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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ac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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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eries:
Part 10 of 黑花短篇合集
Stats:
Published:
2022-12-10
Words:
12,790
Chapters:
1/1
Comments:
6
Kudos:
63
Bookmarks:
6
Hits:
2,500

【黑花】逆缘

Summary:

照理说,人死亡的顺序就是出生的顺序,若是颠倒了,在佛教里称“逆缘”。

Work Text:

“瞎子看不见了。”

这是我早上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这句话进入我的大脑犹如一个彩色二维码试图录入一台老式bb机,不出意料,我的脑子非常顺利地宕机了。

电话的另一端是遥在北京的小花,我很奇怪他的声音为什么如此平静,虽然他这个人遇事一贯沉着冷静,但是这件事不同寻常,事关瞎子的眼睛,也就等于人命关天,我不明白小花为什么这么的波澜不惊,因为在给瞎子治病这件事上小花以前一直是非常积极的,毫不夸张地说,有段时间他给我感觉就像那种老公不行而急于重金求子的富婆,这个比喻可能不太恰当,但小花现在这么冷静绝对不正常,很不正常。

我从床上下来,基本上是摔下来,或者说滚下来,反正都差不多,然后犹豫了几秒,不知道现在应该问“瞎子怎么样”还是问小花“你怎么样”,于是我问他:“你们俩怎么样?”

小花说:“暂时还好。”

我问:“怎么会这么突然?”

小花说:“哦,他是因为另外的原因才看不见的。”

“啊?”我满头雾水,不知道什么叫做“另外的原因”,难道说黑瞎子竟如此命途多舛,之前的毛病没治好现在又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和你解释呢,”小花酝酿了一下,“我们去北海公园赏雪,他突然就说看不见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是得了雪盲症,所以和女尸那件事无关。”

我猛呼出一口气:“我说大哥,说话别大喘气行么,我这年纪也不小了,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小花嘲笑我:“我都还没急,你急什么?”

“我能不急么,瞎子要是真出了事你能闲得住?你闲不住我们这些人还能闲得住?九门是一体同心,牵一发而动全身……”

“行了行了打住吧。”小花不耐烦地打断我。

我突然异想天开:“诶,不对啊,都说以毒攻毒负负得正,那按理说瞎子现在应该好了才对……”

小花沉默了,我只好改口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准备把他送到你那儿休养一段时间。”

“行,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免了他的食宿费,”我说,“但是北京的医院会更好吧,你不担心?”

“解家有自己的医生,跟着一块过去。”

“行……也行……”我终于想起来要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发现自己真是命贱,这个“贱”是不值钱的意思,因为我总是会被小花的财力震动三观,虽然我早就应该意识到他们解家富可敌国。再想想我作为小花的同龄人居然还在为了生计奔波,一个月挣那千八百块钱,赶上旅游淡季家里简直要揭不开锅,这个不叫中年危机,应该叫阶级差距啊阶级差距。

 

我用脖子夹着手机,一边听小花交代一边找了条裤子穿上,十二月的福建依旧山清水秀,温度还能维持在二十上下,空气很清新,我的脑子开始慢慢恢复清醒。

根据小花的描述,我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北京初雪,他们俩一拍即合相约赏雪,一路上郎情妾意如胶似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望着公园里纷纷扬扬的大雪,小花内心感慨万千,讲起了他下一步的人生规划,比如重振九门复兴中华之类的,正讲到激情处,就听身边的黑瞎子咳嗽一声,干巴巴地说:“这天儿怎么突然黑了?”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吐槽:“北方这天寒地冻的,你俩兴致可真够好的。”

我心说大概这就叫有情饮水饱。

小花道:“一般一般,比不上你们仨在南方逍遥自在。”

我心说哪里逍遥自在,每天干活累得腰酸背痛,雨村这地方吧,好就好在与世隔绝,不好就不好在它也太与世隔绝,买点什么都得骑摩托到镇上去,一个月下来钱没挣几个,全送给加油站了。记得那会儿流行北漂,这帮人打一辈子工最后发现钱都进了房东的口袋,我看我现在也差不多了,唯一的区别大概是,我不是被资本家压榨,我是自己给自己打工,严格来说我才是资本家,但是我怎么一点感受不到压榨别人的快乐呢?可能是因为我太善良了,压榨得还不够狠。

 

正和小花说着,我屋外传来脚步声,一抬头,是闷油瓶进来了,手上捏着块什么东西,我一看是冒着热烟的炸鱼,应该是胖子早起做的,我这才想起来昨晚泡脚的时候胖子说了今儿要赶早做炸鱼,他们俩估计早就起了,忙到现在也没个人来叫我,真不够意思。

我指了指手机,用口型示意闷油瓶是小花的电话,闷油瓶点了点头,把鱼递给我,我尝了一口,还不错。

“瞎子到了你知会我一声,我到车站去接他。”炸鱼烫嘴,我咬了一口之后话都有点说不囫囵。

“好,麻烦你们了。”

“对了小花,你要一起来吗?”

“不了,我这边还有点事,等忙完了再看吧,不一定。”

“行,那你自己保重。”

“知道了,”小花回我,“替我向哑巴问好。”

三天后我用小摩托载着闷油瓶到镇上车站去接瞎子,本来小花是打算用专机送他过来的,被我严厉驳回了,雨村拢共就这么大点,还不够你解董当停机场呢,要是让村支书那个老油条知道了,真以为我平时坐UFO出行,到时候再给我扣个“私通外星人”的帽子,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我和闷油瓶在长途汽车站等了大概十几分钟,没等来瞎子,倒是等来了解家的专车,粉白色相间的,在一众灰头土脸的老式长途大巴之间分外扎眼,只见车上乌泱泱下来十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应该都是解家的伙计,最后瞎子才在这些人的夹道欢迎之下走下了大巴车,他脸上依旧架着墨镜,只不过墨镜后面是一层医用纱布,在他双眼前裹了一圈。

我吹了个口哨:“我说黑爷,我们这山路不好走,您可得看着点道啊,万一磕了碰了,我可不好跟解懂交待。”

瞎子好像完全不受失去视力的影响,径直朝我走过来,一把揽住我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说:“好说好说,咱俩签免责协议,我保证不让解雨臣找你麻烦。”

我一脸怀疑地看着他:“呦,感情你们家是你说了算?”

“坏了,”瞎子一愣,“忘了你俩是发小了,我才是外人,唉,这事闹得。”

“那到不至于,”我说,“来者是客。”

瞎子撇撇嘴,很明显是不信我说的话,转而向闷油瓶走过去。

“哑巴,他们俩搞小团体,看来只有你照应我了。”

闷油瓶一侧身躲过了瞎子的拥抱,默不作声地挪到我身后,瞎子扑了个空,空余一脸愤恨。

 

考虑到瞎子现在的状态,我决定允许解家伙计开专车送我们回去(小花还算够意思,让这帮伙计到了福建全听我调度),摩托车就让他们领队开着跟在后面,瞎子问我们本来打算怎么把他弄回去,我说摩托车,他一开始还不信,又去问闷油瓶,闷油瓶告诉他,经实践证明那辆摩托可以载三个人,这下瞎子彻底熄火了,非常夸张地比划了个开枪自杀的手势,“砰”的一下倒在座椅靠背上,我们俩都懒得理他。

回到喜来眠,胖子已经烧好了水做好了饭,我让瞎子先进去,在门口给解家的领队交代了几句,告诉他们镇上哪里能住宿,其实是暗示他们别留在村里扰我们清净,对方也是个老江湖了,立刻领会我的意思,招手让所有人上车。我知道这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凭小花的为人,把瞎子一个人放在我们这儿他是绝对不会放心的,不过我不乐意惯着他和他那帮伙计,你要监视可以,最起码学学张家人,躲隐蔽点,免得我看了心烦。领队对我提的所有要求没有任何异议,只是他说解家的医生要定期为齐先生做检查,我站在车门的地方探头,看见了他说的那个私人医生,感觉没什么问题,也就答应了,但我的条件是早上八点之前晚上十点之后解家人不能来村里,吓到喜来眠的客人可不行,领队满口答应。

 

晚上我帮着胖子做了几道硬菜,闷油瓶负责陪瞎子聊天,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俩坐在一块都聊点啥,只是感觉氛围还不错,瞎子现在是病人,得有人照顾,虽说闷油瓶平时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但他这个人对朋友的嘱托一向是尽心尽力,这方面我从不担心他。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坐在院子里赏月,除了瞎子,他什么都赏不了,我问他得了雪盲症之后还有光感吗,他说本来应该有,但是加上纱布和墨镜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等于每天都生活在完全的黑暗之中。

我安慰他:“你也别心急,这个病休息几天就好,”

瞎子笑了笑:“我不急,我有什么可急的,以前又不是没当过真瞎子,对我来说区别不大。”

“牛。”我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但是我还是没太想明白,小花怎么会把你一个人送到我这儿,我觉得这里面有事儿。”

“有事儿你怎么不问解雨臣?”瞎子的脸转向我,但是因为他的眼睛被裹住了,我其实判断不出他的表情,人的神态是受面部肌肉控制的,他脸上的纱布和墨镜恰好挡住了最重要的区域,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假人一般,我心里突然有点发毛。

我说:“我看他太忙,没好意思问呗。”

“嗯。”瞎子笑了一下。

“他应该是怕我在北京仇家太多,失明之后遭人暗算。”

“不会吧,”我还是不相信,“就凭你这身手,就算看不见,一般人能近得了你的身?”

瞎子冷冷地说:“我的仇家可不是一般人。”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是在我内心深处,这个理由并没有说服我,因为我不相信凭解家的势力和小花的手段会保不住瞎子,更何况,小花为了瞎子能做到的地步,我们所有人有目共睹。

瞎子拽着我的胳膊道:“我说吴邪,我在你这儿住,你是不是挺不乐意的啊?”

“没有的事,”我挥挥手,“小花付过钱了,横竖我不吃亏。”

瞎子往老爷椅上一躺,悠哉游哉地翘起腿,一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得意嘴脸。

“傍上资本家之后确实日子好过多了。”他说。

我问他:“你就不怕资本家哪天玩腻了把你踹了?”

瞎子推了推眼镜,依旧脸朝夜空,我以为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大约半分钟过后他问我:“你觉得他会吗?”

我糊弄他道:“我怎么知道,这是你们俩之间的事。”

“但你是他发小。”

我立刻反驳他:“发小之间就一定互相了解吗?我以前还以为他是女的呢,天底下最大的误会。”

我想也许根本没有人真正了解解语花。

瞎子笑了起来,笑得把枝头的鸟都惊走了,我让他小点声,后院放着刚买的活鱼,我怕它们听了你的笑声明天肉都不新鲜了。

 

到了要休息的时候我们把瞎子带到昨天腾出来的客房去住,那客房挨着胖子的房间,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等瞎子睡下之后我问闷油瓶和胖子有没有觉得这事哪里不对,胖子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觉得就是瞎子被小花管得久了太闷,想出来玩玩。话不投机,我懒得理他,再看闷油瓶,他思考了一会对我说:“还要再看看”。

 

瞎子在喜来眠住得安稳,白天坐院子里陪来来往往的食客和村民聊天,他这个人见多识广会来事儿,从山东快书到湖南花鼓戏,从坂本龙一到柴可夫斯基,没有什么是他不能聊的,很快瞎子的陪聊服务就成了喜来眠的第三大招牌,前两大招牌分别是胖子的拿手菜和闷油瓶那张祸国殃民的脸。

这期间解家的伙计果然听我命令没再出现过,除了那个私人医生,他在瞎子住下之后的第二天就来了一次,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解路易,我一听还听洋气,估计英文名就叫Saint Louis.解医生每隔两天会来给瞎子做检查,第三次造访时又抽了瞎子一管血,整个过程我都在一旁看着,没感觉有什么异样。这个医生长得一张大众脸,近距离观察了他好几次我还是没记住他的长相,好在他每次来都穿白大褂,而且谢家人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和小花相处久了之后就能察觉到他们的不同。

有一次我把解医生单独拉到角落里,问他瞎子的眼睛到底怎么回事,他给我看了瞎子在北京的好几家医院做的检查,结果都显示是雪盲症,后来我又托北京的朋友帮我查那些报告的编号,确有其事,小花确实带瞎子去看了外面的医生,并且得到了一致的结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其实我也没有找到什么确切的理由或者证据,只是直觉告诉我,这件事不对劲。于是我又问解医生他们当家的这几天在忙什么,他说在北京忙古董生意,过几天要飞东南亚做买卖,说不定顺路就能来看黑爷。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不像是撒谎的样子,我心里的疑惑更重了。

 

一周之后我让瞎子上称,果然胖了三斤,我赶紧拍照发给小花邀功,小花当真给我发了个红包。瞎子问我这是什么交易,我说这边习俗是养年猪,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要来追我,一不留神磕到了桌子腿,疼得半天没起来。

我幸灾乐祸道:“都说了让你看着点道。”

“我又看不见。”瞎子大声抗议。

“唉,那就只有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你乖乖养病吧,等眼睛好了再来找我算账。”

 

这一周喜来眠无事发生,倒是村里出了件大事,村头一个老人家里的儿子在工地上干活,失足从四楼摔了下去,叫钢筋穿透了腰,当时就丧了命,一家人得知消息后哭天抢地痛不欲生。喜来眠初具规模之后我和胖子偶然也接点红白事,到席上给人做饭,不仅能挣钱,还能蹭顿好饭,还能顺便考察当地风土人情。这一次果然又接到了活,瞎子主动提出要和我们一起去,还说要去吹唢呐,我怕他再生是非,本来不想答应,没想到他当着东家的面抄起唢呐吹了一曲(我都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唢呐),把老两口吹得是泪流满面,当时就付了订金,说要齐先生无论如何送他们儿子一程,我不禁感叹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

办葬礼那天正赶上下大雨,我们借的电三轮陷进泥里走不动,我和胖子下来推,瞎子坐在上面加电门,轮子转起来溅了我一身泥。车子推出来之后瞎子坐在三轮车上吹起了唢呐,我本来想夺了他的家伙事问他发什么疯,但是他好像沉浸在演奏之中,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我不敢打扰他,等他吹完我才问刚刚发生了什么,他用袖口擦了擦唢呐,非常平静地对我说:“已经送走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那个死者。

我问他:“就不能到了地方再吹吗?非急这一时半刻?”

瞎子回答我:“看见请的那戏班子了么?他们的戏是演给活人看的,我这个不一样,我这是送死人上路的。”

“他上路了?”

“嗯,幸好我来了,不然差点酿成大祸。”

“什么大祸?”

瞎子压低声音对我说:“你知道什么叫‘逆缘’吗?”

我摇头。

“照理说,这人和人呢,死亡的顺序就是出生的顺序,生的早的人死的也早,对吧。可若是顺序颠倒了,比如白发人送黑发人,在佛教里称为‘逆缘’,逆缘一旦结下就难解开,而且你看这位,死状凄惨,阴魂不散,如果无人指引他上路,恐怕日后会和结缘者纠缠不休,祸患无穷啊。”

我听完似懂非懂,将信将疑,还是觉得他在忽悠我,但是来活了不能不干,到了地方我跳下车支火做饭,也就没再去想这件事。本来嘛,婚丧嫁娶都是人间常有之事,没有什么稀奇的,干我们这一行的要是看不破生死,根本也走不了多远,佛教讲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人都要经历这个过程,谁也不能免俗。

 

又过了一个星期,瞎子的体重又回落了三斤,我有点失望,开始反省最近喜来眠的伙食是不是质量有所下降。这个星期一切都过得很平静,我闲来无事问瞎子失去视觉之后的生活是什么感觉,他说很难形容,听觉、触觉会变得更加灵敏,感官被放大,接收到的信号也和以前不同。但是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盲人的生活并非无法忍受,甚至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又问他:“你还记得上一次失明什么感觉吗?和这次有没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了,”他说,“那时候无牵无挂的,死就死了,只想和背上那东西死磕到底。现在就不一样了。”

我问他到底哪儿不一样,他又不说话了。我觉得以后应该禁止他和闷油瓶单独交流,以免受到哑巴细胞影响,家里有一个惜字如金的大哥已经很够折磨人了,再多一个我真受不了。

这周解医生还是按时来,没再给瞎子抽过血,瞎子的眼睛渐渐恢复,纱布拆了两层,应该只剩下一层。完事之后我和解医生聊了一会,问他们在镇上住得怎么样,大概是南方的水养人,我瞅着解医生的样子,比上周精神了不少。

 

有一天早上我收到小花的消息,他说马上就到雨村了,我大吃一惊,问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知会我一声,他说本来打算从柬埔寨直接飞回北京的,结果因为起雾航班取消,干脆飞福建来看看我们。

小花到雨村跟瞎子不一样,他不是空手来的,带了大包小包一堆行李,还有好几个箱子,不知道的以为是搬家呢。我们又腾出来一件客房,小花就让伙计们把东西都搬进去,他们忙活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一只箱子里似乎装着什么很贵重的东西,那些伙计搬其他东西的时候都没有那么小心翼翼。

那里面装了什么?我的好奇心一下子就窜上来了,难道是小花从东南亚淘回来的宝贝?但是不对啊,如果是古董或者玉器之类的,小花应该会请专人护送回北京,怎么可能就这样扔在一只木头箱子里,更何况福建多雨潮湿,那些古玩意儿可经不起这样折腾,小花做古董生意是专业中的专业,不可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又摆了一桌酒席给小花接风洗尘,听他那意思,瞎子的雪盲症应该就快好了,只是因为他的眼睛本来就不能见光,因此恢复起来要慢一些,可能还要多麻烦我们一段时间。我忙说不麻烦,毕竟瞎子在喜来眠混吃混喝的这段时间还是给我们创造了不小的收益,而且他在这院子里也热闹,我倒愿意供着这位吉祥物呢。

聊完了这些酒菜差不多也都下肚了,我有点醉,估计胖子不比我强到哪儿去,我俩是只要知道有闷油瓶兜底就不长心眼,更何况小花难得来一次,我就有点飘了。小花拿出ipad给我们看了他最近收上来的宝贝,是东南亚那边一些沉船上面的古董,还有一些是从捡漏的海盗手里硬抢的,小花说宝贝落在海盗手里是要蒙尘的,情愿出点血也要把它们弄到手,因为缘分难得,这就叫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说到这儿,我听见坐在小花身边的瞎子突然干笑了一下,他一整个晚上都闷坐在那儿不说话,我都快忘记了他的存在,这时候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

瞎子笑完了之后看着小花道‘“解雨臣,你要和谁结缘?”’

小花满脸风轻云淡地回答:“古董啊。”

我看看瞎子,又看看小花,一种诡异的感觉直窜天灵盖。

他妈的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迷?小花在秘密地做这什么事吗?瞎子发现了他的秘密?还是只是在诈他?

晚风一吹,我的酒立刻醒了大半,我开始仔细地回顾这些天发生的一切,试图捡起一些被忽略的细节——

北海公园,雪盲症,北京,东南亚,雨村,解家伙计,领队,医生,吉祥物,唢呐,白事,逆缘……

北海公园……好兴致……

逆缘……白发人送黑发人……

解医生……解路易……路易

露浥……露浥红莲……?

风消绛蜡,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这不正是周邦彦作的那首上元解语花?!

原来“路易”并不是英文名,而是诗里面拆出来的两个字,我说那天我看着解医生的眼睛为什么找不到一丝撒谎或者慌乱的痕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吓唬人这方面的造诣早已经炉火纯青,一个小小的医生怎么可能在我面前毫无破绽,唯一的可能就是解医生根本不是什么医生,他就是解当家本人。

 

难道小花一直就在我们身边吗?我想了想,好像不对,瞎子在这儿的第二周里,解医生依旧按时来做检查,那时我觉得他精神好了不少,跟换了个人似的,现在想想,那压根就是换了一个人。小花应该是中途离开过的。

想明白这件事之后我迅速给闷油瓶使了个眼色,又看了看小花的房间,白天我跟闷油瓶说过那个奇怪的箱子,他立刻心领神会,起身进了屋子。此时胖子大概也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太对,立刻凑过来和我打配合,哐哐哐灌了瞎子三碗酒,不一会儿闷油瓶回来了,我知道瞎子现在耳力极好,不能在他面前咬耳朵,因此递给闷油瓶一根沾了红油的筷子,他在一张牛肚上面划拉几下,又把碟子推到我面前,我一看那牛肚,上面用鲜红的辣油写着一个字——尸。

瞬间,冷汗顺着我的脊梁骨滑了下来,我看了看瞎子,又看闷油瓶,示意他这件事先不要告诉瞎子,闷油瓶点头,开始专心吃饭。我的心里却是一阵惊涛骇浪,小花把黑瞎子弄到我们的农家乐来,他自己不来陪着,反而装成医生接近瞎子,后面又去了趟东南亚,或者找了个替身去东南亚,带了具尸体回来,还在酒席上和瞎子打哑迷。

这是要干嘛?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两位怎么净给我找些吓人的麻烦?

话说回来解路易这个人是真的存在吗?解家伙计里确有此人?还是说他只是小花众多假身份中的一个?

 

一想到这些,我实在是一口饭都吃不下去,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席,蹲到厨房窗户下面吹着风冷静了一会儿。过了约莫二十分钟,我看他们吃得差不多了,就提出要早点休息,让胖子把瞎子扶回房间,我则连桌子都没收拾,跟着小花进了他住的那间客房。

一进门我就看见那个不对劲的箱子,一想到我们的喜来眠里面放着一具来路不明的尸体我心里就一阵怒气,好你个解语花,老子忙活了大半辈子才终于找了这么个清白地方落脚,你可倒好,一来就给我送了份大礼。

闷油瓶跟着我进来,把门闩拉上,靠在门板上等我发话。我捋起袖子正要来上一句“你大爷的解雨臣”,突然想起解家爷爷我可能确实见过,太不礼貌了,于是张嘴换成了“他奶奶的解雨臣你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能当面解决,弄一个晦气玩意放在我农家乐里是什么居心?”

小花被我逗笑了,让我先冷静冷静。

“我冷静不了”我立刻拍案而起,“你今天必须给我个交待,你和瞎子到底怎么回事?他眼睛出了什么问题?你又瞒着他干了些什么?事关我,胖子,闷油瓶,喜来眠,和整个九门的前途命运,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开口!”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这只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情。”

小花叹了口气,没有那种秘密被揭穿之后的窘迫和计划失败的不甘,就好像算到了我迟早会揭穿他一样。我看着他走到那个木箱子旁边,打开了盖子,示意我过去看。我看了闷油瓶一眼,他冲我点头,意思是安全,我走过去看了,那箱子里躺着一具婴儿的尸体,保存的非常好,如果不是非常高超的工艺,那就是这尸体还很新鲜。那个婴儿静静地躺在箱子里,就像睡着了一样,如果不是闷油瓶刚才明确对我说了那是尸体,我甚至会冲上去晃一晃他,看他会不会醒来。我实在不忍心看了。

我问小花:“这个孩子和瞎子的眼睛有什么关系吗?”

小花对我说:“你可以把他理解为我和他的孩子。”

“谁?你和谁?和瞎子?”

“对,”小花点头,“前一段时间我打听到一种秘术,在柬埔寨的村落里,有一些能通灵的女巫,她们可以算出一个人的命格,甚至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一个人的未来。”

我冷着脸道:“这种东西你也信?”

小花说:“起初我也不信,我派人前去调查,这个世界上还活着的通灵女巫已经不多了,我找到了一个,并且亲自去见她,在祭坛上,我亲眼目睹了她是如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什么意思?”

“启动这种秘术需要一个载体,你可以将自己所期望的未来投射到这个载体上去,只要改变载体,一段时间过后,未来就会改变。这种改变非常细微,可能根本无关紧要,但是却有可能引发蝴蝶效应,进而改变整个人生轨迹。”

我看着那个箱子,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那个孩子就是载体,对吗?”

“对,他代表瞎子的未来,但是很快,他也会代表我的未来。”

“你做了什么?”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我问那个女巫,瞎子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她说他会死于非命,并且会死在我之前。我又问她,有没有机会改变瞎子的命运,她说没有,不管是我还是她都没有那么强的力量,拯救一个人的生命是非常非常困难的,无所谓代价大小,它就是无法实现。就在我准备走的时候,她又告诉我,虽然我无法改变瞎子的命运,但有一件小事我确实可以做到。”

“什么?”我焦急地问道。

小花轻笑一声:“我可以为他分担一只眼睛。”

“眼睛?怎么分担?”

小花翻开童尸的眼皮,我看见他的眼睛十分混浊,但是有一边要稍微好一些,另一边几乎完全变成黑色。

“按照通灵的结果,如果瞎子失去了两只眼睛,那他必死无疑,失明之后他很快就会死,不管是死于眼疾还是仇杀都一样,结果无法改变,在这一点上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是我想,如果我可以为他分担一只眼睛,这样他就不会完全失明……”

我忍不住骂道:“你疯了吗?那只不过是一个巫婆的预言!”

“吴邪,我已经看过女巫的仪式了,在一个载体身上,她确实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无论机会多么渺茫,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我都要试一试。”

小花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非常疲惫。

我说:“你问过瞎子的意见吗?”

小花摇了摇头说瞎子还不知道。

我问他:“如果你分了一只眼睛给他之后还是不行呢?”

小花干脆地回答:“那我们俩就只有一起死。”

“啊?”

积压在我胸口的怒气一股脑冲了出来,我直接破口大骂:“解雨臣,你真是疯了,你丫告诉我,你和瞎子那时候去俄罗斯,一下失踪几个月,还和我断了联系,你是不是就想和他殉情?现在又来这一出,又是巫术又是通灵,你觉得这东西真的可信吗?你不是说相信科学吗?你说你这样做事,你和我商量过吗?你考虑过解家吗?你考虑过秀秀考虑过我吗?!什么叫和他一起死?解雨臣,解当家,这么冤枉的死法,到了九泉之下你有脸面对你父亲、你母亲,你有脸面对红二爷吗?!”

我说前面那一长串的时候小花一直不为所动,直到我说出“红二爷”三个字,他的表情才有了一点点细微的变化,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几分。

看他这么冷漠我实在没了办法,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逼他去看那个木箱子,

“还有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活着的时候就被你做成祭品的吗?解雨臣,你他妈的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手?!”

那一刻我真的希望小花能够立刻反驳我,否定我的猜想,这样的话至少可以证明他还没有为了瞎子堕落到那个地步,但是出乎我的意料,小花非常平静地回答我:“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在期待中降生”。

 

我惊呆了,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甚至开始怀疑站在我面前的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花,眼前这个小花会不会是什么人假扮的?我认识的小花,无论他自己身上有多少污点,他是绝对不会大大方方地拿出来给我看的。对于人性的阴暗面我们俩一直心照不宣,人无完人,他知道我有我的执念和疯狂,我也知道他有他的斑驳和阴郁,但是我们从不在对方面前提起这个,这是我和他的默契。今天可真算是破了大戒。

突然间,我的胃里一阵翻涌,想吐又吐不出来。

我强忍着不适问他:“你刚刚还说什么改变命运,是拿活人做了实验?”

小花反问我:“吴邪,这种事难道你就没做过吗?”

他靠近我,掀起我的袖子,那下面有十七道疤痕,我下意识地抽回手,不敢去看闷油瓶。

“时间差不多了,”小花看了看手表,“其实在柬埔寨的时候仪式就已经开始了,我抽了瞎子一管血,就是为了开始这个仪式,现在这个孩子已经是最好的载体,只可惜那个女巫年纪太大,完成这一步之后就去世了,剩下的步骤只能由我亲自完成。”

我问他:“你要干什么?”

他低下头,两根手指在自己左边眼球上摸索,像是要摘下隐形眼镜一样,我看到他确实取下来一个透明的东西,再去看他的眼球,那上面好像覆盖了一层灰褐色的物质,整个瞳孔显得非常朦胧混沌,没有生机。

“我会把载体的一只眼睛挖掉,”小花冲着闷油瓶一伸手:“哑巴,刀借我用用呗。”

闷油瓶把黑金古刀递过去,我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闷油瓶就对我说:“你拦不住他的。”

闷油瓶说得对,小花现在的状态几近癫狂,虽然他看上去很平静,但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起伏,我很熟悉那种感觉,曾经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废寝忘食地制定扳倒汪家的计划,曾经我走在通往长白山的路上,王盟试图阻拦我,但是那个时候的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现在去阻止小花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小花走到箱子旁边,举起手中的刀,对准那童尸的一只眼睛,眼看刀尖就要没入皮肤,我心急如焚,生怕这一刀下去小花和瞎子都会没命。

 

突然,房门“砰——”一声打开了,我扭头一看,是胖子,他背后还站着瞎子。

胖子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啊哥几个,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谈话的,主要是这位爷的意思。”

瞎子从胖子背后走出来,走到小花面前,说来奇怪,虽然他看不见,我却觉得他今天行进的路线比平时都要明确,难道说他的眼睛其实已经好了?

瞎子握住小花的手,把刀尖往上面提了提。

然后他对小花说:“解雨臣啊解雨臣,你说说你,你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命运?”

小花说:“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我突然想起瞎子告诉我的那个词,“逆缘”,此缘易结不易解。

瞎子又说:“你那些小把戏,连我徒弟都看得出破绽,你觉得能瞒过我?”

“我没有想着能完全瞒过去,”小花摇头,“只要能对你的判断造成一定的干扰,这就已经足够了,我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

“屁话,”瞎子突然提高了音量,“你需要的是好好活着。”

瞎子的手抚上小花的侧脸,我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也能如此准确地找到小花的脸,我看着他的手一点点推上去,最后手指准确停留在小花的眼睛下方,我突然觉得,他应该是能看见的。

小花的想法应该和我一样,他问黑瞎子:“你的眼睛能看见了?什么时候好的?”

“你带我去北海公园赏雪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吧?”

“是。”小花大方地承认。

“解雨臣,你真是太让我伤心了,赏雪这么浪漫的事,你居然拿来算计我。”

小花闭上眼,没说什么。

瞎子又说:“好在我留了个心眼。”

我问他:“什么意思?”

黑瞎子笑着说:“我的眼睛一直都看得见,没有什么雪盲。”

小花睁开眼,问道:“你一直是装的?”

瞎子点头:“怎么,只许你算我,不许我算你?从头到尾你都太自信了。”

我愣住了,小花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我想他一定是以为自己把所有人都算了进去,他让瞎子来雨村,一是为了让我们看住瞎子,为他出国制造时间,二是因为那尸体在木箱子里保鲜不易,从东南亚到福建总比到北京要快。假扮成医生也不难理解,是为了让瞎子放松警惕,瞎子知道小花谨慎,派个私人医生来再正常不过,而且也可以借机得到瞎子的血。因为献祭,小花的眼睛已经变异了,隐形眼镜可以瞒过我们,但是肯定瞒不过瞎子,所以他需要在瞎子完全失去视力的时间段内完成这个仪式,这样等瞎子反应过来,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这个局设得不可谓不精巧,可惜百密一疏,小花没想到的是,他这个局一开始的根基就是错的,也就是说,早在他假借赏雪的借口带瞎子去公园的时候,这里面的破绽就已经暴露无遗,瞎子不仅猜透了他的每一步棋,甚至还乐在其中陪着他演这出戏。

高手,这是真的高手。

可是我突然又想到,既然献祭仪式已经开始了,那么现在终止是否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小花想要献祭的那只眼睛会留下后遗症吗?

小花问瞎子:“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为什么不阻止我?你明明有很多机会的。”

“阻止你有意义吗?”瞎子说,“阻止得了这次,还会有下一次,这次你要给我一只眼睛,下次保不齐就是要把命给我,这次我尚且识破了你的诡计,下一次呢?下一次要是让你得逞了,我还有机会再和你说上这些话吗?你还有机会再带我去赏雪吗?”

“所以……”

“所以我觉得,长痛不如短痛。”

瞎子突然从小花手上夺走了闷油瓶的刀,就在我以为一切就要结束的时候,瞎子居然从皮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细长的手术刀,这下连小花都傻眼了。

“你那把刀太大了,”瞎子慢悠悠地说,“还是我这个方便。”

“什么意思?你要亲自动手?”小花不可置信地看着瞎子。

“我也没办法啊,”瞎子叹了口气,“你说的那个通灵术我也了解过,试试无妨,更何况你说了,仪式已经开始,倒行逆施只怕会伤害到你。”

“那……”

“准备好了吗?”瞎子的手伸向尸体,手术刀抵在眼窝的位置。

“等一下,我还没问你……”

小花的话还没说完,瞎子已经一刀割了下去,小花“噗通”一声跌坐下去,捂住自己的眼睛,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冲过去扶住他,让瞎子不要再继续了。瞎子看着不停颤抖的小花,语气似是温柔又似是冰冷:“解雨臣,你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我听了这话突然觉得很不对劲,赶紧问瞎子:“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瞎子说:“哦,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这个巫术没有那么神奇,它也有副作用,谁要是帮我分担了一只眼睛呢,同样也得——分担我的——”

“什么?”我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什么,声音有些颤抖。

瞎子笑了一下,我突然觉得一阵耳鸣,但是我清清楚楚地辨别出了瞎子的口型,他只说了两个字——“寿命”。

 

“不行!”

小花大喊了一声,突然就从我怀里挣脱出去,飞身去夺瞎子手里的刀,他的速度很快,身子又灵活,我完全没反应过来,但是瞎子比他更快,另一只手在胸前一挡,小花停了下来。

看着这急转直下的局面,我忍不住喊了一声:“你们俩别打了!”

 

小花完全不理我,一脚照着瞎子小腿踢出去,瞎子侧身躲过,伸出手去抓小花的肩膀,小花笑着一抖胳膊,只听“咔咔”两声,他把自己的关节卸了,瞬时从瞎子手中脱了身。

 

“我操,解语花你来真的啊?!”

我实在坐不住了,冲上去抱住小花的腰,把他和瞎子分开,小花已经杀红了眼,提起膝盖在我肚子上来了一下,这一下力气不小,我飞出去两米远,但是没有落地,也没有撞在墙上,因为闷油瓶接住了我。

我忍着肋骨上的疼看了闷油瓶一眼,他把我放下,从地上把黑金古刀划拉起来,一刀逼退瞎子,又一刀逼退小花,然后一记手刀劈向小花的后颈,小花噗通一下倒在了地上。

 

“他奶奶的……你们俩可真行……”

我坐在地上喘气,心道迟早有一天这铺子得让他们俩给我掀了,搁这儿演史密斯夫妇呢是怎么着。

胖子把小花从地上捞起来,我过去给他检查了一下,浑身上下除了眼睛和脱臼的胳膊,没什么大碍,瞎子看着我们,没什么表示。

我感觉他应该是被小花的疯狂吓傻了,因为我换位思考了一下,要是这世上也有个人这样处心积虑地要救我,甚至不惜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陪上很多人的性命,那我一定会觉得不寒而栗。但这就是解雨臣,是我认识的解雨臣。

曾经王盟试图阻止我去长白山的时候也干出来很多匪夷所思的事,他那会儿有点接近小花现在的状态,但王盟毕竟只是个普通人,他能做到的仅仅也只是在我去长白山的路上拦上一拦,一旦失败,他不会再来第二次,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小花和王盟不一样,一次失败了,他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成功,我丝毫不怀疑,即使在这个试误的过程中解语花本人丧生了,他也一定有办法算好自己死后的每一步,让一切按照他想要轨迹发展。

 

其实这一场博弈,小花并没有输。

 

我问瞎子:“现在怎么办,一只眼睛换一条命,这交易你要做吗?”

瞎子问我:“换了你你会怎么办?”

我想了想回答:“我应该会做下去,因为这件事已经成了小花的心魔,当断则断,好过反复发作。不过我的意见仅供参考,你最终总要自己拿主意。”

“不愧是我徒弟,英雄所见略同。”瞎子弹了一下我的脑门。

话音一落,瞎子的手上也开始动作,我没兴趣看他解剖尸体,等他结束了才凑过去,只见那童尸的一边眼珠已经被完整地挖去,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

“结束了?”我问他。

“结束了。”瞎子坐在地上,也是非常疲惫。

 

之后的几天里,小花的眼睛开始流血,即使他本人没有醒过来,但我们能看到血从他眼皮下面渗出来,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天,三天之后,那童尸被挖去的坏眼居然又张出了新的眼球,而这是一只非常明亮的、清澈的眼睛,就像小花曾经的眼睛一样。

我知道这个仪式成功了,小花真的帮瞎子分担了一只眼睛,至于一半寿命,我不知道是否会应验。

解家派来照顾小花的是正牌的解医生,还是原来那张大众脸,我问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他说叫解榭,亭台水榭的榭,我说我真谢谢你。他帮小花检查的时候我问他:“你们当家的当初怎么不让你来照顾黑爷?只是抽管血而已,他不放心?”

解医生回答我:“当家的是怕自己回不来。”

我恍然大悟,原来小花装成医生陪在瞎子身边的每一天都是当成最后一天在过。这一切我们都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小花醒来之后立刻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对瞎子说:“一只眼睛换半条命,看来我赚了。”

看来事已至此,他也只有接受这个结果。

 

瞎子却不以为然:“半条命换你长长记性,我才是赚了。”

 

我觉得他们俩聊天没在一个频道上。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事算是结束了,这两个疯子差不多也可以还我喜来眠一片清净了。经过此事,我觉得我以后有必要在门口放一个牌子,上书:“解疯子、齐疯子和尸体不得入内”。

 

后来小花眼睛好的差不多了,不再流血,只是变得惧光,他不肯戴墨镜,弄了个深色的美瞳,然后把斜刘海留长,半遮半掩。要是别人这样弄肯定会显得特别杀马特,但是小花长得漂亮,我觉得他这样还挺好看的,莫名多了一丝邪魅,有点像美剧里头的那种吸血鬼。

有天他到厨房找我聊天,告诉我那个婴儿本来就是死尸,是已经夭折的弃婴,从医院弄到的。

我问他:“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那个孩子不是我杀的。”

“哦,”我耸耸肩,“就算是也没关系,我当时只是想要阻止你,所以话都不经脑子,不是想要道德绑架你的意思。”

小花脸色有点尴尬,我扳回一城,也就不再不依不饶,拍了拍他说:“我理解。”

小花皱眉:“你理解什么?”

我一边往灶台里面加柴一边说:“你还想看我的胳膊吗?”

我理解小花的想法,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人,但还是有必要的操守,不到万不得已,我们都不会去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但是这世上有个东西叫墨菲定律,你越是担心什么事,它就越有可能会发生,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天,我想我和小花的选择会是一样的。

小花对我说:“谢谢你的理解。”

“客气了。”

我看了看他,顺手擦亮一根火柴,火光顷刻就把我和小花的脸分成了明暗两色。

 

我在这件事上受到了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损失,为了补偿我,小花让解家伙计在喜来眠设宴,我们在院子里刚坐下,天上就开始飘雨,福建多雨,不稀奇,我本来想说不行就回屋子里,但是小花一挥手,解家伙计居然在几分钟之内给我们搭了个雨棚。我终于也体验了一把傍上资本家的快乐。

好在雨下得不大,我们的小院景色别致,雨水从屋檐上落下,砸在长满绿苔的青石板小路上,池塘里游鱼嬉戏,廊下飞鸟喳喳,我想这景色应该不输北海公园的雪景。

 

小花酒足饭饱之后就靠在瞎子肩膀上打盹,瞎子都被他压出高低肩了还是一动不动。

 

整个雨村都很安静,非常非常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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