,章北海还是记得还有一个海军少校,跟他一样,也是很年轻,晋升很快,但是他一点都不熟。这就意味着吴少校不是大院儿里的那些人,他是真的能力格外出众。
其实也跟自己不一样,自己不喜欢笑,吴少校却不吝于笑,见人时嘴角总是有弧度的,礼貌又招人喜欢。章北海多留意了一会儿吴少校,他面容上一种介于男孩到男人之间,害羞、真诚、温柔、又十分自信的笑,叫人看得很舒服,很有朝气。
那很好。有一点点害羞不是坏事,何况真诚总是好的,温柔也总是好的。江星辰说他就心太重了一些,所以笑起来再真诚再温柔,也总是让人觉得莫名沉重。
其实他在意的东西真的少得不能再少,再少他抬起眼去看星空,就会觉得自己了无牵挂,即将变成星星离开大地了。
这话说出来,林云肯定是掏枪说行啊小弟真有志向姐姐送你一程,江星辰大概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跟他做一次深度谈话给他心里解压,而党的好同志人民的好公仆吴岳则会冷漠地说道,是吗?北海,你真的要变成星星吗?
那我抬头看哪里,才能看见你?
他笑得很讽刺,讽刺章北海的不切实际。
吴岳,人是不会变成星星的。
章北海原意是自己并不是了无牵挂的,但他认真去注视,就能看见吴岳沉着面色,并不开心,只有眼神里闪动着什么,才稍微显得他有些生机。
海湾上冷清的月色落在这个男人的脸上,为他的轮廓柔和了许多岁月的痕迹。
两个人都相顾无语了一会儿。
然后,他抿嘴,轻轻地笑了一声。
是啊,北海,人怎么会变成星星呢。
没能听清楚吴岳还说了些什么,章北海眼前慢慢浮起了一个面容,那人嘴角的弧度和吴岳的微笑渐渐重叠,重叠到一致后,又如雪融一般消散,来去不留下一点痕迹。
恍惚间,章北海终于醒悟道,那个笑起来害羞、真诚、温柔的吴少校,原来就是吴岳。
这个笑起来惨白、无助、绝望的吴岳,原来就是吴少校。
Chapter 4: 章北海/吴岳《狭路相逢》
Notes:
部分内容节选自原著
Chapter Text
《狭路相逢》
<一>
长安之前,吴岳的确是没有想过会和章北海搭档的。
而后思忖,他又觉得听到消息时的意外,其实也不算意外。人大抵不能完美,所以太过相异反而适合搭档。
只是陌生的两个人能契合亦或是磨平彼此多少棱角,当吴岳真的和章北海分别以舰长和政委的身份站在“长安”号前面,与未来的搭档狭路相逢,试探的目光在短刹的时间内相互交错后,吴岳心里隐隐觉得,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我叫章北海,请多指教。”
年轻的政委穿戴着正式的白色手套,握手时合理停顿,笑容普通且平常。
所有细节都悉数收入眼底,吴岳于是同样回报。
“我叫吴岳,请多指教。”
而答案之外,无所预料的是,往后所有的“意味不明”,都从交换名字的此刻开始冲刺,又断续着纠缠命运,呼啸着朝吴岳擦肩而去。
<二>
吴岳没有设想过那样的战争:把大海的舰队搬到太空去,激起的浪花变成破碎的残骸,赌上一个文明的一切,和四光年之外的生物决一死战。
但是他明白,两百年看似还很长,对于文明而言,却已经迫在眉睫。
只是对于人类,两百年,又是一个足够让普通的人消失的时间跨度。在彻底失去一切之前,短暂的余生里假若没有坚定的信念,那么一个军人的职责便会让人在这种煎熬里加倍绝望。
吴岳不是很想被杂念牵绕,就用工作代替,时常流连于舰艇,和它们一起出巡。
他在操作室可以听到发动机的声音,那些旁人避之不及的喧嚣他听着总是莫名亲切。他总觉得那就是舰艇的心跳声,轰鸣着,生存着,让他的舰艇像一把利剑切破海面,让他的心跳声也随之一起迸发。
章北海如何看待这些声音他不清楚,吴岳觉得章北海也不在乎,甚至根本没注意过那些声音。他们两个从操作室到指挥室,这条路从一前一后到肩并肩到一后一前,走了无数次。期间有轻松的时候笑过无数次,有紧张的时候争过无数次,还有无聊的时候沉默过无数次,但没有哪一次章北海会突然一提,吴岳,你不觉得发动机的声音还是太大了吗?我们应该研发出更好的发动机。
或许这艘舰艇对于章北海而言,不过是军旅生涯中的一部分。这么想,吴岳也觉得好笑了,自己何必要真情实感,甚至把性命都寄托在这一艘舰艇上面?没志气。吴岳啊吴岳,你就不能和章北海一样,去加入什么太空军计划,去投身两百年后的末日战争?
可惜人总是要后知后觉。
当章北海的笑他还能猜透三分的时候,吴岳有绝对的底气说他可以。他可以去太空军,他也可以参加战争,他是军人,他胸膛里不会仅仅有跳动的心脏和沸腾的血,他还有更多旁人无法想象的责任与担当。只要舰艇还在继续前进,吴岳便能和它们化为一体,哪怕是在黑暗中,依旧可以坚定地奔向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并为此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可惜他的舰艇,还没能起航,就结束了。
<三>
比两百年还短,似乎是一瞬间,一切便天翻地覆。
三体,智子,ETO,太空军,锁死科技,增援未来,末日之战,人类文明……
他再站在甲板上看那遥远的星空,便有些恐惧苍穹之外那无尽的宇宙。
恐惧未来,恐惧失败,所以恐惧战争,恐惧正在恐惧的自己,让一切变得越来越绝望。
吴岳站在甲板上,双手紧握着冰冷的栏杆。夜已经深了,他的搭档或许还没有沉睡,但总归不会和他一起。他只好独自一人仰头面向天空,有光来到他眼睛里的那些星星,似乎要和他的泪水一起,掉落下来。
但世界太大,人类太小,一切都微不足道。
<四>
“谁?”
“舰长,是我。”
这声音似乎是有风暴中心的宁静,吴岳突然就失力了,立在甲板上,像断了的桅杆,他和他的军服被章北海声音里的夜风推得摇摇欲坠。
章北海站到了吴岳身边,卸下了自己的帽子。并肩时,两人间隙似乎狭细得再也容不下什么,而前方起伏的海浪,铺天盖地淹没了黑暗里的路。章北海便妥帖收下吴岳那一份无言可诉的衷肠,依旧温和地笑了笑,静静地把目光投向面前的搭档。
“夜深了,明天还有作战任务,早些休息吧。”
吴岳转过身,没有接他的话,章北海便有些意外,吴岳的面色被波澜的微茫映衬得有些憔悴。那表情似乎是在极力掩盖着什么,所以显得疲惫,又似乎把防备卸得一干二净,露出了无助的绝望。
“北海,你看。”
吴岳两手紧握住栏杆,章北海却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把身子往前探了探。
那一瞬间吴岳便恍惚了一下,他看见章北海被夜风撩得作响的修长的军裤开始从下方漆黑的阴影里消融;然后这触手可及的人变化成了一条鲲。横流的星辉就在海面漪涟,像眩目的深渊。吴岳天生恐惧又天生不肯退步,但章北海竟然视死如归般选择了跃进去。那道决绝的抛物线像书写一种镌刻在灵魂里的使命,于是章北海只身朝吴岳无可抵达的彼岸游去。
镜湖被打碎的涟漪,至小弥漫的距离感一圈一圈向外扩散,驱赶着无可躲避的路人。吴岳也在其中,被命运推搡,只能踉跄之后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渐渐消失在无路的黑夜尽头。
吴岳心想,他们将变成背道而驰的星星,千百年前,到亿万年后,逐渐相距无数光年。
偶尔想得起来,就远远遥望一眼,但是在宇宙的图景里,一个人或者一颗星星,都是同样小的,所以他大概连方向都要望错。但是没关系,光速近乎凝固,缓慢生长而又眨眼间死亡的人类连两百年的跨度都追赶不上,只是那一瞬的交会,终究是太过偶然,与彼此相逢的所有,不过是历史的一个擦肩,有关真实的一切,依旧遥不可及。
遥不可及。
<五>
人假若什么都不懂,那也无所需求。可怕的是你看得到的足够多了,但是不够深,也不够远,于是患得患失,举步维艰。
吴岳好像什么都懂,所以他就有些愤懑自己抓不住也做不到的太多。比如强迫自己去相信人类必胜,比如成为“唐”号真正的舰长,比如让自己探进搭档章北海的内心。
有些事情似乎不是强求可以得来的,吴岳明白。但是你努力过,拼命去做了,依旧什么结果也没有,连失败都没有,这种命运的无视上演太多次,就很容易让人绝望。
绝望久了,吴岳干脆连辩驳也不说了,只是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接受章北海的意见。他看着会议桌上的军帽上的太空军的军徽,那把利剑上的光芒似乎可以破开所有混沌,唯独除了章北海眼中重重的迷雾。吴岳就恍然在章北海严肃的声音里幻觉着,脑内浮现出危机之前按部就班的日子。有一条从操作室到指挥室两人走过无数次的路,它被记忆无限拉长,他的搭档就在身边,常常是没有什么表情的。轰鸣的发动声随着两人朝前方走去,在身后愈发消小,到最后只剩下脚步声,还有呼吸与心跳,回荡在寂静的走廊里。
但那条走廊吴岳从来就不希望两个人可以像幻觉里这样走下去,永远也走不完。
你看,那条正通往未来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如果不想、也绝不可能一起牺牲,他们的并肩又要变成一前一后,在命运面前,总要有一个人先走。
那么谁先走呢?
“章北海同志所说的关于我的思想情况都属实,我承认他的结论:自己不适合继续在太空军服役,我听从组织的安排。”
<五>
散会之后吴岳和他迎头遇上,两人都停顿了一下。
章北海的军服彻底地从一种颜色变成另一种颜色,站在他面前,吴岳突然就觉得自己身上披着的,好似不过某人为了目的而垫脚的东西……他就又有些莫名渴望。
生,披军装。
死,覆国旗。
他吴岳,与太空战争无缘的海军战士,何尝不渴望。
但是自己大概不过是一座山,只能沉默地定格在陆地尽头的海边,沉默地想象着峰岳无法企及的星空。
或者闭上眼,沉默地做一个名叫“余生”的噩梦。
醒来后,又继续沉默地在绝望里挣扎。
有些可笑,山怎么会知道溺水的滋味
<七>
恍然间回神,吴岳怔了一下,站在面前的章北海冲他笑了笑,似乎是有些关切吴岳的精神状态。吴岳也不想埋怨他,只是同一个人的微笑,竟然被被半年不到的时光轻易消抹了。明灭不定里突然和现实重叠,就蓦然变得触目惊心起来,再也不真实了。
“我没事。”吴岳摆摆头,犹豫了一下,“北海,你等会儿有安排吗?”
章北海回复得很快,“没有。”
“去船坞吧。”
“好。”
章北海说完,便侧过身去。吴岳知道他的习惯了,就大步向前走去,不用停下,也不用回头。交错而过,狭路相逢的人,唯一拥有的相同,不过是一个擦身的距离。
-完-
Chapter 5: 章北海/吴岳《无需惦念》
Notes:
原著背景但是内容架空,我也不知道算不算cp应该不算,拉着球闪江星辰玩一把。部分段落直接出自原著,乱搭接篡改,章东党千万别看……
二设:小江跟小章在珠峰搭档过,后面小章调去长安
又名:《克舰狂魔的恨情仇》
Chapter Text
舷窗外是漆黑的宇宙图景,这里离地球还有一些距离,但不是太远,找对方向,还可以看见太阳。
但是从地面仰望太阳,和从舷窗眺望太阳,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这种距离感比用数字衡量的“远近”还要生疏许多,章北海沉默的地看着,偶尔有路过的舰员与他打招呼,眼神里对公元人的好奇,也是充满了和他看太阳一般的生疏。
新的舰长是一位充满魅力的女性,太空人有修长的身躯和偏白的皮肤,衬在图景的星光里,总比他这个公元人要好看许多。章北海也不是木讷到无可理喻的人,他的同事们看舰长的眼神,他多少也能读懂一些意思。不重要的时候他还会趁机和他们混为一体,借着目光迟滞的瞬间放松一下神经。
在收回放松时,新舰长注意到了他,笑了笑,以工作名义的谈话就变得不可避免了起来,他只好来者不拒。
内容倒无太多改变,他原本还是搞思想工作的人,东方的问题他许多年前就能从容回答了。只是没想到东方舰长也是个很有趣的人,问题习常却角度刁钻,似乎是棉花里藏了刀子,然后叫他从高处往下面跳;还旁敲侧击告诉他,我好像有刀子掉进去了,你悠着点儿,别伤到了;要是伤到了,我就直接把你送交上级处理了。
高空蹦极不是章北海的强项,他是海军出身,跳海倒是习以为常。游走于刀刃之间,也算是如鱼得水。
东方就有些好奇了,闲谈间,便问到了他之前的舰长。
“时代不同了,舰长的职务与工作自然不同了。”
“总有些共通的吧,你看太空军,它的基础还是海军,只不过是把船从海里搬到了太空中。”
“你想听哪一位舰长的故事?”
东方“哦”了一声,语调拉得十分短促,章北海见她难得会表现出这种诧异,心底突然也有些好奇,这么些年过去了,整个太空舰队的基础教育体系到底是如何运转的。
“冬眠之前,你有共事过很多位舰长吗?我看资料说,你们那时候的职务和搭档都是相对固定的,还以为不会怎么有调动呢。”
“所以说是相对固定。”
“那就说最不默契的一位吧。”
还没能等到答案,东方竟然看见章北海先笑了笑才开口说好,这让她更加意外了。
东方早就注意到,章北海为人是随和亲切的,只是很少笑,笑起来又常常显得别具一格,总叫人不能轻易释怀。
她原本以为能露出这种笑是因为他公元人的身份,公元人看他们总是看孩子们一般,所以她有些无法接受。就工作而言,宽容就是无声的抗议,不够坦诚就意味着行为敷衍,是失责于职的。
可东方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就这个问题去跟章北海谈话,她面对他时,最简单的沟通都无从说起,对话全是问答。加之他的工作完成地比任何新人都要出色,总参甚至开始有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才冬眠醒来的公元人。
章北海敏锐地感受到了来自同僚的疑惑猜忌,对此他没有做多余的辩解,仅仅是置之一笑。
那一笑让东方舰长明确了章北海在这种宽容的微笑背后,隐藏了诸多不可说——既然是不可说,她自然不会知晓——只是她又隐隐地觉得,章北海即便坦诚地说出来,她也无法理解,所以他一开始就温柔地选择了宽容,宽容无法理解他的一切。
那他可真是一个自大的人。
“你们在完成任务的前提下,也有合作失败的案例吗?”她又补充说道,“防范于未然,向前辈学习与搭档沟通的宝贵经验。”
完成任务的前提下,合作失败也分两种,一种是根本没有合作,另一种是貌合神离。
像章北海这种太有主见又能服从的政委,遇上江星辰这样业务熟练,专业知识过硬,还敢于去拼去博的舰长,身份就理所当然地由出色的合作者变成了普通的传达者。在制定计划、完成任务的环节上,根本就不需要太多的双方合作。旁人眼里觉得完美的配合,章北海心有余意,他清楚自己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放着星辰去干就行了。
也不能借此就说个人能力与江星辰还有些差距的吴岳不是一位好舰长,只是比起单兵作战,他更沉稳,更依赖团体和搭档一些,所以沟通了以后,人和人之间就避免不了要产生多余的摩擦和间隙。
而这些摩擦和间隙,被人为出来后又不可人为填补,于是越拉越大,越拉越大。
在“长安”号上,吴岳就感受到了来自章北海的片面坦诚,这给他的思想工作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吴岳其实是委屈的,他实在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防范的,就算“长安”号没法跟“珠峰”号比,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比多年之后的东方舰长更直接,他找了个时间就去问了。
还真是开门见山,章北海把气哄哄又极力掩饰的人放进了宿舍,他舰长真是彻底的喜怒哀乐形于色。
章北海那时候也年轻,实际上跟太过外放的人接触,他是有些措手不及的。只是他又习惯了去掩饰,措手不及之前,他的面色始终平静着,吴岳甚至还能看出一点不知真假的疑惑和关心。
小伙子的心气都是躁动的,吴岳就躁动着在心里给面前这根软硬不吃的铁棍子回了一句今生屈指可数的不太平和的问候。
然而即便吴岳所有的外放都给了章北海,章北海仍然不肯交一个底,亏他长了副老实人的面孔,左拐右拐极其不老实地把谈话核心从思想工作歪到了全局战略。等吴岳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操作室了。
他有些气愤地握起水杯,可他终归也是温柔的人,再如何愤懑也舍不得发泄在外物身上。作罢,只好喝口水降降自己火气;细心将东西都收治好了,再郁闷鬼知道江星辰是怎么跟他沟通的。
年底放了假,吴岳马不停蹄去了一趟北京,江星辰多少也是见多识广的师兄,章北海反正对自己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找他的前任舰长聊一聊令人绝望的沟通问题总没错。
江星辰客气热情又得体地接待了他,寒冬腊月的,让小师弟有一种如沐春风潸然泪下的冲动。你说同样是不好好谈话乱歪主题,怎么江星辰笑起来就让人自行惭愧,章北海笑起来却是十分欠打。
这个问题在吴岳心里一直是无解的,也有可能是他见江星辰笑见得少,章北海笑见得多,见多了,就容易腻味。
他那时候若是能更坚信一点,能更坚定一点,两百年后估计也轮不到东方舰长纳闷,新来的前辈怎么老不笑?
可惜他还是差了点胆识,差了点掩饰,没能知道太多答案就与章北海永远地分别了。
与可惜无关,有关吴岳的一切,章北海什么也没带走,然而对于吴岳,章北海又什么也没落下。既然没有,就不亏欠,吴岳就是那种坚强又温柔的人,心说不亏欠也好,我也是受够你了。现在我的人生就和“唐”号一起埋葬大海,祝你在太空军替我们看到人类的未来。
章北海说,好。
好。吴岳也说。
是真的好,温柔是真的好,坚强也是真的好。更好的是吴岳这样的人不难得,不唯一,对于章北海而言,要多认识一些。
无需惦念的人,应当是要多认识一些,以便他这种不会惦念的人,更干脆地离别。
章北海给东方说了他和江星辰合作的事,因为不确定东方是否能理解他们那个时期的制度,他尽可能地说得比较中肯一些。沟通从来就是两个人的事,合作失败他也不是完全没用责任。
东方完全不买帐,摇摇头说,前辈你最后一任搭档是吴岳舰长吧?听说你们在会议上……
章北海果断地接上了话:“吴岳是个好同志,我和他在海军长期共事,相互之间都很了解。他有很深的技术情结,是一名技术型的,或者说工程师型的舰长。这本来不是坏事,但遗憾的是,他在军事思想上过分依赖技术……”
东方把没说完的话更加果断地吞了下去,无语地听着章北海掉书袋。掉着掉着,她突然有点绝望地意识到,没准几百年后她前辈会对下一代严肃地说:“东方是个好同志,我和她在太空军短期共事……”
还是算了吧,她前辈不是那种一辈子给人打下手的人,就像她也不可能给“自然选择”号当一辈子的舰长。
星舰和人一样,也是有寿命的。既然有寿命,那就会有尽头。
一切都有尽头,东方也是通透的人,连宇宙都有尽头,她还有什么好想不开?该了结的,是拦不住的。
“我就要离开它了,我打算辞职。”
东方看着暂时还属于自己的星舰,说得很轻松。这让章北海想起了很多年前,吴岳也是这样注视着“唐”号最后的起航。他们的眼底有一种不相同但是相通的解脱的轻松。
“东方。”章北海轻轻地唤了一声。
“嗯?”美丽的舰长转过身来,她的双眸中映着银河系的星光,像“唐”号舰壳上不断闪动的焊光。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杀了你,请原谅。”章北海轻声说,似乎在说给东方,又似乎在说给自己。
请原谅。
在很久之前,他也说过相似的话,那人却感谢他。
感谢?感谢什么?那人缓缓地摇摇头,正如同东方延绪对这话付之一笑,“你看我像钢印族吗?”
章北海看看她,在从五个天文单位外照来的阳光中,她像是一根飘浮在星海背景上的轻盈的羽毛。
即便同样是军人,有着相同的目标,但他们来自太过不同的时代,注定分属于大地、海洋和星空。就像太过不同的人遇见,即便搭档在一起,有些话也注定无从说起,有些人也注定无需惦念。
“我要感谢你,北海,你让我解脱了。”
Chapter 6: 吴岳/章北海《必有所恨》
Chapter Text
1
我早上醒来的时候,海浪难得不算颠簸,心平气和走到甲板上,阳光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刺眼。万里无云,的确是个好天气。
和舰长碰了面,他一如往常亲切地问候我,这让我有些难受。我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的好意,但是出于私心,我还是告诉他,一切都很好。
事实上,也没有比这现况更差的了。
“有困难要向组织反映,”他睿智地看着我的眼睛,“出现问题不可耻,可耻的是逃避问题。”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答应了他。
“这才是我们的好战士。”临走前,他又嘱咐道,“谈话要真诚,不然就失去了交流的意义。”
但是我没有去找政委谈话,毕竟这不是我的“困难”。我目送舰长消失在视线里,他穿着白色的军装,这让我想起了我每天都能看到的,消失在汹涌的波涛里的白色的浪花。
我有些可悲地想,这其实是您的“困难”。
好在我虽然因为工作的原因,时常能和舰长碰面,但是我几乎遇不到政委,于是他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一个标准的“政委”形象。我的室友和他谈过话,他说这位领导的气质很特别,让人忍不住想跟他分享内心的想法,这倒激起了我一点兴趣。我多问了几句后,室友笑我,怎么,你以后?
“我哪儿敢想这个?”我赶忙否定道,“提前了解一点,也省得到时候说错话嘛。”
“那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个,”室友哈哈一笑,“反正你也说不出几句对的!”
我懒得跟他争论,便说定了,我不会去找政委谈心。我思想又没问题,有什么好谈的?
“那倒也是,”说到这个,室友叹了口气,“如果是思想的问题,也许找他谈也没有用。”
“为什么?”我有些疑惑,“你之前还说,他是一位很擅长解决思想问题的政委,没有比他更适合交流思想问题的人了。”
“那也要看是怎样的思想问题,”室友的目光飘荡了起来,“如果你只是生活上有一些难处,的确可以找他,学习上,工作上,也可以,他会悉心给你解决问题。但是说到思想问题……”
我不禁催促他:“怎么了?”
他像是梦被惊醒突然回过神一般,矢口否认道:“没什么,思想问题也可以聊的,毕竟政委就是管这块的嘛。”
我怀疑地盯着他的眼睛,逼问他,他也只叹气,不再给我答复了。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我在他的眼底,也看到了一种悲悯。这种不好的情绪让我隐隐觉得,我和室友其实是一路人。
只是我没有想到,政委先找上了我。
“他说你最近看起来有些心事,让我来找你谈话,希望这不会让你感到困扰。”
我有些别扭地应付道,没几句后,政委邀请我到处走走。
“他很关心你,”政委平和地说道,“他作为舰长,虽说关心每一位同志是应该的,但做到这样细致,也很难得。只是同样的,他作为舰长,也不能放下重心工作去一一落实每一位同志的情况,这我希望你能体谅他,所以今天是我来找你,而不是发现问题的他。”
说罢,他又笑了笑,似乎是有些歉意的,“占用你休息的时间了。不过也不要太紧张,我们就当是同志之间普通的聊天,好吗?”
我只能点头,“谢谢您和舰长的关心,政委。我其实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心情也还不错,”我抬起手,指向碧蓝的天空,“您瞧,今儿也是个好天气。”
政委随着我手臂的方向,扬起了头,仔细去看那些巨大的云层。他的这些动作神态都让我莫名舒心,潜意识里便觉得,他的确是平和的,愿意听我说话,并且愿意从我的角度去看问题,或者说是,看云。
“的确是个好天气,”他收回目光,又看向我,“昨天也是吗?”
我不假思索地答道:“是。”
他略微遗憾地说:“可惜我错过了。”
“为什么?”问完,我又后悔用这种没大没小的语气了,“不,我是说,您……”
政委宽容地接上了我的话:“我白天基本都在舱内工作,很少能见到这么晴朗的蓝天。还真的要谢谢你带我来出来看看,身为海军的战士,现在我却很少这么认真地关注天空和大海,这也算是一种失责吧。”
然后他又提醒紧张的我:“只是同志之间的聊天,不用太拘谨。像天边那朵云一样,轻松一点,我觉得很好。”
他那征求而体贴语气又似乎在继续询问我:“你觉得呢?”
我差点脱口而出“我也觉得这很好”。
稳了稳颤抖的嘴唇后,我这才算真的信了室友的话:他的确是个适合谈心的人。于是,在他耐心又包容的目光里,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政委,有些消息,我不知道您和舰长,听说过没有……”
2
“唐”的相关消息不是空穴来风,出于一些个人原因,我很担心舰长的情绪,那不仅仅关系着他的仕途,见微知著,我更怕整个军队都要变天了。
政委听闻后,没有责备我,这也让我放心不少。起码让我觉得,事情不会有我想象得那么糟糕。他建议我不要对这些消息放置于心,一来我们必须要以上级指示为命令,无论结果如何,我们要做的只是接受;二来“唐”号与我们现在的工作并无太大关联,三心二意总不是好事,与其担心这些莫须有,不如先把本职工作做好。
“说得不太好听,现在部队里某些同志,恐怕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政委的语气里竟然有一些期待的意味,“我希望「长安」号上,像你这样的同志能多一些。”
“我?”我突然惶恐了起来,“您不要拿我开玩笑了,政委,我有什么好的?”迎着他温和的目光,我更加抬不起精神了,“我刚刚还在提那些「三心二意」的话呢……”
“能勇敢地面对问题,并果断地提出问题,这就是我们的好战士,”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又为我整理起军容,“这些话舰长应该也和你说过,所以你就来找我的时候,我的确有些感动。现在,像你这样的同志已经很少了,包括……”
“原来你们在这里谈话。”
政委的话被打断了,我紧张地看着他,发现他并没有任何不满的情绪。我们应声望去,是舰长。他站在舱门前,巨大的阴影里,灰暗的色调把他的白色军装映衬得更加明亮了。我朝他敬礼,然后注视着他朝我们走来。
“谈得如何?”
舰长也拍了拍我的胳膊,然后顺手为我整理起军容。我不好意思提刚刚政委已经这样做过了,但是整理军容这件事的确是有特殊意义的,像动物之间互相舔舐毛发,它是一种平和且亲近的信号,更一种是让人分散注意力的方法。
政委和舰长握了手。“没有问题。”
“那就好,”舰长看向我,“我有些工作上的事宜要和政委交代,恐怕得暂时打断你们的交流了。”
我立刻申请回到岗位,临走前,舰长又说:“晚饭之后你们可以继续聊。时间还有很多,总不差这么一时半刻。”
他那话里有一种像流水一样绵和的力道,我不知道当说他天性,还是当说他自然。或许两者都有,但总归舰长那时的眼睛,明亮得让人惊心动魄,似有雷电开天辟地的坚定,以至于许久后,我仍不能相信他主动退役的事实。
“怎么样,政委,”舰长随意地将双手搭在栏杆上,“已经很久没有站在这里,以这种放松的心情看海了吧。”
“是,”政委点点头,“自从担任「长安」号政委一职,的确很少有机会这么做。”
“那我建议你晚上和他谈心的时候,也选在这里。海上的星空也很美,而且很别致,和你现在所见的天空是两个概念,”舰长笑了一声,“可惜我们终日沉浮在苍穹之下,却很少有机会认真地欣赏它。”
“你既然能说出「星空很美」,那么你应该已经是欣赏过它们的人了,”政委走到舰长身边,也把手搭在了栏杆上,“舰长……”
再之后的话,我就听不清了。
合上舱门前,我回头望,舰长和政委依旧站在栏杆边。他们都穿着海军制服,在天海相接的背景里,被阳光融化成两粒雪白的标物。
我不知道人算不算趋光动物,只是在那种悲观的情绪里沉浮久了,看见明亮的人或着其他,总是让内心深处有所向往的。就像我们一开始得知“唐”号即将建立的消息,自然是开心的。于公于私,这都是好事,如果舰长能够继续担当“唐”号的舰长,那简直锦上添花。
于是我们在自己的想象里做了一场美梦,向往让人对未来充满了期望,以至于现实用残酷把我们的美梦震醒之后,所有人都难以接受巨大的反差。
但无论何时,我对政委依旧是敬重的。他是位优秀的领导,他对我私下的谈话是一种风格,工作上的谈话又是另一种风格,这不同于舰长给我“一如既往”的感受。我后面回味了许久,才发觉,其实无论哪种风格,不过都是他工作的工具。我和他聊了许多,每个话题都是由他而起,内容却永远以我而终,所以我对他的了解,永远定格在了“零”。
我不知道他仅是对我们这样,以完成他政委的工作,还是在学习生活中,对舰长也这样。不过我回到了岗位后,很快就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至于舰长,我的怜悯在他的明亮面前变得可悲、甚至可恨了起来。他实在是不需要外人对他有任何“推己及人”或者“感同身受”,所以我想,就这个问题,政委也不会去跟他谈话。
3
晚饭后的谈话,舰长和政委都来了,这让我有些诚惶诚恐。我不愿意面对舰长是因为我对他有本性的怜悯,我不愿意面对政委则是因为我对他有自然的畏惧。这都不是好情绪,更不是一名军人应该有的情绪,所以我站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和他们一起靠在栏杆上欣赏星空的时候,实在是难以静心。
但舰长和政委似乎不在意我在意的那些东西,他们交流着,偶尔就一个问题辩论几句,我跟不上他们的思路,自然也插不上话。
舰长很体谅我,主动中断辩论,让沉默的我说一些什么。可我实在没有想说的,只能一门心思感叹,今夜的月光很美,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让我想起了一首诗。”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政委先开口了,“是这首吗?”
“是的。”
“凡是年初看过汇演的人,在此时此刻,应该都会想起这首诗。”
我有点惊喜:“您喜欢那个节目吗?”
政委冲我点点头:“诗朗诵很不错,是谁主持的?”
我微微后退一步,把舰长“推”了出来。
政委笑道:“难怪休息时间见不到你,原来是忙着主持节目去了。”
舰长端视起政委:“你不要急于暴露「你根本没有参与诗朗诵,但我们报节目时仍把你的名字加了上去,于是你作为节目主持人员混了个优秀团体奖」的事实好吗?这对认真参与了诗朗诵的同志而言,很不公平。”
政委立刻向我道了个歉,在我连忙表示他不用这样的时候,他认真地问道:“说到提名,你怎么想起要把我带上?”
舰长几乎是皱起眉头盯着他:“我这不是关心你的个人评优考核成绩吗?那日我向你征求意,问「要不要把你的名字也加上,毕竟你又是政委,拿团体奖的话,成绩比较好看」的时候,然后你同意了,我才加的。”
政委明显是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说加上我的名字,我们的汇演成绩会比较好看。”
我当时茫然地听他们交流着,直到许后某一日,我阅读某本书偶然看到“貌合神离”这个词,才意识到我们当年诸多“优秀团体奖”,来得多么不容易。
后面我们又谈回了诗。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政委念到这句的时候,神情都温柔了起来。他平视着前方,除了涟漪的月色,海面上也熠熠闪耀着星星的光芒。那些细微的光芒落在他的眼底,像误入迷雾的萤火虫。
我不知道他在古诗里找到了怎样的寄托,但他终归不是我能读懂、也不是我想读懂的人,我唯一被触动的,还是舰长近乎太息的下句。
舰长没有看海面,也没有看星空,他的目光和情绪被抛到了更远的地方。那似乎是什么的尽头,远到不存在;又似乎很近、很近,近到就在我们身边。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4
没有来得及知道他所寄托的,我们已经永久地道别了。
我见他的那日,他白色的军装已经换成了其他的衣服,眼睛里那些曾经的、巨大的阴影都遮盖不住的明亮,也消失去了生气。
我的怜悯再一次涌上了心头,握住他的双手的时候,我感觉得到,他在颤抖。
“这没什么,作为军人,服从组织安排是最基本的要求,”舰长疲惫地微笑着,“我虽然已经不是一名合格的军人了……但就这点而言,我在最后,应该还是做到了。”
我诚恳地告诉他:“您已经做得很好了,舰……”
“我已经不是你的舰长了,”舰长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你很关心我,但在件事上,我不恨任何人,更不恨他。相反,我要感谢他,是他让我解脱了。”
我很痛心他会这样说,因为我记得他穿军装的模样,带着坚定而明亮的气质,动魄惊心。所以当他说自己不是一名合格的军人的时候,我实在是难受,便赌气似的问他,您觉得谁才算是合格的军人?在会议上直接点名提您的政委吗?
舰长宽和地笑了笑,“他当然不算合格的军人。”
可我没有得到我想要听到的讽刺或者别的什么,舰长的否定里没有任何否定的意思,我只听到了他无力的太息,就像他念那句诗时,有遥远的近距离。
“因为他是优秀的军人。”
我不能接受这个答案,就像我不能接受舰长的宽和不是给他的,而是给我的。
“您不恨吗?”
他朝我伸出手,答非所问:“军装,就要穿出军人的精气神。”
我又问:“您一点都不恨吗?”
“时时刻刻都要牢记,军容也是战斗力的一种表现。”
他的手依旧在颤抖,覆住我的领口的时候,用了很大力气才温柔地抚平了那些皱褶。
“您真的,”我见他的手最后停在了我的肩章上,那里不过才一颗星星,算不上多么荣耀,可仍然让他久久流连,“一点都不恨吗?”
他还是不回答我的问题,只用手指细细摩挲着那颗星星,带着怕打扰我的力度,又有他最深沉的情绪。我被他的目光压得心中无比沉重,气氛也压抑得让我烦闷起来。可我无法让他把手拿开,他已经退伍了,肩章对他而言,恐怕也将属于“遥远的近距离”之一了。
在沉默里,最后他垂下眼睛,才抽回手,无措地放回到腿边,接着便叹了口气。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了,便开始思考怎么道别;但在我开口之前,他又重现抬起视线,把目光凝聚在的肩章的星星上。
渐渐的,我在他灰色的眼睛里又找回了明亮的气质,似乎他仍穿着白色的军装,坚定地站在我面前,像一柄插入大海的利剑,有贯穿一切的信念。
“如果必有所恨,我只恨我不能,把一生都奉献给它。”
那恐怕是他退役后第一次、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整理军容。
fin
Chapter 7: 吴岳/章北海《辞旧迎新》
Notes:
应该当年被春晚创死的产物
Chapter Text
“怎么我一回来大家都这么看着我?”
“你错过了一个相声。”
“哦?相声?”
“不吉利,你还是不要知道了。”
“没关系,我们还在乎这个吗?”
“唱了一首歌,你知道的。”
“上次你告诉我的那首吗?”
“是啊,所以我说不吉利。你干嘛非得知道呢……”
“本就没什么……其实也挺好。”
“挺好?”
“嗯。以我们的身份,不是很好的结局了吗?”
“真不愧是政委才能说出来的话……不过今天除夕,就不要说这种话了吧?”
“抱歉,我忘了。”
“……”
“……”
“新年有什么期望吗?”
“继续做好本职工作。”
“除了工作,我是问,你自己有什么打算,不是问政委。”
“那就,常回家看看吧。”
“这倒挺好的了。”
“做好本职工作不好吗?”
“也很好,但是不够好。”
“嗯?”
“政委自然要做好本职工作,但你不只是政委,对吧?”
“……”
“辞旧迎新嘛……呵呵,我就说说。”
“舰长说得对,辞旧迎新,是该有些变化了。”
“你又在说工作上的事情吧?”
“……是。”
“哎,别人是分不开,你是把自己和工作分得太开了,这样不好。”
“能完成任务就可以了。”
“话虽如此……”
“舰长,你不如直说。战士之间,谈话坦诚一点总是好的。”
“我对你还要怎么坦诚呢……这就是问题。算了,还是说新年愿望吧。你刚刚说,你想常回家看看?”
“是。”
“那我就许一个,你能常回家看看好了。”
“嗯?”
“因为我发现你的想不想和做不做完全是两码事,所以只好牺牲一下自己了,呵呵,不用感谢我的,为人民服务,你也算人民嘛。”
“那你自己的愿望呢?”
“这就是我自己的愿望啊。”
“舰长。”
“好吧,我的新年愿望是……”
联欢晚会的内容似乎格外有趣,战士们的掌声和欢呼声像海啸一般,铺天盖地涌来,淹没了吴岳的声音,等章北海再次回过神来,他们早已被人来人往,隔断了所有关系。
他隔着透明的屏障,只能看见舱外有人,嘴巴在一张一合。
一张一合,用尽一切力气想向他传达什么。
但是他什么也听不见。
就像他听不见那时候吴岳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
他怎么就是听不见,却又一直记得这个场景?
“我的新年愿望是……”
是……?
吴岳低着眼睛,又弯着眼睛,带着笑的时候,终于没那么憔悴。
“是……”
是?
他张着嘴,嘴角也有笑意,章北海能看见他温柔的动作,还有期待的表情。
“是,”
是?!
“你干什么?”
终于,有一个声音穿过了一切屏障。
“我们一起去好吗?”
到达他的耳朵。
“让我进去,”
耳朵,神经,大脑。
他看见吴岳飘着视线,还有些不好意思。
“是——”
然后将答案传达到他身体里每一个细胞。
“北海可以继续和我一起搭档。”
“我们一起下地狱!”
他看见东方延绪的泪水已从双眼中涌出。
但所有迟到的愿望他都实现不了,他只是一个努力完成本职工作的人,从来不能被人寄托太多本职之外的东西。所以他不会回答,亦不能回答,直到操作完成后,他才可以说:“东方,你想想,我们以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吗?绝不可能,但现在我们做出了,太空使我们变成了新人类。”
完
Chapter 8: 吴岳/章北海《新年快乐》
Chapter Text
正文啥都没有是因为我也没存档,甚至怀疑它根本没有存在过,兄弟,反正有时候文就和人一样,永远不知道哪一次相见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或许相遇就是梦里面。
不过做这个合集的时候正好是春节,新年快乐,祝福每一个看到这里的人。
Chapter 9: 【咯噔】吴岳/章北海《他不懂》短打
Chapter Text
后面他站在甲板上慢慢回想,其实很多事情都不需要人着急去做,而章北海一贯抽身太快,往往背影都不留下,吴岳便双手撑在栏杆上眺望大海,总觉得迎面吹来的风里,都全是叹息的声音。
他虽然不嗜闲,可也不是一定要被谁推着走的性格,他既然处在这个位置了注定要比十年前五年前甚至一年前还要稳重,但他回头看,看到的全是章北海留给他的犹豫。
这不公平,两人搭档,似乎章北海开局就夺走了所有的决然,丢给他的便只是犹豫。吴岳只好跟在章北海的身后,一直在拾取这些残兵败甲般的性格,捡得多了他感觉自己也要受影响,突然就一个激灵,被滚铁烙印一般开始本能地甩手。
章北海这时候就会回头看一看他,满眼都是包容的疑惑,这其实才是让吴岳最吃力应付的。他们应该是平等的,吴岳一直在争取地想,他们之间必须要是平等的,这才是正常,这才是正确——为何常常是互相包容的状态呢?——假如工作上有错误,那提出来便是了;假如是生活上的问题,那就更不需要对方以任意一种状态来表达意见;可偏偏,他们之间什么问题都没有发生,却凭空生出了似乎能包容彼此一切错误的怜悯。
太可怕了,吴岳抓着栏杆,他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谈谈。于是他离开甲板;可惜他没有“奔跑”这样匆忙的姿势,他还是慢慢循着章北海离开的方向往舰舱内走,走着走着沿途,除了漂亮的大海,他又看到了章北海丢落一地的犹豫与慌张。
他习惯性地去捡,犹豫还好说,慌张是很少见的,章北海把慌张丢下了,肯定是拿走了更多冷静;这吴岳不在乎,他甚至可以把所有的冷静都划给章北海,可惜章北海和他一样,天生就有这种气质似的,所以他每次拿都只拿很少一点,就像人吃糖只伸出舌尖小小地触碰那甜蜜的味道;所以吴岳常常抱着一堆选剩下的冷静和犹豫,实在是不知道能把这组装成什么,直到今天他捡到了一块稍微大一些的慌张,倒觉得这加起来终于有了一些人的可爱。
他乐呵呵地想,今天发生了什么?不过什么也没回想起来,他们的生活真的够无趣了,每日不过照常过着,所以只是光想到章北海今天不知怎了、慌张到要主动去拿冷静这一点,就足够他开心。
吴岳实在是觉得自己要的不多,除了这些虚无的开心,一丁点信任就足矣,只是偏偏对方什么也不打算给罢了,所以连开心、也不过是自己的幻想。
还好,章北海是真实的,章北海留给他的犹豫与冷静是真实的,那一小块在对视时掉落下来,撞击到甲板后、发出碎冰碰瓷般声音的慌张,即便吴岳不明所以,好歹也是真实的。
Notes:
后注:明明是18年写的,怎么着16年入坑也写了2年了,还这么咯噔!!
Chapter 10: 【咯噔】章北海/吴岳《山川》
Summary:
本人写的第一篇三体同人,如此咯噔也是情有可原
Chapter Text
船坞上的人要站立多久,才够看厌这方残败的平静?
“唐”像它那古老而沉重的名字一般,被抛弃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果不是海潮偶尔还会涌来一些稀稀拉拉的浪花,这幅画面也算是就这样定格了。
“北海。”
吴岳站在很远的地方,只够看到那片巨大的阴影,但是他暴露在阳光下的手还是忍不住颤栗。
被吴岳唤作名字的人正站在吴岳旁边。在烈日下,他雪白的军服耀如透明,只剩帽沿影下那双眼睛,还算能瞧见几分真实。这场死亡本该无人见证,不过稀松平常的事情罢了;但他还是出席了,同吴岳一起主持葬礼。
“这次,它真的死透了。”
船身上未来得及焊接的接口朝外翘起,钢板弯出的弧度狰狞得可怕,章北海的目光就停落在那里。如果可以穿过那方焊口,他会看到空洞腐锈的船身;穿过空洞腐锈的船身,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海。再穿过大海,越过那根模糊的地平线,明朗的天空之后,漆黑的未来便在眼前。但是以人的视力,够看到眼前就很不容易了,哪里看得见那么远。地平线之后是什么,不是这场葬礼应该考虑的事情。对一艘还未来得及出生便就死去的舰艇,谈论大海,会不会太过残忍?
可惜现在,无论他们谈不谈论大海,它都不知道了。
章北海没有收回目光,只是应答了一句“情理之中”。那时候他和吴岳就在这里注视着“唐”的修建,也就是在这里接到了命令离开了船坞。同吴岳对视的那个眼神是他记忆里为数不多生动的画面,他依旧准确地读出了吴岳的想法;更难得的是,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有些事情我一直不明白,所以心里越来越在意。到后面,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我的预期,却又都在意料之中……我还是看不透,只是发现好像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吴岳朝前走了两步,他的腰背依然保持着军人的挺直;却像一位老人,伸手扶住扶手,慢慢踱下楼梯。扶手上满是铁屑和灰尘,白手套很快就染上了一层难以清洗的颜色。章北海紧跟在他身后,他只要稍微一低头,就能看见被吴岳用力握过,变得干净的扶手。但是他依旧平视着前方,台阶对他来说好像是不存在的东西。倒是吴岳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套,上面那些脏东西被杂糅错开在掌心,像一幅画。而这幅画的颜料,正是来自“唐”的身躯。
“你看,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吴岳站在“唐”的身躯前,再往前一步,就是它颓圮的阴影。他抬起手臂,想去抚摸船身,但是他潜意识里总是害怕那片阴影。这片阴影之大,总叫他想起那些平静的海面下潜伏的巨浪,不知何时就会拔地而起,张牙舞爪,咆哮着吞噬他。可他并不畏惧巨浪。他有着叫人羡慕的“舰长”的称谓,指挥过许多舰队,参与过大小无数演习和作战,何况他现在双脚踩在这平地上,比永远漂泊的船来得更加踏实。只是面对“唐”的尸体,吴岳的心还是止不住颤抖起来。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已经被章北海挑出身体毫不犹豫地斩断过一次了;现在他们一起出席这场隆重的葬礼,如果不能了结,那他那些可怜的思绪的残渣,还要在余生被动荡的生活翻来覆去地唾弃、折磨、践踏。
想到这里,吴岳的肩膀也颤抖了起来。其实说是无所谓,这东西在那里,心里还是在意。只是偶尔想起来了,偶尔又忘记了。忘记的时候,生活着的是一个真正并且优秀的军人;现在想起来,军人的意味反叫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舰长的头深深陷了下去。海军的衣领远不够遮挡他的视线,他如果不闭上眼,“唐”庞大的阴影还是那样鲜活;可他如果闭上眼,那这个世界,都陷入黑暗的拥抱。
章北海拍了拍吴岳的肩背,力道比以往都要温和许多。吴岳抬起头,他的战友从背后走到了同他并肩的位置,正注视着他。这次吴岳在章北海的眼睛里,轻易地找到了那片比“唐”的阴影更黑的东西。这片阴影从他认识章北海起始,就发现了。随着时间的推演,他能感受到它越来越浓郁,像霾把章北海包覆;也越来越难以寻觅,章北海向所有人坚定宣布的信念,一度叫它消失。他不知道别人是否发现过,但是即便发现了又怎样呢,章北海发自肺腑的话旁人都难读懂,更何况他想隐瞒的东西。
吴岳没有收回胳膊。有时候,他真想用自己的眼睛去触碰那双眼睛。就像水手在颠簸的甲板上,想抚摸家乡的故土。但是他不能这样做,出海的水手也同样做不到。他的大脑只能调动他被海风吹到干枯的双唇,艰难地送出了湿润的话语。
“北海,你看我……”
“吴岳。”章北海果断地打断了吴岳的嘁声,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章北海那双叫人难以忘怀的眼睛就在自己视线上方,吴岳惊讶地发现那团阴霾在章北海呼唤自己名字的时候,竟蓦然蒸发了,现在那双眼睛明亮如星,像黑夜的大海上,远处的灯塔。
“吴岳,要朝前看。”
前……
吴岳慢慢的转过头,“唐”魁梧衰老的身躯随他的视线缓缓充斥眼帘。他看见了宏伟的交接仪式上,新悬挂上的旗帜被风吹奏起欢快的曲调。舰长和政委还有无数光荣的海军战士在甲板上一排列开,整齐而庄重的军礼为这份出生证明盖上了神圣的印章。船坞近滩上的工作人员,还有指挥塔里的总参上级都在为它鼓掌。等到它下海时,激起的巨大的波涛涵盖了所有人的欢呼,把仪式推向最高潮。在无数人的心血与期盼里,“唐”就这样催促着波涛,同近海编队远驶他方。等到它泛起的涟漪都走不回这里了,原地空荡荡的船坞,最后还会迎接一片接一片,像幻觉一样,不断涌上岸,曾经亲吻过它的雪白的浪花。
听着浪花的歌谣,吴岳轻轻地笑了。
“这片海真空啊……”
“这片海真空啊!”
吴岳站在舰首,望着前方只有大海的大海,由衷感叹到。
“连近海编队都没有驻守的地方,暗礁太多吗?”
身后的少校不紧不慢回答道:“恰好相反,这里将要建造船坞和军事建筑。”
吴岳听到那声音,有些兴奋地回过头,问道:“北海,你说新近海编队会成立吗?我们以后会一起在舰上合作吗?如果是一方,我们一定会赢!当然,如果演习的时候你是敌方,我可不会手软。”
面对上尉一连串的问题,少校点点头算是回答了:“我也不会。”
但是那些事情,还长远得很呢。新近海编队会不会成立,成立了哪些人会去当舰长,章北海会不会调得与他越来越远,要是去搞行政工作,演习的时候能不能在一起,这些稀里糊涂的问题,都远着呢。自已一番话吐出来,还没掉到海里,上尉就有点后悔了。
少校回了他一个微笑,同上尉一起把目光重新投放到大海的身上来。
“北海,北海。”吴岳倚靠在护栏上,享受着温暖的海风,“章将军给你取的这个名字,真适合你。”
章北海不是第一次听别人说这话了,许多人见到他的军装,就会发出这般感叹。像是条件反射,他很快速的回答道:“很映衬海军。”
不过面对吴岳,他还是补上了一句话:“吴岳,你的名字,也很适合你。”
“哦?”吴岳转过身,脸上挂着疑惑,章北海倒是习惯了他从来不掩饰的情绪。
“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也是个海军,但我的名字里,连条小溪流都找不出来。”
上尉握紧拳头,捶了捶少校的肩部。这场景要是叫大校舰长或者别得什么人看去了,绝对会又气又讶异,章将军麾下,纪律严明,怎么会有这么放肆的人。
但吴岳倒是毫无顾忌,笑得很开心。他松开栏杆,凑到章北海跟前,挥了挥手,把章北海的视线拉到了自己身上。
“你该不会是要说……海上没有山?”
见章北海一副默认的样子,吴岳佯有些生气,板起脸来又捶向章北海。这次吴岳虽未下狠手,但也没放多少水。拳风划破,章北海眼神骤然凌厉起来,侧肩推手,借着卸力的姿态,一方又往吴岳下腰攻去。吴岳倒是算好了,也不躲闪,只是反扣住章北海的腕,把人的重心向自己盘下压,叫他的拳打不中自己。但章北海的力气丝毫不逊色于他,很弓腰快定住了打滑的脚步。不给吴岳下压正踢取他首级的机会,章北海先发制人,扎稳马步猛地朝后摆动被吴岳扣住的胳膊,将吴岳往自己身上带,同时曲起了手肘,朝他的脖颈处攻去。
真是杀人的眼神。吴岳暗笑一声,紧紧握住章北海的手腕,侧身朝后仰去,躲开了章北海的进攻。章北海反应很快,一计不成,紧接着下踢出腿扫断吴岳后路。但是章北海没想到,吴岳这次玩得比以往台面上的训练都要赖;先是借着体重把他往地下拉,然后顺势直身踩上了他稳压重心的大腿,起跃,屈膝,侧撞,一气呵成。
强大的冲撞力使章北海不得不后退,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如果不是吴岳早在起跳的时候就松开了自己,章北海现在已经冲了上去。战斗仅仅进行了十几秒,远不到他们两人之间可以分出结局的时间;但是吴岳的松手的举动告诉他,只是玩玩儿,点到为止,不做纠缠。
吴岳理了理袖子的皱褶,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依旧扬着语气说道:“喂,章北海同志,去总参一个月,军事理论没点长进,防守反击反而退步,倒是这敷衍人的本事,学精了不少啊。”
这次轮到章北海捂着肩膀笑了:“说得没错。”
对于这个答案,其实吴岳有些犹豫。过了会儿,他试探性问道:“你真的要调走了?”
“嗯。”章北海拍了拍腿上的灰印,等他藏蓝色的军裤又光洁如新后,继续说道:“今天收拾东西,明天提交材料,后天审批完成就走。”
吴岳
“这片海——真空啊!”
“呵,哪里都热闹,就这片海……”吴岳把望远镜丢手里掂了掂,冷笑一声,曲起胳膊肘子捅了捅站在他旁边的司令员,“这么空,瞎子都能看见了。北海,你说隔壁班是不是把咱俩当……”
“不可冒进。”章北海把吴岳的话拦了下来,点了点指挥台上的摄像头。“注意点,总是好的。”
话音刚落,炮火声在四周乍然响起,雷达显示屏上,一群红点正从外围朝包抄。
“各舰注意!‘韶关’‘苏州’小队按原计划保持35节前进!其余编队42节迅速支援‘长安’!”
“想弄个瓮中捉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得让他们看看咱们‘长安’的厉害。”
“你去哪里?”
“还能去哪儿?会会红队。”
“海上的确没有山岳,海底却有无数座高山。深邃的大海在它们之上,但它们远比大海宽阔。”
“这片海真空啊。”
“像搁浅的鲸鱼,它终于解脱了。我也是。谢谢你,北海。”
“我知道。”
“我也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包括我。”
“吴岳,朝前看。”
残败的“唐”号上,还有消逝的焊花为它妆点
寂寥背后,是山川和大海。
Chapter 11: 【咯噔】章吴《胃痛》
Summary:
咯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愿意放进来是因为人要坦然面对自己的一切
Chapter Text
章吴《胃痛》
吴岳说,你要不舒服就请假,晚上的训练也别去了。
章北海摇了摇头。
我没事。
没事是你这样的?
其实章北海很好,起码别人一眼看过去,他还是那样,衣冠整洁,身姿挺拔,面带微笑。
又胃痛了吧?别遮了,我都闻到你那药的味道了。
吴岳又心疼又嫌弃。章北海常吃的那药,平常都是里三层外三层藏在小盒子里再压在大盒子里最后锁在箱子里的,锁久了,箱子里的东西,竟都染上了药气。作为室友,吴岳撕心裂肺形容那味道简直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他不想英年早逝强烈要求换寝室。
换寝室也就是说说,就算真换了,换到天涯海角去了,那药的味道一出来,吴岳还是会提着自己的开水瓶直接杀到章北海面前。
如果说,这世界有什么可以超越光速,大概就是这样了。
吃了药没?
吃了。
吃了多少。
老样子。
老样子?
吴岳冷笑一声,然后抱着赴死的心态,凑章北海面前,嗅了嗅。霎时间头晕目眩,天昏地暗。
你还好吧?
章北海接住了吴岳。
天啊……
吴岳猛地摇了摇脑袋,这才清醒一点。
然后他抓住章北海的胳膊。
章北海,你到底吃了多少?!
没数......
......
......
章北海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
走吧,训练要迟到了,舰长。
吴岳眉头都要拧成麻花绳儿了。
章北海同志,我命令你,立刻去一趟医务室,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晚上的训练不用来了,先把病养好。
晚上吴岳带完队回来,已经十一点了。
章北海倒是听话,掐着十点五十五的点洗漱完毕,十点五十六吃完药,十点五十七关灯,十点五十八上床,十点五十九开始装睡。
吴岳摸着黑进来,摸了摸章北海桌上的台灯灯管,嚯,真烫。呵呵。
吴岳俯下身子,抱着我不下地狱谁下的心态,又嗅了一口。
这药味......半条命没了。
不过还好,还有半条。
眼睛习惯了黑暗,倒能迷迷糊糊看见章北海的脸了。
原本海上的月光是格外清冷的,但映着荡漾的波浪,小窗儿漏下来,倒是添了柔和的纹络。这纹络随着船摇着,晃着,绕过吴岳背影,跑到章北海额头上的时候,不知怎的,这清冷的光,倒是温暖不少。
很痛吧。
吴岳心想。
他知道章北海在装睡,那么能忍的人,眉头也一直在抖。
其实章北海是在忍吴岳。吴岳这么盯着他,跟做全身X光扫描似的,纵然他闭着眼睛,穿了衣服盖了被子。
吴岳......
没忍住,还是开口了。
你要看到几时去?不早了,快睡吧。
吴岳嗯了两声,心说就知道你没睡,然后掀他被子。
把手给我。
嗯?
检查。
章北海坐了起来,吴岳也坐到他床边。
血管盘踞的左手手背上有个红色的小点。
打针的痕迹。
章北海坐起来后,离他更近了,身上沾染的消毒水的味道,也浅浅露出了端倪。
好些了没?
嗯。
嗯是什么啊!
不疼了。
吴岳不信,伸手去摸他肚子。
隔着衣服,也不是医生,其实就是摸个心安。
吴岳......
章北海笑了声。
胃,不在那儿。
吴岳一瞬间憋红了脸。
喂......!
在这儿。
手没来得及收回来,就被章北海握住了,放到胃的位置上。
吴岳脸更挂不住了。
难怪都说当兵的身材好啊。虽然自己也不差,但是吧......
吴岳?
章北海有点诧异。他没有全身长胃吧?
检查呢。
吴岳一脸严肃。
早知道任人宰割被摸了个通透,还不如刚刚装睡呢。章北海英勇就义。
第二天,小陈捏着鼻子,翻着眼睛,扯着嘴巴,怪声怪气,舰长,你身上什么味儿啊?!
吴岳顶着黑眼圈,瞪他。
不想加训就好好执勤!
听到加训两个字,被熏得歪七倒八的小陈立刻抬头,挺胸,收腹,憋气。
好不容易捱过他舰长的低气压和那股奇怪的味道,还没喘两口新鲜空气,他政委又来了。
政委好!
小陈敬了个礼,响亮地喊道。
早上好。
他政委的微笑今天还是一如既往.......
被政委身上那股更加浓郁的药味逼得无法呼吸的小陈觉得自己恐怕活不过今天了。
完
Chapter 12: 吴岳/章北海《长安月夜与友人话故山》1-13
Summary:
第一人称,超级咯噔
Chapter Text
1.
我那时接到通知,的确没有料到真的和他搭档。
不过我们曾经是同学,不至于太生疏,因而觉得工作展开不会太艰难。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也错得彻底。这种“不生疏的亲切”感横在我们中间,像一条平静但深邃的江河,我没有舟亦没有桥,手足无措,渡不过他长远的温和,以至于我们到最后分别,都只是“不生疏”。
在“长安”号上,这种感觉已经无可掩饰——似乎他也不想掩饰,我不是受伤,但希望我的搭档能不要如此戒备我。我有什么好戒备的呢?
我这样问他,他又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拨开了这个话题。
如此不近人情的家伙,竟是个爱笑的人。
但他的笑很好看,那种一览无遗的真诚能迷惑人许多年。
我就不问他了。去问我们的上级,他的父亲。可惜我实在是愚钝,应该要想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八个大字是怎么写的。
看多了还是觉得难受,看久了更叫人想起一个故事:精卫填海。
可我的真诚就这么多,填不满他挖给我的鸿沟,这些年薄薄地垫了个底,倒更像我亲手修筑的坟墓。
他说,躺下会更舒服一点。我便躺下了。
也要他躺下。我们一个舰长一个政委,整夜躺在甲板上,像个新登舰的水手,贪婪地欣赏港口美丽的夜空。
“北海,这让我想起了我们从学院毕业那年……”
说完故事,我转过头看他,希望他也能分享一点他的记忆;他注意到了,也就礼貌地侧过面看我。我便理所当然地看见了他眼中倒映着星辉璀璨,但不知是夜色太深还是他从来不肯交心的眼神,所有曾经和现在美丽的风景我都能看见,唯独看不见一点人类的影子。
“是的,”他慢慢地说,“那天的天气的确很好……”
一夜风雨。
船即便下锚了,也被风和浪晃得摇荡。我们学高尔基写的海燕张开手臂,在倾斜的走廊里维持平衡、奋力奔跑,迫不及待地要去外面看闪电和巨浪。
那时候他跑得不如我快,我还能轻易将他甩在身后。登高的时候我一跃、攀折台沿就蹿上去了,然后蹲在台沿边,朝下伸出手拉他。
他抬起脸看我,满脸都是雨水,怔过之后水才继续向下留,和风浪一起打湿他的制服。
“我拉你。”
“谢谢。”
我看出了他想拒绝,但仍伸出手。这个场景我记得清楚,他就是太会拒绝人了,所以能接受一次微不足道的“帮助”,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那时他的掌心有无可比拟的炙热的温度,在冰冷的雨里烫得我浑身难受。我把他拉上来后甩了甩手,试图甩掉这种扎人的情愫;在他疑惑的眼神里却下意识择口,抱怨他太重了,拉得手酸;他就歉意地冲我笑了笑,然后陪我淋了个浑身湿透。
所以我一开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我们是怎样从“风雨同舟”,走到“不太生疏”的。
结果还没找到答案,后面就渐渐习惯、而忘却这个问题了。
这是好事,人也不能总执着于过去……所以到至死,我才敢回想他一次。
2.
以前在“长安”号上,有一名十分有趣的随舰军医,我们都叫他“老张”。
老张说得一口流利的各地方言,见了谁都亲切,还有一肚子奇闻轶事,也难怪受伤的战友都是苦着脸进去笑着眼出来。
不过这些都是少校告诉我的,因为老张从不跟我说方言,我偶尔去检视,倒见识了他普通话说得多好。
少校便笑我不够亲切,你看老张那么好的人,都不愿意跟你拉近距离,你该好好反思自己的政治工作了,舰长。
我简直不能更无辜。
“我不够亲切吗?”
“没有啊。”
“不够真诚?”
“也不是。”
“那就是我架子大!”
“没有、没有!”
见少校不自在地摆手,我也笑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哦……”少校松了口气,转而又说,“不过,政委和他关系还不错,舰长你可以请教一下政委,同样是领导,怎么跟咱们军医套近乎。”
章北海?
“对啊。政委是青岛人吗?我听老张每次见他都讲青岛话。”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记他哪儿人干嘛。”
“嗨,舰长,您看,这就是您和政委在思想工作上的细节差距……当然我也知道您的工作重心不在这里,但是您既然在意这件事……我觉得您可以干脆去问政委,他是我所知道的最擅长这种事的人了。”
但他也我所知道的最不亲切、最不真诚的人。
这在我眼底很矛盾,又觉得理所当然。他的确不亲切、不真诚;他似乎真是一座郁郁葱葱惨绿的鲲岛,长长远远的大海将他圈在中间,陆上的一切人都进不来;但他在岛边准备了名为“亲切”的地图和名为“真诚”的渡海的船,随时能够出发去任何地方。他扶摇而起时,常把影子投在——不止是天空最遥远的尽头,还有陆地某个人的眼底。
可我从未上过那条通往鲲岛的渡船,那条船亦没有对我收落过锚,因此我还有些羡慕老张,他起码能够站在陆地岸边,听我那搭档认真地说一句蹩脚的青岛话。
“都拉呱到上天了,嫩饥不饥困?”
3.
其实“长安”号上有趣的事情还有许多,即便工作有些繁重,但那时没有什么生死存亡的危机,连战争都远,人的心情总是如海上白云般轻盈的。
我们在夏天拉练的时候,会停靠岸边,全军消暑,这时候滚泥潭就成了每个人会心一笑的项目。
我不滚,政委不滚,副舰长不滚,随舰及下辖人员不滚,女性酌情不滚,其他的全给我滚。
政委倒是人好,嘴上说“最大的泥潭都装不下这么多人”,手上倒是实诚地在地图上给我把泥潭位置圈了出来。我瞧他那不温不火不热不躁的样子,好,成全他,叫他挖泥潭,我和副舰长去带抢滩演练,抢滩成绩不好的就丢过来滚泥潭。
于是我每天都能看见他脸上挂着不一样的泥印,笑起来也终于傻呼呼的、像个土生土长的地球人了。只是在这靠岸消暑的过程中,我再也没见过他穿那套白色的军装——从我所在的沙滩远远地看过去,像海上天边飘渺的白云。
呵呵,真乃悻事!
4.
拉练完我们会去潜水比赛,一来消暑放松,二来把身上的泥给洗了。
我自然是避免不了要下水被臭小子们折腾的,但看下辖一群人哄着政委跳水更是一件乐事。而且说实话,跳水完全不可怕,可怕的只是我们的卫生员一个两个在旁边目如钢铁面色凝重,那情景、似乎政委前脚离地,他们后脚就要扑上去救人。
副舰长在下面呱呱乱叫:“舰长,您把政委踹下来得了!”
这我哪里敢!我只好为难地说:“北海,你自己跳吧。”
章北海看了看我,看了看副舰长;看了看副舰长,看了看我:“吴岳,你是认真的?”
我极其认真地点点头:“请!”
他叹了口气,还是跳了。
我站在后面,满意地看着那道优美的弧线往下跌;跌到海面上,激起一片美丽的浪花;心里不禁想:你这样头朝下跳下去会“死”得很惨啊。
探头一看,那群没大没小的臭小子果然摁着他灌水了。
“我也来!”
喊着,我就直接跃起来,脚朝下那样踩去了。
事后章北海即便笑着,脸色也很不好看,这我能理解,便宽慰道:“你看,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兵,该严肃严肃,该活泼活泼!”
章北海迟迟地看了我一眼,过了会儿,才说:“舰长,是我拉练的强度不够吗?”
“够了、够了。”
“方法呢?”
“按流程走,没错的!”
“怎么拉练完,他们还这么精神?”
“嗯……”我故作沉思,“大概是因为,你是政委,往往只有你请别人「喝茶」的份儿。但大家都喜欢你,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请你「喝水」的机会。”
章北海便笑了:“是我错怪大家好意了。”
我心虚地看着他释然的表情;可转念一想,他肯定明白我的意思,只是跟我装呢,心里便又空荡荡起来,连一点捉弄他的心思都飞走了。其实他是个能够“有趣”的人,如果不深究、且能配合他演戏的话,无论怎样的闹剧,他都能给你一个正定的结局。
“不过吴岳,你肯定是故意的。”
“章北海,你就冤枉我吧!”
反正跳水也好、走甲板也好,总要有一个人先跌下去的。冤枉就冤枉,我正好顺理成章先跳,给你垫个底了,省得你这一身钢锻铁炼的,反倒把人家水面砸个大坑。万一像咱俩的关系,即便水坑会愈合,可那种惊心动魄的水花,却再也扬不起来了,那多可惜啊。
5.
什么时候会有危机四伏的感觉?假如你问我,我想许多年前我会告诉你——被人连名带姓地喊。
好在后面这个“毛病”几乎不治而愈。因为人和人亲昵大多会叫两个字的名,可我连名带姓也就俩字,被再亲密的人“吴岳”来、“吴岳”去的来回念唤,紧张的神经就在这种常年的“危机四伏”里,被绷断了。
因此姓名只有两个字的我也不太清楚所谓亲昵的叫法,直到少校和我玩笑,才知道“姓名”这类东西原来不仅仅是身份证上的姓加名,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口吻念,“吴岳”是不同的我。
即便如此,我还是问少校:“你的党课结业了吗?”
少校一头雾水:“结了,舰长。”
“你知道「唯物主义」这四个字怎么写吗?”
少校打了个哈哈,突然凑过来,把我吓了一跳,“舰长,这是事实,要不怎么说您没谈过恋爱人生真是可惜呢?不信,您让我「以下犯上」连名带姓喊您一次?吴岳?”
“……”
“吴岳?”
“……”
“吴……”
“我命令你闭嘴。”
“……”
但是闭上嘴也拦不住少校烦死人的眼神,我叹了口气,“挺……”
“舰长,挺什么?”少校探着脑袋,小心翼翼地问我。
“挺恶心的。”我没好气道,“我发现你今天很闲?要不要给你加一组训练?这样,北海正好在忙总结,你把这文件帮我送去,顺便帮他整理资料。”
果然,一听到章北海的名字,少校就怂了:“别!我错了!舰长!领导!”
“滚、滚,别赖我身上……”我赶忙用文件推开了他的脸,吼道,“我数一二三,你给我站好——一!”
敲门声突如其来。
我转头看去,门没关,一个人走了进来。
“吴岳,你在啊?”
少校鲤鱼打挺似的、立刻从我身边弹开了,冲章北海规规矩矩标标准准敬了个礼:“政委好!”
“你好,”在章北海微笑着冲他点点头的同时,我在心里给少校赏了对白眼,等他转而面向我,我看见他的脸色又严肃起来,“吴岳,我上次跟你说的文件,你……”
他一喊我的名字,我也莫名紧张了起来,后背崩得僵硬,连他说什么都没听清楚,就手足无措地把文堆在了一起,给他递过去,“都在这儿、都在这儿,你看一下,有没有少。”
他伸过手接文件的时候,我低了下头,不去看他;结果目光下落时,我瞟见他常年浪花般雪白色的袖口,如今都被黑色的笔渍弄得脏兮兮了。
在紧张中,我突然又有些不是滋味。他大概是真的忙,太多文件要写了,抬手下笔间都等不及墨干,于是袖口深深浅浅印了不少人的名字,像极了我们的训练时的花名册。
他接过后就抬起了手过目文件,于是我的目光也对他的袖口升起,希望在上面找到些什么。但他只需翻一下确定文件数,很快就垂下了袖口,所以我希望在他的袖口上找点什么的想法也立刻就落空了。
“没问题。”章北海冲我点点头,我看他神色终于放松了,我紧张的心也随之放松了,“没想到今年的审核文件这么多,吴岳,麻烦你签名了。”
我笑道:“没事,我的名字好写嘛,就俩字。不像你,字又多又难写。”
“难写吗?”章北海也笑了一下,“谢谢,那我先走了。”
“嗯,把门带上。”
门关上的瞬间,我感受到了我浑身的肌肉像紧绷的弹簧,拉到一定界限后不受控制地全然崩溃了;接着便叹了口气,眼神又垂到了地上,冲着那片什么也没有的空白无奈地摇了摇头。
可我在失落的时候,忘了我身边还有个绝顶烦人的家伙。
“舰长,恶心吗?”
“啊?”
“就,刚刚,政委不也……”
“……看来我今天真要给你加训。立正!稍息!立正!向后转!目标甲板,跑步——走!”
6.
少校还是乖乖去跑腿了,据说他在章北海那里抄了两百多页文件和五十多张表,具体真假我懒得跟他计较,但章北海似乎很满意我派来了一个帮手,下一次见他时,我注意到他的袖口终于又恢复了那一种浪花似的雪白,于是我也莫名开心了起来。
年终我和他回了一趟军部参加例行总结大会,散会后还一起吃了一顿食堂。在海上的时候,困于物资,的确没有这么好的条件,所以军部这餐送客饭我们吃得还算愉快。
吃饭时,我们遇见了江哥,他还是老样子,热情得恰到好处,和我们坐在一起后,主动挑起了话题。
但我没想到他竟然邀请我们年终假去北京爬长城,我不是很想去,可是亦不知道怎么拒绝他,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身旁不动声色的章北海。
我也不知道章北海看没看到我,他仍不急不慢吃着饭,直到江哥又问了他一次,他才放下筷子,笑了笑,说:“江哥,我们今年恐怕不能陪你爬长城了。”
“怎么,你们今年不放假吗?”
“这倒不是,”章北海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和吴岳已经约好去海南了。”
海南?我也一怔。
再说了,我什么时候和他有约了?
“这样啊,”江哥点点头,也笑了一下,依旧用他那独有的温和的口吻玩笑道,“我还心说,如果你们是要去内蒙之类的地方,我还可以动用这个「哥哥」的身份「强行」邀请你们来北京一趟,但海南的确是太远了。真可惜,那我们下次再约吧。”
“好。”章北海点点头,这才看我一眼;我也赶紧点头。
“抱歉了,江哥……”
“无妨,难得休假,你们玩得开心就好。”
结果一语成谶,我们真的去了海南。
在飞机上,我都恍惚得不行,总觉得像做梦:这大冬天的待哪儿不好,我怎么就跟他出来旅游了呢?
“吴岳,”章北海又唤我,我才迟迟缓过神,看他说,“你要吃什么?”
“啊?”
“吃什么?”
他似乎有些无奈,我猛地眨了眨眼,才看清他背后还有人。是位漂亮的空姐,正推着小推车看我。
“先生,我们有……请问您要吃什么?”
可我一时间也选不出那些花花绿绿中我最喜欢的东西,只好结结巴巴说:“就和他一样吧。”
空姐的表情顿时为难了起来。
我觉得奇怪,看向章北海,章北海的眼底竟一丝转瞬而逝的笑意。他转过头去,“抱歉,就来两份那个吧。”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肯定是空姐先问他要吃什么,结果他说,他跟我一样,于是他又来问我,让我先选了。
可不在工作期间,一旦神经放松,我很难一瞬间选出个确定的什么,因为似乎选什么都无所谓,选错了也不像作战,会有致命的可能。于是我问他怎么不自己先选,章北海竟然说,尊敬领导嘛。
他这下是真笑了,我能明确的感受到。佯怒间我竟突然想起了江哥,他常有这种即便是玩笑、也极其得体的微笑。
一瞬间我又失落了起来。我看不透这人,我和他的距离绝不是现在身之所处的,这短短几十厘米。
“怎么了?”
“不,没什么。”
我转过头,把目光投向窗外。蓝色的天,白色云,还有远处翻滚的阳光和风。
“北海,”看到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突然想问,“万一我们到了海南,结果连续下雨怎么办?”
“这我倒没想过,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查了天气预报,未来都是晴天或者多云。”
“我是说万一,万一呢?真要下雨,我们两个人待宾馆岂不是很无聊。”
“这倒是……”
“是不是该未雨绸缪计划一下?”
“嗯……”他认真地思考了起来,“既然两个人待宾馆会无聊的话,那么,和江哥联网、我们三个人斗地主怎么样?”
“……”
我怎么会跟这种人出来旅游,遭天谴啊!
7
我竟然和这种人出来旅游,果然是遭天谴啊!
台风过境,我们被困在了宾馆,估计等风小一点了,我们也能直接坐飞机归队报道了。
我有些绝望地愤怒着,章北海一开始还沉默,后面便安慰起了我,说不幸中的万幸,起码没断网,实在无聊的话,我们找江哥联机斗地主吧。
找江哥斗地主?我还不想被你们两个算牌算到英年早秃!我义正严辞地拒绝了他的提议,然后从床上爬起来,打算去餐厅找点吃的。
章北海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一起去,我也难得的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一分钟内竟连续且果断地拒绝了他两次。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我听到我的内心在为自己鼓掌,在空荡荡的电梯里,掌声如雷贯耳。
看得出来他也有些意外,因为我的确甚少拒绝他的提议和随行,特别是在生活方面,不过也怪不得任何人,出来旅游摊上台风,任凭是谁都会有些怨气,就看那人脾气……
“好坏”两字还没想完,电梯在13楼停下了,我愣了愣,随即走进来两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看外貌,是西方人。
他们用英语交谈,我为了省点脑子,就没去听,只大概听到两个名字。我站在他们背后,打量了一下,心想这名站在左边的带着俄式口音的男人大概是叫“瓦季姆”,而站在右边的有一头漂亮的金发的先生叫“维德”。
出点电梯后,我们三个人的目的地竟然也是一样的。我跟在人身后走,这感觉不是很好,但他们走路的速度又正好比我稍快一点,我超不过他们,而电梯到餐厅这点距离,又不至于把我落得太后。
不过,萍水相逢的人,我也没有放在心上,打算拿一点下午茶就走。我直径去了甜点区,没想到一询问,这里的食物无法带离餐厅。面对这些色香俱全的点心,不饿的人都能看饿,我便有些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章北海,叫他下来吃一些。
“Hello.”
我刚掏出手机,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军人的反应让我下意识出了手,但等我知道那人的身份后,我倒是有些庆幸还好他也有些功夫,否则平白无故撂倒一个跟你打招呼的人,怎么说都过意不去。
是刚才电梯里的那位有俄式口音的外国人。
他用英语和我简短地说明了一下情况,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后,朝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位有一头漂亮金发的先生果然坐在那里,正优雅地……呃,优雅地研究怎么用刀叉切粽子。
我警惕地坐了过去,他似乎也不着急和我说话,于是我们沉默了大概两分半钟。这一百八十秒不到的时间里,我十分煎熬地忍着住了想告诉他“粽子这种东西直接用手解开绳子然后剥开粽叶直接捧着吃就行了”的心。于是我也很佩服他,竟然真的能切开坚韧的绳子和粽叶,用刀叉优雅地享受完了他的沪式小肉粽。
吃完后,他擦了擦嘴,先用中文念了一下我的名字,再自我介绍了一遍。我怀疑更多的中文他就不会说了,不过没关系,他的英文比刚刚那位先生好听且标准多了,我便知道了他叫托马斯·维德,这位随从叫米哈伊尔·瓦季姆,他们曾经和章北海合作过,见我有些眼熟,便来打个招呼。
我就奇了怪了,你们跟章北海合作过,又不是跟我合作,眼熟我做什么?维德笑着摆摆说,连说此言差矣,吴舰长,章上校交换过来跟我们的舰长合作的时候,可是时常提起你。
他会时常提起我?这就更来鬼了!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想?”维德点燃了一根烟,慢慢嗅着烟草燃烧时飘渺的烟雾,却用一种不可置疑的语气坚定地说,“你可知道我们得到他的行程有多难,毕竟你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军队……吴先生,希望你能明白,我们花这么大的功夫,并不是「想」做什么,而是「要」见他。”
说完,他才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依旧是慢慢地吐出烟雾。在一片骤然的白茫茫里,我看见他若隐若现的碧绿色的眼睛发出了鹰似的光。
在海上呆久了,我不太受得了烟味,等烟雾迷漫过来,我下意识侧过脸去咳嗽了好几声。等我再抬起头,瓦季姆已经把一个箱子提到了桌面上。
“不过,我们没有恶意,你大可检查一下。”
我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但那个绿色的箱子我实在是太眼熟了,鬼使神差的,我就打开了它。
在我瞠目结舌时,维德露出了微笑,那微笑像冰封的河面上一条冰缝中渗出的冰水,在冰面上慢慢弥散开来。*
后面我们四个人搓起了麻将。
鉴于我们四个人都是特殊身份,不能赌钱,所以最后有一个人把裤子都输没了。
是谁我就不提了,不过维德先生果然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堂堂一国情报部门的高官苦练麻将技巧竟然是为了……
瓦季姆先生真是有位好上司!
8.
在“长安”号工作的时候,加班是很少有的事情,换句话说,其实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
这就少不了折磨人的凌晨的紧急集合——
“你按还是我按?”
“谁按都一样。”
“那就你按。”
章北海大概也没想到我真不会跟他客气,迟疑了一下,才伸出手去,按下了集合按钮。
霎时间,剧烈的警报声像死神的镰刀,毫不犹豫地割破了所有的宁静;舰上立刻就如沸水滚开,热闹了起来。
“看着吧,肯定会有人穿错裤子和鞋子。既然是你按的,那等会儿你可要负责把错误挑出来,还要负责解决问题、吸取教训……要不早操你也顺便带了吧,还有总结,一起做了吧。”
听闻,章北海的眉头抖动了一下,语气也蓦然活泼了起来,带着淡淡的笑意问我:“既然舰长的工作我全包干了,那舰长你今天早上做什么?”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理直气壮道:“你做舰长的工作,那我自然是做政委的工作——督促你完成工作!”
9.
207是一个代号。
207只是一个代号。
但这个数字看起来太普通,一时间也很难想起有什么重大事件或谐音同它有关,于是它的普通常常让人怀疑它根本是在用普通掩饰什么重大意义,但其实207真的只是一个代号——二楼第七间房。
当然,207号房不是我们舰上的,它位于南海某岛训练基地,我们在秋天的时候偶尔会去那个基地拉练。但不多,我的军旅生涯中只去过三次,只是我每次去都恰好住在这个房间,就留下了印象。后面为了“纪念”我的辛酸遭遇,待我当上舰长,我就用“207”代指“秋日集训”了。
第一次去集训的时候我才入伍没多久,站在临时宿舍中,陌生的环境让不安、紧张和兴奋化作了三个小人儿,在我的大脑里不断搏斗,直到集训结束它们才怏怏罢休。
第二次我已经是小队队长了,熟悉环境后站在屋子里,我很快就有了安逸的感觉。从207可以眺望到海景,即便一年甚至往后的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同这片蓝色叙旧谈心,但从不同的角度欣赏它,风光依旧好。
第三次才是最好玩儿的。那时候我已经是舰长了,本应不住在这儿,结果章北海回来跟我说,那栋宿舍的电路和水管都坏了,基地安排我们住到另一栋宿舍,问我有没有别的想法?我连说没问题,坚决服从组织安排,拎起包就跟着章北海走了。结果走到一看,还是你啊。
少将听到我们收拾宿舍的动静,探头来看,吓道:“舰长,政委,你们怎么住这儿?!”
章北海抬起头,我见他笑了笑,“我们不能住这里吗?”
“不是,领导当然能住这里!”少将不好意思地站好在门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没有但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利索点,”我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佯怒道,“你是怕我和政委住你隔壁,晚上突击检查第一个抓的就是你又晚归吧?”
“这我哪儿敢啊!”少校连连挥手,笑道,“舰长,您就忘记那件事,别取笑我了吧!”
“好了,好了,”章北海这时候当起了和事佬,“去忙吧,等会儿集训别迟到,你现在可是领队。”
拿着鸡毛当令箭,少校立刻溜了。我叹了口气后,坐到凳子上,掸了掸玻璃压板上的灰,章北海转过头看我,过了会儿,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只是又住到这个房间,感慨颇多。
我也知道他最多置之一笑,不会再继续问我具体在感慨什么,于是我干脆问他:“上次集训你住哪儿?”
“不记得了。”
我见他还有一个“回想”的停顿,勉强算不上敷衍,这个话题终于在这里结束,我们收拾好房间后就去参加集训了。
和往常不同,今年“长安”号上来了一队新兵,一切要从头教起,因此,舰队的新老兵都特意分开了。我嘱咐章北海去管着点“老油条”们,我则和舰队的另外几名舰长按照安排去带新兵。也是,一年兵,谁见过这架势,一个个儿的更紧张了,我们几个舰长跟他们一起五公里越野我们没累死,倒见他们先把自己绊死几个。
果不其然,“武陵”号的舰长完全不给休息时间,一停下就整队集合开始训人了……
我们其他舰长就杵在武舰长背后不远处,假装盯着他们训话。“永安”号的王舰长正好站在我旁边,趁着武舰长慷慨激昂到深处,慢悠悠地说道:“吴舰长,照老武这架势,咱们今儿怕是吃不到晚饭喽。”
我的话到嘴边还没说出口,就见着操场边上,凌政委走在最前面,带着后面几个政委全来了。
凌政委也在“武陵”号工作,其凌厉严格的工作作风比起武舰长有过之而无不及,弄得人前霸气十足的武舰长在他面前还常常反过来做政委的工作,温声细语劝凌政委“问题当讲是当讲,但得注意场合和方式,不要总把关系弄得太僵硬,让战士们觉得上下级太有别”。
说来也巧,“武陵”号的舰长姓武,政委姓凌,凑合起来看可不就是“武陵”,似乎天生就要配合在一起做搭档的。我跟王舰长说,王舰长还笑话我,说看名字要能看出什么配不配的,那你跟章北海一个山一个海这么凑一起可不知是谁倒了八辈子血霉。
“什么血霉不血霉,晦气、晦气,快呸掉。”沈政委已经走到了王舰长旁边,他总是乐呵呵的,慈眉善目,又亲近人,除了说话带着上海腔、语速一块我们就不太听得懂,平时我们都很喜欢他跟他聊天。
“啥晦气,咱们无产阶级战士不信这一套!”王舰长见着沈政委了,也乐呵了,“你们咋现在才来?”
正问着,章北海也走到了我身边,冲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我和北海他们去吃饭了呀,”沈舰长冲章北海扬了扬下巴,“哎呀,第一天还真有一点点累得慌,我看北海都比平时吃得多了,看得我都饿死啦。”
“咋,还饿着?你咋还没吃饭呢?”
“没吃,吃什么呀,这不等你嘛。”
沈政委突然又话锋一转:“老王你不是说要请客嘛,我怎么好意思先吃呢?”
这话算是给章北海找台阶下了。我冲章北海微微摇头,小声地嫌弃道:“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你。”
章北海倒是无辜了,“你又不提前说你请客。”
成,倒八辈子血霉的那个是我,没错了。
章北海似乎看透了我的无语和沮丧,反倒笑了一声,那也是他年轻时难得有的活泼。
他又问了一遍,语气轻得跟落雪似的:“你请客吗?”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大风起兮云飞扬,“请!”
话音刚落,我们就听到凌政委严厉地批评道:“某些同志在训练时,只想着吃饭休息,这样心不在焉,怎么可能完成任务?……”
我们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抿了抿嘴。
晚饭过后,还有夜间操练,除了第一天正常的自我介绍和军歌,武舰长那边还额外增加了一个搏击节目。我们是真的都没想到凌政委搏击也那么强,对上孔武有力的武舰长丝毫不落下风,阵营中时不时传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弄得我们几个舰长都跃跃欲试。
但是跟谁过招都不跟政委过招,这也算是舰政之间默认的“潜规则”。王舰长的方阵就在我隔壁,我瞥着他低声跟沈政委说了两句,一起身果然就朝我杀来。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架势哪里是来过招的!我拔腿就跑,让王舰长扑了个空。这家伙从地上滚起来后,拍了拍手,挑衅道:“老吴,别躲啊,你当着你的兵小姑娘似的逃跑,你好意思吗?”
我学着他的模样,也说:“你当着你的兵逛窑子似的扑人,你好意思吗?”
王舰长嘿嘿一笑:“我逛窑子,你是什么?”
我也笑了一声:“是你大爷。”就迎了上去。
真搏击起来,可不是新兵学的那点花拳绣腿的架势。王舰长在我们这几个人中力量仅次于武舰长,我绝对不敢和他正面硬碰硬,只能借力打力、一半靠躲来消耗他的体力。正好在闪躲方面,他也不如我,打不着,时间久了,他就有些不耐烦,不断用激将法。
可惜我跟章北海搭档这么久,脾气这东西早被他磨没了,任凭王舰长说再多我也不闻不问。逮着王舰长一个大弧度的左勾拳,我侧身过去,趁他还未收回手,抬起胳膊用肘关节直接撞到了他的背胛。那里肌肉不如胳膊大腿密实,骨头撞骨头还真有点疼。我咬牙忍着的时候,只见王舰长打了个趔趄,往前面冲了好几步。
背后不可暴露于敌,他干脆在地上翻了一圈,再跳起来面对我。我感谢他的反应速度,完全不给我继续攻击的时间,万一刚刚我冲上去了,那就会被他逮个正着,指不定被按地上怎么卸胳膊。
正僵持着,沈政委不知何时走过来了,笑眯眯说道:“行啦行啦,你们两个怎么打嘛,老王你去跟武舰长打还差不多,我们吴舰长不跟你碰正面的,你根本抓不到他的嘛。别打了别打了,你这个老鹰抓小鸡的样子,还不如人家凌政委身手好看的。”
这话在理,我退到沈政委旁边,不紧不慢说道:“王舰长,政委的话是要听的。”
“听,听个屁,”王舰长毫不客气地呸我,“瞧瞧你们家吴舰长那鸡贼样,章政委,你也不说他两句!这怂得、还带兵呢,别他妈搁这儿丢脸了!”
我顺势看向章北海,冲他一扬眉;章北海慢悠悠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我觉得吴舰长的搏斗作风很配合我们长安号的防御性防空火力。”他也看向我,语气里明显是有些活泼的笑意,“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嘿!你们!”王舰长一挥手,气呼呼地抱怨道,“得,得,我不跟你们理论,你们仨都针对我。”
“没有的呀,”沈政委立刻走过去了,温柔地宽慰道,“永安号和长安号一攻一守,作风差得太多啦,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没结果的嘛。”
“那咋办,”王舰长摸了摸脑袋;我见他两眼突然一放光,心里咯噔一声,绝对没好事;果然,他一把揽住章北海的肩膀,贼兮兮地同他商量道,“要不,章政委你跟老吴打!你俩都是长安号的,作风总一样了吧!”
这真是个好主意……我无语地看向章北海,发现他处变不惊的眼底,竟然有半丝慌张一闪而过。
这么不能打?我一下子就乐了,约定什么的立刻抛诸脑后:“章政委,请吧?”
结果?
结果当然是我认输了。
也许是我们之间说来就来完全不正经不严肃的搏斗给了新兵一种“上级如此亲切”的错觉,我和章北海的确还好说话,但武舰长、凌政委那儿,就指不定有多少人要挨骂了。
也正是因为那场搏斗,集训结束后我成了私下点名批评的对象。更过分的是,他们批评我也就罢了,还全部跑到207来,让我坐在凳子上,一群人围住我指指点点。
我只好讨饶:“哥哥们,你们这是唱哪出戏?”
为首的武舰长严肃地说了:“小吴同志,不要拉亲结戚,我们今天来是有目的的。”
王舰长探过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茫然地抬起头看他,他倒是憋笑得辛苦。“身为舰长,你怎么能在搏斗上都输给政委呢?”
我这就冤枉了:“那天你不是在场吗?我怎么输的你不知道?”
“不问过程,就看结果,输了就是输了,输了就要认罚!”
“罚、罚?”我更意外了,一头雾水,“罚什么?五公里越野跑?还是罚我游回北京去报道?”
“欸,这挺好!”旁边的陈舰长一拍手,“让他游回北京去,没准来年还能拿块奥运金牌,也算为国争光了。”
“去你的,”我被他逗笑了,挥了挥手,“你们到底来干嘛的,批斗会?就因为我输了?”
王舰长咳嗽了一声,又板起了脸:“没错,批斗会。小吴同志,你先做个自我检讨。”
“我检讨啥?”
“检讨你怎么输的,好好反思一下你自己。”
我怎么输的?我认输的呀,我还能真把章北海摁地上揍一顿?以他那小心眼儿的脾气肯定不会放过这件事,从此苦练搏斗时常要跟我打架,多麻烦!
“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哎哟了不得,吴舰长你这个思想可危险喽!”陈舰长在一旁煽风点火道,王舰长也没闲着,痛心疾首道:“武舰长,你看吧,我就说他完全意识不到!”
我自暴自弃了,懒得跟他们纠缠:“来来来多说无益,你们来揍我一顿。”
似乎奸计得逞,他们围着我圈子缩得更小了,我甚至听到了站在外围的、平常老实的曲舰长也发出了瘆人的笑声。
“喂、喂……别吧,有话好好说啊?同志们?!”
天道好轮回,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我们都没想到这场混乱里,“受伤”最重的还是章北海。
他们拉扯我,我便往门外退,正好赶上章北海回来,我一个打滑跌了出来,却直接撞到了他身上。那走廊也窄得缺心眼,他毫无防备的,也就被撞到了墙上。
我还心说这墙咋这么软,回头一看,章北海皱着眉,明显是忍着疼没叫出来。那咬牙的力度,都快吐血了。
“章、章政委……”
屋里头的人也愣了。
“咳……”
我赶紧跳开,又贴回去扶住他:“没事儿吧?”
章北海摆摆手:“你们都在这里在干什么?”
“我们、我们……”陈舰长尴尬地笑道,“呵呵,我们找吴岳聊天呢。”
拿嘴聊天能聊到把人摔出来?章北海瞥了我一眼,我猜他估计也明白了,只好强行打哈哈,绕过这个话题:“你不是在训话吗,这时候回来干嘛?”
“训完了,回来拿点东西。”
这时候就体现了谁是亲哥们儿的义气,我瞅屋里那群狼,摩拳擦掌,明显是想等章北海走了再折腾我;我不禁忧愁起来,从二楼跳下去会不会摔断腿;章北海拿完东西便说了:“吴岳,陪我去趟医务室,我这一身骨头怕是要被你撞碎了。”
“嗳!”别说陪你去,背你去都成!
“要背吗?”
“啊?”章北海明显顿了一下,“什么?”
“我看你走路费劲,要背吗?”我又指了指屋里那群人,“反正我们人多,拿个床单抬你去也行……”
那是抬人的眼神?那是吃人的眼神!
章北海勉强地笑了笑:“不、不用了……”
王舰长撸起袖子就往屋外走:“大家都是老战友了,章政委不要客气嘛!”
后来?后来王舰长被总是笑眯眯的沈政委认真严肃地训了一个半个小时,赚翻了。
反正章北海不训我,他都懒得跟我说话。晚上回去了我们相看两无言,于是他干脆翻起了书,我便撑着下巴,透过窗户眺望远处和夜幕融为一体的大海。
晚风习习,顺着微凉的月光飞进来,“啊……”
带着南国的温柔,真是吹得人舒坦极了。
我眯着眼瞧不远处的港岸,安静停靠在港岸怀抱里的军舰上的灯光也未熄灭。那些光从军舰巨大的影子里满满沉淀下来,撒在细碎如点的浪花上,又被风上下涌动了,随月色飘走,在影子的轮廓边泛起了星空般的波澜。
“风月渡河无夜色……”
过了会儿,章北海竟开口说了下句:“水天连霁有秋姿。”
我知道他没有抬头,我也没有转过面看他。似乎我只是触景生情感叹了上一句,而他突然想说的,恰好是下一句。
我们又默契地恢复了那种沉默。寂静里,我听得风吹动窗帘的声音,也听得章北海翻书时,从一页到另一页的距离。
再听远一些,窗外有人在集会,这是特别允许的。大概是最后一天了,大家都比较轻松,他们欢快的歌声顺着墙壁上翠绿的爬山虎爬了进来,也像爬山虎一样,缠绵进这段我为数不多值得回味的记忆。
但我那时不懂得什么叫“回味”,更不会翻阅千篇一律的记忆,总是天真而下意识地认为今日就是未来,永远不会有什么改变。我会一直是舰长,他会一直是政委;我会一直在搏斗上故意输给他,他会一直在谈话时故意不找我;我们会一直带兵、战斗,直至我们为国奉献最后一滴献血。
于是我们就这样相处无言,一人看书、一人看海,在被人群环绕的热闹里,安静地度过了最后一个在207的夜晚。
11.
秋季特训结束后,紧接着是年底的军部大会。像我这种不上不下的军官,位置尴尬得不行,但同我一起尴尬的人不少,于是我仍喜欢凑这个热闹。
章北海是政委,他的工作比我多了十倍不止:我在外面和别的舰长唠嗑的时候,他在开会;我在外面和别的舰长吃饭的时候,他在开会;我在外面和别的舰长玩耍的时候,他在开会。一直到我依依不舍回宿舍,见他被一堆工作淹没,他竟有闲抬头问我:“你回来睡觉?”
我抬了抬眉:“你这个点不开会,我自然也不在这个点和他们睡觉。”
“那倒是了,”他叹了口气,“既然回来了,早点休息吧。”
我凑过去,好奇地拿起最上面的文件盒,一字一顿念到:“关于……”
“吴岳。”
“好好,不打扰你,我睡觉。”
收拾完,我再进来,看见他还是那样坐着,神情分明有些倦意了,我才想起已经是深夜。
北京的冬季总是冷得吓人,宿舍的暖气也不大,他又坐着,容易冷,所以穿得格外厚。大概是太厚重,我见他写字都不怎么抬笔了,袖口就那样直接地贴在桌面上蹭来滑去。这让我想起之前我们舰上忙碌审查,他也是这样马不停蹄编写文件,往日里雪白浪花的袖口,都擦得全是墨渍,让我觉得十分惋惜。
倒不是惋惜那件衣服,衣服脏了洗便是,但章北海的精神气就是体现在那些细微的方面,比如坐姿,比如仪容,比如笔迹。一旦这些东西乱了,会让他显得格外狼狈。
我就是惋惜他的狼狈,平日里再怎么开玩笑,我也是不愿意见他面露疲态的。
“啊……”他有些诧异,抬头看了我一眼,但仍是匆匆,“谢谢。”
“你也早点休息吧。”我把热水给他放下了,保温杯里沉浮着两片枯黄的茶叶。即便知道他肯定是要熬夜了,还是没有放太多,怕等他熬完夜想眯一会儿,结果又被茶叶激得睡不着,那样人会更累。
况且光倒热水也不是那一回事儿,多少,还是意思意思比较好,我想。
“我的灯会影响你吗?”
他喝了一口淡如水的热茶后,才转过面问我。我注意到他盖上盖子的时候胳膊顿了一下,大概是有些犹豫。不过他还是开口了。
于情于理,我只好装作不在意,回答道:“没事,你开着吧。再说了,你早点搞完不就结了。”
“也是。”
那灯就开了半宿。
我也半宿没睡踏实,听窗外呼呼的北风,听大雪敲打玻璃,听屋里暖气的声音,听章北海隐忍的咳嗽,还有钢笔摩挲纸张、纸张翻页了,不经意撩起的灰尘。
那都是缥缈的乐章,交织在那盏黄色的小台灯的灯光中,如水一般流淌在房间里。我听那水声渐渐弥漫——是熟悉的涨潮。它一点一点淹没章北海的裤脚;再往上走,淹没他蹭花了的袖口;紧接着是他疲惫到睁不开也阖不上的眼睛,以及最上面那个写着“关于某某”、我没看全内容的文件盒。
最后那些声音和光淹没了我,我在一片漆黑里渐渐迷失了意识。再也不记得什么茶叶,聚会,玩笑……
只有漆黑的……
漆黑的……
人……
“唔!”
我猛地坐了起来。
章北海大概也被我吓了一跳,带着抱歉的眼神看向我,小心翼翼询问到:“我吵醒你了?”
“不是……”我揉了揉脸,太困了,一看手表,都三点钟了,“你怎么还不睡,还有多少啊……”
“快了,没多少了。”
“要不你明天做吧。”
“一日事,一日毕,明天又会有新的任务。”
我听出了他的无奈,也听出了他浓郁的倦意,它已经像一座大山,压得他讲话的语调,都变得疲软而失去了他身上独特的那股精神的力量。
不明所以的惋惜又爬上了我的情绪,我实在不愿意见到这样的章北海。
“章北海同志,我,”话没说完,我倒自己打了个哈欠,可我还是尽力严肃道,甚至带着一丝气愤,“我以舰长的身份命令你,收工关灯睡觉,给你一分钟时间整理。”
他无言地抗议道:“舰长……”
“别罗嗦了,我怕你猝死在这里,明天就是我写报告了。”
说完,我一头倒了下去,把他的“不愿意”置之脑后。
在骤然的沉默里,我难以忽视地听着我的心脏砰砰地跳,打鼓似的。可我竟安心地想,这下好了,还说他,会猝死的倒更像是我了。
不一会儿,我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啪嗒”一声。紧接着,那缕纠缠着声音的光消失了,世界重新归于一片自然的寂静之中,北风和风雪的声音,就被骤然放大了无数倍,毫不讲理地往我耳朵里灌。
沉湎在漆黑的喧嚣中,我终于听到章北海幽幽地叹了口气,似乎在失望: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12.
又到了一年总有那么几天找不到章北海的日子,我差少校去送单子,跑了八百次,就算是诸葛卧龙也该给我挖出来了,就是见不着他。
少校也奇了怪了:“怎么政委就这么抗拒这件事呢?”
我抬了抬眉:“他害羞着呢。”
旁边王舰长吓了一跳:“他还害羞呢?他明明是大庭广众之下裤子掉了都会处惊不变的人!”
“那话也不能这样说,”再旁边嗑瓜子的陈舰长发话了,“就好比你,堂堂八尺塞北男儿,上次来我们南方集训,还不是被巴掌大的蟑螂吓死了。说到底蟑螂不也就是个会飞的虫子么……”
“那、那玩意儿……”王舰长立刻结巴了,打了个扎扎实实的哆嗦后,拨浪鼓似的摇起头来了,“别提这个,别提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在我们嬉笑着给王舰长抖疙瘩的时候,沈政委回来了。我急着问他看没看到章北海人,他摆摆手,温声叫我别急,那么大一个人总不会在军部走丢了,自己却满脸担心:“北海重感冒,扁桃体发炎,现在话都说不出来了,在医务室就诊呢。要不是我去给老王拿碘酒,也遇不上,难怪你们之前找不到他。”
少校猛地一拍巴掌:“高!”
“高什么高!”我瞪了他一眼,怒吼道,“他要敢为逃一个节目把自己搞感冒,回去我把他从长安号上扔海里去淹不死他!”
这下倒带得陈舰长和王舰长都鼓起掌来,弄得我莫名其妙:“老吴,你这脾气去带防御真是委屈你了。”
我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带少校杀去医务室了。
“所以你们是没见到啊,舰长看到政委躺床上打吊水,那跟换了个人似的,立马扑上去,「哎哟,北海,你怎么弄的?嗓子还疼吗?有没有发烧啊?还哪儿不舒服?晚上想吃啥我去给你弄,对了月饼你要伍仁还是蛋黄?都不喜欢我还有莲蓉的……没事儿从老张那里剥削一下,你现在是伤员你最大……」啧啧啧,十分钟前还当着王舰长他们的面儿说要淹死政委,十分钟后……”
“我让你背后议论领导了?!”
“哎哟!”少校被我卷着节目单敲了脑壳,立马缩成一团滚下台去了,“舰、舰长……”
我环顾了四周,在他们惶恐地收起笑意的时候,冷笑了一声:“人来得挺齐啊,今天开故事会?”
“没呢,排练,排练……”
原本围成一圈听故事的战士们散开了自觉站成几排,见我还瞪着眼睛,又尴尬地笑了。
我真是恨铁不成钢,“你,你,你,”卷着节目单一个一个敲过去了,“节目怎么样了啊,就在这儿给领导造谣?拿不下奖信不信统统一万米!”
少校可怜兮兮探过头:“舰长,我们是海军,没那场地跑步……”
“我也没说跑步,”我眯着眼睛,去捏他的脸,哟,月饼还真养人,肉多了不少啊,“太平洋加盖了吗?”
“舰长你要我们练凌波微步?!”
“去你的!”我被少校夸张的表情逗笑了,“鬼小子,别闹了,来来来你们演一遍,我看看节目到底咋样。”
“……”
看这群人突然莫名沉默了,各自低着头又斜着目光互相打量,就是不敢说话,叫我好奇了起来:“怎么,军事机密,中秋节目我不能看?”
“不是……”节目负责人为难地说,“舰长,政委不在,没人领头……”
“少了他你们还不会转了。”
“真没合适的呀!”少校急冲冲地补充道,还比手画脚,“那开场诗也就政委念得有气势,可好听了!”
我摆了摆手,说到章北海,我还真的有点担心他:“你别指望他,他今儿都怎样了你也看到了,明天能去看晚会都不错了。”
“唉……”少校吸了吸鼻子,“我们会怀念政委的。”
“去!”我又一节目单敲到了他头上,横了他一眼,“瞎说什么呢……别闹了啊,赶紧给我演一遍,我给你们把把关。”
“真差人,舰长!”
“就一首开场诗而已,随便换一个人顶替他不就行了。”
“可我们都安排好了,换一个人,别的可就得一起换……”
过了会儿,人群里有声音冒出来,小心翼翼提议道:“要不,舰长您试试?”
我就知道少校之前嘴那么严说要给我惊喜,结果今天看完章北海他就故意排练时间地点泄露给我,压根儿就没安好心。
横竖都得这样了,我手一伸:“试试就试试,不就首开场诗么,把稿子拿过来。”
“这么多?”
“得背?!”
“我去,你们把《水调歌头》叫诗?这是词!文盲。”
“咳……”
“这、这个字念啥……”
“我知道怎么念,我这是考考你,看看章北海朗诵的时候你听得认不认真。”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一排练,就到了半夜。
再恍惚过来,就要到了军部中秋汇演的舞台上。
章北海果然重感冒赶不来,来晚了连座位都没占到,还是沈政委和王舰长人好,各自匀了一半座位,三个人挤到了两张凳儿上。我在台上一看就看到了他,但是太远了,瞧不着表情,只能猜想,他大概是笑着的吧。
便宜你了……我心里嘀咕了一声。
再抬头,就轮到我当他的嗓子,替他说出那些话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13.
我看到那个消息了,但是我没敢想太多,无论如何那都不该是我要考虑的问题。眼下的事情堆积如山,况且我现在即便去找章北海,以彼此的身份,章北海不会帮我、也帮不上我了。
我又想起他之前说:“吴岳,你做的很好了。”
这叫我得不到一丝安慰,反而更像是一个魔咒,从我们搭档起就这样了。我有百分之百把握完成的工作,只要他这样说,我就会觉得不尽人意;我有百分之百肯定的方案,只要他这样说,我就会怀疑哪里出了纰漏……往往我去探寻他的意思,他却只有一张柔和的脸,而眼神里全是坚硬的迷雾。
这种不和谐的反差在危机出现后,我就常常能遇见了。并且我很意外,他这种状况在我们谈论工作时很少见,反而是工作完成后我去找他谈话,那迷雾就开始层层包裹我,像一筑筑高墙,不让我靠近他分毫。
我看不见尽头,也走不出去,只能在他设下的迷宫里打转,转来转去转到最后,我筋疲力尽地选择了退出。
退出是明智的,只要我不再表示我仍有疑问的意思,章北海还是会温和地笑一笑。
于是这种“退出”的姿态,反而成了能够促进我们之间的关系的一种“前进”手段。
“吴岳,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他体贴地安慰我,带着机械的温柔,“有时候,也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你要是倒下了,对工作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话我简直想原封不动还给他:北海,你已经够防备我了,有时候也别给我太明显的戒备……
我愣了一下。
明显的戒备?
明显的……
戒备……
“吴岳。”
我猛地回头。
“我这次不是来向你道歉的。”
他又站在我身边。
“我知道,”
远远地,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在这件事上你不恨我。”
……
可是一切都迟了,现在才注意到这些年来他陆陆续续提供给我的、明显不和谐的错误信息,已经太迟了。他的模样和我认识的模样叠合在一起,我分不出来哪个是章北海哪个又是章北海,或者说我分不出来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虚幻的,哪个是回忆的哪个是认知的,哪个是我希望的哪个又是我恐惧的……但我清楚我的余生即便因此转折变得无比苦闷,可我仍不憎恶危机。相反,我无法想象没有危机:假如没有危机,我竟会失去最真实的你。
良久,我在沉默里摇摇头。
“我要感谢你,”
我闭上眼睛,最后念了一次他的名字。
由此,终于解脱了。
END
Notes:
输了一场抱憾的棋,真希望下次能将到你。
Chapter 13: 章吴《战争三十题》
Summary:
题源@雀航(小部分梗来自长安夜话)
脑回路氢气的饭后小甜品@清晏
Chapter Text
1.关于某事的演习
“今天早上的紧急集合还有集合后的演练点评你就负责了吧。”
2.特权
“可以。”
3.霸凌事件
“不过我负责舰长的工作,那请问今天早上舰长你做什么?”
“既然你负责我的工作,那自然我负责政委你的工作啊——督促临时舰长你完成工作嘛。”
4.禁闭室
禁闭室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如果在特定的时段路过的话,有很大的概率会听到里面传来阵阵悦耳的声音。
5.战场之花
“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
“不对不对,后半句唱的时候嘴角要上扬,知道了吗?”
“不知道啊,舰长。”
“嘴角上扬你不知道?看我表情!”
“哦~”
“知道了吧?再来一次!”
“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
“嗯~”
6.第一次杀戮
“停一下同志们!排练停一下!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看看政委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大家排练到这么晚也辛苦了,舰长,拿去给战士们加餐吧。”
“等、等等……”
“嗯?”
“你给我干啥,我又没剖过鱼……”
7.并肩作战
“章、章北海,你给我把那鱼摁着!”
“吴岳,我真怕你把我手剁下来……”
8.信物
“今年演习的抽签结果,又是我们俩搭档啊。”
“你似乎对此很有意见。”
“偶尔换换搭档换换风格嘛,我觉得隔壁沈政委就很好!”
“凌政委不好吗?”
“凌政委比我矮……”
“你这话可别被武舰长听去了。”
“我就跟你说说,就跟你说说……把签给我,我还回去了。”
9.天生的差距
回想当年,正是凭借着半厘米的身高差,吴舰长在演练过程中总是踩在章政委肩上攀越高墙,美其名曰:“你见过哪家叠罗汉是高的站在最上面的?”
10.冷兵器
往后只要去厨房检查工作,吴岳和章北海对剖鱼那把刀都是持有“敬而远之”的微妙态度。
11.狙击掩护
“你帮我看着点儿!你帮我看着点儿!”
“别怕,一条鱼而已,你不要紧张。”
12.危险不只来自敌人
那鱼扭得那叫一个欢,章北海俩手都用上了,愣是差点没摁住。
吴岳也是第一次剖鱼,紧张得很,他就没干过这档子事儿,哪儿知道一刀下去要冲哪里看,刀被他握着都快抖成缝纫机了。
13.血
说时迟,那时快,悲怆的红色即将染透这块沉重的案板……
14.紧急撤退
章北海把手猛地一收。
15.落单
那鱼折腾了大半天,也紧张啊,吴岳的刀迟迟不落下,要死不死的,它一直在挣扎。终于章北海收手、它有了可趁之机。只闻白光一闪,啪哒一声,那案板上的机灵鬼好一个“鲤鱼打挺”,掠过了吴岳的刀刃,直接砸到了他脸上去了。
“呜……”
16.任务失败
后面那鱼还是交给随舰的厨师去做了。
17.伤口感染/致残
“你……咱们去医务室看看吧。”
18.背叛
“你不松手那条鱼就不会蹦我脸上来!”
19.停火协议
“我不松手我的手就留在那案板上了。”
20.通讯中断
吴岳捂着脸上的伤,闷了好一会儿脾气。章北海也没辙,只得在旁边端着杯热水站着,好说好歹劝人消消气,明儿还有工作呢,早睡早恢复。
21.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你咋不说早死早超生,”吴岳撇了他一眼,扭头就往外走,“我回去休息了。”
22.误杀/误伤
章北海跟在他后面五步的距离,幽幽地叹了口气,“早知道我就把我这手给你留那案板上了。”
23.陷阱
吴岳突然停下,吓得章北海差点撞上去。两人都定了定心神;吴岳转过身,瞪着眼睛竖着眉毛,看起来更生气了;章北海只好缄口不语。
24.虐俘事件
“我要有本事把你手留案板上,我怎么不知道把那鱼千刀万剐了呢?!”
25.表达爱的方式
“那鱼不一定听你的话,躺在案板上一动不动给你剐啊。”
26.胜者为王
“……你赢了。”
27.逃离
“不生气了?”
28.宣布停战
“我就没生气!”
29.不期而至的死亡
“那你先回去休息,等排练完我帮你把鱼汤端过去。”
30.回家
“嗳。”末了,吴岳又补了句,“这还差不多。”
我认为生活最大的战场就在厨房(。
Chapter 14: 章吴《BE三十题》
Notes:
人物:章北海、吴岳,还有我们可爱的少校
背景:时间线为长安号时期
Chapter Text
1 我永远得不到的你
“这副牌里真的有大小王?!”
2 反目成仇
“王炸。”
3 终其一生的单恋
“那个……章政委,吴舰长再输下去,您恐怕……”
4 分手
“章北海!明天五公里越野跑你带队!”
5 与爱无关
“政委……政委体力也太他妈好了……”
“这速度……都六公里了……”
“跟上。”
“是……!不是、政委您慢点儿……!”
“长安号的战士,字典里有慢这个字吗?”
6 报复
“跑完了?感觉怎么样?嗯?”
7 七年之痒
“不跑不知道,跑完浑身难受。”
“是吗?”
“现在好些了。筋骨拉开,缓过来还挺舒服的。”
“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8 错过一世
“不过在路上,我们碰到了一件,格外有趣的事。”
“啊?什么?”
“呵呵……”
9 杀了你
“快说!不说、不说就——!!”
“哈哈、好,好,你先放开我……”
10 一直都是骗局
“……最后我们就这么狼狈地回到了基地。”
11 抱歉,我不认识你
章北海静静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吴岳笑得前仰后合,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刚刚那个故事不过是他临时胡编的;其实只要稍稍思虑一下,吴岳就会发觉诸多漏洞;可吴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捧着肚子差点在地上打起滚来,比起完全没有察觉什么,似乎更是完全相信着自己……
那样的两人,各自坚守着完全的信任与防备,不怪最后连一句“抱歉”都不需要,诸多苦果就被“谢谢”一笔勾销。
12 无爱亦无恨
吴岳笑完了,弯着眼睛去找章北海。
他是真的被逗乐了,眼泪都笑了出来,于是目光被荡得波光潋滟。章北海发现,那朦胧里除了信任,什么都没有。
13 永远触碰不到的恋人
但章北海那时候已经不太懂得如何去享受这种开心,他只能微笑着目睹他们至真至假的情愫被那方桌子隔开,吴岳坐在他面前,同样笑得阳光灿烂。
14 从未相遇
他知道自己在伪装吗?他那么聪明,他一直是知道的吧。
15 无知伤害
“不过我听说你们今天跑完可算是破了全军区五公里最慢纪录,再接再厉啊,章政委。”
16 我们都老了
“嗯,毕竟来长安号后就很少出操,比不得年轻时候天天跑了。”
17 如果当时……
“天天跑?你喜欢跑步?你当时为什么要报海军呢?……哇,你看你这个眼神,请说实话!”
18“比起你来说,他更重要”
“呵呵,好吧,说实话。比起喜欢海军这个军种,能成为合格的军人,才是我的目标。”
19 痴人说梦
“噢……原来如此。不过,我想也是。”
“嗯?”
“能成为合格的军人,才是我们的目标。”
20 玩笑而已
“……再说,我真的不是一名合格的军人,只愿意投身于有胜利希望的战争的军人,不是合格的军人。”
21 梦里的圆满结局
“好了,不说这些了,等集训过了,我们这儿也会有人事变动。”
“这我知道。”
“希望我们两个不会分开。”
22 厌倦
“嗯。”
23 粉碎性自尊
“我靠,你怎么一副嫌弃的表情?!我对你不好还是咋地?!”
“啊?吴岳,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别说话你别说话,啊,难受,心痛——章北海你这个没良心的,亏我还担心你这把老骨头跑下五公里会不会死那儿了,正打算把你明天的出勤免掉……”
24 多余的人
“报告!……舰长,您别这么盯着我……我、我刚才可什么都没听到呀……我是来报告的!”
25 相思相忘
“那我先上去了。”
“急什么,你等会儿,我这边很快就说完了。一起回去。”
26 生离死别
“舰长!您别跑!基地这楼梯还没修好,容易踩……”
“——!!”
“塌……”
27 到死都没说出口的……
“没事就好。”
28 “请回头看看我”
“还好政委走得快,不然见您摔成这样,铁定要说您不小心不沉稳了。”
29 撕毁梦想
“吴岳,你这是怎么了?”
“什么?噢,你说这个啊?没事,就蹭破了点皮,队医非小题大做要给上药,拦不住,呵呵、呵呵……”
30 无爱者
“下回注意点。”
“嗳,知道了。”
Chapter 15: 章吴《合约》1-4
Summary:
完全架空 没有逻辑 包办婚姻 先仇后爱 天雷滚滚 狗血淋头 欠揍x炸毛,不ooc我给你打钱
Chapter Text
1.
吴岳洗完澡已经半夜一点了,他看了一下表,还行,还有半个小时收拾加入睡,这样就可以避免和他的合作对象打个照面。
想到都烦。
吴岳就没懂过这次任务安排,事到如今也不想懂了,工作之余他只觉得烦,本来就不是个好差事,偏偏还是因为“你是咱们部里长得最上得台面的人”这种破烂理由被迫接下了,他寻思着自己没去开会前所有人都跟他说“演技和情商才是本次任务最重要的素质显然你哪个都不占”,连哄带骗还附赠激将法把他推去“凑个开会人数而已”,好家伙刚坐下屁股还没把椅子捂热,马上被大当家的点名“吴岳同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二当家的还翻译了一下:是时候出卖色相了。
吴岳就他妈想不通,色相这俩字跟自己有个屁关系,他倒宁愿承认自己演技底下没有情商,也不想因为长得还不错就被派去出合作任务,这都几几年了!
“没办法啊少爷,你看你这代号听起来都很适合这次行动!”
“叫我组长!”吴岳怒斥,“还有,我的代号什么时候变成‘少爷’了?那不都是你们乱叫!”
“可您确实是少爷啊,”组里的秘书推了推眼镜,“以您的出身,在咱们这儿工作才奇怪呢。”
吴岳就不说话了。半晌,憋出来一句没有任何论据的“我不是”,跑了。
就这样,他被派到曾经的敌营开始履行今朝的合约,而过去总是和他针锋相对杀得难舍难分的宿敌自然成了他本次的合作对象。
——狗屁自然!就是故意的!
“我?为什么?对方要求的?啊?住一起??哈?!他脑袋被门夹了吧!!不是,上头在想什么啊这、这也答应了??为啥啊?我他妈是去合作的,不是去和亲的!”
“自我介绍就免了,”吴岳径直走了过去,“公事公办,私事免谈。”
章北海垂下没握到的手,也不生气,转身继续问道:“公事我已经清楚了,但不知吴少爷说的私事是指?”
“不准叫我少爷,”吴岳再次强调,“不属于公事的就是私事。私事,免谈。”
“我明白了,吴少爷。”
“都说了不准叫我少爷,”吴岳扭头,横了那烦人精一眼,嘀咕道,“听不懂人话么。”
“公事里可没有要求我不准叫你少爷,”章北海淡然一笑,“既然不是公事,那就是私事。是你说的,私事免谈——吴少爷。”
合作就以吴岳飙升的血压为起点,正式拉开了帷幕。
对吴岳而言,章北海其人,说熟吧,俩人一直是坐在棋桌对面的身份,只有对线交锋的经历,说不熟吧,这老狐狸的套路他可算是领会过千千万万,心路历程从最初的扼腕叹息“大好青年怎么投了敌”一路飙成简约直白“我杀了你”。
对章北海而言,吴岳的身份就没什么可纠结的。他故意管吴岳叫“少爷”来试探他的态度,其实也没叫错,老吴本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他不是少爷谁是?按理说这种工作是轮不到吴岳的,危险系数太高,尤其是合约,实际上双方都清楚不过是各出一个人质绑到一起,而且看吴岳的态度也不像他自己主动申请的,那群老家伙能舍得扔他过来,真是诚意十足。
说是这么说,章北海倒是觉得有些好笑。他看吴岳那双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愤懑不平的眼,心想,以后有得折腾了——之于这点,章北海倒是万分理解吴岳的情绪,毕竟他也没搞懂上面在想什么,人选一大把,偏偏选了自己,理由竟然还是“你屋大能住俩”,简直是敷衍得明目张胆……
但谁还不是接受任务服从命令呢,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还是上厅堂下厨房,既然是任务,就总要有人去完成的。在全然的和平降临这个世界之前,并非只有血溅五步的地方,才算作战场。
吴岳的算盘落了个空,章北海在一点一刻的时候回来了。
“还没睡?”房屋的主人明知故问,“明天早上还要去外地开会,早点休息吧。”
“补资料。”吴岳飞快地应了一声,头都没抬。他靠床头坐着,在平板电脑上不断写划着什么,看起来是真的很忙。于是电子产品的冷光照到他的脸上,把他眼底也映得没什么温度。过于安静,反而是章北海有点一瞬间的不适应。
经过一段时期的磨合,他们很快找到了所谓的平衡点——少说话,多做事——只要不张嘴,两个人看起来绝对是登对的。
换言之,只要张嘴说话,公事之余全是吵冷架。
想不通,真想不通。吴岳自诩是整个大区脾气最温和的组长,能坐下来说绝不拍桌子吼,章北海对自己的认知也差不多,他算是部门里行事风格最以理服人的了——再远点想,可能各自当家的也这样觉得,把两个相对平和的人绑到一起,往期那种极端事件的概率会大幅度下降,结果——正正得负,变成火药碰炸弹,一点一个响。
十分钟后,吴岳完成临时工作,他浅浅打了个哈欠,平板一扔翻身就睡。章北海正好从浴室出来,看到吴岳扯被子的动作,趁他还没有机会装睡,逮住机会问:“明天怎么走?”
吴岳几乎是在用鼻息回答:“随便。”
“那就在家吃早饭,然后坐车过去。”
“嗯……”
“睡吧,我叫你起来。”
纵然章北海压根儿没说几点,吴岳还是一骨碌翻起身来:“五点半也太早了吧?”
“过去要两个小时,”章北海擦着头发说,“我五点起。”
那言下之意可不就是说:我还早起半小时做饭加收拾,你醒来就能直接吃,不错了。
这也是吴岳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摩擦被迫开发出来的技能之一,毕竟章北海就是那种一句话八个字能藏一篇初中生八百字小作文的人,听不懂会觉得莫名其妙,阴阳怪气的、容易很冒无名火,对心肝脾肺肾都不好,只有听懂了才知道这人其实……真的特别莫名其妙。
吴岳躺在床上,贯彻落实“一个家里必须要有一个说人话的”的基本方针,直接了当地说:“别做早饭了,车上吃。”
章北海又说:“我开车。”
“我开车”的意思就是你在车上有空吃,我没有。
吴岳了然。
“轮流开。要不我喂你,行了吧?”话音未落,吴岳又打了个哈欠,“不说了,睡觉。”
结果章北海冷不丁抛了句:“那你喂我。”
“……”
解读失败。一句话,让吴岳睁眼到三点才睡着。
2.
说是睁眼到三点,实际上吴岳一晚上也没怎么睡着。章北海莫名其妙的说话方式他还能揣测一下,实在烦了就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可睡觉这档子事,他总不能因为不爽就不睡觉,回头吃亏的还是自己。
原本以为同居等于住一间屋但睡两间房,结果没想到是一间屋一间房一张床,特别是第一天的时候两个人都忙到很晚,章北海头沾枕头几乎是秒睡,吴岳也趴在床边边打呼,假装没什么不适应的,脑子里却是循环播放:他就不怕我暗杀他吗……他怎么睡得着的……他就不怕我暗杀他吗……他怎么睡得着的……
他是真的佩服章北海啊,演戏演全套也不用这么到位吧,这是怎样的牺牲精神啊,万一上头提的条件是结婚他真怀疑章北海完全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所有人的面管自己的敌手叫老婆。
这么一对比,少爷也不是不能接……呸!不准喊少爷!
实际上隔壁房间有折叠沙发,打下来就是张床,章北海从第一天起就在等吴岳质疑他不可能买不起第二张床,没想到吴岳还真就一条道走到黑……章北海也觉得吴岳的牺牲精神非常到位,自己故意刺激他“恐怕要委屈吴少爷跟我挤一张床了”,结果少爷二话不说开画三八线。
这不还好上头只要求同居,章北海算是心有一点点余悸,万一演戏要到位直接快进成结婚,以吴岳这执行能力,讲不好当天户口本上就得加一页。
何等的牺牲精神,何等的执行能力。
——不愧是我的对手。
两人背对背装睡,不约而同失眠。
原本计划五点五十出门,结果两个人在五点钟的时候同时从床上坐起,天光昏暗,面面相觑。
末了,章北海打破沉默,“你还可以再睡半小时。”吴岳困意潮涌,阖着眼睛眯了几秒钟,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回荡章北海的声音。
他摇摇头,一来是为了把这烦人精的声音赶出脑海,二来也是为了清醒清醒,但在章北海看来,这个动作就怪孩子气的。
该说真不愧是少爷出身吗?快三十的人了,看起来还单纯得像个刚考上大学的学生。
不过这是他的优势。章北海转念又惊觉自己掉以轻心了。像吴岳表现出来的放松、安静、没有攻击性,都是非常容易让人放下警惕的特质,而小看自己的对手往往会付出惨烈的代价。他别过脸去,提醒自己:这是他的武器。
少爷才没想那么多,又打了个哈欠,吴岳温吞地说:“算了,早点出发吧,到市里怕堵车,八点钟未必赶得上。”
章北海浅浅地“嗯”了一声,翻身下床开始穿着。吴岳横竖闲着,把目光丢到章北海那边,隐隐约约看到一条浅淡的白光,闪电一般从章北海的肩膀横穿到侧腰。他一惊,困意顿时跑了大半,想定睛再看清楚一点的时候,章北海手臂一振,雪白的衬衣把一切过往都挡了个严严实实。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疤,但章北海和自己一样,并不是前线执行人员,怎么会受过那么重的伤呢?
吴岳挠挠头,一种奇怪的感觉随着他的疑惑浮上水面,泛滥的涟漪把他的心也挠得微微发痒。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疑惑的根源,异样的目光又惹得章北海回瞥他;两个人猝不及防对上目光后,吴岳只能尴尬地转过头当做无事发生;可也不是真的无事发生,起码章北海软硬不吃刀枪不入的形象好像皲裂了一条细缝,而缝的位置就在他那条狰狞又沉默的旧伤上。
但吴岳没有立场发问,即使合约在上,他跟章北海仍是敌手的关系。没有谁会在意敌手的伤疤,如果可以,理应越多越好才对。
一直到出门,吴岳才说出今天第二句话:“不知道为什么,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章北海还是浅浅地应他,“啊”的一声,听起来心不在焉,“那就借你吉言了。”
阴阳怪气的,吴岳腹诽,打死算了。
别说,章北海的房子不大,车倒是挺多的,用途还各自不一,像今天这种需要充面子的,他就挑了辆贵的开,穿得也人模狗样,小领带一打怪像个精英人士,更别说全套配齐的豪华表、手提包和大墨镜了。
不不不,这比一般的精英人士还要装逼,电影明星都未必有这范儿呢!吴岳想着想着就笑了。外面的天灰蒙蒙的,路上没有车也没有行人,安宁得像时光停滞,和早上醒来的时候吴岳感觉全世界只剩下章北海的声音一样,现在章北海也觉得全世界只剩下吴岳努力忍耐的笑声,窸窸窣窣的,像小动物飞过脚边蹿进草丛。
笑什么呢。他没问出口。
吴岳弯着眼睛,好像听见了他的心声,笑完咳了声,故作正经地问道:“你怎么不给我也配一套,都是去开会的,搞的好像我是你的秘书。”
“你提前说的话,我会准备的。”
“什么东西都我提前说了,那还要你干什么?”
“开车。”
天一般到这里就聊死了,但今天吴岳心情不错,他决定大发慈悲再赏章北海两句:“那行吧,开会我当你秘书,散会你当我司机,扯平了。”
“你又不是真秘书,但我现在是真司机。”
“合着我还欠你的了?”
吴岳已经做好跟他把这架冷嘲热讽到底的心理准备,结果章北海话锋一转:“不敢不敢,我欠你的,晚上我请你看电影。”
吴岳心里顿时警铃大响。
“看什么电影?”他试探着问。
“昨天那部的下传。”
瞎说,昨天他们根本没有看电影,别说昨天了、他们就没一起看过电影,非要看了点什么也是相看两厌烦——那么这就意味着,章北海察觉了什么但不方便说。
吴岳快速地扫了一下视野,“好啊,反正在家里看,”又瞥了后视镜一眼,街上还是很安静,只有零星几张车在跑,“把老陈他们也叫来吧?正好聚聚。”
“那你帮我发信息给老陈吧,让他把老任和老秦也带上。我手机在提包里。”
车里被装了监听,跟踪的车最起码换了三辆——没想到两人一开始约定的那套暗号竟然还真用上了,职业素养过于到位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趁着红灯停车,吴岳半翻身去够放在后座的提包,但不是章北海、而是他自己的。他虽然随身也带了不少工具,但眼下情况也没紧急到这种程度。
直到红灯变绿,章北海才二度开口:“找到没有?”
遵循便携式检测器的指示,吴岳从后座的底部翻出一颗纽扣似的东西。
“找到了,”他捏在手里,仔细观察起来,“密码?”
章北海把手放到换档位上,语气平淡地回道:“073129。”
3.
吴岳有些遗憾,讲道理这里应该上演一出紧张刺激的飙车大战,结果五个路口后章北海凭借本市超长红灯时间直接把对方甩掉了。
很难不说双方都还挺遵纪守法的哈。
“这个窃听器,你怎么发现的?”进高速的时候,吴岳好奇地问。
“上车就发现了,车子里的东西被动过,”章北海瞥了一眼,“是定位器。”
“你这什么狗鼻子、不是,什么好视力,定位器都能给你凭空看出来?”吴岳扒拉了一下手上已经被他撬开的小东西,别说,外壳质量还挺好的,就是里面不太精细,线一挑就断了。
章北海还是“嗯”的一声,不反驳不解释不搭理,风轻云淡一秒钟就哼出了吴岳特别最烦听到的调儿——唯独敷衍是至极的。
看来今天跟这位NPC的“日常任务·交谈(3/3)”就到此为止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吴岳把失效的定位器装进特制收集袋,决定直到会议前……好吧, 气话才是真的到此为止,吴岳明显感受到车身一震,再抬眼章北海已经把手放到档位器上,并且附赠一句友情提醒:“坐稳了。”
下一秒,车猛然甩道,吴岳被晃得来不及反应,侧背砸到车门上的同时听到后面传来“砰!”的巨响,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尾随的两车高速相撞,而自己坐的这辆躲过一劫。
看来有些东西能够遗憾反而才是一种幸福。
章北海半路下高速,一出闸口分岔和弯道马上多了起来,路愈发不好走,但速度没有慢下来,吴岳抓紧车窗扶手,惯性使他的身体发生了相当大的位移,即使这样他也必须稳定自己的视野。耳边激荡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呼啸的风声、引擎的轰鸣、紧随其后的叫骂和他最不想听到的枪声。
“不反击的话撑不了多久。”车窗虽然防弹,但再防弹的玻璃也撑不住火力覆盖,现在算是居民区,对方并没有制造太过放肆的声响,再往前开进入山区就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了。章北海也有些头痛,往常他都是单打独斗,眼下这情况对他而言并不是难事,只是今天多带了一个家伙,他不能不去思虑,如果自己出手的话会被吴岳察觉身份,还不如找个地方先把这家伙放下去,自己才能有心思进行反击,毕竟保证合约对象的安全也是他的任务之一。“你……”他迅速拿出备用计划,结果一转头,吴岳抱着一杆组装好的GD26-80,正在填装子弹。
“你先下车”愣是被咔咔作响的上膛声拗成了“你会用枪?”
“不会,”吴岳摇下车窗,“兄弟,开稳点。”
近距离追击战哪有用狙的,章北海腹诽的同时,趁着上坡的大弯道给吴岳甩出了绝佳的架枪窗口。GD26-80恐怖的出弹声掩过了吴岳被后座力撞出来的脏话,但章北海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切声音,包括但不限于吴岳下达的第二道指令和追得最紧的那辆车因为方向失控冲出护栏的动静。
章北海迅速拉动变速杆,车几乎是钉在原地转出一个半圆掉了头,一个油门就对来者冲过去,他和吴岳都清楚,后面还有两辆车,但掉头的招式只会对迎面的第一辆车起效。好在起码还有一辆能起效,GD26-80与其说是组装式狙击枪还不说是一门手持型小口径迫击炮,只要吴岳能打中对方的车窗,GD26-80的火力必定能把子弹送进车厢内,而这把特化枪械的独门弹头会在击破阻碍物后裂出流弹碎片,碎片随即在封闭的车厢内进行高速反弹、甚至二次爆炸,别说留个活口了,想留具全尸都得唱哈利路亚。
他俩反正都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既然对方一开始打定主意要把他们的命留在那条高速路上,他们完全不介意以牙还牙,世道就是这样的。规矩也是这样的,所有坐在这种车上以命飞驰的人,在上车之前就该想好罪告和遗言。
眨眼间章北海的车和下一辆追击车擦身而过,对方副驾驶位上的人慌张调转枪口方向,但允许眼神聚焦的只剩下一颗黑色的子弹。
声波擦过章北海的下颚也刺醒他的痛觉,他的狙击手可以说是在拿他的脑袋当盾牌了。只是怨言无从生起,最后一辆车绝对已经锁定了他的位置,子弹上膛,他们的把戏到此为止。
章北海从来没过问过吴岳带来的那个手提箱里究竟装了些什么,跟宝贝似的,寸步不离。
说不好奇是假的,但出于合约限制,以及一些互相交易了的信任心理作祟,他最终选择装作没有看到,即使吴岳每天提着它跟他上班下班,扎眼得像它的主人本身——天真到谁都可以从他这里骗到小费。
而且现在看来确实是个大宝贝,防弹效果极佳。
吴岳从箱面上撬出三颗弹头,心有余悸,但旁边那个差点被崩掉脑袋的家伙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还有心情主动开口:“老熟人,不是针对你的,不用太在意。”
吴岳皱了皱眉:“你经常遇到这种情况吗?”
章北海还是“嗯”的一声,风轻云淡到匪夷所思。吴岳又不傻,这才是他知道先前那东西是定位器而不是窃听器的真正原因。
“为什么?你也不是什么高官重爵吧。”
“我不知道。”
“……”
这说明追究此事实在是无意义到不应该浪费时间去思考,或许自第二次“意外事故”起章北海就不会上报了,没人会追究的,谁在意一颗棋子的失踪或者死亡。
都这样,吴岳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表,他也清楚这玩意儿可比自己的命重要多了,在这点上,他和他是一样的,没有区别。
叹气之后,他把GD26-80和临时狙击手的身份重新放回箱子,收拾收拾心情准备迎接上午的“工作”,但打扮得像电影明星的“司机”敏锐地瞥到了他多余的动作,并且好心提醒道:“随身带容易丢,家里有保险箱的。”
“得了吧,我那是怕丢吗,”重新捡起“秘书”剧本前的最后一秒,吴岳没好气道,“我丢了它都不会丢。”
结果那家伙竟然破天荒笑了起来,“这不就是定位器。”
4.
大门打开,掌声雷动,主角被艳羡的目光与灯光簇拥到台前。红绸断,金条舞,快门庆贺不绝于耳,会场内的人开始发条式地握手、大笑、碰杯,但会场外的记者却像嗷嗷待哺的幼鸟,他们伸长了脖子焦急等待会场内抛出些许消息来投喂他们的辘辘饥肠,哪怕只言片语都能成为轰动一时的独家新闻!——多么热烈的剪彩仪式——但章北海和吴岳管这些场面活动叫“开会”。
“全是流程,没有新意,”吴岳冲章北海举起香槟,只要他有碰杯对象,旁的人就不会见缝插针来找他说话,这是上流的礼仪,吴岳深谙其道,“我连菜单都能背出来了。”
“菜单就不必了,采访稿背完了吗。”
“我还以为你会说‘那你背一个看看’。”
“那你背一个看看。”
“……”
记忆截止到这里已经算是今日行程里极其美好的时刻了,再往后就是真的“背一个看看”的阶段,寒暄、采访、商议,连同菜单全都是既定内容。吴岳恍惚想起自己小时候考试,他其实根本不理解卷子上的内容,是连字都还写不顺溜的阶段,坐在椅子上也未必比桌子高多少,可即使这样他也必须要在规定时间内写满、写对答卷。他不理解,也没人要他理解,更不在意他是否理解,从那么小开始,他所接受的全部的教育都蛮横地指向唯一的解答: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一生,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更没有任何改变的必要。
“背下来,答出来。”
章北海也这么说。
他看过章北海的资料,在那些针锋相对的日子里,他翻来覆去的看,查他的履历,分析他的战术,正视他的优势,挖掘他的弱点,以及触碰他的……出身。
无论一个人面对命运能做出何等的挣扎,唯独出身绝对无从改变。
他看向章北海,仿佛看向一个既定的答案。
行程完全结束已算深夜,本来早上就整了出紧张刺激的“意外”,现下回到车里解开领带,两个人都算松了口气。
“回去吧。”吴岳瘫得彻底,他完全不想装了,每次遇到一整天的应酬和镜头他都深深地怨恨自己这张脸怎么长得那么符合世俗的审美,谁不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稀罕个啥啊。
原本揣了当章北海秘书的剧本心想我可得喜滋滋地摸鱼,结果一整天章北海跟他秘书似的,基本就站边上维持住没有感情的微笑,偶尔给他提个词,再多的活儿是绝对没有了,想到这里,吴岳更恨自己的脸。
“不是说好今天你上吗,怎么就临场换了我?”
“他们说你形象更好。”
“我怎么就、就更好了?啊?”
“看着年轻。”
“看……行,看着年轻那我确实是认了。”
问题是他俩一般大的,三十都没过呢,谁也不算老啊?
“我时常怀疑一些人是不是觉得活过十八就该枪毙。”
章北海专心开车,没搭话,吴岳又继续说:“不老不死是不是人类在普世价值中为之奋斗的究极目的?”
章北海还是不说话,吴岳也当没听见似的,对着车顶盖发愁:“感觉今天没发挥好。”
章北海这才吭声:“确实,我给你提了两次词。”
“瞧把你累得,”吴岳冷笑道,“我说背词儿的事儿了吗?我是说吃饭。”
吃饭还能有可什么发挥,无聊,章北海又跟哑巴似的了。
反正吴岳早就收起了免费支教的情怀,完全放弃教会这位哥什么叫正常且朴素的聊天,俗称唠嗑,两张嘴各长各脸上,章北海哑巴了那自己还不能说吗?他已经完全掌握在合约期不被闷死的秘诀了。
吴岳就说:“今天排场这么大,海鲜竟然不是新鲜的,寿司的米也不好,还有那酱油,哪个牌子我都闻出来了,以前我们食堂的师傅老用,特便宜。牛肉也是个假的雪花。就红酒还可以,年份确实到了……”
叭叭一堆的,能把章北海烦得起死回生:“真不愧是少爷。”
吴岳也不生气了:“论‘少爷’那还得看您。”正常来说章北海绝不会有第二句话了,于是吴岳也没打算停顿,继续呵道:“我看菜你是一口都没动,席上六种酒,净逮着最贵的喝……我 * !酒驾!”
叫声未落,章北海一个急刹车,可能是报复也可能是真的被吴岳一惊一乍到了,他干脆停下来,无语地看向耳边这人形扩音喇叭:“那你开?”
吴岳瞬间老实得不行:“我也喝了。八二年的,贼香。嘿嘿。”
“……”
末了,章北海只能叹气:“醉了还这么多话。”
上辈子是个哑巴吗?
有的人醉了发疯,有的人醉了睡觉,吴岳正好取其糟粕去其精华,发了疯似的说话,绝不让人睡觉。
正好交通电台俩主持也不聊路况,在那儿扯什么“白天不熬猫,晚上猫熬你”,章北海顿时心领神会,看来给吴岳派的活儿还是太少了。
要只是单纯的话多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吴岳坏就坏在这家伙读书还不少,在副驾驶给他隔空聊什么?从超市甩卖扯到国际局势,从水煮鸡蛋谈到人生哲学——条条款款逻辑清晰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章北海忍着忍着竟然还听进去了,回过神后他和电台标语一起痛斥自己开车不专心,家人两行……算了,怎么可能。
忍无可忍,他再一次踩下刹车,吴岳正好背到“尽管深知归于黑暗是不变的法则”,下一句没来得及深情并茂,诗意也跟着刹车一起断了下落。
“到了吗?”吴岳茫然环顾四周,“不对啊?咱家这边啥时候开了个面包店?”
章北海说:“醉得还挺清醒。”
吴岳又笑:“你怎么两张嘴巴凑不出一句好话。”
什么才算“好话”,章北海心想,我学得够多了,也没人教我。
他们就这样进了面包店,吴岳说来都来了,你一天没吃东西,都不饿吗?我请你,敞开了吃!——这就不是少爷,而是暴发户的作风了,最为人不齿的又叫人羡慕的,好像只要章北海愿意,他甚至会把面包店买下来——不去娱乐圈出道,真是屈才。
见被请客的那位先生似乎并无兴趣,营业员赶忙说道:“两位,我们已经快打烊了,所有当日现烤的面包都是半价。”
“谢谢,不……”“不是当日现烤的呢,有折扣吗?”
“如果您有我们家的会员,是可以的便宜10%。”
“喔,那还挺划算。”
“是呢先生,现在我们还有预充送10%的活动,您看您……”
再说下去真要办卡了,章北海插话道:“我看柜台里也只剩两个面包了,麻烦你都包上吧。”
听闻,吴岳眯了眯眼,他怎么看都是四个,章北海是不是算数有问题?
算了,自己也不当支教老师,吴岳又问:“两个你吃得饱吗?”
“吃饱的话一个就够了。”章北海说。
“那另一个呢,明天早饭?”
“你吃。”
喔,原来这家伙还会关心人,酒精麻痹了神经也放大了情绪,吴岳一瞬间还怪感动的,虽然章北海的本意是我就不信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于是情绪上头的吴岳一开心,又顺手拿了两袋吐司,满脸笑容地问章北海喜欢吃白吐司还是全麦吐司,章北海顿了顿,不知当不当说那是巧克力味儿的。
“白吐司吧。”
“白吐司,好,再煎个蛋,夹个生菜西红柿片儿,保鲜膜裹了给它这么一刀,当当!三明治!”
“你要想吃三明治,有成品买的。”
“那能一样吗?”
“不一样吗?”
“当然!”吴岳就瞪他,特别用力,于是睁大的眼睛就被面包店内的暖灯照得亮晶晶的,像两颗泛着金色微茫的黑水晶,撇去前情提要来看的话只会让人觉得纯情又漂亮,实在是很难联想到醉鬼一词。
实际上吴岳已经醉得让章北海觉得离谱了。
他对吴岳的酒量有数,怎么想都觉得不至于啊,今天甚至算不上酒局应酬,宴会上的酒自己也喝过,度数全部不高,怎么能醉成这样的?
结果有他闷头想的功夫,吴岳转身把会员都办好了。
“走吧走吧,回家!”
手法还十分霸道,简直是怎么把他拉进店的,就怎么把他拉出门的。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有始有终吧,章北海无奈地看了口气,但耳边全是醉鬼少爷的笑声。
“章北海,别皱眉啦,”吴岳也不知道瞎乐呵个什么,长一声短一声的傻笑,听了就让人怪罪不起来,“你一皱眉,看起来像四十岁的大爷!”
“……”前言撤回。
醉鬼又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章北海咬了咬牙根:“有什么问题能不能明天再说。”
“今日事今日毕!”这语气就是少爷了,“毕竟太那啥了,哎,我实在不想骂你,但我又想不通。”
“我怎么了?”
“你有毛病。”
“啊?”
吴岳就“嗯!”,信誓旦旦,满脸骄傲,一副证据充分正义在我的自豪感,把章北海唬得一愣一愣的:“首先,我说你有病不是骂你,而是陈述这一客观事实——因为我发现你竟然用我的生——”
砰
合约终止。
END
Chapter 16: 章吴《狙击手与董事长》(情人节SP!)
Notes:
【题目是标题党纯粹乱起的对不起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别的了难不成叫《看电影》吗!其实我觉得叫《看电影》也可以…】
现代架空,是长安号的舰政,时间线是今年(2018年)
是…我看完《红海行动》的读后感😂(不
是流水账谈恋爱非常OOC的爽雷文!!
以上避雷预警请仔细阅读吧唧啵
Chapter Text
吴岳也没想到难得一起放假,章北海竟然会请他出去看电影,哎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脑子都没过、只确定了“你请客?”,一秒钟就答应了。
章北海在电话那头轻笑:“你都不问问看什么?”
吴岳几百年没看过电影了,敷衍道:“这大过年了,贺岁档不外乎都是幽默片,放松放松也挺好的,随便吧,实在无聊就睡一觉呗。嗳,你选个晚上九点以后的最好,看完回去就直接睡了。”
“那么晚?你开车来吗?”
“我开干什么?你请客,不应该你开车、负责接我过去送我回来吗?”
“……”章北海愣了一下,“我不会开。”
吴岳听清楚了,不敢相信,让章北海复述了一遍;他听着章北海无奈的语气,差点笑死:“章北海,别闹啊,你他妈海军政委,背着我们考了三级战斗机飞行员不说,一身本事怎么也是乘风破浪无所不能——你现在告诉我你不会开车?!”
章北海沉默了好久,“领导,我爸那辆车我真不会开,为了首都少出一起交通事故,我晚上坐车去接您,好吗?”
“打的?”吴岳嫌弃地笑道,“也行也行,反正你请客。”
章北海倒是一本正经赶忙解释:“不是,您把军官证带上,公交车免票。”
“……”
“真的。国家政策好嘛。”
“……你绝了,章政委。”
吴岳把电话一掐,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放弃难得的休息时间,跑过去和章北海看什么鬼电影。这还真是浪费钱了,幽默片哪儿有“章北海不会开车”这个笑话好看。
想着想着,吴岳抱住枕头,在床上乐得打起了滚。
出发前,吴岳还特意倒饬了一下自己。他想,章北海那家伙肯定不讲究的,万一两个人蓬头垢面真刷军官证去坐公交车,多给部队丢脸啊,不成不成,人民子弟兵,不能在父老乡亲面前展现没有精神劲儿的一面,还是要收拾。于是章北海接他领导的时候,完全没敢去认人。
不怪吴岳,吴岳也没认出章北海。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完全是靠军人多年的站姿习惯在人群中实在是太瞩目、互相吸引了注意力,真的差点儿就在公交站互敬军礼当对暗号了。
旁边同样在等车的乘客,都被这氛围压得默默退后了一步。有胆子大的小姑娘掏出了手机啪嚓啪嚓。
章北海尴尬地咳了咳,凑过去,主动打破僵局,小声提醒道:“领导,回部队报到前记得把这身上这套拿出行李箱。”
吴岳一巴掌没扇上去:“你什么时候配的眼镜?怎么不叫上我!”
章北海那还不无辜:“领导,您年年体检视力都是5.3,我带您只能去配望远镜。”
这话中听,他吴舰长点点头:“可以。章北海同志啊,我们是不是可以和上级反映一下,一些常用装备也要更新换代了?”
章北海立刻皱眉,装作一副苦大仇深:“那我还是带您配狙击镜吧。”
吴岳瞅他那倒霉样儿,乐死了,便也不追究,接道:“行啊,明天去玩儿呗,正好江哥也回来了,咱们把江哥叫上,你当我观察员,我保证一枪狙死他,给去年的你报仇。”
想起去年被江星辰绝地反杀的经历,章北海更无奈了:“咱俩去,江哥肯定知道是什么意思,绝对会把云姐带上,恐怕倒时候咱俩都得被云姐直接扫死。”
吴岳倒不畏惧,哼哼道:“那就说明你这观察员当得不尽责!你得保护我,我是主狙击手。”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冬夜的气温叫那一句一句的热情都化作了白雾,蒸腾在两人之间。吴岳穿得不如章北海厚实,他一边说话一边小小跺着脚、来回晃动,似乎在躲避寒意。章北海垂眼,透过那些迷糊的光影把这些都看尽了,觉得吴岳这样子动作,有点像小时候在电视里见过的企鹅。他有些想抱住他,让他暖和,不用动了;又觉得他这样动来动去的其实也挺可爱,看多久都觉得真好;一时之间,章北海就安然地纠结了起来。吴岳敏锐地感受到了那道的目光,他转过面,正好那一刹无人言语;失去白雾遮拦,他毫无防备地,亦理所当然地,跌进了章北海狭长的温柔里。
在街道繁华的引擎声中,两个人的心都顿了一下。
“这么冷,要不……”
“坐……”吴岳的眼里瞬间闪烁起了期待之光。
章北海却走近他,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将人带走了:“骑单车去吧。环保。”
吴岳被章北海的羊绒大衣刺了脸,连吸了好几下鼻子,反应过来后,章北海身上的温度已然传了过来,叫他冻得冰凉的脖子上终于有了暖意。他眯了眯眼,小声嘟囔道:“章北海,你这样不解风情,找得到对象那真是瞎猫碰死耗子……”
章北海只说:“没有自己骂自己死耗子的。”
吴岳听懂了,顿时不好意思,缩着脖子结结巴巴道:“你才是死耗子!”
章北海呵呵一笑,“骑车的确冷了点儿。时间还充裕,我们走过去吧。”
“走过去就不冷吗?”吴岳无语道。
“你穿得太少了,吴舰长,要风度不要温度了。”
“我没想到晚上这么冷,我在家里有暖气,每天都舒舒服服的,根本不用和你出来受罪。”
章北海瞧他那样子,真跟猫似的了,冷得不行,借着章北海揽他肩膀,直往热和地儿蹭。章北海张了张嘴,还是交待了心里本来的想法:“坐地铁吧。”
地铁是暖和,可人也多呀,出了站后,吴岳又不知道目的地,茫然无措。章北海心里叹了口气,担心他跟着跟着被人流冲散,便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不要,这又不是在训练,”吴岳抗拒道,“到时候搭着你肩膀走被人误会,可就真是瞎猫了。”
章北海便走到吴岳旁边:“那你跟紧,我们慢点走。”
两人就这样肩并肩在人流里艰难前行,夜晚的商城出奇的热闹,寒冷也完全不能冲淡人们的热情。章北海和吴岳都生得高,轻而看见了眼前一片攒动的脑袋,毫无规律地运动着,路边高大的楼满是靓丽的霓虹灯,那些颜色各异的光洒下来,洒到人们或长或短、或顺或刺的头发上,像他们看了好多年好多遍的星空下的海浪。于是他们走了好久也只走动了一点距离,吴岳甚至开玩笑说,电影要赶不上了。
赶不上又何妨。他们在漆黑涌动的人流里终于怕丢了彼此,因而牵了手。章北海的羊毛大衣很大,袖子也宽长,轻轻一扬,就捕到了吴岳没有目的的手;章北海把他冰凉的血肉妥帖地拢到自己温暖的袖子里,像捕捉了一粒夏日的萤火虫。那样子,近近远远的看,都不过是两个人的胳膊撞到了一起。
吴岳挤着挤着,就笑了出来:“北海,好多人啊。”
章北海也笑,有一些歉意:“我也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人。”
“没关系,人多点好,最好年年都这样,大家平平安安热热闹闹的,”吴岳弯着眼睛,“这就是我们的意义啊。”
章北海被吴岳单纯的欢喜烫得眼睛一闪,良久,他才仰起头,冲夜空长长地拉出一条白雾:“是啊。”
可取到票后,吴岳就没那么开心了。
“……”他瞪着那四个字,“这是……任务吗?每个人都要看?”
章北海果断把锅接了下来:“上级没有这方面的明确要求,是我想请你看的。”
吴岳还是很小心,谨慎地瞟着章北海的表情:“政委请我看……那这意思……就是暗示我们要自觉去看……”
“舰长……”章北海叹了口气,“真的不是任务。你放松一点。”
“好好好,我是自发支持我们海政的,看看看,”吴岳自暴自弃完,又碎碎念道,“票都买了,能不看吗……哼,生米煮熟饭,霸王硬上弓……”
章北海便伸出手,作势要拿票:“我可不逼你,你不想看我就送你回去。”
“别!我看!我看啊!”吴岳立刻把票攒紧了,往后一收,生怕章北海跟他抢似的,嚷嚷道,“发扬我军优良传统:铭记历史、展望未来嘛!”
章北海的眉头往上拱得更厉害了,十分无奈十分可爱:“舰长,这政委该给你当,看个电影都这么多感想,政治自觉和政治觉悟比我高太多了。”
“可拉倒吧!还不是长年累月给您教育成这样儿的!”吴岳两手捏着票,跑了。
电影里演的的那次行动吴岳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整个氛围他都太熟悉不过了。借着自己和章北海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不太打扰人,一边看着一边和章北海疯狂吐槽。
“你看看人家的队长,你看看我们陈少校。北海,我觉得回去你要给他上课了,别整天嬉皮笑脸的。”
“唉,我觉得我也得反思一下自己了。”
章北海心系旁边那人的观影体验,担心吴岳说话影响人,只差直接去捂吴岳的嘴了:“吴上校,知道您是一舰之长,但是今天晚上咱们不操这些心行吗?”
吴岳眨了眨眼,把章北海的手打开了:“择其善者而从之嘛。”
“我是来请你看电影的。”
“是。我这不是正在看嘛。”
“你这是在完成任务。”
“……”
随着片名浮现在银幕上,正片正式开始,整个厅里的细细碎碎的声音也小了下来。章北海朝他摆摆头,温声道:“注意素质,不说话了。”
“哦……”吴岳扁了扁嘴,“最后一句。”
“嗯?”
“张涵予好帅!”
“……”章北海怔后,闷着声音哼笑道,“你也不差。”
原本吴岳的确是有点想睡的,剧情他都知道,打打杀杀的他也没少,只是坐在最后头,那音响效果好得,电影里头放一颗子弹他屁股底下就震一下,放一颗炸弹他整个人都得颠,一来二去被弄得睡意全无。可不知章北海为什么丝毫没受影响,看得那么认真,吴岳身体前倾,胳膊一横,借着自己长得高,靠在了最后一排的最角落才有的楼梯护栏上,扭过头去看章北海。
银幕上的光也反射到了章北海脸上,连同他那双漆黑的眼眸,也被电影里的黄沙背景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吴岳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觉得他政委认真看这海政电影的性格真的很“政委”了;又觉得章北海原本就是这种人,讲不好其实就是章北海真的想看,所以才来看的,跟海政没关系。
章北海注意到了,小小地“嗯?”了声,将目光从银幕上收了回来,去看趴在前面栏杆上的吴岳。吴岳的眼神也被那电影的光搅得流光飞舞,他故意打了个哈欠。章北海朝他招招手,又拍了拍自己肩膀。
可是乖乖坐回去了,他又混身震得难受,靠着章北海也没用,而且不像话。吴岳叹了口气,做了“我进去,你,原地待命”的手势。
章北海给他回了个:出去?有什么?
吴岳想了半天,没想出当年军校教没教“上厕所”的手势,于是用手拼了个“WC”,附赠一个略微尴尬的笑。
章北海无情地回到:可以。我在这里待命。五分钟。我出去和你会合。
吴岳抓了抓脸:我出去了,还回来。不自己一个人撤退。
他俩手势是打得不亦乐乎了,坐章北海旁边的无辜路人结合电影情节,还以为自己身边真坐了俩那什么,来电影院蹲点的,差点被自己脑补的二十万字大戏吓死。
吴岳倒是高兴,原来自己以前学的东西,也还能活学活用、不至于完全忘记了嘛。
等看完电影,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了,气温比来时还要低,吴岳没走几步差点冻得跺脚,章北海就在旁边没良心地笑他:“就这身体素质,明天还是别和江哥硬扛了,多和我跑步吧。”
吴岳没好气地回道:“你被罚跑是应该的。我又没做错什么,我跑什么跑。不跑!”
“所以吴舰长的体质越来越差了。”
“没有!你不要污蔑我!”
“没有?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跑回去?”章北海的眼里有一丝看热闹的狡黠,“看你现在还能不能坚持到家。”
“唔……”吴岳心里开始怂了,他支吾道,“我,我的志向是血洒沙场,不是死于雾霾。北京雾霾太重了,我不想跑。”
这可真没办法,“但现在也没地铁了。”章北海看了看表,“身份证总带了吧?”
“带了。”
“就在这附近找个宾馆吧。”
吴岳“哦”了声,意味深长道:“章北海,我怎么觉得你是预谋已久呢?”
章北海倒是依旧无辜:“不是你说要看九点以后的电影的吗?”
“唔……好吧,找个宾馆。”吴岳决定还是不主动挑起这方面的话题了,他哈了哈手,天儿太冷,手机都快拿不稳了,“我开定位看看……海淀区?诶?要不,我们睡江哥家去吧?”
章北海不动声色道:“领导,这都快十二点了,江哥那作息你又不是不知道,别麻烦江哥了,我请您住。”
“果然图谋不轨!”吴岳就知道这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他也不怕,屏幕一掐,把手机往兜里一揣,颇有些得意洋洋的骄傲样子,“不过,你今天也别想折腾我,说好了明天要和江哥云姐出去玩,我还要给你报仇的呢。”
“好、好。”
见章北海笑眯眯的听话样子,吴岳突然又灵光一闪,提议道:“欸?要不我们也学电影里的试试,你反正是我的观察员,明天你来当我的枪架?”
“哪有这么简单。”
“你蹲稳点啊!”
“可是我是活人,我会呼吸,我呼吸的时候会对枪的稳定性产生影响。”
“嗯,有道理,”吴岳又跺了跺脚,一边小跑起来,一边回忆道,“不过我听说他们会做同步训练。就是把两个人的呼吸都调到一致。”
章北海也来兴趣了,把宾馆订好后,直问:“这怎么做?”
“操作起来还是很简单的,就……”言止一半,吴岳想起什么似的,立刻收了兴奋,警惕道,“不告诉你。”
章北海也不怕他:“好。没关系,我自己上网查。”
“查吧查吧,都一样,”吴岳嘴硬着,“反正没人和你做。”
“不是你想试我这个枪架子的吗?还说要给我报仇,那不做同步训练怎么行?到时候两个人呼吸不一致,瞄都瞄不准。”
言之有理,吴岳考虑了大半路,直到开好房了章北海把门刷开,又把门关上给他去烧热水,他才半靠着门沉吟道:“破例就允许一次。”
章北海提着壶,表情严肃,吴岳扫了他一眼,发现这人从镜子里看,分明笑意盈盈:“我都还不知道训练内容是什么呢,你这么大的反应做什么?”
“我哪儿有大反应,你这个同志怎么老是污蔑我,”吴岳不满道,“内容很简单啊,就是,……”
“嗯?”章北海抬起头,“我这边开着水呢,你声音大点儿。”
“就,”吴岳挪开了视线,声音还是细细的,“一个人抱着一个人,然后慢慢把呼吸调到一致……”
“这样啊。”章北海摁下了电热壶的开关后,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吴岳面前,“这没什么好别扭的吧?”
“我没有别扭啊!”吴岳还是不去看他。
“不过这个方法如果有用的话,我倒是有点信心能把呼吸调整到和你一致。”
“哈?”
“不过需要临阵磨枪一下,”章北海抬起手,搓了搓吴岳被冻得通红的耳朵,“狙击手,今天晚上我保证不打扰你,你负责好好休息就行。”
被冻惨的吴岳亦被章北海温暖的手轻易迷惑了,眯了眯眼睛,歪头去贴章北海的手。章北海便干脆两只手都伸出来了,敷在吴岳的面颊上,温柔地替他驱赶寒意。
吴岳一舒服,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了,嗓子里全是软绵绵的懒意:“我怎么不信你会这么安分?”
“我得练习。”
“唔……”
突然被亲了,吴岳整个人激了一下,混身鸡皮疙瘩直往下掉,紧接着心脏里的血又奔涌起来了,让他的脸立刻变成了另一种红。他再睁眼,章北海正认真的看着他,眼睛里没有电影院里那样的温暖的黄色了,但是纯粹的黑吴岳也觉得好看,他觉得章北海挺适合这棕黑色的,像冷峻的宝石。
他干脆伸手,去揽章北海的脖子。章北海的羊绒大衣又要戳到他的脸了,吴岳侧开头,把那些刺人的毛线压下去后,在章北海耳边小声说:“章政委,您可真是曲线救国。想抱着我睡就直说,我可从来没因为这事儿罚过您五公里吧?”
然后他听到章北海喉咙里低低的笑声,欲出还隐,性感死了。“那不行,”章北海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如同黑暗里跳跃的蓝色火苗,燎得吴岳的耳朵也烫起了和脸一样的红色,“领导怎么能说抱就抱呢?该申请的还是要申请的。”
他领导不为美色低头,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那你现在申请吧。”
章北海便主动挣开了,在吴岳面前站得笔直;可手却是搭在吴岳的腰两侧的;他认真的表情,似乎正在某种场合进行庄严地宣誓:“吴舰长,我现在正式申请明天早上和您一起晨跑,望您批准。”
“批准!”
“那就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章北海说完,听水烧开了,便又进去拿水。吴岳的困意也上来了,一边伸懒腰,一边舒服地“啊——”着,结果一个哈欠还没打完,突然被什么惊醒。
“等等?晨跑?!”
“呵呵,六点钟我准时叫您起床。”
“章北海,你是诈骗集团的董事长吗?!”
“怎么会呢?”章北海抬起头,见吴岳满脸惶恐,笑道,“我是长安号的政委啊,舰长。”
end
Chapter 17: 章吴《手机》(情人节SP!)
Notes:
貌似每年这天我都会写一篇章吴😂(2018.5.20)
而且全都是非常诡异的AU设定…哈哈哈
三个小时的轻松小短打而已
Chapter Text
1.
在这台手机第八次进水后,吴岳决定不修改换了。
他去请假,江星辰听闻来龙去脉,简直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你终于放过之前那部手机了。好样的,上午的假我批了,记得开发票,我帮你报掉。”
“不用吧馆长,我只是……”
“没有只是,你快去吧,下午还有表演呢。”
吴岳没辙,换掉了训练服就准备出去。一路上大家都习惯性问他去干什么,当他回答“手机又进水了,打算换一台”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流露出了和江星辰一摸一样的表情。
“太好了,你终于良心有愧决定放过这台多灾多难的手机了。”
至于吗,吴岳纳闷地想,修手机三百不到换手机三千起跳,他现在的这份工作离不开跟水打交道,手机这种贴身携带的东西一不留神就进水简直比他吃饭睡觉还正常,十次以内当然是选择能修则修咯。
于是一来二去次数多了,手机店的人也认识他了。
“您又来修手机哪?要我说您进水次数也太多了吧?真不如直接换一台吧!”
“是手机进水,不是我进水,怎么跟骂人似的……”吴岳嘟囔道,“嗳,你别这副表情看着我,我这次不是来修手机的,我要买新手机,把你们这儿最扛水的推荐给我就行。”
这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啦!店员面面相觑,一秒钟后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恭贺吴先生换新手机!”
吴岳被吓了好大一跳,转身就要跑,结果被门边的店员抓了回来,甚至连维保的师傅都出来了,簇拥到他身边,开始了无比热情地介绍工作。
吴岳挣扎道:“我只是来买手机的,不是来大保健的,你们能不能正常点儿?!”
那几个总给他修机的大老爷们儿压着他就说:“小吴,我们倒希望你修手机的频率正常点儿。赚不赚钱都不重要了,真的,以你这每个月的进水次数,我们都心疼手机。”
挣扎无果,吴岳放弃了。面对一柜台的崭新手机,他先叹了口气,紧接着,语气里莫名多了几分委屈:“总进水这真不是我的错……你们要是在场就知道为什么了,简直防不胜防。”
2.
新手机智能到让吴岳喜出望外,小企鹅一旦接近,它立刻就发出震天动地的铃声提醒吴岳:
“东方红,太阳升……🎵”
吴岳赶过去后,又哭笑不得地安慰起了受惊的小企鹅,“乖乖,别怕别怕……我说大兄弟,你能换首可爱点儿的歌曲吗?我们这儿是水族馆啊,全是小朋友呢。”
手机“叮咚”一声,表示自己的收到了指令。
吴岳满意地点点头:“真好,还能隔空喊话。”
“在山滴那边海滴那边有一群蓝精灵,他们活泼又聪明,他们调皮又灵敏……🎵”
吴岳嫌弃得不行,连喊着下一首,结果越听越古早,听到最后连古典音乐都出来了,那安魂曲,逗得他扑哧一声,无奈到笑了出来。
“唉,这歌曲库老得没救了,改天我自己下几首进去吧。”
3.
下是没机会下,最近表演多,吴岳忙得北都快找不着了,好在手机自带的这个AI管家很智能,每次训练完他找不到手机被自己顺手扔哪儿,大喊一声“大兄弟”,就会有熟悉的“东方红,太阳升”在某个角落响起来。
“不是,大兄弟,你能换一首歌吗,我训练完只想听点舒缓点儿的,咱别这么热情高涨?”
手机卡顿了好久,就是不“叮咚”,在莫名其妙的沉默里,吴岳才恍然大悟:“为难你了,你这个老年机只会唱红歌和童歌,还全是上个世纪的。算了算了。”
话音落地,手机跟他赌气似的,在吴岳准备站起来走人时,“叮咚”了一声。吴岳抬了抬眉毛,这应得有些底气不足啊,连音量都比平常小三分,便带着看笑话的心情,努嘴道:“我补加一个,你还会古典音乐,别的没了。”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的摇……🎵”
“噢,还会唱军歌,是我冤枉你了。”
“……”
“别停别停,你继续放吧,挺好听的。”
“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海风你轻轻的吹……🎵”
“海浪你轻轻的摇……”听着听着,吴岳也跟着哼了起来。说到底他也是上个世纪出生的人,这些歌他全都会,嘲笑智能机太老的确有些忘乎所以了。不过休息完他心情大好,捧着手机又琢磨了起来。
“老叫你大兄弟发觉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叮咚。准备录入新资料。”
“不过我先说好啊,我们水族馆取名字嘛,都是怎么可爱怎么简单怎么让小朋友听得懂怎么来,你先做好点心理准备……”
“叮咚。”
“嗯……既然你老是叮咚叮咚的,那我就叫你叮咚?”
“啪嚓。”
“哈哈哈哈,这什么破音效……你不满意我再换一个就是了,不要发出噪音污染。咳咳……嗯……既然你这么防水,五行肯定是缺水的了,那就叫你淼淼吧?”
“东方红,太阳升……🎵”
“好好好我认真给你想!别唱了大哥!”
4.
但吴岳忘记怀疑的是,他三千五买的一个手机,说是智能机,又能智能到哪里去,怎么可能会选择性地拒绝人的命令,甚至偶尔还有点闹小脾气的感觉?
吴岳没有主动去怀疑什么,他只觉得有趣,就这样继续了。他以前还会稍微记一下训练之前把手机藏在了哪儿,自从有北海随叫随放的“东方红,太阳升”,他就再也没挂记过手机的事。
自然,手机也很难被小企鹅叼来踢去弄进水了。小企鹅一接近手机,北海就开始放歌提醒他换位置。这太方便了,手机店的人已经整整三个月没见到小吴先生了,差点怀疑他是不是搬离了这座城市。
可吴岳完全没想过要改变什么,在水族馆工作让他觉得很快乐,他似乎天然亲近水的,也喜欢小动物,和他们一起训练虽然很累,但日子总归过得充实。人一充实就很难去想些别的什么,时间久了便安于安乐,更不愿去改变什么。
他这养老的心态倒是急倒了一群人。这么优秀的适婚青年暖得跟中央空调似的,对谁都好,但谁都约不出去,可不是急死人了。逮着五月份有个年轻人眼里的好日子快到了,爹妈就联名上书请馆长给自家儿子放假,无他,相亲。
江星辰一向不掺合员工家里长短的事情,放假全按规章制度来除了之前吴岳迫于无奈的修手机。而周末正是水族馆最忙的时间,他作为馆长,哪儿能放他馆人气驯兽师出去跟区区人类相亲,想都不要想……
吴岳等江星辰在电话里拒绝完自己亲爹亲妈,冲上去就准备来一个三百六十度旋转式立体拥抱。等转到第三百五十九度,终于喜极而悲,他的手机先被自己甩了出去。
好一声清脆的“啪嚓”。
5.
消失了半年有余的吴先生终于出现了,手机店的人简直瞬间肃立而起,店里原本愉快活泼的气氛,立刻假模假样地悲痛了起来。
“不是进水,”吴岳发现自己的声音是真的有些艰难,“摔坏了,能修吗?”
6.
三天后,他如愿得到了修好的消息。但这并没有让吴岳开心起来,手机碎裂的地方是修好了,可那个跟他嘻嘻哈哈了大半年的声音却消失了。
他很不适应,新的智能管家仿佛是个智障,不会在小企鹅靠近手机的时候大声播放“东方红”,也不会在他找不到手机的时候喊一声“北海”、唱起让人安稳的“太阳升”。
他很不适应,新的语音库也变了,智能管家换成了另一个男声,冰冷又机械,只会在他要听点播的时候应答“好的,指令已收到,即将为您点播”,而不是他熟悉的水滴入海般、安稳的“叮咚”声。
他很不适应,仿佛每日陪伴自己的某人突然从生命中消失,他在失眠的时候再也没有可以说悄悄话的树洞,也没有开心的时候、分享快乐的对象。
吴岳平趴在床上,让目光流向床头静静搁置的修好的手机。明明手机的每一个功能他都很熟悉,现在却觉得它极其陌生,他把头埋进了枕头,心想,这对自己而言,就只是一台旧的新手机而已了。
7.
“请假?”江星辰有些意外,“你不是不愿意去相亲吗?”
“馆长。我不是去相亲,”吴岳打了个哈哈,“前几天我不是手机摔坏了嘛……”
“噢,这我知道,”目击证人点点头,“你是要去拿手机吗?”
吴岳为难了一下,“不是,”但他还是不愿意撒谎,叹了一口气后,他还是抬起头,对江星辰认真地说,“修好了,我昨天就拿回来了,可……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很不顺手,想去换一台新的。”
江星辰没说话了,开始打量起他的好员工。吴岳一直有些慌他馆长这种目光,但死到临头他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强打起精神,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建设。
毕竟明天五月二十号,又是周末,来水族馆的看表演的人很多,他明天上午下午都有表演,今天馆长还特意停了他的表演让他转做训练,这两天馆长不放假也很正常……
“那好吧,”江星辰竟然还温柔地笑了一下,“今天下午给你放两个小时的假,晚上你自觉加训,不过不要影响明天的表演。”
诧异之后,吴岳的眼睛闪了闪。
“无福消受、无福消受,”江星辰立刻躲开了吴岳的拥抱,他摆了摆手,“我可不想摔手机,你快去忙你的吧。”
“嗳!”吴岳激动地搓了搓手,“谢谢你,馆长!”
“傻小子,”目送吴岳跑远,江星辰无奈地笑了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怎么就不懂呢。”
8.
四天见两次吴先生,这才是正常的频率嘛,手机店里洋溢起了活泼俏皮的氛围。
但吴岳无心纠缠,他只说“老样子,抗水就行”,然后经店员一指,轻车熟路地走到了某个柜台前。
也许是周末,手机店的声音比平日里他工作日来要好不少,他走到那个柜台前的时候,他认识的店员正在招待另一位客人。
店员朝他投来一个抱歉的眼神,他晃了晃脑袋,让她不急自己这边。
吴岳很自觉地搬了一个凳子坐到了柜台前,隔着玻璃开始看起手机来,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站着等手机的先生正注视着他。
“先生,久等了,这是您要的手机。请问您有本店的会员卡吗?报卡号的话我们现在有优惠活动,积分还可以换奖品呢。”
被店员招呼,那名男子才收回目光。他礼貌性地冲店员笑了笑,接过手机时应了声谢,才回答道:“有,但我不记得卡号,报名字可以查到吗?”
吴岳突然一愣。
店员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老顾客的反应,仍旧笑吟吟地招呼道:“报名字也可以的。”
男子点了点头:“章北海。麻烦您了。”
说完,他便微微侧低过头,趴在玻璃柜上的吴岳也正好抬起头,两人目光对上,他看见吴岳满面不可思议。
男子有些困扰地问道:“怎么,我们认识吗?”
“不、不认识,”吴岳惊恐地摇起头,“不认识、不认识……抱歉……”
他内心的确有些伤感,只是声音相像名字又恰好一样罢了,建国之后不准成精的……
“噢,”不料,陌生的男子话锋一转,又带着笑意反问道,“我们不认识吗?”
那语气明明就是在说,傻瓜,我们认识。
9.
“这才几天,就准备买新的手机了?”章北海打量着吴岳的新手机,明知故问道,“是《东方红》不好听吗?”
驯兽师毫不客气,一巴掌就呼了上去。
“你脑子进水了?现代人没有手机很不方便的!”
end
Chapter Text
眼看乌云压城,偏偏这雨便是不肯下来,惹得空气潮湿又闷热,吴岳手里拿着那把油纸伞,在石板道上喘着粗气奔波。
他背后还有一大篓子东西,多半是城外乡亲托来的信物;往往不大也不厚重——乡亲们也念及只有吴岳跑腿,不愿意再累着他。吴岳也念及乡亲们在外城谋生不易,这几个月的月底,他都准时去各家收取要托寄的那份情愫。
他要赶在骤雨前把信之类的先送完,不然纸是最容易湿的,万一湿了,把字化没了,叫人白白心疼又徒添伤悲。
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就只好加快步伐,直到撞上了章北海晾晒着红薯条的簸箕。
吴岳擦了擦脸上的汗,“都要下雨了,还不收进去!”
没有人应他。
“章北海?”
还是没有人应他。
“怪了。”
他小声嘟囔了一声。
可是仍然没有人给章北海寄东西,吴岳也就不在这里逗留,他急急奔赴下一家了。
也不帮他把晒着红薯条的簸箕收进去。
他心说,这人做事总是不听劝的,叫老天爷收拾收拾也好。于是踩着泥土往前跑,两只手握在肩前的背篓竹带上,动作带着背篓里面的东西也叮啷哐嘡响。
吴岳听着听着就笑了:哪有给小姑娘寄大铃铛的,这小陈比章北海还木!
可不是嘛,章北海就够木的了,连天要下雨都不知道了,还晒红薯。
吴岳想着想着,又愁了:刚刚应该帮他把红薯条收进去的,万一骤雨下来,簸箕都掀了,那红薯条可不得“全军覆没”?
于是他送完最后那只大铃铛,连报酬也不要了,只腆着红脸又火烧眉毛的说,借单车一用,明早归还。
小姑娘捏着铃铛,在后面急唤:“岳哥,背篓!背篓!”
“唉,忘了!”
吴岳暗暗骂了自己一句,龙头一摆,太急,结果摔了,扎扎实实屁股开花,惹着尘土都扬起来好大一圈,像打在面粉里的鸡蛋。
小姑娘冲过去扶他,他就更不好意思了。
“急什么呀?”
“怕遇到雨。”
“哦,那是,淋了雨,生病就不好啦!”
可吴岳不担心自己的身子,他担心那一条条比自己消瘦无数倍的红薯。
怕什么来什么,他还是遇到了雨。
他很诧异地发现晒在场子里的红薯条不见了,仿佛它原本就不在似的。章北海从后屋走出来,给浑身湿透的吴岳递了条帕巾,说,下雨天当然不晾红薯条。
“我来的时候你明明晾在外面的。”
“所以多亏你提醒我,我就把红薯干收回来了”
吴岳气从心起,“我叫你,你不应我,我还以为你不在家。亏我特意借了单车,来帮你收红薯,你还这样一副嘴脸。章北海,做人做事可要讲良心的?”
“讲良心那就是,我应了,你没有听到。”
吴岳把帕巾往桌上一搁,字字铿锵有力,又委屈得不行,“我要同常先生汇报!他的好学生反省六个月仍是死不悔改!”
“好,好,”章北海赶忙拦住了邮寄兼情报员,“是我没有应你,谢谢你赶过来帮我收红薯,晚上我请你吃饭。”
吴岳斩钉截铁:“不吃红薯。”
章北海很为难:“我现在只有红薯。”
“你就没想过种点别的什么?”
“还有土豆和高粱,但是种得不好。”
“我是南方人,不爱吃这些,”吴岳坚定道,“既然是你请我吃饭,客人的话你总要听一听,我想吃鱼。”
“鱼?”
章北海的眉毛倒是愣成了鱼干样子。
亲娘咧——这黄土高坡哪里有鱼?
别说鱼了,除非下雨,连水都没有。
章北海就更为难了:“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吃鱼吗?”
吴岳点点头,走了没两步,又转过来:“常先生很想念你的鱼,说没有哪个厨子能比得上北海做的鱼。”
章北海侧开面,错过了吴岳的视线。
“我不是厨子,自然不能和厨子比。”
“你知道先生从来不把你仅仅当一个厨子。”
“那也是先生谬赞了,大家都知道,他不爱吃鱼的。”
可是他爱惜你这个学生。
吴岳没有说出来,只撤回了眼神,又突然轻松了起来:“算了,没有鱼,鱼香肉丝总有吧?”
章北海似乎也轻松了,两手一垂:“我真的不是厨子。”
“这个也不会做?那你这三个月在这里做什么?”
“虚心学习怎么种红薯、高粱,和土豆。”
就一点都不反省。
吴岳起了个大早。
不起也不行,章北海比他还厉害,披星戴月伺候他那糊口的“红高土”,翻天动地的仗势吴岳想不醒来也不行。
他也不怪章北海,心里确然有一点点可怜他的。好好的阳关道他不走,便来这里找苦吃。
吴岳整理衣裳后,章北海就在屋外问:“你早上想吃些什么?”
吴岳扶着门喊:“鱼!”
章北海笑了一声,“没有。”
“没有你去弄。”
“这里没有鱼。”
“城里有,”吴岳反复地说,“我想吃鱼,北海,我想吃鱼。”
“北冥才有鱼。”
章北海把锄头放到了墙根边,拍了拍身上的尘尘土土。吴岳看他一身脏得很,也就剩眼睛还算亮堂了。
“你真的想吃鱼?”
“想。”
“那我陪你进城一趟。”
“陪……”吴岳抽了一口气,渐渐愤懑,“我不要你陪,章北海,这都六个月了,我也跑腿跑了六个月了,你还回不回去了?常先生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还心心念念挂记你,你倒好,当学生的,在这里‘比来天地一闲人’,你很得意是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吴岳质问,“我看你的意思,就是一拖到底,不打算回去了。”
“嗯。”章北海坦荡地承认了。
在吴岳被他气死之前,他把自己收拾好了,又往屋里走,边走边说:“走了,去城里买鱼。”
“买什么鱼,”吴岳差点被他气糊涂,“先陪我去还车!”
章北海目光一侧,轻轻勾到吴岳眼角。
“你不是不要我陪吗?”
吴岳不为所动,直接一脚踹上他屁股:“你既然这么听话,我要你回去你回去吗?!”
吴岳也真干得出来,章北海屁股痛了一路,挑鱼的时候他蹲都不敢蹲下来。
那吴岳不管他的,心里还送他四个字:自作自受!
他只管看活蹦乱跳的鱼们在水盆里撞来撞去,看得心花都乐开了,直问章北海,买什么鱼,做什么菜,做菜一定要趁新鲜。
章北海理智地告诉他,再新鲜,一路提回去,也差不多了。
吴岳叹了口气,站起来,“我就想吃一餐鱼,怎么这么难?”
“在城里找一家馆子,随时都可以吃。”
“那不同的,北海。”
他们逛完了西市,到了中午,还是没有买到心仪的鱼。
章北海半劝半提议:“去馆子吃吧。”
吴岳摇摇头,往东市走了。
到半路,他们遇到了常先生的下手。
下手认得章北海,还诧异了许久。
“终于要回来了吗?常先生很想念你!”
那似乎是真的,常先生很想念他。
章北海沉默地绕过了这个话题。
“走吧,去买鱼。”
吴岳手一勾,勾在他的肩膀上。
“别走了,我请你下馆子。”
吴岳没有点鱼,他点了江南的菜,唯独没有他想吃的鱼。
章北海问他为什么,他就笑笑,“我说了,这不同的,北海。”
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我请你吃。”
章北海点了一碗鱼香肉丝,还破戒喝了高粱陈酿。
在醉醒间游走,才真切说了,自己明白吴岳的好意,但是他现在还不能回城。
“等下个月我收完高粱——”
吴岳知道他说着半真不假的敷衍话,作势又要踹他了。
在馆子门口离别的时候,吴岳背着背篓,说我要去常先生那里了,你有没有要捎的话。
章北海点点头,说了两句问候后,又摇摇头。
吴岳满是酒意的眼底有些怜悯:“你是他学生,他是你老师,何必至此呢。”
章北海只说:“下次我请你吃鱼。”
吴岳会意,沉默后,笑了笑,“好啊,我等你。”
他也不问是什么时候,也不问还有没有下次,就答应他,好啊,我等你。
在突然刮起的大风里,两个人都拢了拢衣领。
抬头看,乌云压城。
怕是等不及躲雨了。
完
Chapter 19: 章吴《stripe 》短打(松声背景)
Notes:
分段符上面一段出自《松声》原文,下面一段是短打内容
Chapter Text
“真的不会是我的啊,”吴岳打了几个数字后,又删掉了,扭头问,“北海,你生日几月几号?”
“不是我生日。”章北海淡淡地说,“吴岳,你真的解不开?”
“我再输错两次就要锁上了!”
两人对峙了几秒钟。
“你为什么非要输密码呢?”章北海就小小地叹了口气,“你可以指纹解锁。”
吴岳一愣。还有这档子事儿?
“忘却了,忘却了……”
但是自己什么时候录了指纹,吴岳也确然没有一点印象,而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章北海会录自己的指纹,他一点隐私也不在乎的吗?即便自己对他的“隐私”也没兴趣,他也太放心了吧?
这么一想,吴岳又释然了。
这个锁解不解得开,都一样。
一个不去故意遮拦,一个不去执着窥探,那么摆在两人中间的东西,便就完全不存在。
假如相反,吴岳想,也无妨。想遮拦的,章北海定不会让人轻易知道,而想窥探的,自己也没有那份太需要勇气的强硬,蛮横地纠缠他。
吴岳把手指放到按键的地方,咔嚓一声,像枷锁落地一般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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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吴岳就忘记这档子事儿了,他亦鲜少动过章北海的手机,直到章北海换了手机,他的指纹都安静地躺在那个数据库里,等吴岳再次用温软的手指去解开一个更加温软的秘密。
章北海也不诧异吴岳不记得或者不追问,反而庆幸他不在乎这些。那密码根本不是谁的生日或者纪念日,只是简单的六个数字而已,完全没有意义。能被人的记忆赋予意义的是那个指纹的来源,除此之外的那个夏天,似乎也是一切寻常。
寻常的炎热,寻常的忙碌,寻常的绿荫,寻常的蝉声。天花板上的风扇吱呀吱呀转着,应和穿着背心短裤瘫的吴岳在凉席上打呼的动静。
那时候他才多年轻,连发梢都是刺啦啦的尖锐,完全不在乎外物的东西,章北海推门进去的时候,他就翻了个身,算是打招呼了。
下午两点正是热的时候,章北海也就没有直接打扰他的美梦,只觉得他这样长手长脚全部伸展开了去霸占一张床,有些孩子的稚气。他走过去,晃了晃手,影子就打在吴岳好看的脸上。
吴岳大概是醒了,又大概是困着,喉咙里长长“嗯”了一声,发出猫一样懒倦的抱怨。
“醒了?”
听闻,他皱起眉头,眼睛还正眯紧的,挥手竟去打章北海。
章北海笑了一声,抓住他的手腕。他真的是困顿极了,手和胳膊立刻软绵绵地化作一片棉花,悠悠落在章北海的掌心里了,不生一点力气。
“再不起来,冰就要化了。”
章北海带了冰镇的饮料,可惜看这样子,吴岳是无福消受了。他只想睡觉,不想凉快,任凭章北海握着他的手腕,细细向上提了提,都没起来。
“你让我睡会儿,北海……”他侧过头去,嘟嘟囔囔,“我昨天一晚在录音棚没睡,别吵我了,祖宗……”
一晚上没睡,那就不怪这么困了。章北海体贴地把他胳膊放到床上去了,“再睡一个小时。”
“俩。”
“一个半小时。”
“成交,”吴岳又翻了个身,这下正对章北海了。他晃晃悠悠抬起手,“拉钩——”
拉钩?
章北海怔了一下。吴岳大概是梦里踩到地雷了,不耐烦地催他:“上吊!”
那就拉钩吧。他把冰镇的饮料放了下来,自己也蹲了下来,吴岳侧着脸,两个人就正好面对面。
“好冰……”
章北海的手上还带着饮料冰凉的气息,拉钩的时候,就把吴岳积攒的炎热轻轻掸到了一边。
“好舒服……”
吴岳乐呵了一声,眉头就松开了,转眼继续和周公约会,不再理会章北海,也不管到底几个小时。于是那一句还没龇牙咧嘴叫出来的“一百年不许变”,也就悄悄然化成了盛夏的热流,从他的唇齿间流转到空气中,再被风扇的声响拨拢到章北海微凉的掌心里。
舒服吗?他勾着吴岳的手指,心想,还是天气太热了,连这一点温差都能让他舒服?
但终究没有答案。吴岳睡得安稳,就不动作了,也只勾住章北海的手指,细细打着应和风扇动静的小呼噜;章北海维持着蹲在床边的姿势,亦细细打量着吴岳的手指。
看久了,发麻的地方也就带着心容易发痒了。
「夏の日にキュと缶ビール、
用夏天冰凉的啤酒罐,
君の手にそっとふれたのは、
去悄悄地触碰你的手。
いつの日のことだったの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stripe 》
Chapter 20: 章吴《子虚乌有》车(松声背景)
Chapter Text
卫生间比想象得要大许多,还有浴缸,吴岳已经放满水,热气腾腾。
沐浴房里的喷头也开着的,虽然很浪费水,但是没有办法,只有这样,房间才不至于太安静,他们的动静也就不至于太过明显。
吴岳撑在洗漱的大理石台面上,章北海正圈在他身后,细细地吻他的耳背。说不痒是假的,但是也不至于要去挠;他只庆幸还好雾气大,镜子也模糊了,看不清自己的表情。
他们的衣服演出还要用,便不敢沾湿,脱得差不多了才进来,也就省了许多磨人的工作。
章北海的手倒是安分,一直握着吴岳的腰,没有往哪里去的意思,直到吴岳受不了他不温不火地节奏,自己主动转过去,那双手才换了个位置。
吴岳的胳膊搂住了章北海的脖子,他很喜欢和章北海亲吻的感觉,便主动去吻他。
章北海果然不急不躁,被主动撬开唇齿后,也只配合吴岳,丝毫不在口舌上占便宜。吴岳越讨,他就越退,直到他呼吸不过来了,才用舌头抵抵他。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在气息上章北海无论如何也赢不了吴岳,便干脆放弃了,由他耀武扬威。
柔软的触觉很快就推了他的口腔,湿热的雾气重新灌进了他的肺部。章北海低着头,细细喘了会儿,这个时间内,就由吴岳亲吻他的耳廓。
但他的手没有停下,直从腰间往上走,然后覆在肋侧,仅用大拇指去按压吴岳的乳头。雾气浓郁又带着暖色的灯光,他其实都不太看得清到底是怎样的红,不过柔软的血肉很快就由他的动作硬了起来,惹得吴岳也低头去看。
那场景似乎是有些好笑的,章北海问他看什么,吴岳便答,“只准你摸我,还不准我看自己了?”
“准。”他嘴上应着,可动作还是没有停,还变成了两根手指去挤压它们。充血后再这样被挑逗,吴岳便自然觉得有些酸胀,“北海,别玩了。”
那就不玩了,章北海的手又回到了吴岳的腰间,然后微微向上用力,吴岳便配合他,坐到了洗漱台上。
他那位置是有些尴尬的,不能往后靠,不然镜子只会贴住一半的背,这样就硌得人疼。所以他的胳膊还是得撑在台上以保持重心,章北海想要再继续动作,就只能自己抬起吴岳的一条腿。
吴岳看到他开始涂抹润滑剂,有些好奇:“你不会早就准备好这些东西了吧?一路带过来的?”
章北海便觉得好笑:“我带着这些东西开演唱会?这是酒店送的,不然我也不打算在这里……”
吴岳立刻就问了:“那你原本打算在哪里的?”
“家里。”说完,章北海探了一根手指进去,润滑很足,疼到是不疼,就是涨。那感觉吴岳也是第一次体会,反应不免可爱一些,还能忘记氛围,笑着开玩笑说,那你怎么就打算在这里了?难道就是因为酒店有这些东西?
章北海倒是诚实:“择日不如撞日。”
“我也没做什么,怎么就择日不如撞日了?”吴岳又“唉”了声,“你慢点,胀……”
“你没有做什么吗?”章北海把两根手指抽了出来,水淋淋的,在吴岳正好心虚低着视线的时候,又插了回去。
可吴岳嘴硬,哼道:“是你自己意志力不坚定。”
“再坚定那我就有毛病了。”
这是吴岳为数不多听得到章北海说话带上海腔的时刻,但是上海腔他觉得章北海念不标准也是好听的,大概是语调本身就软,这人对自己又总温柔着,听他这么一说,倒真觉得不是章北海的错了。
“那就是我的错了……”
手指到了第三根,扩张的节奏也变得短浅而快速起来,似乎真的在被操了。不适感让吴岳闭上了眼睛,于是后穴那里异物摩擦生起的痛和热,在黑暗里被数倍放大了。他差点忘了那其实才是手指,还不算真刀实枪的家伙,给他的快感远远抵不上胀痛。
“不是你的错,”章北海吻他侧下的眼角,“要算错,这也是我们一起犯的。”
他把手抽出来,握住了吴岳半挺立的分身,开始上下撸动。吴岳出于对嗓子的职业性重视,不准口交,还好章北海手指上残留的液体不少,于是在顺滑的保护下,人为控制的紧致湿热的触感让他很快就沉浸在了快乐的情欲里。
吴岳开始喘息了起来,他的手还撑在台面上,所以胸脯一起一伏,让章北海终于看清了他勃起的乳头的颜色。他微微弓背去含住一边,用舌头抵着它打转,然后用牙齿咬住它。吴岳被刺激得连抗议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还好沐浴时开着喷头,水声够大,掩盖掉了他的惊呼。
“别……别咬……”吴岳呼吸都在颤抖,“北海,太快了,手,太快了……”
章北海抬起身,稍稍放开了手上的动作,“就要射了吗?”
吴岳这才好喘气,他的脸都红透了,“是你动作太快了。”
“抱歉,”章北海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面颊,“有经验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你以为是打怪升级吗,有经验了?”吴岳把呼吸调整过来后,软着腿从台上下来了。
章北海被他莫名其妙横了一句,也笑道,“难道你有经验?”
“你倘若看新闻,会发现我「经验」还不少。”
“子虚乌有的事情。”
“那你既然知道,就不提了。”
吴岳恢复了一开始那个姿势,背对着章北海。他倒了一些润滑液倒到股沟里,然后用他的股沟上下摩挲章北海的分身。这个动作色情又暧昧,章北海心安理地享受着,也撑在台面上,低下头,去吻吴岳像两只振得像翅膀的胛骨。
直到那些冰凉的液体都被两人的体温滚热了,章北海才从后面进入他。吴岳的手顺势抓住了台面侧边,承受那一种由外至内被顶破的错觉的时候,也好分散一些痛苦。
“啊……”
内壁随着吴岳绷紧肌肉,也收紧了,层层叠叠咬住章北海的分身。那种真切的交合在一起的感觉,让两个人都不禁叹出了声。
痛也是真切的痛,章北海又不太熟悉吴岳的身体,不知道他哪里敏感,去刺激的话,好歹可以分担暂且的煎熬感。他只好去吻他的肩膀。
吴岳感受到了他无措的体贴,待那种煎熬便渐渐被另一种情愫淡成了磨人的酸胀感,他们很快就放开干了起来。其实仔细听,能听到肉体碰撞的声音了,只不过喷头的水还在淅沥沥敲打着地板,那些嘈杂的音波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还是把吴岳微乎其微的呻吟声掩盖掉了。
可惜吴岳的声音很好听,那真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损失。他们要把酒店房间的窗户关上,窗帘拉上;大门关上,卫生间的门也要锁住;但淋浴器要开着,好用水声隔绝他们的动静。用掉的避孕套必须直接冲进下水道,完事之后,还要各种收拾,各种掩饰……
很麻烦,但是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章北海可以不在乎自己,但吴岳身份特殊,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所以吴岳连出声都不太敢,说实话,这种形式的性交也他还不太能体验到身心合一的乐趣,不像章北总海能很直接地得到快感。
不仅是分身在又热又紧的肉穴里抽插获得的直接的快感,有时候感官体验加倍刺激人的性欲。章北海低头就能看见,他完全插进去的时候,两个人的私处紧贴在一起,黑色的耻毛上挂着被拍打成白沫的润滑液,淫靡而刺眼极了。而他彻底退出来的话,后穴一时间也闭不上,真像一张没吃饱的小嘴,泛着通红的水光,随吴岳的呼吸一张一合。
于是他在确保不伤到吴岳的情况下,更用力地顶了回去,似乎要顶破什么束缚似的;吴岳吃痛,应激被张开了嘴,却直接失了声,除了冲破眼眶的泪水,什么也出不来了。
那次真是要将他捣碎了吞咽下肚似的;而在他们之后的性爱里,章北海遵守了诺言,无比注意吴岳的感受,便再也没有过第一次这么直接而近乎莽撞的情况。吴岳开玩笑求他他反而认真地生气,“你让我哭都行,吴岳,但我真的不想再让你因为我哭。”
所以吴岳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满足。他喜欢章北海在意自己,他喜欢章北海在获得快感的时候下意识呼唤自己名字,他低沉的气息里带着压抑又压抑不住的索求的欲望,那是平常的章北海绝对不会表现出的非理智的状态。换言之,这是仅有吴岳能够看到的另一面的章北海,这是他吴岳一个人的章北海,哪怕是短短的十几分钟,也够了。
高潮的时候,吴岳突然就很后悔为什么镜子雾气厚重,不然他是可以看见章北海的表情的。他猜他的眼角已经红了,嘴唇应该也是红的;血液那么烫,皮肤大概也是红的;整个人都从他一贯的冷色调脱离出来,迷乱得像一团燃烧的火。
这火继而烧得他浑身剧痛,连灵魂都在分崩离析,讲不出哪里还未破碎,唯独只有心是完整的。
他高潮的时候亦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章北海怕他撑不住,便把他从后面抱紧了,任他在自己怀里颤抖;然后把精液射到洗漱柜上,落下长长一道痕迹,等人抹去。
在失神间,吴岳仍无意识回应着章北海唤他的名字;断断续续也好,时长时促也好,像是填补他们之间这些年人为断绝的回响。
“北海,你让我转过来,你让我看看你。”
章北海退出来的时候,那种刻意放缓的力度,竟然在抽身中给了吴岳一种离别的错觉。他顾不了浑身难受,迫不及待就要转身。
被灯光染得暖黄雾气横在两人之中,他看着那段距离,他以前时常跟章北海有一段不深不浅不近不远的距离,但今天看来,距离其实很浅很浅、很短很短,只要伸出手,很容易就触碰到他,哪里用得上滴水穿石十五年之久。
手掌里有章北海真切的体温和浅薄的汗,吴岳莫名就安心了。
“北海。”
章北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然后拿起来,低头啄了啄他的掌心,嘴角明显是带着笑意的。
“我在呢。”
“嗳,”吴岳弯着眼睛,看人就模糊了,可他还是忍不住和他一起笑,“我知道。”
吴岳被他吻着,都用着似乎虔诚的态度,在缺氧的结局里,他终于可以把以往子虚乌有的,画上句号。
Chapter 21: 章吴《俗气》车(松声背景)
Chapter Text
晚上回到家,洗漱完舒舒服服窝沙发里了,章北海就忍不住去摸吴岳的头发。吴岳也不烦他,一边悉悉索索啃着雪饼,一边看着无聊的电视剧。
过了好一会儿,章北海还是忍不住问他:“你什么时候去剪头发?”
吴岳叼着雪碧,睁大了眼睛瞪章北海。
“你吃完了再说。”
吴岳就把雪饼嘎嘣嘎嘣啃完了。
“昨天还说好看的!”
“昨天没戴眼镜。”
“那你现在也没戴眼镜。”
“我现在也没说不好看。”
吴岳认了,“说不过你。”转头,他又开始悉悉索索啃雪饼,跟个小动物似的。章北海摸着他的头发,心里想这人都快四十岁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蹲在沙发上看电视。吴岳仿佛听到了章北海的心声,瞥都懒得瞥他:“把你手边那枕头给我。”
“怎么,你冷吗?”
“有点儿。”
章北海就坐过去了,靠着他。
吴岳故意说:“你身上也冰冷的,别靠过来,冷死了。”
章北海也学他的,干脆撇开话题,问:“你在吃什么?”
“雪饼啊,”吴岳叼着那半块饼,有些得意洋洋,“章律师这么成熟的大人是不会吃这种小孩子吃的东西的。”
章北海笑了一声,凑过去就吃吴岳剩下的那块饼;吴岳躲了躲,没躲开,就背对着他倒在沙发里,誓死不让章北海吃。
章北海压在他身上,把他的头发撩开了,亲了亲他的耳朵。吴岳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翻过身,把饼塞进章北海嘴里。
“你突然这样粘人,多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好事。”
章北海笑了笑,把剩下的饼吃完了,才说:“的确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还在考虑。”
“别考虑了,你昨天多买了什么,我又不瞎,”吴岳两手就拍到他脸上,“明天下午我就得飞北京了,把握机会啊,章律师。”
章律师反而装起傻来,只去亲他忙碌的吴老板。吴岳被他亲痒了就蹬他,要他要么去床上要么把客厅的窗帘拉好。
那这话的意思就是可以在客厅做,吴岳见他真去拉窗帘,心里突然后悔了。他原本以为章北海是不会这么那什么的。但章北海也没给他太多后悔的时间,衣服脱得差不多了就把他压回了沙发上。
吴岳哼了一声,用胳膊肘子撑起了身体,低着头看章北海。章北海也正好抬起头,跟他对上眼神了,就凑过去,认真地亲吻他。
那一种不带情欲的亲吻吴岳是最享受的,单纯的唇齿纠缠,还带着雪饼微甜的味道。章北海吻完以后又照常去亲他的侧脸,但吴岳的头发长了,散下来,今天他就不那么容易地能够亲到那抹薄薄的红晕。
于是他把吴岳的头发拨起来了,拢到耳后,然后又去亲他的耳廓。吴岳那里敏感得很,身子扛不住他舌头撩几下就开始发抖,两条胳膊环着章北海的脖子求饶。章少爷这时候就青春期上来了,叛逆得很,偏不放过吴岳,还要含住吴岳的耳垂哈气。直到他听到吴岳咳嗽了一声后,嗓子里呜呜咽咽响起了别扭的声音,才放开他。
吴岳眼睛都红了:“你别老弄我那儿,我耳朵贵着呢。”
章北海说:“你哪儿都贵。”不给吴岳反应的时间,又去咬他的锁骨。一边咬,一只手一边往下摸。吴岳小声地骂了他一句,具体什么他也没听清,但估计是害羞紧了,骂骂也正常。
的确很久没做了,吴岳兴奋得很快,只是客厅灯还开着,他拿手挡着脸,不好意思看,只能感受到章北海的手摸了一些润滑液后,握着自己的分身上下撸动起来。
又湿又热的触感包裹了他,吴岳兴奋得都不是很能分清现实了,乱七八糟呻吟着。直到有一股暖流从下身开始冲击他的大脑,他在轻微的窒息里突然听到章北海认真地问,“你是不是要射了,有点快啊”,一句话又把吴岳憋回去了。
半路刹车,吴岳气喘吁吁,恨不得咬死他:“这时候你能不能说点人话?”
章北海垂着眼睛,吴岳看他没有一点反思的意思,嘴角倒是笑意盈盈,大概是真的开心。于是吴岳也气不起来,就去摸章北海的脸。章北海侧面亲了亲他的掌心,突然说:“吴岳,我想要你。”
一瞬间,吴岳的瞳孔在惊讶里骤缩了。
他们之间从来不说“喜欢”这一类的词;倒不是因为腼腆,而是不能说;于是这一句“我想要你”,已经是天大的情愫,排山倒海过来,压得吴岳喘不过气。
他用胳膊彻底挡住了脸,只剩下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搭在章北海吻过的锁骨上。
“我也想要你。”他蚊声道。
章北海听到了,把他半扶起来,背靠着沙发扶手,然后才分开他的腿,一点一点给他做扩张。
那种胀而不痛的感觉其实也不好受,吴岳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抓破沙发。期间他一直在哼哼,章北海的手指在他后穴里煽风点火,就是不捅实了,给他真实的快感。
他干脆把腿搭到了章北海胳膊上,压着他,不让他的手动了。
章北海问他怎么了,吴岳别扭地低着头,“够了……”
“什么?”
“够了,”吴岳小声说,“你进来……”
“什么进来?”
“章北海!”
“嗳。”
“你,你这个人……”吴岳揽住他的脖子,“进来,快点,”那人仍笑着,就在等他说,“操我啊……”
章北海倒是听得这种话,亲了亲吴岳的额头,“好。”
好个鬼,吴岳的脸都红透了,还要维持这种双腿大张的姿势,章北海一手撑在沙发上,一手摸着他已经湿漉漉的穴口,似乎是在找位置。吴岳下意识就缩了缩,紧接着,章北海的分身已经顶上来了。
“放松。”
“嗯……北海,嗯……”
被顶开的时候,吴岳还是眯上了眼睛,和章北海用手指扩张时的浅而快速的进出的感觉完全不同,这下是真被操开了,又胀又痛。只是他又舍弃不掉这种苦涩的感觉,反而希望那根炽热的东西,往他身体更深处索求。
顶到底后,两个人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吴岳颔首喘着气,胸脯一起一伏的,显得那两颗一直没有被爱抚到的通红的乳头也诱人了起来。章北海正好打算让他缓缓,就没动下身,只用他湿漉漉的手去摸吴岳的乳头,没碰几下就勃起了,在他手掌里硬得像一颗石子。
“舒服吗?”
“嗯……”
吴岳的胳膊放开了章北海的脖子,自己去摸章北海没摸到的另一边。
“‘嗯’是什么?不舒服吗?”
“舒服、舒服……”
乳头那里也酸胀起来,他越用力捏越痛,越痛,痛过以后,酸胀感也就越强烈,叫人想更用力一点。吴岳其实也不太清楚这算不算舒服,章北海摸他的时候,他下意识张了张嘴;只是又不好意思说来,他希望章北海可以亲一亲它。
如果被章北海亲的话,一定会很舒服……
“是这里吗?”
见吴岳不回答,章北海就自作主张了起来。他试着动了动腰,可吴岳的后穴还是咬得紧,他都不是很能退出来。那后穴里的肉层层叠叠咬着他不让他走,热情得连冰冷说润滑剂都没能浇灭一点温度。
“啊……”才被顶弄了几下,吴岳就忍不住叫起来了,“北海,北海,”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被章北海触碰的欲望非常强烈,才被章北海随便插了几下,都没碰前面,他就舒服得滴水了,“北海……”
“抱歉,”章北海见他皱着眉头,就停下了动作,“痛吗?”
“不痛……”他哼了一声,“是舒服。”
“舒服?”
“里面,里面很舒服,你不要停,”吴岳动了动腰,有些急不可耐地说,“北海,你也摸摸我前面……”
章北海就去摸他硬邦邦的分身,没碰几下,吴岳就射出来了。他手上原本就湿漉漉的,现在还黏了起来。
章北海只好去捞茶几上的卫生纸,一边擦着手上的东西,一边若有所思地说:“你今天真的有点快。”
“都半年多没做了吧,”吴岳喘着粗气,“我也一直很想要你。”
“这么想吗?”
“嗯,”他认真地说,“想得不得了。”
章北海亲了亲他的膝盖内侧,又突然问:“自己平常没有弄过吗?”
吴岳有些诧异。“几乎没有,”但他还是如实回答了,“所以一碰到你,就硬得不行。”
“只是这样吗?”
“不然呢?”他明白章北海的意思后,有些羞,于是佯怒道,“我又不是变态。”
“这么说,”章北海拍了拍他的屁股,让他抬起腰,把那个小抱枕垫在了吴岳身下,开始稍微用力地插了起来,“我倒是变态了。”
“你就是变……”话还没说完,章北海就找上了他的弱点,吴岳被他顶得音调都变了,转口又呻吟了起来,“北海……嗯……好舒服……”
才高潮完的肉穴比之前更紧了,咬得章北海只能用力去操才抽得动分身,一边享受吴岳的主动,一边也主动告诉他:“我也很舒服。”吴岳的面子比他薄,平常嘴硬归平常,做爱的时候不是很能听这种话,一羞起来就要骂章北海不要脸了。
章北海随他骂骂叨叨,不仅不生气,还变本加厉去索取他的身体。他把人翻过去了,掐着他的腰,从后面贯穿他。吴岳只听到好大一声肉体碰撞的声音,然后就被那一种前所未有的力度顶得腿根发软。可章北海不给他喘息的时间,他就这样用力地操他,把他淫靡的血肉操到通红无比;还把内壁的润滑剂也带出来,黏在两人交合的地方,被不断拍打出白色的黏丝和水沫。客厅里,一时间只剩下了两人纠缠的声音,连放大音响的电视节目都阻拦不住这种勾人的动静。
插了几分钟后,章北海见吴岳就主动迎合起来,让他更用力、更深一点,就放开了他的腰,去摸他的分身。他有些思虑,吴岳大概真是太想了,光是被插就又硬了,这么兴奋,这要是天天住在一起那还了得,真会夜夜笙歌,不用睡了。
但是他也看不见吴岳潮红的脸,只知道他出了不少汗,连头发都飞不起来了,不少黏在背后面,弯出一个蓝色的钩,似乎在钓他这条大鱼,要把他躁动的心脏,勾到他柔软的发梢上去。
章北海就俯下身吻他振出翅膀的肩胛。他的唇以往一直都是冰凉的,但吴岳知道这人平时越是冰冷,被情欲沾染的时候,就越火热。那两瓣血肉触碰到他的背,像是滚烫的烙铁,要给他印下永远的痕迹。
“北海,北海啊……”
当充满俗气 俗气中吞吐为你
为你喘息吻着你 绝不避忌
--《狠狠》
Chapter 22: 章吴/让懿《小祖宗》1-2(松声背景)
Notes:
《松声》番外片段,时间线到了松声第二十周年,也就是两人42岁的时候,章律师收养了吴老板基金会下的一名弃婴。
《小祖宗》就是独立于主线之外的很普通的养(吵)崽(架)日常,失眠时写一点玩,全是人工糖,放心食用。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1.
“你最好给我从头到尾解释一遍。”
吴岳坐在沙发上,带着怨气盯着章北海。
章北海倒是无辜:“我跟你解释什么?”
航航也劝道:“爸,你别生气,我爸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吴岳自然是不能跟孩子生气的:“章北海,我问你,你什么时候领的孩子,我怎么不知道?”
章北海老实交代:“年前。你没问。”
“这都十月份了!”吴岳恨不得掐死他,“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主动跟我说?”
“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章北海的表情就更无辜了,“我领养吴航,跟你唯一的关系就是吴航的名字是你取的。”
那倒是,吴岳想得通,章北海领养孩子其实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管不着,只是火气来得猛烈,没那么容易消。
“我取的?”
“你成立基金会那年,收养的弃婴。”
吴岳仔细回想了一下,还是毫无印象。
“弃……”他顿了顿,又严肃了起来,“你当着孩子面说这个好么。”
“没关系的,爸,我都知道,”航航眨了眨眼睛,“现在我爸是我的法定监护人,我也是有户口的人了。”
法定监护人?户口?吴岳看着乖巧懂事的航航,脸都黑了。吴航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理应再懂事、也不该懂这些的,怎么现在说话一股老章家的味道,“章北海,你都教了些什么……”
“没教什么,主要是用那本你没念完的《刑法》给航航识字。”
“……”吴岳跟章北海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好,最后一个问题——”
“爸爸,等会儿是有人来做客吗?”航航走到厨房边上,摸着小肚子,“今天吃饭好晚,好饿。”
“先喝汤吧。”章北海把汤放到餐桌上后,才继续说,“今天你爸会来,我们等他一会儿。”
航航就乖乖地做到椅子上,用他的勺子搅着汤。
“是你说的、给我取名字的那个爸爸吗?”
“嗯。”
“那我认识的呀,我们在育儿园的时候,都是喊他吴哥哥的,为什么我要喊他爸爸?一个人不是只有一个爸爸吗?”
先不管一个人有几个爸爸,吴岳让那群孩子喊他哥哥?这辈分乱都到哪里去了……章北海擦了擦手上的水,也坐了下来,说道:“一个人在血缘关系上的确只有一个爸爸,但是没有他成立基金会,也不会有现在的你,所以你叫一声爸爸也没错。当然,你要愿意继续叫他哥哥也可以,叫什么都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航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汤已经被搅冷了,捧着碗慢慢喝着,喝了一半后,突然又问:“那我可以叫他妈妈吗?”
章北海愣了一下,脑海里难得不分析什么,而是浮现吴岳被一个没见过面的小孩喊“妈妈”的惊悚表情,蓦然就觉得很可乐,应该给儿子再加个鸡腿。
吴岳听完,咂了咂舌。航航小心翼翼地问:“爸,你不生气吧?”
吴岳是喜欢孩子的,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他气只气章北海没早点告诉他。开玩笑,按章北海那套“你生父是你血缘上的父亲,吴老板(的钱)是养育你的父亲,我是你法定意义上的父亲”的道理来说,基金会名下收养的弃婴孤儿,可不都是他孩子。
“儿子,过来。”
航航就开心地蹦了过去,见吴岳张开胳膊,立刻扑到了他怀里。
吴岳揉了揉航航的脸,乐呵呵地说:“吃完饭跟爸回家,咱不跟他住。”
章北海坐在一边的沙发上,选择性过滤了吴岳的话:“那就吃饭吧。”
2.
吴静淞是个怎样的存在?用吴航的话来说:
“姐!”
连周让也这么喊她。
“姐!”他起了个大早,洗漱打扮好不利索,吴懿迷糊着眼走到客厅的时候,被冲过来亲自己的周让吓了一大跳,没反应过来,周让又去敲女儿的门,“姐!起床了!”
“没大没小。”吴懿打了个哈欠,摇摇头,就往厨房走。但周让又喊住她:“没事的、没事的,老婆,早饭我都搞定了,你再睡会儿啊,今天我送。”
吴懿无奈地说:“你今天不是有会吗?”
“会?”正赶上静淞开门出来了,周让把茫然抛诸脑后,只管笑嘻嘻地撑着墙,“对啊,家长会。”
静淞一巴掌拍她爸肩膀上:“不好看,换套去。”
周让一个立正贴墙站好:“得令!”立刻撒丫子飞进了卧室。再等周让折腾出来,老婆女儿都坐在餐桌上等她了。
周让也不急着吃早饭,绕着桌子走半圈,先把打好的豆浆给老婆倒好,再去给女儿端温在灶上的牛奶,最后才是他自己的事儿。
这么其乐融融的场景,吴懿过再久,都觉得幸福而有些恍惚。一开始她还担心内向自卑的小静淞会跟性格开朗过头的后爸处不好关系,结果第一天她就发现完全是多虑了。周让这人,连拒人千里之外客气迎面扑来的章少爷都能搞定,处在成长期、性格塑造潜力还很强的儿童,他分分钟拿下。
何止是拿下,简直是让女儿“得寸进尺”。吴懿抱怨他太溺爱静淞了,周让还委屈得要挠墙:“我就一个老婆,一个女儿,我不对你们好,我对谁好?”
“那也不能这样,你看看静淞……”
“嗯?”
“……”
除了跟她爸没大没小,吴懿好像还真挑不出静淞什么大毛病。以前还有成绩问题,好家伙周让一来,读到后面静淞都想跳级了。
“别别别,姐,你想你跳级了,提前毕业,那谁罩着小航?”
静淞一思量,也是,小航爸爸、也就是她章伯父,忙得跟什么似的,每天早上送小航去上学都不容易了,下午放学还得自己牵着他到自家来吃饭,晚上再由章伯夫来接、或者爸爸把他送回去。万一自己跳级太快提前毕业,小航岂不是四五年级就要开始读全寄宿?
“你觉得全寄宿好吗?”
“不好,”静淞摇摇头,“本来章伯夫就忙了,小航全寄宿的话,他俩会见得更少。”
“那爸爸现在认真地问你,如果咱们把小航上下学的事情解决掉,你愿意跳级吗?”
静淞想了想,“不愿意。”
“可以告诉爸爸为什么吗?”
静淞一挥手,“太早当大人没意思。”
周让哈哈一笑,“是啊,当小孩儿才有趣。”
不一会儿,静淞突然又说:“一辈子当小孩儿也没意思。”
“嗯?”周让撑着下巴,微笑着等待静淞告诉他答案。
静淞锁着眉头,极其认真地说道:“得轮着来,一下子是大人,一下子是小孩儿,才有意思!”
坐在一边的吴懿便忍不住插嘴道:“这不就是你爸么。”
那是,周让也压根儿没拿自己当“大人”,他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不仅是静淞,他对小航也好得不得了,他章少爷做不到的,他干脆先斩后奏全包干,省了一大笔吴岳专门给儿子挣的教育经费。回头吴岳问章北海,可以啊章律师,卡上的钱不见动,儿子功课倒是一点没落下,不愧是名牌大学高材生。
坐享其成的章北海还能说什么,他只能惭愧了:“这都是我校优秀校友、著名企业家周让先生的功劳。”
吴岳咂了咂舌:“他?”
章北海见他欲言又止,干脆岔了一个话题:“明天我要去参加家长会,上午恐怕不能陪你了。你一个人待在家里等我们回来,还是回公司?”
“都不!”吴岳义正严辞地拒绝了,转而慷慨激昂道,“家长会我去!我特意染的头发!而且我明天带妆,保证老师认不出我!”
不提染头发还好,一提,章北海盯着吴岳无语了好一会儿,“但是老师认识我……”
“我又不说我是他爸,”吴岳期待地说道,“他哥,他哥。”
他哥?这辈分置自己于何地?更不行了。
“北海!”吴岳软磨硬泡了小半个钟头,“章律师,这我儿子,你不能剥夺我去参加我儿子家长会的权利——你也别跟我说什么法定监护人,最公平莫过于咱们问儿子,他要谁去谁去!”
早就被吴岳收买了的小航立刻扑到吴岳怀里,“哥,姐跟我约好了,明天一起吃早饭。”
“没问题,”吴岳喜滋滋地瞥了章北海一眼,“不过咱们不能开车,你爸又要上班,咱们明天得走路去,稍微早点起来好不好?”
“嗯!”小航抱着吴岳脖子,商量完一切行程后,才去看章北海,“爸,我们……”
“去吧,去吧……”
看着这一大一小俩活宝,章北海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真老了。
等吴岳喜笑颜开地把小航送回房间睡觉,他又坐回在家加班的章律师身边,靠倒在他身上。“北海。”吴岳软着声音喊。章北海不冷不热地应道:“嗯?”
“你别怪我。”
章北海觉得有些好笑,便停下了手中的笔,反问道:“我怪你什么?”
“明知故问,”吴岳嘟囔了一句,“好不容易赶上我有空,就让我去一次呗……”
章北海还真想了一会儿,“你是说,家长会?”
吴岳心虚地哼道:“嗯……”
“没关系的。”他笑了笑。
“真的啊?”吴岳探起头,去看他的眼睛,“真的?”
但章北海已经重新拿起笔,移开视线,又开始忙碌了。
“嗯,”他还是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你去、我去,对小航而言,都一样。”
这下反倒叫吴岳不敢肯定了,“每次你说「都一样」的时候,我都觉得不一样。”
在章北海头也不抬的冷漠里,吴岳恍然大悟:“你原来在意这个。”继而他得意地笑道,“可这也是事实,只要道服化齐全,我的确是可以装大学生的。”
章北海终于忍无可忍,“我不是在意这个……”
吴岳想都不想,直接甩锅,只管自己无辜道:“那就是道服化!没办法呀,丁老师说紫色好看,亲自给我挑的。你敢不从?”
果然,只要搬出丁仪,章北海脾气全无。
“唉……”
吴岳拍了拍他的背:“别叹气,别叹气,叹气老得快。”
章北海这才收了情绪。他转头看向吴岳,吴岳也正好看着他。
“吴岳,”章北海不得已又别开头,揉了揉太阳穴后,才继续说,“明天开完家长会,就把头发染回来吧。”
章北海实在是难得对他有些要求,吴岳吃惊后,心情突然雀跃起来:“好。”
结果不等吴岳和章北海去染头发,小航的班主任先一电话打过来了。
“章先生,关于小航的家庭问题,我可能需要跟您谈一谈……”
Notes:
老师也对吴哥哥的紫色头发有很大意见……!
Chapter 23: 章吴《少爷和我 但松声章吴》(超怪)
Summary:
超怪的东西,谢谢 @言者之于 半夜唠嗑
《少爷和我》的剧本文本是在网上随意复制的,纯玩梗
Chapter Text
吴岳:(欲说还休)(转身关掉伴奏声)
章北海:(声线低沉而富有磁性)这么说,你是刚刚出完专辑不久?
吴岳:呃……是啊。
章北海:(优雅起身,背对另一人)老吉他手不堪收录劳顿,已然病倒了,这演唱会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其他的吉他手了。我说的没错吧——(回头看去)主唱?
吴岳:(委屈)你还知道我是主唱啊?!我在这儿站半天!你就是新来的吉他手?(在沙发上坐下)
章北海:(背对主唱,身姿挺拔)是的,主唱。
吴岳:今天我要和江老师开演唱会,这可是个大事儿啊。现在人马上就到了,你都练习妥当了吗?
章北海:(优雅中透露着自信)放心吧,主唱,就没有我章北海靠不了的谱。
吴岳:你这个……章北海也不像吉他手的名字啊。
章北海:只是平平无奇的名字罢了。我相信主唱的名字——(微微一指)才真是不同凡响。(优雅抱住吉他,轻弹)
吴岳:(不情愿)……我叫吴岳。
章北海:(激动)很特别的名字!
吴岳:(惊诧。喜悦。站起)哎呀,这……特别吗?
章北海:(斩钉截铁)从今往后,我章北海誓死只给吴岳伴奏!
吴岳:(高兴)没想到你还挺专一。这个……章北……呃……北……怎么总感觉你更像主唱?(嫌弃脸)
章北海:(恢复高冷)主唱说笑了。你我弹唱二人站在一起,旁人一眼便能看出——谁是主唱。(天生优雅难自弃)
吴岳:(略显慌乱,笑)那是自然!那——既然老吉他手特意推荐了你,想必你一定有不少过人之处吧?(撞到沙发扶手,跌进沙发)
章北海:非也。(散发忧郁)我患有喉炎和音准强迫症,我对组合过敏,还会把双人对唱的情歌——改成SOLO。
吴岳:(皱眉)全是独唱歌手的通病?
章北海:(突然大咳不止)
吴岳:哎,你没事儿吧?……哎,你咳血了!?
章北海:(语调清冷)是海西。
吴岳:?好烂的谐音梗!
章北海:(不以为意)没关系,我有位作曲朋友他每次写歌都会考虑我的音域。
吴岳:越说越像歌手了。(低头嘀咕)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章北海:在下——180。
吴岳:谁问你了?!罢了罢了。你只要记住,今天只要能和江老师开成这场演唱会,其他的都不重要。
章北海:(微微躬身)知道了主唱。
经纪人:主唱,待会儿排什么歌?
吴岳:(微微一笑)昙花。(得意)江老师最喜欢的就是昙花。
经纪人:哦……嗯……
吴岳:怎么了?
经纪人:呃不是,就是……
章北海:(厉声)就按他说的办!
丫鬟:(喜笑颜开)好嘞!
章北海:(面露疑惑)奇怪,我明明对组合过敏的,可是对这首歌怎么却……(哑然失笑,笑容中三分疑惑,四分意外,两分自嘲加一分的凉薄)
吴岳:(无语抿嘴)心理活动就不用说出来了吧!
【闹钟声响】
吴岳:哎呀,坏了,到点了。哎,这样,(对章北海)你去取两张昙花的乐谱,随我到排练室等待江老师。
章北海:(淡然应允)就按你说的办吧。(转身取谱)
吴岳:(意外)那不然呢?!
吴岳:这歌词也太长了。
章北海:主唱,这排练室,只剩一张乐谱了。(正视前方,递过谱去)
吴岳:(不解)我这么大个演唱会,就这一张谱??
章北海:(三分不屑)那些没用的东西,丢掉就算了。
吴岳:有用啊,我现在就要用。
章北海:(抻开乐谱)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另一手插兜,面容冷峻高傲)
吴岳:(无奈,接过乐谱)那也不用骄傲吧?
【两人开始熟悉歌曲】
吴岳:(叹气)嗯……要不你也站过来一起看吧。
章北海:(站在后面,眸光暗淡,似乎有些伤痛过往涌上心头)不必了,我喜欢伴奏。
吴岳:不是,这……
章北海:(闭上双眼,弹出一段忧伤的曲调)叮叮叮……
吴岳:这谱越后越难,你还音准强迫症呢。
章北海:(弹)叮……
吴岳:(抓住吉他)你先别叮叮了——
章北海:(突然从梦中惊醒,大惊失色,举手阻止)您是想和我做组合吗?
吴岳:吓我一跳!我咋的了?
章北海:(惊愕)您越界了!
吴岳:哈?不就合一首歌吗!
章北海:(一把抓住乐谱下端,阻止吴岳为其举谱,手抓吉他)请注意您的身份——
吴岳:我……
章北海:——主唱!
吴岳:……(无奈)我事儿多行了吧?(委屈地站在前面看谱)
章北海:(面容忧郁,深沉哼唱)尝遗憾的痛,嘴角要上勾(深情注视着吉他)眉眼添十分感动,露完美笑容,(向天花板发出祈求)像昙花的梦,不奢求再多(低下高贵的头颅,发出无情的自嘲)一秒钟——
吴岳:(喝止)你干啥呢!?
章北海:(如梦初醒)对不起主唱!(慌乱不安)让您看到我唱歌的一面了!(不知所措)我……我……
吴岳:(无语)我都看到了你的好几面了。你……
【手机铃声响起,吴岳把乐谱交到章北海手中,拍拍他的肩,转身去接电话】
章北海:(放下乐谱,颤抖一声)主唱!!!
吴岳:(立刻返身回来)怎么了?
章北海:手机响了!
吴岳:我听见了!!
章北海:(收下乐谱,低头)
吴岳:(接电话)喂?哎、哎哟,江老师!哎哟,您什么时候过来排练,我……呃……啊您不排练了?啊呵呵。那咱们的合唱……?哎?为什么呀?
章北海:(抬头望去,丢下乐谱,走向吴岳)
吴岳:哎哟,江老师,我要两首SOLO就已经唱不爽了!那……什么?
章北海:(放下吉他,眉头轻皱)
吴岳:什么?林云要十首SOLO??林云她凭什么?哎哎……
章北海:(一把抢过手机)
吴岳:(想拿回手机)哎……你……
章北海:(手中吉他塞给吴岳)江老师,你刚刚说过的话被我驳回了。
吴岳:(急着抢回手机,被章北海皱眉挡开,跑到另一边抢手机)
章北海:我不仅——(躲开吴岳,换只手拿手机)我不仅要两首SOLO,现在还要加到二十首。记住,这是通知,(伸手抻了一下袖子,嘴对话筒,霸气十足)不是商量。(扔掉手机,双手插兜,站到一旁,面容冷峻,闭眸深思)
吴岳:(急忙放下吉他去抓手机,听到忙音,略感意外地看向章北海)你……认识江老师啊?
章北海:在我七岁那年,我的吉他老师曾带来过一名学生并把他带回家中教美声。可是直到这孩子十八岁成年那天我们才得知——(语气激动)原来他的老师——(难以自制)竟然就是——(捂嘴,难以相信)我的老师!
吴岳:呃那江老师是——
章北海:我不认识江老师。
吴岳:(跳脚)哎你不认识江老师?!你不认识你你说那么多?!
章北海:(靠在边桌旁,潇洒随意)我只是突然想起此事。
吴岳:(来气)那你……刚才你……你这——
章北海:(拿起乐谱)这首歌——(靠近眼前,轻瞥,挑眉)来自唐子轩啊!
吴岳:(拨电话,气)你别说话了!你知道这是谁吗?!江老师那可是——江星辰!
章北海:(踱步)哦?
吴岳:咱得罪得起吗?!(气到喘粗气)
章北海:呵呵呵呵。(踱到立麦前,拎起吉他,优雅站立。双手虚虚相搭置于吉他上,双眸直视前方,声音深沉中透出三分戏谑)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
吴岳:(焦急等电话接通)你有点儿让我恐惧了!
吴岳:(电话接通,欣喜)江老师!哎哟,实在抱歉,刚刚是吉他手不懂事儿,我……呃……什么?让我家……主唱……(看向章北海)接电话?……是不是搞错了呀?我就是主唱呀……
【立麦前,章北海站姿高贵,手握谱子,眸光沉稳】
吴岳:(辩解)啊不不,我才是主唱!不……我……我……(拿起电话,朝向章北海)你好好跟江老师说!(将话筒举到章北海耳边)
章北海:(靠在沙发背上)星辰啊!
吴岳:你礼貌吗?!
章北海:(拿过话筒,吴岳在一旁拿着电话)我是真心地想要二十首SOLO。
吴岳:(急)你这毫无技巧——
章北海:好的谢谢。(话筒还给吴岳)
吴岳:(惊讶)这就同意了?!
章北海:同意了。(闭眸养神)
吴岳:(疑惑)用真心就可以吗?(小心放好手机)没想到没想到,我跟林云斗了这么多年——
【电音骤起】
章北海:(迅速起身)主唱小心!
吴岳:(乐谱甩飞)(躲到立麦后面)怎么回事儿?
画外音:吴岳!你敢抢我林云的SOLO,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吴岳、章北海:林云?
吴岳:这消息走得也太快了吧!我——
【电音噼里啪啦,传出许多歌曲片段】
【章北海抱住吉他,闭眼——正弹、反弹、下弹,转身背对——左弹、右弹,单手点弦——侧弹、左弹、上弹、左弹、右弹、上弹、中弹,下弹。十余段节奏下,全部弹对,背影难掩潇洒帅气】
吴岳:(从立麦后走出,捏着麦克风)呃……是不是找错人了呀?我才是主唱呀!
【脚边的音响又炸出两声】
章北海:(潇洒伸出右手,再弹两段)
吴岳:(吓到一跳脚)
章北海:(停手,按弦)
吴岳:(看呆)
章北海:(潇洒转身,猛然一抬头,倒抽一口凉气)吴岳?
吴岳:(反应过来)(手放在额头上)(觉得荒唐到好笑)
章北海:你说话啊!!
吴岳:(摇头叹气)歌都给你弹完了,我无话可说……
章北海:(吉他从手中滑落)不!不!!!!(悲从中来)
【音乐(《Adagio》Secret Garden)起】
吴岳:(赶紧接住吉他)(小声)可贵着别摔坏了……
章北海:(无语凝噎,悲痛欲绝)
吴岳:你听我说,林云会的歌多,就这么几段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得赶紧——
章北海:(一把抢过吉他,开弹)
吴岳:(吓一跳)你听没听我说话啊?
章北海:(沉浸在忧伤的吉他中)
吴岳:(麻木)行吧,你弹会儿得了你。(转身去找谱子)
章北海:(抱紧吉他,抽泣,松开吉他,朝前张望)吴岳?
吴岳:(蹲在地上找谱子)我在你后面。
章北海:(望天呼喊)吴岳!!
吴岳:(敷衍)你后面。
章北海:(跪地呐喊)吴岳!!!
吴岳:(心累)……
章北海:(愤怒)林云!
吴岳:(找到谱子)(干脆坐到地上)(我就静静地看你表演)
章北海:你触碰到了我的逆鳞!!
吴岳:(气到笑出来)(用谱子挡脸)
章北海:(怒目圆睁,眸中迸出火焰)你竟敢让吴岳捂脸无语!!
吴岳:?
章北海:我要让你唱到吭哧瘪肚!(转身走向大厅)
吴岳:就非得压上这个韵呐!……北海!
章北海:(大力甩开排练室大门)
吴岳:北海!!
章北海:(回看一眼,怒吼着冲出门去)呀!!!!!
吴岳:(扔下谱子赶忙追去)北海!!北海你——
【音乐四起】
吴岳:(赶紧跑回来,站到立麦前)林云——!!林云你住手!!!(打开话筒,抓住麦克风)你要唱什么??你要唱什么我都给你伴唱!!你住手!!你住手!!!你……(伴奏声停止。刚要动身,又听见几声叮叮,心中满是担忧)北海……北海!不!不!!!!!!(跳下台,刚冲到门口)
章北海:(潇洒归来,整理袖口)弹完了。(微微皱眉,吁一口气)
吴岳:(赶紧跑上前查看状况)北海你没事儿吧?
章北海:没事。他们只有两百首歌而已。
吴岳:(诧异)两百首歌?怎么弹完的?
章北海:(轻描淡写)无他,唯手熟尔。
吴岳:(感叹)优雅,真是优雅。(拍拍)没事儿那快排练咱们的吧!
章北海:(突然捂住右手,无力跪地)呃!
吴岳:(赶紧来扶)北海?北海!
章北海:主唱!
吴岳:北海你……
章北海:(痛苦)呃!对不起……我手抽筋了……
吴岳:(焦急万分)我去找医生!
章北海:(艰难)不!已经来不及了……(向前扑倒)
吴岳:(扶住章北海)北海!北海!
章北海:(靠在吴岳身前)主唱……我只有一件事央求您……就是我那……(嘴唇颤抖)同师异业的师弟……
吴岳:我会照顾好他的……
章北海:千万别管他!
吴岳:嗯?
章北海:主唱……我说过……我章北海……要誓死只给吴岳伴奏!(惨然一笑)对不起……我食言了……
吴岳:(哭)
章北海:主唱……我好像已经……(倒气)我已经……
吴岳:北海!
章北海:我已经……
吴岳:章北海!!!
章北海:(突然坐起,摆造型)痊愈了!
吴岳:(扑倒)(疑惑)(十分疑惑)(坐起查看)你痊愈了?
章北海:(优雅)我痊愈了。
吴岳:刚才还抽抽得那么厉害呢!怎么办到的?
章北海:(优雅)用、真、心。
吴岳:(嫌弃脸)你也不会别的吧?
Chapter 24: 章吴《再见》
Summary:
复健产物,实际咯噔
Chapter Text
周末吴岳被班长拎出去吃饭,反正这种情况肯定没好事,而一定是那种正儿八经说又不够正经,不正儿八经说又会显得太不正经的破事,吴岳虽然经常被班长们轮番调戏,但人又不是傻的,酒过一杯直接开门见山,“有啥事你直说行不班长,你这么笑我瘆得慌,多看一眼晚上都要做噩梦的。”
“去你的,”班长骂他,“你以为我想啊,臭小子,任务、任务知道不?坚决完成任务!”
“所以具体内容是什么?”
“简单,”班长嘿嘿一笑,拦过吴岳肩膀后慢悠悠伸出了三根手指,神秘兮兮晃了晃,“陪吃、陪喝、陪……”
吴岳“哗”一下就蹿起来了:“班长!”
“龌龊!”他班长嗓门儿比他还大,一嗓子带得,整个面馆的人都往这边看来了。吴岳面红耳赤瞪圆了眼睛,他班长也五大三粗竖着眉毛,厉声喝道:“陪唠嗑怎么了,同志之间互相关怀一下嘛!”
总之事情就这么定了,作为队里形象气质水平俱佳的最优人选,吴岳“自愿”接待过来交流学习的同志,方案计划连里都给准备好了,他就出个“导游位”就行——当然,每次都这么说,反正每次都没按计划实施,吴岳也算是挣扎着习惯了。
不知道这次过来的会是哪支部队的,对什么更感兴趣,人善谈吗,希望别再是个闷葫芦了,找话题真的怪累的……
.
卧槽,怎么是你?!
吴岳嗓子里活像卡了一枚鱼雷,表情憋得那叫一个精彩连连,闹得对方看到来接待的人也愣了一下,不过对方反应比他快很多,一瞬间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笑。
“接下来的两周要多多麻烦你了,吴岳同志。”
“啊……嗯、啊,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吴岳急急忙忙补上握手,两人不知道是谁先动手的,反正力道都有点重了,属于两年后想起这事吴岳还要生气“你是不是故意掐我”的程度。
章北海挺委屈,他是真疼了一下,当时就迷惑:才见面一分钟不到我没惹他吧?难不成之前还有旧账没算清?
他那时候年纪还太轻,也不太会直接问,只好第无数次当做无事发生,又开始客套道:“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吴岳嘴上说了个地点,但章北海看他脸色,分明写着: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确实是这意思,但那也是吴岳说给自己的,早知道自己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了,干嘛要被抓来受这份煎熬。苍天啊,大地啊,我敬爱的党组织和深爱的人民群众呐,我也没干什么违规乱纪的事,怎么又摊上他啦……
转空军都怕以后呆在一艘舰上,难道我一定要转陆军才能跟这家伙彻底绝缘吗?吴岳连连叹气。
“……”章北海尽收眼底,“你好像,不太欢迎我?”
吴岳闷闷地说:“我哪儿敢啊,章北海同志……”
“我看你一副要中暑的样子。”
“确实气得有点上头了……”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吴岳大概是心里情绪活动过于激烈,冲到嘴边反而先笑了一声,“你还问我怎么了……”没有说完,又把一切话语连同情绪给收了回去,像一锅煮开的水,正沸腾到尖叫,突然又变成了一块坚硬的冰,表面不留一丝柔软的弧度。
章北海的余光看向他,看向他就是看向冰,看向一块反光的镜面,最终看向他自己。
你变了好多,章北海心想,但是,这种变化是好的。
于是章北海提议:“先把公事办好吧。”那意思就是说,咱俩之间有什么没什么都先放下,我这不是来交流学习的么,你的任务也是接待介绍指导,那咱先把流程走了,把差交了,把任务圆满完成,别的回头再说。
好家伙,简简单单七个字吴岳愣是听出了七句话的意思,可恨!前一天晚上还担心来的人不健谈没话题找,这时候吴岳只希望这位贵宾直接闭嘴。
“行,反正您一直都挺会公事公办的,向你学习了。”
后面就没怎么说话了,没怎么说真心话,都是场面话,客套话,精准突出什么叫“公事公办”。章北海也没什么不适应的,他们好些时间没见过了,记忆里吴岳一直都是个挺积极的人,偶尔情绪上来也算得上可爱,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今天见面这家伙就跟刺猬似的,扎他,但章北海又觉得,他更像在扎自己。
可是事到如今,还能剩下什么可以横在他们两个之间过不去呢?什么都没有的,又要怎么清算?他连帐都不知道从哪里翻起,一向算得精明的人,往往在这种时候最容易糊涂。
顶级糊涂,就是顶级混蛋。
特别是章北海这种能在吴岳屈指可数的精神雷区里精准纵火的恐怖分子。
“向我学习就不必了,不过你可以申请下次去我们连队交流学习,”不知道是出于公事公办的心理还是互助友爱的精神,章北海的语调甚至带上了一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热情,“到时候我也可以申请当向导。”
“你妈啊!!”在四下无人的大路上,吴岳终于把嗓子里那枚鱼雷痛快引爆、炸出今天的第一句脏话,但是鉴于对方的身份他也不敢太脏只能嘴上口齿不清地嚎叫一声,趁章北海都没听清他到底在嗷嗷什么的时候立刻转进下一句继续崩溃,“在这种事情上就别搞礼尚往来这一套了好吗?谁要去你那边啊!再说了,我不是申请的,我是被逼的!早知道是你来我宁愿去陪吃陪喝陪唠嗑!”
后面倒是每个字都听清了,就是连在一起不太好消化,章北海徐徐感叹道:“吴岳,你这话问题好大啊……”
“反正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
“唔。”是很熟悉的自暴自弃的语气,一般推进到这里就说明吴岳压抑的情绪已经释放完毕,闷头扎人的刺猬泄了气,连头发梢儿看起来都是软的,剩下的工作那就非常好做了,章北海处理起来得心应手,虽然他自己也没太意识到这点,抑或是他有意把这点归功于自己努力学习如何给其他同志做好思想工作的成果——发现炸弹,点燃炸弹,然后清理爆炸现场——在吴岳身上是非常有效的。
“你不想再见到我。”
和吴岳能从他简单七个字里解读出七句话的功力一样,反过来章北海也能从吴岳七句话里提炼出七个字的中心思想。在过去以及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都是好事,他们的身份有太多言不由衷,甚至不能说真心话,可在当下以及最后这很糟糕,因为有人难以面对又无法放下。
但那个人不是章北海,所以他说:“可是吴岳,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Chapter 25: 章北海/吴岳《干杯》
Summary:
已经不是ooc,而是oc的程度(坦然)
Chapter Text
章北海不知道从哪儿搞台笔记本回来,说是上面发的,吴岳左右不信,去问,隔壁老陈连连摆手:“有这种好事,兄弟怎么不知道?”吴岳就带着“证言”质问章北海。
章北海还是一口咬死就是上面发的,“我上周去培训,这是奖品。”
“啥培训能给你奖笔记本啊?”吴岳语调拉得又长又陡,“就咱们这优良传统,给你发卫生纸都不错了。”
“你都说优良传统了,卫生纸当然也是有的,”章北海供认不讳,“一大箱,我不好拿,正好星辰开车来的,就送给他了。”
吴岳听了就咋舌:“你还真大方。”末了,他又补一刀:“这么大方,咋不把你笔记本送他呢?”
章北海只笑。笑完当着吴岳的面把电源给笔记本插上,再慢悠悠地接鼠标,拿鼠标垫,开机,输密码,喉咙里不忘酝酿一声满意的“嗯”,装模作样地感叹:“新电脑就是快,做起事来效率都高。”
吴岳感觉自己脑子里有个气球,章北海说一个字它涨一圈、说一个字它涨一圈,再跟他多唠两句非得炸了。
算了,去掉非得,他就要炸了!他当然不是缺那几个钱换新电脑,重点是换新电脑吗,重点是这家伙非得逮着他电脑坏了又着急用的时候显摆,臭显摆,原本他都打算直截了当说“那正好,借你新电脑用用”,现在被章北海这么一搞,总觉得非要求他似的,吴岳心说行,你这就摆明了等我开口是吧,还拿这小眼神瞅我,瞅我咋滴,我偏不!转头吴岳就给江星辰打电话,让他这有车的好哥哥千里送电脑来。
章北海哭笑不得:“你非得麻烦星辰吗?”那潜意思就是说:你找我呀!
江星辰也说:“北海不刚领了一台吗?你找他不是更方便?”
吴岳无语凝噎,哽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哥,我那是找你借电脑吗……”
江星辰多聪明的人,瞬间心领神会,直接快进到晚上出来吃饭,对,把章北海同志也带上,咱哥仨聚聚,有什么事是一壶茶搞不定的,搞不定再来一壶。
房间小,人也挨得近,吴岳电话里说什么章北海听得一清二楚,等吴岳应声说行的时候,章北海待着空儿就插了句:“江哥,你把云姐也叫上,今天这好日子咱们四个人聚。”
换个人接电话可能开车过来就不是为了吃饭而是吃席了。
挂了电话,吴岳就瞪他,眼刀飕飕的:“我发现你这出去一趟,本事不见长、毛病倒多了——你是不是讨人嫌来的?”
他又抬高了语气,听着很生气:“你干嘛惹星辰不高兴?”
章北海还是笑,也不否认,也不辩论,只说:“我看只有你不高兴。”
“哈?不是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倒是记得。”
“记得什么?”
章北海用手指了指桌上的小台历,吴岳将信将疑,凑过来一看,好家伙,原来今天打算把江星辰约出来的自己才是罪大恶极。
吴岳抖了抖鸡皮疙瘩:“你倒是记得。”
“记得啊,”章北海理直气壮,“我回来的路上,一路听人讨论着。”
“你不是不爱听八卦吗?”
“拦不住他们说得热闹,而且聊的还是你,我就顺道听了。”章北海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三秒钟后已经坐到他身边的吴岳开始恨自己是一条可耻的狗,“他们说我什么了?”
“说你好话呢,”感受到吴岳急切好奇但假装不感兴趣的眼神,章北海扬着嘴角轻哼了一声,“说,我们吴舰长英俊潇洒,今年怎么还没动静。正好我也在,他们就跟我打听。”
吴岳明显顿了一下,语气里顿时带上了些许敏感的试探:“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工作上的事我了解吴舰长,但生活上的事,”章北海话锋一转,“我跟他不熟。”
吴岳一时间就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掩饰自己的惊讶、迷茫,以及些许的不屑和鄙夷。
“人模狗样的。”最后,吴舰长给他的好政委盖棺定论。
“有吗?”章北海就笑,又无辜,又欠揍,好像真的要应吴岳给他的骂语。那绝不是什么好词儿,但吴岳语气奇怪,跟折起来的纸似的,看着硬,捏着软,比起骂他,倒更像怨他了。
吴岳继续怼向章北海,直言:“你对谁都正儿八经,所以谁都觉得你是个正经人,但我知道你不是,你一肚子坏水。”
“有吗?”章北海还是这样反问,嘴上没停着,手上也没停着,键盘瞧得噼里啪啦响,原本话说到这里怎么着也该沉默一会儿的,但吴岳没忍住,还是开口:“忙什么呢?”
“分析总结,”章北海还真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盯着电脑屏幕,“你不是电脑坏了吗,我帮你看看。”
这可真是黄鼠狼拜年,吴岳哗了个大然。
“我该谢谢你吗?”良久过去,吴岳还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本来就写好了。”
“我看你发给我,还以为要我补充呢。”
“拉倒吧,你去培训了,会都没来开,补充啥……”
“所以我只能修正格式了。”
“修正格式?我都写多少遍了,格式早就,唔……”
胳膊一撑屁股一挪,吴岳就贴到章北海旁边了,轻车熟路的,他俩经常凑到一起看文件,毕竟地方小,电脑也小,要看清楚就只能两人贴住。结果也是凑上去才能知道,这家伙既不是修改格式,也不是补充说明,而是开了个老早以前的会议纪要在那儿装模作样,远看密密麻麻,近看全是乱码。
不知怎的,吴岳突然就有些泄气,轻轻撞了章北海一下,“我就说你一肚子坏水,专门骗我。”
章北海还是不反驳,只问:“晚上吃什么。”
“嗯?”
“星辰肯定不会过来了,今天是他表现的日子。”
“那……食堂吃啥我吃啥呗。”
“好吧,”章北海看了一眼手表,自然地说,“距离晚餐还有一些时间,我看看你写的总结。”
吴岳大腿一拍,知道没什么好说的了,破罐子破摔嘛,“成,都随你。”抻手就要出去。结果人还没起身,又听章北海说:“舰长,晚上喝两杯吧。”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吴岳愕然。
愕然完毕,也追究不出章北海话里的意思,他没什么语气,听不出高兴还是生气,那么大概就真的只是想跟他喝两杯吧。可条例不让喝酒,喝两杯也是喝茶,喝茶那不就是喝水么,吴岳眉毛一抬:“难得政委这么好兴致,那我不得奉陪到底?”
“到底也就两杯,不用说得那么惨烈。”
“拉倒吧,我能不懂你?”
说完,吴岳想了想,越想觉得有趣,便不起身了,转而手肘搁在桌上,用手撑着脸颊,眼底浮起雾一般的笑意望向章北海认真的侧脸,慢悠悠道:“北海,我还真不懂你。”
“有什么关系呢,”章北海这才回面看他的舰长,也让吴岳看见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多么真诚,“配合工作,我懂你就行了。”
Chapter 26: 章北海/吴岳《闲聊》
Chapter Text
从章北海小时候住的老房子出来,再要前往某处,需要走过一截胡同。
他们清理完东西已然是下午四点多、快要接近五点了,没有浓烈的夕阳,只有亦不够长的影子铺在跌着石子的水泥路上,像学步的小猫一样,踉跄又安静地跟在身后。
若不是带着重物,他们其实难得走得这样慢。
吴岳抱着一箱杂物,章北海推着单车,车篮里放着一个大袋子,车座上面还放了一箱打包好的东西,基本都是些纸制品,偶尔几页夹了些连主人都不记得的书签、照片或者落叶。两个人时不时说几句话,没有太多内容,这个时候路上的人也不是很多,章北海说,这里住的基本都是老人了,带着孙子、孙女,家家户户都喜欢养小宠物,有的是狗,有的是猫,如果家里没有小孩儿,还有养鸟养鱼的。
吴岳没搞懂其中缘故,问;章北海也给他答,说:“这里养鱼都是用陶缸,又深又大,还讲究风水,不是随便放在院子里就叫养鱼的,老一辈的人都叫它们‘守财爷’。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你听说过吧?家里孩子太小,一来大人不放心,怕小孩儿掉进去生病受伤,二来怕小孩儿把鱼玩死、或者把水缸淬坏,伤财气,所以家里有年纪比较小的孩子,一般都不养鱼的。”
吴岳咂着嘴说:“你这编得还挺有道理。”
章北海就回过头,冲他笑了笑:“你不信。”
“我信,我信。”吴岳赶紧说。但那语气明显就是不信的了。章北海也不追究,继续说:“至于为什么不养鸟,那就更简单了,怕小孩儿把鸟放了。
吴岳想了想:“也不能什么都怪孩子。”
“是啊,”章北海说,“但这里孩子太多了,大人们常常管不过来,等五点半孩子们放学,你就知道多热闹了。”
但现在还没到五点半,没有背着书包打闹追逐的孩子,也没有钢铲和铁锅哐啷交错、蓝色火牙拱着热油嘶啦的声音,他们依旧只是并肩走在一条行人稀疏的胡同,时常交谈,偶尔沉默。
快要出巷口的时候,章北海说过马路,于是他们又站入人潮等一个通行讯号。或许是被热闹监视的缘故,他们变成时常沉默、偶尔交谈的状态。
这是很正常的,没有人的时候才想着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聊聊天气都算是不错的话题,但有人在场了,又好像说什么都不够好,连同他们常讲的家国情怀,都过分不合时宜。
在人群中,他们只能站岗般等待一个绿灯,周围全是喧嚣的热闹,但仔细一看,没有一个人说话。吴岳很疑惑那浪潮拍击浪潮般的声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小心地观察四周,却发现大部分人都在低头摆弄大小各异的手机,一根或两根手指在光屏上机械地搓来滑去,十分急切,又漫无目的。这让吴岳想起了舰艇建造过程中的某部位安装,那些原本沉默的零件组装在一起,最后造成了……绿灯亮了,“零件”们齐刷刷地收好手机,没等吴岳想完,就鞭挞着把他们往马路对面赶去。
“你还抱得起吗?”章北海中途问,“如果累了,可以放到后座上来,绳子还长,能系住。”
吴岳站稳后摇摇头,他一挑眼,表情生动得还像读书的时候的学生:“累了?呵,就这么点路,章政委这是明目张胆地看不起我军战士的实力啊。”
章北海就偏头笑,不反驳也不接话,只轻轻地笑。他被扣了好大一顶帽子,但是无妨,只有这家伙敢私下给他扣这种要命的帽子,扣了这么多年,加起来能堆满“长安”号的甲板,而且理由千奇百怪缘由五花八门,他甚至都想不到吴岳抬杠的角度是怎么做到如此清奇的——或许吴老师可以考虑出一本教辅材料,有他在,舰艇下水不靠滑、全靠撬。
那么,他这样想,也算是“抬杠”了。
他们近些年还是鲜少有这样在街上抱着东西人挤人的经历,期间吴岳被人绊了一下,险些跌倒,章北海又一直努力维持着单车的平衡,等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吴岳,单车龙头突然一歪,两个人都差点摔进人流中——这应该是十分狼狈而且以后想起来都觉得好笑的事,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会比较尴尬,还是没发生比较惋惜——确认人货无恙后,两人相视松气,先前没闹完的“抬杠”暂时一笔勾销。
过了马路就是大道了,再穿过两条街的功夫,车流量也明显多了起来。影子终于变长,抻着懒腰跟在他们身后踱步。他们今天只是过来搬东西,穿的都是轻便的常服,干活儿的时候不觉冷,现下气温渐低,风吹在薄汗上,终于有些清淡的凉意。
“快到了。”章北海说。他怕吴岳着急,但其实吴岳并不在意路途还有多久。“今天麻烦你了,等会儿别急着回去,请你吃饭,赏个面吧。”
“行啊,”吴舰长总是很精明的,“机会难得,白捡的便宜、不占就是血亏。”
章北海又不说话,只是笑。
这样挺好的。吴岳想。
他们一边慢慢商量晚上去哪里吃什么,一边渐渐消失在了夕阳落下的方向。
Chapter 27: 章北海/吴岳《我 你》
Notes:
可“自始至终”又是一个很圆满的词,圆满到为时太早,吴岳只敢攒在手里,不敢投降。
Chapter Text
最近天气反常,高温接着雷电暴雨寒潮,气温跌宕起伏伏伏伏伏得活像最近的情况,吴岳看着窗外乌云密布,眉头也开始发愁。
章北海路过,问他看什么;吴岳愣愣地说看天呢,明天暴雨红色预警,这书不知道怎么去还。
“可以坐我的车。”章北海说。
“那多不好意思 !”吴岳马上接道。
章北海就不回信儿了。
他俩认识太久,久到“那多不好意思”的意思已经基本等于“行啊一言为定”,另一方不吭声就是“完全没问题”。两秒钟后,屋里响起敲门声,吴岳应“进来。”,进来又马上谴责章北海假客气,“住一个屋还敲门。”
章北海不争不怒,只管先放伞,再平淡地问:“明天去哪儿?”
“老陈,他竟然发信息找我讨钱!才借了半年,又不是不还!”
章北海“哦”了声,接着又说:“老陈那儿还挺远,明天要去得请假。”
“请呗,反正都是大闲人了。”
吴岳故意把语气摆得无谓,完全失了他平时的精神,但他的政委今天既没有说教开解,也没有一笑置之,章北海安静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沉默得像窗外的雨。吴岳侧身去看,只能看见章北海的背影,就像他之前看天,只能看到飘移的乌云。他想说什么都没得说,傍晚的雨总是不大不小的,不足以淹没他的思绪,也不足以平复他的心情。
他只能转回去想,半年正好是他们出海的时间,他跟他的老同学一个海里一个山上,加起来就是个天涯海角,想还书也没处去还,舰上娱乐项目又少,他总不能带头钓鱼,实在闲得发慌了就只能趁着章政委突击查寝,把这破小说从头再翻一次。说实话,他这老同学看小说的品味不怎么样,单论剧情还没章北海写的主持稿有意思。
想起主持稿,吴岳有理由提一嘴了:“连里前段时间办晚会,老陈不是拉你表演节目么,轰轰烈烈的,最后怎么没去?”
章北海头也不抬地说:“他找的是你。”
“我?我怎么不知道?”
“他的‘邀请函’送错了,放到我桌上来了。”
章北海伸手,好像准备开灯读书,这是个“危险”信号,吴岳马上喊住:“哎、章北海,天还没黑,出去走走。”
“下雨了。”章北海说。
“雨不大,又不是没伞,”吴岳屁股一挪,带着板凳直接凑过来,挤眉弄眼的,“难得清静,啥事儿没有,咱俩唠会儿呗?”
“……”
“走吧、走呗!我亲爱的政委同志!”
老式台灯暖黄色的光把吴岳那张堪称英俊的脸打出了格外滑稽的喜感,也害章北海嘴角抽了抽,终于是叹气了。
有相见恨晚的,就必定有恨相识太早的,知根知底的连傻都没法装,出了这个屋谁喊他不是喊“政委”、“同志”,但唯独他的舰长连起来这么叫他就总有别意,跟那句“那多不好意思 ”一样,别人听不出门道,章北海还能不清楚么,只好“哎”的一声,应了,都这个时候了,除了吴岳也没人会拉他出去散步。
当然,也只有吴岳会拉他出去散步。这完全是两个概念。吴岳心底暗爽:章北海回头你要是不请我吃大餐你就是个老没良心的。
两人换衣服出门,吴岳还特意挑了件清爽的T恤,顺便疑惑章北海的短袖怎么也是衬衫,年纪轻轻整得跟个老干部似的;章北海一句“没带”还没来得及送出嗓子,吴岳一搭嘴,又补上:“忘了,读大学起你的保温杯里泡的就是枸杞了。”
章北海只能话到嘴边重新措辞:“你也少喝冰水。”
“我能少喝冰水,你能少穿衬衫么?”吴岳呛道。
那自然是不能的。章北海心知肚明。
“不过,你穿T恤其实也挺精神的,”吴岳继续道,“我上次看你穿T恤还是联队篮球赛,我们打到49:51,谢谢你最后那个三分投直接把对方直接送进决赛。”
被哪壶不开提哪壶杀了个措手不及,当事人愣道:“怎么还记得这个……”
吴岳胸脯一拍,凛然道:“章政委大义灭亲的英姿我必定牢记在心!”
挖苦是挖苦,但两人挤在伞下,外面风雨飘摇的,挖苦又何尝不是一种笑谈。
这个港头他们来过很多次了,附近的街道也熟悉,没走多久就看到繁华的车马人流。正值下班高峰期,行人都是快步快行,他俩挤在一把伞下不紧不慢地走路,即使身姿挺拔,依然被对比得十分懒散。
懒散就懒散吧,整天绷着也容易把人绷坏,下班高峰期也是就餐高峰期,一条道没走完能闻到七八种香味儿,吴岳顺势便问去哪儿吃晚饭。章北海说随便。吴岳看他那张脸就不像随便的样子,高深莫测得很,最近还特别苦大仇深,吴舰长便摆出一副人道主义救助的态度:“来都来了,整点有格调的,快乐一下。”
章北海的语气瞬间变幻,“什么意思?”那试探的态度特别像之前他打开吴岳的保温杯结果发现吴岳保的是冰水的温,颇有一种怀疑人生的味道,吴岳每看每乐。
“放心,保证不违反规定,我带您去品——沙县小吃!”
章北海一顿,恍然大悟:“哦,国际连锁餐饮啊,果然够有格调。”
伞下终于有人笑出声音。
吴岳故意逗章北海,确实是“钓鱼”来着,好在章北海这条怪鱼今天也愿意被他“钓”——说他怪也不是冤枉他,吴岳可是扎扎实实陪他挨了“教训”的——章北海有时候喜欢反其道而行之,别人喊冲他喊退,幽默越冷他越起劲。
怪得很,怪得很,不吃点苦头,那不是醒在梦里?
吴岳乐道:“北海,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我有时候真觉得你是活该。”
章北海不搭话,只答:“走吧,我埋单。”
雨淅沥沥地下着,一时半会看不出要停的意思。
他们找了最近的餐厅,大概是身板挺得太直,比旗杆儿还顺溜,老板一眼就认出这是两个当兵的人,甩着胳膊招呼他们到里面坐,敞开了吃,打折!这让两人十分不好意思。吴岳连连摆手说不麻烦老乡,可挨不过老板的热情,在章北海的注视下仍是被塞了免费的凉茶和凉菜。
可不敢拿群众一针一线!吴岳只能埋头吃菜,然后岔开话题:“对了,老陈那邀请函你当时怎么不转交给我?”
章北海轻轻“嗯?”了声,回忆道:“你都忙到没时间看节目了,哪有时间弄节目,我给你推了,代价就是一篇主持稿。”
吴岳点点头,赶忙给“大恩人”夹了块最大的蒸排骨:“我听传闻还以为你是主动参加,心说你可真是好兴致,原来如此,那我得好好报答你——这顿饭我请了!”
“举手之劳而已。”章北海又给他回了一筷子酸菜鱼。
挺正常的对话,但吴岳就知道不对,章北海连一句“谢谢”都没客套,显然是不满意自己用区区一顿晚饭就“报恩”了。吴岳怪他贪心不足蛇吞象,“特殊时期,预算有限,理解一下。”
章北海提起嘴角,不应好、也不说不好,勉强只算给点笑,意思你自己琢磨去吧。好在吴岳还挺喜欢看章北海笑的,老话怎么说来着?物以稀为贵嘛!
不过认真论数,章北海平时也不是不笑,不至于缺成老陈的搭档,那才是真的“物以稀为贵”。章北海的工作要领很简单,政委必须是严肃的,也必须是亲切的——微笑就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对于这种笑,吴岳自然有一种“程序大于意义”的感觉。这是很可惜的。明明他们大学就认识了,一直以来都默契无间,怎么会变得越搭档、越生疏了呢?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见天色昏暗,灯渐次亮起来,于是章北海那点不明所以的笑也就在一片朦胧里虚柔地化开,化成一张平面,一页空纸,一块镜子,目光投向他,但看不见他,只能看见他眼里的自己。
这真的、真的是很可惜的。
吴岳看着窗,窗的投影也这般看着自己,都一般黯然。
“想什么呢?”章北海随口问道。
“想雨什么时候停,”吴岳也随口答,我总不能说在想你,他想。
而他确实在想章北海、准确地说,他在想他不知道章北海最近在想什么,这很绕,但事实如此,令人沮丧的是无论章北海在想什么都没有耽误彼此的工作,那就好像不必要追究。吴岳无力之余免不了觉得无奈,偏偏擅长做思想工作的是章北海而不是他,所以当他面对这张一字不留的白纸、开导或劝慰都变得无从下手,也不必要了。这就是章北海潜在的拒绝,和他亲切的笑一样,令人安心,令人伤心。
更令人无可奈何的是,这绝非幻觉:最近吴岳有一种强烈的意识,有关章北海的一切正在变成某类悖论,不分题干和答案。吴岳作为他最亲密的搭档,不例外成为第二个意识到这种变化的人。一开始他感到迷惑、不解;也试过抽身而出,故作旁观;但他只要还能在章北海的身边看见这种主观的迷雾,他就只会愈发分不出虚实和真假;到最后,吴岳在外界的批评和内部的声讨里唯一能抓住的现实,只剩下章北海仍是他最欣赏、最默契、最信任的搭档,自始至终。自始至终。
可“自始至终”又是一个很圆满的词,圆满到为时太早,吴岳只敢攒在手里,不敢投降。
大概是注意到对方的心情下坠得有些出奇,章北海开口阻止道:“吴岳,再不吃就凉了。”
吴岳回神,碗里不声不响又多了一块鱼。
太可怕了,吴岳叫道:“出海的时候就天天吃鱼,上岸了怎么还给我夹鱼?!”
章北海呵呵一笑:“我看你好像更喜欢出海的日子,怀念一下未尝不可。”
“我不怀念,加菜!来个铁锅炖大鹅!”
“来粤菜馆子吃什么铁锅炖大鹅……”
“服务员!”
雨珠仍在敲打玻璃,它们洇下一条条跌宕的水迹,扭曲人们的身影。
人果然是吃饱了才有力气掏心底话。
他们又聊起节目的事,聊起老陈的各种奇思妙想,聊起以前看过的小说,聊老杨自己酿的酒烈得堪比武侠传说,聊假期,聊电影,聊五点钟的晨跑,聊写不完的报告,一直聊到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才终于没了话说。
服务员给他们添了一壶热茶,雨沉夜寒,杯面萦起柔暖的茗香。
“没有就没有吧,权当放假了,”吴岳一饮而尽,咋舌道,“谁嫌假多?”
“小心烫着。”章北海仍然不搭那些话。这难不成还问心有愧了起来?吴岳宁愿名字倒过来写也不信章北海玩这套。遥记以前任政委骂陈舰长“诚心思过,死不悔改”,他就觉得精辟无比,现在看来这话也适合贴在章北海的脸上,左一条、右一条,并且还能加个横批,也是老任训老陈的:“活该!”
太活该了,时至今日他还能记起众目睽睽之下老陈被训成孙子的表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少校用胳膊肘子捅了捅自家领导,感慨道:“舰长,你看看人家,再看看咱家!不得学着点?”
吴岳挑眉问:你的意思是,谁向谁学习?
少校嬉皮笑脸道:当然是……嘿嘿,算了,我不想加餐五公里。哎哟,别踢我呀领导!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舰长、舰长这可使不得!哎!授受不亲的!
想起这事,吴岳至今不解气,他说自己服役后一半的粗口和动手都交代给了少校。
“那还有一半呢?”章北海也是敢问。
吴岳白眼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章北海就“呵呵”地笑,眉头眼角都平缓地展开,似乎真的开心起来了,所以才绝不对号入座,“可我觉得,你在咱们区的舰长里头、算脾气很好的了。”
吴岳“啧”的一声,“章政委搭伙过几个人啊就敢说这话?”
章北海思索了一下,才答:“嗯……就一个。”
“这不巧了么,我也是,”吴岳茶杯一举,“这缘分,不得提一个?”
喝茶整得跟喝酒似的,吴岳叫章北海再来一杯,他也倒,虽说习惯成自然,他俩出去吃饭章北海从来是负责添茶倒酒的那个,但吴岳从来没有见他如此“低眉顺眼”过,还挺可乐的——苦中作乐的“乐”。
“来吧、喝吧!”吴岳热烈地举杯,和出发前语气一模一样:“走吧、走呗!”
他究竟在催促什么呢?他自己有答案吗?他的手攒得那般紧,他真的舍得吗?
水迹滑过幻影,让人们的表情也变得模糊不清。
茶过三巡,吴岳终于指向窗外。
“北海,你看这些灯光,像不像我们之前出海时遇到的那些渔船。”
章北海应声抬头,窗外风吹雨打,风吹雨打之后,是一片连绵的灯火辉煌。
“你还记得那天我们数了多少艘吗?好像是八十四吧。”
“八十四。”
“光是那一片就有八十四艘渔船啊,”吴岳撑着头笑,他们都没有喝酒,可仍然醉意淡淡,“还有那么多渔区呢。”
“是啊。”
他当然记得无数渔火连在一起的美景,一粒一粒的闪烁、像一颗一颗随着海浪起伏的星星。他们并肩站在甲板上,月光也如此降落在他们的肩章上,把那上面的星星擦得闪闪发光。世界好像就此分成星星和其他,他们和他们的舰、他们的兵、他们的理想一起在星海里畅行。“长安”号划出白色的尾浪,于是他们和他们的一切也变成一颗白色的流星……
“你不觉得吗,”他听到耳边传来搭档的声音,夹杂着呼啸的风与翻滚的浪,在静谧的夜空中猎猎作响,“这些渔火,就是我们的意义。”
雨最终还是停下了,就像舰艇要归港,每颗流星也会有它自己的归宿。
“归宿”也是一个很圆满的词,它一样意味着某种结局的降临,而且是蛮横的、不可抗拒的降临。从观感而言它可能比“无疾而终”要好一点,毕竟许多人终身追寻仍求不到一个答案,可答案就是问题一切意义吗?行至一半的旅人该如何面对戛然而止的断崖?
他们甚至还不算行至一半,他们的理想和抱负都才刚刚张开翅膀。
吴岳收起笑容。
“这些天,你听了那么多人的言论,就不想知道我这半个当事人是怎么想的?”
“……”
“章北海,跟你说话呢。”
“吴岳……”
章北海缓慢地念出这个名字。吴岳等了等,果然没有下文。
这算是信任吗?朝夕相处的搭档即使不认可、多少也能理解他的信念,否则被他拖累后根本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所以他才不解释也不道歉?吴岳不知道,“好吧,你就是这种人,”他唯独知道这点,并且在这时候,他又想起那句“自始至终”,“但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你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因此受到批评甚至排挤,甚至连同我也……”吴岳认真地强调到这里,忽而又莞尔,和很多年后的语气一模一样,“我不恨你。”
——和那“来吧、喝吧!”、“走吧、走呗!”的语气一模一样,自始至终。
自始,至终。
Chapter 28: 章北海/章夫人《一枝云》(情人节SP!)
Summary:
·基本没有主写过章北海,再加上很久没有写过他了,手生得要死
·尝试了新的写法……然后变成流水账😂趁着520发了算了
.是bg
Chapter Text
章先生的余光瞥到那枝花后,他也的确停顿了脚步。他很少这样,在赶路途中突然停下,这时雨也下大了,把他的帽檐压得沉沉浮浮,和大海上的波浪一样;他一回头,帽上积累的冰冷的雨水便倾倾洒泄了出来,将他的大衣淋得更湿。
他转过身,又觉得自己带着一身的水、就这样进去似乎有些唐突,怕推开门的瞬间,屋内温暖安定的气氛会被自己打破。但那枝花已然生长在了他的心上,自驻足的那一刻起,他就有端详它的想法。他竟就这样困住了,在暴雨的街上。
还是屋内看家的小女儿注意到了他,外面天气阴恹,那人又穿得漆黑,比灰的背景更加吓人。雨那么大,他站在店铺外面做什么呢?
小姑娘怯怯地推开了一丝玻璃门,透着那缝儿、转着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这位奇怪的先生。章先生笑了笑,稍稍弯了弯腰,确定是否营业后才走了进去。
但他外套已经全湿了,帽子更是可以当鱼缸用,章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进门后将衣帽脱了下来,放置到了门边。小姑娘在前面走了几步,听着后面没了动静,回头看了,便嘟囔几句;章先生站在门边,轻轻地说了句抱歉。
他有什么好抱歉的呢,这让小姑娘更不懂了。不过她没有细想,把店主人叫出来后,她欢快地跳回了自己的小凳子上,用两只莲藕似的胳膊撑在凳子边沿,一边踢腿一遍看起电视来。
店主人是一位很漂亮的夫人,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风姿绰约,摇晃的裙摆都带着迷人的花香;但章先生的目光像根绳子似的,紧系在小姑娘的身上。他也有女儿,应该也这么高了,可是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相见,他工作太忙,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孩子的现状。想着想着他就内疚了起来。
他原本也不是那么柔软的人,或者说他的柔软总是有限度地外放,不需要利用它时就不会存在他的身上,于是初次见面的店主人很直观地感受到这个男人的坚毅,但又或许是骤雨太大,打湿了他的大衣又沁软了一层外皮,于是他在卸下繁重的负担时,连同那些人为的坚强也暂且卸下了。
不过店主人没有多问的意思,她利索地把客人引导到了花架前,一一介绍。
这对他来说是多余的,好在店主人的语速很快,一下就听完了。他带着歉意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只要摆在橱窗最角落的那一枝花。
那是一朵正在开放的月季,章先生得到它后,把它放诸眼前打量起来。月季和玫瑰他分不太清,但玫瑰总是浪漫的代言词,那滚烫的红衣有热情似火的奔放模样,叫无数恋人为此沉迷,这他是知道的;可他还是觉得白色更适合一些,他似乎天生喜欢这颜色,浪花、天空,还有他穿着的军服,都是这颜色,他亲近它,因此在阴恹的雨天,匆匆里、一眼就邂逅了它。
他嗅了嗅,还没有得到答案,店主人便表示这个品种的月季香味很淡,如果需要的话,包装之前她可以喷一些香水。章先生原本还有些笑意,刚刚要冒出来,听到这话他又紧张了起来,赶紧拒绝了。他在付款时又额外买了一个蓝色礼盒,不要绸带也不要包扎,只把花稍稍修剪了枝叶,放进去,这样就算完成了。
店主人劝他如果要送人,可以再精致一点,这不费价钱的,最起码写一张卡片呀!他倒是很满意现状,而且写、他也写不出什么。
说来奇怪,他的工作离不开写东西,可这时候偏偏什么也写不出。他不是没有话要对这花儿的主人说,他明明有说不完的事情想告诉她,但是那些话像针一样、深深扎在他心里,每表达一个字,他的坚强就要被自己拆卸一层。他不能这样做。
他很遗憾,这是局势的逼迫,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既然如此,那就让花儿来说吧。
临走前,暴雨还在继续,他把盒子小心地收进了大衣最内侧的口袋里,道谢过后,拿起帽子便像出膛的子弹,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很快就消失了。店主人这瞬间有些失望,因为这客人实在奇怪,假如他不赶时间,她还真想听听他眼底那些温柔的故事。
但章先生什么也不会说的,一枝花已经是他最大的妥协,是对自己的让步,他原本真可以为了目标什么都不管不顾,但这枝花的目的地,总让前进的他在穿过热闹人群时怅然若失。
他也无法定义这是好是坏,就像那月季,旁人哪能区分它和玫瑰。
fin
我仅仅是为了清存档而打下了这个fin,其实还有一大段没写,但是看前言就知道几个月了我的思绪连不上了,也写不出来了
谨献给:三体里我最爱的一对夫妻
Chapter 29: 云/史/艾《春秋》(民国AU)
Chapter Text
云天明摇着扇子在后台稍做休息,抬头看见阴晴不定的天,总觉得压抑得很。
又怕影响之后演出,只好心里安慰自己,熬过三伏天,气温便会有些转凉的眉目,这般日子,讲书好歹将少一分痛苦。
长衫被汗湿,终归是不得体。前几日史警官也笑话他,为何不换上短袖马甲,难不成胳膊上是刺绣了什么姑娘家的玩意儿,见不得人。云天明只好赶忙多送了他几颗枣子堵嘴,匆匆逃回台上去继续评讲,生怕他再说下去,真抖出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史强嘿嘿笑了几声,说不上开心,但戏谑人的乐趣总是有的,就在下面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享用起云老板的优惠。
自从被调到天津来,入乡随俗,史强也听了大半年相声评书了。其实他这等人是不太爱听评书的,比起咿咿呀呀唱戏,评书也只是少了两分鼔打梆击的吵闹。说的那些故事,没有一回不是他从小到大甚至在娘胎里就听厌了的。既然都厌到烂了,史强也不懂为何那些瘦骨嶙峋的老家伙宁可省饭钱,也要来回听,来回听。听完这个先生讲的,还非得再去另一个先生那里再听一回;回来扎堆比较,一言不合,甚至能打起来;仿佛给宝贝女儿找金龟婿似的,非得把全城男人都看个遍儿。
依他看,碗春秋的云先生和万兰楼的褚老板,翻来覆去,说的东西着实是没有区别。非要说,那无非就是万兰楼的茶水不如碗春秋的好喝,蜜饯枣子也少一分,老板更是抠门到奸诈,迟早有一天端了他的楼。
这同行之间的事情,云天明不作评价,私下随史强冲他摆弄胡言乱语,只要不带人抄家伙端了碗春秋,万事好说,万事好说。若不是史强史警官史局长把吃饭的家伙都掏出来了,云天明是真的不想和史强来万兰楼。
史强也是难得请客,兴致正高着想好好听一出相声评书,扭头却见云天明安静地摇着扇子,半垂眼神,懒懒看小生们表演,不笑也不闹。
迟疑着又摸了两粒瓜子,嗑完后,史强眼底那点热切仿佛也被云天明的扇子悠悠扇去了,口干舌燥,索然无味,只得搭起话来。
“你们这些混账,平日里带着一帮大老爷们儿不做事,我还得谢谢你们。”
云天明坐在他旁边,胳膊搁在四方小桌上撑着脑袋,另一手慢慢摇着扇子,不急不慢回道:“史警官,混账归混账,可后一句话那就是冤枉人了。”
“冤枉?冤枉你们一分,我这‘史’字就倒过来写。”史强屈起手指,叩了叩桌子。情绪还没发泄完,瞅着云天明那悠哉悠哉的模样,嫌弃又从心底涌起来了,“我说小云先生,你若是热,就把盘口扣子解开,别娘们唧唧扇风,晃不晃眼睛啊。”
云天明就停下扇子,收拢搁到桌上,端起了一杯茶。
“慢着。”史强用他手上一直夹着的没有点燃的烟拦下了云天明的手。
云天明的眼神这才抬了抬。
“嗯?”
史强也把胳膊放上了四方桌子,“小云先生,”他半凑过身,压低了声音,“万兰楼的茶水,第一次吧?可千万做好心理准备。”
嘴上倒是应了声“谢谢您”,可云天明心里压根儿没把史强的话听进去。万兰楼的生意红红火火,口碑比碗春秋有好无差,这接人送人的茶水,难道还能出什么差错吗?
端起那杯迎客茶,重量相差无几,云天明又安心了不少。
再拿那起茶盖,没有想象中的雾气,倒是微微诧异人。
凉的?
残叶儿在泛黄的茶水里打转,云天明低头嗅了嗅,淡淡的陈菊味在鼻尖流转,似撩似拨,香味和别家的茶并无二致。这下,云天明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端着茶水,微微倾眸看了一眼史强。史强接到那道目光,露出了一套看好戏的表情,摊了摊手,示意他快喝。
尝罢,云天明抿了抿嘴,愣愣消化着润喉的茶水,神色复杂地把茶杯放回了桌上。良久,带喉咙里的味道消散去了,云天明才开口,无奈摇头道:“都说褚老板会赚钱, 没想到泡茶连热水都不稀罕用了。”
史强见他这幅认栽样子,拍腿大笑起来:“哈哈哈,那小子、那小子跟我说,说这茶里加了冰糖消暑——既然是冰糖,当然要喝凉的。”
“这理由……”云天明也不禁笑了出来,“实在是高明。”
不一会儿,褚老板换下衣裳,亲自下来接见客人了。
吃好喝好那是自然,大小老爷们儿,全靠他一张嘴讨饭,但和气也不能少,小云先生来了,同行道个客气,不能少。
云天明也懂规矩,站起来,寒暄起来,只有史强坐着,垂着脑袋专心喝茶。
“史警官,别来无恙。”
“嗯?”史强闻声抬头,愣了下,才似冰融似的,泛出一个笑容,“褚老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话分明说反了。但云天明也只是端着笑,没做声。
“今儿排班,可还合您意思?”
“哎呀,话不能这样说,褚老板。我史强不过一介粗人,听不懂这些,全是云老板说你这儿好,非领我来听的!”
云天明拿着扇子,在手心里垫了垫。
怎么变成自己领史强来听戏的呢?这话分明又说反了。
好在褚岩是个明白人,云天明也是个明白人,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便好,不是非得要追究个一二的。
“既然是稀客,那我可要请二位用餐。还望小云先生,”褚岩得体地冲云天明点点头,“史警官,”又冲史强抱拳,“赏脸。”
云天明的手搭在了褚岩的手腕上,“褚老板客气了,我们喝完这杯,就要走的。”
“这么急做什么呢?”
“就是。”史强一点也不配合他,“小云先生的大事分明还没做呢!”
“嗯?”
“嗯?”
一句话惹得云天明和褚岩都亮起了眼睛。
“大事?”
“大事?”
史强嘿嘿一笑,把目光投向了前排一个姑娘身上。
一大群粗鄙下流、无所事事的老男人里,唯一的一个姑娘。
“喔——”
云天明眯着眼睛,又在手心里垫了垫扇子。
啪嗒、啪嗒。
像钟鼓的心跳声。
“原是艾小姐也来了。”
艾小姐似乎听到了云天明的低喃,回头朝他们望去。
乌泱泱的人群里,警官,老板,云先生,都站着,她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嗯?”
她也眯了眯眼睛。
继而撅嘴,皱起了眉头。
似乎在说,只准男人进,不许我来吗?
在史强的笑声里,云天明收了表情。
“走吧。”
“云先生,请留步。”
艾小姐还是在一群男人诧异的目光里追出来,唤住了他。
云天明转过身来,眉目淡淡。
“艾小姐,有何贵干。”
艾小姐捏着团扇的手垂了下来,她往前悄悄凑了一步。
“明日,你会在碗春秋说书吗?”
云天明笑了笑,“我是碗春秋的人,自然是在碗春秋说书。”
艾小姐的眼睛里倒着云天明的样子,霎然流过一道光。“先生的‘大黑脸’讲得好,可纵然是讲得好,我也听过百八十遍了,今日来万兰楼,听人说‘小黑脸’,便记起了先生。可苦思冥想,就是不知道先生那‘小黑脸’如何?”
“哦?”这倒是出乎云天明的意料之外了,“小姐这可是拿云某取笑了。”
见云天明态度转变,艾小姐的语气一下子飞扬了起来,人又向前凑了一步,笑盈盈道:“若先生不嫌弃,我明日便去!”
“恐怕要劳烦小姐白跑一趟了,”云天明拱了供手,微退半步,垂眸道,“明日不是‘小黑脸’。”
艾小姐歪头,细细收下了云天明的意思,转而眉头一挑,似怒非怒。“先生倒是精明,既然不是我想听的,却还说‘劳烦白跑一趟’。先生可知,碗春秋的茶水钱可一点儿都不便宜,快赶得上万兰楼了。”
褚岩咳嗽着笑了一声。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万兰楼的茶水何时很贵了?
云天明听她话里的语气,反倒是想起史强打趣他的样子。
侧过身,半弯腰作了一揖。
“这话当褚老板的面儿说,坏规矩,真是云某的私心了。碗春秋自然希望客人如织。倘若明日小姐真来了,云某为小姐唱一段评书,当作赔礼道歉。”
艾小姐偷偷看见他的嘴角勾着书里花面人的弧度,不知真假。
唯一真切的,是那评书,云天明没说成。
他不在。
没人知道云天明去了哪儿。
“你们老板呢?”
艾小姐瞪着眼睛质问。
男人们不怕使刀屠宰的女人,却怕持扇听戏的女人。
“云先、云先生出门了……”
“出门?他日前分明答应我了!”
艾小姐手里那只绣着燕子的团扇,却像把锋锐的白剑。
“你们是生意人,出尔反尔,可爱惜一点声誉?!”
“小姐,哎……小姐!”
老班主便出了面儿。
“小云先生真不在呐,不信您进来看。再说了,您为难我们,我们也无法给您变出个小云先生啊!”
此话有理,艾小姐终于收了脾气。
“那位警官呢?我时常看他来的,他在吗?”
“史警官是大忙人,怎会时常来听戏呢?”
艾小姐便走了。
去万兰楼,褚老板正说着评书。她看了会儿,觉得褚老板的确是比小云先生说得自然,但是不如小云先生自然。
问了,褚老板也不知道,说云老板喜欢看书,可能在书铺遇到了好书,一下忘了时间罢。
艾小姐就去了高家书铺。但脚还没踏进去,曹老板就戴着口罩挥舞着鸡毛掸子,将她请了出来。说这几日天气好,正在晒书,不方便接待客人。
艾小姐说来意,曹老板没听完就又挥舞起鸡毛掸子,说没见过,要她去云天明常去的那家卖水产的老毕家问问。
毕老板是个冷峻的人,但比曹老板耐心,细细听她说原委,还端上一杯热茶,实在是和气。
可和气也没用,小云先生最近没有来他这里买鱼,毕老板想了会儿,就问她,有没有可能是被洋大人唤去了。
爱听评书这一口的洋大人……艾小姐皱着眉头排查了会儿,觉得维德是唯一有可能的。但是小云先生爱惜嗓子极了,维德的烟气摆在那儿,他估计宁死也不去。
她只好道了谢,走了。
其实也并非一定要听云天明说“小黑脸”的,但是云天明既然答应了她,她来赴约,他怎么可以不在呢?云天明实在也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甚至到处躲避的人。他突然消失了,叫艾小姐有点担心。
最后,她去了警局,一打听,史警官也不在。
怪事。
“他去哪儿了?”
“我为啥要告诉你。”
真厉害,艾小姐冷笑了一声。
第二日,她再去碗春秋,云天明便在台上说书了。
似乎昨日凭空消失的,并非云天明。
对啊,云天明怎么会消失呢?云天明一直都是安静且安分的。他遵守规矩,遵守约定,遵守一切和平。他哪里是叛逆的人,因为不想赴约,于是消失搪塞?
“云先生?”
艾小姐唤了他一声。
云天明没有听到,他只是侧着脸,然后抬起一面胳膊,用袖子挡住了,细细清理喉咙里劳累积碌下的浊气的动作。
“云天明?”
她又唤他。
云天明这才抬起头,冲她微微颔首,没有了下文。
这叫艾小姐疑惑了。
昨日消失的,真不是他罢?前日答应她要说书赔礼的,也不是他罢?
那这位站在台上,眉眼淡淡的小云先生,是谁?
再连续去了几日,她也没有见过那名警官了。
“史警官是大忙人,怎会时常来听戏呢?”
老班主的话回荡在她耳边。
史警官是大忙人,怎会时常来听戏呢?
于是她也担心起史警官。
她可记得前几日在万兰楼,他摸着胡子,冲自己笑的样子。
邪乎,痞气,哪里像个警官?
但是让她讨厌不起来。
那笑容里,真切是有些善意的戏谑的,倒更像是位朋友了。
朋友横着胳膊拐子,戳了戳云天明的袖子,问,可爱吗?
那样子也是可爱的。
艾小姐真的有些担心他了。
他怎么突然也消失了呢?云天明消失,她心急自己的约定,可好歹人第二天就完好无损归还回来了。史警官再怎么说也是个警官,怎么会无故消失呢?他是去执行任务了罢?亦或是……
“云先生,史警官呢!”
云天明依旧眉目淡淡:“他被调走了。”
“调走了?!”
艾小姐没想过是这个答案。那可真好,放心了!于是她脱口而出:“他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云天明淡淡地重复了一遍,才想起似的,说,“去,奉天了。”
奉天!
“啊……他……”艾小姐愣在原地,继而皱了皱眉头,“他现在去那里,是去送命吗!”
“送不送死,和你有什么关系呢?艾小姐,天色晚了,回去吧。”云天明贴心地,为她指明了出门的方向,“无关的人,就不要费心挂记了。”
“怎么会是……!”
“走吧。”
云天明送她出了门。
眉目淡淡的,没有一点情绪。
“生死有命。”
“云天明!”
艾小姐用力叫住他。
“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云天明站在门内,眼神困恹极了。
“你不担心他吗!他现在去奉天,是去送死!”
“那又如何。”
“云天明!”
艾小姐踏上了一阶石头做的台阶。
青苔被夜色浸湿了,滑脚,像是遵循云天明的命令,把艾小姐朝外推。
“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云天明依旧只是空洞地看着她,随她离开了碗春秋,又一步一步杀进来。
“可爱吗?”
史强曾经这样问他。
“可怕呀!”
伙计们却这样说她。
她那时正捏着一支绣了燕子的团扇,坐在一群男人中听书看戏。
是……
不,不是剑。她有锐气,有侠气,有义气,但不是剑气。
是……
“云天明!”
艾小姐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
“事在人为!”
云天明这时候终于想起来,他为何觉得艾小姐独特。
“受教了,艾小姐。”
云天明笑了笑,依旧是惨白的。
“那么请回吧。”
“云先生……”
云天明说,请回吧。
他一个说书人,历史看淡了,那也自然比谁都要透彻的。就像艾小姐在这里劝他,他也不为所动。你人为罢,我自是命中注定,不理会的。
事在人为,在命运面前,不过是一句笑谈罢了。
不过只是少了一个混吃混喝的警官,碗春秋的生意还是得做。即便是少了小云先生,那门也不会在哭丧之后,不再迎客。
不会的,少了谁,多了谁,都是一样的。
但是艾小姐知道,云天明是个安静且安分的人,他的反抗,连他自己都不会注意到,倔强极了,似乎是天边的云,抹不去,斩不断,只是淡淡地存在在那里,任你命运来往。
“怪了,小云先生最近怎么全是说些英雄壮士?”
后头有人议论道。
“以他的身段,当是讲书生美人,才妙极了。”
“对对!”
艾小姐依旧,坐在最前排,整个碗春秋,甚至整个地段,整个国家,整个世界,都只有她一个女人,会打扮得精致极了,却是来听戏。
小云先生也依旧,眉目淡淡的,不为所动。
“上回书说到,秦琼、程咬金、单雄信等人贾家楼结义,两次反山东,占据了瓦岗山,打退了隋朝杨林的几次围剿……”
艾小姐慢慢摇着她那支绣着燕子的团扇,慢慢品云天明戏里的故事。
一碗茶的功夫,一个春秋,过去了。
Chapter 30: 章北海/吴岳《炙石》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年底的时候,章北海不知道从哪儿弄了块炙石,吴岳问、他就说送的,也不说谁送这玩意儿,反正吴岳要是喜欢那送给他也无妨。
吴岳心说这怕就不是送的了,若是别人送的东西,章北海不会这么轻易再转送,与礼物是否贵重无关,与礼节有关;于是他去问了第二次,第二次章北海还是说:别人送的。
那行吧,事不过三,吴岳就不问了。
他借来把玩了几下,有点像唬小孩儿的意思。
“你真舍得送给我?”
“有什么舍不得的,”章北海正在整理东西,大概是手忙脚乱,头都没抬,“吴舰长喜欢,那就拿去吧。”
吴岳嘟嘟囔囔地解释“我没说我喜欢”,还说“我也不是想要的意思”,但是说多了都没用,他看章北海拿着拿着要摔,赶紧把炙石往兜里一塞,先帮人把文件抱住了。
“你小心点,”他埋怨,“一次性搬不完,不会分批?”
章北海笑了笑:“也就这么几盒了。”
“都是些什么?”
“没什么,以前存的一些资料,都没用了。”
他们说着,把文件盒放到了地上。吴岳认得这种纸质的盒子,挺老了,瞅着上面那些褪色的红色繁体字算一算,应该是章将军年轻时候用的。
“像个传家的古董。”吴岳说。
“是有点,”章北海应和了一句,“来,再帮我一把,我把上面那个箱子取下来。”
他们花了一个上午整理书房,灰尘仆仆的,期间吴岳实在是被呛得受不了了,打了盆水来擦那木打的书柜。章北海蹲在地上拆箱重新分类,抬头瞄了一眼,立刻说:“还是我来吧。”
吴岳习惯他话里有话了:“章政委,有意见请直接提。”
章北海不知道该怎么提这个意见,直接说出来有些狗咬吕洞宾的意思,他顿了顿,转了个弯儿说:“你小心一点,水会滴到你衣服上的。”
这他妈不就是嫌我抹布没拧干吗?!
吴岳赌着气说:“我自己的衣服,我都不心疼,搞卫生嘛,弄脏点正常。”
章北海非常犹豫地说:“……白的难洗。”
“我就喜欢穿白的你管得着吗?”吴舰长脾气还挺大,“白的好看,跟咱军服一样,你一是怕脏二是嫌难洗,章政委你说你是不是态度有问题?”
章北海被吴舰长的连环炮打得好一顿劈头盖脸,愣过神,蓦然有了些无奈的笑意:“对不起,我错了,我向吴舰长的白衣服道歉。你请吧,回头脏了我给你洗,毕竟是你帮我搞卫生,我负责。”
“这还差不多。”吴岳两手一转,这才把抹布拧了个丝水不滴。
他们以前说话总是有来有回的,章北海也不是个木讷的性格,只是他的幽默不太挂在嘴边,更少显在眼底,如果不是流于他言语里的俏皮,那便是藏在手写的书信里,除了寥寥几人,鲜少被外界窥探。吴岳在读书的时候常常能晓得一些的,后面他们一起工作了,就像两棵树 ,一起成长了,要懂得坚强,才慢慢变得沉默起来。
那是很可惜的,他知道章北海其实是个很幽默的人,但后来的人、包括他自己,都不会再得到那份幽默了。就好像宝藏一定要被埋在没有人能去到的地方,才会显得它有绝世的珍重。
可幽默这种东西,需要这样吝啬以便显得自己有深沉的思想吗?即使偶然施舍给谁,也不过会得到一两句转头就忘的笑声,日子已然地狱般艰苦了,真的需要彻底的将它锁死在那个箱子里吗?
吴岳不太懂。他只能叹气,把手缩进口袋,像一只埋头的鸵鸟,自己同自己取暖。
“啊——”
听到吴岳慌张的惊叫,章北海疑惑地抬头看去。噹啷一声,什么东西也掉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动静。
是那块不知来历的炙石。
还没送出去,那么章北海还算是它的主人——他的责任心总是很强的,认定了,就会为自己所属范围内的一切负全责——于是章北海放下了手头绑箱子的绳,站起身,走到吴岳面前,去查看他手的情况。烫了个红斑,但没有伤,还好。
吴岳嘶嘶地抽气,好像很疼,又好像在憋笑。
他不懂,他只会说:炙石放进口袋容易升温,你不要握太紧,小心烫伤。
“烫伤了反正算你的嘛。”吴岳有恃无恐。
“算我的。”章北海还真点头。
可惜没有烫伤,无需谁人负责,吴岳弯腰把那小块炙石捡了起来,重新放进手掌。它小小的一块,窝在吴岳的掌心,无声地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就像一团小小的生命,等待着破壳和消亡。
吴岳说:“放着倒不烫,暖暖的。”
章北海说:“炙石就是这样的。”
吴岳想,你也是这样的。
只要不握紧,就不会被烫伤。
Notes:
……情不知所起
Chapter 31: 章北海/罗辑《一封寄给我的信》
Chapter Text
《一封寄给我的信》
我和他已经互相通信很久了,但数目不多,也不是来信必回,写与寄都看心情。
不,更准确地说,说是看时间是否允许。比如之前,我一直在忙碌一件事,他的信我便没有时间拆看,放着放着也就忘了;可是等事件告一段落,我又找不到他的信,我们的通讯便这样轻易地断掉;今天我再一次收到了信,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不回,而是赠与我一张星空的照片。
今天寄来的这张星空图很容易看出是用简易的摄像机拍摄的,手机也有可能,大概是他去了哪里,一时兴起便随便拍了一张,然后机缘巧合有机器洗出来,洗出来后放在某处,某刻想起来了,才寄给我。他应该不是想寄给我,所以才拍的,因此这张图很模糊,比起说是星空,倒不如说是一块黑布,拉扯时有光透过缝隙,渗透了进来。
但我很喜欢,比起高清的宇宙星空图,这更接近我用肉眼认知的夜晚。它更混沌,更原始,更神秘,让人更有畏惧之心。
说到星空,我总觉得,大地之上无尽的苍穹是我和他共同向往的地方,但我们又不得不立足大地,去为飞向天空这件事献出生命……所以论结局而定,我们本身永远也到达不了我们理想的终点。
这样的收场对于我而言还算不上磨灭希望的遗憾,虽然我不知道他会对此作何感想,我没有问,他更不会继续提,我们的话题常常聊到星空打止,仅仅欣赏它令人沉醉的美丽,而不提这美丽背后隐藏着多少杀机。
这是因为、起码我总有一种感觉:我们点到为止是最好的。
这层窗户纸到底是什么,正确的时机又是什么,我想,这也是只有那天真正来临,我们才能用言语揭开真相。
所以我享受写信的过程,等待亦不觉得煎熬,因为我不需要等待一个我明晰结果的答案。做这种事总是让人感觉轻松。
出于我的立场,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但没有期望有时候的确不是一件坏事。也并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人满怀希望地去解析的,如果我们真的很需要明确它的答案,我们最需要的仅是实际的行动。
那么现在,我是否该运行最实际的行动,给我的朋友回信了?我想想问他,这星空是在哪儿拍的,但我又不想得到答案。
我也相信他不会给我答案的。同在这片星空之下,我们已经拥有了共同的答案。
Notes:
【后记】这是一篇章罗非cp向原著背景拉郎同人,目标是第一人称写出无论带入谁都可以的内容,所以标题叫做《一封寄给我的信》
这篇章罗同人送给我亲爱的M老师可以换个视角重头再看一遍(如果你愿意的话)
Chapter 32: 章北海/史强《间谍记》上(民国AU)
Summary:
前言预警:民国AU,主要人物非cp向,结尾章吴注意避雷,人设背景时间线分别承接《邻居》、《来信》、《春秋记》。
爱补不补,一招鲜吃遍天我就喜欢狗尾续狗系列……2333
Chapter Text
《间谍记》上
新来的不懂规矩便罢了,偏偏是干了许久的事,还这般冒失,丢了北平方向寄给司令的东西,可把参谋急得,上蹿下跳恨不得自己拿锄头去掘地三尺。
“哎!哎!那边,你去那边找没!”
“那边!蠢材!”
“屋顶也不要放过!”
于是章北海回到司令部,便看到了一片狼藉。
“这是怎么了?”他一边走,一边环视,问道。
参谋迎上去,又“哎呦”、“哎呦”了两声:“章司令,您先进去坐吧。”
“怎么了?”
人迎接进屋,茶水端上去,又“嗨”了好几句,参谋还是不敢说。
“丢了东西吧?”
“兴许是……”
“兴许是?”章北海不急不慢道,“兴许是什么,你只管说,又不会丢了脑袋。”
这兴许可不就是丢脑袋的事!
“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您那……也,不是我说……嗨!”参谋挤眉弄眼地凑上去,“这都不能叫丢,您知道吧?!我们也就没收到……兴许本来就没有呢!”
“哦?”章北海见他不肯说明白,干脆不问了,便端起茶盏,喝了口茶。结果连茶水都不同往日,他一皱眉,心道这真是慌乱了,连水都是个凉的。
“不说也无妨,我正好找你。”
“您找我……”参谋听他声调也带上了茶水的凉意,又被冻得除了牙齿打颤,骨肉都不敢动了,“我,我,您看我哪儿有胆不告诉您,是我也……嗨,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个啥玩意儿……我不敢在您跟前瞎说啊。”
章北海听完这话,把茶盏一搁,兴许是力道有些重了,茶水连同参谋也吓了一颤。
“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倒先找起来了?”
他语气平和得很,一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倒更像关心你:“能找到吗?”
可越是这样,才越叫人觉得,坏了,坏了。
“我……”
章北海静静地打量了一下房间,自己书桌倒没被翻动过。
他蓦然笑了一下:“既然连你都不知道,兴许真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然后又站起来了,从他带来的东西里,抽出了一个档案袋,递给参谋。
“不管那个了,先把工作做好。”
没让人走几步,他又唤住了参谋:“前几日,是不是地方上新调来了一名警备?”
参谋有些疑惑,怎么司令关心起这些个细枝末节了?
“是,”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天津卫调来的。”
章北海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待人离开后,他重新端起那碗凉水冲的茶。恁凭他好心性,也得皱着眉头,匆匆咽下;这才稍微压了压喉咙里的暑气。
按理说,三伏天,再如何燥热也不该这么难熬的。阴晴不定,阳光夹着滚烫的风,叫人不知道如何躲闪。
章北海摇摇头,松了眉头接着又愁,这个时候新调来警卫员……
他思来想去,总觉得蹊跷。
一来他这儿缺兵少马,唯独不差警卫员,上头应当是知道的;二来他好歹算个把柄的,即便才从皖沪过来,诸多人事对他不熟,也不该人员调动,竟没得到个信儿;三来参谋都知道了,却不问还不讲——这批警卫员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到了夜里换班时候,他干脆自己去调查。
他把制服换将下来,再故作随意换了一套洋西装;原本他出面问一句话的事情,非要这么麻烦。
营房门口,昏暗的灯光吸引着各路扑棱蛾子。蛾子撞着灰扑扑的玻璃罩,一直在发出“啪嚓”、“啪嚓”,微小的热闹。
章北海站在门口些许时候,期间没有见车进出,人亦很少,直到警卫员发现了他,叫他快滚开些。
他自然是不能滚的,只笑了笑,当做无事发生,还主动迎了上去。
“请问,这里是不是新调来了警卫员?”
警卫员横了他一眼:“不知道。”
“不知道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章北海观察着警卫员的表情,又问:
“他是天津卫直接调……”
“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警卫挥起了胳膊,作势要打他了,“恁小子屁话咋这多?滚!”
章北海倒是知道,即便是警卫,也不能随便打人,便干脆不动不摇,看那人举起胳膊,作势几次要扇他巴掌,也只能瞪大了眼睛扇不下去。
那自然也是扇不下去的。穿得这么一身细致,讲话还文绉绉的,即便是不会是军官,大抵也是富商;那富商的钱就是军官的钱,他一个警卫再有理,怎么好动自己上司的钱罐子。
正在僵持,章北海听得门口黑漆漆的雾里,有人喊话了:
“大晚上的,瞎嚷嚷什么?”
警卫一听那声音,立刻垂下手,“副队。”
章北海定睛一看,从黑雾里,走出一个陌生的男人,五大三粗,一脸横肉。
“怎么了?”
章北海才动了动嘴唇,警卫就抢了话:“这小子话多,非要问东问西,我这不正赶他走……”
男人拉着怪调“喔”了声,又看向章北海。
章北海朝他点点头,“是的,我想打听一位新来的先生,他应该是从天津卫来的。”
“你找他做什么?”男人的眼底满是警惕。
既然如此,那确有其人了。
“我是来送东西的。”章北海带着笑意,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警卫,然后垂下眼睛,似乎在等待什么。
男人会意,对警卫说:“正好换班了,你先休息去吧,我跟这位先生聊聊。”
警卫满头雾水,皱着眉头走了。
待人影消失在黑雾里,男人开口了:“什么东西?”
“您就是天津卫来的先生吗?”
“你别管我是谁,你告诉我,什么东西。”
男人压低了眉毛,皱在一起,像陡峭的悬崖。
“你不告诉我,东西你也送不到。这里是军营,不是想来就来,想进就进的地方。”
“这我自然是知道的,但东西我必须要亲手交到这位先生的手上。劳烦您通报一声,我不进去,就在门口给他罢。”
男人冷笑了一声,“得了吧,老兄,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但我不认识你,我看你这样子,大概也不认识我。既然你我互不相识,你找我到底想干什么?”
章北海从西装内衬里掏出一个信封,露了一角给男人看,“这里说话不方便。”
男人眯了眯眼睛,毫不在意地大笑了一声:“没有比这里说话更方便的地方了,你要是不想给,就请回吧。”
史强是个聪明人,用得上;但是太聪明,自己用他肯定用不牢,不如不重用,这章北海第一次见他,就笃信的事。
这人行事说话都粗狂得很,但心眼儿比谁都多,第二次和章北海见面,竟开门见山直接问了:“您是谁?”
“史兄这就不记得我了?”章北海拿下帽子,放在茶桌上,彬彬有礼,“在下唐子轩,前日同史兄约定了,在这里交还信物。。”
“奉天没有‘唐子轩’这号人物。”
“子轩初来乍到,不是奉天本地人氏,史兄不知道也正常。”
“但我知道新调奉天的司令叫章北海。”
章北海眼底闪过了一丝惊异。
他只知道史强聪明,可没想过这人大概是入邪那般的精灵,竟然一语中的。
既然身份被识破了,他也不再掩饰,转而带着司令的语气问道:“你不怕我?”
“我当然怕您,所以我来了,”史强带着故意谄媚的笑,问道,“您找我做什么?”
“找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那怎么找。”
“知道的话,那也不会丢、不用找了。”
两个人相顾无言,直到茶凉,史强“嗨”了一声:“我知道了,您放心,既然您委托我,那就是看得起我,我自当是要替您把东西找出来的。”
“谢谢。这是私事,事成之后,我自然也会给你报酬的。”
史强咧嘴一笑:“报酬就不必了,只消司令平常能提一提我和兄弟们,让上头把工作放轻松一点,我们好有闲暇为您找东西。”
真是见缝插针,“这些都没问题……话说回来,你是天津人氏?”
“不算,您听我这口音也不像。我老家在河北。”
“河北,好地方。”
“见笑、见笑,曾经是个好地方,但现在是个乱地方。”
“没有不乱的地方,”章北海摇摇头,放下茶盏,“怎么去了天津卫,又从天津卫调到奉天来了?”
史强打了个哈哈:“特意来给您找东西的。”
章北海莞尔一笑:“那你我可真是有缘分了。”
那封信章北海临走了了,才交给史强。
史强自然不会当面拆开。他只当面把它严严实实塞进了衣服最里衬,再拍拍胸脯:司令放心,人在,信在;人不在,那就但求司令千万别查岗。
章北海脸上没什么动静,心里倒觉得这人很可乐,滑头鬼一个。真说他不是天津卫出来的,一股子活泼的狠劲儿。讲不好、没准是哪段评书听多了,耳濡目染。
但他没有提天津卫的评书,觉得太发散,想来史强不会真的爱听这种文绉绉的东西。
也幸好没有提评书,史强闲下来嘴边不自觉会哼两段,然哼完总觉得难听,便想念小云先生的免费蜜饯,还有褚老板的冰糖凉茶。
以及艾小姐的扇子,上面绣着灰蓝的燕子,带着冬末初春的暖意,又凌厉,又灿烂。看着了,叫人眼睛明亮,喜欢她、害怕她。
他由衷不喜欢天津卫这个地方,但是发自心底喜欢天津卫的碗春秋和万兰楼这两个地方。那都是鱼龙混杂的市井底层,圈养一般,由最脏最差最烂的人寄生在腐败的土地上。
他以前带着枪,横行,笑骂,被人推搡或者推搡别人,被人笑话或者笑话别人;他和那些下三滥一起对街骂娘,他和那些下三滥一起听品评书,他和那些下三滥一起故意不给小云老板听戏钱——但是褚老板那边肯定是要给的,不给怕褚老板下次在茶水蜜饯甚至评书里放药,把人魂魄迷去。
这里头有个叫人瞠目结舌的市井传说,而传说更多是以讹传讹,史强不信,所以干脆也去得少:既然小云老板那里可以欠钱不给,他干嘛不去?
于是他常常欠小云老板茶水钱,小云老板更不催,只平平淡淡看着他,又似乎没有再看他。他那平淡的眼睛里,渐渐有惨绿的情绪在蔓延,像一缕杂糅的芽,带着微弱的生命力,似乎受不得生活一点风雨,又似乎在生活的风雨里挣扎着要扎最坚强的根。史强看到了,下次便还给了他钱。
都是苦命的人,讲不了哪天炮火轰来、枪子打来,被车撞、被火烧,被饿、被渴,一下子就死了。死是一件永远比世道更公平的事情,不会因为史强是副局长,就死得好看一点,不会因为小云先生是说书人,就死得难看一点。
不会的,史强知道;小云先生知道;那些下三滥也都知道。既然是要死,在如今世道,无论如何,死,总比活着要好看的。
史强还清了所有钱,让小云先生不用顾记一笔债,好了却,让小云先生专心讲完故事,自己更可轻身赴奉天送死。
这些事情都是章北海不知道,其实章北海也不用知道,正如他不知道史强在天津卫的事情,史强也不知道章北海在北平的事情。每个人都是一段故事的载体,或深或浅交集罢了,实在是没有必要什么缘由都要弄得一清二楚。故事朦胧一点,就像传说不过是以讹传讹,那样才好看,那样后人讲起来,才津津乐道。
他想完那些断断续续的评书和燕子云扇后,在灯下拆开了章北海递给他的信。
在摇晃的豆火里,信的内容很简单,是所有人看不见也寄托不了的未来——
空白。
上 完
Chapter 33: 史罗《暴雨》
Notes:
感谢 @囧木Cheese 太太画的史罗,美得一眼万年
同时感谢太太的授权与鼓励,更谢谢您带来的这些能治愈我疲惫的心和手、让我重新燃起“想写些什么的”的心情的画与意境
是为太太的Unspeakable.的看图说话,加班间隙激情摸出来的一小段短打,不到之处只能万分抱歉……
Chapter Text
史罗《暴雨》
史强在雨里等了许久,直到雨势渐渐超出预期,竟能把他那件原本皱褶的棕色皮夹克捶打得服帖垂直。他看到每一滴冰冷的液体都让重力拉成长丝,继而被远处的光织成一片萤绿色的雨幕,或近或远缭绕在人的身边,让人看不透周身以外的东西。
他原本是有些烟瘾,也是可以进入建筑物内部一边躲雨、一边悠闲地抽一口缓缓神的,但是这雨来得太不是时候,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天气的骤变;最重要的是,大家对此毫不在意,觉得小风小雨过一会儿就好;这让他愈发不敢放心外界的安保,毕竟比心情更重要的家伙还在里面跟人侃侃而谈,要是他的性命出了点差池,自己也不好交差了。
对哪方都不好交差,史强在建筑物外巡逻着,他想,一来是任务,二来,就是任务本身了。
好在他的罗老弟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在史强绕完第三个圈之前,建筑物的门开了。
门开的时候,史强站得还比较远,在雨幕的模糊下,眼睛没能接受更多的讯息,但嘈杂之外,他敏锐地听到了枪械的声音,那应该是别的安保人员发出的动作,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保护的人出场了。
“下这么大的雨?”依稀有人感叹,“快、快!拿伞来!我们要离开了!”
但史强没有立即赶过去接他应该寸步不离的人,他仍然保持着警惕,慢慢地朝门走去。等差不多他看得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一些锐利的目光也能看到他的时候,他才停了下来,让自己的存在将建筑外满是雨水的世界分成两个部分。他是一个小点,迎着风也迎着远处的光站着,他背后的阴影是唯一不存在雨水侵扰的地方。
既然雨幕让眼睛不再看得清别的东西,史强的耳朵本能地开始捕捉自然之外一切别的声音。
“阁下,我们没有准备雨伞,是否需要将车开到门前?”
“那还费什么话,快去。”
于是他很快就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滚滚而来;继而是刹车声,短暂的安静后又是发动声;最后,所有的声音都朝某处远去并且消失了,就像雨滴消失在大雨里。
不过他没有听漏最重要的一个讯息,那是一串喧嚣之后孤独的脚步声,走得零零散散,或许是因为他的鞋子进了水,而主人并不享受这种挣脱不掉的泥泞感。
罗辑淋着雨,雨太大了,他的衬衫在他走进雨中的瞬间几乎就湿透了;薄薄的一层西装外套更没有幸免于难;只有他那根系在身前的红色的领带,在荧绿色的大雨里持续地燃烧着,和他滚烫的血液一样,丝毫不受这寒意的影响。罗辑没有诧异史强为什么不开车接他或者不撑把伞等他,他打开门就看到了一个人站在雨里,可惜雨下得太大了,他觉得这像一块丝织的幕布,被风紧紧地扯着,光一照又全是漏洞;可惜漏洞再多也不是全然不遮,它们仍旧死死地缠绕住他的眼睛,让他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不过罗辑可以笃定地想,除了史强,也没有人会毫无怨言地站在暴雨里等待他。
他只是不这样想,因为他进去前就说过了:你在外面等我。于是他就在外面等他了,安保工作做得极其出色,围着房子溜达一圈后,逃生路线都规划出了好几条。
罗辑没有躲雨,他很自然地从干燥的建筑物内走出来,走进冰冷的雨中,走到史强的背后,这是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起码对于罗辑而言是的。他深知这个男人存在于此的意义,他的命就是救他的命,为他挡下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子弹,包括这突如其来的暴雨。
“谈完了,”罗辑走过史强肩膀的位置时,感受到了雨势稍稍的减小,他在他背后平静地说道,“我们走吧。”
史强朝他点点头,“跟我来。”
他的眉头依旧没有松懈,语气倒是轻松不少。
“雨很大,我看这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你需要伞吗?”
“我看你可不像是带了伞的样子。”
“我可以把我的夹克脱下来,能挡一点儿是一点儿。要是拯救世界的天使因为一场暴雨生病而卧床不起、耽误了工作,责任可还是我的。”
在逆光里,罗辑淡淡地笑道:“既然是你的,那你就担着吧,老兄。”
完
Chapter 34: 【咯噔】史罗《处处吻》
Notes:
史罗的架空脑洞 拉灯有 bg有 私设有
BGM 杨千嬅《处处吻》
Chapter Text
放荡不羁的学术混子哪儿想过自己会有一天成为什么面壁人、执剑人、正义天使、救世主,比起诅咒星星、威慑两个世界,罗辑摸了把胡子,想来,还是觉得当一名普通老师好。
悠闲啊,自在啊,放浪啊,形骸啊。
那大史就更不是什么好警察了。三教九流,粗声怪气,又痞又坏。那脸凶肉一横,叫人看着就害怕。说什么为人民服务,倒更像是个混社会的头头儿。
不过当警察的,常年跟各色各样的滑头小子打交道,不免落下点职业病嘛。喏,今儿就遇到个醉生梦死的,嘴上没毛,还非得在自己面前装老司机。大史真觉得好笑,自己胡子拉碴又一脸凶相,几百年没被人搭过讪了,今儿不知道怎么就有个瞎了眼的,喝醉了往他身上撞。
小老师也是流里流气,红着被酒精熏红的脸,说,小杨啊,你那篇论文我看了,还不错啊,就是还欠点东西。
欠什么?
大史一边扶着这滩烂泥,一边把他往自己车上带。
小老师也不反抗,任凭大史架着他的软骨头,眯着眼睛,指点江山。
嘿,你想知道啊?
小老师的手溜溜得,什么都敢摸。被非礼的人民警察仗着自己衣多脸皮厚,皮笑肉不笑,也不差这点肉。
把人塞进车前,扭头,吐烟头。
烟灰掉到了罗辑头上。
黑黢黢的头发。
白碎碎的屑细。
灰沫沫的烟尘。
脏兮兮的人。
专跟人打交道的人民警察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说得好像这世界上有干净人似的。
就拿这个喝醉了,能被人随便带走,还想用论文约自己女学生的老师来说吧,干净俩字横竖跟他真是一点边儿都不沾。
得了,自己也不是什么非要吃山珍海味的金贵身子,凑合凑合吧。
出乎意料,小老师吻技可真好,这让大史来了点兴趣。
老弟,不错啊,这功力,阅人无数啊。
同学,怎么跟老师说话的呢。
小老师挑着那胡子拉碴的下巴,佯装生气。只是气还未起,人又凑了上去。
裤子都被扒下来了,还没醒过来呢。感谢那帮立法的家伙,这你情我愿,可不算强奸啊。
想着想着,理智就被唇齿间的纠缠撩拨没了。
小老师得意地把眩晕的大史推倒在后座上。
醉酒的人很快就睡着了,大史退出来,随意清理了一下案发现场,坐回了驾驶位上。
燃了根烟提神,大史一边听罗辑打呼噜说梦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抽着。
叼着生硬海绵嘴的两瓣肉皮,在半小时前曾数次被印上了另一个人的纹路。
美妙触感,颠倒众生。
大史扭头,把索然无味的烟吐出了车外。
来不及逃离的烟灰落到了他湿答答的裤子上 。
黑黢黢的裤子。
白碎碎的黏液。
灰沫沫的烟尘。
脏兮兮的人。
呵,这世界上,哪能找得到个干净人儿啊。
算了。
舔了舔燥得要出血的嘴唇,大史又燃了一根烟。
后座那人梦沉了,开始吐露起疯疯癫癫的话。大史听了会儿,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还是脏点好。
反正都脏了,那就让他更脏。
小老师中午才醒来,身上疼得差点起不来。再加上大史不怀好意的笑,他那好不容易褪去红色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没有留联系方式,小老师溜得贼快。
有缘再见!
这话讲出来,谁都不信。
小老师往后常来找大史喝酒。
你一杯,我一口。
老兄,老弟。
勾肩搭背,就这么亲切地唤着。
却谁都看不起谁,谁的眼里都没有谁。
分别的时候,倒也是干脆。
毫无交集,才能交心。
小老师又喝醉了。大史才喝了个半分。
老兄,和你喝酒太累了,我明天不来了,还要上课。
哟,老弟,你还记得你是个老师?
第二天,罗辑就真的没有来。
第三天,也没有来。
第四天,大史没去。
再之后,谁都不去。
只是往后喝酒的时候,枯燥泛白的两瓣肉皮,抵上冰冷的玻璃,开裂的纹路被高烈的液体荡漾的光影,渲染得混乱不堪。
唇齿间,激烈的角逐。
还是失了追寻的真相。
窒息时,大史又想起了那美妙触感。
颠倒众生。
澄清的液体,杯底的白瓷,倒映他微醺的情绪。
倒映他咬破了的,渗出血丝的嘴唇。
干。
不知他现在、
哈,算了,他缺德都不会缺这。
大史和无数人打过交道,大部分的人,他一眼就能看穿。食髓知味,他知道,没有比他吻技更好的人了。
他现在一定在用力地亲吻某个人。认识,不认识,都得意地把他滚烫的唇,纹印在另一副脏兮兮的躯壳上。
然后在第二天,同样热忱地说,拜拜。
浑浊的液体,滚烫的唇纹,拯救他失眠的灵魂。
胡乱的梦呓,总归延续给他人。
迟早。
也就是今天。
小老师结婚了。
脏兮兮的他找到了 。
没有比她更干净的人儿。
你愿意吗?
我愿意!
你愿意吗?
我愿意。
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若不是会场不允许吸烟,大史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定会被烫伤。
和无数人打过交道,特别是和小老师打过交道的大史听到“亲吻”二字,笑得低下了头。
不谙世事的新娘,遇上落吻无数的新郎,会被他滚烫的唇,缱绻到窒息吧。
这回大史错了。
没有比成为新郎的小老师,吻技更加青涩的人了。
-fin-
Chapter 35: 【赠文】史罗《A-8》(战双AU)
Summary:
战双·帕弥什au,简单理解病毒末世哨向,救世主什么的不干了
Chapter Text
天气不算好,预定作战区域地表可视度堪忧,罗辑在防御工事边溜达了一圈,顶着天还没亮的灰云,他打了个哈欠,提议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跟着他一起溜达的还有负责保护他安全的守备人员,他们之前在空中花园打过交道,不算完全陌生,这次见面,罗辑注意到对方的功勋牌上又加了一条杠,当然,功勋牌下的手臂上也添了两条十分明显的维修痕迹,想来是不久前才打了一场硬仗,正在修养期呢,所以上头把当保镖的闲职丢给他了吧。
这样也好,只是看护一个不需要上前线的人类,总比真刀实枪去跟感染体拼命要安全得多。这些天罗辑一直窝在后方做资料收集,晚上写写研究报告,远离空中花园的条条框框和勾心斗角,他在危机四伏的地表难得感受到了一丝别样的自由,甚至连作息都随心所欲了起来——要不是听说凌晨可能会有清理部队的人到后方进行短暂的补给修整,他终于有机会见见这些被外界视如豺狼走狗的家伙,今天根本不用起来这么早。
五点半了,还没来。罗辑摇摇头:“大史,他们真的会走这边吗?”
“不知道,”史强直截了当地说,“清理部队跟我们的编制不一样,行动不用跟地面作战部队报备,一般来说他们爱走哪边就走哪边、爱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我们管不着。不过提前打了招呼的这支小队一直以来都比较‘讲规矩’,会提前告诉驻扎部队大概什么时候到、走哪边进来,咱们又跟他们约了,按他们给的坐标在附近等着,应该不会有问题。”
一般不会有问题的、一旦出现问题,往往就是大问题了,不好的预感缠绕上罗辑的思绪,他把目光投往太阳升起的方向,大地的一切都还躺在昏暗的怀抱里沉睡,周遭除了风声流淌,只有天上挂着几颗星星若隐若现,闪现着一点近乎于没有的可怜的生机。
“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时候进攻来着?”罗辑突然问道。
“按斥候小队发过来的情报来说,预计是下午。”
“没有提早或推迟的情况吗?”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这很难说,我们也只能尽早做好应对措施。”
“我之前看过一些地表各自然环境对构造体作战影响偏移度的资料,”罗辑抬起手,虚虚地指向战场的方向,“大史,向我们移动的是一片雷雨云。等不到下午,这里应该就会暴雨倾盆了。”
“……”史强愣了一下,他顺着罗辑的手指看向远方,在浓郁未散的夜色下,漆黑的云层像一块铁做的幕布,从地平线的方向被飓风猛烈地拖盖过来。
史强立刻调整视觉模块的可视距离,直接拉到最高值,突然放大的画面让他的意识眩晕了一下,紧接着他便开始详细地扫描远处的云层。环境光线微弱在这时反而变成了一项优势,如果在大白天,他可能更容易忽略云层里那些一闪而过的细弱如脉的猩红色雷电。
——不,那根本不是什么自然的闪电,而是可怖的病毒!
史强马上打开终端:“A-8小队呼叫清理小队,A-8小队呼叫清理小队,收到请回复,收到请回复!”
“嘶……滋……”
频道干扰声。
“A-8小队呼叫清理小队,A-8小队呼叫清理小队!收到请回复,收到请回复!”
“滋……滋……”
“不太……”
史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罗辑抬了一下眉毛,了然地把手放到嘴上,退开一步。
“A-8小队呼叫清理小队,A-8小队呼叫清理小队!收到请回复,收到请回复!”
“滋……”
“这里……”
有了!
“嘶……”
但嘈杂的电流声仍然占据了通讯信道百分之九十的声响,史强只能在放大音量的同时开启噪声过滤,才能勉强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词语。
“……城区……目前受……分严重,部分……袭击,目测下一轮……队……请回复……”
又是一阵电流噪声。看来清理小队的讯息就只有这些了。趁着目前勉强还能通讯,史强给通讯方终端发过去一个支援确认信号,同时问道:“A-8小队收到,请问清理小队是否需要地面支援,重复,清理小队是否需要地面支援。”
“……队……滋……”
“不……来……嘶滋……过来!……”
终端通讯信号被拦截了,信号发送失败的提示框直接跳出,像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信道干扰严重,”史强皱起眉头,“听他们最后的语气,情况恐怕非常不妙。”
“能定位坐标吗?”
“精准定位要找专业的辅助人员。”
“那走吧,而且我看你们的作战计划得改成支援计划了。”
罗辑自然而然地冲史强抬起一条胳膊,换成别人做这个动作,史强或许会当做没看见,但两分钟前罗辑的表现显现出他的经历并没有他的自我介绍说得那么简单,在这种情况下,对构造体抬起一条胳膊是什么信号?除了“抱着我赶路”外,史强没有第二种解答。
罗辑很自然地跳到了史强的身上,即使有外骨骼的辅助,但单纯论跑还是构造体快,时间紧迫,史强一边带着他回赶,一边给营地的其他人发信息,除了制定计划、下达指令,他还要向空中花园指挥部汇报这件事,一时间突然忙得不像个受伤修养期的闲职保镖。
罗辑全程都没有再说话了,风越来越重,捶在人类脆弱的眼皮上的感觉并不好,他眯起眼睛,表情既然谈不上严肃也没有彻底地放松,直到史强把口头上可以做的事情全部完成后,玩笑似的问他是不是有点“晕车”,他才稍微动了一下眉毛。
“没想到老弟你虽然是社科研究员,对战势的敏感度却这么高,提前道声感谢了。”
“别看我这样,好歹以前也服过义务役呢。”
.
“别看我这样”,这句话在任何时候都意味着发言人有一段与现在大相径庭的过去。史强开始重新审视这些天他需要保护的人——社会科学研究院的罗辑博士,据说是上流社会的新宠儿,如今空中花园政坛津津乐道的人物,无论从性格还是体格上来说,都是一个典型的文人而不是军人——他说他服过义务役,史强第一反应也是联想到一些文书类职位,对此罗辑报之一笑,没有反驳。
出于先前沟通,A-8小队的作战会议并没有避开罗辑,在场所有人都尽可能地装作没有看见这个人。刚开始罗辑确实有些不适应,但很快他就回想起自己服役的时光,那些视若无睹的眼神恐怕正是为了彼此着想,起码大家都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装作没看见已经是最大的善意了。罗辑有些唏嘘,毕竟他退役后很快就被调去社科院工作了,不可能没有这方面的敏锐嗅觉,事实上这些年下来,人类和构造体之间的隔阂已经让“同胞”两字形同虚设,纵观人类文明的历史,“理解”二字放在任何年代恐怕都是最奢侈的美梦。
他静静地站在一个角落,看史强排兵布阵,并没有花费很长的时间。也有可能是他走神了,时间的流逝在漂移的思绪中不再富有实感,就像他的目光确实在史强身上,但他看到的又不止是史强。
他一直以来关注的问题会有答案吗?
如果有,会在什么情况下达成;如果没有,又是谁扼杀了它?
他并非悲观,只是找不到出路,所以干脆脱离原本的工作环境,又跑到地表来寻求答案。这里依旧战火纷飞,空气里弥漫着死亡与铁锈的味道,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需要戴上空气过滤器才能呼吸;这段时间以来他柔软的胳膊上已经扎了好几个洞,打血清就跟喝水似的家常便饭;更不要说其他的吃住行,哪怕作为研究人员的他有特殊优待,依旧跟个亡命徒似的,每天枕着慌乱的脚步与子弹落地的声音入眠。
“罗老弟,在想什么呢?”
罗辑回过神,看见史强正朝他走来。
“没什么,想起以前的事情了。”罗辑摇摇头。
史强没有说“说来听听?”,而是问:“你还有别的安排吗?如果没有,我上午可能要出去一趟,不能在基地陪你了。”
“你要出去?是参与救援行动吗?”罗辑顿了顿,“对了,你们的指挥官呢?这些天我一直没见到,还想打个招呼呢,怎么说也是多亏你的照顾了。”
“没来。”
“没来?”
“是啊,”史强说得很轻松,“即使没有突发的救援行动,原本也只是一次小型的歼灭任务而已,按现在的习惯来说,不需要指挥官亲临战场吧?”
罗辑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不是小事啊,大史,我怕你们还是把这次救援行动想得太简单了。充满病毒的雷雨意味着什么你难道不懂吗?没有指挥官到场,意识海污染的概率可以说是指数上升,一旦暴雨落下来,情况会变得非常危险,全军覆……”
“罗老弟,我们还是点到为止吧,这个时候把话说得太明白,对你对我都不是什么好事,”史强不动声色地打断了罗辑的担忧,“尤其,你还是服过役的人,应该……嗨,不说了,起了个大早你应该饿了吧?我带你去吃早饭。”
.
压缩饼干配清水已经是很不错的条件了,正如史强所说,这次预计只是小型歼灭任务,指挥官不来也没事,甚至一开始都没准备配给人类用的物资。罗辑不知道该感慨科技发展真快,远程指挥效果好像也挺不错的,大大降低了人类指挥官的伤亡率,还是该感慨人类就真的聪明得如此心安理得,把构造体当做战争机器使用,只要自己安逸就行了,哪管他们的死活呢。
没有水,压缩饼干难以下咽,没有牺牲,胜利的天平又会倾向谁?
如此,他便没有答案,只有现实的沉重压在心头,甚至不能说,不能讨论,不能戳破这张对立面的双方明明都一清二楚的薄膜。
……
“那你慢慢吃,今天就别到处乱晃了,乖乖待在防空措施里写你的东西,后方应该会有其他辅助型构造体留守。虽然是大夫,但战力也不容小觑,如果有什么问题,除了给我发信息,你也可以放心地依靠他们。”
“你真的要去?”罗辑抬起头,嘴里含着还没下咽的饼干屑模糊又急切地说,“你的机体才维修好没多久,指挥官也不在,没有人给你设置思维信标,那边病毒浓度又高,真的没问题吗?”
“维修完毕还能有休息时间,这福利已经很不错啦,做人不能太贪心嘛,是吧?”
史强又露出了罗辑熟悉的那个标志性的笑容,看起来挺老实的,仔细瞧全是狡黠的心思,结合在一起只是一个让对方安心的讯号罢了,没什么真心的快乐。毕竟战场也不是一个会给人带来所谓的“快乐”的地方,和“理解”一样,“快乐”亦是不可奢望的东西之一,对于还在坚持战斗的人来说,麻木的活、或者无痛的死,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罗辑知道法理上自己没权力插手A-8小队的决定,也知道自己情感上肯定劝不住史强,但从天际线那边越压越近的雷雨云真的像一条死线,紧紧逼迫着他必须要做出一个决定。他几乎都听到雷声在自己脑海中响起了,轰隆一片,漆黑的夜里炸出刺目的闪电,把一切杂乱的颜色全都吞噬进剧烈的白光里……如果这也可以算作有一瞬的“天下大同”的话,那么带来死神的雷雨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它是反应物也是催化剂,事实上面对高浓度的病毒侵蚀,构造体的抵御结果也并不比人类强到哪里去,人类究竟为什么会恐惧自己亲手造出的“英雄”呢?它是未知的吗?——不是,构造体的技术已经非常成熟,而且成为构造体之前,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不过是普通的人类;那么它是有害的吗?——不是,恰恰相反,构造体正是人类为了收复地球研发出的人体改造技术,它们是强大的、正义的战斗力量;所以,它是对立的吗?——……
没有答案。这正是社会科学研究院的罗辑博士正在钻研的问题。
但他研究越深、心里越是清楚,他最终得到的答案大概率会和他希望得到的答案完全相反,所以他还要、他总要做好这个准备的,没有今天的雷雨也会有明天的飓风,他迟早而且必须是会站出来,因为他已经见识过人类太多次的重蹈覆辙,实在是不再想看到人类与病毒的战争结束后,人类与构造体之间还要继续上演手足相残的历史故事。
“好吧,我知道我留不住你,”罗辑从地上站起来,叹了口气,“不过我也没办法放任你们在没有指挥官的情况下就这么进入雷雨区。”
“……”
“把终端权限开放给我,我来成为A-8小队的临时指挥官,为你们设置思维信标。这样一来,哪怕作战区域病毒浓度骤然升高,意识海受到轻度污染,起码还有一道保障足够你们完成撤离。”
算是意料之中,史强厉声拒绝了:“罗辑博士,我严肃地警告你,私自连接军用构造体这种事一旦揭发,你我可都要上军事法庭的。”
印象里,这还是认识史强以来第二次听到他用“罗辑博士”来称呼自己,第一次是他们初见,免不了的客套,很快史强不玩那套虚架子了,跟他勾肩搭背兄长弟短的,从来不跟“正经”俩字搭家……罗辑再次摇头,面对史强突然锋利的眼神与严厉的语气,他既然决定站出来,就没什么好逃避的。
“军事法庭算什么东西?你觉得我……”他尽可能温和措辞,直到他实在找不出代替的意思,只剩下直白地面对这个现况,无可回避,“……大史,我实在不想见死不救了。”
“嗯?这就要死要活的了?”史强轻哼一声,“那你也太瞧不起我们A-8小队的实力了吧?”
史强拍了拍罗辑作为人类、瘦小又羸弱的肩膀。这里实在是没几斤骨肉,也没有铁板合金的躯壳,怎么就想着要扛起那么多无关人等的性命呢?
“罗老弟,这次你就好好休息,至于‘救世主’这种苦命角色,还是让我们这种专业的来。”
Notes:
在这篇文的设定里反转了“救世主”的身份,由大史(构造体)去拯救世界(人类文明),罗大爷(人类)拯救大史(构造体的人权),但目前还没写到人类和构造体的冲突,有机会的话还是挺想继续写下去,我个人还是很想看史罗并肩作战互相救赎的:)
Chapter 36: 维德/罗辑《献花》
Notes:
原名:《花冷雪》
Chapter Text
罗辑的日子不算难过,博物馆的工作熟悉之后,用千篇一律去打发时间而已。
只是时间对现在的他而言实在太多,而能做的事情又的确太少,庸碌到最后,还不如沉默。
于是他就时常坐在博物馆里,搽拭那些无关紧要的落灰角落。再或者累了,走走神,让目光透过来自地球的文物,去寄念地球。
似乎还记得,它是一颗蓝色的,比起这个宇宙中绝大部分恒星而言,生机勃勃的星球。
冥王星暂且也算生机勃勃,一个传奇的人和一堆传奇的故事坐落在这里,也不至于彻底地无人问津。有一名公元人偶而会来探望他,罗辑对他谈不上喜欢——他大概已经失去了让心情波动的能力——但是也谈不上抗拒。和聪明人聊天总是愉悦的,更何况两个老头子,略为佝偻的姿态放在那里,再也没有了能短兵相接的资本,什么都只能坐下来慢慢说。
慢慢说也不坏,入乡随俗,恰好罗辑做茶的水平也被时间煮得炉火纯青,那名习惯雪茄和咖啡的“外国人”,便也有些意外地享受谈话过程。
下一次来,维德便带了一个礼物作为回馈。
一个不够成功,但是放之社会,能提前引发既定后果的礼物。
“这是你们花了半个世纪研究的成果?”
维德没有否认失败,看着它,神态还是一如既往得意的。
罗辑也没有很惊讶,维德压着视线去窥视他的眼睛,他的确是波澜不惊。于是维德原本希望他能露出一些别于常态的表情的期待,又像风一般,无声地消失了。
“你觉得如何?”维德问。
“是对的。”罗辑回答得很快。
沉默太久,茶也凉得也很快,维德无聊着只好又喝了一口。比起起初的回甘,现在只觉得苦涩过后,索然无味。
“时间不多了,罗先生。”
他把茶杯放下,陶瓷的东西碰在木桌上,发出清脆不起来、于是显得更加沉闷的声响。
“你知道我需要什……”
“我们早就在透支时间。”罗辑轻轻地打断了他的话,“已经透支太过,无可偿还了……维德,”他又抬起声音,“最好的技巧,最好的火候,最好的茶叶和水,也不一定能泡出最好的茶。”
“等……”
“耐人寻味的是,一杯茶的好坏,取决于喝它的人,而不在于茶本身的品质。”罗辑没有理会维德的心情,依旧自顾自说着,维德只好耐着性子听完,无语了好一会儿。
“我来这里不是听您说茶的,罗先生。而且我不知道罗先生竟然也会说这么唯心的话。”
“别的你或许不了解,但是你知道,唯心的不是我。”罗辑把没有喝完的茶水重新煮上了,然后体贴地为他续满了一杯。暖白的雾气腾空而上,带着陈新的茶香萦绕在两人之间。那是别于咖啡、又异于烟草的瘾头,带着飘渺又实在的质感,让人无可捉摸。
维德再次沉默地接过那杯茶,有些烫手。
“是事实。”罗辑笑了笑,“维德,你来我这儿就是为了把这个东西给我看的吗?我可以拒绝吗?你瞧我这儿乱得,实在是没有地方放置它。”
维德也懒得在意罗辑突然反常的一堆话,既然被拒绝那他就把他的礼物仔细地收回到了盒子里。其实他一开始也没打算直接送给罗辑,这玩意儿真的放置这里,对罗辑百害无一利。唯一能做为“礼物”的属性,大概只是它的存在本身。
看起来是一个相悖的命题,就像罗辑唯心的“茶论”。
“我原本是想把这点希望拿过来,一起取暖的。”
“希望一直是有的。”面对维德的失望,罗辑倒是很无辜,“冥王星很冷吗,维德?”
“很冷。我每次下飞艇,都感觉自己来到了南极的深海,而不是大陆。”维德咧嘴,他牙齿尖锐处露着嚣张的凶光,语气里丝毫掩饰嘲讽的意思,“罗先生,你应该明白这种感受,就像高深的计谋对愚蠢的人毫无用途。”
“呵……所以我现在都还不会游泳,没有人救我的话,我早就淹死了。”
罗辑端起茶盏,那眼神和语气都俏皮极了,维德脾气来去都如风,听完也就笑了。
两位失败者的自嘲,应和在一起,却仍各有意图。笑完后维德和他相持许久,他一直盯着罗辑,但罗辑并不在意他,依旧悠闲地添茶喝茶,沉默反而成了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方式。
维德也注意到了,包括之前,他们之间的谈话,大多是以沉默为主。
许久以前,他在会议上也经常沉默。而这种沉默,只是单纯的不想说话。他的同事和下属们是警惕且紧张的,亦或者是愚蠢且傲慢的,交流反而不可通。罗辑的沉默却和他们不一样,他是单纯的没有说话,但是和维德之间的交流并没有停止。
这种交流的方式很奇怪,也很不保险,却出奇的有效。适应突然的安静后维德想起了罗辑原来的身份,无论是面壁者还是执剑人,都处在这个世界最易喧嚣的极端,却做着最安静最沉默的事情。
难怪他一个人也能在这颗冰冷的星球待下去,从他被命运推到刀尖上开始,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和他好好说话了。
“维德,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又在怜悯我了。”
罗辑突然打破了沉默。
“你把我这儿当敬老院了吗?那你不如怜悯地球文明,毕竟这里是「地球文明博物馆」。”
被发现了,维德也就懒得否认:“罗先生,您的眼力真不错。不过我也不会游泳,所以希望您这位曾经的「救世主」,”他突然嘘了一口气,“能听到我的祷告。”
维德拍了拍那个箱子,他的意思很明确,即便先前罗辑同样明确地拒绝了他,他还是不打算放弃。
那箱子里的东西,是自他接管星环以来,最重大的成果的缩影。如果机会成功,无论结局选择哪条分支,大概都能改写人类文明的进程,保留下这颗慌然欲熄的火种。
罗辑却沉默补充道:不够。
什么都不够。
资源,人力,技术,工艺,时间。
是“对的”也没有用。
政治,社会,人性,文明,还有最重要的抉择。
一部分活,还是一起死?
罗辑的沉默在拷问他对于如今的人类社会的认知。
维德明白。
“总需要有人去做,无论他们如何选择,我是对的。”
“对的不一定是正确的,维德,你什么都不在乎吗?”
“我在乎的仅是我是否能完成它。”
他握着拳,最后这样辩解着,看向罗辑。
那目光真是坚硬如铁。
罗辑无声地摇了摇头:“维德,拿自己做筹码只能在在乎你的人那儿行得通,我终归到这把年纪了,如果真是需要我去照顾它,日子也屈指可数,甚至等不到你放手给我我就先去和老朋友们见面了。”
“而且你的计划有很强烈的个人色彩,大部分内容虽然不需要你直接参与,但是只有你才能保证它执行下去,所以有些时候……”罗辑迟疑了一下,他不确定他有没有立场说这话,但他还是不得不提醒道,“维德,为了它,你也要珍重自己一点才好。”
维德知道罗辑的话全部是基于理性分析,但这种内容听起来,又有些非常规意义上的关切意味。他消化了很久,又喝了一口茶,试图把哽在喉头的气咽下去,但是他失败了。那热茶绕过了喉头中的骨刺,顺着食管流进了胃里,再通过血液循环,把他体内冥王星的寒气驱散了不少。
维德放下空荡荡的茶盏,抬眼间,正好对上了罗辑的目光。罗辑大概是处在特殊的位置上太久了,他那眼神里,被刻上了一种独特的悲悯。罗辑的目光似乎能看透一切人,维德知道那不是针对自己的,而是面对同胞,面对所有文明的成员的时,罗辑自然流露出的悲悯。
维德笃定,关于宇宙社会学,罗辑肯定还发现了些什么。
但是他没法知道了,罗辑宁可让他轻易发觉,都不愿意说。维德几乎是在太息:“您是第一个和我说这话的人……谢谢您的提醒,我会注意的。”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论单枪匹马,我也战斗了大半辈子,这些话也有人跟我说过。”
“那您很幸运。”
“能生活在这个时代,我们都很幸运。”
而后又是沉默。
幸运吗?
维德在思考罗辑的话,掂量这份“幸运”,对文明的命途而言,有多么沉重。
罗辑为空荡荡的盏里添了热茶。
“维德,你不是说冥王星很冷吗?我建议你去水星,那儿离人类很远,离太阳很近。我说这话你又要说我唯心了,但我还是要说:没有人的地方,自然不会冷。”
听到罗辑的建议,维德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再去无头无脑地思量罗辑话里的可能隐藏的意思。如果罗辑拒绝甚至反对这个计划,他真的几乎没有可能再找到一个足够强大的人,在自己之后去主持自己的事业了。
维德礼貌地伸出手,想去表达合作的热情,但罗辑只是往他手上放了一盏沉甸甸的新茶。
“矮子里面拔将军,我只是看你把这小家伙带来带去的也挺麻烦,有机会,我会去替你看着它的。”罗辑笑了一声,又恢复了他作为一个老人常有的面容神情,“不过保险起见你还是多跑几个养老院吧,比我有爱心有时间的人应该不难找。”
“比您有爱心有时间的人都在冬眠仓泛滥美梦还差不多。”维德尝着热茶,被温暖了脾胃后,他的心情也好了不少,连冷笑都有些无奈的意思了,“他们怜悯万物到连一切消亡都无法接受,怎么可能去养老院亲近即将死亡的魔鬼?”
魔鬼……罗辑低沉了声音,似乎是在喃喃自语:“维德,我觉得,你可该认识他……你们都是不甘心在原地踏步的人,总有办法前进。如果你们能认识,那样应该会很有趣。”
“他?是……”
“一位老朋友。”
罗辑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他眉眼间的皱纹铺开在一起,展露出了一种无形的力量。维德对力量一向很敏感,他追寻过去,却被罗辑无意哼出的一首歌打断了思路。那曲子曾经很是闻名,他年轻的时候也听过。于是沉浸在岁月里,维德再一次意识到罗辑是真的老了,他哼的歌有一种悠远的感觉,不断地拉开两人的现实距离。而在那段距离里的路边,有停驻着青年的山楂树,还有雪白的花朵,缀满了枝头。
“看得出来您很想念那些日子。作为回报,您是要我帮忙找他吗?”
突然被维德提到这里,倒是罗辑难得恍惚了一下,神情竟然有些无措了起来:“找他做什么?他……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您想要我去找的话,我总能为您做一些什么。”
“哦,这样——”罗辑若有所思,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如果你能找到……那请你不要告诉我,并替我为他们献一束花吧。”
那语气里有一种难得提起又难得放下的温柔,又让维德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为了计划,维德研究过罗辑许久了,她离开他之后的任何影像上,维德都没有看到过他再露出这种神情。
见维德神情复杂,罗辑倒是莫名轻松了起来,继续说道:“不过维德要是遵守了这么无聊的诺言,可就不是维德了。”
维德低下头也笑了声:“罗先生,这可是您说的,就不要再怪我不去履行了。”维德放松了心态,也学他摸了摸自己的胡茬,“不过,您来晚了一步,星环已经没有花了,恐怕我这次真的要违背诺言了。”
“所以我从来不期望托马斯·维德的诺言会给我带来什么。”
“您这话不该说给我听。”
“他们都不在,我只能说给你听了。来吧,喝完这壶,我还有一点陈茶。如果你真的打算把它托付给我照顾的话,我想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谈谈。趁这个时间,最后再煮一壶茶吧。”罗辑说完,手上就开始忙活了起来。
“不了,罗先生,”维德摆了摆手,制止了罗辑的动作,“相关事项我会发给您的。现在时间到了,我得走了,我可不能让我的老伙计在门口等太久,冥王星真的太冷了。”他站起身,穿戴好了他厚重的隔离服,“……哦,对了,花是吗?让您失望一次,这次我会遵守诺言的。”维德做了一个动作,新时代的人肯定认不出了,但罗辑是公元人,他对此绝对熟悉:子弹上膛。
“烟花可以吗?我那儿还留了几发公元时期的子弹,陨石做的。用枪击打在他们的灵魂上,炸出来的烟火绝对独一无二。”
面对这个老疯子,罗辑偶尔也会哑口无言。
维德哈哈大笑:“不跟您开玩笑了,我会为他们献花的。就献您刚刚哼的那首歌里的花。”
为了表示自己真的听过那首歌,维德也哼唱了一声,不过是俄语的。这还是他在当局长的时候,手下一名俄罗斯人偶然间唱过、他听会的。那时候唱歌也不像现在这样为生为死地悲壮,庸碌之余人总是有些懒惰的借口,于是他也就恰好听完了他的下属悠然的心情,顺便在心里记下了这个苦恼又甜蜜的故事。
“那就劳烦你费心了。”罗辑见维德起身,自己也撑着胳膊,打算站起来,“我送你出去。”
“算了吧,您坐在这儿就挺好,就和……”维德顿了顿,有些遗憾自己实在是想不起那些遥远的年份了,只好笑了声,冷峻着,“和罗辑一样,坐着吧。那时候您站在一名女士的坟墓前,改变了地球文明。这次您若是再站在地球文明的坟墓前,恐怕要改变宇宙了。呵呵。好了,再见,面壁者罗辑。”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罗辑也乐了,他捋着花白的胡须,像烂漫的山楂花,舒展着悠长的梦意。
“再见,执剑人维德。”他报复道。
维德前进的脚步一顿。
“你说这话可要小心你的脑袋。”维德转过头,嘴角的笑意像凛冽的西伯利亚烈风,笔直地卷向那一树的雪花,“罗辑。”
但罗辑对维德的功课也做得很足,他耸了耸肩,回报的笑容里,有山楂花被风摇落下了,和地球曾经的雪一般洁白。
“我一直小心着呢,无数人想拿走它,但肯定不是你,托马斯·维德。”
这颗枯槁的树挺得笔直,像一根丈量生死的权杖,时至今日,依旧无人有能撼动他的力量。
维德侧着脸,最后冲他回了挥手,然后一切回到了正轨上。跟着维德来的同样也是名公元人,和他一样老了,但精神不错,说话铿锵有力富满激情,坚持着维德的命令在博物馆外站着等他。维德冲他走去的时候,脚步快速而不会停顿,擦肩过了也继续前进,他雪白的头发就和风里飞舞的山楂树雪白的花一起,朝着悠远的地方飞去了。
他那高傲的姿态的确是迷人眼睛,罗辑知道维德这种人,注定是吸引和他同样高傲的人去追随的。
而且维德的高傲让罗辑不经意读到了些许安慰,大概同是苍老着的人,在岁月里渐渐习惯了失去,所以对时间沉淀下来的东西,就格外刻骨铭心。
罗辑坐在原地,没有再多前进一步去送维德了。今天最后一名客人归去,他的职责已尽,也该休息了。
然后他艰难地站起身,哼着他们都没能哼完的歌,朝维德正在前进的相反方向慢慢走去。
哦 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
哦 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发愁
完
Chapter 37: 维德/毕云峰/吴岳《悲鸣》(很长的口嗨)
Summary:
不看是你的损失!!!!!!!
Chapter Text
以前拉的一个郎!有重生设定!改动了之前的版本!不是cp!没有cp!单纯拉郎!原著背景瞎架空!(万能的伪科学,毕竟物理学已死)讲述的是地球抵抗组织时期的云峰遇到了带着记忆重生的吴岳,反正吴岳在过去的历史上也不重要,他那时候加入组织就是用的自己的本名,毕云峰还奇怪这个人身上怎么一股公元人的味道。
两个人一起战斗;吴岳加入抵抗组织原本是本性(军人嘛)作祟,结果越战斗越不要命,身上那种郁郁而终的气质终于被烧尽了,毕云峰再怎么忽略也觉得不对劲,这个人太像公元人了,在下水道休憩,准备下一轮伏击战的时候,两个人就展开了一场对话。
结果吴岳出乎意料的坦然,大概是做了下一战必死的决心,觉得说不说都无所谓,反正毕云峰也不会信。毕云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吴岳笑了笑,“你似乎不是在吃惊或者嘲笑我疯了,而是在分析我这话里有几分可信度。但领袖,既然我告诉了你我曾经的身份,那么我现在还想同你分享:无需在意每一位战士的出身,如果我们怀有共同的信仰,在当下并且未来都将为此奋斗以至燃尽生命,那不同的我们会拥有同一个身份——同志。”
毕云峰点了点头,“如此,我也坦白:我不相信你的话。但我不会追究它了。”
吴岳看他那冷峻的眼神,突然想起了许久前在甲板上迷恋过的月光,其实海上风浪常有,人哪怕站定都不会可能会得到安稳,但那段时光一直是他心底最平静的岁月。
他颔首,又笑了笑;加入组织的时候他不是很喜欢笑,因为他没有可以笑的东西;但人好像越要死了,越不吝啬笑,这并不是因为什么可笑,而是会不自觉的对自己宽容、对生命宽容、也对死亡宽容。
吴岳垂着眼睛,“你让我想起了一些人。”
毕云峰说:“你的搭档吗?”
吴岳摇摇头:“不,是我的兵。”
毕云峰问他为什么,吴岳说军人在什么时候,都是军人。
毕云峰也觉得好笑了,带着他一贯的幽默说:“我们现在在下水沟里,只能算老鼠。”
吴岳就很认真地告诉他,当年他们训练吃过的苦,与现在比之又如何,现在能这样战斗,又是如何幸福;毕云峰听了,又好像没听进去,吴岳就缄口不言了。
他们之间突然就沉默了,好像这场交流一开始就不该有。毕云峰对此没有什么感觉,吴岳则是习惯了这种氛围,两个人都不看对方了,只各自沉默,过了好久,似乎是别的人来找毕云峰,这场谈话才彻底结束了。
后面毕云峰想,他其实那时候应该再多听一会儿吴岳说话的,他虽然是领袖,但吴岳在指挥方面不比他差,甚至有时候做得比他更好,他应该是要多听一点的,不然也不至于最后只剩下他和曹彬,还有安东诺夫。
说到安东诺夫,他也是海军出身,但他的行事风格和吴岳截然不同,于是他又想起吴岳说“军人在什么时候,都是军人”……毕云峰那时候是很想取笑他的,倘若军人和军人都是一样的,那么他和他曾经的搭档,怎么会天壤之别。
一个加入被历史铭记的计划,一个则在下水道摸爬滚打。
但是他说不出那种话,他看见吴岳站在那里,带着孤零零的忧郁,又有无可阻拦的决心,他是一柄残破的剑,但即便残破了也要浴血,毕云峰清楚自己,说到底他不是军人,他无法理解吴岳嘴里的幸福。
直到他追随维德。
多年后他追随维德去了星环,在星环看加速器,他看见那硕大的建筑物横空跨世,似乎要把人类箍紧在其中。毕云峰想他真愿意化作光,他真愿意把自己分解,他要是粒子他就去碰撞自己,他要在湮灭的能量里得到物理的真谛。
曹彬指着黑洞反问他:“死亡难道就不是幸福吗?”
毕云峰动了动嘴唇,“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维德否定道,“死了还有死亡本身。”
两人都看向维德,带着忧郁的犹豫。
维德那时候也老了啊,连背都不太撑得直了,佝偻着的弧度轻易让毕云峰想起了他们当年在下水道,也要用这样狼狈的姿势前进。但是维德即便佝偻也不狼狈,他前进的姿态总是决然又高傲,似乎在履行上帝的旨意——或者说是,宇宙的规律。他在前进,毕云峰想,他就是这种人,死了都要前进。维德有理直气壮的一切,即便枯槁的双手里空空如也;但那就是毕云峰决心追随他的理由。
“是吗?”他在无比明晰里,即将斩断犹豫的时候,又突然想起吴岳也这样问他,“死亡难道就不是幸福吗?”
毕云峰心里默念,我是如何回答他的?噢……我说:“吴岳,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吴岳勉强地笑了笑,一点都不意外毕云峰的答案:“如果真是这样,我就不会迷惑了。”
毕云峰冷冷地答道:“我们的目标很明确。”
“是。”吴岳颔首肯定,也否定,“但那也是我们,而不是我。”
毕云峰转过头,仔细地审查了了一会儿吴岳的表情。他发现这个人长得漂亮——不同于美或者好看,那就是很漂亮;他的脸适合被残忍的污渍打脏,也正是因此才能看见他被痛苦彻底“漂洗”过后,露出最本质、像血肉下的白骨那样“亮”的部分。
毕云峰突然有点怜悯他,“你在迷惑什么?”这问题的提出使他自己也很吃惊。他觉得自己不是那种容易动用感情的人。但他也要直视自己,的确、起码,有那么一刻,他坚硬的心被吴岳这一点点小小的忧郁刺动了,由此来产生了不可思议且自作多情的怜悯。
吴岳不需要怜悯;毕云峰想到这里——数百年后他回想到这里,却更悲哀地为他怜悯了起来。怜悯他的“无需怜悯”这说明吴岳的确是个很可怜的人了。
他,他……毕云峰绞尽脑汁地想。他,是个可怜的人……因此我才会悲悯他。他的内心重重地叹了口气,虽然不满意这个答案、且仍有许多疑惑,可他也得不出更好的回答了。他不知道为何要怜悯吴岳,正如他不知道吴岳在迷惑什么。也许他们的时间能再多一点,他不要那么高傲,多听一点吴岳说的话,哪怕像梦呓,无聊且无理,也不至于让这个没有答案的谜题,如此多年像一颗沉默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他的心底。
他努力地回想,也只看到吴岳垂着眼神,失忆般喃喃道:“我在迷惑……”
“你在迷惑什么?”维德的声音把毕云峰从回忆里拉了出来。毕云峰浑身战栗了一下,这个受惊的表现让维德低声笑了起来。正如吴岳所说,人好像越要死了,越不吝啬笑,这并不是因为什么可笑,而是会不自觉的对自己宽容、对生命宽容、也对死亡宽容。
“维德先生,”毕云峰皱了皱眉,他觉得曹彬那种吃惊的眼神刺痛了他。
可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因此维德问他:“你在迷惑什么?”
“维德先生,我在迷惑……”他用尽可能放低姿态用敬语说,因为他的确迷惑了,就像他迷惑吴岳的来历、迷惑吴岳的忧郁、迷惑吴岳的坚定、迷惑吴岳的迷惑,“我是谁。”
维德眯了眯眼睛,“继续说。”
“是的,先生,”毕云峰看不见加速器了,他的视线已经被泪水所迷糊了,“我是谁,我在迷惑,我是谁。”
我是谁。
“领袖,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毕云峰同志……”吴岳的眼睛也淌着泪,但那泪水是通红的,不是血,是滚烫的火焰,“你想跟我谈论希望吗?在我死之前,我就不相信它了,所以我现在也不相信它。战斗是军人的本能,而真正的军人不该在战场上迷茫,所以我一直——我在努力学习他,不要露出自己的本心。但我即将又要死了,所以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关于你如何逃出下水道。我不确定你想过没有,也不确定你会不会这么做,但明哲保身也是战术中的一种。当然,你是领袖也自然也可以选择……”
“吴岳!”毕云峰怒吼道,“不准有这样的思想!”
“……”吴岳握了握拳,他的肩膀在颤抖,“可以选择自己撤离战场,为组织保留一线力量。”
表达那些冗长但精密的撤离计划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毕云峰不得不伸过手,去握住他的肩膀。吴岳的脸已经惨白了,毕云峰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也许那不是那害怕……但也不是什么激昂的情绪。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什么也说不进、听不进、看不进,完全封闭,只有死神做点什么,把灵魂从他的躯壳里掏出来。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完全可以自己逃的。”毕云峰有些抑制不住地歇斯底里了。
“我已经逃过一次了,我不能再逃了。”吴岳却冰冷地说道,像被突然冻结的水,他浑身都僵硬了,“我可以不知道我是谁,但我一定知道我是一名军人。毕云峰,我——”
这具尸体的冰冷最终刺痛了毕云峰的自尊心,他的怒火已经无法抑制了:“那我就可以抛下同志,我就可以一个人逃跑吗?!”他大声斥责道。
“可以。”吴岳的语气更加冰冷了,“你可以独自撤离,因为你不是军人。”
“……”
毕云峰的牙齿气得咯咯作响。他的指骨也咯咯作响。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捏痛了吴岳,但是他可以确定一具尸体是没有痛觉的。
吴岳断断续续地呼吸着,他的气管快要被挤断了,可是他的嘴唇还在嗫嚅,吐出那些冰冷的白雾,“你是领袖。……你是工程师。……你是毕云峰。……你是我的同志,起码暂时还是。……你是谁都可以,但你一定不是军人。”
“为什么?”毕云峰把他捏碎了,“为什么?!”
“我说了,你是我的同志,起码暂时还是。我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知道我是一名军人,我想得到伟大的胜利,”吴岳给他的遗言是,“我想得到光荣的死亡。”
“我是谁?”维德冷笑一声,“你是我。”
毕云峰愣在原地。他设想过无数身份,甚至带着这个问题踏入哲学的范畴,可从未设想过他是维德。
“维德先生……”
“我是谁?”维德又问,“回答我,毕云峰,我是谁?”
毕云峰的眼前炸开一道爆裂的白光,他看见白光里维德佝偻的背影渐渐挺直起来,像一把利剑,坚定地插在这个宇宙的空间。
“我是胜利!”维德转过身来,他用拐杖击动地面,震出地动山摇的悲鸣,“我是胜利!!”
我是谁?
“我是胜利!!!”
Chapter 38: 瓦季姆/吴岳《秋日》
Chapter Text
他很肯定,没有见过这个人。
“——”
在唱歌?听不懂的语言。不过旋律很熟悉,这让百无聊赖的他终于对什么起了点兴趣。
他循着琴声穿过小道,来到一棵开满白花的梨树前。树下有一座长椅,一个五十岁左右、穿着藏蓝色的风衣的亚洲男人,正坐在树下拉手风琴。
不难看出,这个男人对弹琴很生疏,拉得断断续续的,时不时要停一会儿,好像在想谱。不过能在这里闭着眼睛哼歌,倒是一副会享受的样子。
“——”
这个男人虽然没有一个人霸占长椅,但他觉得要是自己这时候贸然坐到对方身边,应该会打断对方的兴致,便站定在原地没有动身,决定听完这首再悄悄地离开。
“——?”
或许是他的影子比飘落的梨花要重得多,投到对方的身上的时候,让对方注意到自己多了一位听众。拉手风琴的男人旋即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睁开眼睛,礼貌地冲他笑了一下。
那是一种东亚人特有的、把抱歉和问好同时调和进微笑的含蓄,他几乎是瞬间就肯定了这个男人是哪里人,毕竟他曾经有好些同事来自那个国家。
“你好,”他决定用英语跟他打招呼,但愿对方听得懂吧,“很抱歉打扰你弹琴了,我本想安静地听完就走的。”
“没关系,你不用客气,”意料之外,对方的英语很不错,“你要坐下来吗?我让你。”
说着,对方抱着他的琴直接站了起来,甚至腾出一只手对他做出了“请坐”的手势。他没来及的拒绝。
“谢谢。”他接受了对方的好意,毕竟这个当头他也没打算绕太多复杂的想法,今天的天气不错,他本就是为了放松才到处转转的。
两人寒暄了几句,他问对方抽不抽烟,对方笑着拒绝了。
“你是歌手吗?”他问,“还有,你英语很好。”
“我不是歌手,”对方两手托着手风琴,说得有些迟疑,但看得出没有撒谎,“我只知道很久以前我是个军人,留过学,所以普通的英语对话没什么问题。”
“哦,难怪。”
对方便露出了一个好奇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你说你是军人的时候想,我的脑子里就蹦出来‘难怪’两个字,所以我就这么说了,但愿没有冒犯到你,”他遗憾地耸了耸肩,“说实话,我没有听懂你刚刚唱的是什么,不过我总感觉曲调很熟悉,有一种……有一种家乡的感觉。或许我小时候听过吧,我不记得了。”
“你可别告诉我是近几年的流行曲。”他又补了一句。
对方被他的幽默逗笑了:“你真的不记得了?你的口音还蛮明显的,这首歌不应该是刻进你们灵魂里的旋律?”
“我在这里生活很多年了,久到我自己都不记得具体有多久,时间太长,事件一件接着一件忘记,很正常。”他习惯性地掏了一下口袋,继而低声嘟囔,“抱歉,我忘了你不抽烟。你介意我来一根吗?”
得到对方大方的体谅后,他点燃了那根香烟,白色的雾气像幽灵一样在他眼前摇来晃去。实际上他无论怎么嘬这根屁股着火的纸棍儿,他的舌头都尝不出味道,他一度觉得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可他从来没在这儿从遇到过医生。
“不过我记得我的灵魂早就卖给了一个魔鬼,”他吐出一口烟,就像临终病人吐出一段遗言,“我在这儿等他,但他一直没来。”
“哦……”对方点点头,眼神突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原来你也是在等人。”
他干笑了一声。如果只是这点,他毫不意外,他在这里生活太久,遇到过太多人,他们每个人都不例外,全都在等一个或许根本等不到的人。
“那么你呢,你在等谁?”他顺口问。
“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肯定听得懂这首歌,所以我就唱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对方露出一个略带羞赧的笑容,“手风琴还是我小时候学的,当时学得就不好,后面也没什么机会练,让你见笑了。”
“不过我觉得挺不错的,”他把手搭在一起,搓了搓,似乎正在为自己的某个想法感到局促,在对方耐心地等待里,他终于提起眉头说,“抱歉,你介意再弹一次吗?我觉得或许我能通过这段旋律想起点什么,真糟糕,失忆的感觉可比酗酒难受多了……”
“当然,我很乐意。而且我觉得你肯定不会真的忘记这个旋律的,最多只是暂时想不起来罢了,”对方两手都按到琴键上,很认真地对他说,“我知道,你们那儿的人都会唱这首歌,我们那儿的人也一样。虽然你我语言不互通,但我们都明白这首歌代表着什么。”
“代表什么?”他皱起眉头问。
“代表一段峥嵘的岁月,代表一场伟大的胜利。”
“这听起来真让人向往,”他闭上眼睛,感受到空缺的灵魂正在对他说,“不过,都是我没去经历的。”
对方笑了笑:“我也未曾真正参与战争。”
Ой,ты песня,песенка девичья,
Ты лети за ясным солнцем вслед,
И бойцу на дальнем пограничье
От Катюши передай привет.
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
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
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
把喀秋莎的问候传达。
Chapter 39: 章北海/吴岳《过隙》(民国AU)
Notes:
是民国au…节奏比较慢,写得也比较乱,篇幅也不短…凑合看吧
Chapter Text
1.翌日
“照片洗出来后,放到这个盒子里。”
“放到盒子里?”
“吴先生叮嘱的,他明天会过来拿,到时候你给他便是。”
2.下周
吴先生不常拍照,他更擅长画下他喜欢的东西:风景、人物,什么都行,他喜欢就画了,不喜欢的谁赖也没用,一起教书的东方小姐就常常说他任性。
东方小姐这样打趣他的时候,吴先生便要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他的同僚对他知根知底,是明知他从不任性也从不叛逆的——他只是过分坚持一些事情,而原则与底线以外的,他总是好说话得很。
因此他大部分的学生都觉得他好说话,是个格外有涵养的先生,只要不违规,吴先生待人总是温和的。
这引得新来的学生叽叽喳喳猜测他的身世,是有个当官的父亲,还是商人的儿子。路过的东方小姐听到了,大吼了一声,学生们当即四散而去。
吴先生笑了笑,便说:东方先生,你就让他们说罢。他们不在这里说,终归也要在别的地方说的。
东方小姐没好气道:反正不许在我眼皮底下乱说。
吴先生就不说话了,带着温和的感谢看了她一眼,悠悠软软的,像一条月光里的小溪流。东方小姐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在叹气,她不好提,但她觉得,吴先生确实是变了。
章先生离开五里桥,对五里桥而言或许是好事,他的离开变相换来了五里桥短暂的和平,但享受和平的范围不包括吴先生。她知道章先生不喜欢做无谓的事情,包括无谓的杀人——这人有高超的手法,但他不沉溺于此,他的原则是只杀他必须要杀的人——那么他杀死吴先生,应该是一件他不喜欢的事情。
可这点东方小姐也不能确认,她连章先生的真实身份都不清楚,如何去揣度一个善于并且时时刻刻都在伪装自己的人呢?或许他连“伪装”本身都是伪装出来的。
想到这里,东方小姐免不了要唏嘘:他们几个曾经是很亲密的同僚,三五年渐渐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可他们几个也是轻易的陌生人,一瞬间就断绝了所有联系。
没有人知道章先生去了哪儿,大家在意的是章先生争取来的和平能维持多久;也没有人在意章先生去了哪儿,或许他死了也未可知;在这个年代,大家都只在乎自己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太遥远的,譬如理想、譬如爱情,终归没有人敢去在意。
这样是很可悲的,五里桥的先生都坚持这样想。
过了会儿,东方小姐和吴先生走到了分叉路上,东方小姐站定在枯树下,吴先生例常目送她。但今天东方小姐没说“明天见”,她轻轻地垂下眼帘:下周恐怕要去一趟三河滩。
吴先生也轻轻地说:下周吗?
东方小姐点了点头:嗯。
吴先生说:下周潮雾,可趁夜色。
末了,吴先生又补充道:五里桥现在只剩下你我,你留在这里照看学生,三河滩我一个人去就行。
东方小姐随口道:凭什么不是你看学生?
吴先生愣了愣,却仍是温温柔柔地解释道:潮雾夜必定要淌水,这时节的河水又太冰,衣服也难干,对女同志身体不好。
吴先生的道理摆得很诚恳,处处都在为她考虑,可越是这样,东方小姐越觉得,吴先生说话的样子越来越像章先生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她怕吴先生学到最后,也一去不复返。
他们就这样无言地站在枯树下,各有各的坚持与担忧,他们像两颗等待春雨的枯草,头发和衣摆都被风沙刮得过分飘摇,直到夜色开始浸染这四粒充满血丝的眼球,他们才无声地告别了。
从翌日到下周,他俩谁也没提三河滩的事儿。
3.次月
吴先生骗了东方小姐。
他没有淌河,也没有去三河滩,他在河边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敌人死之前他才逼出真相:位于三河滩的组织已在一个时辰前被剿灭,是一个穿黑衣的男人的。
他不可置信,又觉得是意料之中:那人姓章吗?
敌人惨笑一声:谁知道呢,他昨天可能姓章,明天就有可能王,百家姓那么多,他爱姓什么姓什么。
这一瞬间,吴先生竟然被一种扑面而来的巨大的悲哀击倒了。
他失神地杀掉了最后一个敌人,手法疾速,一贯压缩了敌人的痛苦。鲜红的血液从敌人的脖颈处涌出,像一股温热的喷泉,他就那样皱着眉,以一种茫然的眼神质疑着他所能看见的一切:那红的是什么?这周围黑的又是什么?……直到最后,敌人的血液冷却了,他也和尸体一起缓缓地瘫坐到枯黄的沙滩上;他的右手还握着刀,但他的意识已经感知不到任何事物了,只是任由敌人的尸体依偎在自己的怀里,像两条相濡以沫的鱼。
至此,他与章先生最后一点联系也没有了,他虽然一直在躲避,可他知道:他连告诉自己的信仰都是假的,更何况一个名字。
又或许,信仰本来就和名字一样,说说而已的东西,随时可以更改的。
吴先生没有去三河滩,他把死去的敌人埋在枯草里,一个人沿着月色走了好久好久。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东方小姐说,毕竟章先生也算是给五里桥换来了和平的人,所以大部分人觉得这个来路不明去向也不明的人其实不坏。现在这个不坏的人以一己之力覆灭了他的上级组织,他……他实在无法将文质彬彬的章先生与杀人如麻的黑衣人联系起来。即使没有证据他也深信不疑。
吴先生痛苦地想:既然才出的事,我还是回组织看一眼罢,或许会有什么线索……又或许,下个月的潮雾夜,我还得再演一次。
4.明年
吴先生赶到组织前址的时候,夜已经去了大半,灰蒙蒙的天将明不朗,压得人心烦意乱。他穿得少,西风一起,他连睫毛都在阴影里打颤。
组织已经被烧成灰烬,只剩下几个金属制品还看得出些许轮廓,别的全都残败了。吴岳有些悲怆地在废墟上行走,每一步都迈得苍老无比,仿佛脚下踩踏的是他自己的骨灰而不是其他。
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在这里巡视,脚步长长连出一个又一个圈儿。他被这些圈儿桎梏在这片烧焦的土地上,越走越恍惚,最后他双腿一软,跌进了那些残渣里,跟它们和谐地融成一团。
他的脸贴着残渣和土地——前者是他的理想,后者是他的母亲——他回到了构成他生命之所有的怀抱,却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于是他无力到连哭也不是很敢,像一个被抛弃的婴孩,痛苦与害怕使他失去恸哭的权力,即便有眼泪也只能一滴一滴地掉,每一滴眼泪还得藏得小心翼翼。
吴先生就这样蜷缩着,睡到了太阳升起来,直到有一个人停下了前进的步伐,站到他身边。
“吴先生?”那人似乎有些诧异,“吴先生?你没事吧?”
“我……我没……”吴先生揉着太阳穴,在那人的帮助下坐了起来。他费力地喘了好几口气,直到冰冷的刺痛感重新充盈他的气管,他才有睁开眼睛的动作,“章……?!”
“是我。你怎么躺在这里。”
“我正要问你,”吴先生既着急又谨慎,“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罢了。”
“路?路过?”吴先生不可置信道,“那这里……”
“什么?”
在章先生显而易见的疑惑里,吴先生沉默了。无论他的反应是真是假,继续追问都已经没了意义,但凡章先生不想说的,吴先生明白,自己是不会得到答案的。这个道理他在他们认识的第一个月里就领会到了。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章先生笑了笑:“我也是。”
“离开五里桥后,你去哪儿了?”
章先生想了想,才说:“金陵,庐州,北平,还有一条船。”
“一条船在最北的雪山里!”
章北海点了点头,“是啊,”他轻轻地叹道:“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吴先生哑然失色。“……”
末了,章先生又笑了一下,他嘴角的弧度好像能够包容一切似的,“我忘记了,吴先生本就是北平世家出身,知道一条船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吴先生张了张嘴,他知道章先生已经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了,再隐瞒下去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不过他仍然说得十分艰难,“我知道一条船,是因为……我去过。”
“哦?”
“我去过,”吴先生的语气渐渐肯定了起来,“如果你也去过,你应该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所以,”他抬起头,平静地看向章先生,“你又是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
章先生的目光不躲不闪,他坦诚地回道:“我得知一条船的途径与你相同。”
可我们的颜色不同,吴先生悲哀地想到,现在一条船被蓝色的人掌控,红色的人已经进不去了。
“我早就知道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可我们还是变成敌人了。”吴先生惋惜道,“在你杀掉我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我杀你干什么?”章先生第三次笑了,“提问请便。”
吴先生张开双臂,他瘦削的躯壳在漆黑的背景里显得十分羸弱。“这是你的杰作吗?把红的变成黑的。”
“你是说这片房子吗?我只是路过罢了,并没有烧掉它的可能。”
吴先生立刻接道:“那我没什么好问的了。即使有,我也问不出口了。”
章先生更突然地接道:“吴先生,我很怀念在五里桥、我们之间开诚布公的日子。”那几近就是在逼问吴先生了。
“我也是。”这次轮到吴先生笑了,他其实也可以很包容,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因为这些年他走过来后已经变得足够坚强,能够承受绝大部分的结局,“那我们明年还能再见吗?”
“或许吧。”章先生眉目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吴先生看他,就在他眼帘下垂的速度里,蓦然悟到了一些时光缱绻的味道。
他们认识有一些年头了,分开也有一些年头了,可这年头人能活下去都实属不易,更别提有尊严地活下去。现在他俩还都算是个活的人——一撇一捺,顶天立地——可没有人可以定论,他们一辈子都能够问心无愧。
“那、下辈子呢?”吴先生还没说完,自己已经笑出声。他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再也不用力地审视章先生。他盘腿坐在红色的灰烬中,双手撑在尚有余温的大地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道,“我知道你不信这些。反正就算约定是明年、次月、下周、翌日,我们也没可能再见,更别提来生。”
章先生蹲在他面前,与他平视,“你也不信。”
“是啊。所以我说如果——如果有来生的的话。”
“做这种假设没有意义,它不会发生的。”
“我知道……我只是突然期待真的有来生,可又不想真的遇上你。因为有些东西一旦太重要,总会让人变得除此之外的,都可以轻易地抛弃……我知道,不止是你、我,凡是走在这条道路上同胞与同志,都是这样的人——只要是为了这份伟大的事业,我们什么都可以不要。”
“既然如此,哪怕是为了这份事业,你我还是坚守唯物主义的信仰吧。”
“这我也知道。”吴先生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翻起口袋来,“对了,上次在五里桥,我们和学生们的合照……”
“不用麻烦了,你留着吧。”不等吴先生再说什么,章先生已经站起身,而他的白马正乖巧地朝主人走来。
它又聪明又健美,迎着朝阳嘶鸣的时候,浑身都在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吴先生笃定这匹马一定跑得很快,便由衷地感叹了一句,这时,已经上马的章先生忽而转过方向,朝他点了点头,“对了,它叫长安。”
“那下次见面,我再给你。”吴先生抚了抚白马的鬃毛,温声唤道,“长安,再见。”
“再见。”章先生也回得温柔,仿佛是替白马还尽礼数。
5.来生
“哟!吴先生,您来了?”
“您好,我是来取照片的。”
“在在在,给您备着的呢!您打开瞧瞧?”
“嗯。”
“洗得还不错吧?哎哟这老胶卷,可费了我老大的功夫!”
“真好。谢谢您,老板。”
“嗨,您千万别客气!这照片拍得也好看,能洗出来我也开心不是?这上头是您年轻时候吧?嚯,这军舰真气派!”
“是啊,是我年轻时候,和我的海军战友。”
end
Chapter 40: 史强/罗辑《非马》(民国AU)
Notes:
依旧是民kang国zhanAU,跟隔壁章吴《过隙》一个背景
比较慢 比较繁叙 是个不太愉快的架空故事 写得不好
老卢*这个角色参考了一个历史事件的主人公,谨以此向这条路上所有为理想献身的战士致以敬意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1.
罗先生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十分热闹了,不少人都围着史队长听他侃大山,直到一个伶俐的小鬼叫了声“哎,罗先生回来了!”,大家才稍稍分神去跟罗辑打招呼。
史队长也跟他打招呼,不过是微微点了头,没说别的话。罗先生不在乎。他咳嗽一声,把带来的东西晃了晃,叮啷哐啷,一群人冲锋似的又朝他蜂拥而去。他在热闹的簇拥里高高扬起下巴,带着明晃晃的得意看向史队长,史队长这才没忍住笑,高声喊道:“罗先生吃了吗?”
三河滩这个鬼地方,除了狡猾的泥鳅,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好在史队长别的不会,熬个泥鳅汤倒是十分拿手;加之天气转凉,人穿得单薄而在外面奔波,很容易就犯些难受,罗先生每次回来,还真就格外想念这么一碗热乎乎的泥鳅汤。
罗先生一边呼哧呼哧享受着鲜美的汤水,一边感叹道:“大史,还是你火候到位,你要去街上开个门店,我保证天天去你那儿。”
史队长打趣着回道:“哎,我堂堂无产阶级先锋队,保家卫国,可在罗老弟这儿,就是个厨子命。”
罗先生道:“厨子有什么不好,要是太平,你让我天天抓泥鳅都行。”
史队长就看了闷头喝汤的罗先生一眼,也不再接别的话了,他俩之间最近总是陷入这般猝不及防的沉默,不过这似乎也不是坏事,他俩都操劳得厉害,一根弦崩得太久了,连睡觉都成了奢望,的确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做梦。
史队长一直看着罗先生。良久,他突然说:“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罗先生嚷嚷道:“大史,别麻烦了,你直接把锅抬出来吧!”
史队长接过碗,回道:“老弟,那我还不如直接把你扛进锅里。”
他俩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2.
新接头的同志是个先生,在五里桥教书,小眼镜儿一戴,斯斯文文,史队长有时候跟他说话都不太自在,太客气;同样是收拾收拾能装出个斯文,那罗先生可就活泼多了。
这世上的人千奇百怪,史队长早看得开,有的人天生就合能穿一条裤子,有的人大路朝天各自走还嫌挤得慌。
史队长憋得难受,就问:大妹子呢?
大妹子是指之前和他接头的小队长,是个英气的女同志,豪爽耿直又聪明,大史喜欢跟她说话,一个字爽;现在这个先生虽然也真诚聪明,但是得体之余,他又觉得这位先生身上有一种忧郁的味道,太过悲天悯人了,这样不利于命革事业嘛。
那先生就说:在五里桥。
这不说了跟没说似的,史队长咂嘴,算了,不问了,改天去一趟五里桥不就清楚了;回来他跟罗先生讲,罗先生打趣了他几句,突然低声道:大史,好多人都去那儿,再这么下去,桥要被踩塌了!
这意思就是说,五里桥还是被各方实力盘踞了,不在单纯是某一种颜色。现在每一种颜色都想吞并别的颜色,可一块地方混杂的颜色越多,最后越有可能变成一团黑色——生灵涂炭的黑色!罗先生叹了口气:五里桥你暂时不要去了,大史,太危险了。
史队长没反驳,仍旧不紧张地说:怎的?别人来来回回走,桥也只是要塌,但凡我踩一脚,桥就必定会塌?
末了,史队长认真地补了句: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语气一转,立刻又活泼起来:不去了!服从上级安排嘛!
罗先生没心情跟他闹,嘴角提了提,最终还是没笑出来。
“我这是担心你。”罗先生眉头低得很,跟隆冬的乌云一模一样,史队长看到了,一瞬间又有些难受。
也不尽然是难受,他们都是潇洒的人,苦中作乐惯了,只是现在命运一点一点地剥夺着他们为数不多的快乐,也不知道剥夺到最后,他们还能剩点儿什么……
丁先生说,物质是守恒的,你失去某,就必定会得到等质的某某——那么,快乐的等质是什么?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老弟,”史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最近有人在找你,我不去五里桥,你最好也别离三河滩,不然出了这地界,哥哥可没那本事还修个金窝藏你。”
罗先生突然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谢谢你,大史,我会注意的。”他认真地看着史队长说。
史队长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出弄得也有了点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他一清嗓子,“客气什么……”两个人都神神叨叨的,捱到一会儿风灌下来了,史队长又说:“进屋去吧,外头冷,可别把咱无产阶级好战士冻坏了。”
3.
罗先生是真的难受,但他现在的性格已经不允许他这样表露自己,于是他的情绪全部转化成了沉默的行动:他忙忙碌碌的,一天到晚见了谁都乐呵;显而易见的,那些伤痛的人因为他的努力而变得充满活力。可他真的真的太难受了,每次微笑都能听到体内的肋骨在吱吱作响,如同即将散架的老钟,一碰就倒。
这种情绪旁人难以捕捉,谁也不能捕捉大海里的某粒水滴,常常的,罗先生在夜晚眺望那条银河,在凄凉的星光里,他觉得自己也被压扁摊开,变成一张混沌的黑纸,成了它们的一份子。
史队长问他:你不冷吗?或者问:你不困吗?他从来不问你在看什么,好像根本不关心罗先生的理想。罗先生一听到他的声音便低下头,沉沉地垂下眼帘,忽而告诉他:“大史,今天的星空很晴朗。”
史队长把衣服披到罗先生肩上后才回答:“是吗?”他的语气很冷漠又很轻挑,玩笑里带着嗤之以鼻的不屑,可罗先生发自内心地感谢史队长对他的“漠不关心”,如果史队长也跟他一起没事儿看星星看月亮、聊那些理想主义和乌托邦,他才真的会疯了去。
史队长是一根绳子,安稳地系在他的腰间,罗先生可以去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而不会感到束缚,因为这根绳子就是用来维系他与“人间”的联系的——理想主义是一双翅膀,总想带他远走高飞,可罗先生自己也清楚,天上没有乌托邦更没有完美的天堂,他站得越高,越能看见这片土地所受的苦难。
“卢,他,他死了……”罗先生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信上说,是他们拿刀……”
一颗一颗的,史队长在一边看着,心想:可怜人儿。
“他们没有得到我们的位置,卢死了也不甘心,就把他的心脏从肉片里挖出来……”
史队长不忍心罗先生再这样哭了,便坐到他身边去,揽着罗先生的肩膀,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罗先生这时候终于能哭得坦荡,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难受了。他靠着史队长开始一行一行地落泪,“老卢是为我们牺牲的,”他咬牙切齿,“可即便这样我们现在仍旧什么也不能做,大史,为什么?老卢用他的生命换来的到底是什么?”
史队长没有立刻回应他。
良久,等罗先生再也没有情绪,史队长才说:“我还在上海收摊儿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外国神棍,他老是喜欢逮着人问——如果把你关进一个黑房子里,再也不能跟别人接触,但可以拯救全世界,你愿意进去吗?”
罗先生一愣,“什么?”
史队长重复了一遍。他知道罗先生会沉默的。
放诸之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罗先生一定会大笑着吼“怎么可能?我才不去!”但经历了这么多后,罗先生也不再是原来那个无忧无虑混吃等死的小教授。这或许是憾事,也或许是好事,因为人总归是要成长、也总归是要抉择是否进入那个黑房子的,现在问,也不晚。
罗先生就认真地答:“我……”
他还没说完,史队长突然大笑起来:“你干啥呢罗大先生?人家那是传教,只会告诉你神爱世人、伟大的耶和华会来拯救迷途的羔羊——可我们不信这一套,我们只信我们自己!再说了,世界上怎么可能真的会有这么操蛋的事儿?难道你真的相信牺牲一个人就可以拯救全世界?哈哈,怎么可能!”
或许是天气太冷了,罗先生脸上的那两条眼泪被凝固成透明的东西,史队长笑完就去给他搓冰渣,头上的肩上的,逮哪儿搓哪儿。罗先生在渐生的暖意里终于吐出一口白雾,飘飘渺渺,他仰着头,目送那些热腾腾的雾气消失在冰凉的黑夜里:“大史,无论如何,老卢的确救了我们。他是英雄。他永远地住进了那个黑房子,我们再也不能见面,再也不能一起喝酒了。”
史队长垂着眼睛说:“是啊。”
“我会怀念他的。”
“我也是。”
他们两个肩并肩,依偎在露天的石凳上,这才一起看起了星星。
“你放心,老弟。”
“嗯?”
史队长的胡茬乱糟糟地埋在罗先生的头发里,说的话也就蓬松而温柔起来,“你放心,就算真有,我也一定不会让你进去。”
罗先生就撑着他那些摇摇欲坠的肋骨,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也是。”他的语气也轻轻的,仿佛在倾诉一个秘密。
他说这话的时候,坚硬的脊梁靠在史队长身上。他俩常常这样依偎着坐在寒冷的夜风里说那些只属于天空大地和他们的悄悄话,因为旁的都会忘记他俩,而寒冷的夜风总让人清醒:他们的路还很长,黎明还在很远的地方,他们必须前进,哪怕把自己永远地关进那间名叫“死亡”的黑屋子。
除此之外、除此之外,都是……
4.
第二天清晨,又有人带了信回来,写得简短,罗先生看了没几秒就烧掉了。史队长问他有什么指示,他摇摇头:五里桥的雾越来越大了,我怕他们会有危险。
史队长百无聊赖地说:“你要实在不放心,我去一趟就是。”
“那我就更不放心了,”罗先生扯着快被寒流掀跑的披风,“大史,我不能没了你。”
“瞧你说的,”史队长哼笑一声,调子又带上了他一惯的无所谓,“我又不是军师,使唤使唤又不会咋的,没那么精贵。 ”
“哪怕是为了三河滩,你也比什么都精贵。”
“哎,罗先生,你这思想可要不得!在命革事业面前,我就是根柴,不烧才浪费!”
罗先生一听这话,不乐意了,转念他也没说什么去反驳;史队长一瞧他那样儿,干脆也不说了,只问:“那依您的意思,谁去合适?”
罗先生还是摇头:“谁都别去。大史,当局者迷,我们谁都别去 。以后回三河滩购置物品的人换成了五里桥那位新来的先生,我们看住他就行。”
史队长咂了咂舌;罗先生一横眼:“怎么了?”
过了会儿,史队长才说:“没什么,嘴干。”
“当真不告诉我?”
“我又没事,告诉你啥嘛。”
罗先生便笑道:“你不会是想让我自己猜吧?那算我求你了,大史,你就告诉我吧。”
史队长也不是心软,就是看着罗先生这副样子,一时间除了答应他,好像也没有别的退路。但他的确没什么想说的,无非是前几天他在街上偶然看见了五里桥那位新来的先生,身边还跟着另一个高大的男人,俩人说说笑笑的,一点诡谲的氛围都没有,好像五里桥是个世外桃源似的!史队长感叹道:“他是真开心,笑得还挺漂亮。”
这下轮到罗先生咂舌了:“你这是什么形容?”
史队长先笑了一声,才认真地说道:“这是大实话,你可别不信,老弟,能笑成那样,必定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可五里桥现在有什么好高兴的呢?我总觉得,是他身边的人不简单。”
“那人是谁?”
“不知道。不过我敢肯定,那家伙绝对不是三河滩和五里桥的,也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可我没有再收到五里桥新增人手的消息,”罗先生脸色一沉,“如果不是我们的人,那么这个时期进入五里桥,必定是……”
“但愿不是吧。”史队长淡淡地打断了罗先生的猜测。罗先生有些诧异地“啊?”了一声。
“朋友难得,我看他笑得挺开心的,”史队长坐了下来,开始掏烟;他慢慢说着,罗先生便放下手里的笔,慢慢看着他动作,“老弟,你说他在乐呵些什么?”
罗先生盯着史队长燃烧的烟头,“吾非鱼,这怎么知道?”
“那我看你也没整天愁眉苦脸的,明明咱们三河滩都穷得要揭不开锅了。”
“……”过了会儿,罗先生松了口气,语气里蓦然就有些袅袅的笑意,“不还有泥鳅汤么?天天吃、饿不死。”
史队长被他逗乐,呛了好大一口烟,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用力地笑了起来:“咱们无产阶级的好战士怎么就这点儿出息?”
“这可是最高理想!”
“合着您的最高理想就是每天都吃泥鳅汤?”
“那可不,一个人能每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罗先生拍着史队长的背给他顺气儿,“大史,这叫自由。”
史队长越听越乐呵,一起身,却对上罗先生沉静的眼睛,像样一片被月光亲吻的夜湖。他想了想,改口道:“行,既然每天能喝泥鳅汤都是咱最高理想了,那我陪先生追求自由——只要罗先生想吃了,随时跟我说,我有两条绝对不给您只炖一条。”
5.
奉陪到底和自我燃烧,在理想面前是多么美好的品质。
fin
强行结尾,真的憋不出,写得太难受了,没必要这么难受
Notes:
放出原本结局:
白马非马,在这份虚构的沉重的责任面前,同胞的脸最终渐渐化成了一片迷幻的空白,像死灵雾气一般横在他四通八达的归途上。现在,无论他往哪里走,或许都是死路一条了。
“大史啊……”罗先生冲着燃烧的信纸灰烬喃喃道,“现在,轮到我进那黑屋子了……”
Chapter 41: 【商稿】罗辑中心《On the way》
Notes:
感谢老板 @-海烬- 委托
Chapter Text
罗辑睡得很浅,来源不明的摇晃使他难以安眠,但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他都太疲惫了,两片薄薄的眼皮像被压在海面之下,不断有摇曳的光被折射成各种弧形的彩带滑动,一闪一闪地刺激他的视觉神经。
他睡不好,睡不着,耳边嘈杂,似乎是医用机械的声音。过了会儿他依稀听到有人说话,听不清,好像是成年男子在说“取出来”,又好像是小女孩在问“去哪儿玩?”
这样的嘈杂人声持续了一小会儿就安静了,取而代之的是机械的滚轮转动和仪器运作声,但压眼睛的光一直没有消失,他索性在心里计数,或许数到十他就能彻底睡着了。
罗辑安静地躺在白色的光里,等待昏迷降临。
.
“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提议……?”
“反正一切都结束了,不如好好放松一下。”
“是吗?”
“当然,大人物们全都盖棺定论啦!”对方似乎是怕他不相信,又笃定地来了句,“真的!”
“……”
“行了,咱先走着,路上慢慢想,想不出也没事,以后时间多着呢。”
对方说到“时间”时候,远方突然荡起悠长的钟声,他顺着来者看向所有的方向,大雁正越过岑寂的雪山。
“还愣着干嘛?”男人冲他挥手,“走了,罗老弟,我可是特意来接你的!”
罗辑回过神,他看见自己正站在雪地上,背后是一栋十九世纪的庄园,他在里面生活了好些时日,雪山、湖泊、马厩、壁炉,他梦想的存在一应俱全。现在他要离开了,阳光依旧充足明亮,依旧没有温暖的实感,他被重力挽留着在雪地里陷下一个又一个浅软的脚印,这是他在这里存在过的证明,不过这些痕迹会比他的离开还要更快消失。
没有告别的愁绪,他只是离开了这个地方,很快周身的风景倒退成各色的线,看不清理不断,最后在余光的尽头拧成一团。
罗辑又坐了会儿,才问:“大史,我们这是去哪儿?”
“先下山,”史强说,“然后你想去哪儿咱就去哪儿。”
不知为何,罗辑突然很想问:“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选择回去?”
但他只是晃过一个念头,就像跟老朋友拌嘴似的,插科打诨,完全没有一定要付出实践的打算。罗辑盯着身边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被明媚的冬日阳光包裹,看不清表情。
叹了口气,罗辑跌回座位。
“怎么了?你好像不太高兴,”史强紧接着问。
“没什么,”罗辑把视线丢开,小声嘟囔道,“我只是觉得,像做梦一样……”
他重新看向窗外,没有风景,只有撑雪的赤松,一棵紧挨着一棵插在道路两边。这让他想起自己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出长途旅行,什么都玩遍了,最后只能看向窗外,百无聊赖地默数倒退的电线杆和小山头,散落在田野里的木质房屋,还有偶尔闯进视线的宣传牌,红色的方框里钉上黄色的字。
印象中那些字具体是什么罗辑已经不太记得了,但能猜想到组合起来无非都是些激励生产的话语,放诸于现在这个时代也一样。甭说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过去了,在有些事上人类的做法从来都是换汤不换药。这没什么不好的,足够安稳,足够无聊。
于是罗辑发问:“大史,你之前说我想去哪里可以?”
“当然。”史强的回答依旧笃定。
他没抽空回看罗辑一眼,只是专心开车。罗辑坐在副驾驶,眼神再次从车窗玻璃缓慢地游移到挡风玻璃,像一片逆着风飞行的羽毛,十分艰难地和阻力对峙着。最后他扭动颈椎,勉强看到史强一点影子,想了想,再次把酝酿了半程的话吞回去了。
车厢内陷入沉默,只剩下厚重的风声锲而不舍擂动他们的视野,雪没有如预期之中安静下来,他们花了比来时更多的时间离开雪山。
大概是以为罗辑放弃了灵光一现的想法,史强转而问:“之后的路更不好走,你要不要先睡会儿?”
“这里就没有好走的路吧。”罗辑淡淡地回道。
史强了然。“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你知道的,这点他们还是没法跟咱们比,建设速度又慢,冬天雪期又长,几方人互相推皮球,路烂了根本没人管,”史强提议道,“咱们还是尽量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吧,我来的时候有个什么杰克什么逊跟我说晚上也开始限电了,不一定会有路灯,我怕到时候把车开进沟里。”
那这纯粹就是开玩笑了,罗辑了解史强的话中话就和史强了解他一样,反正在这里说什么都不方便,倒不如胡扯,给想听的人尽情猜去。
罗辑点点头,末了,他又指了指路边的赤松,之前的工作人员给他介绍过别墅周围的环境,他那时刚完成一个小小的“梦想”,叫委员会的人给他找了个“世外桃源”——突然,一阵推车在瓷砖上滚动的声音凭空划出,比起刺耳那种难受更像是从他脊椎上碾过去似的,大概是车跑到了大史先前说的“不好走”的路上,突如其来的剧烈抖动如同一个警示信号,预告他必须明了接下来他的骨和肉要受尽颠沛流离。
.
罗辑下意识闭紧眼睛,碎裂的间隙里,耳边传来了医疗机械报数般断断续续的声音。
“应该没问题……”
谁在说话?坐在他旁边的不是大史吗?
“就按计划……这样最好……”
可怖的白光仍在他的眼皮上流动,即使闭着眼睛,他看见自己的视线里爬满了河流一样的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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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决定好要去哪儿了吗?”
史强这是第几遍问他了?罗辑被颠得头昏目眩,他真的很佩服就这路况大史竟然风轻云淡,还有闲心跟他说话。
罗辑一只手抓住车门边的扶手才能勉强稳定住自己,连“没有”都说出了咬牙切齿的感觉。史强听闻哈哈大笑:“那你慢慢想。”
沿路的赤松仍在倒退,熟练地目送他们离开这里。他想起来了,这是一种常见的人工林木,自己确实查过资料,在不知道第几个无聊的晚上。这里足够算得上远离人间了,晚上总是安静得只剩下自然的声音,最初他还可以听听雪看看风翻翻书什么的,到后面就不得不把客厅里的壁炉燃上,学习如何让火苗快速从小跳到大也花费了他好些时间,毕竟在身份变动之前他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国教师,不算五谷不分也不算勤于农务,所以某天,他突发奇想从钻木取火开始“玩”起——
“咚!”的一声,罗辑被弹飞了,快速下落的惯性紧紧拉住他的身躯、重力则带着车顶往他的脑袋上来了个热情无比的吻;罗辑的思绪被撞得烟消云散,人也四分五裂;他痛得大叫,耳边再次传来了史强关心的笑声。
“喂,老弟,你没事吧?”
罗辑郁闷极了。他忿忿地揉了揉脑袋,然后把自己甩回座椅里,不知道是在叹气还是在生气。
“要我说,你就早下决心,没准咱们压根儿不用走这条路。”
那还能走哪条路呢?在史强半是玩笑的话里,罗辑的心变得愈发低沉了。他当然知道大史并不是在充当“人生导师”劝导他或者宽慰他,他俩很多不着边际的对话反而是建立在互相理解之上,平淡无奇的对话往往比大道理要耐听得多——就比如地图说:唯一的路已经在脚下了,你还能去哪儿?
“……”
是啊,他既然已经在这条崎岖无比甚至根本称不上是“路”的路上走了这么久,除了近在咫尺的终点,他还能去哪儿?
他看向前方,目光的尽头是蚕食光明的黑暗;他看向两旁,倒退的赤松依旧挺拔得像地球的脊梁;最后,他扭过身,看向后方、也是他出发的地方,那里是一片尚未开发的原始森林,永远沉默,永远安详。
而他呢?他能去哪儿?他只是在路上。一直在路上。
“既然去哪儿都可以,那我们掉头吧。”
“啊?”
没想到罗辑给出的是这样一个决定,史强有些诧异,终于侧过面看向身边的人。
面壁者对上同伴的疑惑,他的眼神炯炯如火。
“大史,你带枪了吗?”
“你说的是哪种枪?”
“当然是猎枪。”
.
子弹出膛震醒了罗辑,他猛地睁开眼睛,终于得到那个阴魂不散的光源的真实身份——一盏随处可见的吊灯,不知道哪个缺德的设计把它安排在病床的正上方,是个人被这么二十四小时怼着眼皮子照都没法安眠。
不过准确来说他待在这里应该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长时间的昏迷或者昏睡醒来后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感觉,还能在心里问候灯两句说明自己的精神状态应该还行,起码比来的时候要强上不少。
谈不上是件好事,只是心里那个用发丝高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了,当然,把发丝割断的人不会管石头是砸到地上还是沉进马里亚纳大海沟,他们只管做“割断”这件事,即使下一秒自己被石头压死了也只能算作是自己太倒霉。
现在抱怨这些还挺好笑的,面壁者的身份没有为自己带来比生命本身更多的东西,下棋的人只是失去时间,然后谋来一个结局,仅此而已。
至于棋子的死活,罗辑又听到一声枪响——现在他知道这是幻听了,这和他当初在联合国的广场上吃的那颗枪子的味道一模一样,天知道多久了他还记得这件事,就好像昏迷之前他正在“铸剑为犁”的雕塑前驻足。
紧接着是大史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
“天都黑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逃窜动静,以赤松上的雪掉到地上收尾。
猎物也逃脱了。
“真可惜,”罗辑把枪扛到肩上,冲史强抬了抬眉,“看来咱俩恐怕得无功而返了。”
“还行吧,”史强点燃了一根烟,火光明灭中,他吐了个烟圈,“比预期要好。”
罗辑理所当然地凑过去借了个火。
“你的预期是什么?”他一边抽一边问,口齿模糊。
“嗯?你确定要听?”
黑暗笼罩的森林里,只剩下两粒比星星还要微弱的的火光,在一望无垠的雪地上熊熊燃烧着。
“当然了大史!你可千万不能骗我。”
“哈哈,那我真说了——就咱罗博士这身板,不被后坐力撂倒就算成功!”
.
门推开了,医生们鱼贯而入,围在罗辑周围开始检查他的状态。罗辑在护士的帮助下坐了起来,不用再跟头顶上那盏日夜不分的长明灯大眼瞪小眼,他心想这也算一种解脱,然而下一秒,熟悉的压抑感卷土重来。
即使医护都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但那种严肃而警惕的目光罗辑再熟悉不过了,在过去的岁月里他每分每秒都在接受这种考验,这就是面壁者要背负的东西之一:他既没法肯定人们对他的肯定,又没法否定人们对他的否定,于是这些矛盾集合在一起灌进他的感知,就像空气被强压进肺,无害到令人窒息。
好在常规的检查并没有持续太久,接下来是另一波“老熟人”,罗辑和他们打过很多次交道,知道怎么应对他们。
开口说了几句话后,罗辑才真正地从混沌的状态里复苏过来。他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的味道了,自然的疲惫让他的声带处于发肿的状态,被注入静脉的药水又不断抑制着他生理的反应,这就像一个要死的人,一头往水里猛扎,脚上又被人系上绳子往天上拉,于是这个人被来回的淹没、来回的淹没,最后吊着一口气生不如死地活。
听完老熟人们的发言后,罗辑愈发觉得自己现在这个状态和那个被倒吊的人没什么区别,或许并不是他心里的石头掉了下来,而是他本身就是那块巨石,他需要给两个世界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一个交代,有的人主张割断系着他的绳子,有的人则主张直接将他绳之以法……无论他是求死的人还是求活的人们心中的石头,他只知道他做的一切都并不是为了伟大的结局。他本身也只是一条被命运推搡着走到悬崖边的生命,在这场被两个文明倾注所有的博弈中,根本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赢家和输家,无论是谁,面对未来,能活下来才是唯一的答案。
他很多时候、绝大部分时候、自始至终也只是在思考如何活下来而已,如果还有更高的能力与意义,那无非也只是“生活”二字。
但战争不这么想,战争的代理人也不,他们无一例外穿着黑色的西装打着黑色的领带戴着黑色的墨镜,罗辑一眼放过去能看见的黑色以外的竟是人类纷争了千年的肤色,他心想这次来的团队还挺“天下大同”,然而“天下大同”的人只关心他能不能继续承担责任,兢兢业业成为一颗两个文明心中共同“高悬的石头”。
罗辑没有拒绝的余地,现在没有,十八个小时前没有,把枪对准心脏的时候没有,去联合国的那天他也没有。他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接受了,确定了,然后像一棵赤松目送这些人离开。再休息一会儿,他自己也要离开。
不知道身处何方,只知道仍在路上。
Chapter 42: 星环《献花》
Summary:
主要人物:曹彬 毕云峰 高Way 维德
排雷预警:原著向大背景夹杂量私设 主要人物早死了 依旧无感情戏
Chapter Text
毕云峰不请自来,曹彬也算习惯了,来回说也就是那些内容,所以拒绝的话,他也只是例常行事。
办公室很是冷清,毕云峰眼里闪烁的兴奋与氛围格格不入,曹彬原本就不打算把这个异类请进来,于是门也只拉开了一点缝。被强行切割的视线里,倒是毕云峰隐隐看见,曹彬的敌意背后,来自巨大而透明的窗外,宇宙闪现的脸色。
“您去找维德吧,这事我不管。”曹彬阴沉地说着,手上也快速动作,又想关门。
但毕云峰已经侧身挤进缝里了,曹彬不想把他夹出毛病了回头维德又找自己的麻烦,只好放他进来。“维德先生刚刚和我说,只要您审核通过,他就支持建立项目!”
曹彬依旧冷着眼看闯进自己办公室的人,他实在是不理解毕云峰举手投足间到底在狂热些什么。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还不是时机。”
“那什么时候是时机?我们已经用半个世纪证明了黑洞项目的失败,环日加速器的修整刻不容缓。”
曹彬退到办公桌旁边,抱着胳膊沉默了一会儿,“黑洞项目不是失败的,你现在甚至在享受着它给你带来的便利。”
“可你们达到项目成立时的目的了吗?没有。人类对光速依旧一点办法也没有。”毕云峰有些轻蔑地笑了笑,“那些新更的理论不过是附加产物,聊胜于无的遮羞布。曹先生,你比我们都冬眠得要久,为什么不珍惜你的时间呢?你看我们,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甚至看不到维德先生主持的水星项目的结局。但你还年轻,你是星环出色的物理学家,你总不能用那些‘便利’安慰自己漫长的余生。比起在一个没有结果的失败项目上苦苦挣扎,不如……”
“毕云峰,我再说一次!”曹彬突然提高了声音,一手拍击在冰冷的办公桌上,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黑洞项目不是失败的!”
毕云峰看见曹彬的眼底又露出了那种毒蛇獠牙般的凶光,正紧紧锁定着自己的咽喉。毕云峰心里冷笑了一声,比起神经质的维德,曹彬的这点情绪实在是显得太过幼稚,于是他一步一步,朝曹彬走了过去。
“我无所谓您怎么辩解,先生。”
毕云峰停到曹彬的正对面,两人的目光像加速器里的粒子一样,不断纠缠着撞击在一起。
“但是您要是继续沉浸在那些虚无的回忆里,浪费维德先生为您提供的宝贵的优质资源,可就不要怪我为了环日加速器,会对您做出些什么了。”
“我当然……愿意为它献花。”高Way在太空艇里,对已然消失的木卫十三轻轻说道。
“您说什么?”
黑洞项目的首席科学家没有理会疑惑的曹彬,只是自顾自低着头,好像刚刚那句话只是一个错觉。曹彬对高Way沉迷无外的表情,感到有些惶恐。他看见高Way的目光直直投向五千米外的微型黑洞,像一股无形的绳,曲扭着自己把它链接在一起,谁也无法分开。
“花?”
维德站在窗户旁边,懒懒地抽着烟。
“是的,大校是这样在信里写的。”
“我记得他可不是充满了生活情趣的人。”
“您要拿出来看看吗?”
“不。”他吐了个烟圈,那些飘渺的东西旋即弥散在维德和毕云峰的间距中,背后漆黑的宇宙,就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毕云峰的目光穿过层层壁障,突然有些惊讶地发现,原来维德的背也些许佝偻了。比起以往坐在办公桌前玩弄雪茄,现在维德更喜欢站在窗边,静静地化作一座雕塑,谁也不知道他在思考些什么,只是发号施令时,嗓子里喷薄的力量丝毫不减。
“星环没有多余的地方放这些东西,随便找一个地方丢了吧……信也不用读了,浪费时间。”维德一直看着窗外,似乎是在回想什么,“哦,现在星环,还有土地吗?”
毕云峰思考了一会儿,才确认道:“很遗憾,先生,没有了。”
“那就送还给宇宙吧。”维德的眼睛里,倒映着他鬓边跳跃的白发和窗外零碎的星光。明亮的瞳色,就被那些虚晃的光搅得有些锈迹斑斑。“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
年岁大抵还是沉重了一些,亦或是人终究是脆弱的。那些不被摧毁的光带着命运逐渐沉积,逐渐压碎人的梦想和脊梁,太遥远的东西,再渴望,也会有追不动的一天。
毕云峰就有些恍惚,突然记不起,维德上次一次咆哮着对他的反对者和追随者大声说“前进!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还是在什么时候?
那花便在太空艇的某一次出行时,被送回了它原来的地方。
在一旁的曹彬还觉得可惜,这已经是很少见的、带着地球气息的物品了。
“什么时候收到的?”
“多问无益。”
“我看那花开得平常,不像是太空城的花。”曹彬没有理会毕云峰的提醒,依旧自顾自说着,“难道花也和他一起冬眠了?”
“曹先生,你是我们的物理学家,天天待在办公室,见过多少花就说它不是来自太空城?”
曹彬听着毕云峰的语气里还有些许嘲讽,就斜斜地看他了一眼,“你不必刻意这样,我们两个来自同一个时代。冬眠跨越的时间长度对于人类的一生而言不算短暂,但是现状如此,它并没有拉开我们在沟通上的鸿沟。”
“是,我们来自同一个时代——”毕云峰停顿了一下,寻找措词间,被曹彬不动声色接上了话。
“最好的时代。”
两人肩并肩,站在太空艇内,目送那束漂浮在太空中的花,永恒地回到了生命的怀抱。
高Way则不同,他避开了所有的时代印记,封闭得除了存在本身,他和这个社会之间什么也没有。没有联系也没有交流,坚固得和他的光速一样,无可摧变。
他站在离他的生命六千米外的地方,双手扣在隔离网上,痴迷地看着那看不见的一点。
曹彬见状,不得不再次抽空提醒他,黑洞项目还有许多事要做。
说完后,高Way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有时候曹彬甚至觉得他会脱离人类的模样,化成凝胶,或者光一样的东西,穿过隔离网的洞隙,把自己的身体分割成细长的条状形态,像追随生命的精细胞一样,朝太空中悬浮的微型黑洞游去。
后面他的确那样做了。所有人都在为他的视界讨论生死的时候,只有曹彬站在堆积了实验资料和模型,却总显得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些感慨。
高Way的自闭症太严重了,恐怕除了维德,所有人包括高Way自己,都觉得这种极端的孤僻势必会影响到项目。维德把他送上首席科学家的位置的时候,各方人士意见都很大,而莫名的怨气中讥讽意味又渐浓:高Way从“首席科学家”变成“智力电池”,到项目接近尾声,命运昭然若揭。
也不知道能感慨什么,但是封闭掉与外界的交流欲望,就像回到母亲子宫的婴儿,在混沌中多少有些感同身受。曹彬又走了两步,突然一怔。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哽咽着茫然不知所向。于是只好用手挡住眼前早已模糊的一切,陷入黑暗里开始后怕。
尚且年轻的曹彬第一次在不可逾越的命运面前感受到绝望,他惧怕成为高Way那种人,他惧怕再如何坚定地进行项目,那荒废的时间都只能用来证明真空光速是这宇宙中最坚硬的东西,人类拿它毫无办法。
“独立?”曹彬愣了一下,但表情终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带着淡淡的疑惑,说道,“他疯了?”
“维德先生已经决定了。”
多年不见,毕云峰依旧保持着他的狂热,甚至是有一些骄傲,这让曹彬的心情愈发冰冷。
“你就不劝阻他?”曹彬摇摇头,对毕云峰很失望的感觉,“现在独立……星环城也许撑不过两个月。”
“两个月?”毕云峰摆了摆手,又握起拳头,“我们为这一天已经准备太久了,两个月甚至太多!”
“胡闹。”曹彬冷冷地笑了一声,“水星那边的情况,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也知道……但是足够了,曹彬,你难道想活到末日?”毕云峰就冲到他面前,有些激动,“不,我不想!我只想……!”
“你只想和那个疯子为了末日而死。”曹彬快速地打断了毕云峰的慷慨陈词,冷静地盯着面前这个一把年纪了还想闹革命的老家伙,似乎怕他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随时准备把他塞进冬眠舱。“醒醒吧,毕云峰,我们的研究进行到哪种地步了,我还不明白吗?”
“可维德先生说他已经准备好一切了,不然他不会选择独立的。”
“所以我说他疯了,这个决定简直像一个弱智在睡觉的时候梦呓说出来的话。”
“弱智?曹彬,你也是星环城的人,我们为此准备了这么久……”
“好了,好了,够了毕云峰。”曹彬收回了目光,又回到了一个人的冷清状态,不耐烦地问道,“我的任务是什么?”
毕云峰无语了好一会儿,这才低下头,认真地打量起坐在他面前的老伙计。
六十二年的岁月,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谁都不待见,倒是头发终于出现了少许白发,勾得他的轮廓终于没有那么咄咄逼逼人。但是岁月似乎对偏执作对的人又格外宽容,让他的神态愈发冷峻了。
“很简单,接下来的几天,你大概会是星环城最悠闲的人——”毕云峰故意停顿了一下,对不被委以重任的老伙计笑了笑,似乎是很得意自己被维德先生重视。而语气见的轻蔑突然又让他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于是恍然间又口头一松,神色莫名温和了些许,“你只需要去接待一位女士。”
曹彬在去接待女士的路上,混沌着就回想了起了冬眠前的事情。许久,他才确定高Way大概是真的死了,降低真空光速到现在都是一个无解的规律,他活着也就是死了。又觉得他十分可怜,到死没有和异性或者任何一个人亲近过的。他就和他一辈子纠缠的光速与黑洞一样坚硬,而那一位热切表白他的女士,在他永远地坠落的时候,也就永远地不知晓了。
前进的舱外旁边有为人生奔波的人,他们相互来往着,只剩擦肩的残影短暂地透过舷窗,落在各异的视网膜上。曹彬突然就觉得有点怜悯,卸掉了力气靠在软适的座椅里。的确是人类,但他有一种自傲感,怜悯着他们不过是虫子,忙碌到头,命运又如何呢?还是不为自己所有。连维德随便决定一句话,都可以让这一切瞬间消失。还是太可怕了一些,力量和欲望……还有他不为人知的物理,对于人这么脆弱的生物而言,实在是太可怕了一些。
但有些事情知晓也未必好,他就在案发现场,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位温和的女士决绝地选择了人性,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不可一世的托马斯·维德被崩塌的岁月压得溃不成军,他就眼睁睁看着,直到有人推搡他,把他送进监狱。
曹彬自然不懂维德为何会选择履行诺言,亦如他不懂维德为何会做出独立的决定,但是他这不短不长的一生里,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和“不懂”相互博弈,已经被迫学习了如何去忘记“不懂”。可是维德的死对于毕云峰的打击还是不算小,于是在监狱的时候,他开始尝试着宽慰自己唯一的老朋友。
会后悔吗?他不是赞成战争的人,但还是因为星环,白白进了监狱浪费时间。
辗转间,他又觉得好像,对于物理学家而言,去哪里又何尝不是浪费时间?那些终于沉睡的夜晚里,曹彬就化作一粒基本粒子,用纠缠他一生的速度逃离监狱,只身前往千万毕云峰耗费了一生心血的环日加速器。他穿过那些巨大的加速线圈,被加速,加速,加速——然后和自己碰撞——化作光,化作能量,化作黑洞,化作高Way和所有物理学家的坟墓。
信号已经切断,屏幕只有飘散的雪花,他就和很多年前一样,站在原地,只是这次他的背也开始佝偻,头发和多年前的维德一样,全然花白了。
他就眼睁睁看着两位姑娘化作星星离开太阳系,眼睁睁看着那幅轻柔的画朝四周无限扩张,眼睁睁看着他无法反抗甚至无法插手的有关命运的一切。
人的记忆似乎和真空光速一样无可琢磨,只是坚定地随着一件又一件擦肩而去的事件恍然关启。在曹彬准备和他所有的“不懂”说永别的最后一刻,脑海里悄然拼凑出了那个一辈子没有说过话的人,对消失的木卫十三屠吐露的痴迷。
“我当然……愿意为它献花。”
可惜最后一束来自最好的时代的花,早已被维德用抛弃的形式,献给了全宇宙。
Chapter 43: 【商稿】罗辑/毕云峰《献花》
Chapter Text
东西是毕云峰亲自带来的,客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按信息里写的那样把盒子放在博物馆门前就离开了。罗辑原想留他喝杯茶,没机会,起身走了两步后,也觉得没必要。他和星环集团的关系比外界描绘的还要微妙,维徳在的时候都说不上几句话,现在维徳走了,他的一些想法更加无地落下。
和他想的差不多,打开漆黑的长方形盒子,里面躺着一支人造干花,材质很轻薄,那造型比起花瓣更像蝉翼,不是旧时代的公元人很难明白这其中的浪漫意味。
“好吧,老朋友。”罗辑心想,我也没什么好拒绝的。他已经退到冥王星了,即使再后退,也不过是进入太空,而人类本身就在宇宙中,换言之,他们无论去向何方,也只是从母亲的怀抱回到母亲的怀抱而已。
外面的温度依旧很低,人们没有多度开发冥王星,因此他需要穿上宇宙服才能出去。做好防备后罗辑把这份带有自嘲意味的致意从盒子里取出来,然后别在胸口,郑重其事。好在那只是薄薄的几页人造材料而已,压在心头几乎没有重量。
漫步在洁白的人造地坪上,屋顶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更远一些是深色的岩石与漆黑的夜,雾一样弥散在灯光的后面,他在这里度过了好些年,很熟悉一天之中每一份景色,如果有什么变化,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你还没有离开?”罗辑慢慢地踱到客人面前。
毕云峰很老派地冲他微微鞠躬,算是致意,“维徳说过,送完东西要在外面等你一会儿,如果半小时内你不出来,我再回星环。”
“这真是他说的?”
“先生,我没有骗你的必要。”
这可真是个暌违许久的称呼,罗辑笑了笑,“他还说了什么吗?”
“没有了,维徳的话一直不多,起码对我们是这样,他更喜发号施令。”
“他对我也是这样的,”罗辑的手指敲了敲手杖,大概是敲到第四下的时候,他又问,“接下来你们要做什么?”
毕云峰低声说:“你确定要问吗?”
“维徳走了,什么都没留下,所以留下的人,每个都是他。”
罗辑也故意低下声音,但毕云峰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严肃的警惕,这很“罗辑”,很“面壁者”,很“执剑人”——是的,即使他的灵魂已经有了归宿,但心中的责任仍未卸下,毕云峰听得出来,所以他在这儿等他。
“但你不是。罗辑先生,项目需要一个领导人,”毕云峰开门见山,“我的同事们很希望是你,但我知道你不会答应的,我也不是为此而来。”
“这像个绕口令,”罗辑径直走到毕云峰前方,“听得出你很顾虑,为什么不直说呢?”
毕云峰苦笑一声:“我不是维德,没有他那份魄力命令你。如果不能得到你的同意,强迫是毫无意义的,那就好比把风当做旗帜,我只是竖了一根光秃秃的杆子。”
“旗帜,”罗辑抓住了重点,又重复了一遍,“旗帜,对吗?你刚刚提到‘旗帜’。怎么,你们对未来很迷茫,需要一面旗帜领导方向吗?”
“星环集团对未来的方向是坚定的,这点您无需担心。”
“这也不该是我担心的事情,对吧,云峰?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省得我这个老头子在这儿猜来猜去的,说不到重点上。”
毕云峰犹豫了,透过面罩,罗辑很清楚地看见他的嘴唇在阖动,细微、缓慢,像两个不兼容的齿轮,非常蛮横地卡在一起,拆不下来吐不出来。
看来他还是有非常多的苦衷,锈一样爬在心里,可能光是带着维德留下的盒子来到这里,就已经花费了所有的力气。罗辑双手叠在手杖上,“哎”了一声,然后宽容地笑道:“这里是一块墓地,孩子们忌讳它,不会来的,长久都只有我一个人在,你就放心说吧。”
.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继续主持星环集团的事业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毕云峰没有明说就是没有主动把罗辑架到火上烤——这个决定很不毕云峰,看来应该是集团内的统一决定——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明确答案,难道罗辑真的会拒绝他们吗?只是看谁先撕开这层窗户纸罢了。
罗辑作为当事人,一个承担了太多改变历史进程的责任的当事人,不可能没有这点敏锐,同样,和他一样敏锐的还有星环集团的前任领导人维德。和外界的评论一致,维德是一个称得上“蛮横”、“专治”的大领导,对内对外都是一副雷打不动的铁腕做派,但在罗辑相关的事情上,他总是罕见地呈现出一种类似于回避的状态,不愿多谈也不屑于多谈,这让外界一度“想入非非”,逮着机会编排罗辑和星环集团的关系。一开始,很多人觉得这是罗辑在国际上彻底失去发言地位的表现,毕竟维德可不是那种有闲心的慈善家,他是鼻子比狗还灵的野兽,于目标无利的事情他看都不看一眼,专心致志咬死挡在自己路上的人;而后是阴谋论,说罗辑才是星环集团真正的领导人,维德的避而不谈不过是另有所图,至于图什么,众说纷纭,总之那段时间维德的脸色很难看,反倒是罗辑潇洒地跑到冥王星喝茶;最后则说维德和罗辑只是看似关系不好,实则是一种相互的保护,这可是两个备受关注的老疯子,联起手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为了不引起国际政府的注意,明面上没有交流对他们各自都好——然而罗辑只是置之一笑,星环集团也没有把地球炸掉,渐渐的,所有的猜测与恐慌就变成了一纸荒唐言,时光轻轻一吹就翻页了。
但现在维德死了,星环集团的“黑产业”也遭到了曝光,随着调查与审讯的开展,人类政府意识到这绝不是一个临时起意的计划,多年的操持很容易让人们自然而然地想起那位还没死的前任执剑人。很奇怪,人类一方面不感谢罗辑的付出,一方面又暗自期望罗辑能做点什么,维德以前调侃过这就是种精神病,但凡心智正常都不应该把这些东西寄托在一个个体身上。
“这些东西,你指的是哪些呢?”罗辑问。
“很多,他们擅自寄托了很多东西给你,”维德说过,“但总的来说,我和他们的目标也没什么两样,包括你,罗辑先生,我们付出这么多代价,不过是想让人类文明这可怜的婴儿在宇宙母亲冰冷的怀抱里再多挣扎一会儿罢了。”
罗辑听了就吃吃地笑,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维德的玩笑。他给维德递过去一杯茶,茶叶是国际科学研究院的一个公元人送给他的,据说是聊表敬意,以及向最好的年代致敬,反正也没毒,罗辑很大方地和维德分享了这份礼物。
维德以前不喜欢喝茶,如果非要提神他会选择抽烟,开起会来那个烟雾缭绕的场景也是远近闻名的,罗辑问他为什么,他满不在乎地表示喝茶烫嘴,罗辑揶揄说烟抽急了也烧手指头。
“急得来么?”他似有似无地提,“路都是一步一步走的。”
维德瞥了这老家伙一眼,哼道:“你对婴儿说这话有用吗?他甚至还没学会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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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云峰快步如飞,很快就走到了罗辑指的地方。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这是停机坪外不远处的石山,没有人为整修的天然造物让毕云峰花了不少力气才登上最高处。反观罗辑,他轻巧地像一页纸,在适应冥王星的重力后,稍微有一点力就能托着他往上走。毕云峰没有说话也没有抱怨,只是在后面注视着这位前行者的背影,洁白的宇宙服模糊了罗辑的身形,在四周漆黑的宇宙图景下,毕云峰突然想起了旋涡中渴望的灯塔。
但罗辑不是灯塔,他无法伫立在一个彼岸,引领人们走向他的身边——那是救世主的活儿,罗辑也不是救世主,几百年过去了他依旧双手空空而负债累累,连自己都亏欠甚多。
到达最高处后,罗辑回身,朝还在下面的毕云峰伸出手,直接把人捞上来了。看到毕云峰有些喘,罗辑亲切地问道:“累吗?”
毕云峰没有跟他客气,点点头:“但愿我的疲惫是有价值的。”
罗辑又笑了一下,嘴角扬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宽容,“云峰,刚刚看到你走路还是那么快,让我想起了我们在抵抗运动的那些时光。”
“这就是我来全部的原因了。您和维徳不同,比起成为领导者,您更适合成为精神领袖。”
他们站在高处眺望,如果这时有人降落在停机坪,他们会看见山头上有两粒白色的小长条,孤独地立在一片崎岖的黑暗里。
“我不会向您发起邀约,现在还不是时机,星环集团和您继续保持没有关系就是最好的关系。我到这里来是应维德对我的交代,我必须要向您诚实地传达一些信息。”
“我们确实有坚定的方向,这点毋庸置疑,但也仅此而已了。我们的团队受到了很大的挫折,不仅是资料被毁和资金短缺这种现实的问题,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我知道短时间内这很难恢复,但我们也没有更多的时间等待伤口自然愈合,所以我此行的目的非常简单,我要从您这里带走一份——”毕云峰戛然而止,对此,罗辑毫不意外。老人平静地把目光投向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他们互相注视,用面壁者的方式交流,以目光检阅对方眼睛里展现的一切真相:平静、沉湎,像一块流淌在夜色中的黑幕,但那之下蛰伏的理想远比岩浆还要沸腾。岁月没有磨灭他们的意志,现实没能浇灭他们的热血,以前燃烧的如今仍在燃烧,和那位死去的独裁者一样哪怕是死了也没有熄灭的意思,所以毕云峰没有说出那个词,罗辑也没有问,事到如今他们仍然不允许自己这么做,这是罗辑非常欣赏而且熟悉的精神,维德愿意把他留在身边、他们今天还能面对面谈话,都是有原因的。
良久,毕云峰才继续说:“仅此而已,无论您用什么方式。”
罗辑低头,把手放到自己胸口,那姿势很像一种宣誓,“无论什么方式吗?”
“是的,无论用什么方式。”
于是罗辑取下维德送来的礼物,一朵人造干花。
“那么,我将把它献给太阳。”
“太阳?”毕云峰愣了一下,太阳……
“是的,太阳。阳光是生命的起点,没有它,就没有地球文明。”
“是啊,生命的起点……”似乎是想到什么,毕云峰喃喃道,“但我更希望,它也仅是一个起点。”
“看来你的内心早有答案,何必向我这个老头子寻求认同?云峰,无论人类最终走向何方,唯有来路一成不变,地球文明是沐浴着阳光长大的孩子,”罗辑转身面向东方,他举起透明的干花就像举起一粒熹微的火种,在昏暗的视线里回应逆行者们前进的方向,“——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
冥王星的大气太稀薄,几乎没有凛冽的风,重力对现实的引力也很小,那朵花在罗辑的托举下,很轻盈地漂向半空,像透明的气泡浮向海面,梦幻而脆弱。或许是特殊的材质,也或许是维德的心思,它开始自发旋转,一层一层舒展干瘪的花瓣,上浮到最高点时终于彻底绽放,于是献花的人这才看清那真的是一朵玫瑰,浪漫而典雅,也就是在这最盛大一刻,花萼松开花瓣,花柄松开花萼,玫瑰忽而柔软地散开了。
散开了,飘落下,它们相继吻过两人的脸颊,在引力的拉扯下温顺地回归了大地的怀抱。只有一瓣抓住了寒流的尾巴,它乘着献花者的目光远向星空,那里比夜晚更加寒冷,更加黑暗,但也有更加开阔的未来。
“谢谢您,罗辑先生。”毕云峰紧紧握住罗辑的双手,他在尽力克制自己,但眼神还是出卖了他的激动;罗辑嘴角依旧挂着慈祥的笑容,没有外露更多的情绪了;好在他们都清楚,从现在开始,他们的距离即将横跨半个太阳系。“以后恐怕不能常见了,请多保重,我们会挂念您的。”
“冥王星太远,不用常见,我也老了,禁不起挂念,”罗辑抬起头,毕云峰也跟他一起,目送最后一瓣献给太阳的玫瑰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当你们看向星空,当我看向太阳,我们的目光自然会交汇在宇宙中——这样就够了。”
end
Notes:
“从星环城事件到水星基地建立完成,这中间有三十五年,宝贵的三十五年耽误了。”
Chapter 44: 维/章/吴《貌合神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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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章吴《貌合神离》
这是一起工作的第三十天,也是最后一天,该收拾东西走人了。我原本还期望维德别再来找茬了,结果烦人精准时报到比我离开这里还积极,这让我不得不再次佩服维德的永动机般的精力和“要钱要人不要脸”的精神。
维德还是老样子,穿着那件黑色的风衣,又长又硬,看起来暖和极了。可风一吹、把他的衣摆飞起来,露出他被风尾拉得猎猎作响的裤子,又显得这个高大的男人其实藏不住单薄。他不戴帽子,随风把他的头发肆意妄为地往任何一个方向拉扯,他反正始终在走路,昂着头,再如何四面八方的风,好像在他那里都是逆风。
我对着那背影瞄了一会儿后,兀自走快了。超过章北海的时候,我细细还听到了章北海下意识“嗯?”了一声,似乎是在提醒我别这么做。可是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只是单纯的不想见到维德,更不想跟在维德身后走,就倔强地迎着那股不安分的气流,提着沉重的行李现行到达了码头。
维德笑了一声,抬起手,“章先生,既然如此,我就只送你们到这里了。”
“……”章北海点点头,站定了下来,身后其他的人也就停下了脚步,跟章北海一起,纷纷放下了手里的行李,注视着维德,“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目标,但我们还是要感谢您的鼎力协助,希望未来我们还会有机会合作。”
“感谢和钱我都收下了,但‘有机会合作’还是免了吧,别浪费我的时间。”维德拍了拍章北海的肩膀,“我们的理念不同,所以最终还是没有达到预期目标。我不会推卸责任,但你们也需要好好检讨自己了,章先生。”
但合作已经结束,还有什么好检讨的呢?章北海笑了笑,“谢谢。”
我背靠着那根漆黑的电线杆,穿得不太多,所以硬碰硬的,让我的脊椎还有些不舒服,但我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我的帽子快要被风吹走了,可是我又想抽烟,一时间两只手就不知道到底该干嘛才好。
章北海还没有说完,这让我觉得有些可笑,有什么好说的呢?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合作一开始就是破裂的。
可章北海还是在每一次争吵过后都不厌其烦地劝慰我,告诉我维德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我们没有权力要求对方改变工作作风,相反,我们可以适应他们的节奏,以便项目能更好地进行下去……听多了我就觉得烦,维德到底哪里好?除了烦人,他简直残暴,是教科书般的“剥削者”,在某些方面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阴戾狠绝,起码在我看来,做事从不留余地——无论是给对手还是给自己——在这点上我很佩服章北海能完美地“适应”维德的节奏。章北海是那种走一步都要前后左右上下通透想个七八百步的人,不要说留有余地,他有那慎重的功夫、搭配给维德,维德能在他的“余地”上起一座万里长城。
我已经习惯了章北海,即便他也不是那种束手束脚到处留余地的人;但维德他又太不适应,二者取一我好像也没有太多选择。于是争吵从第一天持续到了第二十九天,最后一天我故意跟章北海站得很远,于是避开了维德,才安静地到达了码头。
码头的风很大,“抽根烟冷静一下”的想法一直堵在我的嗓子里下不去也出不来,稻草一样糙糙地卡在那里,我犹犹豫豫了好久,期望章北海能快点跟维德说“好了维德先生,我们就此别过吧”,可维德偏不如我意,开始一条一条挑起章北海他们的毛病——从不在指定地方抽烟开始。
我几乎可以确定维德是故意的:他和章北海握完手,本该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了,结果瞟了一眼我后,又开始了新的话题。
心里的怒火立刻把我喉咙里的稻草烧了个一干二净,我手一松,就把行李放了下来;帽子也放了下来;还有围巾,我用那条厚得跟水泥条似的围巾压着帽子。手套我取下来后塞到了口袋里,结果烟也在口袋里,我只好把刚放进去的手套拿出来,放到另一边口袋;没想到打火机又在那个口袋里……我就来来回回掏口袋掏了好多次,像是快要迟到了、好不容易赶上了公车靠站,却找不到一枚硬币的笨蛋。
真是滑稽极了,我郁闷地责备自己。
“是的,章先生,那个计算结果的确是我们的失误,但是你们当时更应该换一种验算方法……”
维德还在说话,滔滔不绝,我多想把手套摔到地上,然后把章北海拖上船,可是我的手现在只能夹着烟,然后颤颤悠悠地举起打火机,在寒风里制造点莫虚无的温暖。
风把我吐出来的烟雾吹得很远,差不多消灭掉半卷烟草后,我低下头,想找个方向弹烟灰,别让它们落到我的帽子和围巾上。可再等我抬头的时候,一张人脸突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吴先生,连烟灰都弹不利索,就别抽烟了,”他不由分说地把我的烟抢走了,夹在手指间。我以为他会扔掉,没想到他直接吸了一口,昂着面,慢慢让烟从嘴里逸出来,“……如果你非要抽地摊货,我建议你,还是戒烟吧,为了你和地球都长命百岁。”
“维德,”我的怒气在他这里彻底化成了平静,“不是所有人都抽得起雪茄。”
“喔,这我当然知道,”维德冲我得意地笑道,“但吴先生,我之所以抽得起雪茄,请你明白,是因为我除了赚到抽雪茄的钱,我还享受这其中所有的过程,包括可能得的肺癌;你抽不起雪茄是因为你根本不愿意将钱与精力花在这种事情上面,你觉得它是奢侈品,不应该被一把火点燃了然后供人取乐。事实上,你的内心暴露的贫瘠无趣,不仅仅是雪茄的问题。”
我无语地看着维德,维德眨了一下眼,他连无辜都不屑于装,只是嚣张地等我反驳他,然后他嘲笑我,我们再吵架……可我今天什么也不想跟他说,没等多久,维德丢掉了那根快燃烧到尽头的烟。
“再见了,吴先生。”
他冲我伸出手。
“再见。”
出于礼貌,我还是和他握了握手。他没有戴手套,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手掌几乎是滚烫的。我才抽了没几分钟的烟,手就快冻僵了,但和他握手的一瞬间,我仿佛握住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我的血液随着那种程度的热量,立刻沸腾了过来。
……
我们上了船,章北海走在我前面,我的行李也在他手里,原因他给的:他的行李太重了,用两只手提又不方便,干脆两边都提一个,反倒是平衡一些。
这理由我实在是不能恭维,不过他看出我心情不好是正常的事情,我们安顿好行李后去吃饭,餐桌上他果然就要和我聊维德。
我没有办法,干脆主动问:“你以为他是什么人?我们是农夫,他是蛇!”
章北海的眼神明显是有些失望的,我不太确定他到底在失望些什么的,但是那失望肯定不会是给我的,他从来不给我任何情绪:“不管谁是农夫、谁是蛇,维德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我实在是无法理解章北海对维德的“喜欢”,可能这三十天内我唯一的收获就是在这种事上有人竟然和我感同身受:瓦季姆大概也不能理解维德对新来的小姑娘的“喜欢”。
那种被稻草堵住咽喉的感觉又来了,我下意识就去掏口袋,拿出手套后,章北海制止了我。
“吃饭吧,别抽烟,这里也不能抽。”
我小声地“哦”了声,收拾好后再抬头,发现章北海端正地坐在那里,有些认真地看着我:“其实你不用对维德有什么偏见,一来合作已经结束,二来他的确没有恶意——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你可爱,所以常来我们办公室借口找碴——实则‘调戏’你,所以我几乎不回应他;但你总是忍不住,非要插进来如他所愿和他吵架,这我就没办法了。”
我哽了好一会儿,比起匪夷所思,这更让我毛骨悚人:“我宁可你如实转达他说我蠢,你也别美化成什么可爱。瓦季姆告诉了不少有关维德的为人的故事,我不觉得‘可爱’这个词由他说出来有多美好,我现在都能想象得出他一贯的嘲讽的语气。‘吴先生,你真可爱,我都不忍心直接告诉你刚刚你说的话没有一句是有用的’,这样的话我在过去的二十九天中听得还少吗,章北海?我和他吵架是为什么你应该很明白。”
章北海竟放松地笑了笑,“原文就是cute,我的确是如实转达。至于你为什么和他吵架,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
“不明白。”
“那就算了,反正合作已经结束了。”
然后我们就不说话,专注进餐了。
只是有一句话我没问:维德为什么要找你谈论我,你又为什么会仔细听,听了还如实转达?
问了也没用,就像我为什么和维德吵架,章北海明白也没用。我们三人互是貌合神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合作。
Chapter 45: 维瓦《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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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瓦《啤酒》
莫斯科又迎来了凛冬,瓦季姆穿着厚重的皮大衣,在街上尽量提速行走着。大抵是习惯了美国的气候,回到家乡,还不得不把帽子围巾一切保暖的装备都戴上,于是苟且活着换来了维德笑他像一头盲目的黑熊。
维德没有那些厚重的装备,他一直在温暖的室内,贴身的西装和优雅的马甲成了他工作时的标配,只有白色的衬衫与窗外的雪相应,在一切的格格不入里让维德显得还算是与这个世界有一丁点交集。
在物价飙升的莫斯科,瓦季姆看着手里的账单,有些头疼。他觉得上司一天二十四小时暖气加大的行为堪比直接烧钱取暖,但是他又不能提出反对意见除非他不想干了。维德总是漫不经心又理直气壮任性着,像是身上绑了一根绳子,绳子的那头嵌在了地心,维德无时不刻想要带着地球一起摆脱万有引力。拒绝睁眼说瞎话的瓦季姆就只好在一边苦苦维护PIA形象,绞尽脑汁把维德的想法往现实里拉,起码得让他们的局长看起来还不太像个彻底的疯子,不然连同自己也要被绝大部分根本什么都不懂的人歧视。
“来一杯吗,你已经下班了。”
维德站在他的办公桌后面,悠闲地交叉着他的腿,像一把标枪依靠在窗边。这很难得,瓦季姆猜他大概是顺利完成了工作,所以既没有皱着眉放空也没有空洞地看雪茄燃烧,而是选择了拿着一杯酒精,慢慢地享受着莫斯科沉默的雪从自己向往的地面之上落进自己的眼睛。
瓦季姆便悉心将身上的雪都抖掉了,安静地走了进来。
脱下了厚重的一切,轻松又回到瓦季姆身上,他拿起维德示意的那杯啤酒——气泡已经很少了,大概放置了许久。瓦季姆不觉得维德会特意给自己留一杯酒,大概是某个烦人的家伙来过,拒绝了维德的好意,维德便随意施舍给了自己。
“谢谢您。”
维德似乎是很满意瓦季姆的回答,他抬了抬眼,从窗外的世界收回了目光,开始大量起这头盲目的黑熊。
“你大概不会喜欢,但是这里也没有别的。”维德晃了晃杯里的啤酒,小型漩涡便生在他手里,似乎要搅碎一切,“瓦季姆,你的确可以去批评一下他们的准备工作。在莫斯科的雪天,我期待着你们的伏加特的时刻,他们给我送来了排泄物似的液体。”
维德的眼底又露出了捉弄人似的狡黠,好像在说“这杯排泄物现在交由给你喝”,但是瓦季姆在某些方面终归是还是太过了解维德,维德没那闲心。他的上司即便说话做事不可理喻,也不至于随便浪费时间。
被逼疯之前,瓦季姆在维德那里学会了即便自己不喜欢,也不去拒绝上司。作为老牌俄罗斯人,他淡然地接过了那杯淡如水的啤酒,还回馈了一个感激的微笑,装得有模有样。
维德看他那副表情,也就笑了。
似乎是匆忙,灯光也来不及换,上个世纪的灯摇摇欲坠挂在天花板上,散发着即将殆尽的壁炉似的光。那些厚重的颜色从三千多度的炽热中喷洒出来,超新星爆炸的产物,穿越漫长的时光来到地球的陨石。它们有一部分剧烈地摩擦着迷糊着瓦季姆眼界的大气层,被触及的一切影响就火一般燃烧起来——连同维德冷冰冰的笑。
被滚烫的针扎了一般,瓦季姆的手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差点把酒晃出来。
小麦色的啤酒差一点被荡成之前维德手里那种漩涡,瓦季姆回过神来立刻握紧了杯子。他明白,在维德面前失手摔坏他赠送的酒,那可就不是赔偿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当瓦季姆把准备喝掉这杯啤酒,把杯子举过胸口的时候,他突然发觉掌心有点冷,但他可以肯定那不是杯壁的温度。玻璃杯应该和室内气温差不多,但瓦季姆才从冰天雪地里回来,怡人的温度都变得烫手起来。
在透明的容器里安定下来后,啤酒依旧没有幸免,那点澄清的黄色还在被壁炉柴火似的厚重的黄色冲击着,溃散的白色泡沫像某种被气化的遗体。
看到瓦季姆犹豫,维德又笑了一下。这次他笑出了声音,和窗外莫斯科的凛冬落下来的雪一样,冰冷得不加掩饰。
仰头吞咽的时候似乎有阴影在冷却瓦季姆的眼睛,迷乱得他的目光跌入迷宫,无处定格,只能依稀看见小麦色的液体朝自己流动,像是跌入一个漩涡,扭曲着就和玻璃一起搅乱了了光影,把他眼前的世界颠覆得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感觉除了苦与涩的啤酒,什么也没有。
“味道如何?”
瓦季姆尽可能地回味了一下,才回答道:“难怪您不喜欢,的确什么味道都没有。”
维德只是随便扯了下嘴角,回应瓦季姆的回答。
厚重的灯光还在压着瓦季姆举杯的手,时间久了瓦季姆就觉得有些托不起空空如也的杯子,也托不起维德冰山一般笑。瓦季姆便走了几步,妥帖地把空杯子放到了另一张空桌子上,那里没有文件也没有成堆的雪茄灰。
但是放置了空杯子的空桌子就不再空了,在莫虚无的醉意里瓦季姆突然意识到,也许空本身对于生命而言就是最沉重的东西,你很难逃过它,更难的是从什么也没有的空里得到一些东西。他触电一般颤栗了一下,回过头去发现电流的源头是维德的目光。维德还是那样抱着胳膊,交叉着修长结实的腿,悠闲地倚靠着白色墙壁晃啤酒,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窗外的雪还在落,灯光打在玻璃上,在模糊的眼睛里一切就泛起了星空般的光芒。瓦季姆猛地眨了眨眼睛,但是他依旧无法阻止自己出现了幻觉。墙壁像蜡一样融化,露出了外面冰冷凛冽的世界。他有些惊恐,更最不可思议的是世界也在崩塌,像混乱的代码,从近到远都渐渐化成了1和0的长条。
“这是……?!”
瓦季姆本能地想下蹲紧贴地面减少超重感,但即便站在他面前的维德和他脚下的地面已经全部化作1和0向未知的地方飘走,瓦季姆也没有经历自由落体。地球消失后,宇宙图景便包围了他,没有了大气层,星光第一次真切地倒映在它的眼里。
很空,什么也没有,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在这一片漫无边际黑暗中还有一点存在感。瓦季姆感觉自己似乎站在宇宙中,什么也有没有,连时间也消失了,睁眼闭眼间,根本数不清一秒还是一亿万年。而他唯一剩下的意识就是那不为人所知的边界正在以一种无与伦比的速度跨越时空朝自己汹涌而来。逃避也无用,去哪里都是宇宙的最中央,只能感受到消失掉的所有又被网罗着朝自己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瓦季姆的头部和脚部开始接触这个宇宙不可逾越的边界,然后他被挤压,破碎,基本粒子融合……最后和所有化为一个奇点,永恒地空下去。
……
酒精很快就开始被消化系统接受,被分解的产物跟着血液和氧气开始长途跋涉。瓦季姆那点卸下皮衣的轻松逐渐就被略带冰冷的温暖盈满了躯壳,恍惚间,维德那张冰冷的笑着的脸似乎就随着酒精产物的微小气泡浮了起来,在他的身体里像奇点一般,一个接一个爆炸。
“瓦季姆,什么都没有,”
维德的声音还是那样凛冽,他翘了翘嘴角,露出了冰山似的微笑。但瓦季姆已经喝醉了,摇摇欲坠的老灯泡散发着厚重的黄色,不留余地盈满了他棕色的眼睛。那一片厚重的空洞背后,瓦季姆无法确定维德是否真的笑了。
“才一杯酒而已。”
完
Chapter 46: 维德/云天明《容器》
Notes:
盲狙的2018天津高考语文作文
关键词“器”
是篇流水账,致敬我女神太太的《羔羊》
中间有一段缺失 是一篇不完整的文
Chapter Text
1.
再见到云天明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维德居高临下地站在病床边,他看见云天明浅浅的陷在白色的病床上的样子,总觉得像一张被反复揉碎又展开的可怜纸团。
“需要唤醒他吗?”护士小心翼翼地问道,“半个小时后,云先生也要起来接受治疗了。”
维德没有应承礼貌转过头看她,“不,不用了,你先出去吧,小姐,”末了,他又淡淡地补充道,“外面有人站着,请帮我转告他,守住门,在这半个小时内,谁也不要进来。”
他没说“我有些话要单独跟云先生谈谈”,也没真的唤醒云天明,他还是站在他的病床边,只听他因呼吸产生的胸腔疼痛、从而使睫毛抖动发出的声响。
这很细微,就像一只细菌落到了手指上,即便再来一只或一千万只,人类也感受不到这点可怜的重量。他站在云天明的病床前听他苟延残喘,的确也感受不到他的力量。过了一会儿,维德开始毫无顾忌地抽烟,等烟雾缭绕的时候他也会偶尔厌恶等待太过无聊,毕竟躺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幅无用的躯壳罢了。
在病房里抽烟并不是他某一天突发奇想干出来的暴行,最开始他就开始这样粗暴地对待病人了。长时间的抽烟,冰冷且严肃的谈话,维德从不指望自己的到来会让云天明感到高兴,也从没觉得自己可以给谁来带幸福,他只想完成他来到此处的目的,只是恰好今天有多一些时间,可以让云天明再睡五分钟。
渐渐的,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更加浑浊,但维德懒得起身开窗、也不愿意让人把门打开,就只好百无聊赖地目送自己生产的烟雾搅拌这片安静的空气,直到五分钟后云天明被他叫了醒来。意料之中,云天明稍有意识便开始咳嗽,一声又一声,用力地抽动着自己的肺部,想把那些浑浊的刺激性毒气赶出体内,这可比他任何时候都要有生气得多。
“过几天你就要被送去宣誓了,”维德说话一直很开门见山,“在此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些你的对手的资料。”
云天明用手捂着嘴,没说话,他摇头的时候,两只眼睛也没睁开,手指和眼皮都无力地耷拉着,这让维德意识到他的情况比上一次来更差了。
云天明的皮肤也变得更加透明,稍微聚焦就能分辨那些细小的血管的颜色。它们有条不紊地盘踞在这个人的表面,让他变得越来越像一节正在被藤蔓蚕食的枯木。维德不是很喜欢云天明这种死气沉沉的状态,有时候他也想多管闲事,去抚开一些碍事的存在。
可维德终归不是愿意温柔的人,云天明摇头的时候他的情绪就有些上来了,“你别不放在心上,我现在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定下来最终的人选就是你。而且……”
云天明咳嗽着打断了维德的长篇大论:“维德,现在几点钟了?”
维德愣了一下。但他还是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八点五十,晚上。”
云天明这才抬起头,带着微弱的期待问道:“你可以推我出去吗?”
“你要干什么?”
“我想出去看看……我送给她的那颗星星。”
面对云天明的温和,维德很是不满,他冷酷地拒绝道:“别傻了,它离地球太远,人眼是看不见的。”
可云天明并不置气,他仍旧温吞地说道:“维德,有人告诉我,人类看不清太远的东西只是因为人类眼睛的分辨率还不够高,其实只要往正确的方向看了,什么都看得见的。”
“这话真荒谬。”
“既然你已经笑完了,那你愿意推我出去看会儿星星吗?”
“可以,我今天有很多的时间。不过作为条件,你得先把资料看了。”
云天明立刻就答应了,并且主动拿过了放置床头柜的文件,比维德递给他还要快。维德收回手的时候又冷笑了一声,但云天明已经习惯维德先生的冷笑了,这对于他而言一点也不够冷。
房间里很快就变得沉默了起来,良久都只有云天明的睫毛颤动的声音,维德一开始还很有耐心地数着数,当他数到第几百零几时时突然间就心生厌恶。他用力地拉过了一张椅子,椅子划过地面的声音十分尖锐,把专心阅读的云天明吓了一跳。
云天明后缩了一下肩膀,把注意力从文件上挪开了,转而观察起维德的表情。他不害怕维德,但他也不能无视维德的存在。
维德坐下后也只有云天明能看着了,他圈养的羔羊有种顺从的感觉,举手投足间全是半真半假的意思,这让他满意又不满意。维德一旦坐下来,很快就恢复了他充满铁腕风格的领导形象,冲云天明发号施令说”念出来”;云天明还真就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发音;六页的文件他读了小半个小时,这时候终于有人敲门,维德一下子就记起了护士的话。
他一点也不愧疚,只是习惯性地表示遗憾:“你要进行检查了,很抱歉,我不能推你出去看星星了。”
云天明似乎很能理解他的苦衷,竟然温柔地笑了笑:“没关系。”
这份宽和让维德心生不快:他没有道歉的意思,可云天明自作主张地原谅了他的失约。
后面云天明也没提过看星星的事了,他也很忙,要死的人竟然还得忙着怎么让自己死得更符合维德的标准。他的大脑很重要,相应的,这幅残破不堪的身体就变得毫无价值了起来。
按理说大脑是身体的一部分,如果他的大脑很重要,那么拥有着这颗重要大脑的云天明也很重要,但云天明却有强烈的分割感:大脑是大脑,云天明是云天明——这幅躯容器是云天明,被亲戚赶着借钱的是云天明,给一个心爱的女人赠送了一颗名叫DX3906的星星的男人是云天明,参与维德的计划的是云天明,但最被承载所有需要的存在,是身体、是金钱、是感情、是大脑,是他拥有的所有全部,唯独不是他云天明——所以大脑告诉他:起码有人需要我,但没有人需要云天明。
这样的结论听多了、听久了,有时候云天明也会觉得自己只是一皿容器,被荣幸地钦点了这颗重要的大脑。可转念之间他又觉得有趣,连这条想法都是大脑发出的,真假如何其实自己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起码现在,维德还有求于自己。
2.(被我误删的一段宣誓会的内容OTL)
作为容器,云天明很好地贡献了他最后一点价值:没有因病去世,大脑按照正常的程序从活体取出急速冷冻,一切按计划行事。
也有人为他落泪,但无论如何云天明已经死了,再也无法分辨那是感动还是愧疚,不过是什么都不重要,他从爱上她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真正奢望过得到什么。他是如此的敏感、脆弱,太久的不被爱也不被需要,终于让他连绝望的能力也失去了,好不容易等到她的垂怜,她为他送来的却是三个无情的字——安乐死。
死就死吧。只那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终究是不是为她、而是被维德掳掠走了。
可维德这头疯狂的野兽,行事向来只要结果不看过程。他会得意于自己“只送大脑”的计划,却不会记得大脑曾经的容器名叫“云天明”的。
3.
“您一直盯着窗外,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在看那颗发射给三体人的大脑。”
“那颗大脑?嗨,要我说,那您现在还不如想些什么呢——这是给您的文件——您现在就算拿天文望远镜,也看不见咱们的推动器的。”
“看得见的。”接过文件,维德动了动嘴角,“看不清只是因为我们的眼睛还不够先进。”
他说完,便收回了冷峻的目光,继续忙碌工作。
end
Chapter 47: 云/章/罗/维《事故报告》(怪东西)
Notes:
主要人物天明北海罗辑维德不分先后 轻松向 对话都比较口语了 所以估计挺ooc的😂
设定就是都没死 几百年以后一群人星(公)际(费)冒(旅)险(游)出了交通事故被困然后瞎唠嗑
Chapter Text
1
“绿色风暴”号又坏了,四个人坐在尘星的沙滩上,大眼瞪小眼。
也不怪云天明出门不带备用零件,“绿色风暴”号前两周才让罗辑送去修,修完送回来人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一星际年之内再坏他跟罗辑姓。罗辑心说我这么大把年纪了我还缺你个修飞艇的孙儿子,赶忙折了辈分,慈祥地笑道,哥哥,爸爸就不用了,先打个八八折呗。
“八八折?”云天明看着烧成一团的发动机,心里简直在滴血,“八八折能给你修曲率驱动?!你在哪家修的?!”
罗辑双手一撇,直指维德:“星环。”
旁边维德才摸出电子烟,啥玩意儿没碰,好家伙迎面就飞来了一口锅。维德横了罗辑一眼:“我们只负责生产曲率驱动系统,不负责维修售后,你肯定找错了。”
“不可能!还老章推荐我去的。诶老章,来来,你过来,你说说,是不是你推荐我去星环那儿的?”
章北海倒是很坦然:“是我。”
罗辑的语调一秒钟就起来了:“听到没,听到没!”
“但是我说的是AA负责的星环分区,你肯定是找错区了,”章北海拍了拍罗辑的肩膀,“AA很会做生意,你不是程心,不会给你打八八折的。”
听到AA和程心,云天明的脸更黑了。
看着那坨黑气压离自己越来越近,罗辑拔地而起,撒了丫子跑向发烟的驱动机,把云天明甩到身后。“天明你别急,集成电路我也学过一点……”
维德看着这根鸡飞狗跳的狗腿子,啧了声,身后章北海也摇了摇头。
有什么问题是给丁仪打一个星际长途不能解决的呢?
2
“绿色风暴”号还是没能修好,丁仪嫌罗辑专业知识实在是不过关,火线零线都分不清,读书读到不可说的地方去了,顺便狠狠鄙视了一顿给他打长途的章北海。老子是搞理论的,是带方向的,修驱动机这种具体到哪根线路的杂事哪个爱搞哪个搞去!然后潇洒地掐断了通话。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被劈头盖脸一顿好骂的章北海一脸“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无奈地面向坐在沙地上的仨人;那仨专业知识不过关读书读到不可说的地方去的人,也同样哀怨地看向带来希望又打破希望的章北海。
章北海说你们别急,总不至于困死在这里,还有褚岩呢。
说到褚岩,云天明赶紧摇起了头,罗辑也黑着脸摆手。
“你找谁都好,不要找他。”
“怎么?”
“上次我和大史出去采集数据,遇到了陨石雨,飞艇就只是有些损伤,回来了找他报销,你猜怎么着?他就……”
“他是不是让你写事故报告了?”云天明接上了罗辑的话,也是一脸饱受心理阴影璀璨的表情。
“对对对!”罗辑悲愤地嗷了一嗓子,顺手拍在了旁边维德的大腿上,“哎?你也写过?!兄弟啊!!”
“凡是拿过驾照的,谁没写过。”维德就冷笑了一声,一掌震在罗辑的背上,“对不对啊,罗老弟?”
“咳……”
“事故报告很难写吗?”章北海无视了这俩幼稚鬼,是真的有点纳闷:“也就四十多页啊。”
3
尘星的空气质量很差,待了不到一小时,四个人都觉得呼吸道仿佛被灌了混凝土,咳都咳不出气儿了。
在外面等救援也不是一回事儿,云天明提议还是进去。
罗辑看着才冒完烟的“绿色风暴”号,有点忤:“你也不怕爆炸?”
“只是驱动机坏了,内部循环系统没事。我们把驱动机的动力断开,进入休眠模式,总比在外面憋死好。”云天明熟练地操作着“绿色风暴”号,“趁着这个时间,还可以想一想事故报告怎么写。”
“天明,冬眠系统还可以启用吗?”罗辑窝在座位上,有些绝望地戴上了头罩,“我宁愿睡到天荒地老也不想给褚岩交四十页的事故报告!”
“当然,不过你醒来也是要写的,我建议你还是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吧。”云天明把操作台的整理箱打开,掏出了快速冬眠药,抛给了罗辑,“你不是写过吗,虽然我也不想写,但是总归没第一次那么难吧?”
云天明说话的时候面容温和得很,一时间弄的罗辑也不是很想反驳他。他就只好握着快速冬眠药,支吾了一会儿,才承认道:“上次我睡过头了,那是大史帮我写的。”
“史强?”维德从副驾驶位置上转过身,去看罗辑,“你们什么关系?”
“啊?”罗辑被问得莫名其妙,“他,就帮我写个报告啊……怎么了?”
“没什么?”维德又盯着他看了会儿,才转过身去,笑了声,冷得罗辑打了个寒战。
“维德,你也需要这个吗?”云天明冲维德摆了摆另一瓶快速冬眠药,但维德拒绝了。
“我得写报告。”
“你竟然会亲自写报告。”云天明笑了笑,“瓦季姆和云峰不帮你吗?”
维德嘴搭了声,似乎是有些无奈,“虽然他俩不算聪明,但终归也算个好下手,我还不想因为事故报告失去他们。”
末了,他又似笑非笑地补充道:“我觉得,现在衡量星舰爱情是否忠贞不渝的唯一标准,就是看你的另一半愿不愿意帮你写要交给褚岩过审的任何报告。”
4
章北海是真没觉得事故报告有多难写,别说四十页了,四百页的读书心得早八百年前他也写过。搞思想工作的嘛,各类材料是有多无少,抓住流程了那都是换汤不换药,下笔如有神。
更何况,还有一个人疯魔了写东西,那才叫丧心病狂。
“你们知道丁博士算数据吗?”章北海这才是一脸心理阴影,“材料纸是按斤算的。”
5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啊?!”
6
“那堆材料是我扛到总部去的。”
7
“不是,丁博士他这……”云天明也是哭笑不得,“他做一个汇总报告发给总部就行啊,要不然叫一名快递员,何苦呀为难你。”
“褚岩说要原始数据,他又不放心交给快递员。”章北海叹了口气,似乎是回想起来了当苦力的感觉,连肩膀都隐隐作痛起来。
“所以我们现在所有的问题都指向一个人……”罗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前排云天明维德也转过身来,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没错,那个人就是……
“维德。”
章北海脱口而出。
8
“关我什么事??”莫名被点名,维德也是不明所以,就像刚想张嘴喘气突然就被人一拳揍到了下巴上,生生连舌头都要咬断。他一秒就炸了,真是连头发都飞了起来:“发克!都是你的乖后辈干得好事!”
“我刚刚调了数据库,飞行艇事故中,出事最多就是星环公司生产的曲率驱动飞艇。”章北海把投影界面放大了,指给三个人看。“实践出真知,「绿色风暴」号才修了两周,再次因为曲率引擎出了事故。”
“你还没辞职吧,维德老板?”章北海又插了一刀,“三人以下重伤,或五十万以下事故损失,上报总部,按星舰……”
“好,好,好。”维德把他的手环从大衣内侧翻了出,咬牙切齿,“我现在,叫云峰开八艘「星环」号来抬您回去。”
“那我们呢?”罗辑急忙挥挥手,“维德,你可不要偏心。”
“八艘。他,五艘。”维德的眼神都能当刀使了,罗辑毫无防备挨了一割,默默缩回了座位上,“你,你,我,一人一艘。”
“五舰分尸吗?”章北海摸了摸脖子,满意地笑了。
9
维德还是心里滴着血给毕云峰打了个星际长途,毕竟是四个人里唯一的某著名上市公司的大老板,有私家艇,真换另外仨求救那就只能四个大男人挤在后面一排坐警车回去。
画面太难看,维德不是很想和这三个人凑合着给总部看笑话。
对于自家老板不在公司专注事业,整天满世界到处乱跑的行径,正好在一边和高way单向唠嗑的曹彬露出了鄙视的眼神。
“您现在在哪儿?”毕云峰默默移开了镜头,把曹彬挡在了维德视线之外。他还不想被连带骂一顿,回头等老板回来克扣原本就快没了的奖金。
“在……云天明,我们现在在哪儿?”
“……”
“云天明?”
云天明无辜地侧过身,把操作界面展示给维德看:“定位系统好像也坏了。维德老板,您的售后维修真不错,引擎能顺带把定位系统也烧掉,不愧是全自动一体化。”
10
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被同一个人打扰两次,换做其他人丁仪早他妈去你的拉黑一辈子了。
“章北海,我再说一次,我是搞理论的!不是修引擎的!”
“我们定位系统坏了,丁博士。”
“你……分析仪器坏了没,没坏去外面收集表面矿石和空气成分,然后让AI去对比资料库。不是,章北海,你们这小破艇肯定也飞不远,实在不行你跟褚岩说,要不把航行记录发给总部。以上几条随便哪个都比你们四个蠢蛋在这里修好来得快!”丁仪说完就掐了,行云流水,那表情有种宇宙大爆炸按钮是他按下去的酸爽感,看得另外仨蠢蛋瞠目结舌。
“丁博士脾气还是这么大,跟吃了炸药似的……”
蠢蛋之一表示自己早就习以为常,大家体谅一下瓶颈期的物理学家。
11
毕云峰收到了“绿色风暴”号发来的数据分析,过了大约半小时后,他给维德发来短讯,说没找错的话,大约72个小时就能赶到,如果“绿色风暴”号上的水和食物不够,建议他们进入冬眠。
云天明听完一摊手,说我刚刚收到了两个消息,想说给大家听,不知道大家是想先听坏消息……
“好消息!”
“还是更坏的消息呢?”
“……”
12
“褚岩怎么知道我们出事故了?!”
“现在他不仅知道了,还说要派人来接我们,这就意味着四十页可能要翻倍了。”
“以死相逼来得及吗?”罗辑握紧了手里的快速冬眠药,“摇篮系统没带,这个能凑合吗?”
“您还是别,挺贵的……除非你跳进死线,或者在一艘功率开到无限大的曲率飞船上冬眠,”云天明很遗憾地打破了罗辑的幻想,“不然你就算是被球形闪电轰成量子幽灵,他也会有办法让你把事故报告写完的,罗老师。”
“而且褚岩可不是三体人,你让他章前辈以死相逼都没用。”
“别说了维老板,我觉得三体人比他可爱多了,起码智子身材还不错长得也讨喜,更不会制定这些乱七八糟的规定流程……”
“噢,这倒也是,乱七八糟的流程,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收到三道不约而同充满恶意的目光,章北海跟没事人似的,很淡定地打了个太极:“你们想知道怎么在一个小时之内写完八十页的事故报告吗?”
就不告诉你( *・ω・)✄╰ひ╯
Chapter 48: 维德/章北海《日出》
Notes:
鉴于写手在写这篇之前已经翻译了差不多两万字的英文同人了 所以语序方面有点调不过来 请大家自行默认两人是英文对话……
Chapter Text
维德坐在板凳上,那金属做的东西有点硬,不是很舒服。他试图让自己放松一点,但手铐压在他的手腕上,重量实在是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忍受了一会儿,维德还是开口要求到,把墙壁消去,他想看看外面。
没有人理会他的要求,维德也不在意,他只要一站起来,那些在外面打盹的狱警就会立刻包围过来。
他觉得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他不会逃跑的,他一辈子都在拯救人类,最后也不喜欢这样麻烦人类。他这样独立的待在一个小房间里的时候,其实并不把自己算作人类文明中的一部分。
墙还是厚厚地立在他眼前,维德盯着雪白的地方看了会儿,眼睛有些疼,他就闭上了。酸胀的痛觉萦绕在眼球上,然后随着光线被眼皮阻挡,视线暗下来,也逐渐延伸进了大脑。这让他想起了一个老朋友。的确够老了,可能自己再死一遭,那家伙都会活得滋润无比。也许正是这种心态,才能让那家伙在漫长的半个世纪里,有足够的时间和胆量去盯着雪白的墙壁,然后独自品尝这种酸胀的痛觉来提醒自己,我还活着。
“维德?你怎么在这儿?”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
维德轻蔑地哼笑了一声。结婚前有最后的单身派对,可他没听说过死亡之前还会有个生存派对?怎么,几百年没见过的老对头,这时候有空来探望他了?
“别睁眼,我找到你这儿来很不容易。”章北海的语气很轻柔,那样子的力度,连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维德懒得睁眼,但他是有些好奇的,印象里章北海的声音总是掷地有声的,不至于因为旅途的劳累而失去他那些本质的东西。
“不睁眼,有惊喜吗?”
“你这个样子的确惊讶到我了。”
“这没什么的。”
“你一开始想到了结果会是如此吗?”
“说实话,没有。”
章北海就笑了笑,隔着墙,维德听得不是很真切。
“维德唯一的实话恐怕不是说给我听的。”
被讽刺狠狠扎了伤口,维德想睁眼咆哮了,但章北海又继续阻止了他。
“好了维德,别生气。惊喜,我恐怕没有,不过我带来了一些可能会让你舒心一点的消息。”
“你先让我睁眼,章,难道你是一个幻……哦,你还真有可能是个幻觉,你知道这是哪儿吗?”维德的眉毛抬了抬,“这是特级监狱,你怎么进来的?用两百年前的身份?如果是这样,那博物馆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没有进来,我还在墙外。”
“墙外也是监狱。”维德知道,高墙之后,不过是一片荒芜的机械空地,再之后,又是高墙。“章,这里有守卫,有监控……不管你怎么进来的,从我和你说话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暴露了。”他耸耸肩,一点也不在乎地说,“很遗憾,来吧老伙计,我估计两分钟后你就得进来跟我叙旧了,我想外面还挺冷的。”
章北海轻柔的语气终于被他的停顿捂暖了,“维德,你还会关注天气。”他欲言又止,“看到你这样……”
“章,我想你还是先告诉我答案,再去抒怀吧。放着一个老人闭眼太久,他会睡着的。”维德似乎被“老人”这个词逗乐了,他恢复了年轻的语气,命令道,“现在,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而不被发现的。”
章北海对维德的命令置若罔闻,他只是提醒道:“维德,你只是闭上了眼睛,但人的眼睛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休息的,我想你应该……看得见我。”
他挥了挥手,挡住了照到外墙上的光。
维德的手铐发出了“咔嚓”的一声,随即他迅速地握住了手腕的扣环,它们实在是太聒噪了。维德屏住呼吸,他真的感受到了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跳动,就像他十五岁在操场上打盹,举起手,去托举阳光时,错漏在他睫毛上的阴影。
“章……!”
“嘘……”章北海无声笑了。
维德吐了一口气,他把一直紧绷的肩部肌肉也放松了下来。
“呵呵……呵呵……”维德断断续续笑着。他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但此刻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今人迷醉,让他不禁咧开嘴角,露出皎白的利牙,“我知道了……你们日子过得还不错,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是个好消息。章,就我个人而言,我是不高兴的。但是为了我一直追逐的目标,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这些。作为回报……拿去吧。”他松开了拳头。
掌心里,有粗糙的茧,弯曲的血管,以及他那些不值一文的信念。
“什么?”章北海垂了垂眼,他看着那面雪白的墙上,自己的阴影把维德覆盖着,像为尸体盖上的黑色绸布。
“明知故问。”维德抬起头,闭着眼睛看他,“他们怎么受得了你这糟糕的毛病的?我记得之前可是有个……”
“好的,我收下了。”章北海难得地打断了维德的话,“谢谢你,维德。”
维德张了张嘴,没说话,又合上了。过了一会儿,他把头扭向一个角落的方向。
“我想等会儿医生就要过来了,你会离开吗?”
“你的生命体征很正常。”
“可我像个疯子,在牢房里自言自语。”维德摊了摊手,“好吧,谢谢你坚持让我闭眼,这样看起来,起码像是在说混乱的梦话。所以,如果医生或者狱警来的话,你会离开吗?”
“如果你想的话……”
“那你走吧。”
“我也不会离开的。”章北海似乎有一些得意,他倒是很意外地享受看维德吃瘪的样子。
“我还有任务。”
“和我有关?”
“是的。”
“你们的人不愧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他把“蛆虫”这个词咽了下去,“口味很重。”维德厌恶地抖了抖嘴角,“还有几个小时我就死了,你知道我会怎么死吗?离我远点吧,章北海,我不想你回去的时候,沾上任何一点有关我的东西,那样只会让人恶心,不是吗?”
“在我受的教育里,被烈士先辈的鲜血淋漓,并不是一件很恶心的事。”在维德发火之前,章北海转了个身,不再去看他了。
“烈士?先辈?”维德挑高了眉毛,鬓边的白发似乎都要飞起来了,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嘣,“谢谢您的夸奖,星舰文明之父。”
“星环的星空不错。”章北海再一次切断了维德思绪。听到“星环”,维德的力气又像水一样流走了。他往后贴近了椅背,有些敷衍地“嗯”了声。
星环,喔,他真想再看看星环的星空。
在监狱里,他能看见毕云峰建造的环日加速器吗?
他能看见他们一生的心血,在夜空中炸成烟花的样子吗?
维德独自坐在空荡荡的监狱里,他真想看看星环现在的样子。
“抱歉,维德,我没想过让你如此失落。”章北海很贴心地为他指明了方向,“抬起你的头来,四点钟方向,你能看见吗,那是小熊星座。今天气温有点低,微风,不过没有聚集的云层,可见度很好。”
“章,我已经成年一百多年了……”
“有什么关系呢,维德,人类文明已经牙牙学语了几千年了,依然是个孩子。”章北海宽容地笑了笑,“放松点,托……”
“托马斯,托马斯·维德。”
“托马斯。”他就认真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抱歉,托马斯,但是开心点吧,时间已经不多了,你把你未完成的托付给了我,我总该完成它。”
维德眼睛里宝石般光辉又暗淡了一点,他大概有点理解“星舰文明之父”的那个“父”字,对章北海,还有星环文明而言,是何意义了。
他和他的确不一样,比起相似或者互补,似乎更像是两个完全相异的集合。有些东西是章北海有的他不屑的,有些东西是他有而章北海难得的,事到如今,直视现实都不需要了,维德看透了这点,他恹恹地,有点想揍人。
“你会救我出去吗?”
“我没有这个能力。”
“我想也是。”维德不在乎,“好了,小熊星座,我已经看到了,还有什么?大熊?天鹅?要不章爸爸你给我讲个《丑小鸭》的故事吧,我快无聊死了。”
“维德,你在撒娇。”
“我操……!”维德脱口而出。
“好好,没有。别骂人。”
章北海安静了会儿,又说,“维德,你有多久没看过日出了?”
“多久?”维德恍惚了一下,然后讥笑道,“每天。我每天都看了日出。我住在星环公司的时候,连窗帘都不需要,天一亮——也许更多的是公共照明灯打开了——我就醒来了。”
“你的睡眠不太好?”
“不,我睡得很好。”
“你在梦呓。”
“因为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所以我也没有任何安眠的心理负担。”维德知道这群人的秘密,他倒是坦荡,“看日出是我作息比较好罢了。”
他收回了手,动了动手腕。手腕已经习惯手铐的重量了。
“你是在羡慕我吗?”
“当然。”章北海回答得很快,“我想你应该知道的,在星舰上,宇宙都是一个模样。时间对于人的感性而言,只有长度概念,没有宽度概念。”
维德彻底的把头仰了过去,然后睁开了眼睛,确保自己不会看到章北海。“那你好好看吧,我想睡会儿了。”
其实就算现在章北海站到他的面前,他也不一定能认出他。维德借机努力搜索了一下自己脑内对章北海的印象,发现寥寥无几,除了这人说话不够坦诚的坏毛病。
那很好,起码还有点虚幻的印象。一个人的模样是会改变的,有时候精神的确比较“永垂不朽”。
章北海就那么站在墙边,他直直的影子透过墙壁,把维德大半个身子都遮住了。维德难得在黑暗里睡觉,他顺便做了个美梦,哪怕只有几分钟。
“太阳出来了,维德。”章北海轻柔地说,“最后一次日出了。”
“是啊,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日出。”维德站起身,动了动僵硬的关节和肌肉,他还记得章北海的叮嘱,于是他一直闭着眼睛。“可惜我不想看……你觉得好看吗,章?其实看久了,没什么意思。”
“嗯。”章北海肯定的语气里有一丝抱歉的意味,维德品了许久,发现这个男人的心虽然最软的一块已经被黑暗填满了,但貌似也不是那么的冰冷坚硬。章北海还是有挂记的东西的。他没有藏好自己的情感,所以他道歉了。维德觉得他这样很可笑。
“你喜欢。”他毫不留情拆穿了他。
章北海点了点头。维德猜他的头发可能有一段时间没有打理了,他觉得这家伙刺楞楞的脑袋,好像柔和了不少。
“是的。维德,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日出了。”
“挺好的。我是说,能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做什么事,挺好的。”维德低低地问,“现在,太阳在哪儿了?”
章北海很乐意为他向导:“你可能要稍稍昂头,维德,墙太高了,无法直接看见它 。不过阳光把云彩照亮的样子,的确很迷人。”
维德就抬头,闭着眼睛去看那些云彩。 那些他十五岁时没能直视过的光,在跨越了一百年的时空后,又重新回到了他的眼前。
“我不该和你看日出的。”维德笑了一声。 “不舍得吗?”章北海又自我批评道,“不,那样就不是维德了。”
维德没有肯定或者否定他,“你似乎很了解我?”
“不了解,过去的几百年间,我们几乎没有直接交流过。”
“那你怎么可以断论说‘不,那样就不是维德了’?” 章北海背对着站在维德面前,维德也闭着眼睛,但是他确定自己的确看到章北海微笑了。
那种发自内地、坦诚的微笑。
“因为这是你、也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日出了。虽然我们在革命的道路上纲领不太一样,但是终归算得上‘同志’,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明白你的心情,维德。它很美,我们再也看不见了,但是没关系,这绝不会是人类的最后一次日出。”
“呵……”维德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也绝不会,是人类最后一次……”
话没有说完,维德沉默了下来。视线里只有墙壁,没有日出,而章北海已经离开了。
他坐回了椅子,看着雪白的墙壁发了会儿呆,等他反应过来,年老的眼睛因为过度使用,又一阵令人头疼的酸痛。
监狱的这间房子,又要变得空荡荡的了。他漫无目的地想。希望这里永远是空荡荡的。直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机械的声音里有对他无法隐藏的恨意,像诺亚方舟下的洪水, 一直在监狱的空气中翻腾。
托马斯·维德扬起了他高傲的头颅——他雪白的头发像诺亚方舟上的帆——去对抗命运胜利的判决。
fin
Chapter 49: 章维章《人间》(穷兵黩武背景)
Summary:
人设背景承接@辛浔淮 太太的 《斩星》
应要求加入类似abo的设定 只是类似啊!
Chapter Text
对硅星来说,碳基毛皮制成的光毯是十分珍贵的宝物。它们的纺织材料来自硅星的死敌——碳基生物的毛发。再辅以硅星独有的硅星尘,纺织出的礼毯柔软顺滑又不失光泽,在黑暗中亦是如银河斑斓,熠熠生辉。
但现在,最后一条未被战火烧毁殆尽的光毯上,出现了一滩泛露着恶心气味的黑色。这些恶心的东西还在不断分割光毯的画面,歪歪曲曲,极不相称地把光毯分割成两个画面。
“杰作”来自硅人最后一位长老,它正艰难地拖着自己已被拦腰斩节的残破躯壳,用自己粘稠的血液,给最后一张光毯的美丽书写着死亡通知单。
硅人长老惶恐地后退着,妄图拉开与他的距离,直到残破的背刺抵住了王座,再无退路。
它那两只巨大纯黑的眼睛倒映着一个人类的身影,而那个身影还在一步一步,朝它逼近。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耳边的翻译系统传来了长老微弱的、颤抖的遗言,手持长刃的人了面无表情地停在了它前方。足够远,确保了它无法攻击到自己;也足够近,他的长刃一挥而就,瞬间便取下了敌人的首级。
又一滩黑色的血液溅到了光毯上,它的美丽终于和这硅星的命运一起,就此终结。
擦拭掉刀刃上令他作呕的液体后,持刃的男人出于对对手的尊敬,平静地回答了硅人长老的问题。
“舰星七,人间兵器,章北海。”
而来的另一位,一直靠着宫殿大门抽烟,章北海与长老的打斗,他作为章北海的同伴,全程都没有参与,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他偶尔会懒懒地吐出一个烟圈,然后盯着烟燃烧。满眼疲倦,不耐烦地等待着胜利的到来。
见章北海把那颗流着黑色血液的头颅拎过来了,他才有了动身的意思。他把快要烧完的劣质烟头摁在了头颅的左眼上。烟雾腾升,他随意扯了一个笑,冷冷答道:“舰星七,他男人,维德。”
章北海随手把头颅丢过去,扫了维德一眼。
“维德,下次你能换一个称号吗?”
维德只顾把硅人长老的大脑塞进舰星特制容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无视了章北海的话。
算了。
意识还相互连接着,维德在想些什么,他都知道。章北海也不做声了,只是依旧保持着蛰伏姿态,随时准备进攻。等维德终于收拾妥当,才把刀收进了鞘。
“真重。”维德掂了掂容器。这盒子拎着不方便,抱着也不方便,他有些不满,“真不知道总部要这些废物的脑子做什么。”
“研究。”
“研究它们做什么,用克隆技术把它们圈养起来吗?你刚刚除去的,恐怕是世界上最后一个黑色血液的硅基生物了。”
最后一个?章北海眉头动了动:“上次带去总部的那几个呢?”
“处决了,按照舰星一贯的风格。”
在维德波澜不惊的语气里,章北海想起了那几个在角落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幼期硅基生物。在死亡面前,它们的恐惧反应与人类的小孩别无二致。耳边的翻译系统传来它们苦苦求饶的话语,让章北海那时的心情变得有些糟糕。
维德感受到了章北海情绪的波动,尽管他看起来与平常并无区别。
也没有什么安慰或者开导的话可以说,维德从包裹里掏出了备用的推进器,丢给章北海。
“回去吧。”
返回加速舱,章北海便退出了维德的脑域登陆,安静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背对着维德,脱下了战服开始更换药用绷带。他的皮肤有些烧伤,是上次偷袭留下的,病情不严重,但改造过后的身体细胞活性太高,新生皮肤的地方瘙痒难忍。怕影响战斗,他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有时候生命力太强,对身体反倒是一种负担。
背对他的维德笑呵呵地说,你这样真像一具木乃伊。
木乃伊这词对星舰其他人而言,已算得上晦涩难懂的古代语了。但同属公元人,却度过了好几百年时光的章北海明白维德的意思,他们这样活着,本就是木乃伊了。
“维德,飞船上还有抑制剂吗?”
“哦,我看看。”维德释放脑域,铺满了加速舱的每一个角落,开始搜寻起来。过了几秒钟,他有些遗憾地回道,“没了,你急用吗?”
“不急。”章北海开始给预备着打抑制剂的胳膊绑绷带。
维德听他的语气不太对,回头看了一眼,那人还真把自己绑得跟木乃伊似的。药味扑来,维德皱了皱眉。
“我加速返航,你先忍一会儿。”
“嗯。”
没有人知道章北海是怎么学会强制睡眠这个技能的,维德惊讶于在这个吞一粒改进冬眠药快速安全又有效的年代,竟然还有人要如此折磨自己的意志。他到底是太闲了无事折腾,还是太闲了没事找事。
设置好返航路线后,维德花了两分钟确认章北海已经进入了睡眠,便掏出了烟,就着他浅浅的呼吸声轻巧地划燃了火柴。
“其实,忍不住也没关系,你男人不是在这里嘛。”
维德得意地叼着香烟,难得没有大大咧咧把腿搁在控制台上,而是翘起了一个二郎腿,转向面对章北海。
章北海身上红色军队的刻印太深了,对烟酒贪腐黄赌毒厌恶至极。维德只能趁他显意识不在线的时候,才能悠然恰意地点燃一支烟,享受个人时光。烟雾缭绕,让这光线昏暗的加速舱里莫名添了一丝梦幻的感觉。维德猛吸了一口,浑浊的气体充满肺部的滋味让他闭上了眼睛,只是还没来得及吞云吐雾,章北海冷冷的声音骤然出现。
“维德,把烟掐了。”
维德惊叫一声,被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把烟头弹到章北海黑色头发上去。平复了突然激烈的心跳之后,维德还想趁章北海没动手解释两句,却发现他又睡着了。
妈的。维德恹恹掐了烟头,转过身,把他修长有力的两条腿又随意架上了指挥台。
随时随地强制睡眠,特制冬眠药可以做到;随时随地强制清醒,那可不是依靠外物可以做到的了。
想起章北海极其独立的风格,维德突然间有些烦躁。
“前辈,你们……”
“少说废话,”维德粗暴地打断了褚岩的说辞,把容器塞到了他手里,“给我把医生叫来!快点!”
舰星七的人间兵器需要医生可不是闹着玩的,只是褚岩看维德架着的昏迷的章北海,脸色正常,不见外伤,心里开始犯嘀咕。
不像受伤,但药味很浓郁,倒更像隐藏什么。褚岩本能地朝着章北海前近了一步,维德立刻后护章北海,充满敌意的气息瞬间出击。
“维德前辈,您的实力不凡,但在总部,您还是把脑域收起来吧。”
褚岩后退回原地,善意地笑了笑,提醒道。
“睾酮激素、性费费洛蒙分泌异常,肾上腺素、类固醇、血糖、血小板明显超标……”维德一项一项给坐在病床上的章北海念着数据,语气倒是充满了欢快,“总而言之,人间兵器,托你的福,接下来我们的任务取消了。”
取消?章北海望向站在门边的褚岩。
“褚岩,为什么取消?”
褚岩刚准备开口,却被维德抢去了话机:“褚说,必须等你代谢完那些可爱的荷尔蒙以及它的小伙伴们再行动,在此之前,你先好好休息吧。”
面对章北海的疑惑,褚岩笑了笑,不置可否。
章北海知道那话不会是褚岩说的,但意思应该无出其外。硅星危机已经基本解决,接下来的任务应该只剩清理工作了。没有难度,枯燥乏味的斩尽杀绝。
“不用取消任务,我不要紧的,只是今天加速舱里正好没有抑制剂。”
褚岩想走近一点说话,又被维德的杀意压退回了门口。无奈,褚岩只好又站到原位:“前辈,您不能总靠抑制剂撑过去。我听维德前辈说,您的剂量已经从口服变成皮下注射了。您再这样下去,静脉注射也撑不过十年。到时候我们还得为您重塑身体。虽然不是难事,但总归……”
听到“重塑身体”,章北海倒是笑了一声。获得超常能力的同时,不定时的系统紊乱,给身体带来极重负担。但哪怕是正常时段,机能丧失和大脑死亡是随时会发生的事情。潘多拉的魔盒,不就是重塑身体的带来的小礼物吗?
章北海清楚后果,在现有技术下,重塑次数越多,大脑与身体契合度越低,随之获得的能力越强,突发猝死概率也会越高,但他依旧毫不在意地说:“那就重塑吧。”
“哦,正好,我也想重塑,”维德转了转脑袋,发出“咯啦咯啦”刺耳的骨擦音,“章北海,有空一起啊。”
“前辈,请不要这样……”一个疯一个魔,褚岩真是拿这两个人没辙,“基因改良过的细胞活性很高,虽然比较难承受,但还是自然代谢比较好。制度也规定了,异常代谢时期,可以不出行任务。前辈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我们不可或缺的力量,我们必须要对二位前辈的安全问题格外注意,还请两位配合。”
“行了,褚岩,收起你的说辞吧。好歹一千年前还是PIA局长,这一套对我无用。”维德站起身,理了理袖口褶皱,走向褚岩。褚岩没有动,但维德已经准备关门送客了。
“如果不是人间兵器热爱打磨自己,我早八百年就把你们卖给妓院了。”维德扯了个阴冷的笑,“拥有柔软顺滑蛋白质毛发的碳基生物可是好货,几千号人,能赚不少,起码足够我和我的小军刀环游银河系了。”
他的“小军刀”面无表情看着两个傻瓜隔着一扇门,在总部的脑域限制网下,还要互侵脑域。
“不过,褚说得也有道理,还是自然代谢比较好。”褚岩离开后,维德把崭新的战服递给了穿着病服的章北海,他知道他不爱穿那个。
“所以他们没有给你打抑制剂,准备让你自然代谢。你现在就是一副行走的高浓度春药,无论用多恶心的药味掩盖,还是用绷带包裹住你的皮肤,都会散发出诱人的、美妙的信息素。堂而皇之昭告所有人,我在发情,快来和我上床。”维德还故意嗅了嗅。舔了舔唇,他俯下身,去亲章北海紧紧抿住的嘴角,“就算你能力强,忍得住,其他人未必。这不是你能控制的,看见褚岩的反应了吗?他那种人,攻击意识都被你激发出来了。”
章北海有些头疼。
“我的刀呢?”
舰内有氧循环环境下,信息素传递速度太快了,怕被其他人攻击,维德决定带他去舰外避避。
不出一时,狭隘的加速舱已经充满了章北海的信息素,维德开始有意放缓自己的呼吸,尽量减小信息素对自己的影响。但压抑太久的信息素这次全面爆发,放在舰星上,无论是谁,恐怕都会被瓜分得肉渣都不剩下。
“维德,冬眠会使代谢几近停止,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代谢完成。我会吃下促发剂,深度睡眠大约168个地球时,期间要麻烦你给我注射营养液了。”
“好。”维德苦笑一声,别说其他人,连他都有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没准他恐怕要穿上太空服进入定时冬眠才好。
“章北海,”维德叫住了准备强制睡眠的章北海。章北海抬起头,听他的语气里,有一些恳求。
“我要抽烟。”
“……”
两个人的眼神对峙了一段时间,这次以章北海认负告终。
维德挥了挥两只手:“十二小时,解决问题。”
章北海即刻否定了:“不行,时间太长了,身体机能撑不住,再加上我吃了促发剂,你和我中间必定要死一个人。”
“我吃抑制剂,十小时。”
“维德,我吃了促发剂。”
“皮下注射,六小时。”
“我吃了促发剂!”
吼完,章北海也愣了一下。
他的情绪开始不受他的控制了。
维德心底也慌了,普通人的小失控,对章北海而言是完全不同的严重程度。但是他不能慌张,他绷紧了脸色,胡乱地把阻拦在他和章北海之间的所有东西都扒开,用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滚向了章北海。
“妈的,都是技术部搞的好事。”维德在心底把那些科技人员到科学研究员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个通透,“章北海,登陆我的脑域网。”
“维德……”
“登陆!”
章北海的情绪真的已经失控了,维德甚至能轻易地读出他瞳孔里的恐惧和暴躁。维德两手扣住章北海的脸,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大声命令道:“章北海,别让我再说一遍,立刻登陆我的脑域网!”
又是风,还有水声,不过失了之前的和煦与温柔。被龙卷风和洪水袭击,维德的脑袋也开始微微作痛,但他的声音还是保持了冷静:“听好了,我会再给你吃一份促发剂,同时我也会静脉注射抑制剂。三个小时之内,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你必须把你身体里累积的那些东西完全代谢掉,并且确保你活着。”
两个人的脑域网相连接,真正做到了感同身受,所以痛苦,也要翻倍承受。章北海情绪失控,可能什么都感受不到,只剩下代谢与发泄的快感,但维德必须要分神监控他。虽然说不计代价,但一旦发生意外,维德要想尽办法强制他进入冬眠。
被重塑的身体只能用于杀戮或为了性爱,前者为了延续人类文明,后者为了应付身体活着。反正横竖都是痛苦,生命还真是一种负担。维德混混沌沌地想着。这把人间兵器热衷于用无休止的战斗打磨自己,也不过是借着伟大的延续文明的理由,给活着寻找一些自欺欺人借口和意义罢了。
人间兵器啊……你为之生存的地方,哪里是人间。
维德意识复苏的时候,身体已经疲惫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好,脑域网里恢复了和煦的风声,还有孱弱的水流声,给他通报了平安。
吃力地呼吸了一下,信息素的浓度也散去不少。看样子,章北海成功地代谢掉了那些可爱又该死的玩意儿。
“维德,你醒了?”
是脑海里直接传来的声音。
“嗯。”
“抱歉,让你受伤了。”
“呵,章北海,别太看得起自己,这算什么伤。”
“……”
“我睡了多久?”
“快二十五个小时了。”
“……”
“别乱动,我在给你上药。”
维德这才稍稍恢复了感知,随之而来的各路疼痛如海啸一般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的四肢仿佛被卸下来了一般,浑身酸软无力,每一块肌肉都拉扯着运动过度的酸痛。还好注射了抑制剂,细胞活性也受到影响,代谢减缓,恢复能力没那么强,不然难以启齿的地方又疼又痒,他非得一脑袋撞死在控制台上。
“章北海,”一出声,维德被自己沙哑得不成样的音色着实吓了一跳。他的脑海里只剩下最初半个小时的画面,哈,生动形象地阐述了什么叫做声由心起。一千年前作为特工受酷刑审问他都没出过声,但以目前嗓子的损坏程度而言,维德实在不敢想象,后两个半小时的激烈程度和他的惨叫程度。
趁着章北海眼睛里还有愧疚,维德大大咧咧指使着:“我要抽烟。”
“维德,不行,你现在……”
维德用强硬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章北海,我要抽烟。”
章北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为维德看见他漂亮的黑曜石般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里闪动着别样的情绪,安静地把目光投向自己。
“托马斯,不行。”
和煦的风声,孱弱的水声,温柔的人声。维德一愣。
等他回过神来,章北海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严肃,低下头继续为他上药。
维德笑了声,不再说话。
人间兵器,我是打磨你的人。
脑域里,和煦风声和孱弱水声依旧围绕着沉默的他们。那是被时光掩埋的秘密,曾经在故地喧嚣过的温柔。
人间兵器,有你的地方,就是人间。
-fin-
Chapter 50: 维云《壁炉》
Summary:
点梗文 承接了《羔羊》部分设定 授权已拿
有伪车 全文没有逻辑 随便看看就行了
Chapter Text
维云《壁炉》
云天明被吻的荤荤素素的时候,还在想,那点火光是什么。
他的确是闭着眼睛的,维德影子也铺天盖地网罗着他,一篇灰暗里,他像一艘小船飘荡着……但总有一点明亮的东西在远处闪烁,像神谕的光,让他迷惑。
云天明在窒息间问:“那是什么?”
维德也迷惑:“什么?”
原来维德也不知道……他就安心的睁开眼睛,这才看清了维德的影子,还有他的轮廓之后的神谕,原来只是壁炉。
壁炉的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的,就像云天明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来西伯利亚,连这个决定是如何做下来的,现在都记太清了。他好像还依稀站在西伯利亚的烈风里,有雪花割着他的脸,和维德纯黑的影子不一样,那湖面上的一切,白得排斥他的存在。云天明就有些累,像是脱水一般,只希望晃荡地飘零到大地上,能有人妥帖地把他捡起来,打包好带走,或者烧掉取暖。可维德连理都没有理会他,一个人,像故事里决斗的侠客,出走到这个鬼地方。
昨夜的雨水,在记忆里敲打车窗的热闹,还有那些像星空的城市灯光,好像都还没有褪去,但维德仿佛第一次见他,言行举止里都只有执行任务的客套。云天明看了他那副风雪不沾的模样,像一把锋利的刀插在湖面里,突然就讲不出什么了。他垂着头,要融化在这烈风里一般,晃荡着步子走了走。他鞋底的刃切开了湖面的冰,白色的划痕转眼就被雪掩盖了。
“小心。”
维德拉住了云天明的胳膊,他假如再前进一步,那碎掉的冰,被掩盖在平淡无奇的雪下面,还有冰冷的深渊,会很快就吞噬掉云天明。但赴死的云天明有厌烦一切的眼神,维德对无法控制的,向来有些莫名的炽热。
他厌烦什么呢?或许云天明连厌烦的情绪都是晃荡的。维德把他扣在冰面上,好多年前他也这样扣押过挣扎的亡命之徒。但云天明在他身下,又蓦然温顺的像一只羔羊,连发火都不是很敢,只是小心翼翼又倔强地维持着一切。他的嘴唇都被低温冻得发紫了,脆弱的像一个幻觉,于是维德也不是很敢用力。他的手能轻易的弄碎云天明的骨头,但云天明骨头里病魇似的无谓,让维德心恹。
云天明也就躺在他身下,侧着头,不去看维德。他的头发柔顺的藏在帽子里,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额头。
大抵是常年在医院卧着,云天明也很白,那些飘渺的雪落在他的额头,就轻易的把他和这些荒芜的苍白融合成了一体。
“你冷吗?”维德的手扣紧了一点。
“啊……”云天明声音低低的,一下子就被风声搅乱了。维德听不清,就有些烦躁,又提高了声音,再问,“云天明,你冷吗?”
云天明隔了好久才回过头,但他的眼神没有定焦,起码维德发现他没有在看自己。
“维德,这里好冷,”云天明就伸手,去接那些冰冷的雪花,“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维德那一瞬间就有点恍惚了。对啊,这里好冷,他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呢?
维德就把云天明的手扣了下来,他绿色的眼睛,终于被雪压得明灭不定了,“云天明,我一个人来这里,与你何干?”
云天明却好像连吃惊都不舍得给维德了,他就像个剧本的朗读者,机械的笑道,“是啊,与我何干呢?”
维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没有看他的云天明,也许云天明又说了什么,但是风雪太大了,他除了凛冽,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维德?”云天明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生机,但他睁大了眼睛,却徒劳无功的被维德深绿色的双刃割去了思绪。云天明又挣扎了一子,手腕上那人的力气把他捏得生疼,云天明的唇就抑制不住颤抖了起来。
但他不应该抖的。可颤抖也不是他的过错。云天明昂起头想撞开维德,维德却在刹那像捕捉到黑暗中的萤火的迷途人,直接吻住了他。
云天明就想啊,维德,你这样做是为什么?但维德做事好像从来不考虑为什么,维德就只是维德,一心一意都只为托马斯·维德自己。
“云天明,”维德在分隔的间隙,用牙齿轻柔的叼住他的脖颈,“你的皮肤像一块冰,你很冷吗?”
“是……”云天明痛苦的喘息着,在行色匆忙的风里汲取那点可怜的氧气。但他是病人,痛苦给他活着的感觉,是他唯一的朋友,云天明就痛苦着,还有些感激维德,“可是,维德先生,你不是来救我的,对吗?”
维德冷笑了一声,没有给云天明一点回应。他只是不容抗拒的把云天明抱了起来,那些冰屑与不断落下的雪,把两个人的身形割剪得支离破碎。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看见维德低下头,云天明就抬起手,把维德的帽子拉了上来,替他戴好。
“我想来,就来了。”云天明笑了笑,“维德先生,刚刚也是你的……?”
“什么?”维德皱了皱眉头。
云天明又重复了一遍,但是维德还是没有听清楚。奇怪的是,云天明发现自己竟然暗自安心,甚至庆幸维德没有听见。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了,云天明就觉得自己有些幼稚。维德既然当初用它当武器杀死了自己,那它一定是伤害不到维德的。
既然伤害不到维德,自己也不想和维德有什么瓜葛,那还做什么呢?云天明就卸掉了所有力气,真的让自己变成了脱了水的一张人皮,任凭维德把他带到目的地,或者丢到地狱里去。
“云,气温太低了,保持意识,不要睡着!”
“没关系的,就像你说的,我做什么,与你何干呢?”云天明闭上了眼睛,又露出了让维德心恹的无望,“维德啊,我太冷了,也许这里,比你的冬眠器或者是冷冻库,更适合我……”
再醒来,云天明就只看到那点雀跃的火光了。
维德注意到了云天明莫名欢喜的情绪,“云天明,你不该来的。”
“可是维德,没有该不该,你做事情,不也不会去想‘为什么’,不是吗?”云天明就有些温顺的躲开维德垂在他眼睛上的唇。“维德,别这样,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但你毁了它。”
“当然。”维德扳正云天明的脸,笑得有些狂傲,“听好了,云天明,你现在还不能死,计划需要你。”
“原来是‘计划’需要我。”云天明半睁眼睛,他真的不想去看维德,于是就把余光投向壁炉里的火苗。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也不知道维德如何生的火,但他太冷了,手脚没有知觉,连心跳的声音都冰冻了起来。甚至冷到连火这种明灭着虚无会伤害到他的东西,他也极其渴望了起来。
“我从来不知道维德先生的计划竟然会细致到包括和一个男人接吻四次。”云天明又闭上了眼睛,语气里全是溺水人被打捞上来的疲惫,“够了,维德。到北京到日内瓦到西伯利亚,你一直在欺骗我。”
“没错。”
“维德啊,你太高傲了,和那些三体人一样,你想看到我绝望,可我连希望都没有。现在你既不想要我死,又不想我活着,那我还能怎么样呢?”
“但你还是追到了西伯利亚,云天明,你还是来找我了。”维德的右手食指指腹,从云天明的额头开始,向下,缓慢的,巡视他的领地,“没有我,你连北京的病房都出不去。可是没有我,你却一个人能追到西伯利亚。云天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
“不要脱衣服。”云天明制止了维德的动作,又继续叹息道,“我的确反抗不了你,但我也实在是不想再看见你了。”
“云天明,你不睁开眼睛看我,我会把你的眼珠掏出来的。”
“那你就掏吧,维德先生。”云天明摇了摇头,“会议结束后我就说过了……这具身体的处理权,在我的大脑被取出后,将会全权交由给你。”
“可你没死,不是吗?”
“我早就死了,只是你不让我死。”云天明就坐起来,靠着木床的床头,病怏怏的,讲话也没什么力气,但就是倔强的拉着衣服不让维德碰他,“还是说,现在维德局长,不敢掏我的眼睛?”
“云天明,不要误会我的手段,我只是没有和尸体寻欢的爱好。”
“维德,PIA的人都是以欺骗为荣吗?”云天明突然笑了一声,那种透骨的讽刺比西伯利亚的烈风更加割人,维德的手不受控制的就顿了顿,“那你可真厉害啊,你连自己都能骗。”
维德无语了好一会儿,“你难道觉得现在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吗,云天明?”
“幻觉?”云天明柔软的笑了一声,“不,从你打开病房的门,说‘我想要你’开始,骗局就开始了。”
维德就不作声了。
云天明侧头,歪歪斜斜倚靠着床头,那副模样跟维德第一次去病房见云天明好像没有什么两样。一样温顺安静的服从着命运,在这世上渐渐消失,就像快要烧到尽头的长香,整个人的灵魂连同身形都变得和烟一样晃荡虚无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死掉了。
但是他死掉是必然的,也是不久后的,好像在这世界上能够活着的人,都可以过来可怜一下他。只是云天明不需要可怜,他在失去大脑前的短暂的一生里,需要的东西仅仅就是那一点点谁都可以的,不明所以的真心。
真心利用他也可以。云天明就斜斜的遗憾着,为什么维德要满足病危垂死的他,连接吻都演得那么不顾一切,最后却说不过是本能和计划。
出去看雨,那也是拯救人类的计划的一部分吗?难道维德的本能里,真的会有两个男人在深夜的雨里交颈吗?
云天明那双明义了一切的眼睛里,就倔强的藏了一点无望的不甘心。
“维德,你真可怜。”云天明的手指,插入了维德被潮湿弄得微卷的短发中。那些簇拥着他冰凉骨节的维德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吞没了他,云天明就断断切切回应着维德撕裂猎物时的热烈,“像一头野兽。”
“我不需要人性。”维德伸手,去接云天明跌落的不甘心的灰,然后把它拼凑起来,想真正的去掌控他,“云天明,你为什么会来找我,难道你不知道答案吗?你瞧,你这副无用的身体比你直接多了。”
“我说过了,我死后,它是你的,你想怎么支配它都可以。你是它的主人,它当然要听从你的命令。”云天明就有些不耐烦的恳求道,“维德,让我走吧。我把我的一切都已经给你了,你让我走吧。”
“云天明,你这个样子,能去哪里呢?”
“去哪里……去哪里都比留在这里要正确。”
但这样是否是错误的,云天明也不敢肯定。维德这头野兽在撕裂他的痛苦的时候,浑身冰凉的他就被维德那些炽热的血肉烫得沸腾无比。云天明这头向来温顺的羔羊哪里受过这般激烈的占有,他就有些无药可救的沉溺。
大抵是被遗忘的太久了,人类社会也好,三体舰队也好,他都是孤零零的,多余的存在。所以维德像一阵西伯利亚烈风冲破囚禁他的牢门,带着不允违抗的力量说“我想要你”的时候,自己就不可抑制燃烧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是这个木屋壁炉里潮湿冰冷的柴枝,等待了一辈子,可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连烧死他的机会都不施舍。他就那么孤零零等待着,像一颗微光抵达不到地球的星星,在漫长的时光里,温顺地期待死亡。
壁炉的火喧嚣的炙烤着,云天明听得到除了维德动作外,那些燃烧的声音。他剧烈的喘息,被维德一一揉碎了吞咽下肚,他就有些缺氧。可冰凉的人是无法拒绝入骨的炽热的,维德有些讶异的发现云天明开始主动的索取他。
“维德……维德啊……”云天明湿润的眉目皱成了瀑布模样,维德沉沉吻着,不可抑制的就跌落了下去,跟着深渊里的漩涡轨迹横冲直撞,云天明这块被维德的热度软化成水的冰就被搅得一塌糊涂。
“够了、够了……”云天明抓住维德的衣领,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把他拉开。这真是幻觉了,他竟然看见了维德的血管,那里奔涌的深红,和火一样燃烧着,把他身上维德的那些混沌的白,烧得一干二净。
云天明第一次露出了那种让维德欣赏的眼神,“维德,你的‘本能’竟然有这么多吗?”
维德愣了一下,又去用炽热的唇去安抚他的羔羊。但云天明是真的累了,最后那点力气也用于了刚刚毫无结果的反抗。他就像砧板上的肉,连防备都不愿意设防,随维德宰割了。
“云天明,我只是想要你。”
“那就是‘计划’了。”云天明下了结论。
“云天明,我说我想要你!”云天明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维德就有些急躁。两具躯壳间余下的那点幻觉似的温存,又瞬间被云天明冰冻了。“这跟该死的计划没有关系!”
“维德……”云天明闭上了眼睛,真的再也不去看维德了,“我可以为你的计划去死,而且我也的确这么做了。但是我无法相信一个连自己都能骗的人,你再怎么重复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云……”
“维德,”云天明在他身下,听着壁炉里最后那点柴火燃烧殆尽的声音,绝望地笑了起来,“维德啊,你真可怜。你怎么就不肯相信,我已经死了呢……”
实验系统:第5711号试验完成。
实验对象:地球人云天明。
实验结果:出现轻微思维回避与逻辑混乱,大脑机能一切良好。
系统指令:准许第5712号同类型试验强度提加。
fin
Chapter 51: 艾东《包裹》
Chapter Text
东方签收星际快递后,并没有急于拆开。
这个没有发件人的包裹在太空军反恐演练这么敏感的时期送到她手里,她总觉得其目的耐人寻味。
她想先扫描一下,便去了保卫科。
可不巧正赶上机器检修,同行让她等待一天。
这怎么等,包裹上写了一句话:送至收件人手上后请嘱咐她当日打开。那这肯定是要在今天打开的了。
于是她又去了观察室,想借随舰的科学观察员的仪器一用。
随舰的科学观察员看了看舰长,又看了看包裹;看了看包裹,又看了看舰长。
欲言又止。
东方干脆直接问他:“你的仪器也在检修吗?我要扫描包裹。”
“那倒没有,舰长,”科学观察员扁了扁嘴,“但是您直截拆开不就得了,既然能送到军部,肯定是扫描过了、安全的。”
“这我当然知道,但是现在是在反恐演练时期。”
“那就更安全了!”
“不……”东方把包裹放到桌子上,叹了口气,“去年列文也收到了一个没有寄件人的包裹,他拆了,然后炸了。”
“炸、炸了?!”
“军部说,这叫磨练我们的危机意识。虽然炸弹是特制的不会伤人,但是……”东方会想起那个画面,又想笑,又担忧,“不说这个了,你的仪器到底能不能扫描?”
“能是能,但是您恐怕暂时用不了,舰长。”科学观察员有些为难,“我们的扫描仪器刚刚借给蓝色空间号了。”
哪儿有那么多巧合,东方更不打算直接拆包裹了。
她捧着包裹离开了观察室,打算和蓝色空间号联系一下。
半路上却遇到章北海。
章北海看了看她,看了看包裹;看了看包裹,又看了看她。
东方浑身不自在。
“怎么了,前辈?”
“这个包裹让我想起了去年演练的情景。”
东方愣了一下,旋即叹了口气:“我也是,所以我正拿它没办法。您有什么建议吗?”
“拆之前,扫描一下吧。”
“扫描仪器借给蓝色空间号了。”
“那这包裹恐怕不好拆了。”
“是。”
“不过……”
“不过?”
“我不知道这个推论是否正确。”
“您请说。”
“看这个包裹的样式,不像是军部寄的。”
“不是吗?”
“它太精致了。”
“精致……”
东方打量起这个包裹。
“也许是你的私人包裹呢?”
章北海离开前,轻轻放下了这么一句话。
私人包裹?
这东方倒是没想过,毕竟谁会在反恐演练的时期寄包裹到军部来呢?要是她亲近的人,恐怕不会不知道,军部是不准顺便接发东西的吧。
不过说到精致,还真和去年那个用软胶材料随便捆绑的小箱子不同,这次不仅有星际快递公司的印章,还有防寒隔热耐辐射的外包装……东方越看越奇怪,没准还真应了章北海的话,这不是军部寄的用来考验他们的包裹。
多想无用,东方还是觉得该扫描一下。
她直接去了球形大厅,要求和蓝色空间号的舰长听话。
结果接收信号的是朴义君少校。
“你们舰长呢?”
“舰长恐怕暂时不方便和您通话。”
“他在做什么?”
“……”
感受到了朴少校眼神里的戒备,东方不得不再次强调:“今年我们真的是友军了,少校,坦诚交流是合作协议的基础。”
“……”朴义君还是保持着那么眼神,直到褚岩从一旁走进东方的视线。
“抱歉,耽误了您一点时间,东方大校,您找我做什么?”
“当然是请您归还自然选择号的扫描仪。”
“没问题,我这就差人送还扫描仪,”褚岩笑了笑,“不过看您这么急着要回扫描仪,我有一件事想找您确定。”
“您请说。”
“您是不是收到了一个包裹。”
作为诚意,褚岩调出了全息投影。
是一个被涂装得五颜六色的不规则形包裹。
怪就算了,还丑得让人匪夷所思,东方看得眉毛都拧到一块去了。
“我建议您不要拆,里面的东西我请观察员去分析了。不过您既然要回扫描仪,我们这边的分析工作恐怕还没开始就得停下了。”
“不,褚岩大校,扫描仪你们用吧,”东方的决定下得很快,“的确,我也收到了包裹,所以内容分析出来后,您能给我发一份资料吗?反正分析工作给你做给我做都没有区别,我们还是节约一点时间吧。”
“好的,大校,我们会尽快把资料传给自然选择号的。”
于是在等待的时间里,东方打算回到她的工作岗位。
毕竟她已经能够确定这个包裹是军部发来的了。
章北海说它太精致,不像军部的风格,但看过了褚岩收到的那个丑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包裹,她倒是觉得,这些别处心裁的款式很有可能是军部故意为之的。
有意思吗,去年都玩过一次了,今年收到包裹的人肯定会拿去扫……
不会是扫描会触发内部爆炸吧?!
东方刚放下的心又一次蹦到了嗓子眼。
“所以,这半个月你一直没有拆这个包裹?”
“我真的不知道是你寄的。”
“我都写了「送至收件人手上后请嘱咐她当日打开」,你明明拆开就知道的。”
“看到那句话我更不敢贸然拆开了。那天正好是我们反恐演练的休整时间,按照去年的教训,军部的包裹专门挑我们休息的时候寄。我又不好扫描,毕竟褚岩那个炸了,所以我就放在了那里。”
“你就记得这些。”
“嗯?”东方注意到了AA微妙的表情,“怎么了?”
AA便直接问了:“那天除了反恐演练休整时间,还是什么日子?”
“还是什么日子……”这跟“我和你前辈走甲板你先踢谁”一样属于千古难题那一类,稍微差错就会留下巨大的账额,东方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谨慎地分析道,“按照概率来说,大概是我的某一位舰员的生日……但是这和你无关。”
“你也知道和我无关?”AA觉得有些好笑,她的大校聪明无比,怎么对待这种问题竟然能这么笨,AA提示道,“那你该想一想和我有关的,延绪。”
“和你有关吗?让我想想……”
“这还要想吗,亲爱的?”
东方恍然大悟似的,果断地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AA惊讶地叫了一声:“延绪!”
“不对吗,”东方收回了她迷茫的表情,转而温柔地笑道,“好了,不逗你了,AA,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日子。”
AA鼓着脸,“那请东方大校告诉我。”
“和你有关的,自然是星环公司成立五周年纪念日,我还特意查了资料,感谢科技,现代社会的信息传播真高效。唔,让我猜猜,你不会给我送的是打折券吧?”
“……”
AA这下真是被气到想哭,又觉得好笑。
“东方延绪,你怎么可以这么笨?你是不是和你那个古代人前辈一起共事久了,也变得古代了?”
“我们还是不提前辈吧……话说回来,AA,我虽然不知道那包裹是你的,但是收到包裹后,包裹提醒了我,所以我给你寄了一个包裹,特快加急。当然,你知道的,在星舰上没什么好东西能寄给你……我猜时间差不多到了,你要不要下楼去收一下?”
“什么?”
东方眨了眨眼睛:“我说,我给你寄了包裹,亲爱的。”
“哦!”AA的心情瞬间暴风雨转晴了,她的开心溢于言表,“这真是意外的惊喜!”
东方满意地点点头:“大概还会有更意外的……”
正如她所说,包裹特快加急,按时送到了。AA捧着那个小方盒,期待地问她:“我要当着你的面拆开吗?还是说你更希望我找个没人的地方,或者回家,而不是在公司拆。”
“这倒无所谓,毕竟是一次性的,我只建议你把窗帘闭上,然后调低室内可见度。”
“好的。”AA几乎是瞬间就做完了这些事,她迫不及待地问:“那我拆了?”
“放心拆吧,这个包裹虽然是从军部寄出去的,但是它不会爆炸。”
包裹拆开了,是一个特殊材质的透明瓶,里面装满了发光的东西。AA凑过去仔细去看,但是这样的话光就太强了,她的眼睛有点痛。
“把瓶盖打开,让星星出来。”
“星星?”
AA照做了。
瓶盖打开后,瓶内的光慢慢地往外溢,是一颗一颗的小光球。它们向四处漂浮去,但有秩序,各自到一个地方它们就稳定下来了。不一会儿,AA认出来了,这是一副立体的星际图。
她置身其中,如同置身宇宙。
“哇……”
星星的光在她眼底闪耀,它们柔和又灿烂,映照着她的身影,似乎连AA也一起散发着光芒。
她朝她侧面一颗散发着黄色光芒的星星伸手,但没有真切地触摸它。星星的光就在她指尖萦绕,像水一样,朝她流淌。
冷光没有温度,但AA觉得它们很温暖。
“好看吗?”
“真美!”AA感叹道,“延绪,你是怎么做到让星星有秩序地漂浮的?!”
“这要归功于我们的随行观察员,你也知道,科学家们总是闲不住的。这是他们研究课题的休息时间的副产物,我想你会喜欢,就要了一小份寄给你了。”
她们又一起欣赏了许久的星际图。东方对航行道路上的星域已经烂熟于心了,她很乐意在允许范围内为AA仔细地讲解这幅星际图上的航行趣事,AA也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笑起来。
她们一个在总在航行,一个总在研究如何更快更远地航行,相隔太远,要以光速计算距离,这样悠闲的时光总是很难得的。
“谢谢你,延绪,我真的很喜欢。”
“只可惜是一次性的。”
“这没关系,你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AA目送走了星际图最后一点微茫,“已经足够了。”
“下次等我休假,带你到军港港口看,那儿的宇宙图景和太空城能看到的差别还是很大的,”东方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还没拆包裹。”
“等等,延绪!”
“怎么了?”
“你先回答我那天是什么日子,不然包裹开拆了,也没什么意思。”
“什么日子,”东方一边拆一边说,“我当然知道啦,AA,不是纪念……日么?”
一张照片。
“这是……”
她和AA在人类文明纪念塔下的合影。
“带着和爱人的照片出征,古代的电影都是这样演的,对吗?照片我可是下了很大功夫才弄到的,现在谁还用这些呀,都是博物馆里的文物了。当然了,相片内容是合成的,我也知道穿着军装不能随意拍照,但是我就是喜欢你穿军装的样子!怎么样,喜欢吗?”
东方没有急于回答,她带着操作手套,小心地摩挲着这张宝贵的照片。照片的两个人儿她突然有些陌生,于陌生里,她又抬起头,把追寻的目光看向投影里的AA。
AA也正看着她,微笑里带着温柔的等待。
都是虚拟的全息投影,但东方有一种错觉,她们炽热的目光能够穿越宇宙冰冷的空间,亦能够跨越无情的时间,就像包裹里的照片或地图,真切地到达彼此身边。
“嗯,喜欢!”
完
Notes:
其实我 真的 真的 不会写百合233事实也证明了我的确不会写…对不起东方女儿,不过我也真的很喜欢AA2333AA是个好姑娘,她超帅
Chapter 52: 【商稿】章北海/东方延绪《油菜》
Notes:
感谢老板@咫角骖驹
Chapter Text
章北海蹲下来,很自然地拨开那些说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从黑色的土壤里翻出了同样是黑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东方延绪问。她因为不适应重力环境还坐在地上,同时她注意到章北海把操作手套取下来了,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位公元人的手,指节比他们这些太空长大的人要普遍短一些,随着章北海动作,暗青色的血管起伏在粗粝的掌背上,和全息投影里远处的那些山脉一模一样。
一双蕴满力量的手,却轻巧地捏起一粒土。
“这是种子,”章北海顿了一下,“如果我没认错,应该是油菜的种子。”
“油菜?”这一个纯粹的汉语词汇,东方延绪想,章北海的停顿恐怕是在新语言词汇库里翻找它的学名,但最终还是选择用中文表达,于是东方延绪也用汉语重复那两个音节:“油菜,是可以榨油的意思吗?”
章北海点点头,他蹲在东方延绪身边,两人的身影都被澄黄的云海淹没着。
“都是一些古法了,现在用不上。”
章北海只是说,但东方延绪还是敏锐地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些不发出的疑惑:你在设置投影景象的时候没有了解过其中的内容吗?——因此“不发问”显得那么礼貌,以至于东方延绪即使抓住了他的疑问,也不知道要怎样辩解——她没必要,他也不在乎。
章北海只是更沉的、将目光投放到这些黄色的花朵上。他已经习惯这些虚拟投影带来的模拟触感了,当他置身其中之时,暌违已久的气味首先掀开了他心底的记忆隐匣;然后是阳光下翻滚的亮黄色与鲜绿色,层层叠叠交融成一片的轻暖的画卷,把他的眼神也点成明亮的星星;最后是手指传来的柔软触觉,有一瞬间它们带章北海回到了很小的时候,小到他在花田里乱跑也不会被大人训斥,于是他偷偷摘了几朵“有油”的花,背对着大人的方向捏它、嗅它、悄悄地含进嘴里想尝“油”的味道,然后惊天动地呸的一声,苦得眼泪直掉……
多美好的田园画卷,任何年代的诗人都不遗余力将它歌颂——除了现在。
“好吧,我确实不太了解,我想这是属于我们这代人的局限性,”东方延绪抬起头问道,“前辈,你种过田吗?”
章北海的喉咙里压出一声和花香一样绵长的“嗯”,末了,他诚恳地回道:“抱歉,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你这个问题。”
“是,或者不是,不是很简单吗?”
章北海摇摇头:“我务过农,但只是一些简单的农活,准确地说我只是在会假期回乡下帮忙做过事——我们小时候还有专门的春种和秋收节——所以我并不像农民那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田地里劳作。很幸运,务农离我们很近,但种田很远。我是在城镇长大的孩子,但我们都是农民的孩子。”
“我不理解你最后这两句话的意思。”
“你刚刚说你不了解是因为你有你们这代人的局限性,所以我想,对我们那代人的一些东西,其实你也不需要去理解。”
“可我现在不得不去理解了,”东方延绪的嘴角扯出一点弧度,“前辈,形式很严峻,我想你一定思虑得比我还多。”
他们开始在田间散步,是章北海拉东方延绪起来的,一开始这位自强的舰长想依靠自己的意志克服重力带来的不适感,但章北海露出了“不用靠这种事证明自己”的微笑,这种礼貌让东方延绪心里五味杂陈。她和她的执行舰长已经共事一段时间了,她认为自己能够笃定章北海绝不是那种故作姿态的前辈,只是面对他的细致得体,她仍然有一种被俯视的感觉。
那是一种穿越时空的目光,就像阳光走过茫茫宇宙俯瞰大地,章北海的目光穿过她,落在这片模拟的花田上。
在惬意的暖风里,他们开始闲聊。
“这是我根据你个人资料里的信息设置的区域投影,内容都是库里现成的东西。其实我也有些诧异会是这副情形,我印象里,北半球亚欧大陆东部中纬度的乡村都是麦田。”
“就像你认为我会种田所以把我叫过来了?”
东方延绪轻松地接下了章北海的玩笑话:“很抱歉,对你和你的家乡都产生了可笑的刻板印象。”
“不,正相反,我觉得很荣幸,”章北海笑了笑,“因为我是农民的孩子。”
“你还没跟我解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恐怕要从我的祖国的近代史说起了——我是说,我那个年代的近代史,放到现代来说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和农业生产关系大吗?”
“东方,你的目的性太强了。未雨绸缪当然好,但我认为没必要这么着急。”
再次被章北海略过话题,东方延绪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再这样暗示下去也是无用功了:“前辈,你有所不知,你所说的‘古法’、也就是那些更原始的农业生产资料并不在‘自然选择’号的数据库里,而我担心的是现代农业一定不适应千百年后我们降落在新星球的环境。届时我们既没有完备的生产资料,也没有短时间内制造高精科技农械的客观条件,最好用的恐怕还真是您说的我不需要理解的‘古法’,越原始越好。”
早在东方延绪把话坦白之前,章北海就理解了舰长的意思,可惜他并没有如东方延绪所愿,一股脑的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抛出来。偏偏在这时候他不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前辈,而是……
章北海自然地垂下手,随那些柔软地花瓣擦过他手背上的山脉,像春风一样给他温暖的回应。
“你知道一颗油菜种子发芽需要经历什么吗?”
“嗯?”话题转得太快,东方延绪愣了一下。
“要有合适的土壤、地势、气候,在合适的时期播种,不能太早,太早还太冷,也不能太晚,太晚一样影响发芽;然后要保持湿度,合理浇灌,清虫防病;最后,还得看老天爷的心情,”原来章北海还捏着那粒黑色的种子,“和我们的舰名一样,越原始,越受自然选择。”
他把它展示给东方延绪看。这次东方延绪可以看得很仔细了。章北海一样耐心地摊开手掌,让那小小的黑点躺在自己的掌心中。很小、很黑,但能长出很高的茎干,开很漂亮的花。
章北海继续说道:“想让一粒种子单独发芽并不难,难的是让成千上万粒种子在自然的环境中发芽,还要让它们成长、开花、结籽,来年可以继续播种,如此往复……东方,我觉得农民对作物的期待,其实和人类对文明的期待很像,不是吗?”
他把种子送到东方延绪的手中,他看见他的舰长随着他的话音垂下眼帘,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到那粒虚拟的种子上面,而姣长的睫毛像一双被雨雪湿透的翅膀,振而难飞。
“我明白你的担忧,但我认为那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我说未雨绸缪是好事,只是现在还没必要为此着急。我觉得我们可以先一起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想通过种植油菜得到植物油,在生产的环节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章北海迟迟不愿告知的“古法”吗?还是……
“种子。”东方延绪回答道。
“只有种子吗?”章北海反问。
“只有种子当然不行,你已经说过了,还需要场地、工具、仪器、制造一个适合植物生长的环境,”东方延绪迟疑了一下,“不,我想我们那时候没有这个条件,恐怕只有一些最原始的工具,然后就是你说的,还得看自然环境。”
“你能排出一个先后吗?”
“种子当然是最重要的,”东方延绪张了张嘴,最终,她没有说下去,“前辈……”
章北海站在她身边,只是礼貌而体贴地等待着她的答案。
可她没有答案,发问的前辈也没有答案,如此推数、往前百年千年万年,在那片土地上生长、劳作、死亡的所有人类,或许都没有一个正确答案。
“太多限制让我们分不出先后,对吧?我们只能说,有种子就有希望去完成后面的步骤,但如果种子都无法保存下来,其他的生产资料再好,也无法完成最终的目的。”
跟随着章北海的步伐,东方延绪缓慢地收拢五指,将种子攒进拳中,“是啊。前辈,我们在做的正是这件事。”
但这粒“种子”只是虚拟的投影,于是在她的掌心里、投影无法到达的黑暗中,种子和光线一起消失殆尽。她什么也没握住,只有章北海站在她的身边对她轻叙:“和现代农业不一样,以前的农民是无法确定自己辛苦一年究竟能有多少收成的。我们也一样。即使已经进入太空时代,食物也成为了流水线制作的合成产品,但我想我们在精神上或许永远是农民的孩子。”
章北海往前走去,和东方延绪这位在太空长大的新时代人类不同,他完全没有受到重力的干扰,每一步走得都是那么自然。诚然,他的理想超脱了重力的拉扯,但心灵仍然系在星球的彼端。在虚拟的环境中,他似乎回到了真实的故土。他的手擦过一朵又一朵灿烂的金色,像春风一样温暖地拂过它们的花瓣,也触碰它们春风一样的柔软,相织相叠。
“然后,我们也要成长为农民,去播种、去收获,去期待来年。”
end
Chapter 53: 【商稿】星舰/褚岩《良宵》
Notes:
人设承接《扬帆》,有原创角色
被我拖稿三个月的倒霉老板: @肯威守夜人
Chapter Text
上
“冬眠计划进展如何?”
“报告舰长,目前已有45%的随舰人员按计划进入冬眠舱。在接下来的四天里,将完成98%的随舰人员进入冬眠模式。”
褚岩点点头,并没调出相关的端口核查数据,他仍开着上一个会议的记录面板,来汇报的后勤主管可以清晰地看见上面有一段冗长的语音。
不用猜都知道内容是什么,他唯一意外的是舰长竟然还在讨论这件事。
那是地球方面发过来的“牢骚”,数据接收员用“排山倒海”和“源源不绝”以及一个嫌恶而无奈的表情同时形容它,但舰长当时反而置之一笑,随即下达了切断和太阳系联系的指令。
所有人都以为并且理解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在地人类的意见对如今的他们来说毫无意义,就像一辆豪华跑车对一条鱼而言,除了多余还是多余,于是大家加紧对另外三艘战舰的切割、分类与收纳,多余的残骸被引导成古老的山脉和陵墓,同胞的遗体则被放进山峰的阴影从此长眠。
顺势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后勤主管的心情仍然是平静的,于是这种平静冲淡了刚刚的意外,见舰长不再多问自己的工作内容,他行了一个礼,准备回冬眠中心继续自己的工作。
但褚岩叫住了他:“江月少校现在和你一起负责冬眠工作吗?”
“是的,”后勤主管答道,“安排上我跟她分属一个大组,不过我们的工作内容没有重叠的地方,如果您有事情想去找她,她就在冬眠中心办公组的第二舱办公。”
“谢谢,二十分钟后我会过去一趟,请你转告她,让她在第二舱办公室等我,我有些情况需要找她了解。”末了,褚岩又补充道:“如果她手头有急事走不开,在联系终端上告知我一声就行。”
后勤主管应下了。实际上褚岩可以通过联系终端直接给任何人留言,但他还是选择了“捎口信”这样很不效率的方式,这在之前是很少见的,他的工作作风全舰成员都了然于胸,尤其是在眼下这个追求效率的节点,使用这样不效率的方式给人一种难以忽视的反常的感觉。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后勤主管忍不住思考其中的缘由。这时他又想先前看到的褚岩的会议记录面板,上面出现的那段冗长的语音也很反常。这些都是本该丢进历史垃圾桶被彻底删除的东西,不知舰长此时把它们翻出来是作何用途?
当然,他绝不认为舰长在后悔或者愧疚,不管是出于理性的分析还是情感的寄托,他都完全信任着褚岩,这和他的服役经历有着密不可切的关系。虽然在行政分支上他属于后勤人员,并不同其他作战人员一般与舰长有更多的接触经历,但他在“蓝色空间”号服役的时间和褚岩成为舰长的时间是一样长的,可以说从一同登舰的那天起他和舰长就是“同事”了。从那时算到如今的时间即使称不上漫长,但也绝不短暂,如果他愿意回忆,他可以在记忆之海里拾起许多关于褚岩的故事。
于是往回走的路上他又想起“蓝色空间”号停泊在维拉多港例常检修的那个夜晚,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准备去厨后厨消遣消遣,主厨拉米亚是他的校友,闲暇的时候会调一些稀奇古怪的酒精饮料跟自己分享。即使拉米亚用的都是料理余下的边角料,干这种事仍然是违反后勤管理条例的,所以他们得避着点“大个子们”——拉米亚是这样称呼上校和大校的,毕竟“蓝色空间”号的主要长官几乎都是在太空出生、成长的新时代人类,他们对于身材矮小的拉米亚来说确实是“大个子们”。
这样做的直接结果就是他完美掌握了几乎所有长官在工作结束后的行动习惯,比如从生态系统监管人员那里知道了第一副舰长没事的喜欢去生态舱逛逛,从陆战队成员的嘴里得知了第二副舰长比他们队长还喜欢健身,执行舰长阴晴不定,大部分私人时间好像也在工作,作战指挥部的长官倒是没事喜欢来后厨逛逛,美其名曰捞点宵夜。拉米亚一度想拉几个“下水”搞“情报共享”,毕竟最重要的舰长的行踪对他来说还是太难捞了,可惜指挥部的嘴比“蓝色空间”号的发动机舱门焊得还死,作为后勤管理统领全舰生活起居大小杂事的校友便在此刻便显得如此伟大光辉。
“汉斯,”拉米亚亲切地称呼他的好校友,现在应该算他半个上司的后勤管理,“今天想来点什么?‘岩浆螺丝刀’还是‘甜心冲锋号’?”
“你能不能取点正常人能理解的名字?”
“我认为这十分贴切!来吧汉斯,别嫌弃我的招待,你知道的,舰艇停泊在港口的检修期咱们后厨没那么多余料,今天只有速溶果汁。”
速溶果汁和螺丝刀能扯上什么贴切的关系?汉斯很好奇,于是他点了“甜心冲锋号”。
“瞧你喜欢得,眉毛都飞到一起了。”
“哇——好酸!”
拉米亚哈哈大笑,然后端上一杯汉斯没点的“岩浆螺丝刀”递给他。两人隔着吧台坎天说地,小小的窗外是宇宙宽阔而无聊的星河。
“你猜,咱们舰长这时候正在干嘛呢?”
“舰长?不知道……或许在工作。或许出去散步了。他是最没必要留在这里的人。”
“你不是后勤主管吗,还不了解舰长的习惯?”
“后勤主管也不管这啊……”
在这样轻松惬意的氛围里,人们很容易忘却自己正身处一场战争,即使是军人也不全然认为自己要将一生奉献于此,责任和理想正退化成为遥远的古名词,只有胜利仍在文明的皇冠上璀璨不熄。因此人们理所当然成为荣光的司库,不把自己、而把胜利本身放做胜利的筹码;天平开始升降,直至敌人成为空的一方,于是欢乐再度为那皇冠镀上一层辉光;然而光影并行,恰如悲欢同至,其一在与你同桌共餐,另一个则正睡在你的床上*[2]。
他想起那天的怪味饮料,拉米亚为了道歉选择献歌一首,他才听两句就哀嚎着求拉米亚不要使用声波武器,路过的舰长则耐心地听完了一整首跑调的《春天进行曲》。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喝……舰长?!”“舰长?!”
“晚上好,先生们。”
最后,那杯“岩浆螺丝刀”归褚岩品尝了。
旁观的两人看得心惊胆战,没有来得及消散的欢乐全部变成汗水挂在他们的额头上。褚岩倒是十分自然地坐到汉斯身边,他甚至还为他的不请自来表示歉意。
“味道很丰富,拉米亚先生。但我得提醒你,在航行期这是违反规定的。”
“当、当然,舰长,”拉米亚局促地搓着手,他的声音干得像把暴晒过的沙子,与此同时还要努力保持一定柔和的笑意,“我只是,呃,我知道是违反规定的,长官,我当然接受任何处罚,只是……”
“别紧张,”褚岩笑了笑,“我们的后勤主管都在这里和你一起品尝鸡尾酒,这说明维修期另算。”
好吧,谁能拒绝最高长官这样的说辞呢?汉斯只能陪他再喝一杯。
“你们认为这样做怎么样呢?”良久,褚岩轻轻地问,“或许我们还可以再加一些薄荷粉。”
今天的饮料是不含酒精的,但汉斯觉得他有些醉了,眼神放到空空如也的杯底,又放到深不见底的回忆里。
拉米亚也看出今天舰长心情不太好,“舰长,我认为值得一试。”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义务这样说,哪怕是出于主厨的身份。
汉斯和拉米亚的服役时间都比褚岩长,再早一些的时候,他们就在部队中听过褚岩的名号。成为一舰之长的年轻大校定不会是无名之辈,而与荣勋伴身的、便是来自各界的声音。随着支援未来计划逐步开启,这种不安定的氛围一度到达顶峰,以至于有人曾在会议上公开质疑褚岩的信仰,恐怕连褚岩自己都没想到,优秀的能力反而成为攻击自己的证据。
“你们认为这样做怎么样呢?”
“蓝色空间”号上的老兵们都记得,那是年轻的褚岩对所有质疑的最后回复。他如期拿出绝佳方案,脸上是谦逊而自信的笑容。
但在今晚,那个意气风发的褚岩只像月光一样留在人们的心中。现在的褚岩是饮酒的人类,他咽下味道丰富的饮料,如同咽下自己不能表达的情绪,每一滴都令人阖目,每一口都令人皱眉。
这让汉斯也有点难过。他感受到了舰长的沉默,却无法为他分担哪怕一丝,同时他也很清楚舰长不需要自己为他分担什么,于是这份清楚的认知让他的难过再翻一倍。
最后他只能在褚岩安慰似的笑容里笃定,是的,他不需要这么做,就像他不需要搞懂指挥系统相关的复杂操作,他只需要笃定,从登上“蓝色空间”号的第一天起,他就坚定地相信自己的舰长是值得托付的领航人。
他最多最多,只需要记得这个身处太空的良宵,竟有月光降落。
中
打断汉斯的回忆的人是冬眠协查小组的森久保玛利亚拉丹,他们在走廊上相遇,汉斯的走神让这位年轻的小姑娘很是纳闷,便主动打了招呼。
“您看起来神色不好,长官,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哦、哦,不,没有,谢谢你玛玛利亚,我只是有些走神。”因为记不住混血小姑娘的复杂全名,一开始同组的人更喜欢叫她玛利亚,后面后勤主管查询系统发现舰上一共才一千多人,竟有六个名带“玛利亚”的,为了快速区分各位“玛利亚小姐”,年纪最小的森久保便因为姓的首音节被大家叫做“玛玛利亚”。
同时她也是后勤部门年纪最小的战士,刚服役两年就被调到“蓝色空间”号,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新鲜的好奇。她开朗、积极,热情地关爱着所有人,即使是黑暗战役也没有掩埋她向日葵般的笑容,后勤组所有人的都很喜欢她,汉斯作为主管当然也不例外,他甚至经常调侃自己要是在年轻时候努力一点,女儿恐怕已经和玛玛利亚一样大了。
“您已经很努力了,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好后勤主管的工作,”玛玛利亚就说,“我真羡慕您高效的处理方式,能把那些令人头痛的杂事瞬间安排得井井有条!”
还是朵抹了蜜的小向日葵。光是看到小姑娘神采飞扬的笑容,汉斯都觉得心情放松了不少。
“原来如此。不过您得尽快打起精神啊,如果被江月组长发现您是这副状态,您就要被她喊去谈话啦!”
“谈就谈吧,正好我还要去找她,”汉斯说,“玛玛利亚,你知道江月少校现在在哪儿吗?”
“我出来的时候,她在冬眠中心忙活。不过我也是路过,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执行舰长好像在——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执行舰长?”汉斯诧异地重复了一遍,“他去冬眠中心视察工作?”这简直比偷偷喝酒遇到舰长、结果舰长说哥俩好啊走一个还离谱。
汉斯只得马不停蹄赶去冬眠中心,心里祈祷执行舰长只是路过而不是视察工作。
和新时代军官褚岩不同,“蓝色空间”号的执行舰长余熙就是“主要长官几乎都是在太空出生、成长的新时代人类”这句话中使用“几乎”的原因。他和章北海一样是支援未来计划出身的旧时代军官,无论是外貌言语还是行事作风都彰显着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公元人。他比章北海还要早一些苏醒,刚被指派到“蓝色空间”号的时候绝大部分人都难以适应他的锐利到无情的行事风格,所以在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默认余熙的使命就是监视褚岩,就像后来的章北海之于东方延绪。但褚岩以一种平和到匪夷所思的态度接纳了余熙的棱角,他一如往常坚守军规、行为守则和军事民主,对余熙既不避讳也不隐瞒;在工作上真诚地征求着上校们的意见,在生活中也一视同仁地关心着所有舰员的状况;而褚岩本人的在舰生活则极其简单,根本没什么好探究的,谁能从一杯纯净水里看出花来呢?于是他以一种不设防的状态,获得了自己的隐私。
这种微妙的状态很快让大家对执行舰长产生了一层隐形的怜悯:瞧瞧你的使命,简直毫无意义,褚岩舰长怎么可能背叛人类文明?怜悯之后,就是不自觉的保持距离——“蓝色空间”号上其实并不只有余熙这一位公元人,但受此待遇的,恐怕整个苏醒批次里都挑不出第二个。
余熙并非没有感觉,但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问题,也不是其他战士的问题,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褚岩坚守着军规与守则,难道他就不是忠于责任和信仰?风格不一致有什么关系,只要不影响工作就行了。
他不觉得大家非得表现得其乐融融一家人才说明这是一个团结的整体,相反,他是个人能力的宣扬者。这是军队,他们是军人,面对的是黑暗的战场,不是什么过家家扮演游戏,任何差池都可能导致覆水难收的下场,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比什么都重要,谈论“我不喜欢谁的工作风格”和“我更欣赏谁的为人处世”这种感性问题实属是为时尚早。
所以汉斯祈祷执行舰长只是路过而不是视察工作,如果组员被挑了毛病,自己肯定也得连坐。
他就知道。
“你们也不追查,甚至不知道起因?”
“报告长官,结合系统通报和历史经验,我们认为这应该是短时链接延迟,所以没有追查。”
“如果不是实时记录上报到我这里,我也不会来过问链接延迟这种事。我在意的是事后没有进行检修?”
“因为我们判断系统自我修复了……”
“判断,判断,我不想听到这个词,事后检修才是写进规范流程的步骤。”
还没进门就听到余熙的质问。该死的,那种短时故障有什么好纠结的,一分钟不到就被系统自己解决了,因为这事跑过来训江月少校,他很闲吗?再说了,这种系统上的毛病要挑事也是找执行组,关心理组什么事?
汉斯笃定余熙只是因为自己不在所以找了个替罪羊。他可不能让江月少校替自己挨训,当然,他也不想挨训——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
汉斯探身进办公室,行了一个军礼:“上校,很抱歉打断您的谈话,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对江月少校说。”
“更重要”已经显示了发令人是谁,余熙转过面,淡淡地问:“需要我回避吗?”
“我想应该不用,”汉斯看了一下时间,“江月少校,大约二十分钟后舰长会过来找你了解一些情况,请你在第二舱办公室等他。如果你手头有急事走不开,请你及时在联系终端上告知他。”
“看来我确实需要回避一下,”余熙毫无波澜地说完,语气又立刻变得严厉起来,“江月少校,通知你们组的其他人,尤其是你的上司,务必严格按规范流程执行作业,我不想再看到‘区区’链接延迟竟然被系统自动推送到我这里成为待处理事项。”
“是!”
“他有病,”余熙离开后,汉斯毫不忌讳地骂了一声,“我不在办公室,他肯定不愿意再跑第二趟,所以才发生了这种事。少校,我很抱歉让您成为了我的替罪羊。”
“工作上的事,细致一点也是好的,我接受上校的批评,”江月笑了笑,“这事我们就不提了吧,主管,您知道舰长找我是为了什么吗,我好提前做些准备呢。”
汉斯立刻转换心情,肩膀松了下来,他遗憾地摊开手:“舰长没有明说,我猜多半是工作汇报吧。”
“工作汇报吗……好的,我知道了,我去准备资料。”
“别紧张少校,你的表现咱们都看在眼里。想喝点什么吗,我去给弄一杯来,冰茶还是咖啡水?”
“主管,一分钟前上校还让我们严格按规范流程执行作业。”
“嘿,如果全世界都变成他那种人,那多无趣啊。来点咖啡水吧,算我请你喝的,聊表谢意,无伤大雅。”
“唔……”江月眨了眨眼睛,小声地问,“你那儿现在还有浓缩冲剂?”
汉斯一挑眉,理直气壮地解释道:“有,但存起来了,没法用,所以我说咖啡水——咖啡味的水——别担心,这我还是能办到的。”
江月被汉斯生动的表情和语气逗乐了,两个人都对着笑了几声后,江月才满脸轻松地说:“谢谢你,汉斯主管。”
汉斯冲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一个黑白电影里的经典告别姿势:“别客气,你在办公室等我几分钟吧。”话音刚落,他几乎是用一种滑稽的姿势“跳”出办公室的,完全看不出一分钟前他还在跟上司置气。快乐的因子像模拟环境时的花香一样,在办公室内温柔地弥散开来,开始安抚留下来的人的情绪。江月双手撑在桌子上,深吸了一口气。作为心理组的组长,她很清楚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着汉斯主管这样强大的情绪调解能力,更多的人在理智、情感、道德的一系列挣扎中本能地选择了封闭或游离,这是一种难以避免的自我保护机制,也是她需要挑战的工作,看得出来,大家虽然都不说,但他们并不理解汉斯具体在快乐些什么。
有时候江月也不能理解,不过这不影响她会被汉斯逗笑,即使快乐转瞬即逝,嘴角放下后依旧要面对令人眉头上皱的现实。但快乐是黑暗中的一粒萤火,它不能点燃整片天空,却能照亮孤独的脸庞。这让江月回想起一首来自大地的古老的歌谣。
“The grass seeks her crowd in the earth.The tree seeks his solitude of the sky.”
她轻轻哼唱着,环境窗上模拟的夜景也一片安详,仿佛映衬歌词所叙那般悠扬、静谧。四下无人,江月一时兴起,也学汉斯那样跳跃,当她让自己的身体向上拔起时,她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托举,就像跌落悬崖的人被一只温暖的手抓住,或者迷路的人看见了远处的灯光,这种被牵引的感觉确实使人着迷。
“ Your voice, my friend, wanders in my heart, like the muffled sound of the sea among these listening pines.”
她动作更为轻巧地落到窗台前,于是环境窗的弱光也落到她脸上,区别于舰艇上常用的冷色信号光,柔软的暖黄色像月光一样吻着她的脸庞。
“What is this unseen flame of darkness whose sparks are the stars?”哦月光,她一边唱一边想,天啊,我已经多久没有见过真正的月亮了?“Let……Umm,let……”
“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3]
“Oh!And death like…… Captain?!”
“Death like captain?”褚岩呵呵地笑着,“看来江月少校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还有这样的好心情。”
“哦不……”江月急忙恢复笔直地站姿,她刚想补一个敬礼,又被褚岩摆手拦下来了。
“事情提前处理完毕,所以我提前过来了,希望没有扰乱你的工作计划,”褚岩解释道,“少校,只是一些常规情况的了解,不用太紧张。”
“是,舰长。”尽管如此,说不紧张绝对是谎话。这是江月第一次直接面对褚岩进行工作汇报,她在开口之前仍然下意识咽了咽嗓子,期待自己可以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下
不止江月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过月亮,实际上“蓝色空间”号上的大部分人都没有见过传统意义上的“月亮”。
只有站在地球上仰望星空,那颗被人类寄托了情感的客体才能被称作“月亮”,新时代人类出生在太空,早已没有多余情感能寄给它,尤其是不需要哀愁与思念,他们所看到的“月亮”,不过是一颗冰冷的“天然卫星”。
那么远离地球的星舰人类,这时候又能把失而复返的情绪寄托到哪里去呢?
“大家只是回避或者不表达,并不代表游离的思绪是不存在的,”江月说,“和您担心的一样,这种无处寄托的思绪不会以蔓延的形式出现,而是一旦出现,就是爆发。”
“听起来很严峻,”褚岩说,“但你们的工作报告并没有呈现这一点。”
“舰长,我们不能报告没有真正发生的事实,”江月解释道,“但我不认为您没有考虑到这些,否则您就不会在后勤部门特设心理组。”
褚岩不置可否,只是点点头,然后邀请江月坐下。这时候汉斯进来了,他只看到办公室多了一个人,坐在江月少校对面,他们好像在交谈什么,应该是江月少校在履行她往常的心理疏导吧,便热情高亢地喊道:“看来我的咖啡冲少了一杯!”
后来他就再也不在别人的办公室喝咖啡了,起码和舰长同时苏醒的日子不喝。
“好了,你也不必太紧张,我都不是第一次抓你的现行了。”
面对褚岩的宽容,来不及辩解的汉斯反倒是尴尬起来:“呵、哈哈,那么久的事,您还记得啊……”
“当然,”褚岩笑了笑,“那晚的银河很漂亮。”
江月满头雾水地看着两人。然而褚岩并没有马上解释的意思,只是依旧语气亲切地说:“不过现在还得麻烦你为我再去取一杯咖啡,可以吗?”
谈话被打断,再拾起多少会有些僵硬,江月试图突破这种氛围,因为她注意到褚岩的情绪似乎产生了某种变化,这可不多见,他们的舰长一贯都是那么沉着冷静的,看来舰长和主管之间有些小故事,而越是不引人注意的小故事,往往会成为某个当事人的心结。
大概是出于职业的习惯,江月干脆先发问了:“您说银河很美,是出发前的事吗?”
“你很敏锐,”褚岩点点头,好在他并不抗拒话题突然被放到与工作无关的回忆上,“是的,那时我刚上任,对‘蓝色空间’号还不甚熟悉,尤其是后勤区域,如果不带导航,很容易在回转的廊道里迷路。”
“然后您就在迷路的时候发现汉斯主管又偷喝咖啡了?我记得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严格的物资管控条例,喝点咖啡应该没关系吧?”
“如果只是咖啡的话当然没问题,但他们在调鸡尾酒,喝酒毋庸置疑是违反条例的。”
“看汉斯主管的反应,您当时并没有处罚他们。”
“因为他们调试的‘鸡尾酒’并没有酒精成分。”
“是吗?我不认为这是您不予处罚的真正原因。”
“嗯?”这次轮到褚岩有些意外了,他终于把目光完全地放到面前这位心理组长的身上,而擅长心理分析的专业人员只是朝他微微点头,莞尔道:“您不会无故逛到后勤区域的。您在游离,是因为您的思绪在游离,舰长,这就是我们面对的问题。无论是N问题还是对未来的担忧、思考,都是具体的东西,一个问题越是具体,越好分析,但现在弥漫在大家心中的游离的情绪就像云雾,飘忽不定,如果我们不提前干预,等雨下下来时,恐怕就来不及躲避了。”
“但同时我也跟您坦白了,我们不能报告没有真正发生的事实。每位同志冬眠前我们都做了充足的谈话,帮助他们把思绪降落下来——降落到具体的东西上。”
褚岩颔首道:“你能为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具体的东西’吗?”
江月继续说:“判断具体的标准并非物质与否,而是概念。就比如说,您提到的鸡尾酒,这就是具体的东西,并且是物质的,但像理想、信任、希望,这就是非物质的东西,但它们仍然是一个具体的概念,是能够被人发觉并且理解的。我们的工作正是将大家游离的思绪引导到一个具体的概念上,有了具体的概念,就有了出口和方向,否则之后同志们表现出来的前进,实际上不过是像您之前那样,在回廊中不断迷路。”
“原来如此……”褚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们一般会把他们引向哪些具体的概念呢?”
“这就要看他们本人更认可哪部分‘概念’的价值了,”江月毫无保留地说,“值得高兴的是,星舰地球的同志们在价值取向上表现出了高度一致,这使我们的工作难度大幅下降,新的道德又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N问题的影响,绝大部分需要进行心理疏导的同志都没有耽误太多时间。至于具体的概念,我一般会建议他们把目光放到‘生产’上面来。”
“生产?”
“是的,不是生存,而是生产,”江月笃定地重复了一遍,“为了生存而生存,这种态度是不会让未来长久的,我们必须要把目光放得更远,只有不断发展才能迈向未来*[4]。”
褚岩愣了一下,他肯定听到过类似的话,在江月坚定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到自己的脑海中有一部分不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正浮上思想的水面。
那究竟是……
“建议他们把自己的目光放到‘生产’上,也是为了提醒他们再度认清现实、认知环境、从而认可自己的职责,在我们的心理疏导中,这是非常重要的环节。所以我们的目标并不是为大家构造百分之百的防线,而是补防万分之一的漏洞。比起为同志们建立什么,这次我们做得更多的是疏导与引导工作,毕竟真正强大的内心,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去建立。”
说完,江月收起了坚定的语气,稍稍等待了一下褚岩的评价,但褚岩只是用手攒拳,放置在自己的下巴上开始沉思,于是她只好等待,等到内心的兴奋终于按捺不住紧张,她才追问道:“您觉得,我们的工作安排怎么样?”
回过神,褚岩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说道:“你们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有成熟的经验,具体落实的方案你自己把握就行了,我想应该不需要我这个外行人指手画脚。不过听过你的话之后,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江月少校,我想就此和你交流一下,可能还需要多耽误一些你的休息时间,可以吗?”
如果汉斯在场,那么他的脑海中一定会浮现自己刚登舰的时候所见到的那位褚岩舰长,他是那么的谦逊、又不乏自信,他温和地亲近着所有人,也没有完全丢掉最高长官的威严。那么现在的褚岩舰长呢?和那时相比,他更成熟了、也更内敛了一些,同时还变得更外放了;舰长像太阳一样散发着明朗的光芒,叫人下意识地贴近到他身边,跟随他的领导,听随他的命令……然而汉斯不在,江月虽然也是舰上的一员,免不了对舰长的尊敬,但心理组长的职位让她对褚岩的观察更深刻:她知道舰上几乎所有人都很喜欢他,随着时间的推进,这种喜欢很自然就变成了爱戴,而爱戴之后,就出现了褚岩最担心的情况——依赖。
褚岩深知自己确实需要取得大家的信赖,但这种信赖应该是有度的,每个人都不该丢掉自己的思考,丢掉思考等同于丢掉责任,而责任又是一种相对高级的束缚,一旦自己作为承受的主体沉溺于这种无底线的“信赖”,那也就意味着星舰地球的思想将固定在他一个人身。这是非常尖锐的矛盾,如果他无法取得大家深度的信赖,就难以推进计划,可如果这种深度的信赖变成盲目的依赖,他又很难展开计划。
冥冥之中,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穿刺了。这种陌生的“似曾相识”已经不止一次压榨着他的痛觉神经,叫他在昏暗中保持警惕的清醒。他从黑暗战役后就开始思考、回忆、构想、推理,但始终没有太多眉目完成这幅拼图,一直到刚刚、在这位足够诚恳的公元出身的舰员面前,他才终于反应过来。
“当然了舰长,我很乐意在这个问题上与您交流。而且我认为,更高效地解决这个问题,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是的,责任,公元出身的人类和太空长大的人类不同,他们往往对自己的责任带着一种严肃的审视。这种自觉给了他们非常强大的内驱力,所以星舰地球刚成立的时候,大家推选权力委员会最高主席,众望所归的人却表达了明确的拒绝……拒绝?现在想想,他为什么会拒绝?
是退缩吗,懒惰吗,还是推卸责任,不愿再做出贡献?
恐怕都不是吧……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并把自己投身于此;他用退一步的方式,让更多人不得不做出自己前进的选择;由此后,星舰地球不再需要他父一般的手,推着孩子们走。
现在,同样的问题交到了自己的手中,信赖还是依赖,作为最高领导人,他必须要清醒地做出分辨。
褚岩低下头,一股幻觉般温暖的哀伤让他忍不住把手放到胸前。掌心之下,无形的压力没有停止刺穿,但他的心脏也没有停止跳动,透过骨头与血肉,他能听见一股铿锵有力的节奏,交融了一代又一代前进的意志,在他胸膛不断回响。
“您怎么了?”江月关切道,“身体不舒服吗?需要我为您呼叫医生吗?”
“不,不用了,少校,”褚岩垂下眼神,温声道,“诚如您所说,游离的情绪找到了寄托。”
“是吗?”江月了然,重新站回褚岩身边,同样温声对他说道:“虽然我对其他的同志聊得更多的是生产与责任,但我想对您而言,这是不需要的。您既然已经为自己游离的情绪找到了降落的寄托,那么我更想对您说:请相信吧,我们的身边,站着志同道合的人类。”
话音未落,门外再次传来那个热情的声音:“舰长,您点的咖啡到了!”汉斯满脸快乐地跳进办公室,狭小的空间舱又恢复了活泼的气氛。
“谢谢你。”褚岩接过汉斯递过来的咖啡,又笑了一下,才抿饮,“很香呢,主管。”
“那当然!”汉斯自豪地拍拍胸脯,“怎么说也当了这么多年的后勤主管,我对诸位同事口味的喜好,那就跟您操作指挥系统一样,梦里都能背出来哩!”
“哈哈哈哈……”
三人端着各自的热饮开怀大笑,笑声就随着焚香的热气交错在环境窗框散发出来的柔和的灯光里,窗外是一片澄澈的星空,模拟的月光正降落在每个人的脸庞上。
“今晚的夜色很美。”笑过之后,江月忍不住感叹,就好像,月亮真的还在窗外。
*[1]注:出自迪兰·托马斯《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宵》
*[2]注:出自纪伯伦《论悲欢》
*[3]注:出自泰戈尔《飞鸟集》
*[4]注:章北海在星舰地球公民大会上提到过相似的话
上
“冬眠计划进展如何?”
“报告舰长,目前已有45%的随舰人员按计划进入冬眠舱。在接下来的四天里,将完成98%的随舰人员进入冬眠模式。”
褚岩点点头,并没调出相关的端口核查数据,他仍开着上一个会议的记录面板,来汇报的后勤主管可以清晰地看见上面有一段冗长的语音。
不用猜都知道内容是什么,他唯一意外的是舰长竟然还在讨论这件事。
那是地球方面发过来的“牢骚”,数据接收员用“排山倒海”和“源源不绝”以及一个嫌恶而无奈的表情同时形容它,但舰长当时反而置之一笑,随即下达了切断和太阳系联系的指令。
所有人都以为并且理解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在地人类的意见对如今的他们来说毫无意义,就像一辆豪华跑车对一条鱼而言,除了多余还是多余,于是大家加紧对另外三艘战舰的切割、分类与收纳,多余的残骸被引导成古老的山脉和陵墓,同胞的遗体则被放进山峰的阴影从此长眠。
顺势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后勤主管的心情仍然是平静的,于是这种平静冲淡了刚刚的意外,见舰长不再多问自己的工作内容,他行了一个礼,准备回冬眠中心继续自己的工作。
但褚岩叫住了他:“江月少校现在和你一起负责冬眠工作吗?”
“是的,”后勤主管答道,“安排上我跟她分属一个大组,不过我们的工作内容没有重叠的地方,如果您有事情想去找她,她就在冬眠中心办公组的第二舱办公。”
“谢谢,二十分钟后我会过去一趟,请你转告她,让她在第二舱办公室等我,我有些情况需要找她了解。”末了,褚岩又补充道:“如果她手头有急事走不开,在联系终端上告知我一声就行。”
后勤主管应下了。实际上褚岩可以通过联系终端直接给任何人留言,但他还是选择了“捎口信”这样很不效率的方式,这在之前是很少见的,他的工作作风全舰成员都了然于胸,尤其是在眼下这个追求效率的节点,使用这样不效率的方式给人一种难以忽视的反常的感觉。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后勤主管忍不住思考其中的缘由。这时他又想先前看到的褚岩的会议记录面板,上面出现的那段冗长的语音也很反常。这些都是本该丢进历史垃圾桶被彻底删除的东西,不知舰长此时把它们翻出来是作何用途?
当然,他绝不认为舰长在后悔或者愧疚,不管是出于理性的分析还是情感的寄托,他都完全信任着褚岩,这和他的服役经历有着密不可切的关系。虽然在行政分支上他属于后勤人员,并不同其他作战人员一般与舰长有更多的接触经历,但他在“蓝色空间”号服役的时间和褚岩成为舰长的时间是一样长的,可以说从一同登舰的那天起他和舰长就是“同事”了。从那时算到如今的时间即使称不上漫长,但也绝不短暂,如果他愿意回忆,他可以在记忆之海里拾起许多关于褚岩的故事。
于是往回走的路上他又想起“蓝色空间”号停泊在维拉多港例常检修的那个夜晚,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准备去厨后厨消遣消遣,主厨拉米亚是他的校友,闲暇的时候会调一些稀奇古怪的酒精饮料跟自己分享。即使拉米亚用的都是料理余下的边角料,干这种事仍然是违反后勤管理条例的,所以他们得避着点“大个子们”——拉米亚是这样称呼上校和大校的,毕竟“蓝色空间”号的主要长官几乎都是在太空出生、成长的新时代人类,他们对于身材矮小的拉米亚来说确实是“大个子们”。
这样做的直接结果就是他完美掌握了几乎所有长官在工作结束后的行动习惯,比如从生态系统监管人员那里知道了第一副舰长没事的喜欢去生态舱逛逛,从陆战队成员的嘴里得知了第二副舰长比他们队长还喜欢健身,执行舰长阴晴不定,大部分私人时间好像也在工作,作战指挥部的长官倒是没事喜欢来后厨逛逛,美其名曰捞点宵夜。拉米亚一度想拉几个“下水”搞“情报共享”,毕竟最重要的舰长的行踪对他来说还是太难捞了,可惜指挥部的嘴比“蓝色空间”号的发动机舱门焊得还死,作为后勤管理统领全舰生活起居大小杂事的校友便在此刻便显得如此伟大光辉。
“汉斯,”拉米亚亲切地称呼他的好校友,现在应该算他半个上司的后勤管理,“今天想来点什么?‘岩浆螺丝刀’还是‘甜心冲锋号’?”
“你能不能取点正常人能理解的名字?”
“我认为这十分贴切!来吧汉斯,别嫌弃我的招待,你知道的,舰艇停泊在港口的检修期咱们后厨没那么多余料,今天只有速溶果汁。”
速溶果汁和螺丝刀能扯上什么贴切的关系?汉斯很好奇,于是他点了“甜心冲锋号”。
“瞧你喜欢得,眉毛都飞到一起了。”
“哇——好酸!”
拉米亚哈哈大笑,然后端上一杯汉斯没点的“岩浆螺丝刀”递给他。两人隔着吧台坎天说地,小小的窗外是宇宙宽阔而无聊的星河。
“你猜,咱们舰长这时候正在干嘛呢?”
“舰长?不知道……或许在工作。或许出去散步了。他是最没必要留在这里的人。”
“你不是后勤主管吗,还不了解舰长的习惯?”
“后勤主管也不管这啊……”
在这样轻松惬意的氛围里,人们很容易忘却自己正身处一场战争,即使是军人也不全然认为自己要将一生奉献于此,责任和理想正退化成为遥远的古名词,只有胜利仍在文明的皇冠上璀璨不熄。因此人们理所当然成为荣光的司库,不把自己、而把胜利本身放做胜利的筹码;天平开始升降,直至敌人成为空的一方,于是欢乐再度为那皇冠镀上一层辉光;然而光影并行,恰如悲欢同至,其一在与你同桌共餐,另一个则正睡在你的床上*[2]。
他想起那天的怪味饮料,拉米亚为了道歉选择献歌一首,他才听两句就哀嚎着求拉米亚不要使用声波武器,路过的舰长则耐心地听完了一整首跑调的《春天进行曲》。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喝……舰长?!”“舰长?!”
“晚上好,先生们。”
最后,那杯“岩浆螺丝刀”归褚岩品尝了。
旁观的两人看得心惊胆战,没有来得及消散的欢乐全部变成汗水挂在他们的额头上。褚岩倒是十分自然地坐到汉斯身边,他甚至还为他的不请自来表示歉意。
“味道很丰富,拉米亚先生。但我得提醒你,在航行期这是违反规定的。”
“当、当然,舰长,”拉米亚局促地搓着手,他的声音干得像把暴晒过的沙子,与此同时还要努力保持一定柔和的笑意,“我只是,呃,我知道是违反规定的,长官,我当然接受任何处罚,只是……”
“别紧张,”褚岩笑了笑,“我们的后勤主管都在这里和你一起品尝鸡尾酒,这说明维修期另算。”
好吧,谁能拒绝最高长官这样的说辞呢?汉斯只能陪他再喝一杯。
“你们认为这样做怎么样呢?”良久,褚岩轻轻地问,“或许我们还可以再加一些薄荷粉。”
今天的饮料是不含酒精的,但汉斯觉得他有些醉了,眼神放到空空如也的杯底,又放到深不见底的回忆里。
拉米亚也看出今天舰长心情不太好,“舰长,我认为值得一试。”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义务这样说,哪怕是出于主厨的身份。
汉斯和拉米亚的服役时间都比褚岩长,再早一些的时候,他们就在部队中听过褚岩的名号。成为一舰之长的年轻大校定不会是无名之辈,而与荣勋伴身的、便是来自各界的声音。随着支援未来计划逐步开启,这种不安定的氛围一度到达顶峰,以至于有人曾在会议上公开质疑褚岩的信仰,恐怕连褚岩自己都没想到,优秀的能力反而成为攻击自己的证据。
“你们认为这样做怎么样呢?”
“蓝色空间”号上的老兵们都记得,那是年轻的褚岩对所有质疑的最后回复。他如期拿出绝佳方案,脸上是谦逊而自信的笑容。
但在今晚,那个意气风发的褚岩只像月光一样留在人们的心中。现在的褚岩是饮酒的人类,他咽下味道丰富的饮料,如同咽下自己不能表达的情绪,每一滴都令人阖目,每一口都令人皱眉。
这让汉斯也有点难过。他感受到了舰长的沉默,却无法为他分担哪怕一丝,同时他也很清楚舰长不需要自己为他分担什么,于是这份清楚的认知让他的难过再翻一倍。
最后他只能在褚岩安慰似的笑容里笃定,是的,他不需要这么做,就像他不需要搞懂指挥系统相关的复杂操作,他只需要笃定,从登上“蓝色空间”号的第一天起,他就坚定地相信自己的舰长是值得托付的领航人。
他最多最多,只需要记得这个身处太空的良宵,竟有月光降落。
中
打断汉斯的回忆的人是冬眠协查小组的森久保玛利亚拉丹,他们在走廊上相遇,汉斯的走神让这位年轻的小姑娘很是纳闷,便主动打了招呼。
“您看起来神色不好,长官,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哦、哦,不,没有,谢谢你玛玛利亚,我只是有些走神。”因为记不住混血小姑娘的复杂全名,一开始同组的人更喜欢叫她玛利亚,后面后勤主管查询系统发现舰上一共才一千多人,竟有六个名带“玛利亚”的,为了快速区分各位“玛利亚小姐”,年纪最小的森久保便因为姓的首音节被大家叫做“玛玛利亚”。
同时她也是后勤部门年纪最小的战士,刚服役两年就被调到“蓝色空间”号,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新鲜的好奇。她开朗、积极,热情地关爱着所有人,即使是黑暗战役也没有掩埋她向日葵般的笑容,后勤组所有人的都很喜欢她,汉斯作为主管当然也不例外,他甚至经常调侃自己要是在年轻时候努力一点,女儿恐怕已经和玛玛利亚一样大了。
“您已经很努力了,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好后勤主管的工作,”玛玛利亚就说,“我真羡慕您高效的处理方式,能把那些令人头痛的杂事瞬间安排得井井有条!”
还是朵抹了蜜的小向日葵。光是看到小姑娘神采飞扬的笑容,汉斯都觉得心情放松了不少。
“原来如此。不过您得尽快打起精神啊,如果被江月组长发现您是这副状态,您就要被她喊去谈话啦!”
“谈就谈吧,正好我还要去找她,”汉斯说,“玛玛利亚,你知道江月少校现在在哪儿吗?”
“我出来的时候,她在冬眠中心忙活。不过我也是路过,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执行舰长好像在——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执行舰长?”汉斯诧异地重复了一遍,“他去冬眠中心视察工作?”这简直比偷偷喝酒遇到舰长、结果舰长说哥俩好啊走一个还离谱。
汉斯只得马不停蹄赶去冬眠中心,心里祈祷执行舰长只是路过而不是视察工作。
和新时代军官褚岩不同,“蓝色空间”号的执行舰长余熙就是“主要长官几乎都是在太空出生、成长的新时代人类”这句话中使用“几乎”的原因。他和章北海一样是支援未来计划出身的旧时代军官,无论是外貌言语还是行事作风都彰显着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公元人。他比章北海还要早一些苏醒,刚被指派到“蓝色空间”号的时候绝大部分人都难以适应他的锐利到无情的行事风格,所以在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默认余熙的使命就是监视褚岩,就像后来的章北海之于东方延绪。但褚岩以一种平和到匪夷所思的态度接纳了余熙的棱角,他一如往常坚守军规、行为守则和军事民主,对余熙既不避讳也不隐瞒;在工作上真诚地征求着上校们的意见,在生活中也一视同仁地关心着所有舰员的状况;而褚岩本人的在舰生活则极其简单,根本没什么好探究的,谁能从一杯纯净水里看出花来呢?于是他以一种不设防的状态,获得了自己的隐私。
这种微妙的状态很快让大家对执行舰长产生了一层隐形的怜悯:瞧瞧你的使命,简直毫无意义,褚岩舰长怎么可能背叛人类文明?怜悯之后,就是不自觉的保持距离——“蓝色空间”号上其实并不只有余熙这一位公元人,但受此待遇的,恐怕整个苏醒批次里都挑不出第二个。
余熙并非没有感觉,但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问题,也不是其他战士的问题,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褚岩坚守着军规与守则,难道他就不是忠于责任和信仰?风格不一致有什么关系,只要不影响工作就行了。
他不觉得大家非得表现得其乐融融一家人才说明这是一个团结的整体,相反,他是个人能力的宣扬者。这是军队,他们是军人,面对的是黑暗的战场,不是什么过家家扮演游戏,任何差池都可能导致覆水难收的下场,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比什么都重要,谈论“我不喜欢谁的工作风格”和“我更欣赏谁的为人处世”这种感性问题实属是为时尚早。
所以汉斯祈祷执行舰长只是路过而不是视察工作,如果组员被挑了毛病,自己肯定也得连坐。
他就知道。
“你们也不追查,甚至不知道起因?”
“报告长官,结合系统通报和历史经验,我们认为这应该是短时链接延迟,所以没有追查。”
“如果不是实时记录上报到我这里,我也不会来过问链接延迟这种事。我在意的是事后没有进行检修?”
“因为我们判断系统自我修复了……”
“判断,判断,我不想听到这个词,事后检修才是写进规范流程的步骤。”
还没进门就听到余熙的质问。该死的,那种短时故障有什么好纠结的,一分钟不到就被系统自己解决了,因为这事跑过来训江月少校,他很闲吗?再说了,这种系统上的毛病要挑事也是找执行组,关心理组什么事?
汉斯笃定余熙只是因为自己不在所以找了个替罪羊。他可不能让江月少校替自己挨训,当然,他也不想挨训——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
汉斯探身进办公室,行了一个军礼:“上校,很抱歉打断您的谈话,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对江月少校说。”
“更重要”已经显示了发令人是谁,余熙转过面,淡淡地问:“需要我回避吗?”
“我想应该不用,”汉斯看了一下时间,“江月少校,大约二十分钟后舰长会过来找你了解一些情况,请你在第二舱办公室等他。如果你手头有急事走不开,请你及时在联系终端上告知他。”
“看来我确实需要回避一下,”余熙毫无波澜地说完,语气又立刻变得严厉起来,“江月少校,通知你们组的其他人,尤其是你的上司,务必严格按规范流程执行作业,我不想再看到‘区区’链接延迟竟然被系统自动推送到我这里成为待处理事项。”
“是!”
“他有病,”余熙离开后,汉斯毫不忌讳地骂了一声,“我不在办公室,他肯定不愿意再跑第二趟,所以才发生了这种事。少校,我很抱歉让您成为了我的替罪羊。”
“工作上的事,细致一点也是好的,我接受上校的批评,”江月笑了笑,“这事我们就不提了吧,主管,您知道舰长找我是为了什么吗,我好提前做些准备呢。”
汉斯立刻转换心情,肩膀松了下来,他遗憾地摊开手:“舰长没有明说,我猜多半是工作汇报吧。”
“工作汇报吗……好的,我知道了,我去准备资料。”
“别紧张少校,你的表现咱们都看在眼里。想喝点什么吗,我去给弄一杯来,冰茶还是咖啡水?”
“主管,一分钟前上校还让我们严格按规范流程执行作业。”
“嘿,如果全世界都变成他那种人,那多无趣啊。来点咖啡水吧,算我请你喝的,聊表谢意,无伤大雅。”
“唔……”江月眨了眨眼睛,小声地问,“你那儿现在还有浓缩冲剂?”
汉斯一挑眉,理直气壮地解释道:“有,但存起来了,没法用,所以我说咖啡水——咖啡味的水——别担心,这我还是能办到的。”
江月被汉斯生动的表情和语气逗乐了,两个人都对着笑了几声后,江月才满脸轻松地说:“谢谢你,汉斯主管。”
汉斯冲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一个黑白电影里的经典告别姿势:“别客气,你在办公室等我几分钟吧。”话音刚落,他几乎是用一种滑稽的姿势“跳”出办公室的,完全看不出一分钟前他还在跟上司置气。快乐的因子像模拟环境时的花香一样,在办公室内温柔地弥散开来,开始安抚留下来的人的情绪。江月双手撑在桌子上,深吸了一口气。作为心理组的组长,她很清楚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着汉斯主管这样强大的情绪调解能力,更多的人在理智、情感、道德的一系列挣扎中本能地选择了封闭或游离,这是一种难以避免的自我保护机制,也是她需要挑战的工作,看得出来,大家虽然都不说,但他们并不理解汉斯具体在快乐些什么。
有时候江月也不能理解,不过这不影响她会被汉斯逗笑,即使快乐转瞬即逝,嘴角放下后依旧要面对令人眉头上皱的现实。但快乐是黑暗中的一粒萤火,它不能点燃整片天空,却能照亮孤独的脸庞。这让江月回想起一首来自大地的古老的歌谣。
“The grass seeks her crowd in the earth.The tree seeks his solitude of the sky.”
她轻轻哼唱着,环境窗上模拟的夜景也一片安详,仿佛映衬歌词所叙那般悠扬、静谧。四下无人,江月一时兴起,也学汉斯那样跳跃,当她让自己的身体向上拔起时,她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托举,就像跌落悬崖的人被一只温暖的手抓住,或者迷路的人看见了远处的灯光,这种被牵引的感觉确实使人着迷。
“ Your voice, my friend, wanders in my heart, like the muffled sound of the sea among these listening pines.”
她动作更为轻巧地落到窗台前,于是环境窗的弱光也落到她脸上,区别于舰艇上常用的冷色信号光,柔软的暖黄色像月光一样吻着她的脸庞。
“What is this unseen flame of darkness whose sparks are the stars?”哦月光,她一边唱一边想,天啊,我已经多久没有见过真正的月亮了?“Let……Umm,let……”
“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3]
“Oh!And death like…… Captain?!”
“Death like captain?”褚岩呵呵地笑着,“看来江月少校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还有这样的好心情。”
“哦不……”江月急忙恢复笔直地站姿,她刚想补一个敬礼,又被褚岩摆手拦下来了。
“事情提前处理完毕,所以我提前过来了,希望没有扰乱你的工作计划,”褚岩解释道,“少校,只是一些常规情况的了解,不用太紧张。”
“是,舰长。”尽管如此,说不紧张绝对是谎话。这是江月第一次直接面对褚岩进行工作汇报,她在开口之前仍然下意识咽了咽嗓子,期待自己可以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下
不止江月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过月亮,实际上“蓝色空间”号上的大部分人都没有见过传统意义上的“月亮”。
只有站在地球上仰望星空,那颗被人类寄托了情感的客体才能被称作“月亮”,新时代人类出生在太空,早已没有多余情感能寄给它,尤其是不需要哀愁与思念,他们所看到的“月亮”,不过是一颗冰冷的“天然卫星”。
那么远离地球的星舰人类,这时候又能把失而复返的情绪寄托到哪里去呢?
“大家只是回避或者不表达,并不代表游离的思绪是不存在的,”江月说,“和您担心的一样,这种无处寄托的思绪不会以蔓延的形式出现,而是一旦出现,就是爆发。”
“听起来很严峻,”褚岩说,“但你们的工作报告并没有呈现这一点。”
“舰长,我们不能报告没有真正发生的事实,”江月解释道,“但我不认为您没有考虑到这些,否则您就不会在后勤部门特设心理组。”
褚岩不置可否,只是点点头,然后邀请江月坐下。这时候汉斯进来了,他只看到办公室多了一个人,坐在江月少校对面,他们好像在交谈什么,应该是江月少校在履行她往常的心理疏导吧,便热情高亢地喊道:“看来我的咖啡冲少了一杯!”
后来他就再也不在别人的办公室喝咖啡了,起码和舰长同时苏醒的日子不喝。
“好了,你也不必太紧张,我都不是第一次抓你的现行了。”
面对褚岩的宽容,来不及辩解的汉斯反倒是尴尬起来:“呵、哈哈,那么久的事,您还记得啊……”
“当然,”褚岩笑了笑,“那晚的银河很漂亮。”
江月满头雾水地看着两人。然而褚岩并没有马上解释的意思,只是依旧语气亲切地说:“不过现在还得麻烦你为我再去取一杯咖啡,可以吗?”
谈话被打断,再拾起多少会有些僵硬,江月试图突破这种氛围,因为她注意到褚岩的情绪似乎产生了某种变化,这可不多见,他们的舰长一贯都是那么沉着冷静的,看来舰长和主管之间有些小故事,而越是不引人注意的小故事,往往会成为某个当事人的心结。
大概是出于职业的习惯,江月干脆先发问了:“您说银河很美,是出发前的事吗?”
“你很敏锐,”褚岩点点头,好在他并不抗拒话题突然被放到与工作无关的回忆上,“是的,那时我刚上任,对‘蓝色空间’号还不甚熟悉,尤其是后勤区域,如果不带导航,很容易在回转的廊道里迷路。”
“然后您就在迷路的时候发现汉斯主管又偷喝咖啡了?我记得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严格的物资管控条例,喝点咖啡应该没关系吧?”
“如果只是咖啡的话当然没问题,但他们在调鸡尾酒,喝酒毋庸置疑是违反条例的。”
“看汉斯主管的反应,您当时并没有处罚他们。”
“因为他们调试的‘鸡尾酒’并没有酒精成分。”
“是吗?我不认为这是您不予处罚的真正原因。”
“嗯?”这次轮到褚岩有些意外了,他终于把目光完全地放到面前这位心理组长的身上,而擅长心理分析的专业人员只是朝他微微点头,莞尔道:“您不会无故逛到后勤区域的。您在游离,是因为您的思绪在游离,舰长,这就是我们面对的问题。无论是N问题还是对未来的担忧、思考,都是具体的东西,一个问题越是具体,越好分析,但现在弥漫在大家心中的游离的情绪就像云雾,飘忽不定,如果我们不提前干预,等雨下下来时,恐怕就来不及躲避了。”
“但同时我也跟您坦白了,我们不能报告没有真正发生的事实。每位同志冬眠前我们都做了充足的谈话,帮助他们把思绪降落下来——降落到具体的东西上。”
褚岩颔首道:“你能为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具体的东西’吗?”
江月继续说:“判断具体的标准并非物质与否,而是概念。就比如说,您提到的鸡尾酒,这就是具体的东西,并且是物质的,但像理想、信任、希望,这就是非物质的东西,但它们仍然是一个具体的概念,是能够被人发觉并且理解的。我们的工作正是将大家游离的思绪引导到一个具体的概念上,有了具体的概念,就有了出口和方向,否则之后同志们表现出来的前进,实际上不过是像您之前那样,在回廊中不断迷路。”
“原来如此……”褚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们一般会把他们引向哪些具体的概念呢?”
“这就要看他们本人更认可哪部分‘概念’的价值了,”江月毫无保留地说,“值得高兴的是,星舰地球的同志们在价值取向上表现出了高度一致,这使我们的工作难度大幅下降,新的道德又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N问题的影响,绝大部分需要进行心理疏导的同志都没有耽误太多时间。至于具体的概念,我一般会建议他们把目光放到‘生产’上面来。”
“生产?”
“是的,不是生存,而是生产,”江月笃定地重复了一遍,“为了生存而生存,这种态度是不会让未来长久的,我们必须要把目光放得更远,只有不断发展才能迈向未来*[4]。”
褚岩愣了一下,他肯定听到过类似的话,在江月坚定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到自己的脑海中有一部分不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正浮上思想的水面。
那究竟是……
“建议他们把自己的目光放到‘生产’上,也是为了提醒他们再度认清现实、认知环境、从而认可自己的职责,在我们的心理疏导中,这是非常重要的环节。所以我们的目标并不是为大家构造百分之百的防线,而是补防万分之一的漏洞。比起为同志们建立什么,这次我们做得更多的是疏导与引导工作,毕竟真正强大的内心,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去建立。”
说完,江月收起了坚定的语气,稍稍等待了一下褚岩的评价,但褚岩只是用手攒拳,放置在自己的下巴上开始沉思,于是她只好等待,等到内心的兴奋终于按捺不住紧张,她才追问道:“您觉得,我们的工作安排怎么样?”
回过神,褚岩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说道:“你们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有成熟的经验,具体落实的方案你自己把握就行了,我想应该不需要我这个外行人指手画脚。不过听过你的话之后,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江月少校,我想就此和你交流一下,可能还需要多耽误一些你的休息时间,可以吗?”
如果汉斯在场,那么他的脑海中一定会浮现自己刚登舰的时候所见到的那位褚岩舰长,他是那么的谦逊、又不乏自信,他温和地亲近着所有人,也没有完全丢掉最高长官的威严。那么现在的褚岩舰长呢?和那时相比,他更成熟了、也更内敛了一些,同时还变得更外放了;舰长像太阳一样散发着明朗的光芒,叫人下意识地贴近到他身边,跟随他的领导,听随他的命令……然而汉斯不在,江月虽然也是舰上的一员,免不了对舰长的尊敬,但心理组长的职位让她对褚岩的观察更深刻:她知道舰上几乎所有人都很喜欢他,随着时间的推进,这种喜欢很自然就变成了爱戴,而爱戴之后,就出现了褚岩最担心的情况——依赖。
褚岩深知自己确实需要取得大家的信赖,但这种信赖应该是有度的,每个人都不该丢掉自己的思考,丢掉思考等同于丢掉责任,而责任又是一种相对高级的束缚,一旦自己作为承受的主体沉溺于这种无底线的“信赖”,那也就意味着星舰地球的思想将固定在他一个人身。这是非常尖锐的矛盾,如果他无法取得大家深度的信赖,就难以推进计划,可如果这种深度的信赖变成盲目的依赖,他又很难展开计划。
冥冥之中,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穿刺了。这种陌生的“似曾相识”已经不止一次压榨着他的痛觉神经,叫他在昏暗中保持警惕的清醒。他从黑暗战役后就开始思考、回忆、构想、推理,但始终没有太多眉目完成这幅拼图,一直到刚刚、在这位足够诚恳的公元出身的舰员面前,他才终于反应过来。
“当然了舰长,我很乐意在这个问题上与您交流。而且我认为,更高效地解决这个问题,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是的,责任,公元出身的人类和太空长大的人类不同,他们往往对自己的责任带着一种严肃的审视。这种自觉给了他们非常强大的内驱力,所以星舰地球刚成立的时候,大家推选权力委员会最高主席,众望所归的人却表达了明确的拒绝……拒绝?现在想想,他为什么会拒绝?
是退缩吗,懒惰吗,还是推卸责任,不愿再做出贡献?
恐怕都不是吧……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并把自己投身于此;他用退一步的方式,让更多人不得不做出自己前进的选择;由此后,星舰地球不再需要他父一般的手,推着孩子们走。
现在,同样的问题交到了自己的手中,信赖还是依赖,作为最高领导人,他必须要清醒地做出分辨。
褚岩低下头,一股幻觉般温暖的哀伤让他忍不住把手放到胸前。掌心之下,无形的压力没有停止刺穿,但他的心脏也没有停止跳动,透过骨头与血肉,他能听见一股铿锵有力的节奏,交融了一代又一代前进的意志,在他胸膛不断回响。
“您怎么了?”江月关切道,“身体不舒服吗?需要我为您呼叫医生吗?”
“不,不用了,少校,”褚岩垂下眼神,温声道,“诚如您所说,游离的情绪找到了寄托。”
“是吗?”江月了然,重新站回褚岩身边,同样温声对他说道:“虽然我对其他的同志聊得更多的是生产与责任,但我想对您而言,这是不需要的。您既然已经为自己游离的情绪找到了降落的寄托,那么我更想对您说:请相信吧,我们的身边,站着志同道合的人类。”
话音未落,门外再次传来那个热情的声音:“舰长,您点的咖啡到了!”汉斯满脸快乐地跳进办公室,狭小的空间舱又恢复了活泼的气氛。
“谢谢你。”褚岩接过汉斯递过来的咖啡,又笑了一下,才抿饮,“很香呢,主管。”
“那当然!”汉斯自豪地拍拍胸脯,“怎么说也当了这么多年的后勤主管,我对诸位同事口味的喜好,那就跟您操作指挥系统一样,梦里都能背出来哩!”
“哈哈哈哈……”
三人端着各自的热饮开怀大笑,笑声就随着焚香的热气交错在环境窗框散发出来的柔和的灯光里,窗外是一片澄澈的星空,模拟的月光正降落在每个人的脸庞上。
“今晚的夜色很美。”笑过之后,江月忍不住感叹,就好像,月亮真的还在窗外。
*[1]注:出自迪兰·托马斯《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宵》
*[2]注:出自纪伯伦《论悲欢》
*[3]注:出自泰戈尔《飞鸟集》
*[4]注:章北海在星舰地球公民大会上提到过相似的话
Chapter 54: 章北海/丁仪《桃花》
Chapter Text
桃花
大约十分钟前,丁仪还在书桌前低头推演着数据,丝毫没有注意到章北海的到来。笔尖在纸张上快速地摩挲着,发出的沙沙的音律同听章北海紧张地把水杯端起来又放下了无数次敲出的响声混为一体,这才提醒了他,有不请之人。但他正验算到关键之处,整个人精神全凝于那一小点铅笔尖下,实在不舍得分神搭理外事。加之章北海也一反常态没有打招呼,便由得他去。又不怕他开艘舰艇过来一炮炸了这里。
只是当丁仪再次用完不知道是第十几张纸了,眉头终于露出了点欣喜之色,还是没能等来对方实质性的内容。
丁仪终于抽空偏头瞄了章北海一眼。
章北海正一脸严肃地迷茫着,强力掩饰的焦躁化为了不自觉间来回磕着那个无辜的搪瓷杯。搪瓷同玻璃的桌面接触,迸发出叮叮当当的小碎音,在这沉默又吵闹的环境里,给丁仪一种莫名舒缓的感觉。
咽了口毫无味道的茶水,丁仪偏回头去,藏起了那一点点弧度。章北海这状态也叫他好笑,他可不记得那个人露出过如此如此窘态之时,估计是发生了什么,叫章北海不好开口,但又绝非是工作上的问题。
私人问题的话……自己又能跟章北海有什么私人问题的交叠之处?
丁仪也不记得自己会对一个人有好奇之心,有猜测之意。他简单的顺了下自己的思绪和心情,拿起笔想了结最后一点计算,却再一次被搪瓷亲吻玻璃的声音勾去思绪。
罢了罢了。
他抛开笔,任凭它啪嗒一声摔在纸上,蹦跶着留下两点黑印,又咕噜咕噜滚到了一边。
一个多余的家伙丢在这里不解决,也是烦心。
丁仪轻车熟路蹬了下书桌腿,桌腿给他的反作用力叫他连同那个滑轮椅子咻地飞了出去,唰唰飞舞起了其他桌上的废纸,还有他演算到出汗而随手拢起的头发。
军人的反应让章北海下意识躬腰前倾,伸手想护住朝他撞来的丁仪。
一个成年人的体重加上一把定制的椅子,质量不小,惯性也不小;托住靠椅背部的手传导着力,叫章北海的全身肌肉一瞬间都紧绷了起来。那股力量使仓促准备的章北海略微后仰了几度,才让他叫椅子的小滑轮又挣扎了半圈后,彻底停下了。
倒是始作俑者丁仪因为这股半路杀出来的阻力,差点被甩出去。待他扶好下滑的眼镜,又靠回椅背,大大咧咧侧靠着,同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样子。
章北海松了口气,低头看向背对着自己的丁仪,那件原本就皱的不成样子的白大褂被刚才一折腾,更像个落魄的假古董了,随随便便挂丁仪在身上。章北海想低声应句抱歉,丁仪却依旧没有做声,连抱怨也没用,只是撇了撇嘴。不知是没享受够滑行的乐趣,还是没撞倒章北海,让他觉得略微有些失望。等头上传来章北海抱歉意思更浓郁的一声“丁博士”,才抬头望向扰了自己思绪的家伙。
真是应了句古话,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向深邃如北海叫人难以捉摸的章北海此刻却在丁仪面前满脸都刻着“我心里有鬼”,就差丁仪一个疑问句让他全部倾诉出来好给个痛快的了结。
但是章北海既不是让他着迷的结构,也不是叫他入神的规律,对于一个普通人,丁仪懒得去好奇,语气里依然是波澜不惊。
“章政委。”丁仪慢悠悠说着话,好像是在叫章北海,又好像只是念着三个随便的音节。
这下叫章北海心里那团漆黑的“鬼”更加爆炸式地扩长起来了。丁仪倚在一侧懒洋洋撑起了脑袋,目光瞟向了欲言又止的章北海。
他突然想起了薛定谔的猫。
章北海只是如同反射,应了声:“丁博士。”
“章政委。”丁仪撑了个懒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章北海被他蓦然飞起的头发甩了一脸,反射性眯上眼睛摇了摇头,脑子里好不容易理出来点的东西,又被扫得一干二净了。
“我所研究的东西,”丁仪晃晃悠悠走到了紧贴章北海右手的书桌前,大大咧咧坐了上去。等这几个飘忽的字眼钻进睁开眼睛的章北海的耳里,丁仪早就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支喝了一半的红星二锅头。
“尺度要么在十的负三十次方厘米以下,要么在一百亿光年以上,”
酒瓶的透明液体晃荡着,丁仪用力扭开了盖子,随手丢到了一边。红色的瓶盖在地上蹦跶着,滚进了桌子下的薄尘里。
“在这两个尺度上,地球和人类都微不足道。”
“喔。”章北海没想到丁仪会冷不丁丢出这句话,接不上便直愣愣地应了声。
闻着醉人的酒香,章北海又一次放下了那杯凉透了的茶。
“我知道……丁博士,我是说……”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不要有无谓的心理包袱。除非你告诉我这宇宙的终极奥秘,不然没有什么是我在意的。”丁仪坐在桌子上,一手护着小酒瓶,一手抬动食指点着桌面,发出嗒嗒的声音,正好同那块每秒都流逝着标准时间的钟的节奏契合。“不过,长话短说。”
待他再次抿了一口浓烈的液体,章北海才有点开口的样子。
“不,不会花您太多时间。”
章北海一想到接下来要坦白的内容,有些尴尬地正了正原本就没有歪的军帽,好像借此找回了一点勇气。
“桃花……”
他说到一半,还是停顿了一下,给了对方一个“需要警觉”的提醒。
只觉得对方不知所云的丁仪这时候倒宁愿他说“工质推进飞船”或者别的什么,“桃花”算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章北海为什么要提桃花?自己能想起来的桃花,只有三号核聚变实验基地所在的区域,山坡上的那丛丛被核聚变热量催开的……哦,那时候章北海好像也在场。
所以他为什么……?
还不给丁仪反应过来他不应该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件分神的时候,章北海继续陈述了下去。
“我养死了。”
说罢章北海吁了好大一口气,丁仪真怕他陡然放松身体下一秒膝盖一软就要跪下来。那神态一如在逃多年被捕的犯人,在正义面前,惴惴不安的心终于被救赎,然而明知无济于事后还要继续上演哭天抢地的低俗把戏。
还好章北海还是……两个章北海。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休息的缘由,体内的乙醇脱氢酶和乙醛脱氢酶好像不比以往,微醺的丁仪顶着酡红色的脸,混沌地想,那段波函数坍缩了,结果是活的章北海。
“我很抱歉,丁……”
“桃花?你是说……那些?”丁仪打断了章北海的话,伸手指向山坡的方向,看到章北海一脸不好意思,便摆摆手,扯出了一个不像笑容的笑容,“章政委,那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它的死活原本也就与我无关。更何况,生命对物理学是一种干扰。”
“噢……”章北海点了点头,这个理所当然的答案,其实有点出乎意外。丁仪怀抱那些桃花的烂漫笑容浮现在他眼前,轮廓重合,却判若两人。
“不过……”
丁仪没有察觉到章北海微妙的表情变化,只是自顾自眯起眼睛,近乎痴迷的盯住那瓶液体。他的目光随着手上的动作缓缓上升,终于,他将手上那支酒瓶举到了光里,瓶身折射起透过窗户的光,打到房间各处,包括章北海的身上。
丁仪慢慢转着,瓶里仅剩的一点液体微微晃荡起来,瓶外的光斑也随他而动,流光溢彩。丁达尔效应拢过的地方,空气中的微尘沉浮的轨迹清晰可见。那些从遥远的太阳奔跑而来的光,穿过了那段黑暗的宇宙,穿过了实验室灰白的墙上镶嵌的那层玻璃窗户,恰好来到他们的面前。它们一部分了乐于投下丁仪的影子;一部分叫丁仪上千上万根杂乱的发丝透明起来,或者同光似为一体;剩下的扑在章北海脸上,像初春的双手,温柔地抚着章北海的眼睛。强光下章北海一眨眼,光景便一恍惚,恍惚间,虚影同现实重合又分离,如梦如幻,第一次将他眩晕得有几分痴迷。
“这个,很重要……”
丁仪的喃喃自语将章北海拉回了现实。章北海努力将视线聚焦,清晰后才发现丁仪正看着自己,嘴角挂着古怪的笑。但章北海无暇顾及这些,自觉失礼,又低声应了声抱歉。
收回那个像是宗教仪式的动作,抛洒掉虔诚的丁仪又变得活泼起来:“不知章政委是否会为我保密?”
“当然。”章北海回了一个微笑。
不止三号核聚变实验基地,事实上他们这批人工作的地方,饮食都是严格控制的,烟酒这类东西是绝对禁止的存在。不过丁仪既然能把酒带进来,还有机会喝一半,那这个根本与他无关的请求又能叫他如何拒绝呢?
不安分的乙醇分子悄悄浸入了章北海的军服,像沼泽底的水鬼,要将他一同拖下泥潭。还有一部分通过章北海的鼻腔进入体内,将作用如期发挥到了大脑。章北海仿佛真的看见了那滩迂腐死寂的泥潭。泥潭底部,那些酒精的气泡像星星的眼睛,在一片如宇宙的漆黑混沌中,丁仪正蜷缩着,安详的入眠。
丁仪吞咽的声音再次将章北海拉回了现实。
酒味愈发醇厚了,如果这时候有人进来,无需多言,肯定会发现丁仪带了违禁物品进来。于是章北海好玩似的,又出自善意,佯作环顾了一下四周,微微弯腰前倾,压低了声音好心提醒道:“我答应保守您的秘密,但是它们,丁博士,您可要小心了,这些‘罪魁祸首’更容易出卖您的秘密。”
“噢,它们!”丁仪立马会意,随手拍了下大腿,那些潜伏在他身上的分子也被吓得四散而逃。不过这次没刹住力,丁仪摸着拍疼了的大腿呲牙咧嘴毫无顾忌的模样,这些在外人眼里荒诞怪异的行为,反而叫章北海更轻松了。
难怪酒类严禁入内。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它们若是能告诉我它们的终极奥秘,出卖我又如何?”丁仪举起酒瓶跳下桌来,从章北海面前蹦跶到背后,转了个圈。章北海背对他的时候,能听见他大口呼吸的声音,还有洋溢着快乐的情绪的话语。章北海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了分子原子质子中子这些词语,但是他真切地记住了丁仪再次重复的那句话:“生死有什么意义?献身于物理学,正是毕生所望啊。”
弥散在空气中的分子,无处不在的分子,真是诱惑人的毒药。
那些基本微粒间人眼无法见得的作用力是一根柔软又坚硬的绳子,绳子束缚着恶魔,恶魔又组成了绳子。在丁仪扭开冰盖的一瞬间,它们先是从那个玻璃瓶里前赴后继冲出来,缠绕住毫无防备之心的丁仪,然后谨慎地靠近章北海,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也将他包围。这个无关紧要的秘密是这根透明的绳的存在意义,从这头到那头,从过去到未来,将两个毫无关联的人通过某种奇妙的契约,紧密地拴在了一起,哪怕其存在时长只有章北海应答“当然”的那一瞬间。
借着酒劲,丁仪答应了章北海出去看看林子的提议。
守卫担心地瞄着满脸通红的丁仪,往前蹭了两步想上来询问,却被章北海拦了下来。
“我接丁博士出去谈会儿工作。”
丁仪给端着正经的章北海甩了两个白眼,踹着夹板拖鞋就往外蹦跶。过大的白大褂下摆被甩起,章北海看着走路都歪歪斜斜到处乱窜的丁仪,大步追了上去。
远离实验基地的大门后,丁仪忿忿地踹开了脚前的石子,抱怨道:“哼,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章北海跟在他身后,宽慰道:“那是关心您。您就穿这么点儿衣服出来,容易感冒。再加上,您还喝了酒。您真的不冷吗?”
听到“酒”字,丁仪嘿嘿低笑了一声,呼出的白雾把微醺的脸映衬得更加火红了。
“冷?也许有点儿……但是,这不重要……”
章北海暗自思忖,如果眼前是位女士,他会毫不犹豫将外套脱下披在对方肩上;可惜对方是丁仪,他要是这么做,衣服没准会被气得跳脚的丁仪揪下来恶狠狠摔向他的脸。
“把你的东西拿开,你以为老子会在这里被冻死?!做梦!”
这些莫名生动的画面在章北海眼前晃悠,逗得他笑了出来。
丁仪走在前面,突然听到章北海压抑着声音的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待他回头后,眼神顿时变得像看外面那群傻子一样看着章北海。
山上的春天总是来得格外晚,而上次成功所带来的热量,却叫这里不同往日。连试验基地四周的山似乎也活了,嫩绿的枝桠吐露着春天的气息,为这里带来了别样的生机。离开僵硬的水泥地后,坑泞的大地到处鼓着脊柱,但柔软的青草深深浅浅覆在其上,偶尔也会开出无名的花。那些似软似硬奇妙的触感通过软薄的鞋底,传给了丁仪另一种放松。他连跨带越,扶住眼镜快速穿梭在树林里,轻巧地像一阵风。但章北海与丁仪截然相反,他穿着厚重的军靴,每踏出一步,都会在大地上留下了齿槽的印子,是很明显人类的活动痕迹。不过这座深山因为实验基地的存在,早已没有了具有攻击性的猛兽,甚至连蛇也见不到。不过即便有,丁仪也知道他没必要担心,他只需第一时间掉头就跑把烂摊子丢给章北海就行了。作为一个搞理论的,他向来不负责实际操作。
“章政委,你的确是合格的军人,但是对桃树,你还差得远了。”
“当然,我毕业于大连舰艇学院,我的课程里并没有学习这个。”
“林业科技大学也不敢要你,你该去社科院待待,嘿嘿,也好称得起你这‘政委’的称号……你看,你早就知道了结局,你的执着正折磨着你……这种感觉我太熟悉了,哎……”
章北海既没有肯定丁仪的想法,也没有打算去否定他。丁仪走在他前面,在自己一声无感而发的叹息之后,听到了章北海一贯淡然的声音。
“我尽力了,博士,有些事总归是要人去做的。不去施肥,谁知道桃花会延长花期还是会提前凋落呢?”
“不要再纠结桃树了,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所有的桃树,无论死活,都不会感谢你。不值得。况且一瞬间的出生与湮灭,谁看得见呢……哎,说到底,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能……到这里了。”
常青树叶随风婆娑,像精灵的歌谣,轻柔地抹掉了丁仪的话语。最后的字章北海听得并不真切。也许他少听了些什么,也许丁仪也只说了那些,但是这都不重要了。无论丁仪,或者他,再或者别的什么人,除沉默以外的表达,在如今,都不知该信几分真假。
凛风也带走了丁仪身上仅剩不多的热气。丁仪搓了搓手,又哈了口气;随即寒意灌入嗓子,叫他哑着问道:“原来这里这么大……章政委,你算过吗,这里有几平方公里,又有几株桃树?”
“丁博士,当然没有。”章北海回答得很快。他扶了扶帽沿,恢复了以往的军人气宇。为表示他是真的有用心照顾过它们,并对结果感到歉意,章北海自信地说:“但是我数过,一共是二百零五株;最后存活,两株。不过那两株离这里有些远,分别在不同的山坡上,我还是建议您不要去。”
“哦。”丁仪又往前走了几步,犹豫之后,停在了貌似一棵年轻的树面前。
树皮褶皱青苔,还残余了生的气息,他伸出手,想去抚摸那根被折断的树枝。断口附近有一个新苞模样的东西,丁仪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泛黄腐烂的外衣提醒丁仪,它真的死了,它不可能绽放了。像一具尸体,直愣愣站在那里迟迟不肯倒下,向命运做最后的、无谓的抵抗。
“那这里的这些都死了吗?”丁仪微微张口,却垂下手,没有去接触那具尸体,他只是缩了缩肩膀,嗤嗤低笑一声,断断续续念叨起魔怔的话语。微微呼出的气体里,浓郁的酒精味道连寒风也挥散不去。
“都死了。嘿嘿,章政委,都死了,你挺厉害啊。你是在化工厂工作的吗?那些东西不需要花钱吗?冬末的雨雪,怎么可能轻易的杀死它们……呵,养桃花……”
寒冷开始在辐射着热量的丁仪四周聚集,发出咄咄逼人的撕扯声,妄图粗暴的把他身上的温度和酒精剿灭带走。冷空气也乘机尽数钻进他的口腔,只是它的鲁莽未曾想到自己会被温热,被肺部送出的废气搅杂,最后在丁仪愤怒的爆发中,被轰回原处,消失殆尽。
“你这是谋杀!章北海!你这是在谋杀!”
这是丁仪第一次喊章北海的名字,陌生得让章北海也没有反应过来。那些喧嚣的风也被歇斯底里的丁仪惊吓到,来不及割痛他的脑袋便四窜而逃。它们慌不择路,有的钻进丁仪的白大褂里,鼓成孤岛上搁浅的船帆;有的被他的胳膊打散,凄惨的挂在桃树毫无生气的枯枝上;更多的是被他的眼神钉住,掷出,直勾勾射向章北海的眼睛。但章北海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那根长矛掷出,穿过了最刚烈的东西,然后无声地溶于了背后那片虚无。
便是须臾,大山之间回荡起古怪的笑声,像一个邪恶的诅咒,无比刺耳。远处有什么东西应声雀枝而逃,看不清轮廓的影子奔向湛蓝无垠的天空,而摇曳下坠的树叶则将永远长眠于大地。拉扯着诡异又扭曲的笑容的丁仪,再次在章北海脑海中同那个怀抱桃花满面春风的轮廓重叠。这次章北海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人后,愈发沉默。
“你以为我不在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章北海,你为什么不好好想想,已经死亡的桃树会感激那两株在遥远的地方在来年春天继续代替它们绽放吗?不,它们只会憎恶诅咒那两株为什么没有和它们一样去死!嘿嘿嘿嘿嘿……我是不在意你们的那些事的,但是我……不,算了,你以为你会拯救它们吗?傲慢的它们是看不到宇宙的终极的!”
那些含沙射影的话,章北海不可能不懂,但他的脸上并没有也不能有太多表情。丁仪仅凭那些只言片语又谬误百出的新闻便推理出了他所有的计划,再装傻的话,只是徒添不快。可惜这无人的四周还有什么注视着他们,伪装的面具,不到精密的计划付诸实现,他永远不能卸下。章北海折下了一枝春寒,上面残余了一具还未彻底凋落的花骨。枯萎的鹪鹩凝结于此,像一个承载着回忆的梦。现在梦即将破碎,无知的蜜蜂碌碌无为,里面的花蕊也没有做好迎接未来的准备。
视网膜把成像转送给被酒精腐蚀过的大脑后,丁仪依稀看见章北海白手套上暗到发亮的枝桠。章北海的目光依旧沉重,却只是轻柔地扫过了它。透过那一丁点不幸,眺视万物,如一座了沉淀亿万年的雪山。
一座来自地球的雪山。
良久,章北海才开口回答。他说得很慢,很慢,喑哑着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斟酌两个世纪后才得到的答案:“我想过了。对于今天这个结局我很抱歉,但是我不后悔,我履行了责任,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所以,我还得请您也为我保守这个秘密。虽然即便您说出来,也无关紧要。”
“我能说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桃花也好,物理也好,我什么都不知道。”丁仪咧着嘴,摇头笑道:“我记得我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了,如果你从宇宙的角度看待事物,你会发现什么都无所谓。从宇宙中看,区区两棵桃树,什么也不算。无论生命的死亡,还是冰川的消融,对它来说,都是一样的……这些都只是一瞬间啊……不值得。”
“为了责任,没有值不值得。您不也是追逐宇宙的真理和物理的奥秘,所以愿意、也只甘心为此献上生命吗?”章北海的眼底,依旧翻涌着复杂无律的波浪。那些波浪下的深邃之海,更加冰冷,漆黑,无边无际。但他的话语,他的心脏,连同他坚定的信仰,都是热忱的:“正是因为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它的美,所以我希望无数个瞬间后,还能有人类站在这里欣赏它。”
丁仪叹了口气,呼出的小气流让未说完的话同那些曾经零落了的花瓣一起,飘散在风里。然后他从单薄的衣服里掏出了一只小烟斗,熟练地装入烟丝,起火,点燃,最后彻底陷入了沉默。那点火星忽明忽暗,像美丽的晚霞下潜伏着致命危险的森林中微弱的光明。暂时还未被火星波及的烟丝捂住了浓烟,但在黑夜降临之前,前方的希望已化为了灰烬。现在那两棵幸运的桃树只是聊胜于无的存在罢了,他们的自辩和讨论到此结束了,一切依旧会照计划进行,所有的阻拦,都将在第一时间被消灭。即便两人自始至终都走在不同的道路上,生命也未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交集,但是他们同是以追逐的姿态与时间赛跑的人,在一无所有的现在及未来,随时准备着为了不同的目标献出同样宝贵的生命。生命对他们诚是可贵的,每一分秒都是在于死亡做抗争。但对于站在这片土地上,用那道短浅的目光贪婪于穷极星空的人来说,活着并不等同拥有了生命。把时间浪费于无意义的事情,比死亡更痛苦。当一个人呱呱坠地,迎来了第一次生命后,只能在决心追寻一生的未来里,找到第二次生命。最后为了这个目标,献出自己的生命,人便在无尽的死亡中,迎来了第三次永生。意义与规律,潜伏在这广袤的宇宙里。规律推动历史从零时走向未来,意义变成这条光河的波浪,浩浩汤汤,跌宕起伏,把悬崖上无人理睬的花儿,催开了芬芳。
章北海凝视许久后,把那粒易碎的梦放进了口袋。
“你放心。让桃花还能被人类欣赏,是我的责任。”
丁仪只是叼着烟斗继续注视着章北海,而章北海也迎上了那道锋利如刀的目光。他看见丁仪布满血丝的眼球里意外的充满了理解和平静,一如丁仪在他的炯毅坚定的眼神里发现了永远不能显露的真相。
如今桃花谢了,光到达了这里,锥内的人们,也该离别了。
“在那之前,我会怀念的。”
“不,不要再想了。新绽放的花儿,最好还是忘了滋润它的泥土吧。”
Chapter 55: 章北海/丁仪《山火》
Chapter Text
其实宇宙一点都不空旷,它很挤,很狭隘,很吝啬,像抓着一把细沙的手掌。而留给人类和其他生物生存的空间,不过就是这些细沙颗粒的间隙。
似乎又是这种渺小,鞭挞着人类孜孜不倦地追求更高、更远、更大的东西,就像穷怕的人之后无论怎么富有,都不会满足。
亦同物理学家,无论发现怎样的真理,都还要继续钻研下去。
丁仪站在星舰前,他需要抬头去看它们,这一艘艘伟大的金属怪物,就有这种大与小,多与少,无穷与有限对比产生的压迫感。
“丁博士,”接待的人挺拔着身姿,那洪亮的语气里,都带着军人的骄傲和自信,“请登舰!”
丁仪轻轻地扫了他一眼,“我听得见。”
他没有多余的精力来不满,一想到要接触水滴,他的心情和那些人为设计的公式一样,都是复杂的。
他调节心情的时候,偶尔会转过头去,能看到宽大舷窗外,那些燃烧的星舰,像一颗颗小太阳。更远处还有同样在燃烧的恒星,洒在宇宙的各个角落。
从太空看星星,无论看多少眼,其实都比他记忆里的要模糊。这听起来像个悖论,他年轻的时候,双脚踏在土地上,抬头仰望,是根本看不见什么星星的。只有沉甸甸的月光,和城市上方,被灯光烧红得沸腾的云,糊成一片昏暗的夜晚。
昏暗的夜晚,还有一条漆黑的小道。很陡,像天梯,他走在上面,往下面迈步,摇摇晃晃,胳膊甩得像大雁的翅膀。
石子上有露水的痕迹,人踩过去,滑溜溜的,又有些硌脚。
但那时候的他还很年轻,一股劲头往前冲,是顾不上这些的。不同现在年纪大了,即便想冲,身体也跟不上思维,徒有赴死的决心,让外人看起来还有那么一点不可理喻的玩味。
穿过半山腰的树林,道路渐渐变得宽阔平坦起来,他这时候反而舍不得走动了,干脆就席地坐下,等一个高个子的男人。
男人来得有些迟,他带了一些东西,都装在一个皮质公文包里。丁仪迫不及待地翻动着公文包,对内容失望之余又没有找到他最想要的,便随口挖苦了他一句,太守规矩了,太不懂规矩了。
来的人坦然地笑了笑:“带着酒气回去,下次就出不来了。”
“是我喝酒,关你什么事。”
丁仪又坐下来了,随手也招呼男人坐下。于是两个人坐在半山腰的某阶石板路上,胳膊搭着膝盖,或者撑着石板,不约而同把视线放到了很长、很深、很黑的远方。
丁仪默然地想,难怪他总看不清星空,因为章北海喜欢在天气不好的时候过来,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云层格外厚重,沉沉地遮挡着月光和别的光,以至于他连章北海的模样,其实都不是很看得清。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丁仪的印象中,章北海的一切就和那些夜晚的星空一样,看起来是模是样,却无法细想,只留给人像厚重的云层一样,模糊的印象。
他们并肩坐在半山腰,那拔地而起的几百米,就有一些不同于机械生产的风徐徐吹起。丁仪的头发那时候还是漂亮的黑色,比章北海眼睛的颜色更深,带着沉湎于黑暗的情愫,比黑夜还要张狂。
现在他看得清楚,舷窗倒影着自己的模样,那些张狂的头发,一根一根已经彻然像燃烧的针,扎在时间里,烧得像枯骨一样雪白。
同样是白色的,还有章北海给他带来的文件。内容都是手写的,怕打印有数据痕迹。
章北海的字有他人一样的风格,除了直观的好看,就很难再给人什么具体的感觉。
丁仪也不太注意这些,他的视力本就不像身边的这位军人那么好,在没有月光的夜色下读字,对他而言,这要求简直是太荒唐了。
还有,他回忆起,章北海以前的军装也是白色的。
通用的款式,有亮晶晶的纽扣,和庄严的肩章。这他是难得知道的。章北海见他一般都是穿便装,于是白色的衬衫留给了丁仪更多的背影。
章北海不是身材单薄的人,只是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走在浓郁得脱不开身的黑暗里,一步一步从一个人,走成丁仪眼底的一颗灰白的豆火,就容易让丁仪觉得,章北海这个人,有些过分单薄了。
单薄得像他手上拿过的文件纸,给他太表面的真诚,却从来没有立体的真实。
两个人背向各走了一段距离后,或许是困倦了,又或许是陡峭的山路太难行了,丁仪坐下来休息。
他点燃一根烟,夹在指间,烟头的红色,和章北海渐渐消熄的豆火般的身影一样,在黑暗里明灭不定。
他们两个当时一个从山腰往山底,一个从山腰往山顶,背向而行,各自只踏山路一半,连完整的山路都没有一起走齐过,实在算不出有什么深刻的可纪念。只等最后的风一吹,再把各自燃烧起来的火吹散了,带着秘密全部消失不见。
他知道自己聪明,能看透很多人情世故,所以善于用不应对而去应对。但探不到一个真诚的人表面之后的深浅,这对聪明人而言,是很耐人寻味的事情。
丁仪漂浮了一段距离,靠近舷窗,又回想起这个真诚的人说的那些正确的话。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这你我都没有办法。”
事实证明,这你我各有方法。
丁仪对章北海做的事情不算一无所知,他在一起开始就敏锐地察觉到了陨石雨的事情。那天晚上他站在山顶,没有约定他就不用下山,所以他登上最高点,只留了自己一个人,想认真看看星空下的山火。
他不知道山火烧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山火烧完后,又会剩下什么。不过山顶的气温很低,他穿得又不多,只剩一件单薄的外衣,寒冷让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了,不再思考这些无聊的问题。
今晚也得不到答案,人没有来,便不会有烧山的火,只有风穿过山底热闹的人家,爬到冷清的半山腰,再往上,到达山顶他飞扬的发梢,把他的单薄吹得猎猎作响。
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柔和而漫长,像一条入海的河流,缓慢地从最高处往下流淌,直到末端消失在黎明的光芒里。丁仪整理着脑子里的思绪,他知道但不想去理解章北海的作为,因为他同样不在乎那些,就不愿意花费精力让自己从基础物理的尸体上分心,去管什么人类的死活。
“你真以为我在乎什么?我不在乎,没有物理学家真的在乎过什么,我不过是尽我那点儿可怜的责任罢了。”
天亮的时候,他从上往下去看那条他走过无数次的石板路。那条曲折的小道被枝叶淹没在了树林中,人眼睛去看,只能看到一条灰白的线。它像一条残喘的蛇,匍匐在山间喘息,人从它身上踏过,它也不反抗,有面对命运般温顺的沉默。
但是踩踏它的人不信仰命运,丁仪记得第一次见到章北海的情形,无论是发动机项目还是从大地飞向宇宙,他的敬意里有一种直坦的坚韧。
就像他戴着眼镜,不好乘坐航天飞机,如今丁仪叼着烟斗,亦不好叹息。他现在在星舰上,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们的确是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但恐怕要被可怜的责任牵绊一生了。
随行的人开始到处找他,被打断思绪,他不耐烦地报上了位置。从会议中心到达长廊舷窗还有一段路,随行人员请他不要到处走动,他冷笑着说自己这把年纪也没有力气再去哪里。
他已经八十三岁了,不可能再把胳膊挥成大雁的翅膀,不顾一切地从山顶往山腰跑,也不管露水和石子是否会让他跌倒。他现在只有枯白的头发,无法再燃烧烟草的烟斗,和满脑子无用的物理,以及肩上那点可怜的责任。
他定在那里,看着随行人员从远处的黑暗里朝他赶来。那种从无到有的变化,又让他的脑海里浮起了章北海从山底往山腰的赶路的画面。
军人压抑着气息地朝上奔跑,一步也不犹豫。自己则站在半山腰,点燃了一根烟,烟的火光也就和风吹动的月光一起,在夜色里忽隐忽现。
他把烟雾吐出来,让它们在眼前糊成一片灰白的屏幕。但也挡不住他远远地总能看见黑暗里有一颗灰白的火星,正渐渐燃起巨大的火焰,冲自己烧来。当两人的目光穿破夜色与迷雾相聚,整座山便都在风里,被一种沉默的烈火烧得凌厉。
等丁仪从山火里脱身出来,映照着他苍老的面庞的镜子,从舷窗变成了水滴。
他毫不犹豫地举起地质锤,就像迁徙的大雁扬起即将远航的翅膀。但从锤子落下到砸中目标,需要一段狭隘的时空,于是挥舞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明悟了山火的结局。
他们两个当时一个从山腰往山顶,一个从山腰往山底,看似背向而行,各自只踏山路一半,可加起来却正好是,一条完整的通途。
“叮——”
fin
Notes:
不在乎一切的人/没关系的都一样
可怜的责任/永恒的责任
背向而行,加起来就是一条完整的通途??
大概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吧
Chapter 56: 海仪《苦作涯》
Notes:
现代AU
Chapter Text
“老实交代,你到底偷没偷人家东西!”
“哼,老实交代?你不就是想听我说,我偷了吗?那好,我再说一次,没有!”
“嘿!你这人,还给我使脸色?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知道这是哪儿吗!警察局!是让你……”
章北海正好听到里面的动静,便问站在门外等他的吴岳:“还没招?”
“没招呢,”吴岳摆摆手,“太横了,抓了个现行,都不松口。我听了两分钟,好家伙,差点吵起来四次。”
话还没落地,就又听到侦讯室里传来了文件夹摔桌子的声音,吓了吴岳一大跳。
“我操……!”
“唉李哥!李哥!”
“哈哈哈哈!”
吴岳无语地耸耸肩,然后拍了拍章北海的背,“走呗,下班了,还在这里听热闹?”
“嗯。”
章北海应是应了,可还是觉得不太对,吴岳见他走两步又不走了,便也干脆停下,问他,“要不,我们进去看看?”
“好。”
门一开,满地的纸,倒让两人先受惊了。
“小陈,小李,你们怎么样了?”
“吴队!章队!”
小陈赶紧站起来,把座位让了出来。小李也要起身,却被吴岳摁下了。
“怎么,说说情况。”
小李真是气得够呛,脸都红了,满眼的血丝,要不是前面桌子拦着,吴岳真怕他会扑过去吃人。
什么人能把小李气成这样?
吴岳还要翻材料,章北海倒是明白了。
坐在他前面,带着手铐的贼,可不就是丁老师。
丁仪看到章北海进来了,也不做声,就斜斜冲他笑,挑衅的样子真是有几分欠收拾。
他能怎么办,他还不熟悉丁仪?
“小陈,小李,你们先出去吧,这案子我和吴队审了。”
“欸?”吴岳的抗议还没开嘴,刚侧过身去抬头看站在他后面的章北海,他就被他摁住了。
“这,章队,不太好吧,你们都下班了……”小陈有些不好意思,“而且这本就是我们接的警,没有理由啊……”
“是啊,章队,”小李站起来,也点点头,“还有啊,我跟您说,这小子嘴太欠了,别说让您审,听我都不乐意让您听,气人极了!”
“呸!”丁仪就啐他。
“你!”
“好了,好了。”章北海伸手,搭在了小李冲出去的胳膊上,把他拉了回来,笑道,“你看你们这么审也不是个办法,心气都不安定了,不被人牵着鼻子跑才怪。这样,我给你们钱,再给你们两个半个小时的假,去西街老胡家买三碗面来,说是章北海要,就可以了。我和吴队呢,在这儿替你们看会儿人,总可以了吧?”
“这……”
小陈和小李面面相觑,犹豫地往门外走。
“去吧,我们还饿着呢。”
“好,那您等会儿。”
“喂……”吴岳幽怨地看向章北海,“你做决定,问过了我吗?”
“哦?”章北海装了个傻,然后又喊住快要走出去的小陈和小李,“对,忘了你们吴队是吃辣的,一碗加辣。”
“你这不是给我加辣,”听着审讯室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了,吴岳有些绝望地后仰过去,“您又给我加班啊章大队长!”
“嘿嘿……”丁仪倒先笑了,“你就是吴岳?”
“诶?”吴岳立刻回起身,警惕地看向丁仪,“你知道我?惯犯了?”
“对,惯犯,”这下丁仪倒承认得极其干脆了,反而叫吴岳觉得不对劲。他仔细看向丁仪,然后顺着丁仪的目光看去,发现他在看章北海,“袭警的惯犯,对吧,章北海?”
章北海看了看丁仪,又看了看吴岳,无奈地点点头,“我们认识。”然后他又抬起头,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丁仪头一撇,“我本来抱着作业在走,结果被一小兔崽子撞了,作业就掉了一地。然后我去捡作业,结果被前面的大妈送来说,我看她裙底。”
然后他又气愤了,“我是个物理老师,我列个式子就能证明我没看我也看不到!结果她不仅把我送进来,还污蔑我偷她东西!我再说一遍,我是在捡作业!”
“你这口说无凭……”吴岳砸了砸嘴,“现场不知道有没有监控。”
丁仪冷笑一声,“没监控你们这些蠢货就不会办案了吗?”
“那倒也不是,”吴岳脾气好得很,“监控是很直接的证据,有的话,对谁都是一种方便。”
“你在哪儿捡作业?”章北海问。
“西街小巷子那儿,我原本就想去老胡家吃面的。”
“那就不好说了,”章北海摇摇头,“西街那片区域摄像头很少,只有主干道全线覆盖了。巷子那儿只能看有些店家自带的摄像头,会不会录到。”
“那你给小陈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去调一下录像。”
“喂,麻烦你们动脑子想一下好不好?”丁仪翻了个白眼,“这不是很弱智的问题吗?你拿纸来我给你写!”
然后丁仪就给他们写了整整六页材料纸,在他眼里这的确是很弱智的问题,但是蠢货能不能看懂他可没把握,图文并茂地解释,结果吴岳拿到手里,感叹的第一句话还是:“老师,您教医的吧?”
气得丁仪又要骂了,最后还是章北海好说好歹把事情弄清楚了。等小陈小李把面端回来的时候,吴岳看着那热气腾腾的红油汤水,鄙视极了。可忍不住肚子饿,加上丁仪接着面就开吃,哪里管你什么审讯室,带着章北海也不客气后,变成了三个人凑在一起开动。
临了真的下班,吴岳又问:“我的好同志,那碗面莫非是你的封口费了?”
章北海给他把安全帽戴正了,笑了笑,“嫌少的话,我还有一桩井盖失窃的案子可以给你,不难,看监控就行。既然年底到了,吴大队长要不要考虑冲一下成绩?”
吴岳愤愤地骑上了电动车,绝尘而去。
“吃饱了?”章北海扭头又问,丁仪正站在他后面剔牙。
“面有点发,撑。”
“那走回去?”
“嗯。”丁仪点点头,“对了,把你单车推来,我放作业。”
那单车前面有个篓儿,据说是章北海他们局的标配,丁仪还笑过,标配不标配他不清楚,黑车刷黄漆,手筒加座篓,倒的确是你们局标志性配置,走路上看到骑这车的,那跑不了是人民公仆。
“我这不就为您服务了?”章北海替他把作业拢好了,放进了篓子。
“这时你应该的。”丁仪腿一跨,坐到了后面加的那个小皮垫座椅上。“我不走了。”
“丁老师,不是撑么?”章北海扶着单车,看丁仪一副不认账的样子,依旧笑盈盈的,“那你腿又搁在踏板那儿,到底是要骑,还是要我捎你?”
“你推我。”
章北海看他是真的玩心起来了,就随他,“腿放下来,可小心不要摔。”
“你能摔我吗?”后头丁仪就气哼哼地,似乎得意得很。章北海嘴上绊他,说我不摔您,可您这样坐我车上,等会儿可没准真要摔。丁仪再问他,他才解释,既然东警区都知道骑这车的是警察,有困难就能找,等会儿往人多的地方走,免不了要加班的。
“我以为你们的工作就是看监控。”
丁仪晃悠悠地坐在后面,看着前面章北海的背,还真像监控杆子,直挺挺的
“差不多吧。”跟着车轱辘慢慢转,章北海的声音也慢慢传来,“都有误会,有家长说过吗,老师还不就是看孩子的?”
丁仪听着就乐了,“看监控不比看学生轻松?一个个他妈的上的什么课,要气死我!”
可别气死了,章北海便接话:“那我们换换,丁警官?”
“换?”丁仪又打量他,还是后背,直挺挺的,像杆标尺,“你?哼,章老师能教什么?体育还是政治?这些课,学生可都不稀罕气你!”
“课是教不了,但可以教教学生,怎么气他们物理老师,但是又不至于气死。”
“你!”
丁仪就从车后面跳起来了,蹦到章北海旁边,脑袋一探。
“警号是多少,我要投诉你!”
章北海冲他侧了侧,把警号给他看。
“你投诉可以,那下个月的面就得你请我吃了。”
那语气无奈极了。
丁仪才作了罢。说到底,在一起这么久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章北海他们的硬骨和软肋。
于是两股气交错,他直回身子,骂了一句,然后气冲冲地掏烟。还被章北海提醒道,这地下通道里呢,现在公共场合禁烟了,咱俩别走一半又要走回去。于是丁仪只能扁扁嘴,把烟又揣进去,两个人变成了并肩而行。
走出通道,路边就是马路,快到年底了,人都从疲倦里苏醒过来,车流量渐渐也不同往日了。时常有喇叭声,掩盖着他们两人的交谈。但听不清楚也无妨了,树也挂了红灯笼,夜色下来,照在人脸上,总是暖洋洋的,好看紧了。丁仪难得会因为这些旁物有好心情,章北海便在灯光里慢慢问他,今年过年家里要不要挂?他也点头,只是还嘴硬,我是教物理的,不是搞电路的,你喜欢,要挂你挂。
“哪年的灯笼不是我挂的呢?”章北海也没有问他的意思。
丁仪脑子快得很,“拉倒吧,你也就挂了五年。我那前三十年哪年是你挂的?”
“账是这么算的?”
“当然!你问我哪年不是,我不能白活半辈子!”
“那今年开始,就挂四个灯笼。”
“四个?”丁仪皱了皱眉头,“多余俩你挂哪儿?一个挂你脑门上,一个挂你车屁股上?”
然后他就被自己逗笑了,“如此,我愿意搞一次电路,保证安全!”
那场景似乎真的可笑极了,章北海想象了,自己也乐,跟丁仪一起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听我说,两个门前,老地方,对吧?”
“对,我知道,”于是丁仪伸手拍他的额头,“第三个挂这里嘛!嘿嘿!”
拍完章北海就抓他的手腕,警察身手还是厉害的,抓得稳极了。抓住了,可就不放了。
“是,那第四个挂这里。”
那手掌里的温度,暖极了,烫得丁仪一燥,挣他。
“你傻吗!”
章北海又用力,然后才放开他。
“算账嘛。”
丁仪吃了痛,活动着手腕,怒归怒,语气颇受些委屈了。
“好啊!你这是报复!我要投诉你!”
章北海笑了笑,好呀。
“这条街上全是监控,看看是谁先袭警?”
可认栽吧。
“哼!回家!”
月底,四个灯笼,俩门前,俩阳台,就挂上了。
“真挂了四个?”丁仪溜达了一圈,简直不敢算这四个灯泡通宵半个月的电费,“你傻吗?!”
“这不欠你的,”章北海笑着,淡淡地说,“算账嘛。”
完
Chapter 57: 章北海/褚岩《搁浅》
Summary:
有原著段落摘抄
Chapter Text
这是章北海第三次看到褚岩,但是他对这位舰长没什么太多的印象,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比起人或者别的什么,这艘飞船更加吸引他。
东方延绪和显示屏里的褚岩看到他飘来,都叫了一声“前辈”,打完招呼后,就又谈起了他们的问题。
很多事情要做,舰长们的小会议一直没有停过,这是章北海知道的,不过再也没有人来打搅他,这也是他乐于见到的。孩子们总要学着自己去处理事情,事实上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他不可能永远站在最关键的转折点上。
和之前两次一样,他甚至连褚岩叫什么都没记下,直到东方来找他了解情况,他才把在会议室提议军事化集权的舰长和褚岩这个名字联系起来。
章北海再看,总觉得他很面熟,不该是想不起来的那种。
“前辈,你们以前不可能见过的。”东方延绪提醒他,“褚岩大校和我一样,生长在太空,我和他算是军校一批毕业的。您一苏醒就直接来了舰队报道,不可能见过的。”
“你说得有道理。”章北海笑了笑,“看样子,是我想多了。”
东方延绪迟迟地看了他一眼,“您可以直接找他谈话,我想他不会拒绝的。”
“我可以越过权限找他谈话吗?”这是一个否定句,章北海说得很慢但很坚决,只是说完便没有下文了,看着她,又仿佛在说,什么理由呢?
东方延绪觉得他大概真是苍老了,一夜之间,就再也没有了之前那股韧劲,只剩下被重任压弯的脊椎和疲惫的空白。现在,这片空白需要被东西填满,工作也好,寄托也好,她就有些怜悯他,“前辈,不需要任何理由,那是舰长的义务和责任。”
“谢谢。”
在那之后,他也比之前爱笑了,东方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莫名觉得有些不真实。她不觉得章北海会去找褚岩谈话,他是个纪律性很强的人,褚岩也是,而且的确,他们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件事就被搁置了。像一艘不能出海的船,被搁浅在船坞,忙碌来往的人也轻易忘记了。
章北海第四次看到褚岩,还是因为东方延绪。在走廊上边走边跟显示屏里的人谈论事情实在不能算是好习惯,所以她撞到了他。在舰长有些慌张地道歉的时候,显示屏里,褚岩也露出了略微尴尬的笑容。
他们都想提醒她,但是事后认真地考虑,皆没有对忙碌的舰长说出口。
“我没事,东方。”
章北海需要抬眼去看他们。
东方延续在他面前。褚岩在十万里外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注意休息。”
章北海很快和他们道别了。这次东方没有再注视他的背影,倒是他慢慢离开那个转角的时候,有些余味。
那是个很特别的人,而特别的却是他优秀的普通。可惜章北海见过这种人,正是因为熟悉,所以他能够轻易地看透褚岩在内敛着一些什么,就像褚岩轻用自己的光芒隐藏阴暗,轻易地骗过了其他人的眼睛。
其实在第二次见面时,褚岩朝他稍微显露了一些心思,毕竟跌落在看穿自己的眼睛里,那一刹的袒露几近是逼人疯狂的。疯狂地贪婪,以牺牲代替索取的,叫人去信任他,妥协他,他有一种强烈的交流欲望,想把一切朝他坦白。
褚岩在失控冒出火花的瞬间便掐死了一切思绪,然后他转变成了同样优秀的倾听者,不再发言。
遇到几乎是不可控的事情,他也必须要控制住,他的身体里有后怕给予的兴奋,这大概是人性中难得坚韧的一部分。
好在那时候章北海正在走神,也就没有彻底注意到他的语气,他们就这样在会议上错过了唯一一次可能交流的机会。不然褚岩也很难想象,最后一刻交锋,结局会如何由后人定论。
“东方大校,我不知道我这样问是否符合规定,但……”褚岩的目标很明显不是在看东方延绪,“前辈似乎和前几天不太一样,他最近在研究什么吗?”
“没有研究,他只是申请重新回到执行舰长的位置上,我答应了他,他现在在学习有关‘自然选择’号的知识,”东方延绪回答地很快,继而她垂了垂目光,“褚岩大校,这个问题其实我无法给你回答更多,如果你想得到你想要的答案,我想你最好还是亲自去问他吧。而且……”
褚岩很宽容地冲她笑了笑,“您请说。”
难怪章北海说他面熟,褚岩的确是个行事稳妥让人安心的人。东方生长在太空,她几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上一次给她这种感觉的仍是章北海。东方延绪心想,也许人对跟自己相似的人总是敏感。她在这些天的接触里多少对章北海也有些了解了,他这种滴水不露的人如果被调去的“蓝色空间”号,那在工作风格上,褚岩舰长大概会比自己更适合他。
“我实在是没有可以说的话了,褚岩大校。”东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就这样吧,大校,无论是什么问题,最好都是自己去发现答案。”
“谢谢。”褚岩又冲她温和的笑了笑,那里似乎有一些歉意的羞涩,通话结束后许久,东方都不太能消化掉褚岩的意思。
他们是很相像的人,东方延绪只能让自己这样定论,所以褚岩给她的距离感不是被刻意营造出来的,而是……
她转身,即刻朝着黑暗的走廊尽头飘去了。
但褚岩亦不会去联系章北海,他出于礼貌的问候实在是不能上心。他在休息的时候,会看着“蓝色空间”号浮在漆黑的宇宙里,看着他的星舰,与其说是在前进,却更像被搁浅。
被搁浅在这冰凉的宇宙中,没有正确的前进方向。
褚岩漂浮在球形舱中,显示屏上的NH558J2整闪烁着蓝色的光芒。
距离太阳系十八光年,顺利的话,也需要两千年才能到达。
太远了。褚岩在心里摇摇头,他们之中大部分人是不可能活着到达的。更重要的是,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而是目前五艘舰艇的情况累加在一起,资源变成了更加迫切的问题。
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褚岩带着感应手套,在模拟的星际图上寻找其他的恒星。但越找他内心越清楚,有,有其他的选择,不过选择不在星际图上,星际图只是一个范围,以星舰目前的情况而言,去哪里都一样,真正的方向,在他的心里。
“NH558J2……”
NH558J2还在闪烁着微弱的蓝光,褚岩慢慢在心里数着它闪烁的次数,但没有具体的数字。渐渐地,NH558J2在他失神的视界里变成了一只遥远的眼睛。它的光冷清却柔和,有点像寂寞的女人,或者母亲充满眼泪的眼睛。而透过这只沉默的眼睛,褚岩能看到百年前的人类,站在大地上,也是这样带着期望目视寻找头顶闪烁的星星的方向。
他最后看了它一眼,然后把它从星际图上取消标记了,像长大的孩子,最后合上了幼年的童话。
“通知执行舰长、第一副舰长、第二副舰长,立刻赶到会议大厅,召开紧急会议!总参部其他成员迅速回到各自岗位,保持和会议大厅的实时联系,进入特级备战准备!”
他飘出球形舱,操控着腰带很快朝会议大厅赶去。现在星舰上大部分人还没有进入冬眠状态,他在贯穿半个“蓝色空间”号的走廊上还能遇到许多人。褚岩维持着他的镇静,一一朝他们回礼。
路过的人和此刻“自然选择”号上的舰员一样,目送着舰长匆忙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不曾意识到自己在目送一段即将完结的历史。
“我们必须把事情明确了。”
“我们需要谈一个问题。”
“是的,每拖一秒钟都很危险。”
“舰长,你也发现了。”
你是舰长,你先谈。
“我知道这很难开口,我先说。”
燃料。
“NH558J2距离太阳系十八光年,”
燃料。
“我们至少需要两千年才能达到,”
燃料。
“以目前的情况,我们中的大部分都不可能活着到达。无论是谁达到,终究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
“还有配件问题。”
“但我在检查过‘蓝色空间’号的总体情况,”
配件。
“特别是关键系统后,很难做出判断,”
太少了。
“因为他们肯定也和我们一样。”
“往一到两艘舰上集中人员?”
“所以,保存人类文明火种的重任,”
不可能。
“最后会由,”
“那么,现在明确了?”
“哪一艘舰艇继承?”
明确了。
褚岩问的是,哪一艘。
“别这样。”
“舰长,”
不放弃?
“请下命令。”
不放弃!
“全员进入深海状态,舱内必须进入真空状态,伽马射线调至最大功率,核导弹、电磁动能弹,及一切可快速调动武器准备就绪后请回复!”
次声波氢弹。
“舰长,您确定要使用伽马射线而不是次声波氢弹吗?”
用隐形导弹发射,很难防御。
“确定了。两位副舰长,还有其他的意见吗?”
太邪恶了!
“报告舰长,没有!”
我们变魔鬼了!
“报告舰长,没有!”
“可……他们怎么想呢?”
“报告舰长,敌方星舰已锁定完毕,请指示!”
“报告舰长,伽马射线已准备完毕,请指示!”
“报告舰长,核导弹已准备完毕,请指示!”
“报告舰长,电磁动能弹已准备完毕,请指示!”
“报告舰长,全舰人员已进入深海状态,请指示!”
“问题没有解决。”
“执行舰长,请解锁口令,把所有武器指令下达至待确定状态,确定权限请下放至总参各位负责人员。”
怎样打断这条猜疑链呢?
“不排除敌方使用核弹与激光,所有非战斗人员立刻分散,撤离舰体阶段舰外加速舱请优先陆战队战士和科研人员。”
交流?
“是,舰长!”
“不能再拖了!”东方延绪决然地说。
“我知道这样做很冒险,同志们,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们,因为我们已经明确一切了。”褚岩回过头,目光从他的总参成员脸上扫过,他们的神色和这舱外漆黑的宇宙一样平静,这让褚岩欣慰不少。但他肩上的压力依旧是沉重的,似乎要把他挺得笔直的脊椎压弯压碎,“他们会和我们一样的,为了减轻各位的心理压力,我选择了自卫反击,希望在这一决议上,同志们也能像我理解你们一样,理解我。”
“所以,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我以‘蓝色空间’号第一舰长的身份,命令你们——‘蓝色空间’号的军人,心里必须明确并且唯一明确的只有——”褚岩朝他们走近了一步,总参部成员的目光瞬间集结在了舰长的身上。在思绪对接的瞬间,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像一块坚毅的岩石,等待着命运的锤击,“保卫‘蓝色空间’号的荣誉和保存人类文明火种的责任!”
“是!”
下达完所有指令后,褚岩站在会议大厅的中央,等待着对方第一个按下按钮的信号,迟迟没有行动了。他把目光投向偌大的显示舱壁,和此刻在球形舱里面对操作界面沉默的章北海一样,有一艘漆黑的船浅浅地横在他们脑海里。它终于起锚了,但没有启航,只是随着雪白的浪花在流淌着人类历史的长河光影里起伏不定。
那么,第五次见面,便是葬礼了。
“蓝色空间”号用启航的引擎声为他们鸣响了终乐。
End
Chapter 58: 章维章《圣诞夜》(回程背景)
Notes:
是章维章《回程》的番外~
就是一个无脑谈恋爱的小片段——
啊,我吃互攻所以极左极右就自行避雷吧…
Chapter Text
到了年底,维德又忙碌起来了,艾总使唤起人完全不比他差,逼急了维德有时候都恨不得手撕项目部的那群人。但赶上星环和远洋的合作项目即将进入尾声,万般怒火还是给工作压力让了道,于是章北海去美国探望他的时候,维德那副七天七夜没睡觉要猝死的样子把他吓了一大跳。
章北海实在是很难得被吓到,那表情生动活泼得又顿时唤起了维德恶意满满的生机。他“咻”地一声就从椅子上腾起来,大手一挥、满桌的文件夹随即赴地躺尸,哗啦啦响得如同暴风骤雨。趁着章北海还在惊讶里没缓过劲,他亦雷厉风行踩着桌子就飞过去了,然后把这家伙拖到自己面前,和他来个……
“维德!”章北海眼疾手快,夺回维德未握紧的领带后,立刻朝后猛退了一步。在他惊魂未定又想继续这尴尬的对话前,维德哼了一声,收回了半空中还保持着握那领导的手。
维德顺便用手背扫了扫衣领,那是他的好习惯,爱干净讲不上,可他始终是精致的,所以这幅猝死样子才把章北海吓了一跳。
章北海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维德已经没有耐心去好奇了。
“好吧,你突然怎么来了?”他直接问道。
章北海的眉头沉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在他那张常年波澜不惊的脸上,也算是十分明显了。维德这下才收起了多余的思绪,他听章北海回答道:“我来之前给你发了短信,但你没回复我,我就默认你已读了。”
哦,该死,章北海都来了,这说明他办公室外的世界,又到了圣诞节……
“我的手机已经被征收了,”维德咧了咧嘴,一副“倘若你因此怪我,那就是你无理取闹”的样子,“显而易见,我没收到短信。”
“征收?”
“是啊,”维德的胳膊朝后,撑在他宽大漆黑的办公桌上,他半抬起右腿,用鞋跟点了点满地的文件夹,“工作、工作、工作。”
与维德郁闷的语气相反,这“嗒嗒”作响的节奏十分明朗,惹得章北海心情更加愉悦了,他干脆笑出了声。
“我做计划前还特意问了东方,她说最近星环没有什么大事件,你可能不会很忙,我才过来的,”章北海整理好领带后,开始弯腰收拾散落在他前面的文件夹,等他整理到一只手放不下后,他才站起来,带着本该属于维德的“工作”,轻松地朝维德走了过去,“短信的事不怪你,本就是我不请自来,是我失算了。”
“我很乐意你有如此自觉的自知之明。”
维德接过了章北海递给他的文件夹,整理得不错,竟然还顺便按首字母顺序做了排列,于是他的内心也顺便腹诽了一遍人事部的饭桶们,招进来的秘书还没章北海能干。想到这里,维德随意地扯了个笑,在章北海探测到他嘴角的温度前,他松开了手,然后那些才被整理完成的文件夹,又摔回了地上,似乎冰冷的地板才是它们的归处。
“他们不给你安排助手是正确的,”章北海无奈道,“维德,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请你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不,章,看到你,我心情好得不得了。”
“是吗?”章北海无视了维德的口是心非,“谢谢,不过,我现在要走了。”
“走?”维德疑惑道,“且不说你才来,你一个人能去哪儿?”
结果章北海比他更疑惑了:“回家啊。”
“哈?你在纽约买房了?!”
“没有,”章北海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我是不请自来的,但我没想到你不想见我。”
“你从我话里哪个单词听出这个意思的,中国人……”维德冷笑道,“我是想问,你回家,家?你什么时候在纽约安营扎寨了?”
“……”
在章北海沉默的目光里,维德莫名其妙地被章北海略微失落又十分平和的心态攻击了。他不太能受得了章北海这样看着他,似乎他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连上帝都不能宽恕他似的。维德的怒火又腾了起来,但在他发作之前,章北海细微地表情变化突然唤醒了他的记忆。
“该死!我真的忙昏了!”
咬牙切齿完,维德用一只手扶住了额头。他的耳边响起了章北海宽容的笑声,“呵呵,没关系的。”
但他还是理所当然道:“我没有认什么错的意思,这都怪你,章,你进门大大方方和我亲一个,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是的,是的,这都怪我。”
在维德还在闷气的时候,章北海笑呵呵地拿开了维德的手,他贴过去,用嘴唇碰了碰维德的脸颊。
维德猝不及防地愣住了,连他一贯洪亮的声音都缩小了无数倍,像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小碎雪花,颤抖地落到了章北海的嘴边,“章?”
“如何,大脑恢复正常运转了吗?”章北海也压低了声音,用他好听的嗓音唤道,“Sleeping beauty?”
没等维德骂出口,那些个少儿不宜的词语就被堵了回去。维德的心情这才是真的放晴了。
“谢谢你来纽约,我终于有借口向艾总请假,摆脱这些连瓦季姆都能完美处理的琐事了。”
“请不要这样评价瓦季姆先生。”
“好吧好吧,摆脱这些连章北海都能完美处理的琐事。”
“嗯。”
意料之中,艾总不批假,不过维德压根儿没把艾总的“瓦季姆也很忙,你不能这时候把自己的工作推给他”放在心上,直接杀过去踹开了瓦季姆办公室的小破门——用“踹”是不准确的,准确地说,他敲门,没有人应,但是他明显听到里面有动静,于是他想直接打开,可下一秒他就发现瓦季姆的办公室锁了,要去拿钥匙的话太麻烦,于是他用自己踩过文件夹的鞋跟不费吹灰之力“请”开了瓦季姆办公室的小破门。
“别骂人,维德。”章北海跟在后面,及时地提醒道。
维德皱起眉头,挥了挥手,但是没用,酒气太浓了——这几个俄罗斯人疯了吗?!他们以为在加班时间喝酒就是允许的吗?!
“维德……”瓦季姆尴尬地收了收手边的酒瓶,不过这是无济于事的,光地上滚动着的东西就够开除他们几百次了。
“闭嘴,味道太重了,别再让酒精气流往我身上扑了,”维德盯着瓦季姆的脸观察了几秒钟,“我相信你没喝酒,不过只是我相信恐怕没什么用。我原本是来找你商量一些事的,现在看来你最好还是直接帮我办了吧。”
瓦季姆愣愣地“嗯”了声:“什么?”
“没什么,”维德退出了办公室,他把手搭在门把上,凶神恶煞的,语气里又明显带着解脱的雀跃,“我休三天假,我的工作交给你了,办公室你可以随意用,但你要是敢因为白痴问题给我打电话——”
“那他就会立刻告诉你解决办法,”章北海适时地插进了话,他微笑道,“辛苦您了,瓦季姆先生。”
“啊?啊,”瓦季姆顿在原地,用俄语机械地回复道,“不客气?”
“喂!别自作主……”
“走吧,去外面吃还是回家吃?”
维德当然不会放过麻烦章北海的好机会,他在车上给他的保姆开出了长长的菜单,全是量小戏足的精致菜品,也不考虑章北海会不会做。章北海一边开着车,一边“嗯、嗯”地配合着维德的游戏,颇有纵容之势,叫维德越说越兴奋,就差给他点一个“水煮外星人”了。
这世界上有没有外星人,章北海不知道,不过他对维德倒是有一套。下车的时候,维德说你答应我的你得兑现,他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东西,安置在他厚重的手套中,递向维德。
“无产阶级的战士,你不会也打算加入压榨我的队伍吧?”维德开着意味不明的玩笑,接过了章北海的东西。
章北海倒是很自然地无视了维德的话,“圣诞礼物。”
“哦,谢谢,”维德随口应道,“今天是圣诞节?”
“明天。”
“那就是平安夜了。”
“是。”
“真俗套。”
“嗯。”
说话间,呼出的狭长的白雾被风拉到了两个人的间隙中,章北海又戴着眼镜,维德再去看他,隔着这些东西,他就不是很能看清这个男人的眼睛。
“拆开看看?”
章北海开口了,那些雾气又飞出来,缱绻在维德的眼前耳边。
维德嘀咕了一声,取下了手套。章北海贴心地为他拿过了那双漆黑的皮质物品,细致地收在手里。维德就露出了他那双指节分明的手,在惨白的寒风里拆起这个和他皮肤一样雪白的小礼物。
“唔……”
“希望你没有忘记它。”章北海弯起眉眼,继而淡淡地笑了一声,“呵呵。”
那样平常的两个语调,挟夹街道边的音乐里,竟蓦然变成了一阵轻快的微风。突然被春天光临,穿着厚重冬装的维德似捧似捏着这个纯白的小盒子,就热得有些手足无措。
“这是去年的……”维德顿了顿,去年的记忆很快就涌了上来,但他不是很喜欢回忆的人,便强行扯开了下一个话题,咧开嘴角,散出口干舌燥的白雾,“为什么是糖?你知道我不喜欢吃糖的。”
章北海再一次无视了维德的话,直接问道:“既然拆开了,可以分我一颗吗?”
“唔,”维德抿了抿嘴,他原本想拒绝的,但章北海既然那样平和地问了,语气里呼出来亦全是街道背景闪亮的雾气,像夜幕的星空,有那样沉静的温柔,鬼使神差的,维德就忘了手露在外面,被风吹得生疼。他努力看清了章北海的眼睛,章北海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亦冲他笑了笑,这又叫维德回想起了去年的画面,仍是一个寒冷的夜,章北海和他走在北京的某条街道上,街边有明亮的路灯,把光洒向章北海的眉间,章北海看向他时,那些温暖的光就在黑夜里照得他那双平日里漆黑的眼睛,泛起了巧克力的浓郁。维德的喉结动了动,他的嗓子有一种被烟瘾灼烧的瘙痒,于是这次他呼出来的白雾,也带上了和他发梢一样的雪茄的味道,“你要什么味道的?”
章北海仿佛嗅到了熟悉的雪茄味,他不是喜欢烟味的人,但是维德的味道他不至于太抗拒,“薄荷吧。”他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
“这个鬼天气吃薄荷糖?章先生还真是好兴致。”维德对他回笑了,没什么温度,但他还是打开了盒子,开始摇晃里面圆滚滚的、五颜六色的糖粒,“薄荷?是绿色的吗?”
“不是。”章北海朝他更近了一步,维德下意识想躲开,但是一秒钟后,他的手不再被风折磨的感觉让他暂且放弃了防备,于是在章北海问他“去年不是猜过了吗?”的时候,他终于有力气继续冷嘲热讽:“大部分人之所以办事效率极其低下,正是因为喜欢用这种无聊的事情占用大脑的容量。”
章北海从不同他争执这些问题,他只管等维德把薄荷味的糖果翻出来。但是维德并不清楚那些糖的味道,去年他说什么味道是什么颜色的,没猜对一个,后面他一个人窝在沙发上偷偷和糖果的味道较劲,结果一盒吃完了还是没尝出什么颜色是什么味道。所以今年他不犯傻了,维德干脆把糖盒塞到了章北海手里,“你自己慢慢猜吧。我不喜欢吃糖,不用还我了。”
“哦?”章北海接过糖果盒,冲他晃了晃,“真的不喜欢吗?”
在糖果被摇晃得哗啦哗啦作响的时候,章北海那巧克力似的眼睛也轻轻笑了起来。他倒不是嘲笑维德幼稚的认真,相反,他还是一个不怎么喜欢笑的人,就像他不喜欢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烟味。
“妈的,章北海,你就是来压榨我的……”
“呵呵。”
大概是风又大了起来,章北海再之后的话,维德听得就不是很清楚了,他只管去吻他。在北京的时候章北海说什么是什么,但是现在在纽约,他有天大的权力要求章北海入乡随俗。章北海靠在树干上,他新买的羽柔服因为动作被蹭皱了,针织的围巾也散开了一半,为了保暖,只好半推半躲着说“我不太记得美国有这个风俗”。章北海这样认真的回答搅得维德思绪更加混沌了,他为无数的琐事熬了七天七夜都没这么气过,可他气也不是单纯的生气或者怒火中烧,他仅觉得有一股莫名炽热的东西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冒气。他急切地需要冷静,恰好章北海是一个足够冷静的人,于是他自然地去索取他,像S极的磁铁和N极相互吸引在一起。他连手套都没来得及戴上,也忘了把那双昂贵的皮制品遗落到了地球的何处,他现在只管用自己冰凉的手去触碰章北海温软暖和的皮肤。他用双手粗暴地桎梏住了章北海的脖子,把他撞到路边的某棵树上,在鲜少有人路过的阴影里,就那样捏着章北海的脸强制和他接吻,把所有叫他迷茫的白雾都掐死在章北海同样温软的舌头上。
章北海的反抗成了他享受的情趣,他就那样理所当然地仗着自己长得高力气大,把章北海的理智和害羞舔得一干二净。维德说自己不喜欢吃糖,但是维德也没觉得蜂蜜和巧克力算糖,他一边摩挲着章北海的皮肤一边回想起去年的记忆。这真的很糟糕,他不喜欢回想什么但是那些记忆他根本删除不掉,于是失控的暴躁感叫维德的动作更加猖狂了。他就是一头野兽,用冰冷的牙齿咬啮章北海,咬啮那些纠缠他的回忆。在剧烈的喘息间,他就不是很能分得清这蜜糖般的窒息感,到底来自那记忆中的人,还是双手中的人。
“维德……”章北海朝他侧歪过头,他汲取氧气的声音带上了浓郁的困倦感。维德没有停下动作,他懒得管理章北海的情绪,无论这人生气还是害臊,那都是因为他。他喜欢看到章北海因为自己而产生的意外的一面,包括两个小时前章北海打开他办公室的门、那一副令人讨厌的担心的表情。
“都怪你,我的手套不见了,”维德继续向上,吻过他的嘴角后,去舔章北海通红的耳朵,“那可是两千美金,章先生。”
“你的手很冷。”
“是的。这都怪你。”
维德在他耳边宣告道:“这都怪你。”
章北海因为瘙痒,抖了一下肩膀。他的脸侧得更加过去了,于是维德抬起眼睛,也只能看见章北海眼角的弧度。他的巧克力和他说再见了,不过接吻后的余温,还是熨开了章北海的内敛。维德又去品尝他的甜品,“你得赔我。”
章北海眨了眨眼,他没有干脆闭上,反而正过脸,去看维德了。
“可以。”
章北海说着,抬起了手。维德以为他要推开自己,正发力不想让这人逃走,但章北海没有太过的动作,他只是抬起手,然后把自己的手套脱了下来。
“先用我的吧。”
维德毫不客气地享用起了章北海的体温。只是从章北海手上接过手套的时候,维德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的触感同他一闪而过了。章北海只管整理自己的围巾,直到他把松开的那一段重新围到脖子上的时候,维德终于看清了触感的来源。
“你……”维德愣了愣,“昂……故意的?”
“嗯?”章北海搓了搓手,朝手心哈了一口气,才回答,“什么?”
“那个,”维德扬了扬眉,“要是真想让我开心,戴上了你就别取下来。”
“唔,”章北海这才意识到维德说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我已经很久没取下来了。毕竟比起为了让你开心,它还有更实用的用途。”
“哈?!”
“自从戴上这个,‘下班以后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这种问题我就再也没回答过了。”
“……”
“呵呵,开玩笑的。”
但维德一点都不想笑。
“你嘴里有真话吗?”
维德把手套取下来了,又丢还给了章北海。
“戴上吧,已婚男士。”
章北海倒是不急着戴手套,他掏出了手机,似乎在处理什么事情,一边操作着一边答道:“我很少说谎吧。”
“是吗?”
“是啊。两千美金已经打到你账上了,确认一下。”
“什么时候?!”
“手机转账很快的。”
“……”
“啊,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们好像更习惯用信用卡支付。”
“行了,闭嘴吧。我把预订取消,今天晚上回家吃火锅。”
“火锅?维德,这个点已经没有地方买材料了。”
“我说了,今天晚上回家吃火锅。”
“好,好,我给东方打个电话,她那里应该还有火锅底料。”
Chapter 59: 章维章《短兵相接》(穷兵黩武背景)
Chapter Text
竞技场相见是两人都不愿意面对,却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章北海毫不在意的眼神分明在说,如果你想赢,那我可以输。
这让维德更加心烦意乱了。
维德当然想赢,他要保住自己舰星七的地位,就必须要拿下星舰竞技场;同时,他不希望章北海输——如果输,最好也是输在自己的手上——他也想保住章北海舰星七的地位。他们两个是星舰地球绝无仅有的双舰星七组合,资源优先这待遇着实是让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为此,他要击破拦在他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哪怕现在这障碍就是他的搭档。
章北海的右手里,是维德熟悉的那把苗刀。那把刀章北海用得最多,也和章北海最为贴切。刀身微弧,修长,漆黑。未出鞘时,像一块废弃的古铁,安静地内敛着。但维德知道,未出鞘不过因为时机未到。漆黑里弥散的寒意,绝不是错觉。
竞技场排位赛一直是不公开对手信息,不到场上,你永远不知道会面对谁。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只能全力以赴。
这不是维德第一次在竞技场碰上章北海,但排位赛,两人原为搭档,心情终究有些复杂。
除了章北海随身携带的那把苗刀,维德隔着五十米的距离,还看见了他额外背了一把仪刀。
那把仪刀,维德也是有印象的,因为长。
太长了,无法佩戴,只能双手握持,或者反束于背。出行任务携带这把刀肯定是极为不便的,章北海便很少把它拿出来,只有空闲时才从墙上取下,打磨保养。
维德曾经见章北海使练过一次仪刀刀法,大开大合,凶狠异常,跟他性子着实不符,难怪他不怎么喜欢用这把刀。收刀之后,章北海也叹了口气。维德问他何故,他倒是颇为惋惜:这刀是好刀,可惜丢自己手上不用,白白浪费了。
这次带上这把刀,维德猜不出章北海是出于何种目的。
章北海沉稳地朝维德走去,只是走去,毫无防守或攻击的意思。
维德便也随了性,大大咧咧杵着,也不遮挡,浑身破绽,还一颗、一颗,悠闲地装子弹。
两人相距二十五米的时候,维德上好了膛。
他看见了,章北海这次还带了一把障刀,别在小腿上,像义肢。
“章,你身上有五把刀。”维德脸上浮现了他冰水般的笑容,“但我有六发子弹。”
“的确是五把刀。”章北海点了点头,淡淡地说着,朝他走进。“不过,维德,这与数量无关。”
只是走进,依旧毫无杀气。章北海的求胜欲不在,维德反倒是有些颓靡,觉得没意思。
若不是排位赛决定了两人的舰星等级和资源优势,他还真想放开了拳脚和章北海比试一番。章北海在科技发达的时代,病态般坚持使用冷兵器,这让维德很不理解。以章北海的学习能力而言,如果他能接受高科技武器,他俩的队伍实力,估计能提升不少。所以维德想要轻松地打败他,告诉他,武器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章北海出刀动作常带有欺骗性,维德原本预计他会使用最顺手的苗刀,在章北海动作的瞬间,瞄准了他的右侧腰。
下一秒,却发现出现在他眉间的,是仪刀。
仪刀长幅,如白驹过隙,刀刃来不及映射光芒,便以残影收势,在空中割划出了一个半圆。圆的边缘是凌厉的剑气,直取维德首级。维德左侧躲开了第一招冲扫势,同时抬起了枪。他知道仪刀太过于重长,虽然杀伤力很大,但是极其影响章北海的速度。想要反击,必须趁着章北海出招间隙,给予他致命一击。
这一颗子弹瞄准了章北海的心脏。
子弹出膛,在枪口涌翻出一圈无形的波浪,以每秒四百米,瞬间抵达了章北海的胸前。
然而它在击破脆弱滚烫的肉体之前,擦上了仪刀的刀背。
惨厉的摩擦音和绚烂的火花随即而来,在它们未落地之前,章北海已提身迎冲,双手舞刃,以下向上斜劈开了第二道厉风。
维德侧身,但刀刃指天时又骤转向下,冲维德半露的脖颈劈压而去,残影之后是章北海漆黑的眼神。
仪刀钝重的连劈对维德而言,不过是儿戏。他虚晃着后退,明白自己要顾及的是章北海身上其他的刀。仪刀极大地压制了章北海的速度,章北海迟早会弃刀。而自己要做的,就是章北海在弃刀的瞬间,必须判断出,章北海是会后收右手出苗刀冲,还是会下沉身子出障刀刺。
见章北海右收退身,维德赌了障刀。
子弹擦过了章北海的左腿,一道暗沉的血色随刀激涌而出。章北海在痛觉通过脊髓传到大脑的一瞬间入侵了维德的脑域。在战斗中错分精神,这是维德没有意料到的。如果让章北海登陆权限,被子弹击中的痛觉他会与章北海一同承接;如果不让章北海登陆权限,脑域撞击,对精神状态是极大的损耗。
在维德犹豫的刹那,章北海掷出了障刀。刀破沉风,血色转随刃的轨迹,搅碎了竞技场投下的灯光。霎时间,维德眼前一片流光四溢,视线不慌而乱。
权限登录,维德咬牙承接了章北海所受之痛,共享了他的视界,才在刃刺入眼球之前,弯腰后翻,避开了要害。
共享着脑内活动,第三颗子弹直取章北海的苗刀。
沉闷的枪声与清脆的刀声相差无几,刀光火石之间,章北海右手还未持住的苗刀,刀便已离身飞去十米之远。
终究还是维德快了一步。
失去苗刀的章北海也恍惚了一下,再抬目搜寻维德的位置,维德已经断开了脑域链接,隐去了踪行。
维德用的是枪,拉远距离对他而言是极大的优势。
只是当下,维德不会这样做。
章北海太熟悉维德了,但来不及转身,维德的枪已经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胳膊也从后缚住了脖子。
“真可惜,”维德把唇抵在章北海的耳边,低低笑道,“这样我可看不见你临死前瞳孔骤缩、无比扭曲的表情了。”
绞颈的窒息感很快涌了上来,章北海右脚蹬地,像是无意识的挣扎。但这一动作让维德瞬间警惕了起来。维德知道那是章北海隐于鞋内的第四刃。维德也知道章北海这副躯体已经被改造得柔韧度极佳,如果章北海扣住他的胳膊,背摔加踢刺,一招毙命,连一秒钟都不用。
先发制人,维德双脚离地,两腿架住了章北海的腰肢,借助两人的重量,把章北海压倒在地。
维德只手把章北海的脑袋用力扣向了坚硬的特制地板上,骨头与地板撞击,发出了细微破碎声音。
“上帝啊,”维德邪气的笑声盖过了接二连三的撞击声,“真可惜。”
反抗而带来的结果便是,第四发子弹打碎了章北海右腿的膝骨。维德一直压制在章北海身上,明显地感受到了他的身躯被子弹贯穿时,剧烈的震动。
还来不及喘气感受痛苦,第五发子弹随即镶入了章北海的小腹。维德特意避开了主要器官,只是享受着浑浊空气里,弥散的血腥味。
现在,章北海只有最后一把刀了,维德也只剩最后一发子弹。维德暂时猜不出章北海把刀藏与何处,但是无所谓,反正他已是要被重塑身体的状态,就算苗刀在手,失血渐多的章北海也没有力气出鞘了。
小腹溢出的血已快要沾上自己的衣摆,维德便站起身,踢着章北海翻了个边儿,让他脸朝上,好苟延残喘,更加难堪。
头部,小腹,膝盖,三处正好分出了人体三个部分。暗涌的血从灼破的伤口处蜿蜒而出,盘踞下一大片一大片斑濡湿驳的痕迹。红的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更红,黑的在他深蓝的衣上显得更黑。无论何处,都无比刺眼。
章北海紧闭的唇因为身体承受的痛苦在自然颤抖,现在,他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维德举枪,用微烫的枪口理了理自己稍垂的鬓发,顽劣地思考着,这最后一发子弹要送入何处,才不致于毁掉这幅绝妙的画面。
待章北海力气尽失后,维德蹲下了身,用手扣住他的下巴。锁不住牙关的章北海,嘴角一直在漫血。维德的动作让他潜意识微收小腹肌肉,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疼痛席卷了他的感知神经。迫于大脑的条件反射,他不得已涌出了一大口血。
“咳……”
“嘿,别这么报复我,”维德用枪拍了拍章北海脏兮兮的脸颊,嫌弃地抱怨道,“你已经弄脏了我的手,不要再吐到我的衣服上。”
“抱歉……”章北海含糊着口齿。垂目模样,奄奄一息。
维德的枪在章北海身上游走,寻找着适合扣下扳机的句点。章北海如待宰绵羊般温顺,他的缄默不语让维德烦躁又溢上心头了。
他的第五把刀呢?他的刀呢?他为什么不出鞘?
维德的枪开始在章北海身上搜寻,搜寻他的第五把刀。他说了他有五把刀,那就一定还有一把未出鞘。
你保留了实力,故意负伤,然后输给我吗?
维德这般想着,手上的动作变得更加粗暴了。他甚至把枪口钻进他小腹上的伤口里,胡乱地搅动着血肉。
耳边是章北海有气无力的嘶气,夹在在呼吸里,全部乱了节奏。胸口骤浮骤沉,他在倒计时尽头还在强留着理智隐忍疼痛,没有一切情绪,更不用谈恐惧。这让维德非常失望,又全在意料之中。
“维德……”章北海颤抖着唇齿,唤了一声。
维德缓缓抬起他的视线,露出了猎鹰般的眼神。
但章北海并没有力气去看他。章北海依旧阖目,侧垂着脑袋,满脸血迹,狼狈不已,形同已死之人。
“别找了……咳……”
又一股血从嘴里涌出,沿着他的下巴流到了维德手上。这滚烫的液体覆掉了之前已经冰冷的温度,维德皱了皱眉头,凑近了一分去听章北海的遗言。
他就这么随意,连防备都懒得设。章北海言语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哪里还有什么反击的力气。几分钟之后,章北海使用的这具躯壳就要死亡,他的大脑将会被安置到另一个幅容器中,等待重塑。
不存在死亡的时代,一切痛苦与生活都将被重复使用。这场对决落幕之后,唯一改变的,只有章北海的舰星七,将会变成舰星六。
却不料章北海在维德把枪抵在他心脏上方的刹那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接,章北海瞳孔里浓郁的漆黑如刃般切割开了空间,直径杀入维德视界。在刀的杀意与决绝的气场之下,莫名的恐惧如蛇出击,獠牙与毒绞入维德脊髓,沿着生物电流直窜大脑,麻痹理智与感知。
扳机扣下的瞬间,口中刃骤然出鞘。
完
Chapter 60: 云天明中心《他的名字意为葬礼》
Chapter Text
我从台下看他,他的头发已毫无生气,连表情都是僵硬的。
血流得也艰难,似乎割破他苍白的皮肤,他也不知道痛觉。
这种死一般的人,竟要拯救活人的世界,即便放在诸多鬼怪故事里,也只不过更像个笑话。
我们都在嗤笑他;但出于我们自尊的礼貌,没有人出声。所以仪式仍是肃穆的,我们即将把“救世主”送上神坛。
他走到我们面前,我们的双手为他捧了太久的神冠,也累了。
宣誓吧,救世主。
他没有动作;我看见他枯裂的嘴唇上,也有苍白的死亡。
活着的人屏住了呼吸,听主持人催促他。
他便微闭双眼,用舒缓的语气宣誓道:
“我不宣誓——”
傍晚的风很轻快,它们穿过窗户,追进病房。
正在享受这种轻快的人是我院的病人,肺癌晚期,因为误诊,他已经时无多日。
他的主治医生很愧疚,站在门外,又叹了一口气。
我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拍拍同事的肩膀。
“他现在有钱了,打算选择保守治疗吗?”
同事仍旧垂着头,只挪了挪眼神,既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他。
“不,他选择了安乐死。”
哦,安乐死,多么理智而勇敢的决定。
我探头,这次是认真地朝他看去。
病床上的年轻人,正面无表情地享受着夜幕前的晚风和死亡前的生命。
“唉……”
同事还在叹气。
有什么好愁的呢?我不解,但仍劝慰道:“误诊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了你的责任。”
同事这才抬起头看我;我也看到了他眼底,深深的怜悯与悲哀。
“责任,唉,我尽了什么责任?又能尽什么责任?他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了,恐怕只有神能救他了。”
“这你我都是医生,我当然明白。所以你更无需自责,毕竟谁也救不了他。你看,他也体贴你,选择了安乐死。想开点吧,兄弟,别给自己太多压力。”
同事不说话了,我只好再一次拍了拍他的背,试图给他一些鼓励。不过当我再去观察那名病人时,我又觉得他的眼神不像将死之人。
它太空泛了,比起将死,他可能就是一具尸体,
良久,同事才喃喃道:“是啊,他是一个体贴的人,选择了对谁都好的安乐死。”
在我们结束谈话前,他都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声色看着窗外。以我对病人们的了解,他大概是在看那些与他无关的世界。
比如盛放的梧桐,飞翔的小鸟,还有燃烧的晚霞。
夜晚的星空一点也不明朗,雾气浓郁,似有雨下。
闷热塞在车里的每一个角落,我把窗户摇下来,却也无济于事。
客人除了地址,一句话也不说,像个哑巴,连气都不喘。
我看他的脸色在黑夜里显得太苍白,有点担心他会不会有病,然后病发在我车上,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要我赔钱。
我被闷出了汗,在红灯的时候又心烦意乱地打量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面色紧张,似乎是要赴约;整个人都在颤抖,可我不觉得他这是害怕。
他的眼睛恹然垂着,有没有光都不亮,像一个什么,什么黑洞,就是黑漆漆的东西。
是个奇怪的年轻人。
他太落魄了,不像精英的知识分子,去航天技术研究院干什么?难不成他这细胳膊小腿还会造飞机?
我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得了吧,看起来要死不死的,没个绝症就不错了,还造飞机呢,飞机造他还差不多!
他像个聋子,对我突然发出的笑声置若罔闻,仍是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似乎我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我收起笑声,厌恶地皱了皱眉。
怪人。
明天有登山活动,我洗漱完后,想趁室友没回来,早点休息。
我的室友是个怪人,他不爱说话,似乎有自闭症,但是他有喜欢的人,这又让他像一个正常人。
不过好在如果我已经睡下了,他回来也不会开灯,还会尽量减少噪声,似乎是体贴我的睡眠。
这让他更像一个正常人了。
门开了,听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他进来了,而不是别人。
他没有打开宿舍的灯,只直直走到了他的桌子前;然后连他桌子上的台灯也不开,坐在那里,又不上去睡觉,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打算不管了,好好睡一觉。
在我即将睡着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东西摔倒了地上,巨大的响声、还有一声微弱而痛苦的惊呼把我震醒了。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带着浓郁的困意和不满问道:“喂,你没事吧?”
他慌张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手足无措地捂住伤口,我看见他惨白的脸在黑暗里晃荡,像一个阴郁的鬼面。
他垂着脑袋,有气无力道:“没事……”
“摸黑就不要拿东西啊。”
“对不起。”
我看他这副愈发倒霉的模样,似乎我这句关心对他而言,才是造成伤害的东西。
这我是理解的,于是更加可怜他。他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那个地方与我们的世界完全隔离;交流不是桥梁,而是入侵他的小世界的武器。我想,他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好好说话,只能含糊其辞,或者干脆闭嘴。
那可真无聊。
我睡下的时候,他去卫生间处理伤口了,连水流声都是温吞的。我翻过身后,打了个困顿的哈欠,像一块融化的铁板,软绵绵地躺在床上。
在他小心翼翼打扫碎片的细碎声音里,我竟渐渐领悟到了他种种行径的意味:他的孤僻和自闭其实不是怕打扰到我的睡眠,而是怕惊动我所在的这个世界,然后反被我们的世界打扰。
我阖着眼睛躺在床上,对他的可怜愈发浓郁了。在这种悲悯的情愫中,一个邪恶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发了芽。
他这种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孤僻的人,如果来当我们这个热闹世界的救世主……
救世主站在神坛上,似乎回忆完了他凄惨的一生。
而我们这些幸福的活人,正理所当然地面对他坦诚的死亡。
我们像神一样,等他从主持人手中拿过那面蓝色的旗帜后,虔诚地对我们宣誓,宣誓忠于我们人类社会。
救世主顺从地拿起它;却在我们的冷漠里,又把它轻轻放到旁边的讲台上,与他隔绝。
这种事情终于发生了——我们的救世主用他的名字所意味的、即将已死的一切,对我们这些活着、并且想要活着的人,镇定地宣告道:
“我不认可自己对人类的责任。”
fin
Chapter 61: 云天明/程心《再见,瑟瑞卡》
Notes:
主要人物:云天明 程心
排雷预警:雨巷梗 毫无意义的一篇练手
Chapter Text
程心第一次看见云天明,是在瑟瑞卡河道的某处岸边前。
这个穿着白衣的亚洲少年,在瑟瑞卡冬季的阳光里,显得单薄又透明。游轮上的程心正好伸出她的手臂,用手掌里拢起的玉米去喂振翅的鸽群;于是在抬头远目的瞬间,那个少年就像热闹的鸽群里,唯一一只不会振翅的鸽子;在万物皆动的世界里,定格着寂寥,带着一大片透明的白色,毫无防备闯进她的视线。
太远了,她看不清的少年的模样,但是在薄凉的冬日里,太过纤细的人,似乎下一秒就要被阳光缱绻去,消失在风里,这总是叫人挂记的。
“您好,船长先生,”程心便有些紧张,迫不及待地问道,“请问我们等会儿在哪里下船?”
船长绅士地笑了笑:“您好,女士,我们就在前方的特普德立洽码头休整。”
可是特普德立洽码头离这里还有多远呢?程心道过谢,再回头看向在河面上振翅翱翔的鸽群时,落在她心上的那只安静的鸽子,已经不在原地了。
原来他也是会飞的。
她这样失神想着,一恍惚,远处的前方就到了。
瑟瑞卡是一个温暖的雪城,它有从不封冻的河。就像恋人手掌里跳动着炽热的血管,蜿蜒在这片土地的皮肤上,又安然地盘曲着余生的情愫。
程心下了码头后,突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她张望着,异国他乡,在如织的陌生人流里,勇敢也被桎梏得寸步难行。
又有些恐惧。于是终于有了点自我安慰的感同身受;原来那少年独自静止着,也许是和她一般,在生命各异的鲜明色调里,想寻到契合自己的鸽群的踪迹。
但鸽子,这自由的精灵,从来不让她捕捉真实的痕迹。只有她伸出手,带着对生物的怜悯给它们投喂食物时,会有坚硬的喙冰冷地回啄她温软的血肉。大抵还是不爱人类,所以她又失落,那透明的少年大概也有一双灵巧的翅膀和坚硬的喙,用于躲避世人的追赶和爱恋。
直到骤然的雨雪打湿了她的肩头,程心才回过神,原来温暖的瑟瑞卡也并不是每日终晴。
少年的名字,大概是悠长的黑夜里,迷茫的人儿最寄托的天明。
云天明是个优秀的向导,程心紧随在他身边,无需担忧。
瑟瑞卡的雨雪,和当地的阳光一样薄凉,而和起她出发前的地方相比,这一点透骨的寒冷的确算不上什么。
程心便想问,你是谁,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云天明为她撑着伞,笑了笑,无声地阻止了一切。
他柔软的轮廓被雨雪勾画着,消散间大概真的是有坚硬的喙。那些难得跳跃的弧度显得他随意的拒绝变得十分明恍,程心就愈发迷茫。云天明言行举止总还有些羞涩的模样,不像是常常与人交谈的,如今终于有一位年轻的女士关切他,一直孤独的他却真的想羸弱的张开翅膀逃离这里,什么都不愿在意吗?
于是那点在人流中骤然失措的感同身受,又在她真切靠近他后,像燃雪般,消散了。
“我就送您到这儿了,女士。”
云天明站在屋檐下,把那把普通的透明塑料伞也一并送给了还在雨雪里的程心。
“瑟瑞卡的天气总是变化无常,如果您打算常住这儿,下次出门时,还是随身带一把伞吧。”
是啊,随身带一把伞吧。瑟瑞卡之后的所有落雨落雪,都与即将分别的彼此无相关了。她要如何幸运,才能再一次邂逅不会振翅的透明少年呢?
也不算失落,但是云天明不肯提,那么命运大抵就是如此,戛然而止。
“谢谢您。”
程心露出了美丽的笑容,朝站在鸽群里的透明少年挥了挥手。
“再见,先生。”
而接过伞时,太过厚重的雨雪却不小心从伞沿边滑了下来,蓦然就有一大片透明的白闯进了眼界,吓得这位稍显柔弱的女士惊呼了一声。一切却又在转瞬间,掩盖掉了少年独自寂寥的模样。
再扶好伞,同样被惊吓到的鸽群从地上纷纷振起翅膀,朝前方的远处飞去。程心抬头,那些白色的影子就落在了她的黑色的眼睛里,再次在河流上躁动了起来。
可落在她心里的那只安静的鸽子,却定格在了寂寥的尽头。
于是人流中的她只剩太息道:
再见,瑟瑞卡。
Chapter 62: 淼瑶《落叶》
Chapter Text
再后来,丁仪说要去冬眠的时候,汪淼完全不意外,也完全不留他,更不会送他。
非亲非故,没有物理和酒,连朋友勉强都算不上,有什么好送的呢?如果可以,他倒想送送自己。
汪淼伸出手,温柔地摩挲着儿子寄来的毕业照片。他吃过晚饭后向来喜欢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今天照例沉默了些许时间,只是平淡的生活突然间被打破,人总有点落寞。
那件事后,他大抵还是太消沉了一些。偶尔抬头看见窗外高大的银杏在落叶——金黄色的树叶和睡醒的婴孩一般柔软地舒展着,粗犷狰狞的根部由岁月轻浅印成扇形纹路,像他的血管经脉——那么美的东西,该离开时,依旧片刻也留不住。于是他的心也跟着沉沉下坠,好像被引力……转念他又笑自己,这世界上有什么引力?
一低头,目光又回到了那两个包裹上。
儿子寄来的东西大抵如常,他无需牵挂。而另一份沉甸甸的包裹,让他有些头痛。
看不懂字迹的手稿和乱七八糟的信,汪淼戴上眼镜看了两行后又摘下了它,然后起身,安静地把它们收了起来。
既然都起身了,他又懒得再坐下,便把儿子寄来的一些东西,一个一个,放在臂膀里,然后抱着它们走向客厅,就像二十多年前,他抱着那个哭泣的小生命一样。
“又寄了这么多?冰箱都放不下了。”
“那就吃了吧。”
“哪里吃得动。”
汪淼“嗳”了一声,还是把东西放进了冰箱。他们两口子现在牙口和身体都不如以前,这些高糖量的新奇玩意儿,实在无从下口。
沙发坐了两个人,也不挤。李瑶就靠在远远的那边,戴着眼镜,借着窗外落进来的夕阳翻书。汪淼把眼镜落在了书房,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是李瑶脸上笑着的,大概是在看什么有趣的小说吧。
他就脱了拖鞋,两腿并拢,躺了下来。
“才吃完饭,不要躺着。”
李瑶就伸手拍他的腿,但是目光没有从书上挪开。
汪淼还是“嗳嗳”应着,见李瑶没看自己,直接闭上了眼睛。
过了几分钟,大概是有趣的剧情看完了,或是这一章节已经结束,李瑶合起了书,转头见汪淼都打快起了盹,便拿书去敲他的膝盖。
“唔!”
汪淼吓得一哆嗦,真开眼睛,惊魂未定地看向李瑶,李瑶就又气又笑。
“和你说了,吃完饭不要躺着!”
“嗳,那你也不要吓我。”
他也没有几分怨气,说完后,慢悠悠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还是一副倦意。
“嗳,”李瑶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汪淼盘起的腿,“另一个包裹是谁寄的?”
汪淼顿了顿。
“一个同事。”
“同事?”
“嗯……”汪淼也不知道要如何介绍丁仪才好,他们两个终究也不算熟络,真说朋友,好像并无来往,李瑶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以前在研究所一起工作过的同事,男的。”
“噢……”
汪淼又补充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给我送东西……不过他说他要冬眠了。”
“他结婚了吗?”李瑶问。
汪淼回想起了丁仪窝在新房里,满地酒瓶,颓废的样子。
“没有。”
“那也没有小孩子了?”李瑶又问。
“没有。”
“那你还说人家只是你同事。”李瑶就笑,“你看他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子,留着东西还能给谁?你们关系应该还不错吧?”
汪淼看着李瑶的笑,心里又渗又虚。
“没有,他要不突然给我寄东西,我都不记得他了。你想啊,我修加速器,那还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愣了一下,汪淼又想起了未完成的加速器下,被夕阳照得闪亮的那一张脸。
“难怪他要去冬眠……”
“怎么呢?”李瑶好像来了兴趣,坐了起来,靠在汪淼旁边。
“他……是搞理论物理的。”
“噢,理论物理,比你还没用。”
终究不是别人,汪淼也没什么脾气,倒更像是玩笑话,多少年了,就拿这个笑他。
“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物理已经死了……”
“……”
大概是故人勾事,听汪淼的声音越来越低,李瑶便伸过手,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紧握的拳。
也没有说什么,物理的事情,她不太明白,但是这种崩溃的浪潮,由最开始物理学家的自杀,渐渐弥漫成冬眠,她是知道的。信仰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像她治病救人,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死神的步伐。
汪淼没有去冬眠,他说自己只是个搞应用物理的,还能继续改良刀剑斧子,不像理论物理,彻底完了。
大抵是喝醉的人,理智被酒精麻醉,哭笑都要比平时直接。就那么个平日里普普通通,连脾气都普通的人,突然把一切宣泄出来,连岁月都要被他的哭声喝退三分。
她把头轻轻靠在了汪淼的肩膀上,面前的电视机播放着无聊的新闻,光打在他们正在苍老的脸上,世界都安静了。
就像那天,喝醉的汪淼把枯萎的麦穗别在她的耳边,然后抱着她,又哭又笑。
紧贴的人,好像此刻这个不为人知的宇宙鲜明地只分两个部分,以紧靠一起的他们的皮囊为界。皮囊之下,是混沌而通红的,皮囊之外,是惨白且漆黑的。
汪淼放松了拳头,抽出一手,放到了李瑶手上。
“我没事。”
“我没说你有事。”李瑶闭上了眼睛,也轻轻说,“汪淼,我一直很害怕。”
“怕什么?”
“怕你和他们一样,心里只有物理。物理死了,你们的心也就死了。”
“瑶瑶……”汪淼也歪头,把脑袋轻轻靠在了李瑶头上,“都这么多年了……我不会去冬眠的。”
“也许你的那位朋友,当初就这么和别人这么说过。”
“……”
可丁仪他说过什么呢?那天他们三个都在,在枯萎的麦田和蠕动的蝗虫前,感受一种叫做生命与尊严的醉意。汪淼说,“大史,谢谢你。”丁仪最后一句,也不过是说,“我也谢谢你。”
没有什么好谢的,史强几年前就冬眠了,但好歹还来见了汪淼最后一面。精神倒不像个病人,可看眉眼,他也老了。
老了也好,绝望的日子太长,总消磨意志。
可有人既不愿意就这么死了,也不愿意消磨意志,于是选择了冬眠。
难怪李瑶会害怕晨光微熹里醒来,看不见汪淼的影子。人世间的际遇假如能像落叶,还可以推算时节。但命运从不讲道理,没想过重聚就是分别。汪淼对丁仪的最后印象也只停留在了麦田前,那个醉意醺醺,散乱着头发的糟老头子。再之后,新闻里他接受采访时,春风得意。
可汪淼放下手中的工作,失神回想着丁仪平面的形象,回想他通红的眼白和漆黑的瞳孔,被一层皱褶的皮囊包覆住,拼命挣扎依旧无法解脱,他就悲哀。
“也不知道他会冬眠多久。”
“无所牵挂的话,冬眠到末日,也很好。”李瑶的手背上传来了汪淼的体温,“汪淼,你说,末日会是怎么样的?”
汪淼又想起了那些铺天盖地虫子,无法被人类斩尽杀绝的虫子。
“哪有什么末日。”汪淼温柔地笑道,“就算有,我也看不见了。”
“我也是。”
“嗳。”
两个人就静静靠着,靠着,也许睡着了,也许没有。彼此浅浅的呼吸声纠缠在一起,像交流,又像沉默。而窗外,正是落叶的季节,光里的人们,总在离别。
完
Chapter 63: 星云《局部有大到暴雨》1
Summary:
主cp球闪江星辰x林云 架空高干 先婚后爱
副cp三体丁仪x杨冬(云云不是前女友,是冬冬闺蜜)
只有老一辈是红色背景,小辈国企,方便写一些
球闪人太少了于是带三体角色玩儿,填坑随缘…反正看文不要钱(。
Notes:
我也很恨自己怎么就写了个1……2345678呢!!
Chapter Text
“离家出走?好,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您放心,没事的,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您……”
吴岳在一旁竖着耳朵听着,听完了又有些幸灾乐祸,慢悠悠调侃道:“云姐又打算撇开江哥自己一个人三下江南拯救五局?”
“嗯,”章北海无奈地笑了一声后,分析道,“不过我觉得,她应该不会来我们五局这边。一来星辰肯定会委托我们帮忙,二来如果她做了计划,应该知道我们这边要刮台风了。”
可惜林云走得急,还真没看天气预报,等她从飞机场出来,哗啦啦的大风夹雨又把她连人带行李刮了回去。
“章北海!你人在哪儿!来接我!
“什么?在公司加班?那你不来也行,你把吴岳喊来。”
“吴岳也在加班?”
“没关系,我现在也不赶时间,等你下班再说吧。”
章北海才在江星辰那边松一口气,紧接着江星辰他媳妇儿就把他脑壳都憋大了。
“分析得真好!真妙!说曹操曹操到!”吴岳迫不及待地给他竖起了大拇指,幸灾乐祸极了,“您请去接姑奶奶吧,加的班我承包了。”
章北海从桌上抬起头来:“你怎么不去呢?”
“人最后指名道姓要等你,我凑什么热闹?”
“可是我不能开车。”
“怎么了?”
“酒驾不好。”
吴岳就清楚他那点心思:“章北海,做人不要赖皮,你敢现在喝酒我就敢现在打这十八楼跳下去,要死一起死谁也别便宜谁。”
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左右权衡了一下:是啊!都是认识多年的兄弟,何必闹得要死要活呢——于是兄弟俩齐心协力把褚岩卖了。
褚岩也是冤枉,他不喝酒,不加班,不迟到早退拖延工作,但是林云林总他也是真的招架不住啊。果然林云见他冒风顶雨的飘摇样子,顿时人文主义关怀了起来:小学弟虽然生得高但咋这么瘦呢,真怕他被台风吹跑了。想了想,她还是自己把行李连拖带抗拉到了停车的地方,“我开车,你指路,去公司。”
褚岩好心问道:“公司下班了,您去哪儿干什么?要拿资料吗?”
林云有些纳闷:“章北海他们不是加班吗?”
褚岩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了,话锋一转:“这个点儿了,章经理他们加班的也该下班了。”
“噢……”林云点点头,从漆黑的夜景那儿收回了视线,转而手搭在方向盘上,沉思起来。
褚岩小心翼翼问到:“怎么了?”
林云严肃地说:“出来得急,没定酒店,我得找个住的地方。”
丁仪那可不就疯了。
“云云,好久不见了!”还没进大门,杨冬就早早地出现在了林云面前。林云同她欢快地打了招呼,杨冬便挽上了林云的胳膊,破天荒使唤丁仪过来拿行李,“这次来,打算住多久呀?”
林云眨了眨眼睛:“你能让我住多久?”
杨冬笑道:“当然是越久越好!”
进了楼梯间,丁仪跟在这两个女人后面,左手一个箱、右手一个包、脑袋上还顶着林云的遮阳大草帽,越想越不对劲儿:“喂,你们两个有没有征求过屋主我的意见?”
林云回头,杨冬也回头。
这两个人一个眼露凶光的同时又有些无助,明晃晃是打定主意要住在这儿了;另一个则是温柔的不解,希望他不要拒绝林云。
“丁仪……”“仪……”
搁平常丁仪就吃不消杨冬这招,现在还加一个女人……算了算了,明天给江星辰打个电话让他过来接人就是。
“那今天云云就和我睡吧!咱们好久没见了,聊聊天儿好吗?”
“嗯!我也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等等,这俩女人一起睡是怎么回事儿?剧情发展越来越不对劲了!丁仪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警惕地质问道:“那我睡哪儿?”
杨冬眨了眨眼睛,不急不慢说道:“等会儿我帮你把书房整理出来。”
不等丁仪暴躁地开口反驳,林云抱住杨冬的胳膊,脸颊也贴住她的脸颊,亲昵地说,“冬冬,那我帮你!”
杨冬的开心溢于言表,连声音都温柔得要滴出水来了:“好呀,咱们一起整理书房吧。”
“……”
“接人?”江星辰略微尴尬地笑了一声,“仪哥,我还打算让她在深圳多呆一段时间呢。”
“什么?”丁仪极度不解道,“江星辰,台风北上把你脑子吹进水了?!”
“仪……”杨冬在边上劝了一声,“云云住几天就回去了。”
“嫂子也在旁边?仪哥,我能跟嫂子说两句吗?”
“你不找你媳妇儿你找我媳妇儿干啥?!”
“仪……”杨冬又给丁仪使了个眼色,丁仪这才极度不情愿地把电话交了出去,还嘱咐道:“好吧好吧,就两句,多了拔舌头。”
江星辰无奈地笑了一声。
“喂,星辰啊,你别跟老丁见识,他也是关心你俩呢……”
“嫂子,哪儿的话,云云这段时间还要麻烦您照顾了。您也知道她脾气,她不自己回来,我接哪儿接得过来……”
“没关系的,星辰,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同云云说、让她赶紧回去的。”
“这倒是……”江星辰有些不好意思道,“嫂子,不瞒您说,其实我还真想让她多呆一段时间。”
丁仪突然嚷嚷道:“两句!两句啊!”
“仪,”杨冬笑着摸了摸丁仪的手,见丁仪别扭地哼了一声,她才继续问道,“为什么呢,星辰?”
“放松放松,北京这边的确太闷了。而且前段时间本来轮到她带团出国交流,但赶上这局势您也知道,我就没让她去,不怪她看着我就烦,不想呆在北京。”
“你呀……”杨冬淡淡地地笑道,“好吧,你放心,我会宽宽她的心的。”
“您千万别劝她回来,放她好好玩儿吧。等我做完手上的事,我再过去登门道谢!”
“总公司总工程师林云向您报道!”
折煞了折煞了,章北海不在,只剩下吴岳一个当面儿的,吴岳只好硬着头皮上。可没想过林云这次这么客气,吓得他连连摆手,“千万别这么说,领导来视察工作的,路上辛苦了,辛苦了。您请坐!我去给您跑茶,有红的绿的花的,您要喝哪种?”
林云可不被他逗乐了,“吴岳,被章北海带坏了啊,官腔都这么一套一套的了,”她拍了拍吴岳的肩膀,“喝茶就免了,给我安排点事儿吧,我也不是来吃白饭的。”
吴岳顿时就犯难了:“林总,安排工作这事儿不归我管。准确的说,我这个分局的小小的工程师归您管……”
“那安排工作归谁管?”
“章北海!”
“那小子人呢?”
“他、他加班,然后……然后临时出差了!”
“哼,临时出差,又躲着我是吧。”
“不是,没有,他哪儿敢啊。再说了,他躲着您干嘛?”
“去,别多问,不跟你说这个……咱们干活去,今天谁管他谁是小狗。”林云胳膊一甩,勒住了吴岳,强行把他往外带着走,“小吴同志,我跟你说,总部今年新来了一批技术专家,江星辰不让我出国,我就在他们那里偷学了不少好东西。我这次来可就是来教你,你可要好好学。学成之后带领五局拼搏奋斗,争取年底业绩超过江星辰同志……”
“林总,江总可是在……”
“一局,我知道嘛!”林云把吴岳带到大玻璃幕墙前,大手一挥,“小吴同志,看看外面,有什么?”
窗外黑云压城,暴雨如涂,钢筋水泥柱。
看着淹没在恶劣天气中的建筑群,吴岳忍不住腹诽了一句:有我们五局打下的江山!
但他还是装傻,小心翼翼问道:“台风?”
“对,台风。”林云不屑地笑了一声,“一局也不过是个台风,吹得厉害。去年营业收入多少?八百一十三亿,同比增长才百分之五点六!”
吴岳差点在林云面前咬舌自尽。
我的姑奶奶!百分之五点六还少啊?你们基数那么大,想要同比增长百分之五十六你们是贩毒还是走私啊?!
“唉……”
虽说“今天谁管章北海谁是小狗”,但吴岳此时此刻还是希望老狐狸赶紧回来,打个太极八卦拳把林总送回总局或者江总那儿,大家好各自安生两不亏欠。
林云见他垂头丧气,突然失了精神,便觉得好奇。五局业绩也不差啊,在这么多分局里完全是有存在感的,便问:“怎么这副模样,五局去年营业收入是多少?”
吴岳又叹了口气:“营业收入同比增长百分之四十六,勉强完成百分之四十五的任务。”
“那还不错,具体数字呢?”
吴岳沉默了好久,等到林云的好奇快变成不耐烦,他才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自暴自弃道:“营业收入二百三十八亿。”
难怪尴尬,二百三十八打八百一十三……林云咳嗽一声:“今年这台风风力不小啊,北海出差路上不会遇到问题吧?”
可不就如她所测半路抛锚了。
Chapter 64: 岩岳《国际快递》
Notes:
接章维章《回程》的设定和时间线 两个人去南非带分公司了……没啥好预警的……不过中间有章维章 毕竟设定来自回程嘛……
好吧为了谈恋爱 预警一下 特别O—O—C—
Chapter Text
出国的日子非常之不好受,公司提供的宿舍环境再好,吴岳也觉得不舒服。
少了点什么,他就这么觉得,然后每天都睡不踏实。
褚岩看出来了,但他不好问“岳哥,你是不是认床”。万一吴岳坦诚地说“是的,我认床”,他能怎么办,他总不能回一趟国然后把床给人搬来吧?
各愁各的,正好他师兄就打电话过来关心一下情况了。事务汇报完了以后,褚岩便顺口问了一句。
没想到维德也在一边听着,操了一口倍儿溜的北京腔给他回到:“章又没跟他睡过,怎么知道他认不认床。”
褚岩十分服气,这逻辑能干到首席执行官,星环估计也是没人了,看样子过两年就能把星环拿下了。
两年倒长,先过了几日,到星期六,终于得到休息时间,吴岳说要出去一趟,问褚岩需不需要自己带东西回来。
褚岩正看书,回不过神,听了也没怎么放心上,客气说:“不用麻烦您,路上注意安全。”
吴岳点点头,下午后,才回来。
可能按照常理他大概是买床务用品去了,这样褚岩就更不方便跟他出去,或者托他带东西回来,结果不是。吴岳带了一大袋食物,还抱了个小铜锅。
这大概真的睡不好太久,生气了,打算一吃泄愤。
褚岩就放下书,进了厨房。
吴岳正挽了袖子洗锅,听到动静又不好转身,只能别扭地侧过脑袋,一只眼睛看褚岩:“你不是在看书吗?”
褚岩视线闪了一下,嘴上倒是老实:“有点饿,进来看看。我打扰到您了吗?”
“没有,没有。”
开冰箱门的声音这才响起来。
“没吃午饭?”
“不小心忘了。”
“这怎么能忘的?”
“看书看过头了。”
“哪本?”
“《宏观经济学》。”
吴岳哼一声:“现在还看这个?”
“没办法,”褚岩跟吴岳说话,说是拿东西吃,可心思不在,选了半天也没拿出个玩意儿,只好把冰箱门讪讪关上了。两手空空如也,垂在那里。吴岳看他,眼底的人倒莫名生了几分可怜巴巴的感觉,“师兄寄过来的,您也知道,我一向不太明白师兄的意思,就只好看了。希望看完以后能得到答案吧。”
褚岩那意思明摆着就是,我很无聊,不知道要干什么,没想到师兄比我好无聊。吴岳一听他暗搓搓无意识埋怨章北海,可乐呵了,一边刷那锅一边就问:“你师兄给你寄东西了?都是些什么?不会就一本书吧?”
褚岩点点头。
“还有一些要用的文件和资料。”
“哦……”
吴岳拉了一声,突然安静了,厨房里就只剩下水声。褚岩这才想起,坏了,师兄这次没给岳哥带东西。这不对,肯定是故意的。好吧,师兄还寄了一本《微观经济学》,对不起师兄了,先送给岳哥凑合一下。
“师兄他……”褚岩做出一副才想起来的抱歉模样,“对不起,岳哥,您早上出去得急,我忘记了。师兄他也给您带东西了,我这就给您拿去。”
“等等,”吴岳叫住了正打算走的褚岩,“他给我寄东西了?”
“嗯。”
“真的?”
“真的。”
吴岳停了水。
“真的啊?”
“嗯。”
吴岳是真的很努力地装作自己相信了褚岩的话,结果褚岩一眼就看到了吴岳摆在脸上的“你骗我干什么?”。明明双方都想给对方台阶下,结果双方都在心知肚明里尴尬了。
吴岳叹了口气,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也没那么在乎这事儿,反正章北海那家伙以前去美国出差也一样,一滚九个月起算,跟死了似的,要不偶尔在东方的朋友圈里能看到他当背景板,基本查无此人。现在自己带着他师弟来南非,他似乎才记起手机号码簿里原来存了自己的号码,定时打过来问个情况,不然搁以前,别说国际快递了,逢年过节能收到群发的祝福短信都不错了。
“岳哥,您就别怪师兄了……”
“我没怪他,我怪他做什么?”
褚岩“嗯”了声。您把您想的都说出来了。
他低着头看吴岳,吴岳也不做声,就看他。
“我也不该骗您,”褚岩坦然认了,“师兄是没说给您带东西,不过他寄了两本书。”
“还有一本《微观经济学》吧?”
“您怎么知道?”
吴岳冷笑一声。
“你师兄就是这种人,我也不怪你骗我,他故意的。我能理解。不管他了。今天晚上吃火锅吧。”
褚岩温声地问:“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吗?”
吴岳没法拒绝褚岩那种“您不让我帮忙我就干脆全部承包”了的视死如归的眼神,只好点头,又为难:“这个忙你可能帮不了……”
“您说。”
“……我没买到火锅底料。”
“我出去一趟。”
“哦。”维德懒洋洋应了声,大爷似的躺沙发上,看章北海进卧室换了身暖和衣服出来,又问,“去干什么?”
章北海系着围巾就往门口走:“去买火锅底料。”
“啥?”
章北海正换鞋,一手撑在门框上,听维德乍然这么一声京腔,乐了:“您这北京话都跟谁学的?”
“谁跟我睡觉我跟谁学的。”维德撇了他一句,就开始跟章北海说英文,“现在已经晚上十点钟了,你出去买火锅底料?”
“有问题吗?”
“我不吃辣!”
“很遗憾,我也不是为您买的,托马斯·维德先生。”章北海换好鞋,推开门就往外走,灌进来的冷风把才探起身的维德又冻回去了。
“喂!章!”
“怎么了?”
“帮我带个东西。”
“请说,烟除外。”
“上次那个奇怪的糖果,能帮我带一盒回来吗?我回美国后到处搜,都没找到。”
“可以。不过你要想吃可以找我,我给你寄过去,或者就近找东方,她每次回国都要准备好一箱。”
“我找你?”维德哼了一声,“你一回国就查无此人,我找你?”
“东方总不会拒绝你的。”
“但是对她说‘小姐,能给我分享来自你的祖国的糖果吗’实在是太傻了!艾总能笑到我滚进棺材的那一天!”
艾总笑不笑有待考证,章北海倒是先笑了:“维德先生,您说这话真是——”他特意强调了一个单词,“adorable”,然后关上了门,留着维德在幻觉里强烈地怀疑人生。
等待总是值得的,章北海十分之感同身受于是百分之二百心疼他师弟和他兄弟异国他乡吃不好饭,没把超市火锅底料抄个底朝天已经算他理智战胜了感性。
于是在门卫室,褚岩领到了一大箱吃喝玩乐应有尽有的国内特产。
吴岳也咂舌:“果然谈恋爱严重威胁智商,他以前可不是这种人。”
吴岳又说:“底下是不是全是书和文件?我真的不信他全寄的是这些东西。”
褚岩把东西就干脆全部清出来了:“没有书和文件。”
怎么会呢?吴岳算着时差,挑空给远在天边的人打了个电话。
“北海,是不是,有点太破费了?”
“吴岳,你特意打电话就是跟我说这个?”
“是啊,我说你太浪费了,章北海同志,你太浪费了。”
“那倒是有点。”章北海认得可快了,“小褚说你想吃火锅,可你们那边买不到底料,但是他又不说你想吃什么的,我就只好每样拿一些了。”
“一些?我能吃到明年回国了,北海同志。”
“那你和小褚送一些出去,我估计大家在那边都挺想的。”
没办法,就努力加餐吧。
可火锅这玩意儿也不能多吃,吃了别说人,从衣服到屋子,全一股味儿。吴岳和褚岩又都不是那种可以将就着邋遢过的人,吃完还得赔一次卫生扫除,越吃越觉得亏了。
不过褚岩还是享受的,能耽误吴岳一整个下午在自己眼前晃悠,说出来自私,但是这种愧疚都舒心极了。难怪岳哥说师兄一去美国就查无此人,他现在在南非,看着吴岳在两个人住的宿舍里挽着裤腿和袖子忙里忙外,也十分想什么都不管了就这么“查无此人”下去吧。
“喂,小岩?”被人贴近,吴岳吓了一大跳,“你干什么?”
“您也忙活一下午了,休息一会儿吧?”
也是仗着自己长得高胳膊长,换章北海他就不会这么从人背后去拿人手里的东西,不说他做不出来,主要真不一定够得着。
但是褚岩就可以轻易地把吴岳手里的东西拿下来。
“我做吧。”
吴岳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厉害的抖了一下,笑出了声:“褚岩,你别这样。”
“怎么了?”
吴岳转过身,褚岩还是圈着他面前:“岳哥?”
“不打声招呼就靠过来,会吓出人命的。”
“我很可怕吗?”
褚岩无奈地笑了笑,可语气还是温和的,吴岳就在那温和的语气里犹豫了一下。
“不是……”
“那是?”
“靠太近了。”吴岳又强调了一次,“好了,你不是要我去休息吗?让我过去。”
褚岩这次偏不让了。
“褚岩?”
吴岳皱起眉头,他是真不太习惯被人这么拦着,褚岩再怎么温和,压迫感还是有的。他抬头看褚岩,褚岩也就低着头看他。
“那本《微观经济学》我还没给您。”
“啊?”
“章,你书房里那两本经济学呢?”
“《宏观经济学》和《微观经济学》?”
“对,我记得它们原本在这里的……”
“我寄给小褚了。”
“什么?!”维德转过头,“那是我带来的!”
“书钱是我付的。”
章北海坐在沙发上翻着书,也不抬头看维德。
“那个账号绑的是我的卡。”
“卡里的钱是我打的。”
“我也打了。”
“您打的那点钱是绝对不够书钱的,算放高利贷的息也不行。”
“那你怎么知道付款的数据里没有包括我的私人财产?它们肯定是公共财产,所以你不能一声不说就送人吧?”
“我送之前和你商量了,你说可以,我才送的。”
“什么?你什么时候?”
“13号晚上。”
维德就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上帝……床上的话不能认真,亲爱的。我说我要为你炸了你们公司总部,我真去炸了吗?”
“我还以为维德先生只有在床上才会说真心话。”
“哈?就为了两本书,你至于这么挖苦我吗?它们很重要吗?”
“不重要吗?”
“不重要。”
“那我送人了?”
“随你!”
吴岳原本以为褚岩突然提《微观经济学》是想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结果他错了,他就不该那么天真地侥幸。褚岩这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人,只会比章北海更刚柔并济并且拿他软肋咬死不放。
“我……没有见过用经济学定理告白的人,所以为了秉承‘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觉得这个定理可能……”
“您答应吗?”
“我……”
“答应吗?”
褚岩看着他。
那眼神都不是可怜兮兮了,简直是捧着吴岳,平等自由和谐诚恳,吴岳扎扎实实噎了一声。他感觉自己就算说“我那你当我兄弟的师弟简称弟弟”,褚岩也不会太让他难做。可如果又全部归咎于是这种体贴让他无法开口拒绝,又不够那种程度。吴岳沉默了好一会儿,褚岩也不催,就等着,安静平和极了,跟问他“早上吃什么”一样。
“你就不怕……”吴岳小心地问,“我……”
又拖了好久,还是没个结果,倒是褚岩反过来安慰吴岳说:“您一点也不可怕。”
“啊,谢谢……”吴岳嘴角咧了咧,笑不出来,“那我说……”
“您还说先说答不答应吧?”
你看,就死咬着,又咬得不疼,你要挣扎他反而放过你,还给你舔伤口,真贴心。
吴岳就两手拿着那本《微观经济学》,撒手不是,不撒手也不是,活像被大学老师训的样子,可委屈。
“催我干什么,我还没说你呢……”
“您慢慢说,我听着。”
“你也不用非要听着,我是想反正有这么一个机会,我就顺便说一下……以后你就不要用‘您’了吧,听着挺怪的……我一直想说,但北海也是这客气毛病,我就没好说……总之……”
“那么,”褚岩温柔地拉过他的手,倒有一些害羞的意思,“你现在可以吻我了。”
“啊?”
“不行吗?”
“不是?”
“那就是可以了。”
“等、等等……”
“很勉强吗?”
“当然了!”
“那换我来。”
吴岳死心了,不能跟褚岩讲道理,摆着害羞脸,净干强盗事,也这些神他妈逻辑到底都是跟谁学的?
“不行,莫名其妙。”吴岳大义凛然拒绝了,转而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褚岩,我前几年就跟你说了,学做事很好,但是少跟你师兄学做人。”
说曹操曹操到,正教育着,就听到楼下有人喊:“吴总,章总给您寄了加急快递!”
才收了俩这就差点没把自己赔出去,还来?!
褚岩这次可无辜了,真跟我没关系,我什么也没说。
但既然是加急快递,那肯定也不是什么吃喝玩乐了,吴岳还是赶紧把包裹领回来了。结果拆开一看,好家伙,这什么玩意儿?
两个人面面相觑,觑完又都有点不敢看对方,臊。
“既然包裹是公司的包装,那这大概是维德先生用师兄的名义寄的吧……”
“海关竟然也让过了?!”
“这个海关不会管的,真不愧是维德先生。”
“你还夸他!丢了吧,用不着。”
“……”
“……”
吴岳被褚岩若有所思的眼神彻底吓毛了。
“丢掉!”
“好好……”
褚岩还是丢得利索。反正这些东西万一以后真要用,可不比火锅底料好买多了?
“维德,你到底把东西放哪儿了?”
章北海把垂到额前搭眼睛的头发捋了上去,喘息间的语气,比以往多了些躁动。
维德冷笑一声:“亲爱的,记牢了,我在床上说的话,没有可信度。所以你的问题,我不用回答。”
fin
Chapter 65: 【坑】章吴《看门狗》1-3
Notes:
20年写的,想起来非常奇葩,决定发出来创人
世界观是以前写过的原创设定,懒得介绍了,凑合看吧
新的一年希望你们无差有自己的tag
Chapter Text
1.
春伊地区的夜勤花正是怒放的季节,京城的街巷四处弥散着清甜的香味,往来人流稀疏,风也走得慢,章北海和吴岳在路边的树荫下看野蜂飞舞看了好一会儿才堪堪等到一辆人拉车路过,等他们拂开座位上的花瓣,眼看着天将要黑,再不回驿馆恐怕就要宵禁了。
吴岳百无聊赖地问:“晚上还有什么安排?”
“老样子。”章北海又继续用春伊语跟拉车的人搭话,吴岳撑着头全程没插嘴,他的春伊语学得没章北海好,说多了容易暴露自己是外国人,要是去达勒斯地区出差,他没准能跟旅店老板聊个三天三夜,外使馆里某位高管的小情人读书时旁边坐的谁都能给你套出来。
不过战火还没有正式蔓延到春伊地区,这里的生活依旧十分平静,跟居民聊天压根儿搞不到有价值的内容,大多数人只听说驿馆接二连三死了好几个外国人,却不知道原委,以讹传讹到最后,都说驿馆的外国人该去山上拜拜本地神仙。
吴岳和大多数云府地区的居民一样,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不过京城居民听说他们是远乡过来找亲戚的,全都热情洋溢地推荐乡下人有机会一定去伊凛圣山参拜参拜,有求必应,特别灵,说的人多了免不了要引起吴岳的注意力,他在车上又没事做,干脆就在心里盘算,改天要不要去一趟伊凛圣山,反正就在郊外,章北海留在驿馆对付杉山小姐他们,他一个人行动,方便得很。
他这样肆无忌惮地出神,看起来还真跟旅游似的,过于放松了,章北海忍不住给他提了个醒:“你别在车上睡着了。”
“放心,”吴岳把胳膊搭在栏板上,一手撑着脸颊,懒懒地说,“唔,这里的夜勤花真的好香啊……”
听到夜勤,车夫似乎来了兴致,立刻说:“是呀是呀,客人,不是鄙人夸大其词,京都府的夜勤一定是全春伊最棒的,你们可算来对时间了,过几天一定要登上伊凛山顶来赏京都府的夜勤花海呀!”
“确实名不虚传,我们正打算过几天去伊凛圣山,”章北海笑道,“不过,京都府的夜勤如此绚烂,为何街上鲜见游赏之人?”
“客人,你们从外地来,又住在北街,或许不知道,现在是京都府的伊凛圣君祭奠时期,大家都在尽可能的居家准备,等主持们清街完毕,过几天大典一开,京都府就热闹啦。”
“原来如此。在我们乡下可没有这样的阵仗,刚到的时候吓了一跳,还在想京都府怎么如此萧条。”
“哈哈,京都府可比客人您所听说过的要有趣得多!对了,你们住在驿馆附近,那里有许多外国人,你们一定要小心啊。”
“唔?为什么?”
“或许我这样说有所冒犯,但京都府的居民都知道,外国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企图把怪物引到春伊,还要装作一副帮助我们防御的样子,如果他们不来,根本就不会有这些事。哎呀,客人,不是我危言耸听,你们住在驿馆附近可一定要注意安全,最近宫里死了的那些外国人,我听说都是怪物和人类交合所育的恶种,头生角,背覆翼,三对手足,和虫子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会趁夜色浓郁,从驿馆潜入北宫试图弑王。护卫军和它们战斗的时候,即使是住在南街的居民也能听见从北宫那边传来的恐怖的叫声,持续不断地回响在京都城的上空,实在是太可怕了。”
“啊?京都府现在也有长得和虫子一样的人吗?”吴岳一副吃惊的样子,忽而坐了起来,认真道,“我父亲上次去芙诺做生意,回来后告诉我,北方的莫斯利亚公国最近多了许多这样的人,因为只有他们能战胜秽虫,普通的人类和武器面对那些怪物,完全没办法呢。”
“那都是骗人的,还不是被护卫军杀掉了,就这点本事还想战胜秽虫呢!”车夫气愤地说,“客人呀,现在连京都城的小孩子都知道,外国人根本就是想把祸水引到春伊来,所以才接二连三地弄出这种事,闹得人心惶惶……总之,你们还是快点搬离驿馆附近吧,虽然现在许多外地客人都到京都府拜神赏花,但去东四街找找,应该还有旅馆可以居住,东六街附近的居民也有开设民宿这样的情况,虽然条件肯定比不上驿馆那边,但肯定更安全,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些外国人会不会晚上变成秽虫然后来吃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唔,对了,最近北街管制,我只能送你们到北街口前,剩下的路客人应该会走吧?沿着玄武大道直走就能找到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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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看来,春伊对外界的排斥比以往更甚,我们能够自由行动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章北海合上笔记,起身开始走动。对绝大多数外国人而言,春伊地区的桌椅板凳都矮得离谱,初来乍到的,他们用了好几天也没习惯,写字稍微久一点就腰酸背痛,时不时还伴随着小腿发麻,搞到最后吴岳干脆站着写字,把本子放在橱柜的隔板上凑合用,不过这么干弯腰低头光线也差,久了一样受不了,两个人很默契,嘴上不说,一到整理资料的时候,眼神里全是叫苦不迭。
吴岳看章北海开始活动,赶紧把手上最后一点东西整理完毕,一起在房间里走动起来。
“北海,我没想明白,在春伊的外国人那么多,其他地区的容器怎么没有出现这种情况?我记得除了我们云府,达勒斯地区和莫斯利亚公国那边也派遣了管理人员和作战容器随外使团出使春伊吧?怎么好巧不巧死的都是我们云府的人?现在随云府使团一起派遣的容器里,除了云天明这么一位管理人员,其他的作战容器都没了,死还死了个死无对证,连尸体都见不着,春伊这边也不给个交代,你说,他们到底几个意思?”
“从我们得到的资料来看,目前还不清楚他们的目的。我现在比较想知道云天明的想法。”
“你怀疑他?”
“我应该怀疑他。”
“但他不见我们,即使我们明确要求他出来接受调查。而且现在有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章北海“嗯”了一声,走到橱柜边开始整理篮子里放着的洗好的衣物。
“既然云府的容器在春伊就这么容易遭天谴,那么我俩算或许可以网开一面的管理人员,还是算活该千刀万剐下油锅的作战容器?”吴岳轻松地摊了一下手。
“这要看对方怎么想了,不过我猜很快他们就会告诉我们答案,”章北海顿了一下,再转身,他的手上多了两张纸,“吴岳,我找到温泉券了。”
“可以啊,你在哪儿找到的?他们说和换洗的衣服一起放在了篮子里,我翻了半天也没看见,”吴岳两步并作一步走,接着章北海给他递过来东西,一翻,还真是,半页镂空的夜勤花簇充满了春伊典雅缠绵的风格,“晚上去泡温泉吗?”
“好啊。对了,使馆今天把礼服和换洗的常服都送过来了,你试试合不合身,要是没问题,我们也就能闲今天这么一晚了。”
“你不试吗?”
“我跟你的码是一样的,你能穿我就能穿。”
“你还真省事。”
吴岳不在这种事上计较章北海偶尔的“偷懒”,章北海说得也没错,他俩的码是一样的,有一个人能穿就行。不过章北海也没彻底当甩手掌柜,春伊的礼服还维持着传统风格,穿着起来非常繁琐,他俩都是第一次对付这玩意儿,没人帮忙里外都要穿反,相比之下云府改良过的制服真是方便省事,完全就是加了便拆卸装饰品的作战服。
折腾完毕,吴岳已经是满头大汗:“这不行,万一明天有人撩架,我腿都不敢迈。”
“明天我们陪同使馆去谈判,应该不至于发生冲突,明面上双方都会做得体面一点,”章北海也呼了一口气,“其他的就当做没听到吧,而且应该不会少听,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这我明白,我也不认为我们短时间内能完成任务,云天明不会出来见我们的,这家伙现在的状态跟叛国没两样,按照这次上面下达的指令,我们完全可以直接处决他,他在春伊藏得好好的,没必要在这时候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吴岳一边说,两只手一边拎着腰带左拉右扯,无论怎么系就是觉得不舒服,“北海,你帮我看看这个,到底怎么……”
话没说完,吴岳的耳朵动了一下,眼神骤然锋利起来,章北海敏锐地感受到了吴岳的异常,两人对视一眼,再看窗外,夜色浓郁,远处隐隐传来了宵禁的梆声。
很快,吴岳用手比了一个数。这意味着情况可能不太妙。
吴岳轻哼一声:“你看看你这张开过光的嘴,对方觉得我们应该去油锅里泡温泉。”
章北海无可奈何地笑道:“那还是不了,在驿馆发生冲突,影响不好。”
“出去聊不就完了,人家登门拜访,咱们得礼尚往来,”吴岳把腰带一拉,熟练地翻出一个死结,“正好试试穿着这玩意儿到底能不能‘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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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说时迟那时快,章北海一把抓住吴岳,几乎用着命令的语气恳求道:“先把礼服换下来。”
吴岳佯装不解:“我不试试怎么知道这衣服穿着能不能动?”
“礼服暂时没有换的,万一弄坏了,”章北海不动声色又拽了试图挣脱的吴岳一把,“那你明天只能穿我那件去伊凛宫谈判了。”
合着横竖是让他明天无论如何都得去的意思呗,吴岳认了。
说是里衣,在吴岳眼里简直就是裹了一条床单,腿都不敢迈,穿成这样跟人干架他还真没什么底,好在章北海在大方向上还是和他达成了一致,在他把贵重的外披和装饰脱下来的时候,把他们随身携带的东西拿了过来。
“速战速决。”
“了解。”
他们前后越出窗户,翅膀重振,直接飞上屋顶,之前吴岳只是觉得庭院突然变得十分沉寂,必定有所异变,现在出来了才发现,整栋云府驿馆除了他们的房间,再也没有一丝灯光,甚至整个大院都已经已经陷入一片过于诡异的压抑之中,完全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
“有点怪,”吴岳嗅了嗅,“夜勤花的味道太刻意了。”
“他们在掩盖血腥味,”章北海问,“有多少人?”
“几十个吧……具体的不清楚。”
“不清楚?你的哨蜂呢?”
吴岳无奈地笑了声:“哨蜂飞不过去,一接近就被捕食了。”
光是能注意到哨蜂的存在都绝非寻常,直接吃掉更是闻所未闻,章北海当机立断:“我们去找其他人。”
话音未落,庭院的树荫里突然亮起几十颗绿光,章北海几乎是同时拔剑,挥出两枚叶刃朝着视野里最亮的两颗星直甩过去。这是警告,也十分有效,突然暴起的躁动立刻平息了下来,树叶依旧沙沙作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不管是否击中目标,他们都不能停留在这里了,我明敌暗的状态过于危险,而且他们对来的“人”一无所知。
“先去办公区,”跳到驿馆另一个较高的屋顶上后,章北海猛然皱起眉头,“血腥味变重了。”
吴岳没立刻做声,他已经放出新的哨蜂,然而结果和他预料的一样:“这是剿灭战,我们被包围了。”
“还有其他信息吗?”
“数量还在增加,四方都有‘大家伙’,反侦察能力很高,哨蜂还没接近就被干掉了。”
“你可以用[蜃楼]把它们控制在驿馆范围内吗?”
“如果是容器,我有十成把握,如果是别的,那就难说了。”
吴岳的耳朵动了动:“要不,先勾引一下,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章北海把手搭到腰间的剑上,算作认可这个方案了。
他们骤然停下步伐,但包围他们的家伙们可没这个意思,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潮涌沙翻,越来越响,吴岳往后退了半步,他和章北海以一种背靠背的姿势站在驿馆的屋顶上,全神贯注地盯着地面大动静。
果不其然,阴影里一直跟着他们跑动的东西见他们停下动作,做出防御的姿态,随即主动发起攻击。算是意料之中,白色的丝状物从四面八方扑来,但章北海只是握紧手里的剑,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就在白色的利箭即将穿透他们的身躯之时,一道巨大的光圈以吴岳为中心朝四周喷薄而出,用一股不可阻拦的气势直接对冲它们轨迹上所有的障碍物,一时间驿馆上空光芒四溅,在原本寂静的夜色里渲染出创世纪般的绚烂光彩。
但那些被冲荡开的光芒并没有即刻消失,它们像瀑布砸裂的水幕一样,跌到驿馆的地面和建筑上后不断累积、生长,以极快的速度在原地隆起一幢幢金黄色的古制建筑——酒楼阁台,鳞次栉比,往来车马,川流不息,叫卖声、交谈声、狗吠鸟啼,萦绕于身,不绝于耳——死寂的驿馆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人来人往、金碧辉煌的热闹都市。
“奇怪,[蜃楼]只感知到了异物,却没有任何信息域,”吴岳纳闷道,“不应该啊,它们的攻击性这么强,怎么可能一只都……果是变异种?”
来之前就有所耳闻,春伊地区虽然没有被真虫入侵,却莫名其妙有了类似真虫的变异种,春伊人不仅不感到害怕或反感,反而把它们视作保护春伊的神使,伊凛圣山香火每日愈旺,这和春伊人对外界越来越戒备排斥是分不开的。
“恐怕是的,但我们对变异种的资料掌握得不多,不知道它们真的都没有信息域,还是刻意隐藏,”章北海说,“以我们现在这个情况来看,我猜测有人在操控这些变异种,找不到幕后使者,我们跟这些东西纠缠只是做无用功。”
“既然是操控,位置应该不会太远,要排查吗?”
“排查的话动静太大,而且会过多的暴露你,没有这个必要,先解决这些变异种,然后检查驿馆情况吧,确认使团没有活口的话,我们连夜回巢汇报。”
“真不懂春伊这群人在想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这还没打起来呢就赶着对使团下手,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和云府对立又不会比被真虫入侵好到哪里去。”
“这就不是我们应该关心的问题了,”章北海的眼神突然一挪,“……”
吴岳心领神会:“这里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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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北海单独行动的速度非常快,远超有搭档的情况,再加上吴岳对他的辅助,他在几息的时间里就赶上了试图逃跑的对方。
“确定是变异种,”章北海一边抽剑,一边肯定地说,“不要掉以轻心,有母虫。”
吴岳转了转脖子,耳边的讯蜂嗡嗡传送着章北海的话,不过章北海的移动速度太快,搞得传讯延迟也挺高的,等吴岳听到这话,那些原本走动、叫卖、交谈的光之人像已经开始猎杀身处[蜃楼]的异物,吴岳则在一旁冷眼观察战局。
作为合作伙伴以及名义上的主人,吴岳对[蜃楼]的信任度很高,而且[蜃楼]的扑杀手段总是简单有效,它只需要把本身的光融化成晶莹剔透的、像蜂蜜一样的粘稠液体,这些黏性极强的东西最初只是悄无声息地黏上[蜃楼]范围内的异物——它们或从异物接触地面的部分沿着异物的轮廓逐渐上爬、又或者乘着整个区域内充盈的金色光芒落到异物身上,凝结出细小轻薄的膜,直至将它们整个覆盖起来——整个过程迅速并且安静,给异物的感觉也不过是光照耀在身上那般,异物甚至不会有任何反应,直到[蜃楼]的王一声令下,它们即刻对外膨胀、对内紧缩,在限制异物行动的同时快速腐蚀被包裹的异物,连挣扎的响动都被很好地封闭在了这些“蜂蜜”里。
不消多久,[蜃楼]的光芒完全消失,驿馆区域重归寂静,讯蜂才断断续续传来了章北海的第二句话:“我这边恐怕需要一点时间。”
“不至于吧?”吴岳扫视了一眼地上的残肢断节,数量是多,可个头都不大,“母虫是什么情况?”
等他把衣服都重新换好了,终于等到章北海的声音:“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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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全是人?
一直以来章北海都是跟B级、甚至A级的容器打交道,幻觉类的技能他跟喝水似的见,骤然出现这么多人,他潜意识里就不相信会发生这种情况,春伊对使团的剿灭战来得迅猛又安静,没必要在他这里搞特殊,再仔细观察一下这些人的神态——死板、呆滞——这让他更加坚信自己的想法。
吴岳给他的蜂还有几只,除了讯蜂得留着传话,其他的完全没必要捏着不舍得用,特别是这种治幻觉的,A级以下赌个运气,B级以下药到病除,吴岳教过他使用方法,除了是真的有点痛倒也没别的副作用。
章北海手腕一转,一只白色的小蜂从衣口的暗囊中轻巧地跌落到他手掌里,他毫不犹豫捏碎了它,趁着淡黄色的蜜状液体还没溢出指缝,他直接抹到眼睛上,动作迅敏又隐蔽,仿佛他只是因为惊慌过度,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
蜂蛰般的剧痛如期降临,章北海旋即闭上眼睛,一来是为了掩饰自己虹膜变色的异样,二来是因为这种超乎寻常的瞬间痛感引发的生理反应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没办法,他免不了要狼狈几秒钟,只要这几秒钟敌人不对他下死手,接下来战场就是他的主舞台。
伴随视野回归,白色的丝混合着破碎的人影已经近在眼前,章北海微侧半身,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深绿色的剑光斩断了他面前所有的障碍。机关启动的声音随即响起,待他抬起手臂,那把竹剑已经并鞘合成了一把竹弩。
出于一些规定要求,在非必要关头,章北海优先使用武器作战,但剑改式弩的杀伤力非常尴尬,打人没问题,打外甲接近三指厚的[虫],无异于微风拂面。意料之中,射出去的叶刃全部被弹开了,这点程度的伤害简直是挑衅,对方大嘶一声,终于从阴沉的树影里跳了出来。
章北海原地顶住声压,而后一边躲避对方的捕杀,一边对钉在衣领上的讯蜂说:“前肢缠丝,通体棕黑,身上有白色斑纹,四对复眼……应该是京都居民说的‘相思纺’。”
吴岳听得断断续续,纳闷道:“听你的描述确实很像[春伊纺蛛],但这玩意儿性格温和,长居深山,而且常规来说只是丝有毒,”顿了顿,想到这是变异种,章北海的毒抗性又一直表现得很低,吴岳有点担心,“需要支援吗?”
“不用,按原计划行事。”
好在医疗小蜂的药效比较持久,章北海能感受到周围的空气里仍然残留着有毒的物质,但在药效的持续支持下那些虚幻的人影始终不成形,只是半透明似的挂在他的视野里,并不影响他对敌对目标聚焦。他往后撤去,熟练躲避开又一波毒丝攻击后,跃到了一棵树上,就在他刚踩到树干上、准备下蹲重新架弩的瞬间,他唤醒了袖子里的另一种小蜂。
不同于吴岳直接把增益技能丢到队友身上,使用吴岳造出的各种小蜂得到的增益效果非常短暂,但即使效果大打折扣,对章北海的力量爆发加持仍旧很大,如果不是叶刃本身太过轻薄,接下来的一击章北海有把握直接打断[春伊纺蛛]的肢节。不过章北海本身也没想过用叶刃打穿对方的防御,对他而言,反而是打不穿才好,他越显得节节败退,越让[春伊纺蛛]觉得胜利在望——虫就是虫,不讲战略,只讲捕食,在[春伊纺蛛]眼里,他只是一只唾手可得的猎物罢了。
来吧——第三只暴蜂的加成效果叠加完毕,[春伊纺蛛]也如他所愿,摇摆着它哨楼一般庞大的身躯飞跃到章北海面前。它的前肢撑着一面标志性的巨大丝网,丝网后面巨大的口器则已獠牙毕露,滴着毒液的牙尖在月光下闪现着摄人的寒光;章北海继续用肉体顶着变异种咆哮带来的声压而不选择覆甲、以防暴露真身,于是露在外的皮肤开始被[春伊纺蛛]呵出的毒气灼伤;麻痹和痛感纠缠着啃蚀他的感知,但他像钉死在树干上的风向仪似的,除了手臂调整标准位置,他的躯干一动不动,维持着发射准备的姿势。
静止不动的人类是[春伊纺蛛]最爱的猎物,它的贪婪已原形毕露,捕猎网后就是大张的口器,若不是天性使然,它恐怕连网都不想撑开了,恨不得直接吞掉这只送上门来的人类;它高高撑起前肢和头部,要从上而下连同树枝一起吞噬掉章北海,巨大的身形在一瞬间便遮住了章北海眼前的月亮;厚重的夜色像一块铁板,被[春伊纺蛛]的身影倾轧下来,但在章北海看来,只要穿破这张网,他的箭就能射入对方的口器、直接贯穿它的脑袋。
“……”
在外界视角看不见的位置,紧贴剑改式弩的皮肤上细密地隆起了漆黑的甲质物,彼时章北海的掌心和手臂内侧以及有衣着遮挡的地方已全部覆甲完毕,[春伊纺蛛]散播在空气中的毒素太多,他他的肌肉正在极速疲软,真实视觉也在飞快消失,他需要高硬度的甲支撑自己的攻击,尤其是他只有这一击。
但这次章北海的弩上没有架设任何东西,在外界看来空空如也,只有章北海自己清楚,那团消融于夜色的雾气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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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用了这么久,变异种又不是真虫,有那么难……”吴岳一回头,吓了一跳,“你怎么回事?!”
章北海的身上粘满了[春伊纺蛛]的尸块和体液,稀稀碎碎的东西正随着他的走动不断地往下掉,吴岳简直眼前一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是这个场景太过惊悚,还是腥臭的味道熏得让人头昏眼花。
见吴岳一副快要撅过去的夸张样子,章北海无奈地笑了笑,把外衣脱下来后扔到一边,解释说:“没敢直接动手,花了点功夫,让它炸了。”
“你这作风完全不像管理塔出来的。”
吴岳也不跟他客气,直接捏起鼻子说话,他一看章北海要走过来拿东西,嘴角扯了扯,立刻猛退三步,转身跳到院子里。
章北海拿东西的动作一怔,表情格外无辜:“有这么难闻吗?”
吴岳用手捂着半张脸嚷道:“这是普通难闻的程度吗?你现在空降敌营能直接把人熏死,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去交任务了!”
章北海终于意识到了不太对劲,抬起胳膊嗅了嗅:“可能是毒素对神经的麻痹还没缓过来,我完全闻不到味……”但是对上吴岳那副活见鬼的表情,他还是吞下了后面的话:“我这就去后院冲洗干净。”
吴岳几乎是在喊叫了:“请你速度、马上!”
Chapter 66: 【坑】章吴《看门狗》4-7
Notes:
20年写的,想起来非常奇葩,决定发出来创人
世界观是以前写过的原创设定,懒得介绍了,凑合看吧
新的一年希望你们无差有自己的tag
Chapter Text
4.
章北海快速地清洗了一下,期间他的中毒状态在慢慢消退,但嗅觉还是没能恢复,完全没意识到那些东西的腥臭味即使被清水冲刷了好几遍,仍然称得上历久弥新。
吴岳快疯了,他大风大浪过来的人,回收个把容器都跟切菜似的,之前在巢里训练的时候还上过两年医疗辅助的课,什么恶心东西没见过——但那种极端情况都不会持续太久,他的身份让他在大部分时间里跟脏乱差的环境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可现在是他搭档活像个生化武器,章北海还浑然不自知,他心态能平和就怪了。
“这不行啊,”吴岳决定还是得在出发前解决一下这个问题,“章北海,你过来。”
彼时章北海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他看吴岳满脸苦大仇深,不解地问:“味道还是很重吗?”
“先别管这个了,”吴岳突然认真地说,“咱俩是搭档,对吧?”
章北海“啊”了一声,没明白吴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直觉告诉他绝对没好事。
“搭档就要有福同享,”吴岳郑重其事地把手搭到了章北海肩上,拍了拍,“有难同当。”
看吴岳的手中腾起了白色的光……章北海悟了。
伴随身体状态恢复,刺鼻的腥味不期而至,甚至差点把章北海熏了个趔趄,章北海的眉头也难得拧成了一个结。他忍了忍,但咳嗽还是把他呛了出声。
“‘伤害’我对你有什么好处?”章北海第一次觉得这治疗术不要也罢。
吴岳眉毛一抬:“能收获快乐。”
玩笑归玩笑,笑完吴岳还真信誓旦旦地说有办法解决问题:以毒攻毒。蜂类容器的用毒情况各不相同,就已知蜂毒类技能来说,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其出色的麻痹效果,像现在这种情况就可以用微量的蜂毒来切断嗅觉感知,同时附加治愈效果,让两者达成平衡,不至于蜂毒扩散影响其他感官……长篇大论的,把章北海唬得一愣一愣。只是当吴岳话锋一转又提出不用这么麻烦,干脆抹点蜂蜜盖盖味儿得了,章北海的眼神猛然一跳,其惊恐的情绪不言而喻。
“其实我们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吹一晚上的风肯定就自然消散了。”
“哎,这都是技能的基本运用,不麻烦的。”
“不用,吴岳,真的不用……”
“章北海同志,请不要客气!”
.
推脱归推脱,章北海没有真的拒绝,虽然他来自管理塔,理应比巢调派的吴岳行政权力要高,但这次任务特殊,或者说是吴岳身份特殊,在行动上他要尽可能配合吴岳的指挥——吴岳一旦动用这套说辞,他没理由不听话。
况且也就这点小事,他跟吴岳搭档过好几次回收任务,两个人还算有些熟识,他摆出一副倒霉样子乖乖听话,吴岳反而不会捉弄他了。
白色的光带着治愈的感觉再次降临他身,与此同时吴岳用蜂毒麻痹了两人大部分的嗅觉感知,调息半分钟适应,章北海莫名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吴岳跟他这么一打闹,让他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不少。
吴岳安静下来后,神情反倒严肃很多,章北海知道他心里有事,其实他自己也没太弄明白这到底怎么一回事,疑点多到无从说起。正在他思考的同时,吴岳走到屋里,把整顿好的装备拿出来扔给他。
这是一个谈话开始的信号,章北海接过东西,直切主题:“驿馆的情况怎么样?”
“很不好。我检查了一遍,其他人都是因为剧毒暴毙即死,所以没有发生太大的动静。我们回来得太晚,又是从后门进来的,住在最偏的独立小院里,回来了也没吃任何东西,躲过一劫的同时没能早点发现异常。”吴岳看着章北海说。他有点犹豫,但章北海的表情显然跟他一样,于是他继续问:“一切都太刻意了,对吗?”
“嗯,更像是试探我们。不过[春伊纺蛛]这张牌打得太保险,反而显得他们不了解我们,没有我们的资料,只能先用普通的变异种来试探我们的实力。无论如何,交战必定会暴露信息,如果还有下一次袭击,应该不会像今天这么简单了,”章北海收紧装备带,“夜长梦多,走吧,从春伊回云府还要穿过芙诺地区,到达其最近的据点顺利的话也需要一整天。”
“我赞成我们立刻回去,起码要以最快速度将信息带到可通讯的地方。使团二度被袭,两国之间怕要开战了,”吴岳把手搭到下巴上,“不过我们在芙诺地区设置的最近的据点……372城?372……啧,372城的据点主任是谁来着?”
章北海脱口而出:“江星辰。”
吴岳意外得“啊”了一声:“江哥被调去当据点主任?这都不是大材小用的范围了吧?”
“不是,他是被调去统筹整个芙诺地区的容器管理,目前还在重组芙诺地区的管理组织,在正式公布名单之前他是整个芙诺地区所有据点名义上的主任。我们路过芙诺地区的时候不是收到了新发行的《关于〈云府各巢外调管理人员及作战容器驻芙诺地区管理法〉配套实施细则的指导意见》吗?正本附件三是《管理塔驻芙诺地区管理者人事调动通知》,里面写得很详细。”
吴岳听完,无语道:“章北海,我真的超好奇你究竟是怎么把这些文件名背下来的。”
“闲来无事……”
“能一页不落看完也算是真本事……总之,是江哥就好办了,我让讯蜂给他带个话,让他派人来接我们。唔,等我一会儿,正好补充一下库存。”
在吴岳[制造]新的小蜂的时候,章北海看着吴岳的双手,似乎在琢磨什么。这其实是违反规定的,但一直以来吴岳都不在乎章北海对他的观察,他对章北海的交底量远超于章北海对他的——这并非不公,章北海心知肚明,如果吴岳也像他、也像绝大部分他们一样,恐怕第一次搭档任务他俩就没法活着回来。
或许正是因为吴岳这种容易搭档的特性,巢才舍得放他出来执行需要组队的任务。一般情况下,据点的作战模式更适合辅助容器——可辅助对象越多,他们才能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得越极致——从巢抽调一个培养成型的辅助容器单独配给管理塔出身的作战容器去干回收任务,就好比穿金戴银去捡垃圾,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章北海想着,听到吴岳说:“你似乎真的很好奇。”
章北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能回报一个无奈的表情。
“没办法,规定嘛,我也知道,你看咱俩搭档这么多次,我对你真正的实力还不是一无所知。”吴岳说完,掌中的光芒渐次消散,几只小蜂嗡嗡飞起,朝芙诺的方向振翅而去。
“巢想保护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希望我们对外界暴露自身情报,以免被针对,我们得理解这项规定。”
“我当然理解——我们都是被制造出来的特殊容器,被赋予了管理、制裁和回收其他容器的责任与使命——为了保证管理者对其他容器的震慑,我们需要时时刻刻维持一个强大又神秘的形象,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要竭尽全力做到一击必杀,还要尽可能地隐藏自己真正的实力,以免泄露过多情报而被针对,因此我们只适合独行,不适合组队,毕竟一起行动总是避免不了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等级、技能和真身。”吴岳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章北海听见他低头时发出的细微的叹气声了。他不清楚吴岳为什么明知规定如此、但还是愿意对他大方展现技能,或许是坚信他们永远不会站到对立面,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总归和他组队搭档是轻松的,这就行了,他不是非要了解吴岳在想什么才能完成任务的。
吴岳又说:“不过你在这点上倒是做得很好,我们一起执行过很多次回收任务了,可我依然觉得我完全不了解你。北海,如果你我不是管理者,搭档起来应该会比现在默契得多吧?”
“啊,”章北海回过神,“应该会吧。”
“听你这语气就不会,”吴岳也紧了紧装备带,把手搭到腰侧的剑柄上,“走吧,讯蜂和哨蜂都放出去了……等等,你身上怎么只有讯蜂了?用得这么快?”
他这一转头,正好对上章北海的眼神里明晃晃的“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便觉得偶尔死脑筋的章北海有一种奇怪的可爱。他也笑了笑,说:“别琢磨啦,咱俩真身不一样,聊这个不是鸡同鸭讲吗?再说了,规定在那儿,我倒是想给你讲。给你。”
小蜂们随着吴岳冲章北海一抻手,纷纷飞向章北海,章北海也习惯了被这些小家伙在身上找位置的过程,常用的比如讯蜂会待在他的衣襟上或者耳后方便通讯,疗蜂和暴蜂藏在暗袖里,还有些小家伙扣在武器带上,各式各样,仿佛真的是活生生的蜂,各有习性。
等吴岳给他补充完毕,章北海才说:“我用不着这么多。”
吴岳满不在乎地说:“得了吧,你杀一只[春伊纺蛛]都要用我三只暴蜂——哦,还有一只疗蜂——回头路上遇到个A级容器,我可没法临场给你弄个百八十只的。”
“A级容器有A级容器的打法。”
“合着你这意思就是我的蜂只配帮您清理杂虫?”
章北海知道吴岳这是玩笑话,干脆回道:“要是遇上A级容器,那还得麻烦您亲自出场。”
吴岳撇撇嘴,跃到空中说:“长官,你千万别给我戴高帽,要真遇上,咱俩就得玩命赛跑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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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吃过晚饭后,吴岳明显坐不太住,想要拉着章北海出去转转。他们休息的地方虽然算是372城的前线,不过距离国境线仍有一段较远的距离,除了必要的注意事项,章北海还给他大概说明了一下372城的情况,看得出来,章北海对这里还算熟悉。
说归说,章北海咬死不去,连连摆手表示自己不方便,让吴岳宵禁之前回来就行。吴岳也不喜欢强人所难,只能放弃拖章北海一起的想法。正当他准备出门之际,褚岩突然造访,特意把章北海叫出去商量事情,吴岳心想可能是报告的事,便没有多问,整换了一套便服就准备散步去了。
“你现在出去吗?”刚走到门口,章北海又进来了,对着吴岳直接说,“把武器带上,不要离身,我跟你一起去。”
“我只是去散步,带武器干什么?”吴岳觉得有些小题大做。
章北海跟他擦身而过,吴岳没能看到他的表情,转过身,这人已经走到桌边,拿起了放在椅子上的外套。这算是章北海的工作服,很长,像个大黑袍子,跟章北海搭档后,吴岳从他那儿薅了两件穿,防风防水防小偷,口袋贼多内容超大,很适合章北海这种常年在外奔波的工作。
章北海佩好武器后,无言地戴上了兜帽,拉上围领,让自己的脸没入漆黑的阴影里。
他们从休息的地方出发,往东南方向走,372城的临设建筑和吴岳印象里对前线的认知不太一样,大多都是砖石砌筑的,再不济也是个木头房,基本上没有单薄的帐篷类设置。厚重是这边的建筑风格,虽然只是一线之隔,却跟春伊地区的轻质木房有着天壤之别。
路过一个守备亭的时候,吴岳看到里面坐了一个人,正伏案工作,但当守备人员抬头发现来的人穿着漆黑的长袍,跳起的一瞬间连武器都抽出来了。吴岳惊讶于对方的敌意,再想起章北海出发前再三强调自己“不方便”,隐隐觉得今晚恐怕没那么简单。
“放肆,”章北海冷冷地说,然后指了指吴岳,“这位是使团的长官,轮不到你管。”
这也是吴岳第一次听到章北海用这种口吻说话。往日这人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放肆”这俩字能从章北海嘴里蹦出来,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更何况后面这句话。
对方听闻,暗嘁一声,放下手里的武器后行了一个军礼,不过语气仍然不好,吴岳能感受到对方明显的戒备和厌烦:“失礼了,长官,特殊时期,还请您勿怪。您要是没有任务在身,再往前走,看得到灯火,烦请止步。”
吴岳不知所措地点点头。他本就没什么长官的谱,突然一下被赶鸭子上架的,怪不习惯,赶忙拉着章北海走了。
章北海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不急不慢地解释道:“前面是医疗营,放置伤员的,不让外人去很正常。”
这可跟吴岳知道的出入大了,吴岳摸着后颈很小声地问:“我之前跟其他人搭档的时候,他们跟我说,管理塔的人出任务都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人管的,怎么这里规矩这么多?”
“你之前搭档的那些人都是A级,又有任务在身,谁能管得住?”末了,章北海又说,“其实你不听他的话,往前走也没关系,甚至去城里都行,你的编制在管理塔,据点确实没人能管你。”
“既然如此,直接说我跟你一样是管理塔的人不就行了,没必要特意强调我是什么使团的长官吧?听你说那种话,挺奇怪的……”
“前线的作战容器对管理塔、尤其是调查团的人,有很重的怨恨,你才来、也只是暂时落脚,不会常来,没必要暴露自己的身份,白给自己找气受,”章北海无谓地笑了笑,“至于我,我来这里太多次,他们即使不知道我长什么样,也认识这身衣服。出于我的工作性质,和他们拉好关系对他们而言是一种残忍,所以我才那样说话,还请你勿怪。”
他们继续并肩前行,四周走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或许是接近医疗营了,这些人多少都是挂着伤的,脸上也没什么血气,面无表情地拖着一根影子在夜色里慢慢地挪。吴岳四下张望,却对不上任何一双目光,凡是看见他们的人都有意识地回避着他们,匆匆躲开。
“如果不想被用异样的目光审视,就和我保持距离。”
章北海说完,停下了步伐,这时候,吴岳才突然发现,即使和章北海对视,他也不太能看清章北海的面目了。他皱着眉头消化章北海的意思,却发现这人根本没有什么意思,他就是平铺直叙一句话,简单明了给出解决方案。
那么他还需要退后或者走动吗?他已经离章北海很远了,即使他正站在他的眼前,可这种距离感并不是长度能够衡量的。
而章北海不动声色,正耐心地等待他做出选择。
良久,吴岳低下头,却说:“北海,原来我俩一般高。”
章北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两人的影子并在昏暗的灯光下,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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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浓夏深,无言的风路过茫原。
回收者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来到372城。
借着月光,他坐在地界线上七零八落的某个石碑上休整。这些天生顽固的东西曾经也受人尊敬,可它们的荣光在篆刀和风沙面前又是如此不值一提。文字被抛掉,花纹被打凿,传颂的史诗如今只剩下断续的笔画,用手指顺着凹槽去摸,像人徒步淌过溪河,够软、够浅、够凉。
这里的夜风也很软、很浅、很凉,完全失了白日被烈阳炙烤的燥气,只是浪潮一般在这枯槁的大地上流动,悄悄吻过路人的脚踝,还有一根根青黄相接的草,唇齿摩挲间、发出嘶哑的低吟。
回收者喜欢听风,有风声的地方,人间总是格外安静。
等到月亮高悬,他整备好武器,站在石头上远眺他的目的地。他让目光越过风起始的残垣断壁,如果没有战争,这里应该是一座平和安宁的城市;车马依偎大地,牛羊漫过青坡,石木砌筑的房子接得很近,屋顶上的幔条又飞得很远,很多人会在这里生活也会在这里死亡;如果没有战争,这座城市还会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
名字,回收者常来这儿,但他不知道它的名字,只知道它是372城;就像这儿的人常见他来,一样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拉厄扎*。
“拉厄扎!”一个受伤的男人在嘶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滚回去!”
“……”回收者一言不发。他戴着兜帽、拉上围领,把脸庞隐藏在漆黑的外罩下。但他握着剑,鞘露在外面,这儿的所有人都认识的这把被人血浸透的凶器。
“滚回去!”
比起外套,他被其他人的愤怒包裹更甚。但愤怒的人们不知道拉厄扎听不见濒死之人以外的声音,回收者一步一顿,朝着夜风中孱弱的呼吸走去。
“滚啊!滚!拉厄扎,该死的——!滚!”
神话喋喋不休:拉厄扎是睡眠与死亡的爱人;但信徒问:对拉厄扎拔刀会面临怎样的后果?神话却一言不发。
于是走投无路的人就这样做了,他们拿起手边能抗争的一切去反叛拉厄扎,除了这儿的医生。医生,哦,医生,回收者一边走一边想,这个女孩儿他也是认识的,但不知道名字,只记得很早的时候她就被调到这儿来工作了。她和往常一样抱着他的患者,患者,谁都是从孩子长大的患者,曾经有一位神父告诉他,人类受着名为“原罪”的疾病,只有神能治愈,后面这位神父死了,死了、病愈,回到纯净的父那儿,父?父还是母?莫斯利亚神话里好像没有为父的主神……他的大脑止不住胡思乱想,但他的心里其实不信这些。这份工作让很多人痴狂,但他没有,他把那部分东西和自己的理智分割出去,随这头困兽胡思乱想,而他本人永远冷峻。
武器击打的火光扰乱了风声,嘈杂、喧嚣、吵闹,金属和人声或许并无二致,于是他听到死去的神父又在对他祷告:
“拉厄扎……救救我……”
我不是医生,更不是你的父神。
“可你是拉厄扎……”
神父从讲坛上跌落,白袍匍匐,像一条幼虫,蠕向他的刀尖。
“救救我……拉厄扎……”
神父颤抖地朝希望伸出双手,回收者低下头——
“半支阻生液,我只要半支,就能救他!”
他看见医生抱着他的腿,或许是因为她的命运也生了病,一张脸四分五裂,恶脓一样的情绪从深渊般的缝隙里满溢而出,让他看不清医生的表情。
“求你了,拉厄扎,你一定有阻生液!求你了!我只要半支就可以救他、只要半支!半支!”
医生十指揪进他的外袍,他一动,她又疯了一般去抓他的剑鞘。
“他才十六岁,他是无辜的,谁想被虫咬?拉厄扎,你就可怜可怜这孩子吧!他、他是个好孩子呀,他没有犯罪,他是为了战友才变成这样的——大人!求您了!他可以活下来的,只要有阻生液,您给我一点阻生液,再给我几天,我保证、我保证他可以……”
回收者一言不发,只是微微欠身,朝病床上的孩子伸出手。
“别动他——!!”
医生声嘶力竭地去抓拉厄扎的胳膊,然而拉厄扎只是轻轻地抚开那孩子散落在额前的发。
他拨开碎发,这次他能看清一张脸了,一张布满了深色纹路的孩子的脸,纹路周围隆着狰狞的甲质物,覆盖了几乎大半张脸。
他认识这张半人半虫的脸,和死去的神父一模一样。
“拉厄扎,你终于来了……”
他听到年迈的神父在说话,入耳的声音却十分年轻。
“痛、我痛……拉厄扎,你能不能……能不能救救我……求你……”
孩子每说一个字,胸脯都在剧烈地震动,回收者能听到痛苦深处某种刺耳的摩擦声,那是甲质物正在侵蚀骨头。
“拉厄扎,求你……救我……好痛啊……”
回收者一言不发。
医生瘫坐在地,掩面哭泣。反叛者早被打倒,昏厥过去。大地又恢复了宁静,风声里又只剩下人类孱弱的呼吸。
呼吸,回收者早就看见,小孩儿的鼻子已经被恐怖的甲质物覆盖殆尽,他别无他法,只能用嘴呼吸。
如果有足够多的医疗物资,再加上医疗容器,鼻子上的甲质物是相对好处理的,但小孩儿的症状太严重了,鼻子上的好割,那脸上的、脖子上的、躯干上的肉呢?他们总不能剜掉一个人百分之八十的肉。
何况他的骨头里也有这些东西了。被侵蚀到这个程度,任谁都无力回天。
即使是不说话的时候,小孩儿浑身都在颤抖。回收者知道他肯定很疼,不仅是钻心的疼,还有刺骨的疼,掏肉的疼,破颅的疼……他仅仅是躺在那里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是被虫毒侵蚀的地方,那种炸裂的疼痛就不会饶他一丝安生。
“拉厄扎,救救我……”
罹难的人,我要怎么救你?
回收者把小孩儿从病榻上抱起来,医生想要拉住他们,但是有一团黑色的雾气挡在她的面前。她明白,这是警告,也是忠告,虫毒会不断侵蚀人类的肉体乃至意识,不分内外夺走“人”的特征,对于被侵蚀的容器而言,被回收恐怕比治疗更加——
不,她说不出这种话。只要有哪怕半支的阻生液,那孩子都有活下来的希望,是管理塔放弃了他,是拉厄扎杀死了他……
“拉厄扎!拉厄扎!”
“管理塔的走狗!”
“那可是你的同胞!”
然而无论幸存的容器怎么叫喊、哀求或者怒骂,回收者永远一言不发。
因为他只能听见残损的容器在他怀里苦苦挣扎:
“救救我,拉厄扎……”
很抱歉,我没有救你的药。
回收者一言不发。
“刀……用你的刀……”
孩子朝他伸出双手,多么像朋友渴求一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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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到了新的任务。”章北海突然开口,“吴岳,你还没有正式跟我执行过回收任务吧?”
吴岳有些反应不过来:“我们之前不是……”
“那些都是犯了重法的在逃罪犯,他们已经精神崩溃,变成了疯狂的破坏机器,如果我们不就地处决他们,那只会给更多的无辜者带来惨痛的伤害,从这点而言,我们对他人的制裁完全是合情合理也是合法的。但现在,这个任务跟你之前经历的那些都不一样,它没有道德的荣光,不会在你杀人之后还给你任何心理上的慰藉或者名义上的荣誉,它甚至比战争还要冷酷。当然,我不指望我这么说你就能理解这份工作,我只是觉得我有义务告诉你这些,吴岳,管理塔把你调到我这边是希望通过残酷的现实打消你去前线常驻的念头,可即使这样他们对你的安排仍然太温柔,不愿意让你真正接触回收任务,所以这段时间我们干了好几份纠察队的活儿,甚至跟着使团充当调查员。”
很多时候,章北海一天也不会说这么多话,这让吴岳非常不自在。他能感受到章北海对他的、呃,谈不上戒备,也不是警惕,说不信任好像也差点味……这更像一双手,推拉着他,希望他永远和某个东西保持一个距离,不要太远,也不能太近。
可吴岳不知道“某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一个距离”也是章北海单方面定的标准,这让吴岳十分不快,他不是傻子,完全听得出章北海不希望他掺和所谓“真正的回收任务”的意思,同时也看得出章北海言尽于此、如果他一意孤行,章北海并不会真正阻拦他的态度。
吴岳拧起眉头,气氛骤然冷了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章北海语气依然很淡:“你的成长环境注定了你不适合常驻前线,更不适合执行回收,劝你放弃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如果我一定要坚持?”
“那就希望今夜过后,不要出现我必须亲手回收你的那一天。”
话音刚落,两人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拉厄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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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厄扎(E‘Lc):莫斯利亚神话体系中的主神之一,睡眠与死亡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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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拉厄扎?!”
“拉厄扎!”
吴岳的芙诺语水平只到日常对话的程度,完全听不懂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但随着重复“E‘Lc”这个音节的声音越来越多、从周围出来的人也逐渐把他们包围。对方的敌意太明显了,吴岳下意识把手搭在剑上,紧张地朝章北海靠去,结果章北海扫了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
“滚、滚回去!呸,管理塔的狗!”
“你怎么又来了?瘟神!”
“晦气、真晦气啊……”
喂,我不是什么E‘Lc啊!吴岳百口莫辩。
正当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时,一声尖锐的叫喊压过了其他的声音,“拉厄扎,你来干什么?!”一名女性从人群后面冲出来,她急切、愤怒、又带着哀伤和恳求:“我们没有重伤人员,这里不需要你!”
朝她的目光投向之处望去,吴岳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和章北海说话。
章北海……是E‘Lc?
那E‘Lc又是什么?不太可能是章北海特意取的外语名字吧?他怎么看都不像是这种人啊?
“……”然而当事人一言不发,只是把手搭在剑上,朝医疗营直径走去。
人群没有为他散开位置,那名女性更是扑了上去,揪住章北海的外袍苦苦哀求:“拉厄扎、拉厄扎大人,真的没有——”
到底是怎么回事?吴岳皱了皱眉,这问而不答也不像章北海的作风。好像戴上兜帽起,章北海就换了一个人似的……他正疑惑,眼看章北海周身腾起黑色的雾气,暗忖不好,一个健步飞了过去。
“躲开!”
吴岳一把抓住那个女人的胳膊把人扯向自己,还未有真实的碰撞感,黑色的雾气率先炸开,以章北海为圆心,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所有人都朝远处撞去。那玩意儿的本事吴岳可是见识过的,下意识转身把人护在自己身下往地面倒去。好在章北海虽然人怪怪的,但没真的下手,安静几秒后,吴岳试着抬头睁眼,发现章北海已经不在视线里了,周围的人也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被惊吓得不轻。
不管是谁,见识过那个诡异的黑雾后,都会产生心有余悸的感觉。吴岳重叹一口气,扶起地上的女子,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谢谢……”即使夜色浓郁,吴岳也能看见女子的脸色十分惨白,五官全部紧皱在一起,像一张被连续揉搓的纸,又寡淡又脆弱。吴岳本能地想说点什么安慰她,但当下他实在是有太多迷惑了,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然而他还没想完,女子抬眼瞥见吴岳脖子上的环,又惊恐地挣开他的手,大叫道:“你也是拉厄扎?!”
什么叫“你也是”?难道E‘Lc是按人头批发的吗?吴岳的表情已经称得上非常迷茫了。“我是出访春伊的使团特派调查员,到372城落脚休息。所以,E‘Lc到底是……”
“求求您,大人,请您阻止拉厄扎,不要让他再带走我们的人了!”
“不、不是,你先告诉我……”
这人怎么这么喜欢抓衣服!吴岳一个头两个大,总觉得越说越糊涂,女人一个劲儿地求他,带着旁边的人也围上来说话,七嘴八舌的,震得人耳朵发鸣。
他正头痛,又听到有人喊:“不好!”扭头望去,章北海带着——或者说是拎着一个人出来了。吴岳还是看不清章北海兜帽下的表情,不过借着幽暗的灯火,他看见章北海抓着的拿人脸上缠满了绷带,几乎只留了嘴巴和鼻子。
继而有人从帐篷里冲出来,似乎是受了伤,跑得跌跌撞撞的:“拉厄扎,你弄错了!他是B级的作战容器,只是脸上受了点伤,不影响作战的!”
“……”章北海一言不发,紧紧揪住束着那人的绳子,强迫他把头昂起来,张开嘴巴。
“嘶……嘶……”
为何人的嘴里,会发出虫的鸣声?
一滴冷汗从吴岳的鬓角流了下。
见状,旁边有人结结巴巴地喊:“调查员大人,你跟拉厄扎同行,也说点什么劝劝拉厄扎啊!”
“我?”吴岳想,既然章北海不说话,这边的人也是以E‘Lc称呼他,那么应该不能叫他本名了,吴岳顿了顿,望向章北海:“E‘Lc,你要带他去哪儿?”
“……”章北海依旧一言不发。
但他的动作是迅速的。吴岳几乎没有看清章北海的动作,那个人脸上的纱布已经被他用叶刃割破了,大风旋即扬飞那些破烂的纱布,出乎意料的是,绷带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狰狞的伤口,也没有奇怪的疤痕,有的只是一双奇怪的眼睛,像两簇来自地狱的萤火,在黑暗中摇曳着虫类特有的幽光。
“这是[虫]!”吴岳倒吸一口凉气,“他已经被反噬了!”
“没有!那只是暂时的!我们已经把他绑起来了!他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女人急急忙忙和吴岳说完,又扑向章北海。章北海拎着手上的家伙稍微侧了半身,和先前一样,黑色的雾气把女人弹开了。
吴岳没能接住她,她跌倒在地,像一粒婴儿落回贫瘠的母亲,除了痛哭别无他法:“拉厄扎,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给我时间?只是短暂的反噬而已,给我时间,我可以治好他!他只是暂时被反噬了,配合药物我完全可以引导他恢复正常的!”
可是、可是……吴岳瞪大了眼睛,虽然从小就听说过这种事,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这种“怪物”:拥有人的身体,却是复眼荧光,不断发出“嘶”、“嘶”的虫鸣声,两排啮齿和一对大开的螯牙,它们像钳子一样不断地咬合着,发出“咔”、“咔”的声音,清脆有力,和利器砸穿骨头的声音一模一样,听得人冷汗直流。
都已经“变形”成这样了还能恢复正常?简直闻所未闻!
吴岳的手无意识往身侧搭去,摸了个空之后才反应过来出门的时候章北海叫他带好武器,然而他觉得只是散步就偷了个懒,看来章北海还真有先见之明……或者说,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临门之前褚岩突然到来,恐怕就是特意来给章北海传达这个信息的。
吴岳虽然不太清楚流程上的具体操作,但他知道,容器一旦被体内的[虫卵]反噬,绝对会进入回收流程,如果回收者不能及时赶来,无论职位、管理者一经发现有责任立刻处决,绝不能给[虫卵]任何觉醒的机会,否则得到人类身体和智慧、同时又能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最极致的[虫],将会是一种比高级真虫恐怖得多的存在。
必须要趁着它还没彻底觉醒之前,做点什么……吴岳捏紧拳头,可他并非作战容器,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究竟要做什么,他完全没有思路。
至于其他人,悲痛的沉默与本能的恐惧控制了他们,先前还嘈杂吵闹的空地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极度凝重的,这甚至是死寂,除了那个“怪物”——他们昔日的战友,光荣的战士——此刻正被章北海死死抓在手里,挣扎着发出尖锐的嘶鸣。
而回收者只听到,路过这片茫原的风声里,又传来了微弱的呼唤。
“拉厄扎……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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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岳知道章北海的真身是善飞的那种,但不知道这家伙竟然能飞这么快,跟个冲天炮似的一点火就见不着踪影了。要不是章北海身上带着他的小蜂,在一定范围内他能感知到小蜂的位置,他是绝对不可能追上这人的。
远离营地,夜色渐浓,风也凛冽起来,宽大的外套被刮得猎猎作响,吴岳一边追一边纳闷,怎么拎着个人还能跑这么快?他到底要去哪里?再远一点就要进森林了!
无论哪个地区,森林永远是危险高发地,尤其是这种已经被真虫侵蚀的据点,周围的森林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炼蛊场,无数真虫和变异种在其中互相攻击、蚕食,争夺物资和领地,人类和容器贸然进入只会被吃得渣都不剩。
他不会是想把那个“怪物”丢进森林吧?!吴岳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而在他看不见的前方,章北海要下的决定,远不是把“怪物”丢进森林那么简单——
“救救我……拉厄扎……”
又来了。又开始了。
“救我……”
我不是神,
“好痛……”
也没有药,
“拉厄扎,救救我……”
我救不了你。
他根本不想听这些遗言,但风里的呼声像地狱中丛生的手,死死拽着他前进的姿态,要他沉迷、要他困惑、要他痛苦,并且绝不放过他。他也知道自己是被称作“拉厄扎”的回收者,游走于各个地区只会带来裁决和死亡,他就像他手上这把特制的刀,很难破坏虫甲,但是切断人骨如同削泥。
所以他本身、本身就是为了——
“!!”
随着黑雾漂浮的红色血沫是吴岳看到的关于那个“怪物”的最后一幕,继而夜风送来腥臭的味道,像一条条毒蛇,争先恐后钻进他的鼻子,噬咬人的胃和理智。他迫不得已降落到地上,狼狈地蜷成一团,用手捂住嘴,哽了好几下才压住呕吐的本能反应。
这到底是是什么?血液?肉沫?他死了?吴岳双手撑在地上,低着头喘气,荒原上的枯草几乎要戳进他的眼睛,但他即使看不见也完全能想到前方发生了什么,风里的味道实在是太浓郁了,如果、如果不是切碎到一定程度……
远处,黑雾的中心还没有得到宁息的许可,甲质、骨头和内脏被切割的声音仍在继续,但始作俑者双手下垂,什么都不再动作,只是冷冷地看着面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和其他回收者的处理方式不同,章北海总是尽可能地把他的任务目标带到远离人的地方处决,所以他去的地方越多、见过的人越多,反而越了解这世界上哪些地方是没有人的。它们和372城的荒原总是相似,足够宽阔,足够荒凉,当夜与大地交织在一起,漫长的黑暗一望无际,只有枯草和夜风在这里肆意生长、肆意死亡。
在等待黑雾把“怪物”完全切碎的时间里,回收者也会莫名走神。他并非失去警惕、或者忘记悲悯,和其他“同行”比起来,他那些为人恐惧的残忍手段恐怕已经算得上过于温柔。当然,他没指望其他人能够理解他,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在接手这份工作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了随时去任何地方杀另一个人的准备。
或许也是救一个人。他不知道。虽然那些人死之前都在求他救救自己。或许对于即将变成“怪物”的他们而言,能得到果决的死亡确实是一种解脱吧。他不知道。也或许,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滋味。
风同样无言、而且温柔地吹开了章北海的兜帽,如果吴岳能早一点看清章北海此时的表情,他就不会问出那个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
吴岳的心情十分复杂,他想说很多很多,但一出口仍然只能挤出单薄的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就是不解,难道这人真的已经无可救药、必须要杀掉、而且必须要以这种手段处理才是正确的吗?
为什么?
背负着那样的目光的注视,章北海依旧沉默。直到黑雾消散,一个手环落进章北海的掌中,上面用特殊工艺刻着一条编号,那曾经代表了某个容器的存在,但现在已经失去意义。章北海核对了一下,然后抽出一把造型诡异的小刀,和他沉默地割断那些怪物的头颅一样,他无声地划掉了它。
把处理好的手环收进长袍的某个口袋后,章北海和面前那个单纯得像个[人类]的家伙对视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说话:“回收[容器]是我的工作,没有为什么。”
Chapter 67: 【坑】吴岳/章北海《长安夜话》1-2
Chapter Text
1.
结束总结大会后我们立刻要回部队,分别时王舰长竟然还一副不舍的表情,我无奈地提醒他再不见上车你就得跑回去了,他只摆手,头也不回地对我说:“再等等。”
我猜他在看那条路的尽头,于是我也伸长脖子去探望,却发现除了两条渐渐重叠的灰色的线,和线边挺直又枯桠的白桦外,什么都没有。连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和大地融为了一体,压得人混混沌沌。
“等什么?”
我见他没应我,在司机发火前,我用不耐烦的语气又催了一句,王舰长才半侧回头,沉着气地解释道:“老沈他还没来呢。”
沈政委还没来?我顿了顿,心想,沈政委本来就不会来啊?
在一转念,在王舰长隐忍了着急的表情里,我渐渐想通了,便有些幸灾乐祸:这家伙昨天被凌政委教训还真不冤枉,在开会的时候走神,合着没听到安排。
“沈政委他们啊,”我故意压低了声音,“不会来了。”
“什么?!”
“嗯。”我悲痛地拍了拍王舰长的肩膀,转身就往里走。在我还没有偷笑出来,一股强大的力量又把我扯了回去。
“你说清楚?!”
“痛痛痛……”
我原本还想多逗逗耿直的王舰长,但为了保住我的胳膊,我只能在眼泪都被表情已经扭曲的王舰长捏出来之前赶紧把事情交代了。
“哈、哈?是这样吗?他们被安排在另一辆车上?”
“啊,”我动了动快散架的胳膊,那种骨头和肌肉都被捏碎的感觉让我委屈极了,“昨天开会不是说了嘛。”
“我昨天开会走神都被点名批评了,这你知道的,”王舰长紧皱的眉头立刻松开了,他赔着笑,又冲我伸过手来,“抱歉,兄弟下手没轻没重的,来来来,给我们小吴同志揉揉哈……”
“你也知道没轻没……别碰我了、痛!……放我一条生路吧,大爷!”
章北海不在,自然而言的,就变成王舰长和我坐在一起,我先上车,知道座位在哪里,便含着一把老泪带着他往里走。
原本还觉得章北海不在真好,起码王舰长坐在旁边不会无聊了,能跟我聊天,这下倒真心实意后悔。还不如章北海坐过来,虽然闷得发慌,可大不了长长地睡一觉,睡醒了就好了,起码免受这皮肉之苦。
坐下后,王舰长又跟我道歉,完了皱着眉,莫名苦笑道:“我还纳闷小吴同志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怎么章政委没来,你一点都不急哈,反而催着要走。”
我抱怨道:“我急什么?我只急你怎么还不上来,车都要开了,你这不耽误事儿嘛。”
“那我不是不知道哈……”王舰长尴尬地挠了挠头发,“我这一眼看过去,凌政委不在,章政委也不在,老沈向来是只有早到晚退没有迟到早退的,我还以为他们都被凌政委喊去、有事耽误了。”
“有没有事我不知道,但他俩还真在一辆车上,”我指了指后面,“你就放心,有事估计也轮不到你们家老沈被使唤,章北海那种人你不清楚我不清楚凌政委还不清楚?”
“他什么人?”
“闲不下来的人呗,这大家都知道的。”
第三个声音突然插进了我们的对话,我和王舰长不约而同超声音的来源转过头去,惊讶地发现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辆车上的人开口说话了。
“杨政委?!”
“呵呵,王舰长、吴舰长好啊。”
“你怎么在这儿?!”
“哎呀,谁叫我分了个好座位呢,弄得武舰长非要和我换。”杨政委摇头晃首道,“他既然不怕被凌政委教训,我就答应了,他舍得死我就舍得埋嘛,呵呵。”
在一阵恶寒里,我和王舰长对视了一眼。
“老吴,我觉得我们明天看不到老武报道了。”
“他还真是舍得死啊……”
凌政委,人如其名,连章北海这种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家伙都要怵他三分。但是在不寒而栗的气氛里,我又突然想到,武舰长还真是舍得死,迎头撞上凌政委的枪子儿——这样说,他以一己之力吸引了凌政委全部的火力,被使唤的人也就绝对不会是章北海了。
“你笑什么?”
“有点可惜。”
“可惜?”
“嗯,原本我还挺期待章北海和凌政委坐一辆车的。”
“你的打击报复心理有点重啊,吴岳同志。”武舰长心领神会,也笑了起来,“章政委平日里怎么对你了?他也不像是会使唤人的人啊。倒是你,你可没少使唤他吧?”
“别造谣啊,我可没说他使唤人,我也没使唤过他。”我白了王舰长一眼。
工作以外的东西,章北海根本连话都不跟我多说一句,更别谈“使唤”二字了。
“我是期待他跟凌政委学怎么使唤人。”
“哦……”我这边认真说着,可没想到王舰长的语气越来越玩味了,“吴岳同志,没想到你还好玩这一口。”
“滚!”我只好强制地打断了他的想法,“想哪儿去了?!好多细枝末节的工作都还要我去安排人,我也想让他、起码跟沈政委学学,有空帮我分担一点啊!”
“你看你,逗你两句你还急了,”王舰长收回那种语气,又抬了抬眉,露出了一种表面批评,实则炫耀的笑容看向我,“我跟你说,你可别让他跟老沈学,老沈做事细碎得我都受不了,哎。”
我无语道:“你要不满意我就去跟沈政委说,然后再打个报告,换换呗。”
“那可不成,我去哪儿再找个老沈这么好的搭档,”王舰长眉飞色舞道,“嘿嘿,话说回来,章政委是闲不下来的人,这大家都知道的,那他哪儿有空帮你处理细枝末节的细碎事。别说帮你了,你见过他休息吗,小吴同志?”
被王舰长这么一提醒,我恍然大悟:对啊,他是闲不下来的人,我连他休息都不曾见过……
恍然大悟中,我又怔了一下。
可我们的工作也没有那么沉冗繁重,那他空闲的时间都用来干嘛了?
2.
我们归队后,紧跟着去了一趟南海,在甲板上,温暖潮湿的海风感动得我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好舒服——”
少校也在一旁感叹道。
“舰长,南海真好啊!”
“那是。”
我倚在栏杆上,眯着眼睛眺望起远处的海天一线。胳膊交叠下的栏杆如实地讲“长安”号沉浮的动态传递给了我,在南海的天空下,那样颠簸的摇晃也似乎母亲摇篮的温柔。渐渐的,我的眼里生出了绵长难断的睡意,和从天空上洒下的阳光一样,远远地缱绻在和煦的风里,从不明白的一端送向不清楚的另一端,再也分不出个所以然,只想躺下了,做一个安稳的美梦。
“还是南海好啊,”我伸了个懒腰,胳膊抻起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种子发芽的模样。它们也是那样向往着阳光和天空,在风里舒展枝叶,“北海——”
“嗯?”
未能展出的“太冷了……”被一个突兀的声音堵回了嗓子,我有些惊讶地朝下面侧过脸去,一个穿回了白色常服的人站在走廊那儿。
像我低着头看他,他也抬着头看我,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被建筑的阴影分割出了明显的界线。我站在阳光的这边,他站在阳光的那边,在骤然下降的亮度里,倒是他漆黑的眼睛熠熠生光了。
我松开手,在少校的呼声里,熟练地跳了下去,跳到了他面前。
“吴岳,你叫我?”
“没有啊,”我拍了拍袖口,“我说北海呢。”
“嗯?”
“不是,我是说北海。”
“我怎么了?”
在章北海的不明所以里,我也顿住了,才意识到我正在讨厌的地方又正好同这个人的名字一样,念出来都是那样简洁的音节。
我带着“让他误解了”的不好意思去看他,结果发现他也正在“不好意思”,那似乎是没有懂我在说什么,于是叫我和他这样尴尬地站在了走廊上。可我看久了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偶尔同“长安”号一样荡起浪花,我竟都觉得惊讶。
在这样的惊讶里,我又隐约地尝到了一些愉悦的可能性。我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没有那么熟络,开这样的玩笑没准会让气氛更尴尬,但章北海终归是一个不在意这些外事的人,叫我也容易释然,所以我还是那样捉弄他了。
我探过去,“我没有叫你,北海,我是在说北海。”
“啊?”
探过去了,我更好看清他那张脸,有怎样的起伏。
“你觉得呢?”
他还是不明所以,浅淡的疑惑附着在他表情上。
“什么?”
“北海啊,”我冲他笑道,“你觉得好不好?”
继而我就注意到他抱着帽子的手弹动了一下,大抵是细微的紧张,我猜;于是我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扫到了他衣摆的弧度,那是我从上往下跳时,带起的风的杰作。他换上了白色的常服,白色的弧度在灰色的阴影里算不得太刺眼的存在,这让我想起我们之前在北海度过的冬夜,人在雪地上行走,也会暂且留下这样宁静的折痕。
我抬起视线,发现他还是没有开口,也没有全然在看我。在我诧异“他竟然不看着人说话”的时候,又突然意识到他这副模样我在学生时代也是见到过的。这是章北海觉得为难的反应了,他的眼神被羞赧的歉意移动了,所以才不看人。和多年前如出一辙。
我乐于见此,只有怀念还叫我认得这人一丁点。
“还是南海好吧?”我小声问道,“北海太冷了。”
章北海移回眼神后,没有同意也不反对地点了点头,“的确,冬季的话,南海的天气更暖和一些。”
“不过到夏季我就不喜欢南海了。”
“太晒了吗?”章北海顺着我的话说了下去,我看见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但没有什么笑意。正如我所知,他不会在意我对他的捉弄或者别的什么,所以话题结束后,我也不用太挂记。
我点点头,带着他走出阴影,站到了阳光下。温暖的感觉又回到了我的血液,是还有困意。
“是啊,”我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不再和他并肩了,这样就好转过身看他,“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
倒不是刁难他,而是在阳光下,那困意又生长,催得我的美梦也开始慢慢显形。
“两全其美?”章北海说着,把帽子戴上了,于是一片狭隘的阴影立刻覆上了的眼睛,像我们参观冰封的北海时,那厚重的冰层被人为割破的裂缝。裂缝里也是填满了漆黑的颜色,在灰蒙蒙的天空里占据我们不够明朗的视线,叫人忘记了那缝隙里露出的,原本是湛蓝的海水。
“是啊,北海的冬天太冷了,南海的夏季太热了……”
“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吗?”反问着,我继续朝后退,面对我的章北海就继续朝前走。我们默契地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和速度,像一根轴承端头的两个滚轮,无论我和他怎么前进或者后退、走过多少路程和岁月,都跨不过轴承本身的间隔。
“没有吧,这是自然现象。”他看着远处,淡淡地回答道。
透过那狭隘的缝隙,在他深不可测的目光里,我竟也看到了海天一线的模样。我和先前在阳光下所见别无二致,我想,他大概也是喜欢这片海的。
等腰背撞到栏杆上,我才转过身,抓住栏杆。在我的呼唤声中,温柔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了,抚摸着我被寒风冻僵的脸颊,也抚平了章北海衣摆边宁静的折痕。
是啊,没有办法的,在北海的夜被大雪封存的时候,南海的风正温暖,这也是跨不过的间隔。
应和着“长安”号激起浪花的声音,我轻轻哼起歌谣,和章北海开始享受南海温暖的阳光,也让那困意自然生长,在难得的平和里,怀抱住一个冰冷又温暖的美梦。
Chapter 68: 【坑】吴岳/章北海《长安夜话》3-5
Chapter Text
3.
没有特殊任务,我们驻港后清闲了几天,北海回了一趟家,看起来挺急的,没想到第二天就回来了。我也没好意思问人太多家里的情况,只说老杨叫我们晚上过去喝酒,邀两天了,你去么?
我也知道章北海是不太喝酒的,当然,能不能喝另说,十年八载熬下来,部队里没几个真不能喝的,不过我看章北海回来以后心情似乎就有些消沉,我想着去老杨那儿散散心也不错,还是征求了他的意见。
也算是意料之中,章北海答应下来,我正打算跑去跟副舰长交代晚上的工作,结果还没迈开腿,老陈又来骚扰我了。
“怎么了?”章北海突然问。
我脸色算不上好看,不过估计挺好笑的:“你赶紧跟任政委说说,让他督促解决一下老陈的个人问题,别刚有点信号就来跟我吹牛逼,不然下次再碰见我非得把手榴弹扔他甲板上让他清醒清醒。”
章北海听了就笑:“你能扔这么远?”
我反应过来,估摸了一下我们出海时候的两舰距离,好家伙,我要真能扔上去我可能就换个岗位发光发热去了。
我一叹气:“唉,被老陈传染的,说话都没谱了。”
章北海轻轻哼笑一声,把话题扯回去了:“我们什么时候去杨上校那儿?”
我点头,然后讳莫如深地说:“半个小时后。北海,其实我是这么想的——喝酒倒是其次,主要是老杨说他们那儿多了很多‘新设备’,我们也去看看,合不合适,合适就拉过去玩玩儿。”
章北海不置可否,不过我敢肯定他绝对知道我想干什么,他是个正经人,对这种事没什么兴趣,但是看自家的笑话嘛,还是要参与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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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两天我反正过得挺开心的,少校说我心理变态,我也懒得跟他扯皮,就问他你拉练一班长二班长他们的时候,他们怎么说你的?我这还叫变态?看看隔壁杨上校怎么练自己的兵,相比之下我简直是天使了好嘛!
老杨脾气豪迈,听到这话了也不骂回来,反而给我们送过来三支水,一摸,还是冰的——嗬!这待遇好!我赶紧递给章北海一瓶,反手扔给少校一瓶,把他踹走了,一屁股坐回岸堤上,才拧开自己那瓶。
这里的风比海上的温柔多了,和煦、舒服,吹得人困劲儿痒痒的,老杨揽着章北海也坐了过来,我们三个人并排坐着喝水,夕阳铺满了我们的脸,从远处看估计还挺傻的,一股子人将中年的忧郁感。
老杨一坐下就开始唠,天南海北的,什么都能吹,可惜没多久,他们的司务长神情怪异地跑上来了。这小伙子我以前见过,姓徐,跟我们舰上的徐大夫是远房亲戚,比我们都小一些,不过口音那可就跟徐大夫差得远了,我估计章北海语言天赋那么好一人儿,说快了也听不懂几句。我云里雾里地听他跟老杨交谈,没大明白,转头看向章北海,发现他根本没在听,而是难得在出神。
想什么呢?我心里纳闷。不过他大概也是被风吹困了,眼皮半阖着,我这样明目张胆地“偷窥”他他也不回神,看着就觉得有些傻,还怪可爱的。于是我心里又问了一声,想什么呢,章北海?
我心里的话,他自然听不见,就像他想什么,我从来也不懂。我那时候只觉得好玩,因为他这种状态实在是太少见,他总是一丝不苟又滴水不漏的,旁人钦佩他,但作为他的搭档,钦佩之余,免不了有些郁闷。
现下他突然脱下那副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态度,给了我莫大一个“破绽”,我实在是忍不住抬起手,把冰水放到他脸颊上。
“嘶——”
章北海肩膀一震,下意识往后侧过身,转面看向我这边。他的眼神里依旧没有愤怒,只有一点诧异。我嘿嘿一笑:“别在这里睡着了啊。”
他顿了顿,含含糊糊地“嗯”了声,这才回过神,提起了精神说:“——”
具体说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那天天气确实不错,火焰般的晚霞铺满了半个天空。章北海转面看向我的时候,太阳正安静燃烧,他的周身被红色的光勾勒着,隐隐披上了一层温暖的外壳。我弯了弯眼睛,因为他也在笑,但他眼底的某种情绪太过于深邃,笑意完全挡不住分毫——也或许是他没有特意挡住,让我清晰看见了,它比起坚硬的冰山,更像一汪夜空的星光。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吹吹小风,看看远处的海岸线,一直在岸堤上坐到了食堂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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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老杨跟我说连里出了点小状况,他要先回去看看,还有半小时开饭,我们可以先坐会儿,到处逛逛。我跟章北海对视一眼,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小徐很是心急,火急火燎往下赶,带着老杨快要跑起来,但我看老杨的表情并不紧张,估摸着也不是什么真的大事。
等我们往回走了,还没到后门门口,院子里的吵闹声已经不绝于耳。我仔细听了一下,好些人在大喊“抓住”、“堵他”,心里有些纳闷,来贼了?
那这贼也太缺心眼儿了,往这院里跑……
我们小跑进了院子,刚进去就看到一大群人把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少年轻的小伙子正拿着扫帚桶子、又跑又吼的,时不时掺杂着鸡鸣狗叫的声音;我们再快行两步到人群中去,好家伙,这哪儿止鸡飞狗跳啊,难怪是司务长跑上来找老杨,这不猪圈的猪都冲出来了,满身泥巴横冲直撞的,一群人搁这儿逮猪抓鸡呢;我跟章北海又对视一眼,显然我俩是没有这个经验的,常年泡海上的海军嘛,钓鱼倒是内行……
老杨也没指望我们帮倒忙,让我们把自家的兵带到一边儿去,拿着矿泉水就当话筒在那儿指挥。我们一行人灰溜溜地退到墙根边,大眼瞪小眼的,年纪小的倒是压抑不住兴奋,跟看比赛似的,还在那儿跟着“左边”、“右边”。少校贼兮兮地凑过来,把站在我旁边的副舰长挤开后,特别浮夸地拍了一下额头:“哎!舰长,就知道您最好,特别体贴兄弟们,魔鬼拉练还附赠农家乐套餐,今天铁定有红烧肉吃吧!”
我对副舰长使了个眼神,他跟我心领神会,下一秒,少校就被他毫不留情地踹了出去,带着惊恐的惨叫直接空降赶猪战场。章北海反应快,“哎?”一声,探身想要把少校拉回来,我直接摁住了他的胳膊,摇头让他安静看戏。
他无奈地看向我,欲言又止的,我跟副舰长笑得没心没肺,在欺负少校这点上,我俩一直是统一战线的坚定盟友。
要不怎么说老杨不指望我们帮倒忙,还特意让我们站开边呢?在这里,我们确实跟人比不了。人都是赶猪,少校那傻小子压根儿是被那几头发了疯的猪拱着跑,时不时还有乱飞的鸡鸭鹅往他身边蹿,他还得边跑还边护着屁股脑袋,看得人老杨的兵都一愣一愣的,摸着脑壳搞不清:“首长,这兄弟咋回事?”
老杨没急着回,那是我的人,他铁定得先看我的意思;我不说话,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他立刻明白得比算一加一等于几还快,也就当做无事发生了。这就是默契。
但章北海还是心系同志的好政委,他于心不忍,长叹一口气:“你把他放下去,也不怕回头要赔杨上校的猪。”
我一愣,心里连叹牛啊章北海,损还是你损。
少校最后被人从猪背上救下来了,两条腿颤跟被隔壁陆军兄弟用枪抵着背狂奔二十五公里似的,老杨那群人也没心没肺,笑得直拍大腿,连问需不需要提供轮椅支援,我寻思着就这一件事笑少校个半年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于是晚上吃饭的时候特意给他多夹了一块猪蹄以资鼓励。少校很郁闷,连连向章北海控诉副舰长的出卖战友的恶劣行径,其中含沙射影我的部分占了百分之八十。
章北海在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认真严谨的好同志,但氛围使然,少校也没真的有情绪,他往往不会上纲上线,好声好气几句话就把人劝舒服了。我在旁边撑着下巴看他进行轻车熟路的调解工作,最后实在忍不住打趣:北海,万一哪天退伍了,居委会挺适合你。
“是吗?”他转过身,对我笑笑,“借你吉言。”
那这就是假的客套话了,不过我也无法真的把章北海和退伍挂上联系,我们读书的时候就认识了,从那时候他给我的感觉就一直是这样的:为了坚守这份责任,他一定会把自己燃烧到最后一刻。
现在想想,还真是怀念,原来我们读书的时候就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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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答应去老杨那儿玩的主要目的还真不是喝酒或者针对少校,少校对此太过于自作多情了,我要铁了心想练他我变着法儿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带重样的,没必要为了他特意跑这一趟。当然,我这么解释,少校不听,副舰长也不听,只有章北海是相信我的。
我哭笑不得,而且章北海相信我还不是因为我的解释,主要是老陈——我们这群人认识太久了,我跟老陈那点恩怨纠葛简直没法算,只能逮着机会报复回去。
好在大部分时间里章北海是站在我这边的,毕竟老陈嘴欠从来不单点我一个,我俩见面打嘴炮他从来是说“你们‘长安’怎么怎么”,问候我全家十八代的时候绝对也没除开章北海(不过我们之间骂来打去都是常态化玩笑,没有恶意),章北海从来不劝我跟老陈的“架”。老陈家那位任政委就更有意思了,任政委在我们那儿是出了名的外冷内热(至于具体热有多热我没完全感受过,毕竟没在一起工作,很少接触,但明面上的冷是真的冷,有人一直误会章北海是那种外热内冷的人,我觉得这但凡见过任政委一面,都不可能觉得章北海内心的温度有到“冷”那个程度,最少最少也是个温开水),就比如去年年底我被老陈点出来“切磋”,他全程没有一点反应,打到最后直接放空自我,我一度怀疑要是哪天我跟章北海一起把老陈收拾了,他眼皮都不会跳一下,完全一副“打死拉倒抬走完事”的态度。
对于一位这样身在敌营心向我方的友军,我感到非常快乐,在人数上老陈已然失去优势,战略上那就更不用说了,他家政委都懒得帮他,他就算跟我势均力敌,我还有个章北海不是?再加上他们今天才出完任务回来,估计晕码头的症状都还没缓解呢,不把他喊过来喝酒那简直对不起他给我打的那些个骚扰电话。
在老杨的极力邀请下,吃过晚饭后,我喜笑颜开地在院门口迎接老陈。老陈带着十几号人浩浩荡荡走过来,见面就嚷嚷饿死我了快整点吃的,我一看,任政委果然没来,挺好,再一看,后面跟着的大都脸生,估计是刚下连的新兵,心想老陈还算有点良心,知道带小同志过来打牙祭,像少校这种老油条,听到有肉吃就死皮赖脸要过来,最应该留在舰上拖甲板。
老杨也挺高兴的,不过连队里能喝酒的都喜欢老陈,老陈私下最爱干的三件事无非种花喝酒惹任政委生气,骚扰我在他心里完全排不上名号,我真是谢谢他了。
不过章北海还是例行问了任政委怎么没来,老陈唉了一声,摆摆手说老任生病了,转头就冲老杨嬉皮笑脸地要多杀几头猪带回去给老任补补身体。老杨人高马大的,胳膊搭到老陈身上一弯,立刻把老陈别了个趔趄,跟夹小鸡仔似的箍着人往里走:“还几头猪?你当小任跟你一样强盗啊,打劫来了?吃得完吗?”
我乐呵呵地看着,等他们走进去,我回身叫章北海,发现他不知何时站得有些远了,正跟人打电话,表情变来变去,搞得我还有点小八卦。不过我直接问他肯定说没事,我也只能当做没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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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老陈一行人吃完饭,差不多也到八点了,我们预计九点钟往回走,这一个小时自然不能白空着,院子里有个球场,老杨说肉反正只有这么多,谁打赢了谁拎走,小年轻们的眼睛里顿时绿光炸现,各个摩拳擦掌的,势在必得。
老陈喝得有些上头,红着个脸站在对面喊:“吴岳,你上不上?”
我心说我上什么,我上了谁敢撞我,多没意思,一张口话还没说完,老陈继续挑衅道:“哎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长安’号全是孬种?!”
得,反正永远学不会要骂就骂我一个。
我们这边的新兵有些按耐不住,但少校和副舰见多这场面了,个个置身事外跟看别人家的热闹似的,我一挑眉,反问道:“你有本事,你单挑老杨啊?”
老杨在桌上被老陈反灌了好几杯,我这话正中老杨下怀。他一听单挑,兴致立刻熊熊燃烧,还没等老陈脸色变完,拿着球就往老陈面前招呼:“小吴说得对,你牛逼,过来,咱俩单挑!”
至于后续如何,反正这还好不赌输赢,不然老陈裤子都得输没。开玩笑,老杨从读书起就是球场上的浪里小白龙,我特意喊老陈过来是来请他喝酒的吗?我是来请他被老杨教做人的啊!
老陈反应过来后连连骂我坏死了,当着这么多新兵蛋子的面儿狂丢脸,说我良心大大滴坏;我被他逗笑了,翻着旧账问他你去年怎么对的我?你去年当着整个支队连队的兄弟揍我,我就不要面子的?
“那我不是没揍到么,”老陈还狡辩,“您多行啊,那不愧是咱们‘长安’号的舰长,缩头乌龟第一名,把防守练到了极致啊,我连你一根龟毛都没碰到好么?”
“去你的,”我骂他,“你少来,你还撺掇章北海跟我打,这事儿我可一直记得的。你说你坏不坏?你天天造谣我们‘长安’号的军纪作风,现在还妄想让我们内讧?”
“章政委不也没真的打你。”
“我那是主动认输,不然你以为。”
“我以为?”老陈沉思一秒,恍然大悟,“不是吧吴岳,你搏斗连章北海都干不过呢?!”
“听你这意思,你挺行,那今年年底请你务必跟任政委来一个军体拳实战,不把任政委揍趴下你名字就倒过来写。”我冷笑一声,不再和他胡搅蛮缠,干脆喊着章北海的名字大步往前跑了。章北海在前面听到我在叫他,停下脚步回身等我,迎着他淡淡的微笑,我很快回到了我们自己的队伍里,然后并肩走在归港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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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洗漱完后,发现章北海难得没窝在房间里看书,而是拿着手机坐在港口的小石凳上发呆。我悠悠闲闲地散过去,坐到他旁边,问他在看什么,他惯例说没什么,然后又问:“还不休息吗?”
“你不也没休息,”我从裤口袋的左右两边各掏出一罐冰啤酒,把其中一瓶丢给了他,“今天算放假,明天也没要紧事,稍微喝点没关系的,章政委。”
“在杨上校那儿还没喝过瘾呢?”章北海笑了笑,接过啤酒后主动打开拉环儿,先喝了一口,以示放心食用。
“你又没喝。再说了,老杨的酒度数太高,我压根儿没敢喝多少,所以才顺顺利利把老陈弄来了。他俩真的是酒场逢知己,太能喝了,北海,你还记得有一次期末考完了,他们两个人干掉我们整个宿舍的事儿吗?第二天老武跟我说,老王喝趴了,抱着他一边哭一边吐,哈哈哈哈,你反正都是第一个倒,喝多了就睡,估计没啥印象了,哈哈……”我仰头,咕噜咕噜直接闷了半罐冰啤酒,微苦的液体夹杂着的冷气和气泡从口腔灌进食道,旋即覆盖掉其余的感官,夏夜的暑气和燥热立刻被驱散大半,我舒舒服服地“啧!”了一声,然后背靠向石凳,懒散地把一边胳膊搭到了章北海肩上。
“等会儿去打球吗?”
“打球?”
“附近那个小公园有球场。就咱俩。”
“好啊。”
“老规矩,谁输了谁请吃夜宵。”
“行。”
“嘿嘿,章北海,你完了,今天的炒粉必然加辣。”
“那也未必,讲不好某人今天要喝甜豆花。”
……
Chapter 69: 【坑】吴岳/章北海《矸石》1-3
Summary:
黄金矿工AU2333 主要人物 吴岳和章北海 奇葩架空 没啥感情 随便看看
Chapter Text
1.矿道
吴岳百无聊赖坐在车上装灯油,直到有人喊他,他才醒了一点瞌睡。
“老吴——!”
“老吴——!”
来的人大声喝道。
“你在哪儿呢——?!”
但风雪太大了,人的声音在这一片苍茫里显得极其渺小。吴岳只好打开车门,一手摁住帽子,伸出脑袋回应道,“这边!车上!”
说完,他立刻关上了车门,赶紧摸了一把脸。
刚覆在他脸上的雪片,一靠近暖气,很快就融化了。融化很快,但水在这半温不热的车厢内,一时半会儿不会干,也不会冰冻,就挂在脸上,特别难受。
天气真的太恶劣了,把南山上的一切都封存了。于是吴岳等来的人打开车门的时候,夹杂着隔脸的雪片的烈风像洪水一样铺面灌了进来,扎扎实实打了个寒战。他实在是打不起精神去好奇老常来找他有什么事。
再定睛一看,是一个很陌生的面孔,看起来三十多岁。大概是在外面呆了太久,眉毛都被雪覆白了,车里的昏暗灯光照得他的脸色没什么血气,纵然身材高大,也显得有些虚弱了。
但吴岳没法同情这个莫名其妙来到南山深处的陌生人,他的眉毛拧了拧,借由裹在身上的被子挡住了动作,右手迅速地摸上了口袋里的枪。
“你是谁?”
那个人也许注意到了吴岳的动作,吴岳敏锐地发现他的眼神朝自己的右手边挪了挪,但是他的表情依旧是淡然的,好像车外的冗长的风雪余车内紧张的气氛都与他无关。
陌生男人笑了笑,好像在缓解气氛,“您好,我叫章北海,是新来的。常先生叫我来找您,说您会给我分配任务。”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温柔了许多,还有一些真诚的意味,让吴岳听不出丝毫敌意,“常老板把我送到您的车前就先回去了,您假如不放心,可以先联系一下他,核对一下情况。”
吴岳就变得更加更警惕了。他的直觉早就被危机四伏的环境磨砺成了尖锐的武器,在看到这个男人的瞬间,武器躁动的本能就告诉他,这个人不该来这里。
“可以,但是请你先背对我,两手放置背后,蹲到角落去。没有我的指示请保持姿势,不然我会开枪。情况危急,请体谅我必须要小心。”
章北海就照着他的话做了,举手投足间甚至有些温顺。吴岳和老常核实完毕以后,没有立即下指令,章北海便也不转过身,就那么安静蹲着,保持着俘虏的姿势。雪在他的身上堆积许多,争显得他来时的路途的确遥远艰辛;印迹一时半会儿消融不去,就深深浅浅覆盖着他的沉默。
两个人平稳的呼吸都带动着身子的起伏,呼出的雾气便明灭起灯光。吴岳的视线里全是这个跟昏暗融为一体的背影,那些水色把章北海的轮廓勾得模糊不清,吴岳蓦然就有些恍惚。
老常只说这个人是绝对可靠的,会全力配合自己,别的一概不提,他就疑惑,这个男子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过人的本事?怎么会在南山情况最危急的时刻突然出现?
一号矿口已经被封死了,而隐蔽的五号入口没有地图,只能靠来回走,强行记。
吴岳还是不放心章北海,出发前便用黑色的布把他的眼睛蒙上了。章北海有一些无奈,但是没有抗议的意思,只是这样在雪林里走起来,实在是不方便。吴岳丝毫不掩饰的警惕性其实让章北海心里也有点纳闷,老常来之前只交代他帮助吴岳进行工作就够了,不要多问,但哪怕老常解释过了,吴岳也似乎并不打算信任他,连前往矿场的路都不让他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等级的任务?
“你先进去,”吴岳的声音似乎和这风雪一样冷冽,“我要‘关门’。”
从雪地踏进矿坑,脚下的触感立刻变得踏实坚硬了起来。章北海听着吴岳的直视往前又走了几步,似乎是坎坷不平,他穿着厚重的军靴,都觉得有些硌脚。
被取下蒙在眼睛上的黑布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光亮。吴岳的气息从他背后靠近,章北海也警惕了起来。
“这条矿道和别的地方不同,不能带灯,你第一次来不熟悉路,等眼睛适应黑暗我们再出发。”
吴岳这样一提醒,章北海才注意到,连矿道入口都被封死了,真的是一点光也没有。
矿道内的空气很浑浊,章北海不着痕迹皱了一下眉。
“这里安全吗?”
“如果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但我不一定会回答你。”
“我的工作是什么?”
“老常给你的任务是什么,你的工作就是什么。”
“他让我配合你。”
“那你就配合我。”
似乎是幻觉,吴岳的语气有些狡黠。
“你叫章北海?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南山。”
“是的,南山。和你名字很配,北海。”
“谢谢,吴……”章北海顿了一下,语气变得飘忽了起来,“吴先生。”
“我叫吴岳,你就叫我名字吧,我的身份与你并没有什么差异,都是这里的挖矿人。”
“挖矿?”
“老常没和你说吗?”这下轮到吴岳有些诧异了。黑暗中,章北海感受到吴岳的气息离自己更近了。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你的胆子可真大。”
吴岳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就喷在了自己的脸上。章北海不舒服这么近的对话,他的脸似乎是被灼伤了,泛着瘙痒的疼痛,但是他又无路可退。
“怎么说?”
吴岳压了压声音,“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先跟我走。”
这条矿道的路崎岖不平,章北海第一次摸黑走,吃了不少苦。越往深处,可容纳人行走的高度就越低,他这么高的个子,走起来着实是有些吃亏。
和他差不多高的吴岳倒是轻车熟路穿梭着,绕开了坑坑洼洼的地方,这倒是更显得章北海更加狼狈了。
“要休息会儿吗?”吴岳扶着凸出的岩石,转身问后面的人。
过了几秒钟,才听到章北海的回复,“没事。”
狭长谧寂的甬道把章北海的气声曲折得更加飘忽了,吴岳有些笑意,“我听你喘得厉害,呼吸很困难吗?”他声音也和章北海一样,越压越低了,“听得见吗?休息会儿吧。这条矿道,除了光,也尽量不要有太大的声音。”
“原来如此。那我们就不要说话了。”
黑暗中,似乎能看见章北海带着歉意的眉眼,吴岳犹豫了一下,“保持这个分贝,说话没有问题的……”
章北海捂着嘴轻咳了一声,又沙又哑,听起来还是不太适应矿道的环境。吴岳就有些担心,别扭地寻思着,路程还有一段,万一这人就这么死在这里了,我还得收尸,还不知道怎么跟老常交代,麻烦。便折回去,走到章北海的旁边,靠过去,带着一些强硬的态度扶着他坐了下来。
“不过你呼吸不过来,的确少说话比较好。”
章北海就依着吴岳的意思,沉默了会儿。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多问,为什么不能有声音呢?”
“会死。”
“会死?”
“是的,会死。”吴岳干脆也坐在章北海的旁边,他俩差不多高,转过头说话的时候,那些严肃的警告,就被流进耳朵的温热的气流吹散了。“这条矿道太脆弱了,一点不安定因素都有可能导致矿道崩塌,甚至是雪崩,把整个南山矿地都毁掉。”
雪崩?章北海有些不能理解这之间的关系,但是他没有被吴岳认真警告的“死”吓到,依然镇静地问:“我们两个在这里行走,动静不比说话更大吗?”
吴岳有些惊讶:“你很聪明。”顿了顿,又继续说,“五号矿道的情况我现在不能细说,我只能告诉你,原本安全的二号矿道就是因为不注意声音和光,引发了塌方,被埋了。”
声音和光会引起塌方?章北海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吴岳无声地转过头,在黑暗里注视了一会儿这个新来的陌生人。
无论是恶劣的环境,还是危急的情况,章北海的情绪好像从来不为外物所动,就是这点,让吴岳十分警惕。老常在想什么,吴岳是明白的,所有说出口的话都有可能被人监听,派一个聪明得恰到好处的人来,谈话只需要点到为止,这样对他、对计划,都是雪中送炭。但是吴岳不喜欢章北海这种聪明得不受他控制、思想境界简直超然的人。无论是矿场基地,还是南山以外的世界,一心只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的聪明人,是敌人还好,是队友,就太恐怖了。
“章北海,”吴岳说得艰难,说完突然又有些后悔开口。但章北海已经回过头去看他了。
大概真的是在雪地待了太久了,对上章北海的眼睛,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黑的颜色,在这混沌的矿道里,反而比光亮更加刺眼。吴岳的思绪便骤然迷失在那一圈漆黑的沉默里,就有些眩晕。
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章北海——在那个与南山和矿场基地毫无瓜葛的世界上,有一个名字叫章北海的人优秀地生活在那里。既然生来是光明的,所以章北海那双年轻的眼睛有那样无知无畏的漆黑。而镜面里,和章北海对立而站的吴岳却被南山的矿渣染得漆黑狼狈,所以他的眼睛里,有比谁都要更加向往的光明。
自己已经没有活的机会了,不能再让更多人加入这个吃人的计划……
“你现在立刻回去,回到你原来的世界……”吴岳低着声音喃喃重复了几遍,然后大梦初醒般,昂抬起脸冲章北海说道,“不!要远离南山和矿场基地——最好去到地球的另一边……章北海,这还只是矿道,你往回走吧!你还来得及!”
章北海愣了一下,旋即摇摇头,“来不及了,吴岳,你是明白的,从常先生找上我们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不是吗?我们除了继续走下去,已经没有别的方法了。”
说完,他又笑了一声。和吴岳之前的笑一样,没有一点意思。“吴岳,你现在让我回去,就是让我杀了你……我可以杀了你,但是没有你我走不出矿道,一样会死。”
吴岳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怕死吗?如果你能杀死我,我会感谢你的。”
“章北海,你太聪明了,但同时你也一无所知。矿场基地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你根本不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所以常先生让你带我去那里。”章北海就有些无奈地面对吴岳突然爆发的情绪和对他的极度不信任,“吴岳,给我点时间,现在我们应该算是,搭档。”
“搭档?”吴岳带放弃意味反问了一句,不一会儿,他冷笑道,“章北海,你可以不相信,但你必须要记住:矿场基地只有生死,没有搭档。”
“吴岳……”
“章北海,你是不是觉得你很聪明,所以即便无知,也不需要准备,一切都能应对自如?”吴岳突然暴躁地打断了章北海的话,掀开了自己大皮衣的一角,利落地抽出了一把匕首,丢给了章北海。似乎是读懂了章北海的沉默,吴岳又把匕首从章北海怀里捞起来,然后有些郑重地塞到了他的手里,“不长,便携带,你可以藏在靴子里或者别在腰上。”
“你把匕首给我,你怎么办?”
吴岳站起身,无声地叹了口气,把章北海从地上拉了起来。可能是真的太冷了,吴岳触到章北海虚弱地搭在地上的手的时候,原本应该炽热的血肉,却像两座在极海漂泊的冰山,碰撞在一起,互相硌得生疼。
他真的后悔了,早知道这人这么难缠,当初在车上,就应该随便找一个借口把他送回去。
“从走进南山开始,我随身携带的武器,就不可能只有一把匕首。”
2.任务
在极度寂静、昏暗的地方,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变得奇怪了起来,如果忽视掉两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章北海觉得自己仿佛在宇宙中行走,一切的感知都被宽广化、意识化,似乎人已经和环境融为一体。
吴岳在前面的走动的脚步声给了他飘荡的思绪一点归宿感,虽然章北海的潜意识里总觉得吴岳在故意绕路,混淆视听,目的就是不让自己记住路。
看样子,想要获得吴岳的信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也好,做事谨慎,警惕性强才说明吴岳的能力的确是出类拔萃的。日后搭档起来,某些方面大概也会省事许多。章北海就沉默的跟在吴岳身后记着步数估算距离,他现在最感兴趣的,还是被雪终年覆盖的南山之下的那一座矿场基地。
来之前,南山的雪崩时间他是有所耳闻的,死伤情况不明朗,连新闻报道都几乎没有,如果不是常先生带着推荐信找上门邀请他加入矿场基地,他恐怕也会像亿万万普通人一样,寻常地忘记掉。
路可能还有一段距离,章北海开始回忆常先生来见他的情景,想借此获得更多的线索。
青岛的冬天也不暖和,但他们碰面的那天常先生穿得异常多,一开始章北海还以为是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人怕冷的缘故,但现在看来,应该是他从南山出发,直接到青岛找自己,中间没有停顿。
什么事这么急?常先生没有说明白,他只给了自己任务,但任务也是不清不楚。章北海有些头疼的就是,他的首要任务就是必须不择手段保护“唐”,其次是配合“唐”完成他的任务。
现在看来,“唐”应该就是吴岳的代号。可吴岳对他的极度不信任,警惕中甚至带着一些不可忽视的恶意,让他的工作很难下手。
常先生坐下来以后,摆手拦住了章北海的动作,示意他也坐下,然后他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
“我的代号是‘宋’,比‘唐’的级别要高,你的代号是‘汉’,理论上比‘唐’的级别要低很多,但你不用在意这些。无论是‘宋’、‘唐’、‘汉’,甚至你进入矿场基地以后可能会遇到的‘清’,都只是一个等级代号而已,就像少校、上校这种,很多人的代号都是一样的,我只会告诉你你要负责的‘唐’是谁,别的就需要你自己去了解信息了。”
章北海再问细致,常先生却只说,我只负责下达你的任务,是你的直接联系人,“唐”的任务我不清楚。不过“唐”的具体信息,进了南山之后我会告诉你。
“给你传达保护‘唐’的任务信息,也是我的联系人传达给我指令的。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并不是制定计划的人,你向我询问意义是没有意义的。”
“那,您说的‘唐’,会给我分配具体的任务吗?”
“不会。你记住,在矿场基地,唯一能给你分配任务和传达指令的,只有我。其他人的任务或者指令,你都可以拒绝接受。”
“是。”
看样子,这个组织等级森严,人和人之间不能越级、越线沟通。
“不过某些情况下,你可能必须要接受。这要看你自己的判断了。”常先生又很快地补充道,“矿场基地的情况太复杂,光靠语言是无法准确表达的。北海,等你进入矿场,一切真的只能靠你自己。”
章北海点点头。
“知道了,先生。”
常先生把杯里的茶呷完了,平缓地舒了口气。
“北海,冬天喝夏茶,你的兴致不错。”
“常先生门道人,的确是今年六月的。”
“算不上门道,你父亲送过我一些,味道的确难忘。”常先生为两人各续了一杯,“你喜欢喝茶吗?”
章北海谢过后,笑得有些无奈,“常先生,您也了解我的情况,平时我也只能做这些事来消遣时间了。”
“那你之后有得忙了。”常先生笑了一声,“我特许你带一些茶叶过去,这玩意儿南山还真喝不到,你可别想病了。”
“谢谢您。”
为什么突然聊茶,这点章北海倒是没想明白。也许真的只是一次兴起的问候,但常先生给他斟茶的时候,比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只是一瞬间,常先生就收回了,他都不能确定自己的确看到了。而且常先生也没有继续表示了,似乎即便章北海没有注意到这个手势,也没有太大问题。
常先生只是继续说:“第三:任何情况下,不得牺牲你自己保全‘唐’。”
章北海怔了一下,“是。”
“你犹豫了,”常先生宽容地笑了笑,像一位慈祥的长者,“这也是我选择你的原因。”
章北海的语气依旧平淡:“既然任务已经下达,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出现的。”
“很好,我欣赏你的觉悟!”常先生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他浑浊的眼睛里,竟然迸发出了猎鹰的目光,这种目光让章北海终于觉得事情远比他想象得要复杂了,“那么第四:从进入矿场基地开始,不要相信任何人说的话,包括你的任务目标——‘唐’!”
“是!”
你必须保护一个人。
你必须配合一个人完成这个人的任务。
你不可以通过牺牲自己保护这个人。
你不可以相信任何人,包括这个人。
如果这个人要我死,他才不会自杀,我该怎么选择?
如果这个人告诉我的任务太过离谱,我要如何辨别?
这个一个环环相扣又环环矛盾的任务,章北海清楚,想要破开这个连环套,重点不是在这个人,而是在矿场基地。
一个不能被报道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正当他疑惑之时,脚步声停下了。
吴岳回过身,在黑暗里静静地注视着他。
“我们到了。”
3.“太阳”
矿道尽头的石门在吴岳的操作下迅速打开了,里面的内容给章北海的第一印象就是:
热!
剧烈的热浪和白光像海啸的巨浪,随着大闸拉起,咆哮着朝人扑来,拍痛了章北海的眼睛,以至于他不得不抬起胳膊去缓解疼痛。吴岳站在他前面,多少为他挡下了部分热和光的能量,但没等他从这种无言的痛苦里反应过来,吴岳已经拉着他的胳膊,强制将他扯进来了。
“睁眼!”吴岳的语气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好好看看!这就是矿场基地——你我的墓地!”
章北海下意识睁眼,一个巨大红亮的“太阳”占据了他漆黑的眼睛。
“太阳”被至少十二根固定在岩石层里的粗大锁链拉起在空中,下方还有一个巨大的圆柱形建筑连接“太阳”底部,由于护栏的存在,章北海没有进一步探头去看圆柱通向何处,也许是矿场基地底部。但是通过光和岩壁上一些拉长到变形的阴影,他能想到这的确是个“深渊”。
“太阳”是由同样巨大的材料拼接而成的,章北海目测了一下,自己大约离“太阳”四百米,那些连接的焊接线他全部清晰可见。同样以右眼可见的是一些无明显规律分别的黑点,这让它更像“太阳”了。
材料表面覆上了他看不懂的纹路,正是那些纹路在发着剧烈的白光。“太阳”本身已经是火红的了,却完全没有掩盖掉白光的强度。章北海隐隐觉得,这个“太阳”恐怕是矿场基地的心脏,如果它损坏,矿场基地的一切就会崩溃。
由于空旷和缺少参照物,他也只能大约猜测“太阳”的圆心位于圆心所在平面的正中心,直径有两百米。如果估计没错,也就是说,矿场基地内部直径至少有一千米。再加上矿道的长度,南山从外部看,不具备这么大的作业条件,章北海推断矿场基地多半是在地下,而且是在距地面较深的地方。
那就更加说明矿道修得极具隐蔽性和迷惑性,他完全没有明显地感受到走下坡或者不断朝左或者朝右绕弯。在几近平坦的道路上如何从平地通向这么深的地下,的确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岩壁中还固定了不少可移动的支架,大多像螳螂的前肢一样,可以一段折叠,不使用时,就折叠起来贴在岩壁上。由于圆盘形基座,它又比单纯的前肢更灵活,可大角度调动方向,通向“太阳”的不同地方。支架末端同样有圆盘形基座,基座上是一个单独操作间,章北海注意了一下,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支架操作间里,还有两个穿着厚重的、类似防化服的人。
还有一部分延伸的东西更像血管,是粗大的圆筒形,末端没有操作间了,外围设计有点类似于太空舱门衔接。章北海这才联想到,那些黑点恐怕就是一个个通向“太阳”内部的小门,而这些东西就是用于连接“太阳”和岩壁的。
如果这些东西内部是空的,那么矿场基地绝不可能只有他所处这个神秘的地下空间这么大,岩壁那边,一定还有什么秘密,可以朝“太阳”内部运输东西,或者将“太阳”内部的东西运输出来。
没能等他想更多,酷热已经无法让他集中注意力了。汗水开始不断地从他的发际滴下来,贴身的衣服恐怕已经湿了,嘴唇也有些发干。
他把帽子取了下来,但无济于事,还是很热。
吴岳走在他前面,他能看到吴岳的脖子也汗湿了,一大片水色,反射着“太阳”滚烫的光。
“休息室还有一百米,那里的温度和矿道内差不多,你才来,也许会不适应剧烈的温差,多半会感冒。”由于内部嘈杂的操作声,吴岳只能大声地说,“这里没有药,而且环境特殊,一旦生病很难痊愈,你好自为之。”
于是在到达休息室前,章北海把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的汗擦掉,又把厚重的帽子戴上了。
第一个门是向外开的,吴岳输入指纹后,很快就打开了。不是很厚,而且有自动感应,通道里的灯打开了,也不用他再伸手关门,门早就迅速地合上了。
通道大约只有五米左右,但温度降得很快,已经比外面凉快不少了。章北海能够明显地感受到热量正在流失,寒冷的感觉再次回到了他大脑的感知里。
第二个门依旧需要吴岳的指纹,不过它给章北海现代化的感觉比之前的岩石门多多了,它甚至是超现代的、未来的。虽然它表面已经完全是轻金属质感的了,但章北海潜意识里觉得,它绝对不轻,甚至比他所能知道的现有金属材料强度要大得多。
像“太阳”的表面一样,吴岳的指纹激活后,由输入指纹的地方开始出现,向水的涟漪一样,朝外渐渐展现出浅蓝色的纹路。
这似乎是一个图腾。
待纹路全部展现后,纹路的光快速闪烁了三下,似乎是在确认指纹。闪烁完成后,纹路的光变成了绿色,长亮了三秒钟,然后熄灭了。
这时,门才开始由下向上开启,慢慢伸入上方岩壁。
等它完全伸入岩壁,一个大约半米宽、三米深的门槽出现在了章北海眼前。
要快速驱动着这么厚重的门,单纯的人力肯定不行,齿轮在岩壁中也不好运行,那么岩壁之中,肯定还有别的动力系统。
吴岳轻车熟路跨了过去。为了不再让他多起疑,章北海只好暂时放弃观察和思考,也紧跟着做出了动作。
门之后,五米长的走廊,然后又是一道门。
吴岳重复着之前的动作,一直到他们穿过了三道这样的大门,站到第四道门前,吴岳才开口打破沉默。
这时,他说话已经有白色的雾气了。
“等绿光消失后,你就开始屏住呼吸。第五道门后需要接受消毒,消毒总共进行三秒种,但自消毒到下一扇门开启可以自由呼吸,大约需要三十秒。消毒气体只针对肺部损伤,而且味道极其难闻,这次是没办法了,多少大概会吸入一点,如果他不给你药的话,身体完全代谢出去大概需要半年,过程挺痛苦的。所以,为了不让你死得太快,我会去求他,并且下次我会给你带一个面罩。”吴岳把手按在了指纹输入的地方,没有回头看章北海,只是笑了声,“这次是情况紧急,不过这点能力我还是相信你的,你可别什么都还没开始就让我对你失望。”
章北海应了吴岳的信任,但想到吴岳之前说的“这里没有药”,章北海只想知道,这位需要吴岳去求的有药的“他”,又是谁?
会是“宋”、“元”,甚至常先生所说的“清”吗?
Chapter 70: 【坑】军院组《聊赠一枝春》1-3
Notes:
算完管子了,来写个小段子吧
主持人职业架空 是主持人的职业架空 一如既往奇葩设定
cp星云/褚东/章吴,私设爆炸,慎入
Chapter Text
1
等劳模吴岳都要休年假滚回家养精蓄锐的时候,业界楷模江星辰还在加班加点赶对晚会流程。吴岳也真是服了这位大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起码有三百三十天奔赴在工作的最前线,乐此不疲。
江星辰捶了捶腰,说,我送你下楼啊,吴岳赶紧拒绝了:“您忙着吧,年会见,到时候我给您带点特产回来好好补补。”
“年会?年会恐怕见不了了,分身乏术,”江星辰苦笑一声,“今年我有两个晚会要主持,正烦着怎么赶场呢。”
“两个?”
江星辰解释完,吴岳日常被他的敬业精神吓得瞠目结舌:“就算演播厅都在北京,可跨年晚会是同时开始啊!还赶场,您就不能推一个吗?!”
“推?怎么推?一个是咱们台里的,还一个是……”江星辰比了个手势,“上头今年搞跨台联欢晚会,林台长昨天开会下了硬指标,咱们台里必须要上一个,说着说着就把文件发给我了。我倒是有信心被选上,但……”
顿了顿,江星辰摸起下巴,突然开始打量吴岳,吴岳一时间被他盯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要是去上头,时间就冲突了,除非……台里的晚会你帮我接了。”
“你怎么不说上头的跨台晚会我帮你去顶,那多好!”吴岳抖着胳膊,没好气道,“就想着让我陪你加班,不干。”
“嗳,我可不是那意思,你要想去上头的,我这就叫林台长去写举荐信。”说着,江星辰就有了动身的意思。
“千万别!”吴岳只好赶紧拉住他行动力超强的业界楷模,服软道,“哥,这种正儿八经的大型直播晚会你带我我都够呛,还跨台……再说了,上头的同行我可没一个熟的,我可不想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江星辰一看吴岳这表情,有戏,心里是暗喜,可表面上还是不懂声色,甚至有几分宽慰的温柔:“怕什么,一来二去就熟了。再者说,以你的能力,你迟早要上大舞台的。”
见吴岳仍旧摇头,没办法,江星辰只好拉下脸,倒霉兮兮地请求道:“阿岳,今年你就当帮哥的忙了,回头给你包个红包,新年压岁钱。”
“你拿我当小孩儿呢,还压岁钱!我是那种人吗?!”吴岳瞪了他一眼,“——多少?”
2.
吴岳是真的后悔,他干嘛要心软那一下,他要是不心软这个月能美滋滋地在家躺尸半个月,哪儿会沦落到刚瘫到沙发上屁股还没坐热乎,就被台里打电话通知说跨台的主持人定他了,赶紧回来跟上头联系。
吴岳一领带吊死在家里的心都有了。
“现在辞职还来得及吗?”
“慌什么,”来接他的林云满不在乎地说道,“跟你搭的主持人我认识,他有经验,我叫他罩着点儿你。”
“这不是罩不罩的问题,姐,这个难度系数跨得也太大了,你不能让从来没吃过辣椒的人上来就老重庆秘制麻辣火锅吧……”
吴岳越说越委屈,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细细碎碎,跟小动物啃坚果似的,林云听着听着就笑出来:“你这比喻就不对。小吴同志,你能不能积极一点儿?你现在可是我台之光,上头第一次搞跨台联欢晚会老常就选定了你,这是多大的荣幸、多好的机遇。积极点儿、积极点儿,不争馒头争口气嘛。”
吴岳埋着头,只剩眼睛悄悄地观察着林云,小心翼翼探道:“姐,既然这么好,要不你去呗?”
林云冷冷地“呵”了一声,斩钉截铁砍掉了吴岳最后的希望:“不可能,今年台里的晚会我也主持,谁也别跟我抢、谁也别跟我换。”
“你主持今年台里的晚会?”吴岳愣了愣,在林云的肯定声里,他终于恍然大悟,然后气急败坏地大吼道,“我就说江哥好端端的干嘛非得要把跨台好事让给我!重色轻友的家伙!江星辰你变了!卑鄙!无耻!——”
林云眉头一皱:“别在我耳边嚷嚷,开车呢,吵死了。”
“对不起……”吴岳缩了缩肩膀,又立刻闭嘴了。
但江星辰会放弃跨台的名额林云倒是不意外,无论今年自己上不上,江星辰都不会去跨台的,本来年底他这个业界楷模就快累死了,捞不着好处还得看别人脸色行事的活儿他才不会干,这林云知道。只是听自己的小弟被坑了,窝在副驾驶上唉声叹气、可怜巴巴的,她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等遇到红灯停下来,她悄悄瞥了他一眼,张了张嘴,还是宽慰道:“好了,他坑你的事我记着了,有机会我帮你报仇。小吴同志,你现在得专心致志负责搞好跨台联欢晚会,据我所知,这次联合的地方台的主持人不只你一个,别给咱们台丢脸。”
吴岳瘫在座位上,有气无力道:“云姐,我好累,我承受着我这个年纪不该面对的心机。”
“唉,傻小子,说什么胡话呢,”林云叹了口气,无奈道,“实在不行你就当自己昭君出塞,既然横竖都是一死,那么活着就是胜利。”
“????”
3.
会议刚散,走廊里闹哄哄的,褚岩在一边张望了好久,才看到章北海一边助理说话,一边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
他有点急,给助理道了声抱歉,就立刻开门见山道:“师兄,林云姐打电话过来,说她把王昭君送来了,请您亲自下去接一下……”
“好的,我知道了,”又和助理交代了两句,章北海才如梦初醒似的,转头看向褚岩,“等等,王昭君?北京台有叫王昭君的主持人吗?”
褚岩无辜地抬了抬眉:“我不知道。这是林云姐的原话。”
“……行,我立刻下去。对了小褚,你也准备一下,把东方叫来,正好我们四个人见下面。”
后面吴岳回想起来,他们几个人第一次见面,的确有那么点“和亲”的意思——半是妥协半是威胁——起码林云这个“送亲大将军”为了给他争取地位,当得挺像那么回事的。
“章北海,这小子就交给你了,我台特派和亲公主,你作为领头的可要好好照顾他,不然到时候还得换江星辰,烦人。”
章北海诚恳地说道:“江哥挺好的。”
面对章北海的皮笑肉不笑,林云的神色开始有些微妙了:“我没说他不好,但他又忙又累档期又调不开,不想来。你也了解他,就工作而言,他能妥协老林的他都会妥协,所以,他不想妥协的你逼他……反正老林这次是妥协他了,临时决定换人上。”
这倒是真的,越是脾气好的人,发火和杀人的临界线越近,章北海能理解,不过他扫了一眼吴岳,眼生也是真的眼生……
他有些疑惑,更多地担忧,便凑上前去,小声地问道:“云姐,我能借一步说话吗?”
林云反而退后一步,跟他拉开了距离,冷笑道:“吴岳是江星辰手把手带出来的,你要嫌弃他现在就直说,我绝对一字不落转达给你师兄,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败。”
一直在走神的吴岳突然被提到名字,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林云和这个人的爱恨情仇他不懂,只是这个人身后那两个人看他的眼神,也颇为来者不善啊……
在腊月的朔风里,他打了个寒战,原本就不自在的心情变得更郁闷了。
4.
更郁闷的是章北海,他作为这次的领头人,基本上所有的责任都在他的肩膀上。褚岩不说,他的亲师弟,两人在台里同事多年,知心知底;东方是褚岩的同班同学,当年还一起办过节目,她直接就被安排和褚岩搭档了,两人很快就找回了当年的默契;只是这位北京台的“王昭君”,来路不明偏偏靠山全是他死穴,打不好打骂不好骂含在嘴里还怕化,章北海拿他的确是有些头疼。
不过好在吴岳虽然有些紧张,几次磨合下来终究没出什么纰漏,章北海挑不出毛病就随他拘谨去了。在这个地方行事工作,拘谨一点总是好的。
章北海的助理也拿着吴岳的资料来回看了好几遍,忙里偷闲连吴岳主持的节目都翻出来看了,结果越看越想不通,为什么江星辰会放弃这次地方台的主持人抢破头都下想上的机会。
章北海摇摇头,“云姐说他太累了、档期也调不开,但我不觉得年底有什么档期会比这次跨台联合晚会更重要。不过师兄一贯不好猜,他有时候不按他自己的想法做事,反倒是考虑别人会更多一些。”
“推新人吗?这太冒险了。”
“跟我同期入行,也不算新人了吧,只是没有独立主持大型晚会的经验。北京台有师兄和云姐,大型晚会暂时还轮不到别人。”
“那倒也是。”
他们闲聊着吴岳,当事人却正在休息室和东方一起邂逅八卦。上头的瓜就是好吃,什么背信弃义,什么爱恨情仇,一个上午应有尽有。
当然,吴岳和东方的友谊也并不完全是因为吃瓜看戏就那么轻易建立的,没有共同吐槽对象的友谊都是虚假的利益,他俩作为三十几个地方台杀出来的代表,来大裤衩一次也不容易,还是第一次联合晚会,本是喜气洋洋一件好事,结果还真应了江星辰那点心思,捞不着好处还得看别人脸色行事,这哪儿行,受气受多了,两人苦水就憋到了一起去。
章北海年底繁忙,常常排练完就消失了,剩下褚岩也无从安慰,他俩都是习惯了这种节奏的人,八面玲珑万事拘谨,即便棱角没被磨平,也不会再轻易展示自我。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坚强点儿,要是在人前流露不满,得到的最多一句“爱干干、不干滚”。
滚更是不行的,江星辰和林云可还等着他的“和亲”成果,吴岳知道明年台里打算做个新综艺,他亲爱的大哥大姐就想把他们的小师弟拉过去祸害祸害——但地方台名正言顺“入赘”大裤衩尚有余地,大裤衩光明正大“下嫁”地方台绝不可能,章北海一句“编制问题”就能堵回去。一想到这个“坑蒙拐骗”的额外任务,吴岳就眼前一黑:这怎么可能呢,人好好的法制节目主持人,干嘛要来地方台的综艺被你们瞎折腾,多坏形象啊!
他苦恼得要死,“罪魁祸首”那边也不轻松。林云和江星辰太熟悉他们的小师弟了,要把这人精骗过来,那是真得费功夫,如果江星辰亲自上,章北海绝对警惕值直接拉到最高,任凭他说什么都多长好几个心眼。思来想去,林云还是觉得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干脆连着吴岳一起骗得了——他们没告诉吴岳那个新节目是为他定做的,拉上章北海虽然是私心作祟,更耐不住他们国民度超高的法治主持人上娱乐综艺的噱头大啊,为了台里的收视率,也算是为了他们的傻小子的业绩,拼了。
吴岳虽然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好处全是他自己的,但他还是直感心里苦,干嘛啦他又没有皇位要继承,干嘛一个两个都拿他当枪使。
就这么各自郁闷着,月底一下子就到了。
5.
到了晚会当天,吴岳还是不可抑制地紧张了起来。章北海也许注意到了,也许只是习惯使然,给他倒了一杯温水,说是可以缓缓嗓子,但别喝太多,容易中途上厕所。
吴岳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就极其听话地捧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抿那点救命的温水,分散点注意力总是好的,其实他上台反而不紧张,难熬的就是等待的这段时间,人容易想太多。
过了一会儿,东方也打扮完毕,挽着裙纱来见他们。吴岳愣了愣,天天看这人姑娘穿干练的西服,还以为这戏也会选个英姿飒爽的造型,没想到东风穿了一套深蓝色的礼装,还把头发挽上去了,露出她雪白修长、像天鹅一般的脖颈。
吴岳不是很懂衣服的材质,但那蓬纱真是引人入胜的存在。它随着人走动时,会发出闪亮且细碎的光芒,吴岳觉得仿佛自己听到了沙啦啦的声音,像是深夜的海边,有浪潮在亲吻静谧的沙滩。
“看傻了?”东方像一阵夏风,带着神秘的笑容地转到他面前,“怎么样?好看吗?”
“好、好看!”吴岳的眼睛都瞪圆了,“深藏不露呀,延绪!”
“是不是后悔没跟我搭档了?”
“嗨,这可不同,章老师还在这儿呢,你别给我下套。”
坐在一边整理题词卡的章老师便随口问道:“他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褚岩结结巴巴地答道:“我不知道……”
听师弟这动静,不对劲呀,章北海抬起头,去看褚岩,但褚岩的眼神无处安放,似乎不敢放在那两人的身上、又似乎不愿意从那边挪开。
哦,还真有情况啊。章北海闷声笑了笑,“小褚。”
褚岩回过神来,茫茫然然地应道:“啊?师兄,什么事?”
“现在还有时间,去找道服老师换一身,跟东方的礼服颜色搭点儿。”
“……”难得的,褚岩不做声,只是抿了抿嘴,没说好,也没挪动脚。
“不愿意去?不愿意去你就和吴岳换一下吧。”
褚岩这下有些慌张了:“师兄,词都背好了,怎么换啊……”
“我是说,你要是不愿意跑一趟,就在这里和吴岳换一下衣服,他的西装搭东方礼服挺好看的,”章北海意味深长地看了褚岩一眼,“换个衣服而已,你紧张什么?”
“我、我不紧张啊?”
这下好了,一共四个人,俩“我叫不紧张”,章北海叹了口气:“那就快换吧。”
6.
吴岳原本以为过了今晚就是光明的未来,他又可以回去继续休假,赖在沙发上睡个三天三夜,在台里春晚之前赶回来工作就行。不料这次大裤衩真是出资雄厚,播出的效果比他想象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连平日里没人注意的主持人都能热搜躺一波,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他慌张,林云倒是高兴,喜滋滋地给傻小子分析其中好处,末了还用力地拍起吴岳僵硬的肩膀,乐呵道:“春晚你再好好表现,开年的那个新综艺咱们能稳不少。”
“您说什么呢,”吴岳耸搭着眉眼,“新综艺您和江哥上还能不稳?一哥一姐都不稳,那我手上的节目早翻车了……”
“现在竞争压力大嘛,你又不是不知道,”看样子真相江星辰还没跟他说,林云也就打了个哈哈,“话说回来,和章北海的关系应该处得不错吧,他有没有答应你要过来呀?”
“哈?”吴岳的调子一下就吊上天了,“处、处什么?”
“不是叫你和他处好关系么?”
吴岳原本就好看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灯光一打,亮晶晶的,林云真喜欢看他小弟这副表情,就是傻,掏心窝儿地相信你、被你骗,还反应不过来,特可爱。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你肯定没跟他说节目的事儿!”林云佯怒,两叶柳眉立刻就拧了起来,“好哇,翅膀硬了是不?姐姐的话也不听了!”
“没有、我没有?啊疼!”吴岳懵懵的,任凭林云的拳头小雨似的落在自己身上,委屈地反驳道,“姐、姐,姐你听我说,我倒是跟他说、但是人换着法子绕我啊!他不正面回应我,我有什么办法,人家可是大忙人,我总不能天天缠着人家吧……”
那这么说,倒是章北海的问题了。
“他还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林云坐回了原本安逸的姿势,想着想着眼睛就眯了起来,一字一顿、咬得义愤填膺,“不见棺材不掉泪。”
吴岳被林云寒气凌人的眼神压得抖了抖肩膀,只敢小心翼翼探头,提醒道:“姐,我们是主持人……”
林云不听,巴掌一拍,依旧我行我素:“好!既然他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了!”
“不是黑社会……”
7.
这没用,章北海早就习惯他师兄师姐那一套了:江星辰专门给他挖坑,林云就把他往坑里逼。年轻的时候中过好几次,现在天高皇帝远了,道高一尺魔高二十丈,好一个撑杆跳运动员,恁凭您不忘初心挖坑下套,我自不听不看不管不问。
不过躺上热搜这回事章北海也没料到,他的微博账号早就停用了,这几年迫于部门的内部压力,没办法开了个小号负责点赞,平日里最多也就用来看看新闻。晚会结束他刚回休息室把领带解开,助理就飞过来找他,表情眉飞色舞,语气十分微妙。
“你也有今天,真不容易啊。”
章北海觉得莫名其妙,再看助理完全是看热闹的表情,他反倒是笑了起来,伸过手去要助理的手机:“什么?”
助理把手机给他时,还神神秘秘呢:“老章啊,知道现如今两个男人最好炒的话题是什么吗?”
同时,林云也在电话里这般问着吴岳。
他台综艺之草吴岳想都不用想:“亲亲抱抱举高高,炒CP呗。”
章北海没答,只管定睛一看,好嘛……
8.
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得怪章北海,谁叫他要让吴岳和褚岩换衣服的。褚岩是穿着还行,但吴岳浑身不舒服,注意力憋在肩膀上收不回来,走几步缩一下,临了准备上台,才刚走到幕边,可不就没看到红毯褶皱了,他脚底一滑,差点摔出去。
了亏章北海眼疾手快,手一抻,扶住吴岳的腰,把人捞了回来。
但也是了亏这个了亏,摄像头摄了个边边角角还是被直播出去了,不明所以的观众看到的,那完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唉……”章北海深深地叹了口气,“直播事故,是我的责任。”
“哈?!”吴岳却是惊喜,“云姐,我可算是没脸见他了——请他来节目的事儿您自己努力吧!”
9.
至于林云和江星辰动用了什么手段把章北海请过来的,吴岳不得而知了,他只知道在片场看到那个一点也不熟悉的身影的时候,自己恨不得立刻消失或者钻到门板缝缝里去。
他不是扭捏,也不是矫情,就是觉得闷得慌,章北海的态度太过于模糊,没有说大家都是同行我理解,也没有说我绝对不接受这些。
章北海就是那么理所当然地吊着,不主动接近吴岳,也不抗拒吴岳的试探,甚至在吴岳悄悄摸他口风的时候,还会温柔地宽慰吴岳的担忧。
这就十分难受了,段位这么高,不是自己能搞定的,吴岳有自知之明。别扭了一会儿,他作为主场MC,还是主动走上前去,跟章北海打了招呼。
意料之中,章北海温和地冲他笑了笑,再是几句标准的寒暄,最后请吴岳带他熟悉环境和流程,一切都太过于程序化——后面吴岳想起来,就是程序化——章北海的掌控力太强了,要是一个人把什么都规划得井井有条,从不出错也从不出格,那只是一件运行程序的机器,而不是创造生活的人。
吴岳一开始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不喜欢被别人程序化地应对,本能地就要远离章北海了。但奇怪的是,章北海的程序里似乎包括了“和吴岳保持距离”这一条,他心里对“距离”有个标准的数值,不能近也不能远,如果吴岳后退得太多,他就一定要把吴岳拉回来。
这样来来回回的,吴岳就有了一点点不甘心。凭什么我要听你的摆弄,凭什么我不可以选择交你这个朋友或者与你形同陌路。
于是,这点不足为道的嫌隙拉扯到到录制第十集节目时,才终于产生了让人摇摇欲坠的崖壁。
可为时太晚了,到这时候所有人都已经以为他们关系甚好了:他们在合作时会有默契的配合,分开后也会不经意提起对方,这是他们从业这些年来、在遇见彼此前都未有过的存在。尤其是章北海,他不是那种话多的人,可还是在大裤衩的综艺里聊到了某个地方台的主持人,说他运气不好,飞机老是晚点,晚点太久就容易饿,一饿就得泡面吃,一泡面吃还才冲完水盖上盖儿,飞机就来了。
那叫一个生动形象,仿佛他就在他身边笑盈盈地目睹了这一切。但吴岳不知道大裤衩某个主持人的小趣事,他没法说、他甚至也许根本不认识章北海,他对章北海的生活一无所知。他只在出外景的时候看着那片沉默的大海,然后笑着对身边的人说,嗳,我突然想起一个名字。
除此以外再也没了别的,他们不联系、不录节目后也没了交集,只剩下偶尔提起的那一份声明,声明我们不完全陌路,但也没真的进入对方生活。
10.
可谁又能想到自己的好朋友(东方)的好朋友(西子)是自己某CP的同人圈的大手呢。
11.
<消息(32条) 海岳好好好!!!
墨·今天也在努力的咸鱼着·纯:“这个月吴老师破天荒的都隔空cue了两次章老师了!章老师竟然在节目上安利那个歪果仁!我要响应章老师的号召爬墙歪果仁了!同志们缘见!”
茕·穷穷穷穷穷·茕:“爬墙?一起一起一起!我也要爬墙!师兄弟大法好,吃我前后辈安利!太太们有仙下凡产出吗,人前大忠犬人后小狼狗了解一下?给太太们递笔.jpg”
清·努力学习·言:“茕茕。前后辈你说哪个前后辈。海岩还是星岳。”
祁·填坑·不存在的·北:“呵呵,当然是海岩了,吴老师能小狼狗?吴老师只剩狗了。”
Y·挖坑不填天打雷劈·S:“本吴吹实名锤爆祁太!![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R摸着你的良心你敢说吴老师狗?!”
祁·填坑·不存在的·北:“上期他能获胜,全靠毫无存在感地苟到最后好吧……”
清·努力学习·言:“+1s。”
Y·挖坑不填天打雷劈·S:“突然魔法????👓”
今·指南针·西:“话说回来,吴老师最近在海边录节目,风吹日晒紫外线,到时候估计要黑成非洲人了,还是吃胖的那种🌚。”
墨·今天也在努力的咸鱼着·纯:“??!!!西太你不要骗我!!”
茕·穷穷穷穷穷·茕:“呀咩爹,我的小白吴qwq……”
今·指南针·西:“骗你干什么s(・`ヘ´・;)ゞ章老师昨天去李维那儿当嘉宾,和三金聊到大众审美和对象问题的时候,他还说在大众审美面前对方不用刻意追求白和瘦,自然就好。这几天在网上应该能搜到路透(`・ω・´)联系到吴老师最近的行程……”
Y·挖坑不填天打雷劈·S:“woc????”
祁·填坑·不存在的·北:“这还是我认识的章老师吗????”
清·努力学习·言:“章老师亲自发糖。简直不科学……。”
茕·穷穷穷穷穷·茕:“不管了!!今西太太又神仙下凡了!!都给我嗑.jpg”
墨·今天也在努力的咸鱼着·纯:“嗑到昏迷.jpg”
以上,是今西太太的下凡日常。
12.
其实西子一开始也没想入这个坑的,她和东方在一个电视台,在某节目组负责策划,闲暇时圈地自萌搞点前墙头的同人当消遣,可耐不住自己的职业便利与交友范围摆在这儿了,嗑起海岳如鱼得水要啥有啥,一不小心就诸人追捧的成了前线记者。
当然,职业道德还是要滴,什么可以有什么不能碰,她比谁都清楚。
特别是这种夏令营的RPS,嗑的就是个限时营业的酸爽,太真情实感是没有好下场的,尤其是这种貌合神离的不搭,似乎脱离了合作的节目,两个人私底下连朋友都算不上,表现默契不过是为了现实的利益。
那这样最好不过了,西子很清楚,于是她冷静地找上了正在烦恼的东方,极其严肃地说道:“亲爱的,情书的事儿先放开边,听我给你卖个过期安利。”
Chapter 71: 【坑】章吴《手机尾号1573》1-3
Notes:
现代搬砖架空 顺风司机章x早出晚归吴
Chapter Text
1.
吴岳最近被他可亲可敬的林总调到了一个新项目,虽然因为离家很近、向上级申请后免于睡在现场把打桩机的动静当作摇篮曲目,但是每天上下班只有早上过早晚上过晚的节奏,还是让这几里路变得负担过重起来。
而且尴尬的是,他家小区最近闹贼,他的自行车从车胎被偷到车链,最后一次是他某夜凌晨一点下班,昏昏欲睡之际听到车棚有金属碰撞的声音;这要换一般人肯定飞速离开现场了,但偏偏三讲四有五好青年吴岳同志有一颗滚烫的红心;他左右寻思,这半夜三更的,跑不了是偷车了,便捏紧了手里的文件袋,蹑手蹑脚凑了过去……
他的车座还是没能保住,不仅如此连龙头前放东西的篮子都被下了,吴岳哭笑不得,他这单车才多少钱啊,要偷直接撬锁了偷去呗,干嘛一个部位一个部位拆,最后拆得只剩个车轮廓,害得物业还要求他整理一下“后事”,不能骑的车就别放在车棚里碍事了。
在一个周末的傍晚,吴岳把残破不堪的车扛到了小区出门右拐三百米不到废品站,十分钟后他捏着换的小钱在路上顺便买了瓶冰可乐,在夕阳的光辉里,他眯了眯眼睛,忧伤地开始起考虑自己要不干脆住在现场得了。
一来不用早起十分钟赶公交或者三十分钟步行踩点赶到现场,二来……二来听说总部那边要增派人手,为首的小领导据不可靠消息透露,是个风吹日晒雷打不动上班提前半小时到的主儿,严谨细致,几乎不笑——像这种敢对自己痛下杀手的角色,吴岳明白,对别人也不会松懈到哪里去——所以带出来的手下一个比一个精明,颇得林总欢心。
西子:哎呀师兄,你这个项目总工程师写作“分公司技术部老大”,可读作是个“领导都能指挥我”,别的不说,到时候新官上任,你可千万别迟到呀。
吴岳:那我只能住现场去了。
西子:师兄你是上上个世纪的人吗?
吴岳:岳岳不是岳岳没有.jpg
吴岳:你看,我还会说你们年轻er说的俏皮话。
西子:你什么时候存的你自己的表情包??!!
吴岳:还不是你们天天在群里发,以为我真不看群吗。
西子:……
西子:反正你现在不在总部,管不到我,嘻嘻。
西子:在兴奋的边缘岳岳欲试.jpg
吴岳:我给你两秒钟撤回。
[西子撤回了一条信息]
西子:岳说岳委屈.jpg
吴岳:撤回。
[西子撤回了一条信息]
西子:好了我们说正事,师兄你是上上个世纪的人吗?你不知道有一个app叫体体打车吗?打顺风车啊!
吴岳:打车太贵了……
西子:你打个骑单车的捎你呗,单车便宜。
吴岳:单车???
西子:啊,新功能。求求你赶紧更新你的app,打单车环保又健康,金山银山不如青山绿山嘛。
吴岳:……
西子:?
西子:师兄?
西子:Hello?师兄?
西子:师兄师兄?你在吗?师兄?
西子:日岳星辰.jpg
吴岳:你给我撤回!!!
[西子撤回了一条信息]
吴岳:我就搞不懂了,姑娘家的,你们整天在群里说些什么,江总也在群里,你们不怕死我还觉得尴尬呢……
西子:江总从来不看群,不像你,嘴上说着嫌弃,手上还不是存着自己的表情包。
吴岳:……
吴岳委屈,吴岳心里苦,什么江总不看群,他江哥不仅看群还给他发表情包,不然他才没有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呢……虽然也不排除是他云姐拿了他江哥的手机发给他的就是了。
西子:不过话说回来,我听东方说,调到师兄你们项目的多半是她师兄,之前几年在海外带项目,快收尾了才被调回来的,我倒时候再给你打听打听。
吴岳:算了吧,不劳您大驾了,我下周就收拾东西住现场去。
然而计划是美好的,踩点是常态的,尤其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几里路还赶上市政维修,远路绕一绕,吴岳跑得肺都要喘熟了。
“……”
他刚到现场大门,安全帽都没能来得及扣上,就嗅到了气氛的非比寻常。
在尘土飞扬的现场,竟然出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天爷,穿这么好来项目现场,他家是有好几个菲佣负责专门给他搓衣服刷鞋吗?
穿着灰扑扑的工作服的吴岳一边戴上安全帽一边如是想。
但领导还是要见的,凭借自己多年“虽然不混办公室职场但看人眼光并没有出过错”的经验来说,这肯定就是总公司空降过来的“领军人物”了,吴岳赶紧握住着他饱经沧桑的文件袋,三步并作两步走,凑了过去。
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话,吴岳一定很乐意把时间定格在他在打卡时侧过面好奇地打量领导、表情冰冷的领导正微低着头看表的瞬间。
“您迟到了,”新领导冲他微微一笑,“吴工。”
万年踩点的吴岳内心顿时一个盘古开天辟地般的“卧槽??!!”,面上倒还是镇定,显露着“岳岳不是岳岳没有”的经典表情。
新领导又笑了笑:“没关系,不到一分钟。只要打卡机不显示8:01,迟到一分钟内都不影响业绩。”
吴岳哽了哽:“谢谢您的提醒。”
“不客气,我只是有些惋惜,您要是能早点到,也好带我熟悉熟悉项目。”
“我现在带您熟悉也一样的……您现在有别的工作吗?”
“目前没有。”
“那我带您走走,”顿了顿,吴岳又体贴地接了一句,“我的工作也并不是格外具体的,和项目一起,边走边给您介绍吧。”
末了,吴岳又补充问道:“还不知道领导尊姓大名?”
“章北海,立早章,”在吴岳准备自我介绍前,章北海伸出了一只手,打断了吴岳的思路,“吴岳,我知道的。”
吴岳谨慎地同他握了握手:“呃?”
章北海笑着解释道:“早就久仰大名了,吴工的业务水平可是海外公司学习的对象。”
吴岳讷讷地点了几下头,嘴里应了几句客套话,一时间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领导这么喜欢笑来着?怎么跟传闻有点不符啊……
2.
如果是网购,卖家秀和买家秀强烈不符这种事,你也许还能投诉12315,但是公司领导和传闻严重不符,吴岳思来想去,他还能咋办,抱住林总的大腿哭还是把辞职信摔江总脸上去?
都不行,他还得努力赚钱还房贷,切不能因为他领导慈祥的目光就产生退缩的心理。
说到这个,吴岳是真的奇了怪了,慈祥?搞毛线?他俩一个年方三十又一月,一个三十差六十天,实在算不上有什么代沟或者能称得上前后辈的身份吧?慈祥?见了鬼了……
西子:我看了小师妹给我弄的现场图,也就我师兄这么二缺的人以为是慈祥的目光了,母胎solo三十年完全凭本事,服气!
李维:什么现场图?什么慈祥?我咋去山里一年回来就不知道你们在聊啥了?
赵鑫:@lvv 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李维:凭啥啊!欺负老实孩子是不?
东方:凭你去山里一年都不知道咱师兄回国了。
李维:卧槽?师兄舍得回来了?我还以为他早在非洲的土地上安家立业孩子都会叫爹了[呲牙][呲牙]
西子:你这去山里断的不是网,是脑子……
李维:[发怒]
赵鑫:+1
李维:@zx1216 还是不是兄弟了!!
赵鑫:不是。
李维:……
赵鑫:在你断网的一年里,“兄弟”这个词的意思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微笑]
李维:????
李维:@自然选择 咋回事儿啊东方女神?
东方:岳岳不知道,不关岳岳的事.gif
李维:卧槽!吴工新的表情包!竟然还能动了!
西子:吴所畏惧.jpg
李维: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也不怕吴工等会儿看到了找你们麻烦!
我现在就想找你们麻烦!!
但是这句内心的咆哮吴岳还是没发,他仍旧表面风平浪静地刷着消息,刷了一个多月后终于拼凑出了一点有用的信息:他领导好像对他,真的有点别的意思……
那这也太尴尬了,坐在章北海的副驾驶座位上的吴岳同志有些大脑缺氧。
话说回来,一个月前他领导空降项目,租的房子就同他租到了一个小区(不是对门、隔壁或者上下楼这件事还是让吴岳松了一口气);三周前他的领导终于忍受不了他的踩点,提出既然住在一个小区那么开车接他上班,吴岳知道他提前半小时上班的毛病,坚定地拒绝了;半个月后吴岳妥协了,成吧,他要送就送,自己在车上睡几分钟也凑合。
章北海瞥了副驾驶上昏昏欲睡的人一眼,好心提醒道:“这样只会越睡越困,你最好还是打起精神来。就几分钟,坚持一下。”
“章总,作息好的是你不是我,你晚上九点钟收工走人可算得上爱岗敬业加班劳模了,可我凌晨两三点多还在做图纸深化都不过是工作常态,”吴岳打了个哈欠,眉宇之间倦意泛滥,“然后七点钟起来,七点二十在停车场接受您的检阅……哈……不困才怪。”
“……”
章北海一时间就没搭话了。
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干这行的苦他又不是不知道,熬夜根本就是工作的一部分,不存在什么加班不加班的。时间就这么点儿,而工作量又足够大,不会熟练地压榨自己,吴岳和他也就不会年纪轻轻就干到这么高的位置。
那要不……还是换早上跑步到现场吧,醒醒精神还能锻炼身体。
想归想,但章北海还是没这么做,这地方雨水多且猛,再近的距离出门在外就得随身带伞,开车反而还方便一些。再说了吴岳一天到晚要不闲得嗝屁、要不累得成狗,压根儿没心思搭理他,能早起半个小时还不是看着自己是他领导——领导的话总是要听一听的,项目最长三年五载就完了,而至于君子报仇嘛,十年都不晚的。
不晚的,吴岳在梦里咂吧咂吧嘴道:“不晚的……”
章北海早就把车停好了,只管看着时间等吴岳睡醒来,听到他说梦话,章北海还下意识“嗯?”了声。
“下周之前……图纸交过来就行……”
梦里还在搞图纸,不愧是技术总工,章北海抿着嘴,轻轻笑了声,“好了,醒醒,吴工,要迟到了。”
吴岳没醒,只是眉头皱了一下;章北海只好抬手去摇他。手抬到一半,他又放下了。
“吴工,吴工,”章北海唤道,“七点五十七了,你再装睡咱们可连点儿都踩不到了。”
“……”吴岳的眉头果然又紧了一下。几秒钟后,他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七点五十七?”
“嗯。”章北海颇是无辜,甚至还抬起手表给他看。
吴岳这才睁开第二只眼睛,将信将疑凑过去看表:“七点五十七?!”
章北海转回手腕,自己看了一眼后,淡定地报道:“五十八了。”
“卧槽!!老子的全勤!!”
吴岳虽然总是踩点,但也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这样迎着朝阳奔跑了,还好章北海停车停得近,他冲出车门后一路风沙带尘暴,左手拎着那个可怜的公文包、右手抱着一堆图纸,直接一顿丧尸围城般的百米冲刺。
可恨的是等他赶在最后几秒钟打卡成功、保住了全勤后,他领导竟然是不紧不慢挎着他落在车上的工具包走了过来,哦,还是那样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吴岳是真的怀疑他领导家里有矿还雇了菲佣,不然怎么老喜欢穿得跟走秀似的来现场折腾。
“不用打卡可真好……”吴岳羡慕地感慨道,“谢谢章总……”
章北海把东西递给他后,客气地应了句“不客气”,也没解释说他的手表快了几分钟,吴岳完全不用跑的。
终归跑一跑也好,章北海慢悠悠地在后面跟着的时候,拿吴岳慌乱的背影同记忆里的那个人做起了仔细的对比;然而没有结果;一时间他就有些茫然无措,仿佛行路的旅人突然失明,彻底丢失方向。
是他吗?
即便东方打了包票,吴岳的资料他也看了无数个晚上,一切似乎都可以吻合得上,但章北海还是不能确定。
又或许,是时候该找个机会直接问他了吧?
3.
章北海还是没问,他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也不知道到底怎样的时机要怎么问出口才不算唐突。
“……”东方叹了口气,“师兄,你不是犹豫的人。”
师妹在电话那头的敲笔声烦之又烦,章北海听到了,莫名其妙地就想喝水。
“而且我实在不懂你在纠结什么,也不懂你在做什么,一句话问完就了结的事情,你实在要觉得不方便我可以替你去。”
“不,不用了,谢谢,”章北海淡淡地说,“说到底,也不是什么非办不可的重要事情。延绪,我回国本来就是计划好了的,跟这件事没关系。我是该回来了。”
东方哼了一声:“你不会这时候跟我说什么「下个月就三十也该成家了」吧?”
章北海调侃道:“我不是,我没有。”
东方也听出她师兄是在逗她了,“那是,你也别想有,”她语气一转,“连我司司草吴工都还没结婚,可见就算长得再帅条件再好、工作狂魔也是不可能找得到对象的。”
章北海“嗯”了声,没有反驳,倒是接着问:“吴工没有对象吗?”
东方十分意外:“我都快把吴工祖上三代的资料翻给你了,你到底看没看?”
“我看了,”他师兄无辜起来的语气,也不是凡人好能招架的,东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掉一地时只听得章北海慢悠悠地解释道,“但是我就看了吴工的学习和社会经历……没看这些。”
东方皱了皱眉:“那你对他的感情还真是纯洁,只是想道个谢而已——师兄,这到底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干咱们这行的,要脸皮有用吗?”
章北海顿了顿:“我也不知道。”
末了,他又补充道:“还是太唐突了,八年前的事情,他应该早就不记得了。”
东方听他师兄的语气怪怪的,只好也瓮声瓮气道:“是呗,毕竟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锋,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四舍五入算是救了师兄你们班一批人呢。”
说到这个,章北海还忍不住笑了一声, “是啊,要不是他离校太早,我实在是找不到人,我们班一定给他送一面锦旗。”
“找不到人也正常,你俩又不是一个专业的,就凭一个手机尾号怎么找?况且我记得,师兄你答辩那天,吴工他们专业早闲了半个月,回来就等着领证走人了。哪怕你知道他是谁了住在哪个宿舍、估计等你处理完毕业的事项再找过去,也早是人去楼空了。”
“……”
“这么说,明明没可能再有交集的人,还能在一家公司遇到,也是缘份。”
章北海应和道:“缘份,缘份。”
再续的前缘是有了,可接下来这份来不来,他没把握。
不过经东方这么一提,章北海一下子又想起了八年前的事。他作为班长,要收全班同学的答辩材料还有一些毕业资料统一交上去,又是电脑又是文档的,还要分类整理,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还是在校外打印店遇到了东方才缓了一口气。
章北海大三的时候还在学生会做学生会主席,那时候东方才大一,刚进学生会就可算是虎虎生威,几场活动办下来,同级的干事各个佩服她的水平,倒是大二大三的部长、副会长们,看这个不讲排资论辈的小刺头愈发不顺眼。
东方不在乎这些,有能力的人假如是金子,那她不仅会发光,还一定会让周围的人看见她的努力与成绩,章北海就是其中一个。
他不仅看见了,还很欣赏她:他觉得这个同专业的师妹实在是有趣,能力过强也不囿于世故,相比起一些干部与干事,简直是一身优点一时半会都夸不完。章北海逮着机会就把东方直接调到自己身边来了。等到了大四,章北海退出学生会,东方也成了第一个大二就当会长的先例。
于是在打印店看到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接班人”,章北海还是安心不少的。
而东方连一个眼神都不用,听到抱着东西的章北海朝她打招呼,立刻就懂了他师兄心里的小算盘。
不负他望,东方很快就帮他整理完毕了,打印完材料和资料,还顺便帮他抱了几盒档案。学这行的女生总是一个当几个使,“师兄,那你们班男生呢?怎么不过来帮你?”
章北海便有些无奈:“大部分去指导老师办公室拿档案盒准备下午的答辩了,剩下的,留下来搞卫生。”
“那还真是……”东方顿了顿,“师兄,你们明天答辩完,等下周毕业典礼结束后,就准备离校了吗?”
“是啊,”章北海笑了一声,“怎么了?”正问着,他侧过面,微微低头看向自己右边的东方,余光正好瞥到马路后方,便立刻改口护道:“嗳,靠近来些,后面有车来了。”
话音未落,他便感受到自己的左肩被什么用力冲撞了一下。章北海毫无防备地打了个趔趄,失去重心后整个人都朝前倒去,右手捧的答辩资料也朝前飞去,而左手提着的电脑,就在被冲撞的同时,给人拽走了。
“唔!”
章北海往前冲了好几步,还是未能避免摔倒在地的命运;东方一时间也慌了神,只顾住章北海的情况,忘记去追抢电脑的人。
“师兄!”东方赶紧蹲下来,想把手里的档案盒放到路边,去扶章北海,不料却被章北海喝住了:“东方,别管我,电脑!”
“可……”东方焦急地抬起头,那人骑着电动单车,虽然人流阻碍了他的速度,但也绝不是现在她凭腿可以追上的……
“报警。”章北海咳了一声。他倒下时是原本抱着打印资料的右手胳膊先着地的,顺着他的惯性在粗砺的水泥地上蹭了好一段距离,于是起来时他用右手撑地,肌肉拉扯间便是一阵不同于骨头散架的钻心的疼。章北海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后,仍旧是平静地说道:“那里面有我们全班的毕业材料和答辩资料,下午就要送审了,不能丢。”
“师兄……”
“嗯?”
东方抬起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小心地提醒道:“你的胳膊……”
听闻,章北海的眉头动了一下,抬起胳膊观察了一下情况,这才发现到自己的右手到小臂已经被水泥路磨出了一大片血花,“没事,”他放下手,冲东方温和地笑了笑,“蹭破了一点皮,不碍事。”
“前面就有家诊所,我们先……”
“你先报警,电脑要紧。”
“我打着呢……”东方嘟囔了一声,“打不通……真是急死人了……喂?喂?”
“喂——”东方第三声还没出口,一个男声从背后传来,打断了两人的思绪。章北海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得一个男生拎着他熟悉的电脑包,神情怪异地问道:“我没看错的话,这是刚刚你们被抢的东西吧?”
Chapter 72: 【坑】章吴《本职》网游au
Chapter Text
竞技场关门前最后一把结算界面跳出的时候,吴岳特意让队友先退队探探路,不出十秒钟,队友就发来了私信:有人蹲。
另一个队友问:要不我切张地图然后你传送过来?
吴岳选了个无语的表情,想了想还是删掉了,回道:算了。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况且他上线时间和地图都极其固定,不是在打竞技场就是在去打竞技场的路上,仇家想找他麻烦那可太方便了,每天在竞技场快关门的时候堵在门口就行,毕竟自己总要传送出去做做日常清清体力再下线的。
“冤有头债有主。”
果不其然,一出竞技场,自己头上就被挂上了悬赏,世界通报也同时响起,持续多日的巨额赏金都快成为本服传说了,连八百年没联系过的副本师父都要跑过来问他吃瓜。
瓜什么瓜,他看那老仇家就像个大西瓜!挤一挤压一压,含水量高达百分之九十!
连两个队友都说,要不散队然后我们接悬赏得了,每天都有赏金拿,大不了你占五成我俩再对半嘛,何必让中间商赚差价呢?
吴岳一剑鞘就甩上去了:散了队又要从第一段开始打!
打竞技场又不赚钱!队友哀嚎,甚至还要贴钱!真不知道你每天就做个日常,哪来的钱弄装备!不会是背着兄弟们偷偷抱富婆大腿了吧?!
吴岳一愣,手比心快,代表沉默是金的句号已经扣出去了。
哈哈。
还真是……
吴岳看向竞技场门外正对着的公开擂台,擂台边上有个公告栏,悬赏和收徒都要在这里操作,于是他每次出门都能看到两个熟悉的声影:一个是穿得花里胡哨操作菜上加菜的老仇家,另一个就是穿着免费时装并且杀他最多次的“富婆中间商”。
不错,吴岳已经心淡如菊,今日入账又八千,谢谢老板。
.
单人被悬赏只能通过一对一对决分出胜负,吴岳这种本服出名竞技场狂魔,虽然打副本连路都找不到,但是打人那是用语音指令都能把人摁在地上摩擦的哥中哥,对于这种顶级高手,奖金再高也鲜有人接。
免费时装那哥们儿除外,吴岳能够笃定,这人开的还是个小号、或者借的别人的号,否则他在竞技场高强度浸泡多年,这等PVP高手,他不可能没印象。
他和哥们儿在手法上能打个五五开,奈何哥们儿的号装备好,运气也不错,有时候连跳六个大暴击吴岳都想喊666666,去买彩票得了,在游戏里蹉跎什么呢?
躺在地上看对方拿完悬赏,一分钟后自己就会收到另一个账号发来的邮件,账号ID每次都是不同的乱码,右键点击信息也查看不了任何资料,估计是发完邮件就销号了。
吴岳都不知道该说这哥们儿缜密还是该说他鸡毛,开别的号来杀自己,杀完拿奖金分自己八成还要再换一个号,怎么,就这么不愿被我认出来?
吴岳思来想去,在自己社交圈里真找不出此等奇葩人物。
总而言之,高额悬赏持续半个月后,吴岳在心里淡淡打下一行字:兄弟,你成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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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说一,吴岳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是惹到老仇家哪个点了,值得对方如此下血本。
队友也觉得奇怪,吴岳只爱打竞技场,其他时间要么在野外收集做装备的材料,要么就在竞技场对面的擂台和人比武切磋,莺莺燕燕那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作为本服pvp新晋大佬,他既没有绑定的奶妈,也没有暧昧的对象,唯一天天跟他泡在一起的还真就只有两位新赛季临时招来的竞技场队友。这也是因为两人在线时间足够长、心态足够好,俗称又菜又爱玩,打输了也嘻嘻哈哈的,三个人能从竞技场开门打到关门,这个队伍才保留下来了,实属是网瘾少年凑到一窝,这样人畜无害,到底怎么会有仇家呢?
队友思来想去,觉得可能不是吴岳主观能动引发的问题,没准是因为……
“你老仇家的对象移情别恋你,老仇家知道后怒火中烧,为报夺爱之恨,誓将你杀到退服!”
彼时吴岳刚把装备扔进铁匠铺进行锻打升级,闲着也是闲着就坐在茶水摊喝茶,一听这话、斥巨金购买的茶水瞬间喷了大半,都来不及抗议此等九流言情小说套路,只听另一个队友又说:“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刚开新赛季的时候人找你组过队,你嫌人家菜拒绝了,所以人才每天来竞技场门口蹲你?”
这话看似有道理,实际上一对比,吴岳倒觉得第一个好像更靠谱一些。
“你们也知道,我组队只要求队友在线时长的……”
言下之意手法什么的都不重要,反正给哥们儿两只猪哥们儿都能一手拽一个带得飞起。
队内频道沉默了三秒钟。
呵呵,好想骂他。
但转念一想,确实是吴岳一挑五把两个散人队友拉扯上3v3最高段位的……算了算了,抱大哥大腿,下赛季还指望大哥继续带小弟拿赛季绝版奖励呢。
在等待竞技场开门的无聊时间里,三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猜测老仇家倒是恨上吴岳哪点了。吴岳本来就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就算有社交,性格也实在不差,算不上温婉体贴男神音起码也是讲礼貌懂道理好脾气,怎么会在毫无印象的情况下得罪了个大氪佬,实属不该啊?
不懂,实在不懂……
距竞技场开门时间渐近,上线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茶水摊在公开擂台的一侧,位置稍高,视野开阔,喜欢观看擂台玩家切磋的话,茶水摊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吴岳百无聊赖扫视着擂台,目光突然被一组切磋牵住了。
刀客对医师,职业上刀客爆发输出高,很容易上来一套就把慢吞吞读条的医师秒了,但这个奶妈总能通过走位技能规避掉对面的爆发伤害,没事还喜欢骗对方技能,一直打到切磋时间结束血条都是满的,手法可见一斑。
吴岳手指不自觉敲了敲剑鞘,ID很陌生,没在竞技场见过。
队友说,pvp玩法很多,想练技术也不是非要泡竞技场,讲不好人家是打战场练出来的,瞧瞧这风骚的小走位、熟练的骗技能,颇有游龙戏凤之姿啊!
吴岳听完十分感动:含辛茹苦拉扯你三个月,终于知道什么是骗技能了,孺子可教也啊。
说完,他一个翻身跳下高台,直接冲到奶妈面前就是一句:“请赐教!”根本不回头看队友在语音交流里骂得吱哇乱叫。
另一个队友风轻云淡抠字道:这就是骗技能。
一个平A就把你爆发骗出来了,你看你骂的,人跳下去的时候就退队了,听得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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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妈是个娇小的女孩,身上堆满了粉色的装饰,看起来十分可爱且富豪。面对吴岳冲到脸上的切磋申请,她冷酷地点了拒绝。
吴岳愣了一下,大脑快速回想在这个服切磋没有必须提前打招呼的规矩啊?还是说人家其实是师父在带徒弟?
两个人面对面默默站了半分钟有余,被溜趴下的刀客这回儿倒是喘过气了,拎着刀冲小奶妈拱了下手:佩服!
小奶妈还是一动不动。
有点怪,难不成是卡了?吴岳正想着,小奶妈这才说话了:你装备比我好太多,没法打。
又过了半分钟,一个带表情的谢谢才慢悠悠出现在小奶妈头上,应该是对刀客说的。
看来小奶妈原地站桩不理人纯粹是因为打字慢啊……
这也是和小奶妈组上队后吴岳主动要求语音交流的原因。
虽然眼神队也不是不能打,但是小奶妈打竞技场的风格实在是太“游龙戏凤”了,天天玩血条过山车对他心脏不好,思来想去,吴岳还是觉得语音交流比较方便。
小奶妈也没拒绝,只说:稍等,我开个变声器。
吴岳哈哈一笑:“没关系。”
天地良心,他是来打竞技场的,不是来网恋的,队友的声音又不会影响他的心情。
还是开一个吧,我怕吓到你。说完,小奶妈打开语音交流,轻咳了一声:“喂?听得见吗?”
吴岳一征,这个声音……
那天吴岳打出了新赛季历史最差成绩,差到第二天3v3的两队友上线查他战绩,原本以为大哥和奶妈打眼神队都能速上五段,开麦后那还不得冲十保八,可没想到那晚他俩十排五跪,还有两把是平局。
来了鬼了,队友惊叹:女人果然会影响大哥拔剑的速度!
什么女人,人家是男的。吴岳有苦说不出,更没办法对小奶妈说,你那变声器不如不开呢,咱还是打眼神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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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且说回吴岳冲上去找小奶妈切磋,小奶妈以装备差距太大直接打出一个婉拒了哈,吴岳倒也想得开,当即扒了一件外观一套首饰,以示切磋之诚心。
这回小奶妈没拒绝了,两人各退三尺,互相抱拳,再把武器亮出,切磋就算开始了。
奶妈玩的医师是个新出的读条职业,速慢但量大,还可以花钱解锁位移和免控技能,舍得氪金的话那简直是竞技场的奶妈皇帝。吴岳玩的剑士是老职业了,输出和控制都很平缓,不像刀客有强力的爆发,一旦抓着人就能往死里揍,让奶妈毫无回复机会。
剑士已经落后版本太多,多得连策划都懒得改了,不少人早就放弃换号,新赛季能让吴岳打出名声,除了被挂长时间高悬赏的乐子活儿,也有“3v3第一剑士”这个噱头足够引起路人好奇的原因在。
擂台上不少人也停了手,来看传说中的“31剑”有多牛逼,开打后吴岳倒是没注意这些,只管盯着奶妈的操作来推算她的技能CD。
不管这个小医师逃跑的功夫有多厉害,被刮刮蹭蹭掉半管血总要停下来读个条才能恢复过来,他抓的就是这个瞬间。在骗掉最后一个解控后,他把捏在手里一直没用的减疗和击倒倒出来,顺利拿下胜点。
我还以为大哥没换技能组,脱了装备就上呢,队友感叹道。
其他人可能不清楚,但队友跟吴岳混了那么久,对吴岳的一些习惯倒是很了解。低段位有低段位的技能组,晋级赛有晋级赛的战术安排,打到高段位吴岳还会通过本段位的各职业出场率和战队配置情况来换装备赌阵容,所以有些技能和操作只有极个别场数能看到,就比如说减疗和击倒,一般都是他俩来完成的,吴岳往往只负责假装被打出技能空窗期,把另外俩输出骗去集火他,等俩队友见缝插针冲上去撂倒奶妈后,吴岳再一个免控强冲回到奶妈面前三个人一起摁死一个再说。
太久没见到吴岳自己来打这一套,俩队友都快忘了,这套打法还是吴岳特意为这个队伍琢磨出来。他俩做不到吴岳那么精细冷静的操作,但是两个人针对对奶妈闭眼砸技能还是能做得到的,负面技能那么多,总能中一个吧!
但是切磋是1v1,没有队友配合,剑士本就输出不高,还要分技能给控制的话,几乎不可能把医师摁死。
吴岳也是通过上一场发现这个医师擅长溜人自保,解控和位移技能安排得太多,回复能力就会下降,再加上穿得花里胡哨装备却做得不好,猜测对方的技能应该是跟着大帮会一起玩帮战练出来的,而医师自己本身对pvp不是很上心,不然但凡有点胜负欲都应该去搞装备了。他还猜医师在帮会里人缘应该不错,再加上溜人技术好,打帮战的时候应该被安排去配合偷点了,能抢到资源并自保就行,抗伤断后和回复自有别人来做,所以技能组才会堆成这样。
对这种滑得跟泥鳅似的奶妈,他也只能连演带骗,一点一点把对方的血线压下去、把大技能打出来后,逮住对方只有几秒钟的空窗期、同时让对方以为自己也没技能交了,心情处于紧张又放松的空档,这才能用剑士微薄的输出把奶妈皇帝一波带走。
胜负分,擂旗收,两人收起武器,又互相抱了一拳,算是切磋结束了。
不算意料之外,吴岳没什么过剩的感想,这回倒是小奶妈先开口了:我认输了。你的剑士玩得很好。
看到对方主动示好,队友赶紧在团队频道里喊:“老大,赶紧拐进队伍我们再找个奶妈一起打5v5啊!”
另一个则是吹了个口哨,笑嘻嘻道:“打什么5v5,这么好的奶妈,能和老大打满三分钟,当然是一起去打2v2咯!”
“哦哦哦!对哦!老大,你这赛季的2v2还没打呢!快快快,组队申请,组队申请啊!”
“矜持点,先聊两句,万一人有绑定dps,这不又要上论坛首页被人吃瓜了。”
“嘿嘿,你说得对,我开个小号去查查她帮会。”
叽叽喳喳的,怎么审上嫌疑人了?吴岳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不过打2v2嘛……这赛季确实还没开张。
倒不是他懒得找队友或者沉迷33没有时间,他根本是不想打22,前队友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尚未散去,一提到22就觉得前人诚不欺我:
22死情缘,33灭亲友,55散帮会。
竞技有风险,熟人需谨慎,需谨慎啊!
于是新赛季组队他直接乱抓人,好在新队友一个赛一个的逗比,在麦里拍着胸脯用大叔嗓门嗷嗷保证“大哥只是带我们上十五段拿绝版奖励的免费工具人,我们绝对不会对大哥产生多余的感情!”
看了看队友穿得那身花里胡哨但审美极度直男的外观,再看看医师这身粉里粉气典型小女生的审美,吴岳嘀咕了一声,算了,本来就不想打22……还是少给自己找麻烦吧。
正想着,小奶妈给他递了个好友申请,原地下线了。
赶着竞技场马上开门,吴岳没什么空档再琢磨这事,顺手通过好友申请后回到茶水摊开始和队友讲今天的3v3安排。
新赛季绝版奖励虽然拿到了,但是全服排名还没打进第一页,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检查装备,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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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出竞技场大门,又是熟悉的场景又是熟悉的身影,老仇家、赏金哥、悬赏通告齐聚一堂,吴岳甚至有点恍惚,万一哪天三缺一,他没准还会一天不见甚是想念。
今天打奶打得不是很顺利,他决定去野外挖点宝石给队友升级一下装备,顺便把地点私聊给赏金哥,都省得他满世界到处找了。
赏金哥也不跟他客气,说来就来,人还怪好的,硬是等他挖完新刷新的矿点再开打,打完等几分钟矿又刷新了,一点事儿不耽误哈。
他跟以前认识的朋友聊天说起这事,朋友们纷纷表示你俩也算双向奔赴了。
“你给他发地点省得他到处找,你好,他等你挖矿还给你分成,他也好。”
“兄弟,这是悬赏和杀手该有的剧情吗?我都有点嗑你俩了。”
还有朋友提议道:“要不你俩去打22,给我直播好吗?也不是爱嗑,主要是想学习一下赏金哥的手法。”
可拉倒吧,吴岳拒绝道:“我不打22。”
“为啥啊?!赏金哥水平这么好,你俩打22绝对能无痛杀上八段!”
可是八段在吴岳看来不算什么,随便给他一个奶他都能杀上去,真跟赏金哥打的话起码是十段保底,上十五段有点难还是因为剑士的职业强度实在是不行,遇到会高段位玩的奶妈可太头痛了。
他清楚赏金哥的实力,整个绑定奶磨合一下绝对能上十五段……不,首先他不想打22,其次他就算打,也不想因为职业问题拖队友的后腿。
吴岳只能再次强调:“我不打22。”
朋友纷纷惋惜,新赛季2v2排行榜就这样因为一个负心汉失去了一个剑士传说。
当然,这话朋友没敢说。吴岳既然还在抗拒打2v2,肯定是因为前队友留给他的心理阴影仍未散去,揭人伤疤不是亲友所为,朋友们便不再强劝,而是纷纷问他什么时候转服回来。
“没了你,打竞技场都不得劲,这赛季帮里人都去打帮战了,没一个人打上十五段。”
吴岳说,只是想上段的话倒也不难,借他一个号代打就是了。
“但是帮里除了你没人玩剑士,我去哪儿借号。”
这话也不假,这职业真的不行了,帮里就算有也是整活儿的小号,想借个装备好到能打十五段的号根本是不可能。
还在坚持什么呢?就算打上最高段位第一页,也只能证明这个职业确实下水道得离谱,第一页二十个队伍都只有一个人玩。
吴岳就不说什么了,朋友们也打起哈哈,说他喜欢近战的话不如来玩刀客,剧情上来说刀客和剑士都是同一个祖师爷,剑士转去玩刀客不算欺师灭祖。
“而且刀客技能组好变态,技能动作也很帅。”
“校服也好看,要不是时装有属性加成,我都不想换!”
“对对对,刀客的校服真的好帅!我愿意被校服刀客摁在地上摩擦!”
“强不强是一版本的事,帅不帅是一辈子的事。”
“不过玩刀客好烧钱啊,打帮战用的技能基本都要氪金才能拿到,不然就只是打一波就狗带的输出工具人。”
“没事,咱岳哥不是不打帮战嘛,而且竞技场还有队友啊,还得看队友的技能组配得怎么样。”
“要是岳哥玩刀客,打22带个医师,打33就再组个镖师,简直无敌啊!”
“打33的话,感觉带个刺客也不错。帮忙把对面的奶妈控住,岳哥估计一套就能把人带走。”
听老朋友们七嘴八舌闲聊刀客打竞技场的配置,吴岳忽而想起赏金哥,他玩的就是刀客。
真的很奇怪,他原本以为赏金哥只是本服高手开小号来赚外快,但是赏金哥操作风格之利落,不管进攻还是防守都毫不犹豫,总给他一种“我的出招套路完全被洞察了”的微妙感。
吴岳便开始留意3v3高段位的刀客,平常没事也会去茶水摊围观擂台切磋,甚至还会观察其他近战职业。然而无论他怎么找,都没看到和赏金哥操作风格相似的玩家,这不得不让他心生怀疑,这人若不是一等一的高手,技术早就练到炉火纯青,不再稀罕和普通玩家对战,只喜欢和势均力敌的对手切磋,那就只能是原服务器阴魂不散的老熟人了。
他宁愿自己被当做陪练工具人使了,也不希望真相是后者相关。自己既然已经转服改名,就说明他真的无心再理会从前的恩怨纠葛,没有退游只是因为他答应别人的承诺还没有做到,他一定会用剑士打进竞技场第一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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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岳和小奶妈组队打2v2也是为了在2v2的高段位找赏金哥,如果2v2没有,他就去打5v5,再没有的话,就只能默认赏金哥是他最不想见的原服务器老熟人了。
纵然刀客对剑士有职业优势,但他对自己的水平更有信心,他不认为一点竞技场不打的人能把单挑技术磨练到和自己打得有来有回。更何况赏金哥每天蹲在竞技场门口接高额悬赏,却总分自己八成,完全不为钱财所动,这其中没点弯弯绕绕他绝对不信。
他只是对往事心灰意冷,又不是失了智的傻子。
不要再纠缠了,也不要再骗他了,没有任何意义。
一切只是游戏而已。
好在主动邀请他打2v2的小奶妈倒是很坦诚,直接说他是本服出了名的竞技场狂魔,和他组队的话肯定会被所有人默认泡在竞技场,这样就不会被帮主喊去参加同时间开放的帮战了。
也就是说,她找吴岳一起打竞技场纯粹是借口,哪怕吴岳和她组完队一场都不打也行,她可以解释说两个人还在磨合期嘛,反正帮会活动能拖一天是一天,绝不影响吴岳要在3v3冲排行榜。
虽然理由听起来有点太像个理由了,但吴岳喜欢坦诚的人,正好赶上他对赏金哥有所怀疑,便答应了小奶妈的组队邀请。
小奶妈的ID里有一个云字,被吴岳拉进竞技场小群后,另外两个3v3队友都自来熟地喊她“云姐”。
毕竟小奶妈医术高超,俩菜鸡还指望着她和大哥顺利打完2v2,再去找个队友一起冲击5v5呢。
竞技场从一段打上十五段的奖励格外丰厚,还有赛季绝版称号,挂在头上可拉风了,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当然,这声“云姐”截止到他俩偷偷摸进吴岳和小奶妈打2v2时的交流频道,听到麦克风流淌着春风百啭的娇艳之声,队友顿悟吴岳第一次开麦怎么会打得落花流水。
那变声器真的开了不如不开呢!
一场毕,二人决定把“云姐”的排号改为“云哥”——这不是猥〇死〇铁直男都好不到这一口,太批发鸡皮疙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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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朋友中也有开小号去新服务器偷偷“监视”吴岳的。
据探子汇报,前三个月吴岳都是竞技场野外擂台三点一线,认识云哥后,铁树不仅变成了竞技场野外擂台家园四点一线,甚至还重新打上2v2,焕发剑士第二春了,这让人直呼磕错对象。
“还得是绑定奶。”
“还得是绑定奶。”
“还得是绑定奶。”
老帮会的众人听闻此事后,皆啧啧称奇,连连复制了起来。
可惜云哥的家园设置了非好友不可进,不然探子非得24小时蹲守吃瓜。
有损友就出招:开个小号去找云哥拜师,加上好友后蹲一蹲家园,看看这俩聊啥呢。
事不宜迟,探子又重新起了个号,想着那位云哥既然每天都穿得粉嫩嫩的,口味应该是可爱萌妹那一挂的,于是探子也捏了个小女孩医师,新手村还没出呢,先把商城最粉的外观安排上了。
再买个兔耳朵,蝴蝶翅膀,小猫跟宠……
出村,拜掌门,摸清楚云哥做日常的习惯后,在每日师门任务处蹲守云哥。待那坨鲜艳的粉色一出现,就假装是新人不会看路,在接任务的楼下呜呜大哭。
“有没有好心师姐告诉我每日任务在哪里接QAQ”
我就不信你能忍住不理这么可爱的小新萌!
也如探子所愿,云哥从二楼跳了下来,站到一边的楼梯说:从这里走楼梯上去。
“谢谢!>3<师姐,你真好,么么哒~”
“不客气”
“师姐师姐,我看得见任务图标,但是点这个npc怎么没反应啊QAQ”
“等级还没到,先去升级吧”
“一直做任务咩?还是要去野外刷怪啊OvO”
“奶妈做主线就好”
“主线?是什么。。”
“打开地图,蓝色感叹号是主线剧情,黄色感叹号是适合你当前等级的其他任务,都可以做”
“哦哦!我知道啦!谢谢师姐!么么么么么>333<”
“不客气”
天惹,外观这么粉嫩,抠的字怎么这么高冷!探子被冻得一哆嗦,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悠悠浮上心头……
“不是说好打道士和乐师的时候你交第一个燕回身要先跟我说吗?我们都打到十三段了,不是很清楚菜刀队根本没有容错率吗?”
“我有一个提议,这几天我打下来,我还是觉得我的燕回身不能绑定你的爆发。”
“影响你的免控覆盖了吗?”
“嗯,而且燕回身又绑定了双飞去,双飞去会加速部分技能的CD,我再配合你的爆发去打技能的话,打到第三波我的输出循环和免控覆盖全都对不齐了。”
“所以上一场你临时把双飞去换成乘春了?”
“我也是想试试,而且乘春伤害更高。”
“乐师跑得快,伤害再高摸不到人也没用啊。双飞去起码可以保证你能打到人,上一把你用乘春,看得我心惊胆战的。我也是提前交了大道才把乐师摁住。”
“所以我想,打到十三段再换一下技能组。用双飞去越往后面打我的循环和免控就越乱,高段位的战线普遍时间增长,所以我觉得燕回身加双飞去不适合菜刀队打高段位的节奏,起码不适合我。”
“问题是你不用双飞去就不能保证一定能近身,近不了身伤害更打不出来了。”
“我不是还有你吗?你把奶妈控住就好。”
“那我也得先把人免控骗出来才行。”
“我相信你。”
“不是,哎?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
“不然你去打远程?”
“我又没双飞去这种变态位移,我打远程打完怎么配合你转火?”
“所以你不用改啊,控制时间不够就再用大道补一下。我把双飞去换成乘春,这样还能补伤害,分担输出压力。”
“我们有输出压力吗?”
“你可能没有,但我有。”
“你小子……”
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对战两分钟,复盘半小时。
聊不完,根本聊不完。
以前他们帮会的人打竞技场也好、打副本也罢,都爱在帮会频道下面各开各的小房间,只要是帮会的人,都能进去听,甚至还可以开麦加入交流。吴岳和前队友技术好,人缘也不错,闲暇时有不少帮友喜欢旁听、一起交流,如果有人有需求他们还会在房间里直播打2v2,探子就是以前的忠实听众之一。
说起来,自己玩游侠的技术还是跟前队友学的。
探子想了想,游侠哥这人虽然不像岳哥会主动吆喝着来事儿,但起码不抗拒和大家一起玩。谁需要个竞技场师父或者陪练,只要跟游侠哥说一声,哥都愿意搭把手。
游侠哥不像岳哥就爱泡竞技场,他周末还会去打打副本和野外boss,看到适合帮友的材料秘籍啥的,总是顺手捞点回来放帮会仓库自取;还开了生活技能,没事搓搓小药给大家备着打副本和帮战;偶尔还能兼顾野生幼师,帮其他帮友带带徒弟,格外耐心格外细心,谁托管都说好……总而言之游侠哥人也挺不错的,后面和岳哥闹掰了,大家都觉得很惋惜,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帮谁说话。
那是真的又惋惜又惊奇,两个人明明脾气都很好,技术也相当,又没有三观极其不合的部分,怎么就闹到散队退帮、一个转服一个销号的程度呢?
副帮主曰:游侠寄身江湖,剑士至尊天道,所志各异,相配本是万般勉强。还得是老话说得好,江湖不孤,终归医师温柔乡,天道无情,同门刀客同路人。
帮主让副帮主少看点职业同人文,一个学市政的土木狗,还搁这儿吟上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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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没人知道他们闹掰的真正原因,等事情尘埃落定,一切都已经是不可挽回之态了。
吴岳只是转服,那还好,老帮友们还能开小号去看看他,但游侠哥是直接销号了,走得比谁都决绝,连帮会语音频道的号都销了,等大家反应过来,才发现游侠哥和所有人都很亲切,但不亲近,没有任何人听过他的心声,也就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下落。
倒是副帮主这个被职业同人文腌入味儿的只感叹,不伤感,毕竟游侠纵横江湖,就是要快意人生,岂能为恩仇所困。
吴岳也不伤感,甚至不感叹,他只愤怒,像一簇火,烧得又高又旺,远远都吓着旁人,但归根结底,烧的全是他自己的心神。
有人沉默销号,有人黯然销魂。
后面大家都知道了,吴岳在新服还是用顶级下水道职业剑士打竞技场,三个月把两个菜鸡拉扯上十五段,莫名其妙得罪了一个本地大氪佬,天天被挂高额悬赏,成功在游戏论坛出道。
江星辰作为吴岳的前3v3队友,自然也是关注着这一切的。
探子不是他安排的,但是想出“蹲守云哥打入内部”的馊主意绝对有他一臂之力。
他也很好奇,这俩小子纯打游戏,又不网恋,打不拢就散队呗,还整上江湖不见这一套了,搞笑。
北海那人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堪比盘山大道,江星辰可不信销完号他就退游了。阿岳被他气得发誓用剑士打进竞技场第一页,他心气又不比阿岳低,怎么可能不搞点烂活儿出来。
每天接悬赏蹲吴岳的刀客哥登场后,江星辰百分百肯定那就是北海的小号,为此他也整了个号去隔壁服看热闹。
伪装成争夺悬赏的一员,江星辰点开了刀客哥的装备资料,看了几分钟后不禁感叹臭小子真舍得下血本:这号既然成就点数很高,必定不是新起的小号,多半是买来的。就算没外观(也有可能是北海故意不穿外观),但一身装备都是精心配好的,打的宝石属性也很不错,强化也下了血本,肯定算不上便宜。
江星辰和章北海吴岳一起打过竞技场,对两人的手法思路都很熟悉,围观刀客和吴岳在野外打过几次架后他就能笃定刀客是章北海了。
不过他暂时还没想明白北海为什么要买个刀客号,印象里,北海为了配合帮会活动,手上还有个打帮战用的乐师和打狩猎用的镖师,但打PVP一直都是用的游侠,江星辰从来没听说过北海还会玩刀客。
阿岳又是高玩,纵然剑士这个职业不行,但是野外1v1想撂倒他可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儿……
江星辰怀疑刀客哥的身份恰恰是因为这个刀客哥对职业的理解还不算高玩,能和吴岳打得五五开是显然是因为这个人太熟悉剑士了,拆招反打之迅猛,仿佛是刻进DNA的本能反应,在全服找不出几个高玩剑士的环境下,这合理吗?
刀客哥若不是长时间和剑士打过PVP,否则怎么可能那么熟悉剑士的1v1思路,还是吴岳这种有独特套路的高玩剑士?
那么问题来了,自己都觉得奇怪的事,阿岳能无视掉吗?
江星辰越想越得好笑。
打3v3之前他还特意说要冲榜希望来俩脾气好的,不要吵架骂人,有什么事商量解决,结果组了俩犟驴。脾气是好的,架是不吵的,商也商量了,就是不改,嘿,就是不改!3v3有他在中间还能调和一下,但这样的两个人组队去打2v2,又是非常规配置,要爆发有控制,要输出有控制,要解控有控制,要控制有超长CD,井盖职业还不重氪,能打上十五段就来鬼了。
看着自己买的奶妈号因为长时间不操作,已经进入待机姿势,在原地蹦蹦跳跳的,活像只可爱的小兔子,江星辰无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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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子虽然拜师失败,但好说歹说加上了云哥的好友。
毕竟是刚接触MMOPRG的新萌,问题肯定很多哒!
“师姐师姐,这个任务怎么做呀~npc消失了!!!”
“呜呜呜,师姐…不理人家惹QAQ”
“师姐~~不要烦我啊啊啊~~~><”
“稍等,我在挖矿”
“哦。。。”
“师姐加油!给师姐扎金针!力量upup!!”
“金针的力量buff只对战斗生效,对挖矿是没用的”
不是,怎么又随时随地大小课了……
这就是岳哥新找的绑定奶吗?
自己卖的每个萌都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探子无语,探子心累。
好在云哥并不反感他问东问西的,每次自己打不过野外的小怪,哭一哭喊一喊,有就会有一坨艳丽的粉色骑着毛茸茸垂耳兔从天而降,掏出飘满小桃花特效的武器,用biubiubiu的可爱音效五秒之类戳死对方。
还会带他刷当前等级的小怪装备,给他缝仓库背包,教他挖草和养马……探子只能说,云哥虽然话不多,但是人很好,外冷内热,有求必应,大公无私。
不是,等等,这个人设?这个可怕的既视感?!
哈?!!!
探子顿悟,遂拍断大腿,仰天长啸:
岳哥啊岳哥,你是真爱这一款,还是忘不了前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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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岳要是知道探子的想法,绝对一口老血含在嘴里再咽下肚子。
他知道云哥打字慢,所以两人组队后基本都是语音交流,云哥又爱用他的变声器装娇娇萌妹,导致无论如何吴岳都联想不到“外冷”二字。
至于“内热”嘛,他就打个竞技场,云哥又是他队友,有什么事都是两人商量着来,就算云哥对他简直是言听计从的程度,但从性质上来说怎么都算不上“热心帮忙”吧?
不过吴岳不得不感叹,云哥真的很听他的安排,说换配装就换配装,说改技能就改技能,哪像前队友,面上一套背里一套的。
这也怪自己知人知面不知心,之前打3v3的时候有星辰做在中间调配,三人一路打上十五段顺畅无阻,他那时还没觉得前队友是个天打雷劈来克他的货,直到星辰主动退队说找了队友打2v2,他才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和本来就有配合的前队友也去打个2v2。这不打不知道,越打倒后面,他越想手起剑落刃了前队友祭天先。
更可气的是,他也知道前队友不是固执、不是死脑筋、不是故意跟他对着干,前队友偏偏是有一套逻辑完全闭环、可行性调研也做到位了的成熟方案,让吴岳理智上找不出问题直觉上又总觉得不对,最后只能认命游侠和剑士确实是合不到一起,难怪副帮主一看他俩打2v2就摇头:
拆逆美帝冷中冷,井盖职业孽上孽!
那时吴岳不好意思在麦里直接说,于是抠字问前队友副帮主这啥意思啊?前队友说期末了可能是在背近代史吧,又是美帝又是冷战的,市政专业确实得全面发展,不然以后井盖都没得修。
Chapter 73: 章吴《柴米油酱茶》
Summary:
和言老师玩文手挑战,写闲聊但被没收冒号和双引号的摸鱼产物
Chapter Text
会议终于熬过半,吴岳给章北海甩了一个眼神过去,按往常开会状况来说章北海大概率接收不到,不过这是本社区赫赫有名的邻里乡亲友谊厨艺大赛总结表彰会,从主办方发言到各选手感言向来都是一个钟起步,年年届届毫无例外,纵然是身负丰富开会经验的章北海,也要说没必要真没必要。
吴岳反正是不爱听,之所以来是为了三等奖空气炸锅,一个直接买也不贵但又不是很有必要的东西,要不是章北海上次在物业抽奖整了盒空气炸锅专用纸,他俩还真想不起这茬来。
好在章北海在生活节奏上和他是十分同步的,比如为醋包饺子,比如来都来了报个名吧,再比如大过年的图个乐呵,就算没拿到三等奖,起码参与奖给的卫生纸还是蛮实用的,这玩意儿可是家庭硬通货,只要家里有人住,囤多少都用的完。
在吴岳的理性分析下,章北海思忖少许,他怀疑过家里真的会有人常住吗都没怀疑过自己能否胜任三等奖之殊荣,于是乎吴岳更加自信报上了章大厨之名,并在工作人员递上报名成功的小礼品后,用力拍打队友肩膀以示鼓励与支持。
事已至此,章北海只能微笑道谢,又因其语气过于礼貌,让吴岳合理怀疑这小子正在腹诽自己没事找事,遂抢占先机,先骂为敬。
好在他俩都不擅长粗鲁地对待人,拌嘴没几句纷纷皆破功,连假模假样吵架都吵不起来,最后还是和和气气地商量起比赛菜谱来。
职业使然,他俩都算是钓鱼佬,钓得多吃得也就多,吃得多做得也就……不提也罢。
到底谁放假了还爱自己搞鱼吃啊!
两人对视一眼,沉默里蕴含了对食堂菜谱的亲切问候,此方案立即作罢。
至于章大厨其他的拿手好菜,吴岳倒不是想不出来,而是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能不够客观,当然此事章大厨亦有百分之两百的责任——在投吴岳所好一事上,章北海唯在厨房八尺天地中做到了极致。
吴岳的论点是自己爱吃不代表评委能接受,章北海倒觉得无所谓啊,咱们的目标不是保卫生纸争空气炸锅么,有手就行的事,咋还朝最高荣誉看齐了呢,早些年学校搞钓鱼比赛的时候你有这觉悟,咱也不至于要被发配给空军。
被同舰同事兼同班同学哪壶不开提哪壶式翻旧账,吴岳直接一个恼羞成怒,怒目横眉,眉清目朗,让被告人心满意足走进厨房。
欠的他了,吴岳怒上加怒,奈何大厨已进入创作模式,不便打扰,新帐也就这样搁置成了新的旧账,等待下一次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最终章大厨整了锅三英荟萃交作业,如愿荣获三等奖。
这个菜吴岳是不吃的。
章北海也不吃。他们共同的好友里只有江星辰能忍受此等莫名其妙,如有需要甚至还能换上好几个角度夸赞红辣椒炒青辣椒炒白辣椒是一道极品菜肴。吴岳对此叹为观止,而章北海表示不过如此,瞎扯谈罢了,你要爱听,我也能说,可是说来有什么意义呢。
吴岳听完,不言不语,只管捏起鼻子,东张西望,似乎寻找某物。章北海不明所以,一步一趋跟上,结果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厨房。
面对某个装了黑色液体并散发出刺激性气味的常用调料瓶,这回轮到章北海无语凝噎了。
第二天他们去参加厨艺大赛表彰会,广场上熙熙攘攘全是人,要不是章大厨荣获三等奖混到了主办方贴心提供的红色塑料凳坐,吴岳打趣说咱俩想看这热闹多半得挂树上。
章北海就笑,笑他们一把年纪了还想着往树上挂,小心被投诉破坏公物。这罚款事小,通报评批事大,两人在单位兢兢业业十余载,为看热闹搞得晚节不保,惜哉憾哉啊。
吴岳觉得他又在这里假正经,十分不齿,毕竟他俩打小一起长起来的,别人不知道章北海的底细,他还能不清楚吗?尤其是小学时期,读书三好学生,放课皮成泼猴,他俩可没少人约黄昏后,相挂老树上。
那时候生活条件不像现在这么丰裕,摸鱼抓虾摘果掏蛋除却娱乐性质,也是实打实给自己开个小灶。不过章北海家里管得严,这些来路不正的战利品往往只能就地解决,现在想来,章北海的厨艺算是从小磨练出来的,尤其是那些鱼啊虾的,一箪食一瓢饮,再给他一把刀一丛火,他能就地整个四菜一汤。
吴岳夸他是咱大院最好的火头兵,前有庖丁解牛,现有北海杀鱼,林云问这是夸吗,这不纯诋毁,好儿女志在四方,怎能囿于八尺之间?
此时只有江星辰深谙抓住一个人的胃和抓住一个人心确然是同一件事。
后面他们都长大了,大到足以忘记那些没油没盐的野炊产物到底有多难吃,也大到他们既要志在四方,也会囿于一日三餐。
通俗来说就是老了,再不好好吃饭要被胃病制裁了。
于是表彰会开到十一点的时候,吴岳真有点坐不住了。
他甩眼神给章北海,好巧章北海也正看着他。两人眉来眼去半分钟,一个问走不走,另一个答公共厕所广场右转。
真是打电话让哑巴接,抛媚眼给瞎子看。
AnonymousAncher on Chapter 1 Wed 01 Feb 2023 02:50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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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eanwherever on Chapter 1 Wed 01 Mar 2023 04:20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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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nale (Guest) on Chapter 34 Sun 09 Feb 2025 06:50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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