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血與毒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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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
唐湘、久炎、尤桑
其他角色:
唐門-唐芝華、莫易衍、莊臻、沈霍、嚴灼桃、唐已峰等
五聖-代里、香卡、翁金、紇倪、卯拉等
純陽-李靈初、曦嵐、滄塵等
萬花-謝茉、蘇寒等
丐幫-趙五、趙(唐)順等
目錄
壹、竊與失
貳、尋爾
參、故人屍
肆、亡者蟲
伍、過往片段
陸、歸聖教
柒、棄逐之人
捌、謎樣之徒
玖、過往殘夢
拾、回唐家堡
拾壹、過往殘夢
拾貳、欲言之卦
拾參、過往殘夢
拾肆、誰為棄子
拾伍、過往殘夢
拾陸、陰影蔓延
拾柒、過往殘夢
拾捌、懇求
拾玖、過往殘夢
貳拾、入魔與情劫
貳壹、過往殘夢
貳貳、試探
貳參、過往殘夢
貳肆、矛盾相依
貳伍、過往殘夢
貳陸、噩夢降臨
死之蠱
貳柒、終結
生之夢
終、血與毒
一波平,一波起
番外
Chapter 2: 壹、竊與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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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竊與失
唐帝國天寶十二初冬,寒風嘯嘯,恍若哭號。
向來暗地滲入中原武林的唐家反遭逢禍端,先是門派毒物與新制暗器被竊,再來連帶唐家集和唐家堡周遭的居民都傳出失蹤或中毒,而唐門保存的解藥竟無法消除毒性,令人費解。負責暗器製造與保管的唐門四老唐懷義耳聞後些許惱怒,他多年僅沉浸製作暗器,未料到發生如此意外,為此不願打草驚蛇驚動整個內堡,便暗自招來參與暗器製作且善於識毒的唐湘,命其追查失竊暗器與毒藥去向。
盯著手中詳述關於研製中暗器、毒物被竊的情報密件,唐湘表情沒什麼變化,眉間卻隱隱發疼。
自己多久沒執行過製造與修繕機械以外的工作?
已數年未問過堡內事務的他回想唐懷義所交付之事,心思著實凝重。
夜晚燈火幽明,唐懷義坐於力堂主位繪製新暗器,一雙眼睛並未關注唐湘,僅敲桌示意他到自己身畔並讓四周唐門弟子退下,待人都離去才緩緩開口告知來龍去脈。
「唐湘,老朽知道你是優秀的機械師,傲天 ——門主也對你相當器重,畢竟你對堡內的暗器與毒藥最為熟悉。」老者啞聲說。
半邊臉隱匿在面具底下,唐湘低頭不作回應。
「本家暗器和毒藥同時被竊,簡直前所未聞。」唐懷義放下手中筆,視線緊盯稿紙,目光深沈,直道:「暗房之地並非誰都知曉,更何況進入內部偷取還是未完全的暗器原型,很有可能為內部叛徒所為,不僅機械師,連毒師也有嫌疑。」
失竊的暗器名為「倒針」,顧名思義,如釘的尖針刺入目標後會觸動機關,彈出摺疊倒勾深扎於體內,並大幅加速針頭上的毒素擴散至全身。
此乃唐家堡近期研製出來的新暗器,唐湘也有參與此項工程。
「竊取倒針的逆賊可能還潛伏於門內,在確定事態前須謹慎。」他繼續說道:「老朽知道你已多年未執外務,只是傲俠表示門主必會指定你,不僅因你是其中一員,深得門主賞識,而且 ——」
蒼老聲音帶有疲憊與細微遲疑,似乎已擔憂數天。
「老朽憂心,此事還牽扯到五毒教,你大概也約有耳聞,失竊毒物裡面有幾種正是當年傲天趁著五毒教內亂時命棄子們冒死取得,實在得來不易。」
竟然說是冒死取得,還真是甚麼心思都明明白白。
內心忍不住冷笑,唐湘對接下來會聽到甚麼心裡已有底。
「老朽必須預想最惡劣狀態,就是五毒的人手也參與這次竊取事件 ⋯⋯」
講到此,唐懷義終於抬起頭看向唐湘,火光在他沉寂的眼中搖曳,唐湘能感受到對方注視著他額上露出半邊的印記,隨後露出複雜表情。
「你與你的 ——那位相處甚好,老朽知曉,然而不足以代表我門徒與五毒間能相安無事,你可還記得你爺娘也是被其害死?」
這話聽得唐湘指尖不可辨識地抽動。
「仇恨難解,我等更無法知曉這些苗番抱著什麼心思,如果你願意離開那位,甚好。」
仇恨不正是唐門帶來的?
多年來唐家堡造下的孽,今日竟還拿來提。
他心想,原本的頭疼加劇,臉上的笑容卻維持不變,彷彿對唐懷義的語重心長深感認同。
「而且苗番擅長施蠱,你又能確定那位沒對你做些什麼?」
唐家堡中同樣的警告不斷,儘管心底未打算予以理會,唐湘嘴角弧度卻更加溫和、謙卑,並和善應答:「晚輩自會注意,謹記大人教誨。」
這時,年邁男子沉重吐出一句。
「記得,無論那位如何,唐家堡才是你的家,萬萬不可背棄家人。」
唐懷義口中的「那位」叫做久炎,是和唐湘在其師傅見證下結髮的五聖教子弟。
多年來,武林盡知五聖教與唐門兩者皆處西南,可謂蜀地最盛兩大勢力。然不單如此,兩派關係其實稱得上盤根錯節、愛恨交錯,不僅競爭用毒技術,亦會盜竊彼此毒藥配方、典籍,更別說唐門門主多年前曾為壯碩唐家堡,派長女唐書雁去煽動五聖教內亂裂教,隨後又被煉為塔納攻擊聖教的恩怨。
正因此唐湘與久炎關係更不被見待。
唐湘為唐氏本家號稱機械天才的唐無黥之子,同時師學於優秀無比、號稱唐門巧奪天工手的機械師唐芝華,讓本家對其期待極高。然他與久炎相戀之事被同堂師兄私下傳遍於弟子間,且隨後唐湘更親口承認,稱得上震驚本家,使諸位長輩不僅極力反對更百般阻撓。
畢竟對象不但是五毒苗疆之徒,還是個男人 ——尤其聽聞唐湘委於對方身下,為此唐門上自唐傲天,下至長老、管事們無所不用其極要讓唐湘走回正道,以避免罔顧倫常、有縟唐氏名。
唐懷義對此事相對溫和,憂思多過怒火,卻仍不時耳提面命。
「唐湘,老朽明白門主多年來對你管束嚴厲,卻也著實信任你,此次欲借助你對苗人弟子理解來奪回屬於唐家堡的財產,因此身為唐門弟子,不該在執行任務時注入過多感情,知道吧?」
盡可能平淡應答,唐湘行了禮:「晚輩自然明白。」
緊盯晚輩表情細節,唐懷義想找到唐湘的遲疑,卻只看見毫無動搖,依舊掛著從踏入內房到現在都未改變的笑容,只好繼續道:「老朽知曉你已多年未外出任務,莫擔心,外家會派人從旁協助。」
協助?許是監控吧。
唐湘心中輕笑,同時唐懷義恰巧開口:「派外家協助是擔憂你那身體狀況,畢竟路上有個伴好照料,況且你是無黥那孩兒獨子,又是芝華僅有的徒弟,可休要有半點差池,最重要的是唐家堡暗器發展還很需要你。」此語頓時更讓男子感受到對方話中試探,連忙壓下內心諷刺,持平聲調應:「晚輩一切安好,不影響任務。」
他所應答讓唐懷義起身,目不轉睛由上往下盯緊他,食指同時敲打桌案。唐湘感受對方目光,並未立即出聲,兩人就如此沈默,半晌後唐懷義才再次開口:「是嗎?那就去吧,外家那邊也是讓他們率先前往查,最後 ⋯⋯」
老人語氣逐漸來到尾聲,看來是欲交託最後要事,只見他面無表情從懷中掏出唐門弟子都熟悉並恐懼之物道:「老朽知道你不願懷疑同門子弟,但對外家別太信任他們,提防一下,免得壞事,有必要就去斬逆堂吧。」
語畢,唐懷義將可調動斬逆堂的令牌放在桌上,推到唐湘前方。
望著桌面的那枚寫著斬逆的腰牌,唐湘並未接觸,反是單膝在唐懷義跟前跪下,恰巧掩飾自己因為頭抽痛而冒出的幾滴冷汗。
「晚輩豈能私自決斷,一切僅聽從大人指示。」他盡量保持語氣平靜。
跑去入贅五聖教的男人,甚至未尊本家貶外家,要不是他是阿爺遺子又乃師傅徒弟,甚至還有利用價值,若非還被需要,恐怕今日就輪到他成為被斬逆堂處理掉的對象吧?
唐湘不禁浮現這般念頭,而唐懷義似乎滿意其反應,將令牌收回後揮手。
「很好,你退下吧。」他說,目光不再落於唐湘身上。
面對唐懷義語中警告,男人不禁心有疑問。
先用五聖教,再來是以外家,為何總有這樣無止盡的試探?
難道只因自己不願捨棄所有跳入名為唐家堡深淵的泥沼中?
究竟要到何時方能脫離這一切?
若放棄堅持,放手順這些長輩之意,此生是否會輕鬆許多?
唐湘不時有此等念頭,但最後終究仍不願再深入去裡解或攪合唐門渾水,只能應聲「是。」後鞠躬告退離開力堂。
用力揉了隱約泛疼的額,近期復發舊疾同樣使男人苦惱。
此等頭痛與胸悶已持續許多年,且這般身體狀況自讓他無比困擾,行動常被突發的病徵限制,僅能待在堡內專注於機械修葺,未若少年時期來去相對自在。而儘管唐家堡大夫皆言是長期製作暗器與接近毒物造成的遺留徵狀,許多機械師都會有如此之身體病恙,必須休息調養方得痊癒,但唐湘心里其實知曉事實不如所言。
多年來累積的業障,並非幾日藥石就可解。
他相當明瞭。
不過無論如何,上頭交代的任務需優先完成,唐湘更不願讓堡內太多人知曉自身狀況,因此打起精神修家書給久炎說明自己得離開唐家堡約半月,並會保持聯繫,隨後回到內堡準備和徒弟交代事情。
夜已深,徒弟莊臻在工作室內累得沉睡去,手上還握著千機匣零件。男人見狀嘴角難得透出真實笑意,將少女握在掌心的零件取下並小心將其抱到房側榻上,替其蓋好被子,隨後走回桌前點起油燈,將欲言之事逐一詳述紙上,最後方悄聲離去,回到無人的家中整理行囊。
仔細確認胸前暗袋中從不離身的護身符還安在,唐湘以指腹仔細撫摸上頭銀紋與蝴蝶雕花,還有以絲線纏繞於中央的紫寶珠。此乃當年久炎在分別前贈予他,他亦向來愛惜,儘管久炎每次見之眼神都會透出沉思,然唐門弟子並未深究也不敢深究。
畢竟男人向來認定如此溫暖必來自久炎。
唐湘凝視護身物良久方放回胸前,轉而打開唐懷義交付之物,來自幾日前已率先動身調查此事的外家弟子密信,仔細詳讀關於目前所知失竊消息,接著將薄紙收進捲筒內,裝好千機匣後趁著夜色開始追逐線索。
臨走前他回望冷清房內,但於此瞬間,其頭與胸同時迸發劇烈疼痛,其連忙咬緊牙關摸索袋內拿出久炎配的藥含在舌下,並握緊拳頭敲在自己腿上,強忍半刻後痛楚才逐步消退,同時也讓唐門弟子心中疑惑愈清晰。
到底為什麼會出現這般疼痛?
究竟何時可以結束?
他滿心不解卻無時間再探究,只能將藥囊塞入懷中,戴上面具,連夜帶攜帶密件朝廣督鎮前進。
Chapter 3: 壹、竊與失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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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竊與失
成都為劍南西川道最富庶地,其中廣都乃蜀郡最大鎮,是唐家堡對外首要據點,各眼線隱沒尋常百姓間,江湖消息也四處流傳。
此處唐門弟子以外氏為大宗,僅有少數管理者為唐氏弟子,外家人被分派長期駐守此地並非甚麼稀奇之事,甚至許多外家會選擇居住於此,若堡內發出召集令才會回歸門派,所以唐湘與密信中提及的外家子弟自是在廣督碰頭。
對方名為沈霍,同樣是負責調查失竊訊息者,表示自己身上有許多情報需交給唐湘,不過如多數外姓弟子,他寧可在廣督也不願在唐家堡內進行匯報。
其實除與五聖教衝突,唐門內也充滿矛盾。
自立門派來,唐家堡逐年收入不少非唐氏弟子,是為外家,所受訓內容與本家有所差異、且絕不被允許習得真正的唐門內功絕學。此等差別對待讓許多非唐氏子弟難服,更不甘被看低,然對唐氏弟子來說,即便所學有異,仍覺本家武學外流,因而對外家頗有言詞、多方刁難,為此兩家弟子時有衝突,使本外家心結日漸深。
憶起幾年前欲收莊臻為徒時,不姓唐的少女便百般受本家弟子刁難,說甚麼非唐姓外家子弟終究比不上本家,聽得唐湘臉上笑容險些掛不住,親拿千機匣教訓這些本家傲慢之人,他們才稍加收斂。
因為這事,男人當年還受門主唐傲天親自審問,卻也成為本家內少數和外家弟子較能合作的對象。
子時末廣督鎮人聲鼎沸,各路人來往交錯,唐湘身著斗篷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朝信中約定處前進,而抵達聽雨閣隱密廂房前時,他很快注意到房中已等候多時的沈霍。
唐湘敲響門板,率先說出兩人在往來密件中所提即暗語。
「蜀中唐門,飛星遁影。」
青年坐於房內,聽聞連忙起身向他抱拳道:「蜀中唐門,九轉迷神釘。」接著替唐湘拉開椅子斟上熱茶,表情稍微放鬆笑起來,難得神態沒有防備,並低喚:「湘師兄,好久不見。」
「沈師弟,謝茶。」
唐湘頷首,伸手拿起茶杯敬後並未馬上喝,只是握著杯身暖手,嘴角微揚看著沈霍說:「無須如此多禮,請坐。」
「是。」
兩人入座後,沈霍多少知曉唐湘行事,未有閒話家常,逕自取出捲筒密匣內信件交付到唐湘手上,隨後轉動上頭插槽解開鐵匣,以筷取出裏頭證物說明:「湘師兄,這個是唐家裝毒物的容器碎片,師伯領我與師妹從唐家堡四周調查,從神機山往東南大概二十里遠的廢棄小屋中找到這些,還有,師妹注意到有中毒的人剛好都以小屋為中心方圓內的百姓人家。」
他將碎片遞給唐湘,唐湘則從腰帶中抽出絨布接下,仔細端詳後果不其然在一角瞧見熟悉壓印,隨手掂掂重量,確認是在暗房存放毒物容器的一角。
「小屋四周有足跡,判斷不只一個人,還有馬蹄印,雖然大部分被抹去,但仍然能略辨識,因此師伯認為這些人應該分成兩部分,有些往更東南去,可能前往五毒教掌管的苗疆。」
沈霍繼續解釋:「另外還有人仍隱匿在唐家堡周遭,而我到廣督鎮前也有在幾個地點發現異狀,都標在這圖上,還請湘師兄過目。」
唐湘邊聽邊攤開密件紙張,研讀那些點出敵人可能所在位置的地圖,並以手輕敲在桌面。
他清楚圖上頭這段路線,那是他過去私底下前去五聖教找久炎的必經道路,而那些被標記點都有些熟悉,隱約記得皆是幾幢廢棄瓦房,還有簡陋卻足以藏身之處,可以說都是久炎來唐家堡與自己會面時他倆選擇暫歇的隱密地點。
凝望帶淺笑不語的唐湘,沈霍看不穿他心思,便試探問道:「師伯決定和師妹先去尋找敵人的據點,不知往苗疆處的線索 ⋯⋯可不可以交給湘師兄來處理?」
苗疆是多數中原名門弟子閃避之地,唐湘可求之不得,頷首道:「自然可以。」
他這般答應讓沈霍喜出望外,連忙再次替他倒茶表達感謝:「那就麻煩湘師兄了。」
「不會,這是我們的任務。」唐湘應完將茶水飲盡後本要起身離去,卻被沈霍喚住。
「湘師兄 ⋯⋯」
其神態看似欲言又止,支嗚半晌才講完整。
「今天應該交由師伯交涉才合乎禮儀,只是他、他 ——」
非常討厭本家人。
即使沈霍沒說完唐湘也能猜中幾分,不禁微笑表示:「無妨。」隨後將地圖折好與碎片放入匣中。
他忽想不起沈霍師伯名,卻記對方對唐氏頗有微詞,因此豪不意外,畢竟外家子弟對本家之厭惡積累多時。男人沒有太大反應,僅是起身準備結束對話,又望向沈霍武器沉思幾許,口吻溫和開口:「看沈師弟製千機匣的技術有相當大的進步。」
身為外家機械師的沈霍曾向唐湘請教過關於製造暗器以及千機匣的問題,唐湘這方面向來鮮少藏私,更不吝於讚揚後輩。
突來的稱讚讓沈霍耳朵浮上暗紅,驚道:「咦!湘師兄還記得!」
「自然,這是新調的保養用油,試著,有甚麼好或不好都可以反應。」拿出袋中的小罐置在桌上,唐湘抱拳道別:「告辭。」
與沈霍分開的唐湘馬上前往鎮中信使處,思量許久後掐指算了時辰放飛信鴿,送出給久炎的暗語。
老地方上發條。
唐湘本都安排妥當,可在傳信後於廣督休息半日再出發,然其心底不知為何滿溢惶恐,如被即將入夜幽暗追趕般,迫使之向前。因此他親眼確認信鴿遠去,便轉身朝沈霍標記的地點前進,欲在晚霞消失前抵達可休息處。
得快。
得更快些。
否則就要被噩夢所攫。
他不禁加快腳步。
፠
在號稱四季如春的川蜀,初冬黃昏仍帶有寒意,男人拉緊夜行衣與斗篷欲抵擋涼氣,趁著夕陽未落在林間疾行,竟也在日沉之際抵達沈霍地圖中所圈點發現線索處。
眼前的磚瓦屋已坍塌大半,雜草與藤蔓叢生,在逐漸暗淡的天色下難以辨認,而昨日連夜未眠,今日又趕路至此,讓唐湘決定先稍作歇息明日再搜,並小心巡視四周後設下機關,最終選定視野良好的樹幹攀上,調整姿勢讓自己能隱匿於陰影中。
不同於機械房中鐵鏽混著燈油味,此刻冷冽和樹林氣息包圍唐湘,身旁僅剩蟲鳴聲在躁動,其餘事物都歸於傍晚寂靜。這都讓他憶起年輕時與久炎會面,為躲避門派的追查而藏於夜與山林中,那時也是如此景色,身邊還會散發淡淡藥草香的男人相伴。
可才思及一半,唐湘頭卻猛然劇疼,痛到嘔心使他險些失足墜落,趕忙穩住腳步。
怎麼突然?
昨天不是有吃藥嗎?
彷彿千針穿透自己頭顱扎在腦中,唐湘掐緊樹強忍痛楚,另手掙扎地摸著懷中的藥袋欲摸出久炎配給他的藥,卻仍在疼痛中率先失去意識。
而視線陷入黑暗前他彷彿聽到熟悉的擔憂呼喚。
Chapter 4: 貳、尋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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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尋爾
準備入冬的五聖教總壇四周仍帶著翠綠氣息,溫暖彷彿春日,藥用植物混雜藤蔓珍花異草的藥蠱苑植藥區更是如此。燒炭火的爐分散園內,幾名五聖教的弟子正挪動盆栽並引導花蝶穿梭其中,至於植藥苑中心的幾張桌子上頭擺滿各式新鮮或曬乾之草藥。
此刻一位五聖女弟子面色焦急蹲在桌旁。
「阿炎!」
身著銀飾紫裳的女性不停呼喚倒地的同門弟子,卻未敢隨意搖動,如此喊幾聲後男人才悠悠轉醒,她趕緊上前攙扶,運氣替他調神並追問:「阿炎你還好嗎?」
被喊久炎的弟子抓住女子手臂嘗試讓自己清醒。撞擊地板的力道使他全身泛疼,險些無法施力,語帶困惑低喃:「嗯 ⋯⋯嗯?香卡師姐?我、我怎麼 ⋯⋯」
同門突然昏厥自是驚著香卡,連忙撐起久炎擔憂道:「你剛剛突然喊聲寨黎,話都沒說完,不知道怎麼就昏了,身體不舒服嗎?」
甩頭逼自己回神,久炎轉向同門師姐,眉首微皺。
「我昏倒很久嗎?」他滿心疑惑,按壓前額緩緩起身,神態異常凝重。
痛感來得快也消失得快,卻在其心中引起深深不安,總覺得有事即將發生。
「沒有 。」香卡搖搖頭,剛剛她轉頭拿藥草時就耳聞撞擊聲,回頭見本有說有笑的久炎已倒地,雖然很快就清醒還是讓她驚魂未定,忍不住再三確認:「真的沒事?」
「我真的沒事,抱歉讓妳擔心。」久炎連忙搖首。
出事的鐵定不是我。
男人暗忖,立即感受體內母蠱的動向,卻發現她熟睡般沒有動靜,代表子蠱目前處於安穩狀態,但這同樣可能表示存在子蠱的宿主因未知原因昏迷。而久炎自然知曉那人時常陷入危機也不願說明,使得自己常常毫不知情,幾乎成為是壓在心底的結。
危險的預感必得消除。
須親眼看見他才行,要趕去那人身邊。
久炎很快做出選擇。
「師姐,我需要離開聖教小段時間⋯⋯」
他直視師姐,語調請求,然眼中已是下定決心。
「甚麼?現在?」
香卡眉頭輕皺,對於他突然告知有些訝異與不滿,可看到久炎表情也只能深深嘆氣道:「最近天一教似乎又重新崛起,傳出有新的屍人被煉製出來,還有各類中毒事件,你確定要此時離開嗎?」
「對不起,我會把其他事交代給阿倪。」抓起手邊藥草,久炎眉間帶著歉意,將稍早製作的解藥都陳列在香卡跟前,快速同她解釋各類用途後便準備離去。
香卡見狀自也未阻攔。「好啦,瞧你這眼神,知道你有要事。」
她雖然不理解師弟怎麼突然這般憂慮,又是何等事情如此緊急,但更知道久炎並非隨意之人,八九成可推出與他那跑去唐家堡的對象有關,因此未再多問點頭允諾:「沒關係的,去吧!記得路上照顧好身體,我再幫你向風瑤說明。」
「香卡師姐!謝謝妳!」
真誠向香卡道謝,久炎在簡單安頓完事務後直奔回藥蠱苑養蠱地,見徒弟紇倪不在此處也未遲疑,迅速整理簡單行囊後請同門轉帶自己口信,緊接前往蝶園取上追蹤蝶,在牠們身上標記體內母蠱氣息,並藉蟲笛引導其循子蠱。
「帶我去找阿湘。」他吹起笛音。
只見碧蝶在灑落樹葉間的陽光裡飛舞盤繞幾圈,緩慢朝東偏北飛去。
看來是老地方,得快些。
久炎心底即刻開始忖度如何前往目的地,可思及即使抄近程趕路,抵達唐家堡近郊也要三至五日,而他最後收到唐湘信是一月前,這之間有何等變卦都難以預料,更何況世間諸事本就無定數,沒人能算盡,更終究不會如其所願,惹他擔憂無比。
看來即使心頭存有同生共死之蠱,他們仍是天涯相隔。
男人想著,確定方位後長嘆不止,依舊運起輕功追隨碧蝶前往兩人時常相約見面之地。
其實久炎已在唐湘師傅唐芝華見證下與之結髮成郎君道侶數年,只是長久來因身份隔閡僅能分居兩處偶有見面。不過,若說唐門與五聖教暗地間多利害恩仇,若要避免疑慮,如此距離或許也是省下許多麻煩,僅需忍耐孤寂。
思及此,五聖弟子皺起眉頭,露出不悅神情。
難搞的唐門。
他暗忖,尤其那個以唐湘養父自居的唐家堡堡主。
「嘖。」
愈想愈氣。
蠱蟲感受到主人憤怒而有些焦慮,久炎立即注意到心緒影響到靈獸安穩,趕忙出聲安撫碧蝶,並加快速度前進。
無論如何,千萬不要出事。
久炎在心底低喃,雙眸透出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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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中唐湘睜開眼,好段時間才逐漸恢復思考。
夜半寒氣使其四肢冰冷、無法動彈,僅剩下胸前的護身物發出溫暖,使之不至於在幽夜中失溫,似乎還有個熟悉嗓音輕聲喊他起床,然男人想不起來究竟是誰,頭昏沉又眼前搖晃。
他嘗試挪動手腳後緩緩起身並檢視四周,只見自己正躺在廢棄屋內的石地上,照入室內的月光撒在上頭,旁邊被蛀朽之木桌看似搖搖欲墜,染著大片黑斑,並感受身體僵硬還有外襟被夜間涼氣浸濕程度,能判斷應有昏超過至少一個時辰,然他皆無關於怎麼移動至此的記憶。
我躺了多久?
為什麼會在此?
唐湘掙扎起身後他跨出半幢坍塌房屋,拖著步伐至原先躲藏的樹,注意到兩邊陷阱都未被觸發,維持原樣,甚至只有稍早被自己掩蓋去的痕跡,別無其他。
這究竟?
難道真是自己失去意識中從樹上移動到屋內?
無論是甚麼,都未免過於匪夷所思。
皺起眉頭,唐湘習慣掛在臉上的笑不復存。
自從發病以來,這類詭異感覺時刻相隨,男人總會於回神後注意到出現未有印象之事。尤其身在唐家堡時甚至會暈沉到失去意識,醒來後卻發現已完成某些修理機械的工作。且他隱約察覺到自幾年前與久炎共享蠱後便愈來愈頻繁,連徒弟莊臻都說看過自己半夜起來點燈趕工,差點讓少女以為師傅熬夜操勞,想直接住進內房監督其起居。
儘管唐門郎中云此乃長期接觸暗器毒物後遺症,但唐湘心底明白是過去更多其它事才造就今日身體病痛,甚至久難痊癒。且即使近期潛心修行補天訣心法的久炎知曉知其身體狀況後親自配藥予他,卻終究僅能緩解前額刺痛與胸口悶痛之癥,多年來看醫仍然無人知曉此症究竟為何,彷彿唐門弟子正被某種不可視之物掌控。
靠著樹坐下,唐湘仰頭看向逐漸西沉之月,感受離開唐家堡後天地間流動氣息,空曠林野讓人感受到些許舒坦,不再窒息,彷彿久炎就在身畔。
思及此,其手撫不禁上胸口心臟旁蠱痕。
先感受子蠱安定,性命尚無受威脅,隨後透過未被面具遮住的眸子仰望漆黑天穹,男人心底浮現數載來破碎片段,伴隨暈眩刺痛。
這些日子來他與久炎聚少離多,許多時候僅能於心底念想彼此,畢竟他們間仍存阻隔,不管是身分、門派、責任或者更多沒能說出口的難解之題。
唐門弟子左手握緊胸口暗袋中護身物,腦海裡霎時閃過諸多模糊人影,其中最清晰的便是久炎,但也有看不清面容的人們,不知是死去或被遺忘,皆都使唐湘感到溫暖與悲傷。而他暗忖或許正這般想念時常使之出現幻覺,陷入迷離境界。
就在這刻,唐湘瞧見遠方有銀白色的蝴蝶繞著月飄搖而下,緩慢地朝他飛來,帶來熟悉草藥香。
「久炎⋯⋯」
他以苗語喃喃低吟,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接觸。
而下刻其指尖竟碰到溫暖,緊接出現一雙手與其緊緊交扣,亮白鱗粉在他面前化為紫服銀飾,帶來思念呼喚。
「找到你了,阿湘。」
唐湘不確定是真是假,又或自己思念所生幻象。
只是他忽然湧出強烈睡意,讓雙眸不受控制逐漸闔上,墜入溫暖中。
如夢似幻。
Chapter 5: 貳、尋爾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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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尋爾
晨曦甫現,唐湘躺在久炎腿上陷入久未有的安眠。
他們在昨晚唐湘躲藏的巨樹上稍作歇息,久炎扯起披風蓋住彼此,取下郎君的唐門面具,動作輕柔將其劉海撥至額旁,以掌心替他擋掉逐漸明亮的天色,再喚出雙生蛇巡守四周後同樣有些疲憊靠上樹幹閉目養神。
這是隱密的地點,幾無人煙讓其安心休整到日上三竿。
清醒後久炎注意到青蛇已咬來鼠兔、白蛇叼來鴣鷓,他輕撫靈蛇身軀以示鼓勵,接著來到附近溪流,以唐湘行囊中的小鍋取水。唐湘則先撿柴生火,再從蛇口中接過獵物取小刀進行簡單處理,剝去毛羽後將內臟和部分肉餵給雙蛇當獎賞。
「你倒是收買他們收買得不錯啊!」久炎凝視繞在唐湘身邊的小青小白,訝異這幾隻挑嘴蛇難得願意食用已死去物,不禁失笑讚賞:「這麼多年,他們總算也親你了。」
「這樣算親?」唐湘邊問邊將切得工整的肉塊丟入鍋中,隨後於河邊洗去手上血水,方摸著兩隻靈蛇的頭道謝,只見牠們立即歡騰地盤起扭動。
將撿柴時看到的補身藥草清裡後丟入鍋中烹煮,久炎在唐湘身邊坐下笑道:「當然,信不信別人來做會被咬到下不了床?」
「⋯⋯信。」
唐湘完全不懷疑久炎的雙生蛇有多兇。
兩人享受山林鮮味後,飯飽起身收拾走回廢棄小房處。
途中唐湘伸手牽住久炎,久炎回握,兩人漫步在陽光斑駁林中,耳聞四周蟲鳴鳥叫,後方則是靈蛇滑行摩擦地上樹葉聲響。雙方都未開口,既無訴說久離別,也不互道見面狂喜,直到看見破舊屋瓦久炎才拉住唐湘問:「阿湘,你啊是不是又頭痛?」
郎君問話讓唐湘一愣,先想到體內的蠱,手下意識撫上胸口與胸前的護身物,突然明白為何久炎竟能在收到信前就出現於此,表情流露尷尬,彷彿做錯事被抓正著的小孩。而見他未直接回覆,久炎心中也理解七八分,表情肅穆直視唐湘雙眸,看得他只能從實招來:「近期又開始常痛,不知為何。」
「唉,我就擔心這個,等等幫你檢查個。」深嘆口氣,久炎眉頭難以舒坦,低聲抱怨:「只是你身體狀況不好,那些人怎麼還派你出來出任務?」
「他們不知我身體實情,自然派我來,倒是 ⋯⋯」
唐湘撇頭看久炎幾眼,那神態熟悉到五聖弟子立即能讀出對方欲言之語,終於重新露出笑意。
「是想問我為什麼在這?」伸手輕捏對方湘下頷,久炎直白解釋道:「當然是怕你身體出了甚麼狀況,要跟我說說發生什麼事情嗎?」
面對此問話,唐湘簡單講述唐門遭逢事端還有自身被賦予的任務,不過對於昏倒與無意識則多少語帶保留,就怕對方過於憂思。而剛聽完郎君講述,久炎眉間毫無掩飾厭惡,如同每次聽見唐湘提及唐門主唐傲天時皆為這般表情。
其實,久炎和許多排斥外族的五聖教弟子相左,對外族人沒甚麼意見,但特別討厭蜀中唐氏門人,並在唐湘師傅離世後對唐門好感全無,且次次覺得那些唐門門人間內各種試探著實不可思議,尤其他比誰都知曉,即使自己不斷勸說唐湘離開唐家堡,眼前男人也從未有貳心。
「你都做到這樣,你們那死 ——咳咳,幾位老前輩還在懷疑你的忠誠?」他不甘願問道,語氣滿是無法置信,畢竟那些唐氏門人對唐湘所做之事都令其感到憤怒。
當年久炎與唐湘關係在唐門傳開後,唐門門主勃然大怒將唐湘下藥囚禁於密室中,視為不孝之懲處,不允任何人擅自將其放出。
而許是出自殺手世家裡被恐懼培養出的疏離與自保,平常看似和唐湘友好、會求助其千機匣修繕的同門 ——無論本家人與外家,都無視唐湘所受之對待,要非唐湘徒弟莊臻奔來五聖和久炎求助,男人究竟遭遇何等對待恐怕永遠都成謎。
甚至事後久炎得知不少唐湘師兄姐就算同情唐湘遭遇,也皆認為前途可量的唐湘竟和他這苗番男人廝混胡鬧,一點小懲罰是理所當然,沒送至斬逆堂已是上頭開恩,更別提有本就不滿唐湘的同門於背地裡盡是嘲弄羞辱。
無論何者,唐湘都從未替自己辯護,只是任由他人閒語。
我久炎的男人為唐家堡盡心盡力,憑什麼受莫名其妙的委屈?
我又為何要受莫須有的羞辱?
面對這些話,沒甚麼耐性的久炎自是讓這些人體會惡蠱纏身、萬毒噬心痛不欲生,直到跪著來和唐湘求情才罷手。想當然爾之後無人再敢明目張膽戲謔唐湘,也造成久炎在唐家堡名聲的極為凶煞。
「這無可奈何。」唐湘回道,放開久炎的手轉而輕摸對方以示安撫:「畢竟是 ⋯⋯唐門。」說至此,他目光落在被久炎取走繫在腰間的半張面具上。
面具是唐門的象徵,代表除死者外無人能看到唐門弟子真正面容。
可能唐氏注定只能這般活下去。
生是唐家人,死為唐家鬼。
「算了,他們自是難以改變,我也無法理解。」對此久炎不再多談,心想唯一能做的是無論唐湘想繼續留在唐門或離開,自己都須站在他身邊,接著將話題轉回對方任務上:「喔對,你剛剛說唐懷義老前輩認為是我門弟子去⋯⋯竊取這個他們趁亂擁有的毒藥?」
他聳肩眉間透露厭煩,語氣毫不修飾。
「先說,聖教對於已流傳到他教手中的毒會直接視為廢毒,不可能主動去收回,更何況那些被唐家堡拿走的都還不是核心之毒,也不是屍典等級聖物,自然不會有人去追,他們太看得起自己了。」
對唐家堡久炎向來沒在客氣,見郎君那從未改變的神態,唐湘不禁揚起嘴角。
「他們總如此。」
他輕聲回應,並趁閒聊之際掃視四周,隨後跨過傾頹屋角蹲下檢查昨晚躺平處的痕跡。
看唐湘認真搜尋,久炎也不打攪,僅是攀上斷牆坐好讓出空間,凝視唐門弟子很快從地上找到其他毒藥罐碎片,並將其收入小囊。於這般搜索下,唐湘接續注意到旁邊桌面上污漬乃乾涸血跡,桌腳上則有黑色奇特文字,與沿著桌角下流的暗褐交融成團、難以辨識。
當其正困惑於此為何,久炎突然繼續啟唇詢問。
「是說,你剛剛說的那些中毒者都是什麼樣的人?有甚麼症狀?」
觀察那些奇特圖騰的同時,唐湘整理所知後應道:「皆為普通居民,先被封住全身脈穴,再以細針刺入腦中,使人對自己的身體失去控制。頭痛、身體無力,嚴重者會失去心神。」
聞言,久炎陷入沉默,撐下巴思索。
失去控制、失去心神 ⋯⋯
難道 ⋯⋯
在離開總壇前五聖教的確好幾起類似的中毒與失蹤事件,前些時日久炎跟香卡配製的就是解藥,此刻男人神情凝重訴說:「其實,貌似天一之徒最近又在聖壇一帶活躍起來,這邊也有普通居民被抓去試藥試蠱,其症狀與你所描述的非常相似。」
天一二字出來,唐湘未多思索就應允:「這幾個點搜完我同你回聖教。」
「這自然好啊!」郎君反應使久炎笑得眼睛瞇成線,他自然喜歡與唐湘共同回聖域,語調不禁浮現愉悅表示:「那我們路上順便繞去幫師傅帶上她喜歡的東西吧。」
可異於久炎的好心情,唐湘面對眼前的符文陷入苦思。
此圖騰怎如此眼熟?
盯緊其中某個保留最完整的符號,唐門弟子覺得莫名熟悉卻半刻毫無頭緒,下意識呼喚久炎:「久炎,這圖案你可有印象?」
「哪個 ——」
然當久炎正欲上前,唐湘臉色猛然大變,急速反手將久炎拉下牆按入懷中,順勢躲進陰影。
霎那間,數支倒針以穿岩碎石之力插在久炎原先坐處。
Chapter 6: 參、故人屍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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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故人屍
儘管多年沒有實戰,唐湘殺手的訓練並未荒廢,他注意到佈置於四周的機關出現警訊,眸中閃過狠戾,腦中開始估量,至於如今不擅長應戰的久炎則趴在其胸口保持沉默,心底忍不住是浮出感嘆。
有阿湘在還真的都靜不下來。
久炎無奈想,並催動微弱內力將周遭蟲獸緩緩吸引來。
根據機關被觸發狀態,唐湘判斷敵人應僅一人,而遠處林中突然傳來女性悶哼和撞擊,唐湘與久炎對望,頷首後兩人急速分頭進行。由唐門弟子握上千機匣壓低身行躍出去,五聖弟子則同時抽出蟲笛,吹出笛音下令:「幫阿湘活捉。」並即刻見雙蛇快速滑行尾隨而去。
接著久炎方轉身繼續端詳唐湘本要其看的桌腳。
眼前不知名的圖騰讓他表情陷入凝重。
男人確定曾見類似圖案,但向來過目不忘的他竟不太記得是來自何處,僅能盯緊桌面,以指尖輕觸暗褐血跡。可甫觸到凝固血塊,便有噁心黏膩蔓延與無數雜亂畫面閃過腦海,驚得男人抽手,訝異於鮮少有讓其感到如此不適之物。
此攤血裡有毒,而無名符號使人作嘔。
這到底是甚麼東西?
心底不安擴散,久炎將深入岩石的倒針以布拔起後包好塞入懷中,趕忙躍出破屋往唐湘處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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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敵人的唐湘利用各類的陷阱機關將敵人逼入絕境,可眼看要被捉住的人影忽地抓起身畔箭矢往臉上刺去,似乎想毀去面容,卻被出現左右綠白的蛇影纏住。只見青蛇迅速往其頸項一咬,那人便停下動作抽蓄跪下倒地。
注意到此,唐湘知道靈蛇毒可麻痺獵物,但頓時又覺哪裡不對,因此在確定對方無法動彈前他仍不敢大意,快速取出扣繩將敵人手反綁,雙蛇這才鬆開箝制,再度於唐門弟子身邊盤繞扭動。
「謝謝你們。」男人輕摸牠們的頭,隨後伸手將敵人扶起靠至樹幹質問:「為何攻擊唐某?」
只見這人戴著掩蓋全臉的暗紅面具,被壓制毫無反抗、動也不動,面對唐湘沉聲疑問亦沒應答,讓唐門弟子伸手就要點其穴道以逼問,然當唐湘才剛接觸到對方皮膚就鬆了手。
那冰冷體溫、僵直的觸感和已經彎拐的頸子根本都與屍體無異。
死人?不可能!
方才明明有聽見她發出聲音,身手矯健地躲過好幾個機關,不是嗎?
感到詭譎的唐湘直接拉下赭色面遮。
眼前確實是儼然無鼻息的死屍,青蛇咬在脖子上的傷口沒出血,只成兩洞,最重要的是即使死屍體臉上被劃傷數條刀疤,皮膚潰爛而發臭,遍佈許多屍斑與蛆,唐湘依舊記得她是誰,使向來神態平靜的男人極為動搖,連聲音都顫抖不止。
「 ⋯⋯師傅?」
不可能,師傅離開好幾年,早就下葬,理當已化為白骨。
怎麼可能!
唐湘有些慌忙脫下屍體的左手套,還連帶扯下幾塊腐化皮肉,可竟見當初為保護他所受之刀疤還在,那讓師傅再也無法製做精密機械的傷。而見那刀痕深進肌理、刻入掌骨,他可以確定眼前人正是早已死去的唐芝華。
嚐試壓下所有混亂,唐湘欲專注於眼前狀況。
然觸碰屍體的冰冷沿指尖猛然凍結其全身經脈,使之發顫。
是誰?為什麼?怎麼辦到的?
到底是誰做出此等惡事?
男人難以思考,光壓下憤恨就用盡全身氣力。
「阿湘!」
熟悉呼喚傳來,唐湘即刻感受到溫暖掌心拍在自己背後,讓原本緊繃凍結的四肢終於能行動。
五聖弟子也很快認出眼前屍身身份,臉上同表震驚,回神後隨即摟緊唐湘,近乎不敢置信道:「女媧在上,怎麼會是芝華師傅?這到底?」
郎君體溫與身上藥草香能舒緩思緒,唐湘先將額頭抵在久炎肩頭闔起雙眸,待吐息平穩方伸出左手將面具戴回唐芝華上,冷靜開口:「我需去唐家墓區。」
此刻久炎當然應允,並同樣眉間凝直道:「在那之前,能讓我確認芝華師傅的狀況?」說完見唐湘闔起雙眸多時緩慢點頭,他才再次輕聲詢問:「阿湘,你現在還可以嗎?」
因為唐湘緣故,久炎自是認識唐芝華,更清楚即使其去世多年仍是唐湘心中恩師,如今卻以死屍之姿出現,對徒弟心底衝擊定無法比擬。男人環住郎君的腰安撫輕拍數下,未料唐湘僅是在睜眼後露出很淺的微笑表示:「師傅已去,我很清楚。」
那嘴角看得久炎心慌,本想追問又終是忍下來,僅是協助唐湘將唐芝華的屍體擺平,並自懷中拿出粗手套與布包,從其中內抽出銀針開始確認屍體狀況。他邊動作邊解釋:「芝華師傅的遺體本應保留得當,卻也因此遭人覬覦濫用,被處理屍人的方式處裡過。」
聖教弟子語氣相當肯定,後面又有些遲疑:「可這手法相當粗糙,貌似還混了其它東西進去,不太像天一教所做,但也沒辦法很確定,還有芝華師傅脖子後有被甚麼紮過的痕跡,從頭到脊椎。」
此話使唐湘擰眉,怒氣在目光中閃爍,聲調有些沉,再問:「屍典可有寫到操縱屍體之技?」
「我並未被允許看完屍典,沒辦法確定。」久炎搖頭,指向唐芝華被扯開的衣領處些許腐爛之皮膚,直言:「你看師傅脖子前被烙著某種圖騰,跟屋裡桌上那個很像,是近幾日才烙印上去的。」
語畢久炎反手將唐芝華屍身的衣服拉正穿好,放平躺到地上。然此舉已經足夠唐湘看清唐芝華脖子皮膚上印記,也正是這眼,唐門弟子如同忽然想起甚麼似心底一顫,握緊拳頭再放開,難以捕捉的痛苦於眼中出現又被掩去。
久炎並未注意到其反應,只是繼續說:「那房子桌上寫的東西,不是什麼好東西,我一定有看過,只是得回總壇查閱一些典籍。看來除了把活人煉製為屍人,也有人持續想把死人拿來做成屍人 ⋯⋯」
此時唐湘似乎喃喃講了幾句話,久炎沒聽清楚,轉頭看向他表示疑惑:「嗯?」
「沒甚麼。」唐門弟子連忙輕巧回應,而死亡的味道突然飄散,他轉頭不忍再望。
仔細檢查完後久炎方轉頭詢問:「阿湘,先暫且讓芝華師傅待在此處,等手下之事結束找一處寶地安眠,無須在唐家堡祠堂攪和,你覺得如何?」
唐湘頷首允道:「好。」
接著兩人和蛇挖起地穴、鋪上木柴,神態恭敬將唐芝華的遺體放入其中。
緩慢遲疑將師傅手交叉放於胸前,唐湘雙眸底不知帶何樣思緒,全程沉默無比,久炎則摘幾隻白花置於亡矣女子手中,並凝視郎君竟準備以打火石和枯木點起火光。見狀他本想阻止,遲疑幾晌後終是後退幾步,全權讓唐湘處置。
火舌既危險又虛薄,可吞噬過往也易於風中被吹殘。苗人只有對難產死或亡於毒物、重病者方會以火焚其身,至於天竺僧者傳言所有火都會帶死者回到西方極樂世界。唐湘並不信神,但莫知為何此刻卻期盼能以之焚去師傅的死軀,將所有傷痕化為灰燼。
師傅,徒兒不孝,以後會再來這裡接您。
請原諒徒兒連您死後都如此無能。
唐湘心想,盯緊眼前火苗剎那竄起,耳聞久炎低聲唱起苗族送葬歌,他則沒什麼表情直到赤焰熄滅,剩下焦灰看不出傷痕的乾軀,才雙雙便合力將洞填上夯土,鋪平後離去。
可他們並未注意到埋好的新土再次緩慢被鬆開,最後竟自其中鑽出黑色蟲影,如同從地底向上攀爬的怨靈,朝他們前往的深林處尾隨而去。
彷彿還有某種低語迴盪在陰冷林間。
這是過去被遺忘的 ⋯⋯快想起來吧 ⋯⋯
那些惡夢,如今就在身後。
追趕不止。
Chapter 7: 參、故人屍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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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故人屍
兩人疾行到離唐家堡神機山幾哩外公墓。途中唐湘給久炎過目秘盒中地圖上被標示之處,沈霍總共圈出五個地點,稍早那破屋僅是其一,至於其它,五聖教弟子也很快看出來那皆是他和唐湘躲避來自五聖與唐家堡查勤的隱密處,而恰巧有另處也在唐家墓區附近,每次會面結束後唐湘都會帶久炎來此給唐芝華上香,正是他們下個目標。
事態有異,難道是知道他們行蹤者參與其中?
思及此,久炎面色蒙上凝重,抽出蟲笛召喚風蜈,讓牠將自己昨晚潦草寫得書信帶回去給香卡,裡頭有提到須注意是否有天一教徒在使用屍體,又或者他們熟識之人最近行蹤特別詭異。
「我們每個點都去看看吧。」他詢問唐湘,而對方點頭表示正有意。
唐門公墓已存多載數代,所有唐家因任務死亡之人都會埋於此墓地,本家會在額外入祠堂,外家則否。而進入唐家墓園後唐湘直奔唐芝華之墳,注意四周無動靜後方跪下細看,很快發現主墳後側有小塊泥地有被翻動、重新封填痕跡。唐門弟子不禁握緊一把土,總看似和善的眼神藏不住殺意。
望其背影,久炎能猜中心情幾分,未多說什麼走至唐湘畔蹲下,脫掉護手後擁住其身,以掌心撫摸郎君後頸,不厭其煩直到感受僵硬身軀慢慢放鬆才開口:「阿湘,你先處理芝華師傅的墓,我去四周看看是否也有其他屍體同樣被竊。」
「好。」
唐湘頷首,以掌心覆上久炎左手,握住後放到胸前轉成十指交扣。
久炎又道:「對了,我等等會召些蟲子,聽到笛聲不用緊張。」
「好。」唐門弟子直視對方雙眸。
這麼多年來男人都懂久炎看似冷峻其實非常溫柔,使他不禁稍用力緊抱五聖弟子。至於唐湘難得親近本使久炎享受,並在感到冰冷唇點水落在自己嘴角時想回吻,卻又思及當下狀況連忙止住其舉,搖頭嘆氣出聲:「阿湘,雖然我覺得這主動挺不錯,但還是先停。」
「嗯?」
「這裡是你們唐氏的墓地。」
「嗯。」
「你這般行為可是想讓你全部的祖輩氣活?」
唐湘終於輕笑,在靜謐的墓區特別明顯。聽到這聲久炎才放下心,撫著他的臉道:「先忙完。」
等忙完,我們還有許多時光可這般渡過。
「好。」
兩人分開行動,久炎來到墓園中心掏出蟲笛吹起幾段短音節,感受到四周蟲獸流動拍翅還有摩擦聲響,包含棺木中的屍蟲。看來不少墓已空,屍體都被盜走,久炎從四周蟲鳴接受如此訊息,再次將唇放置笛上奏起比較長的緩慢旋律。
而遠處唐湘聽見笛聲,也定下心沿墓旁被掩去的足跡追去。
利用蟲對自己回報,久炎在沒有屍體的墳前地面畫上標記,加減共有十幾座,為數並不少,只是他不清楚是誰的墓,又為何會被選上。
不過五聖弟子還來不及深入探究,就被突襲給打斷思緒。只見迷神釘深入離久炎僅有幾吋處墓碑,嚇得他旋身往後頭躲,而兩道人影朝其走來,其中一名男子開口。
「喂,五毒弟子對吧,你為何出現在唐家墓園裡頭?身上還帶著唐門面具?」
來者語調急促,更未待久炎回答,另名女子也接連說道:「這些蟲是你召來的?是你用蟲在操控那些屍體嗎?」
女媧在上!
真是不想遇到的事情都碰個沒完。
久炎頭疼。
「蟲是我召的,但屍體與我無關。」
他趕緊以唐語低喊,可對方並未要聽他解釋,反倒都舉起千機匣朝久炎躲藏處又射了幾箭,語調更為憤怒。
「廢話少說!五毒弟子能安甚麼好心。」
「不就個苗番,竟然敢打擾我們師傅安息。」
天地良心!
怎麼都不聽人解釋?
久炎心覺不妙握緊蟲笛,本欲反擊但看到對方臉上配戴的唐門面具,終究還是鬆手嘆氣,希望以言語解決衝突。只是對方似乎正在怒火之上未理會其回應,皆舉起千機匣逕自朝他衝來。
此刻白蛇盤繞在久炎前方,青蛇則不見蹤影,久炎只希望他是去和唐湘通風報信,緩慢將蟲笛舉至唇邊,欲暫封住兩人內功。
然笛音尚未出,又有人從後面林子走出,出聲喊住圍攻他的兩名唐門弟子。
「沈霍!嚴灼桃,住手。」
來人制止。
「大師伯!」青年正是沈霍,他聲音露出驚訝,雖有疑惑但仍放下千機匣退回長輩身邊,嚴灼桃則猶豫幾刻,亦收起武器,開口:「大師伯!我們剛剛看到這個苗人在操控屍蟲!一定是他復活那些屍體的,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把師傅 ⋯⋯」
「我並沒有復活屍體!」
久炎再次呼籲。
死去的人也絕對不可能再復活。
他想,話語卻都被忽視。
「捉回去拷問就甚麼都說了,你們後退,都沒注意他的蜘蛛爬到身上?」
兩人的師伯莫易衍舉起千機匣對準久炎,目光未離開半分,沈霍與嚴灼桃聽聞長輩提醒後,兩人則互看露出驚恐表情,拉著對方幫自己把蜘蛛拍掉。而瞥眼雙雙蹦跳的師侄們,莫易衍沒太多表情,直接奪命箭出,狠勁彷彿欲取久炎性命。
白蛇感受聲響,趕忙咬拉主人的衣物避開此擊,久炎亦沒太多時間思考,抱起白蛇就往另個墓碑後躲去,但長期未動用毒經心法的他此刻完全不是唐家堡外家刺客莫易衍的對手,連閃避都非常吃力。
多少年沒和人交手,別這樣啊!
果真是毒經心法不可荒廢。
他內心悲憤不已。
當久炎剛浮現這樣的念頭,莫易衍就抓住其分神剎那出手暗器,正中其腿,而腳上霎時的刺痛與麻痺感立即席捲左腳使他一跪,只見下個瞬間殺手已來到跟前。
「抱歉,我們不能放過任何可疑人士,尤其拿著唐門面具的五毒弟子。」
莫易衍淡淡地開口,手刀就要劈下。
剎那,消失數刻的青蛇從陰影中竄出纏住莫易衍,讓他力道準頭盡失,同時久炎感受到耳邊有暗器劃過,回首發現唐湘出現在自己背後,射出的化血鏢精準地卡死同門的千機匣。
眼前變故使莫易衍稍微露出吃驚後趕忙跳拉遠距離。
「那是晚輩給他的面具。」
唐湘帶著笑容說道,掃視同門的眼神卻如同鋒刃,指間還帶著另外枚化血鏢。
「阿湘!」久炎表情藏不住愉快,心情亦放鬆許多,正要起身唐湘就已快步走來擋在他身前,不管旁邊驚訝的同門,嚴肅低聲問道:「抱歉回來遲了,有沒有受傷?」
「不過小傷,無礙,快跟他們解釋。」咧嘴一笑,久炎順勢取下自己腰間的面具幫對方戴上,兩人距離與互動十分親暱。
「湘、湘師兄?」
沈霍瞠目結舌,一時之間不明白發生何事,傻愣在兩人間來回。
「這是,他是?你們?」他茫然問。
對於其困惑唐湘沒有馬上應答,反倒先將久炎扶起身,輕拂他身上塵土,隨後方轉向沈霍問候。
「沈師弟,又見面。」溫和的微笑再次回到他臉上,彷彿剛剛洩漏出殺意的人不存在,此刻唐湘才將剩餘化血標扣回暗套中,語調鄭重道:「似乎未曾跟師弟正式介紹,但你應多少耳聞過,這是唐某的郎君久炎。」
背道之語使沈霍與嚴灼桃同時驚呼,卻又旋即意識到自己失禮而摀住嘴巴,兩人互望彼此,眸中盡是不解。倒是莫易衍沒有訝異,表情更未洩漏太多思緒,目光在唐湘與久炎身上來回巡視後,收起千機匣拱手問候:「唐湘機械師,湘師侄,原來傳言都是真的,是莫某與徒侄們失禮了,竟將你與炎郎君認做賊人。」並以溫和面色隱藏銳利的眼神。
見到此人,唐湘才清楚記起沈霍的師伯正是外家的第一刺客,莫易衍。
他聽過太多此人名聲與事跡,兩人也曾間接合作過。
莫易衍除刺殺技巧高超外,其收徒也頗常為堡內論道,因為儘管本人不喜唐氏,卻仍是首個收本家弟子當徒弟的外家門人,且莫易衍那個徒弟在唐門子弟間也可說是相當出名。思及此,唐湘才朝莫易衍慎重作揖,當作過面:「莫前輩,久仰,失禮不敢當,還請原諒晚輩未事先提醒炎郎同行一事,前輩自也是萬分慎重。」隨後又將注意轉回久炎身上:「久炎,傷口還好?」
「小傷,等等包紮一下就可以。」
久炎已將血止住,而莫易衍馬上從懷中掏出藥包道:「剛剛抱歉,這是解藥 ——」
見狀,男人勾起嘴角道謝拒絕。
「謝謝,我無須服用解藥,還請前輩留著吧。」
身為五聖教的藥蠱師,從小被各種珍稀藥草、毒物養大的他還暫且未將唐家堡的毒放在眼裡,尤其僅是輕微的麻痺毒物。
「毒已經消了。」
Chapter 8: 肆、亡者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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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亡者蟲
莫易衍很快注意到唐湘對他的態度與其他本家唐門子弟差異甚大,既未恭維亦沒諂媚包裝的鄙視,只是禮貌微笑並提供目前存有消息,至於久炎沒甚麼掩藏對其他三人的疏離,大部分時間都站在唐湘背後聆聽,唐湘僅有在回頭與久炎對話時表情會出現非常細微的鬆懈。
並且莫易衍發現唐湘和久炎對話時說的都是苗語,態度敬且重。
這人真如唐家堡內傳言般委屈伏身於蠻夷弟子?
真若只是以色侍人?
不,他覺得二人互動並非堡內言傳之不堪。
沈霍與嚴桃灼兩人眼神時不時就會落在唐湘久和炎身上又旋即轉開,這讓莫易衍不知是否該制止,最後選擇沉默讓師侄們進行溝通。也在唐湘的堅持下,莫易衍答應讓五聖弟子在場聽得雙方交換情報。而就在嚴灼桃解釋他們遭到已經死去的師傅攻擊時,原本安靜包紮傷口的久炎主動回應。
「你們也是被自己的師傅襲擊?」他臉上帶著凝重。
「是、是的。」沒意料到久炎會說話,嚴灼桃有些愣住,話語中藏不住吃驚。聽見她的回答,久炎沒什麼思索又道:「這些屍體有檢查嗎?」
問句引起沈霍不滿,畢竟即使誤會說開,認定此人是操控屍體兇手的既定觀感難以消除,還有從小聽見那些描述苗人的惡毒,加上眼前五毒弟子在唐家堡名聲凶煞,都讓沈霍下意識覺得久炎在刺人。
「怎麼可能沒有,你這什麼意思 ——」
「阿霍。」聽出師侄埋怨,莫易衍出聲制止,隨後轉向久炎點頭道:「有,我們有檢查,跟屍人很像,不過已經火化了。」
沈霍也是性情中人,內心都寫在臉上。久炎這般想,倒是突然釋然其尖銳,隨後悄聲請唐湘幫他撿樹枝,並將他看到的那個符號畫在土上,再次問:「那,屍體上有看到這種符號嗎?」
「這個!有!」這回換嚴灼桃跳起來,表情豐富程度同樣看不出來是唐家堡殺手,但也因此,女子本對苗族男人的警戒稍微淡去,甚至於久炎身邊蹲下來仔細研究刻在地面的圖騰,確定這正是烙在自己師傅舌上的印記,便反問:「你也有看到嗎?」
那圖騰讓莫易衍指尖顫抖卻旋即恢復,久炎沒注意卻落到唐湘眼底,並不做聲色,歛下雙眸遮掩住任何細微的思緒。
「有的。」點點頭,久炎以樹枝戳了戳自己畫出的符號,繼續詢問:「看來目前為止,屍體都與被攻擊者有所關聯,你們知道這些被盜走屍體人的身分嗎?你們唐家堡附近不是有許多人也遭受攻擊?這些人又是什麼身分?」
「 ⋯⋯這個部分我們沒有確定。」眼神認真起來,莫易衍輕拍沈霍的肩,看著他叮囑:「阿霍,有空去確定一下。」
「是 ⋯⋯」儘管滿心反彈,沈霍卻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調查的方向。
而久炎突然想起有保留稍早在小屋攻擊自己的暗器,便掏出袋子打開層層布包,交給唐湘:「阿湘,我忘記跟你說這個。」
唐湘一眼就認出這是失竊倒針。
「的確是倒針。」
他確定後接過久炎的布包,將其緊實包好放到自己行囊中,低聲表示:「看來操控屍體與偷竊暗器、毒物的是同批人。」
貌似顯而易見的結論,然背後的案子卻更加撲朔迷離,讓唐湘頭再次隱隱作痛,卻又強壓住。
「是的,攻擊你們人的應該都是這些被操控的屍體,操控屍體者就是偷竊的那群,只是看起來這操控並非能維持長久,更多反倒是像屍體重生般,只是這樣又要問什麼如此恰巧屍體與被攻擊的人都有關係?」久炎頷首同意郎君看法,然仍相當疑問。
他們尚摸不清敵方如何操控與處理屍,又屍體的身分是否經過挑選?
或者全數僅是偶然?
真相仍然隱晦不明。
嚴灼桃聽完他問題後才又開口向莫易衍詢問:「大師伯,我們並沒有在中毒平民所在地附近看到任何屍體,還是我和師兄留下來查看墓主身分,可以嗎?」
當莫易衍正欲允諾,卻被久炎打斷:「不,天色要晚了,先離開吧,明日再探?我們可以到安全藏身點,不要待在這裡。」
遲暮中飛鳥剪影逐漸遠去,沙沙聲響四起,黯淡的天色準備籠罩大地,五聖弟子抬頭,目光略過林尖,神情染上的不安被唐湘捕捉到,連忙詢問:「久炎,怎麼了?」
某種異常熟悉卻陌生的預感將至。
「此地不宜久留,夜裡可能出現很多沒看過的東西。」
而久炎話才剛落地,兩條蛇突然開始躁動,不停往其身上蹭,他連忙蹲下撫摸雙蛇,柔聲問:「你們還好嗎?」
「他們怎麼了?」唐湘亦同久炎安撫雙蛇。
聽著蛇嘶嘶幾下後,久炎才告知:「他們說這邊有不乾淨的東西 ⋯⋯」
「不乾淨的?」
然未待唐湘說完,五聖弟子猛然大喝:「沈師弟,小心!」
一隻通體黑色有著成人巴掌大小的蟲猛然從墓間衝出,朝沈霍背後撲去。
牠體節與足上長滿倒鉤,直接刺入沈霍的背胛骨處,眼見大黑蟲舉起尖銳的口器要往他的後頸插下,久炎反應最快,以手護上沈霍的頸項擋住此擊,並用力揮舞蟲笛將巨蟲揮至地面,再將沈霍往嚴灼桃身邊推去,而只見兩人被蟲體接觸到的皮膚立即紅腫、流出鮮血。
嚴灼桃接住沈霍後馬上回神,趕忙幫自家師兄將毒血擠出,邊聚精會神地觀察四周是否有其他威脅。至於莫易衍與唐湘則同時往蟲處射出暴雨梨花針。然儘管飛針如暴雨,蟲閃躲卻異常敏捷,僅打斷了牠的前足,無法限制住牠的動作,讓黑蟲於地面滾了圈後又立即抓上離牠最近久炎的臉,甚至想往他嘴裡鑽。
「久炎!」
唐湘鮮少見得的驚恐喊叫與久炎控蟲笛聲同時響起,雙蛇同時咬裂蟲的後腿,甩動尾部將蟲再次打下地面。此時久炎急促地笛音開始發揮作用,原本還想重新往久炎撲去的蟲開始在原地抖動,彷彿要擺脫束縛般用力掙扎。見機不可失,唐湘瞬步上前擋在久炎面前,以千機匣將蟲打成一團爛泥,直到牠不再有任何動作才停手,並立即轉身。
「久炎?久炎?」
鮮少透露出心緒的他此刻緊張表露無遺,千機匣往地扔就伸手檢查久炎狀態。
Chapter 9: 肆、亡者蟲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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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亡者蟲
穴內火堆生得正旺,將三人影子應在窟壁。
一行人已經離開墓區到附近的山洞中休息,莫易衍與嚴灼桃先去周遭巡邏,讓久炎與沈霍盡快解毒。可儘管師妹已經擠出多數毒血,全身酸痛仍是給沈霍體會到其餘威,在久炎幫他處理之時仍忍不住哀嚎:「疼死了⋯⋯」
「忍耐下,這個毒要清乾淨。」過程中五聖弟子只能盡量安撫,並快速給青年服用解藥。
至於久炎的手、肩膀與頸項處被蟲鉤過的傷口同樣滲血,儘管體質不太受蟲毒影響,還是被唐湘盯著吃解藥,再將已經變黑的血塊擠掉,且當他正要替自己包紮傷口時,卻被唐湘接下。
只見唐門弟子用平時修葺千機匣的手小心翼翼替其塗抹膏藥,覆上繃帶。
其神色嚴肅卻看得久炎心癢,以另隻手的指尖撫上他眉間。
「阿湘。」久炎喃喃喚著:「我沒有很痛。」
其實他的傷口不大,毒也早解,且以前受過更嚴重的傷,這並不算甚麼。倒是先被莫易衍攻擊又替沈霍擋蟲,右手掌心險些被戳一個洞,心情上的鬱悶遠大過肉體上的難受,總覺與唐門扯上關係多未有好事。
對唐湘來說,久炎身上的傷都能刺在自己心頭,因此他神態肅穆,指尖力道放更柔,直到結束清瘡包紮後清理雙手,從懷裡拿出在唐家集買的甜糕,掐了塊遞到久炎嘴前,溫和說:「休息吃甜?」
久炎掃去鬱悶笑出聲稱讚:「喔,這個挺好!」張口就吃下唐湘手中甜食,甚至鬧騰以齒輕咬其指尖,隨後放鬆將身體重量放在靈蛇身上,雙蛇也蜷曲成團盡責地成為主人靠背。
唐湘嘴角終於再次上揚,繼續餵食:「多吃點。」
五聖弟子喜甜全都寫在臉上,亦掐了點甜糕遞到唐湘嘴邊道:「你也吃。」
「好。」
兩人互動讓沈霍看得不知該如何反應,更聽不懂他們說的苗語,只好撇過頭保持沈默。久炎注意到後邊是品嚐甜味邊思索,選擇枕在唐湘的肩上開口:「沈師弟,我就跟著阿湘喊你可以嗎?」
「做、做什麼?」
突然被點名讓沈霍有些吃驚,聲音不自覺地抖了下,終於面向兩人。
久炎望著他道:「攻擊你的那個叫做屍蚰,是種我們以為已經不存在的毒蟲。」
他看到黑蟲第一眼,原本還未想起來牠到底是何物,直到撲上自己臉上想往嘴裡鑽時才確定這個是很久以前師傅提及,被他們認為早已失傳的屍蚰。
到底誰?找回這種蟲還將牠們養起來?
聽說此種蟲能煉製成最強的母蠱能入人體化為其心頭血肉,不管死人活人都能操控,師傅花上數載都沒能發現牠們實際生存處。
難道,正是十年前 ⋯⋯
左思右想,久炎不自覺去握住唐湘的手,輕摸過他修長的指後繼續說道:「他們幼蟲時以活體為食,成蟲則喜住在屍體中,最可怕的是牠能控制屍體做出如同生前般的動作,去吸引下一個能讓他們產卵的活人,而且還會在離開屍體的同時將其食光,做為繁衍的能量 ⋯⋯」
聽到這些話,沈霍臉色逐漸發白,想到剛剛要是沒有久炎擋下,自己就會成為孕育幼蟲的載體,不禁顫抖開口:「所以剛剛 ⋯⋯」
「對喔,應該是急著要產卵,或者是上一寄宿的屍體遭到毀壞。」
「⋯⋯」此刻沈霍已說不出話,只有眼神透露出惶恐。
「對的,正是沈師弟想到的那樣。」久炎點頭,完全沒意識到沈霍的害怕,只是又吃掉唐湘掐來的甜食,繼續解釋:「你們與阿湘的師傅,都是被這種蟲給控制了,看來我們都沒將屍體燒成灰燼,所以牠藏在屍體深處,待我們將人埋回土裡時又跑出來,大概是跟著活人的氣息追來。 」
「聽聞這種蟲會優先找尋被寄宿屍體生前最親近之人,甚至模仿出屍體生前聲響,若此事為真的話,或許可解釋為何你們剛好都被自己的師傅給攻擊。」語畢他轉頭看向唐湘,改用苗語說:「阿湘,我先前判斷有待商榷,可能的確有族人⋯⋯無論天一還是五聖參與其中,屍體應該是先被處理過才放入屍蚰的,而且我好像想起看過那個符號,我們以前見過嗎?」
「以前⋯⋯」唐湘正欲回想,頭卻又猛然抽痛,在身畔的久炎同樣共感,趕忙拿自己臨走前配的藥讓他混著水喝下,再想關心時卻被唐湘的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先不說話,而下刻嚴灼桃的聲音比腳步聲快到。
「巡邏回來了!目前附近都算安全。」
嚴灼桃從被蟲嚇中回復相當快,神采飛揚地提著個沈澱不斷扭動的布包,有先炫耀表示:「而且我們把另隻怪蟲給抓來了。」
沈霍露出驚恐的表情直盯嚴灼桃,再轉向默默跟在她背後的莫易衍,後者聳肩指著前者表示自己什麼都沒插手。
「師妹!妳抓那個幹嘛!」他慘叫,努力挪動身軀遠離,嚴灼桃狐疑瞥了眼師兄,將布包往前遞給久炎,說道:「總得抓來給炎哥確定吧,何況若讓這隻在洞穴周遭徘徊也很麻煩啊。」
兩隻蛇捲起扭動的袋子,唐湘護住久炎,看他抽出蟲笛吹奏小段,直到袋內的躁動平息逐漸變為緩慢蠕動,唐湘才戴上手套,翻開布袋。
一隻通體黝黑的大蟲在他們面前,正被青蛇壓制著,數隻足孱弱抽蓄。
「的確是屍蚰,阿湘,幫我翻開他背後的甲殼,那裏有條縫。」久炎端詳後道,打開隨身行囊,從裡面取出銀長針,以針沾上藥草汁液,再從唐湘精確撥開的背殼縫隙中刺入屍蚰胸處,讓蟲體徹底停止活動。完成後久炎才再次與嚴灼桃與莫易衍解釋稍早向沈霍所云,邊說邊教唐湘以草繩綑緊屍蚰的列足,再包回布中綁在白蛇身上,順摸牠們的鱗片。
「幫我帶回去給師傅好嗎?他老人家看了應該就知道是什麼了。」講完,牠們在主人身邊繞幾圈,又竄至唐湘面前擺動,看得唐門弟子一愣後旋即意會,彎腰直視靈蛇的雙目允諾:「我會保護久炎。」
兩隻蛇這下放心似地才緩緩滑出洞窟。
目送雙生蛇離去,嚴灼桃率先露出興趣的表情。
「哇,雖然我聽不懂,但真的能跟蛇溝通耶!」唐門弟子興致滿滿表示,對久炎的敵意已消大半。
畢竟雖然常聽同門敘述苗人的陰厲狠毒、喜怒無常,並以養蠱、控制毒蛇猛獸為樂,甚至捉生者煉製屍人,更何況久炎在唐家堡名聲極糟。但實際上她從未正式與五聖教的弟子當面接觸過,眼前的男人就和她以為的差異甚大。
「師妹!這不是重點吧!」
沈霍對於師妹的鎮定感到訝異,抱緊自己的千機匣,無論不知名的巨蟲、與男人相戀的師兄還是聽不懂的語言都使他惶恐。
見師兄神眼神飄忽,似乎欲看向唐湘卻又轉開,讓嚴灼桃忍不住雙手環胸挑眉。
「不是重點?那師兄我們來談談蟲如何?」她問。
師妹近乎挑釁的神態激得沈霍亦不甘示弱直道:「來!妳來!」
「蟲蟲蟲蟲!」
兩人便這般互相鬧騰起來。
「沈霍,嚴灼桃,都別鬧。」
對於這老相互拌嘴的師侄,莫易衍實在不知該如何制止,倒是久炎趴到唐湘背上沒忍住笑聲,難得遇到唐門弟子沒讓他那麼討厭,唐湘則是表情沒變,帶著微笑對莫易衍拱手。
「莫前輩。」他頷首,伴著背後某人的笑聲說著:「地圖標出的藏匿點,其中靠近五聖教總壇與此地附近者,交給唐某與久炎調查,剩下兩處再麻煩前輩。」
從唐湘背後冒出頭,久炎止笑,同樣出聲提醒:「莫前輩,敵人有會操縱蠱蟲的人,他們定有集中處理屍體與養蟲之處,也就是他們的老巢。」話說完,他看見唐湘回頭與自己對望,兩人眼神交流中已經溝通完,唐湘再度轉向前輩開口:「若遇到活人身上有此符號者也請前輩千萬注意,不管是誰。」
莫易衍表情剎那間蒙上陰影,卻又立即隱去。
「知曉,感激不盡。」
休息一宿,唐湘久炎與莫易衍三人拜別,終於找到唐氏墓區附近的藏匿處。只是這山洞也已無活人氣息,卻同樣發現散落在地上的瓷瓶碎片與不知名符文,此時久炎想起昨天莫易衍的反應,不禁開口問:「阿湘,我見昨日提及圖騰時莫前輩神態有異,他是不是 ——」
「莫易衍或許有看過類似的圖騰。」唐湘輕聲說道,手碰上了那些符文,腦中許多過去的片段突然湧現,他望向久炎,眼神露出少見的鬱悶。「這烙印看來出自邪法,若莫前輩識之,便應是來自他徒弟,在唐氏子弟裡也算出名,傳聞有研究許多煉屍邪魔歪道之術,但從未被搬上檯面。」
他努力回想,卻記不起莫易衍那個徒弟叫什麼名字。
唐什麼鋒什麼的?
似乎也有參與十年前臥底五聖教的任務?
男人暫時沒能確定。
是否讓莊臻去調查?
男人思索半晌,原欲送信讓徒弟調查莫易衍之徒又旋即放棄,不願在事情未明前將她捲入危險中。
「邪魔歪道嗎 ⋯⋯」
嘆口氣,久炎靠在穴壁上,神態仍有疲憊。
自從十年前五聖教內衝突分裂且左長老烏蒙貴叛變建天一教後,此稱呼也在這江湖中跟著五聖教子弟們,難以抹去。
「不管是甚麼,我確定以前看過這個符號,但細節都想不起來,一閃而逝。」
雙手環胸,久炎細細思索任何關於屍蚰的記憶。
自己師傅從進十年前開始研究此種古老的蠱蟲,好像與當年聖教內亂有關,但詳細原因不明。
鐵定是發生過什麼事情,究竟十年前到底 ——
思及此,他像突然想到何事般猛地停住,轉而壓低聲向唐湘。
「阿湘,十年前,烏蒙貴叛教時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Chapter 10: 伍、過往片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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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過往片段
五聖弟子話語使唐湘停下動作,卻未如平時般回頭注視他,僅是繼續盯著地上乾枯血痕與烏黑黏稠塊狀物散落,手則不自主握上胸口的護身物,緘默不已。
到底還是得面對。
唐門弟子心想,郎君此刻的疑惑彷彿在提醒他終究要面對的現實。
而見到唐湘反應,久炎自然理解到自己那模糊不清的記憶為何,沉思半晌後方開口。
「我知道那時候有發生什麼事情在自己身上,但印象斷斷續續,不甚清楚。」
他發現唐湘糾結舉止,目光滿是凝重,語調更為嚴肅:「師傅都不肯說,我猜她大概為了保護我而有以牽夢之術封了我部分記憶,所以很多事情我並不清楚,但光看你這反應 ⋯⋯這部份阿湘你是知道的,對吧?無論是那符號還是屍蚰?」
盯緊其背影,久炎知道他內心在天人交戰,便繼續道:「我原本以為是自己在哪邊的古籍有看過,但這幾天一直想,這些是不是其實都和十年前聖教內亂有關,師傅也是那個時候才跟我提到,並且開始尋找屍蚰。」
掙扎良久,唐湘才慢慢轉身走到久炎面前與其對望,伸出手輕觸其臉頰,啟唇。
「我答應過師傅不說。」
也不能再把事情搞得更糟。
提及久炎的師傅代里使他歛下雙眸,眉間有郎君才看出來的害怕。
「寨黎。」
久炎喚了唐湘苗名,自知曉唐門弟子真名後,多年來他只在要事溝通上才會使用如此稱呼,因此聽得唐湘全身一震。而久炎亦撫著他臉龐,神態有些肅穆,但語氣很柔和:「師傅總覺得因為阿已的關係,自己定要把我照顧好,因此偶爾對我緊張過度,但我想你也懂,保護不代表隔絕所有傷害。」
有些事情即使被忘記仍須要自己面對,既然如此不如選擇記得,久炎向來這般認為。
「告訴我可好?」他問。
那句「告訴我可好」使唐湘伸出雙手擁住對方,讓男人靠在自己肩頸間,接著便感受到久炎一雙手如同安撫般拍著自己後背,他終於是啞聲開口:「師傅說你會難受,她不希望讓你痛苦。」講完頓了頓,又近乎傾盡全力補上:「我 ⋯⋯也不願如此。」
更何況,聖教內亂之責他們唐門弟子可說功不可沒。
我不想重新經歷那些。
唐湘閉上雙眸。
我想忘記一切。
然即使許多事記不清楚,卻也無法完全忘懷。
久炎豈會不懂郎君心思?目光落到唐湘額前與自己相同的印記,伸手輕觸碰。
「阿湘。」
他神色認真無嬉鬧之色,直視唐湘。
「我們曾有爭執,但終究是過來了,說吧,現在我們都可以承受的。」
雙人互望不語,直到下裳被甚麼東西扯了數次,同時低頭發現是聖蠍正用前螯戳著兩人小腿,大概在盡提醒義務,唐湘方才放棄糾結,指尖無意識把玩胸口護身符。
「在左長老烏蒙貴叛教令立新教前一載,當年門內許多弟子失蹤,師傅便要我們前去追查兇手蹤跡⋯⋯」他緩緩吐出不堪回首的記憶,破碎畫面伴隨著頭痛逐漸串連完整,原是模糊難辨的過往似乎斷續浮出腦海,使男人相當後悔自己為甚麼沒有早點記起那個符號甚至讓久炎看到。然此刻他亦僅能將那些話語吐出口:「結果,我們發現有叛教者擄騙眾多五聖甚至唐門弟子,並以他們試蠱養蟲,又在身上烙下你看到的那個印記。」
兩人併肩倚於岩壁,唐湘嘗試組織言語拼湊過去遙遠噩夢,緩慢訴說:「他們說要 ⋯⋯她 ⋯⋯」
講到此,唐門弟子腦海竄出片段的畫面,在不完整的回憶中突然清楚浮現一張臉,站在血池前猙獰狂熱又迷離,如癲若狂,不知所言何物後仰天大笑,接著把久炎摔入池中,再來便是天旋地轉、陰陽傾覆。可不管唐湘怎麼回想,那將久炎推入毒蟲血坑中的身影不是烏蒙貴,更非瑪索,未屬於任何他臥底時期知曉的五聖弟子。
那些人究竟是誰?
是天一教徒?
還是?
思緒驀然打亂唐湘思路,使之剎那沉默。
「阿湘?怎麼不說了?又想到甚麼嗎?」見郎君頓時沉默,久炎忍不住出聲提醒,這時他才回神搖頭道:「非也。」並壓下猛然油生的疑慮。
對於那張毫無記憶的臉,唐湘決定失竊案件告段落後再好好調查,繼續敘述:「我不知道他們養什麼蠱蟲,但師傅一看就說是屍蚰。」語畢,轉而伸出右手輕放在久炎胸口。
天選之人。
那些人如此稱呼久炎。
因此久炎現在養著生死蠱的心臟旁曾有個花了好久才復原的傷,到如今已淡到看不清。
聽完其言,久炎皺起眉頭問:「原來如此,所以我現在身上還有屍蚰嗎?」
「不,當年都已被師傅除去,只是師傅擔憂後遺症,才開始鑽研屍蚰。」唐湘搖頭,想驅離腦海中那段他懊悔不已的時光,但伴隨回想僅有愈來愈清晰。而他又將手緩慢移到那道傷上,卻不敢觸碰,只是繼續道:「他們用各種毒來養所謂的天選之人 ——」
若不是他聽命於唐傲天作為臥底,久炎也不會受如此之傷 ⋯⋯
他無法再言,壓抑酸澀的神態使久炎突然回神,趕忙附至其耳邊安慰:「阿湘,我知道,這樣就夠了。」說完緊緊抱住唐湘,拍其背左右輕晃。
將頭壓上久炎肩窩,唐湘咬牙忍耐心底所浮現的痛楚。
那時應該把他們全殺了。
他想。
沒料到十年後竟還會再看到這東西。
唐門弟子以為自己已忘得徹底並足以擺脫惡魘,卻依舊在此刻翻騰起全數恨意與不堪過去。無論對於盤算分裂五毒的唐傲天、執行的唐書雁與其他同門,或者背叛五聖的天一教,還是更多更多因為這場戰爭互相廝殺傷害的人們,讓他不知道該怨誰。
最恨的莫過是參與其中的自己。
若非唐門欲打擊五聖教並暗底穿針引線和推波助瀾,他們何來分裂?久炎便不必經歷此等苦痛。
「阿湘。」
久炎低喚打斷唐湘沉鬱,闔上雙眸再睜開,握住其手長嘆息:「我說過這不是你的錯。」
即使五聖弟子本就知曉郎君心緒細膩,但未料到對方仍然如是在意這般多載前的陳年往事,彷若贖罪般在漫長時光裡獨守傷痛。若非今日碰巧,以其個性恐怕就帶著秘密進墳墓,他似乎是有些未料那段時光對唐湘影響這般深遠,乃悠長時光也沖不淡的往昔,更是多年陪伴亦無法痊癒的傷口。
身上被種下屍蚰蠱毒的究竟是誰?
輕撫唐湘臉頰,久炎無奈笑了。
「我還是要說,有些時候我們都生得無可奈何,而你已夠多自責,太多了。」他道。
語畢久炎起身拍去塵土,對唐湘伸出手來,如同多年前般開口:「走吧。」
仰望男人雙眸,唐湘不禁憶起少年時,久炎也是此等神情,讓他忽有預感,他們將會追隨時光回朔至一切的起點。
此刻其僅能握住對方溫暖掌心。
Chapter 11: 伍、過往片段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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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過往片段
兩人往五聖教所在地前去,約用四天路程終是抵達最南方的藏匿點。
途中他們又被兩具屍體攻擊,分別是唐門與五聖弟子,其皮膚上都沾染毒液,那特殊味道讓唐湘確定唐家堡失竊的毒物應是被拿來浸泡煉製這些屍身,而這次他徹底將遺體火化,確定屍蚰死亡才將骨灰安葬。
久炎逗弄著聖蠍,等待唐湘處理屍體,順便思索現狀。
身上曾被拿來養屍蚰之事沒讓他煩憂太久,也未再向唐湘詢問詳細,反正師傅早將自己體內的幼蠱蟲清除,對久炎而言就無須再苦惱,倒是有些憂慮為何他們行蹤似乎都在敵人掌握中,還有原本應是要誘惑下個宿體親近屍體的屍蚰竟然轉為攻擊?顯然除了屍蚰的求生本能,後頭還可能有人為操控,又或者這些並非其所熟知的蟲種,只是即使自己派出天蛛們到處探索,仍感受不到活人的氣息,更沒發現方圓內有蠱師的蹤跡。
難道在更遠的地方?
還是因為他們進入聖教領域而撤退?
或者是其極善於遮掩,以致他從未注意到蛛絲馬跡?
看來這次的事件存在諸多疑點,且不僅是可能出現唐門叛徒,那些竊走私藏在暗室的密器、毒物的人中,他們族人或許也同樣參上幾腳,是天一的可能性不低,畢竟那前左長老烏蒙貴的野心難收,次次攪擾江湖安寧。
但若真為天一,又怎可能與唐門合作?以自己對烏蒙貴的理解,那人雖然從五聖教分裂出去,還曾經以瑪索姊之名搶奪教主之位,但他對唐人,尤其是唐門中人的厭惡定是遠遠強烈許多,怎麼可能與之連手?
還是難道 ⋯⋯利用?
仔細反覆思索其中矛盾,久炎將手置上聖蠍的背,看牠揮舞前螯晃動身體,眉頭皺起來。
難道是唐書雁領導的塔納一族?不,不太可能,必竟曲雲教主、艾黎長老和穆傷長老甚至師傅都親自出面,多年來致力於復原塔納,盡力想讓蒙受塔納之苦的他們能歸回族中,他也相信長老們不但能做出解藥,同樣化解仇恨。
思至此,久抬頭仰望背樹梢分割的天空不語,直到唐湘開口:「人都撤了。」
埋完骨灰之餘唐門弟子注意到泥土的拖行痕跡、人形與腳印,可以判斷這裡曾經有屍體被挪動,或許就是他們養蠱之處,接著他又向線索消失的方向小追數哩,最後方回頭後道:「往西南,黑龍沼,南紹領土,天一勢力範圍。」
果然還是天一嗎?但到底為什麼會願意與唐家堡聯手?
還是有誰又在穿針引線?有其他者介入?
而且這撤退未免也過於快速,還留下如此多線索,有可能嗎?
「唉。」久炎嘆出氣,把臉埋入手中。「好累,太久沒這麼多事。」他講完頭也沒抬又接了句:「不准道歉。」制止唐湘剛來到嘴邊的對不起。
此刻,身畔的草叢響起窸窸窣窣,唐湘回神後護住久炎退到樹後。而比起他的警戒,久炎反而滿臉輕鬆地貼在唐湘背上,探出頭來,低聲吹個哨音,就見草叢裡冒出數根腳,接著熟悉影子從中現身。
「是風蜈。」安撫唐湘後久炎蹲下輕拍蹭到兩人腳邊的大蜈蚣,並取下綁在牠身上的信籤解釋:「這是香卡的風蜈,跑得特別快。」
「⋯⋯為何認得出來?」這麼多年,唐湘未能習慣的事只幾件,其中一就是五聖弟子各個可精準分辨哪隻召喚蟲獸屬於誰,且各有各的特色。
久炎理所當然道:「嗯?這就是香卡師姐養的風蜈啊,長這麼像。」
「 ⋯⋯」
無視唐湘沉默,久炎拆開信匣仔細閱讀。
香卡表示在接到師弟送來警告後便帶著人去檢查墓區,發現幾口在石壁上的棺竟都被打開,屍體不翼而飛。此事甚大,她提到尚未往上頭通報,等久炎回來再定奪,而自己有逮到兩個鬼祟的人,他們配著天一教的飾品卻又不太像天一。
「如何?」他將信交給唐湘,待其閱讀完後尋問意見。
看畢,唐湘工整折起信件還給久炎,無猶豫道:「我們回聖教。」頷首說完又忽地頓了下,彷彿思索甚麼般才又開口:「久炎,師傅最近還好嗎?」
「她老人家很好啊。」郎君問句讓久炎笑出來,多少懂他語氣中的試探,伸手拍拍唐湘說:「阿湘,她雖對你我一起之事表現憂思,但你與她多年師徒,應知此非為難,而她向來疼你。」
知道,他怎麼會不知道除了唐芝華,代里師傅也對他極盡照護?
唐門弟子閉起雙眼,心底浮現遙遠卻恍如昨日的記憶。
幾年前,當唐湘跟著久炎再次回到五聖教準備舉行婚禮時,原本還對他們倆彼此結髮有話說的代里終是鬆口,趁婚前久炎忙碌時將其喚來叮囑諸多事宜。
直到這刻,婦人向來無神情的臉終於透露出些許情緒。
「寨黎。」
代里如過往般要唐湘坐在自己身畔,一雙冰寒銀亮的眸子盯著他,其中沒有唐湘以為會有的敵意,仍是過往那般溫和平淡,並輕聲啟唇低聲要求:「對你自己發誓,即使有來自唐家堡的命令,仍優先愛護我兒子、你師兄,愛護你自己。」
「你們這條路很辛苦,但如果這是久炎想要的,是你們願意的,就走下去吧!」
「我想芝華應也如此期盼。」
「為師會盡力護著你們。」
盡全力護著你們,成為你們的後盾。
思及這些,唐不禁湘握緊拳頭。
以前他從未明白,是什麼樣的力量能推動一個人去包容他所惡,又或者以生命護其所重視之物,直到遇見唐芝華、代里與出現在他面前的久炎。
而見唐湘似乎陷入發怔,久炎連忙伸手拍在其背後問:「阿湘?你怎麼了?」
「沒事。」
唐門弟子嘴角微揚,牽起郎君修長總沾著草香的手說:「我們回家。」
兩人加快腳步往五聖總壇前去,途中繞去入五聖教領地最後的唐人村落買些茶點帶回去孝敬代里,而當抵達五聖教附近的樹頂村,他們遠遠就瞧見兩隻靈蛇快速迎來,靠近後立即往久炎身上蜷曲盤繞。
「你們兩個。」
久炎喜上眉梢,任憑雙生蛇攀爬貼在自己肩頭後方問:「東西帶給師傅了吧?」
兩隻靈蛇吐著舌頭,頭左搖右擺,讓他看了驚道:「嗯?師傅要我去見她嗎?」而話才剛落地,他與唐湘就看到另外兩隻體型特別大隻的雙靈蛇緩緩往他們所在處滑行,身軀畫著與其他雙生蛇不同顏色的花紋。
這次唐湘總算能分辨出來,是代里的靈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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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蛇引導久炎和唐湘去見代里。
不同於其他族人,代里眸子帶著淺灰又似銀芒,於陽光下如玉石般透亮,非常美麗卻同時冰凍刺骨。由於她任過大巫之職,自小被后土蛇母帶大而缺乏人類情緒,起初相當冷面,令人心生寒,但若熟知後便能明白其溫和。
這點唐湘比誰都明瞭,尤其在多年前其尚年少時,曾被唐傲天派來五聖教進行臥底,當時若非唐湘之師唐芝華年輕曾救過代里性命,並以此求其護住年幼的唐湘,少年恐怕應該沒法在五聖安然度過如此幾個年頭,更遑論如今還能再次踏入聖教領域。
也正因為如此,唐湘對代里如對唐芝華,更不敢把面對其他人的態度拿到她跟前,臉上隨時掛著的笑容也稍微退去,轉為肅穆呼喚:「師傅。」
相對於唐湘恭敬地朝眼前的女人行師徒禮,久炎態度就隨性許多。
「師傅忙完啦!」他笑著將手上食盒遞出去,不忘補上一句:「這是寨黎挑給師傅的茶點。」
聽到徒弟的話,代里未有表示,僅僅接過茶點放置於身畔的几上。
久炎之師代里是五聖教的前任大巫,是為聖教眾巫之首,無實質決定教內事務之權,亦未過問教內事務,然地位可僅於教主曲雲,與左右長老平起平坐。其多領導祭祀、祈福、卜卦,或者替人醫治去鬼,退位後更是醉心於製藥練蠱與驅邪。其實她收養久炎已久,情同母子,只是以師徒相稱,這在聖教內更是個眾人皆知但不明說的秘密。
「你們還記得要回來。」代里坐在藤椅上,雙手優雅疊在膝蓋上,一雙眼睛轉回來盯著兩人,淡淡地說道:「阿倪跑來和我說,她不過去忙個事情,轉身回來你就消失。」
面對師傅的質疑,久炎毫不在意地直言:「自然,誰都不能阻止我去找寨黎。」語畢甚至摟住唐湘的腰把下巴靠在他肩上。
正是此舉止讓唐湘捏把冷汗,在代里目光下輕拍久炎背,溫和道:「師傅,是我讓久炎幫忙。」
他的稱呼使代里眉頭輕皺,見狀唐湘趕忙改口:「徒兒有困難請師兄幫忙。」講畢,其耳傳來久炎輕輕一笑,說了句「師傅你又挑寨黎毛病」,然聽聞的代里表情沒變,但眼神稍稍退去銳利。
「嗯。」她朝唐湘點頭,並未生氣,只是起身走到旁邊取出兩封未拆之信,轉身塞入久炎手中,才再度看向唐湘說道:「你寄來的信,當時阿炎已離開沒收到。他身上有被攻擊的傷口,應是途中有人想攔截,不過那孩子很聰明躲掉。看傷口的程度雖不嚴重,但可能剛飛離唐家堡不久就受傷。」
受傷?
唐家堡附近的人家誰認不出屬於唐門的信鴿?說誤傷未免太牽強,顯然有人蓄意為之。唐湘斂下雙眸,心思波動。
「謝謝師傅提醒。」他道。
「小事。」
代里招呼兩人自己隨意取椅子在她前面坐下。
「說吧,你們遇到了甚麼困難。」
Chapter 12: 陸、歸聖教之一
Chapter Text
陸、歸聖教
從唐湘開始,兩人將這幾日發生之事報告給代里。
先從唐門的失竊案到途中被亡者突襲、遭屍蚰攻擊與最後收到香卡的信。不過他們隻字未提關乎唐湘的頭痛或久炎已聽聞十年前所發生的惡夢和那圖騰,代里沉思地聽完並未立即回應。而久炎握緊唐湘的手等待,雙方從眼神無聲交流關於他們近日所遇所見。
不過,兩人沒注意到代里若有所思的眼神落在他們間,良久才再次開嗓。
「首先,阿炎,你讓小青小白送來者的確是屍蚰,不過看大小還不是成蟲,約養了兩三年。」
她邊說邊揮手召自己的靈蛇,讓牠們去自己工作位上取屍蚰,隨後繼續道:「這明顯非蠱師所飼養之蟲,蟲殼上都有傷痕,是把不恰當又過多的蠱蟲養在一甕里頭的證明。」她隨後指向蛇咬來已被拆解的屍蚰屍體,只見甲殼縫間插滿針,數隻已被染黑,撥開甲殼還能看到裡頭如泥般的身軀。
眼前蟲體讓向來習慣看久炎飼養各種蠱蟲的唐湘仍一陣惡寒,感受到身畔人不適的久炎連忙輕拍其手背,又轉身繼續仔細聽師傅分析其所知。
「你們問到底為誰所養?我無法確定,只能說養此蠱人並不懷好意,並非如我等養蠱為自保,而是欲奪取。」說完代里稍作休息,將銀針清理擺放好後淨手打開兩人帶來的茶點,示意唐湘脫去手套,隨意挑兩塊放到他掌心,自己也拿一塊品嘗,接著才繼續指點久炎拆解屍蚰構造。
只見師徒兩相當投入,獨留僵直的唐湘手捧甜糕,眼神掙扎半刻才跨向前,掐了小口糕品餵給沉浸在觀察蟲體的久炎。
「屍蚰在被飼養的過程,除爭鬥過程自己本身需製出足以殺死其他蠱蟲的毒,也會吸收蠱壇中存放的毒物,且存於體液與甲殼內,並在成熟寄生於宿主後慢慢釋放。」女人道,將堆放於桌案紀錄都交給徒弟。
久炎掃視師傅的筆跡問:「師傅分析這些毒物了?」
「是,裡頭含有迷神散與化骨毒。」講至此,代里轉向默默將食物放到久炎嘴裡的唐湘,難得加重聲音道:「這些都是唐家堡的毒,總之,這事情與唐門也脫離不了關係。」
的確是內鬼,或者說從來都是。
唐湘腦中浮現如此想法,不禁垂首。
此時代里又再開口:「若唐門四位老前輩與唐傲天總要認為此事為聖教暗地報復,也未免過自視甚高。」
師傅已近乎嚴厲的話與使久炎抬起頭喊出聲:「師傅。」嗓音透露出不滿。
而對於久炎不軟不硬的抗議,代里坐下嘆氣表示:「不得不說,自從芝華走後,我對唐家堡再也沒什麼好感。」語畢她看向唐湘,彷彿欲在他身上尋得其師傅唐芝華的影子,卻連熟悉的溫柔都不復見,終究苦無結果。
唐芝華是唐芝華,而唐湘是唐湘,此事實使之百感交集。
久炎深知代里對於唐門之人尤其唐傲天的厭惡,但對唐芝華既是信賴與念想,也曉得她對於唐湘一意待在唐家堡有所不滿,卻始終沒特別要求其脫離門派,只是守著與唐芝華的約定默默護他,自是反駁:「師傅,寨黎是唐家堡的人,卻不表示他得承擔他們的業障,更何況他更是我教弟子 ——」
「我自是知曉。」代里揮手打住話題,畢竟其並非針對唐湘,何況無論如何她與唐湘的師徒之情都在,或許只是仍未走出失去摯友的時日罷了。此時她語鋒偏轉問道:「寨黎,知道你們暗房地、瞭解你們用毒、又對我族練蠱之術者略知一二或交流頻繁者,你心中可有人選?」
聽完代里問句,久炎與唐湘對視,同時開口。
「寨黎 ⋯⋯?」「徒兒?」
「 ⋯⋯」兩人的回應使代里透出鮮少見明顯神情,隨後抽出蟲笛。
注意到師傅眼神不妙,久炎趕忙開口換話題:「我們只是鬧騰的,師傅,別生氣啊!寨黎,你之前說的莫前輩的徒弟叫甚麼名字?」唐湘亦是馬上接話:「師傅,徒兒回唐家堡後立即調查。」
代里本仍有話想說,卻被由遠而近的呼聲打斷,只見應是忙碌的香卡敲門踏入房內便喚:「阿炎!我聽阿倪說你在這裡!」
師姐到來使久炎訝異無比,驚道:「香卡師姐?妳怎麼 ——」
「呦,阿炎,你果然是去找寨黎,久不見啊!寨黎師弟。」她疾步到久炎面前和其身畔的唐湘點頭示意,而正欲開口時注意到代里,立即轉身向她行禮:「代里大人,您也回來了。」
「香卡,我正在和徒弟們說話,有甚麼事情嗎?」
恢復面無表情,代里將蟲笛放到桌上,讓香卡講述自己帶人去檢查墓區,發現先人屍骨遭竊,隨後捉住幾名可能犯案的人,如今正壓在他們手上。聽完,大巫神情稍嚴肅起身,吹短聲口哨讓靈蛇捲起屍蚰離開後,輕聲問:「人在哪?」
「代里大人,關在總壇呢。」香卡二次欠身,看似希望她定奪。
思索香卡所提,代里又再望向久炎與唐湘,見徒弟身上的繃帶與傷口,終究於心不忍說道:「我來處理吧,你們兩個先去好好梳洗休息。」
久炎露出驚訝感謝的眼神,接著喊了聲:「感恩師傅!讚嘆師傅!」便樂得牽起唐湘的手,可唐湘卻有些惴惴惶恐,眉間無法舒緩,不過當其正欲推辭時代里就伸手制止他下面的話。
「寨黎。」
她輕聲啟唇,露出當初任何把唐湘喊去談話時的表情。
「你是芝華的徒弟唐湘,也是我徒弟寨黎。」
非常難得,代里露出淺笑。
然看在唐湘眼里卻驀然難受。
實在太像了。
太像唐芝華了。
被代里趕去休息的二人攜手緩步走往樹頂村,而當熟悉小屋出現眼前時,唐湘只覺疲憊湧現,由於這數日奔波與舊疾復發,他進屋後被久炎押到椅上休息,等待其稍收拾家中雜物,便藉機端詳四周。
只見眼前屋內與他上次來次時同樣一塵不染,房中飄散的藥草香幾乎緩解唐門弟子數天來的緊繃,而自踏入五聖教領地後,某些過往逐漸浮現,畢竟也曾於此生活五載,處處回憶。
好久沒回來。
男人心想,緩慢闔起雙眼嘆息:「我實在太久沒回來 ⋯⋯」
儘管郎君嘴角上揚,久炎此刻卻感到他眉間帶傷感,便開口:「你若想回來隨時可以回來。」說完思索下又道:「或待明年你帶阿初、阿茉回聖教吧,倒是今年你們的年節也快到,過些時日我會接她們去唐家堡。」
阿初與阿茉乃久炎對李靈初與謝茉之稱,兩人皆為久炎和唐湘因緣際會所收養的孤女。儘管女孩們仍隨親生爹娘姓氏,平時分別於純陽宮和萬華谷修行,然唐湘和久炎依舊與其以父女相稱,並提供其所需盤纏、束脩與必要生活所需,甚至於年末共同圍爐守歲。
由於唐湘與久炎所過節慶亦不同,唐湘跟著蜀地的歲末,久炎則有屬於族人的苗年,而他倆早早便協議好輪流過著對方的節日,也才會有他口中所提到今年久炎會帶著女兒們去唐家堡過上年節,如此形式也有三五年,未有變動,儼然成習。
「好。」唐湘點頭睜眼,正欲起身就被久炎制止,讓他僅能緩慢將郎君拉到自己跟前握住其掌心,久炎則低下頭與仰首的唐湘對視。
男人神色似冷峻,雙眼卻滿溢溫柔,沉聲問道:「阿湘,你是不是想芝華師傅了?」
澄澈眸子映在唐湘心底,即使熟識多年仍偶會令他難以直視,不忍垂首沉默。
此舉望得久炎內心嘆息。
就算結識數載仍能在唐湘身上看見深植的陰鬱與壓抑,如噩夢隨行,五聖弟子也向來明白唐家堡使人有口難言無法表達真情,畢竟所有愛、溫柔或仁慈,對頗負江湖武林盛名的唐門都是多餘。
可每當想起那位唐家堡少數會對自己露出笑容且願意接受他和唐湘關係之人,久炎亦甚是思念,毫不隱藏直言:「我很想她,我想你也是。」
此語使唐湘語塞。
唐門弟子回望久炎,無法確定懸在胸口的刺痛從何而來。
師傅明明都去逝已久,屍體甚至遭人利用,腐化成為屍蚰的餌食。那早非唐芝華,然究竟為什麼他彷彿還是重回當初失去她的那日?擋在身前的背影再度清晰,從挺拔變得嬌小、脆弱,如同在腥風血雨中搖曳的火燭明滅,又剎那被掐熄。
回想這些,唐湘僅有湧上心頭的殺與恨意,對唐家堡,對自己。
而最終他仍說不出思念,僅是點頭,將額抵上久炎的腹。
見狀,久炎舉起右手輕輕按壓能幫助郎君舒緩放鬆的穴位,不再說話。其知曉即使殺手藏匿於冷酷黑暗中,卻比誰都害怕孤獨與渴望溫暖明亮,他彷彿仍能見對方內心稚童追逐名為唐芝華的光芒。
男人邊以指順直唐湘髮絲,心底卻不知怎地想起何人般,目光越過唐湘和屋房,落至五聖教的林野的那頭,緩慢開口道:「寨黎,等這些都結束,我們找塊地耕田,做點小生意或者行醫,如何?」
他已年過三十,唐湘亦近而立,年輕已去,日子流逝過頭,歲月經不起蹉跎,兩人更失去太多。
「那時候,你不再是唐門機械師,我也不再是五聖蠱師。」
且彼時一切都被時光沖淡。
郎君所云讓唐湘想起做過之夢 ——沒有戰火,更無唐門內的爭權奪利,甚未曾出現與五聖的矛盾,只有他與久炎帶著孩子漫步在林野間,走上撲滿稻草梗的田垛,雙生蛇跟在後頭,彼此平淡相伴後生。
思及此,男人緩緩頷首,見狀久炎拉起他的手,語帶笑意:「那時候,我只是久炎,你是我的寨黎。」接著將其帶往床的方向帶去,又湊到其耳邊低喃。
「在這之前我們仍要在苦悶中邊享受人生。」
Chapter 13: 陸、歸聖教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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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歸聖教
微亮天光灑入室內,幾聲鳥叫穿透晨曦,唐湘在床上睜開雙眸。
四周沒有唐家堡幽暗室內的燈火或冰涼寒意,反倒是淡淡藥香與邊的體溫,這才讓他想起自己身在五聖教。而唐門弟子向來清醒很快,感受到郎君仍枕在自己肩窩陷於沉眠中,同時佩掛在胸口的護身物正散發熟悉溫暖,驅走晨間微寒。
男人將掌心放在護身物上。
他記得這是久炎贈予自己之物,多年來替其守下多次危難。只是莫知為何,每次輕觸其時,唐湘腦中都還會浮現一名人影,模糊輪廓依稀可見是五聖弟子。然當其追上前想看清對方面容時,卻總跌入黑暗並驚醒,恍若忘卻前事。
你是誰?
唐湘至今仍沒有答案,更不敢詢問久炎。
究竟是誰不時出現在自己夢中?
想到這,他忽想甩掉如此思緒,連忙撇頭凝望久炎睡顏,伸手將垂散在對方臉上已有班白的髮絲勾至耳後,並靠在他頭側,本於唐家堡內持續緊繃的精神終是放鬆,開始思考某些長久以來的懷疑。
自離開唐家堡來此數天間,本頻繁的頭疾就未再發作。
受到攻擊的信鴿。
遭挖掘的唐芝華之墳。
被唐門毒物養大的屍蚰。
不願意往這方面多做揣測,但唐家堡內確實有人在針對自己,且是知道其行動之人。唐湘明白這幾日久炎似乎是想談論此事,但顧及他的心情終究未開口。
難道在機械師裡頭?
是唐懷義?抑或 ⋯⋯唐傲天?
若真是他們,自己又該如何?
叛離唐門?
但,他辦得到嗎?
且唐門尚藏有許多真相未明瞭,自己也剛在門中鞏固地位,更何況他想守住父親與師傅在唐門所擁有的一切,更要保護自己的徒弟和師妹,若此時離去,是否讓過去埋線都化為烏有?唐湘腦中霎時浮現年少時片段記憶,從唐家堡到五聖教,再回到唐家堡,全數使他眉頭深鎖,手下意識撫摸身邊之人。
「寨黎?」
沙啞呼喚傳來,只見久炎睡眼惺忪轉個舒服姿勢蹭著唐湘,隻手抱上他的腰,開口問道:「你不多睡一會,在想什麼?」
順了郎君的髮,唐湘未說話,僅是以掌心覆上久炎並用指腹摩他手背。兩人靠著彼此好段時間,直到碧蝶從窗戶飛進,順著陽光滑向屋內,停到床邊的白花上,久炎才又開口:「心跳 ⋯⋯」
「心跳?」
對於久炎沒頭沒尾的話語,唐湘疑惑,只見久炎回盯著他。
「每次你有事,心跳就是這個聲音,雖然我不確定在煩惱甚麼就是。」他說,挪動將側耳貼上唐湘的胸膛輕聲笑出。「還有,手裡一定要一直摸著什麼東西,就是你在想事情。」
面對久炎的調侃,唐湘閉上眼睛嘆氣,憶起過去許多錯誤,終是決定把話攤到陽光下,儘管說出口如此困難。
「我想堡內與過去之事。」
語落,他感受到懷中五聖弟子稍微僵硬的身軀。隨後久炎撐起上半身,本還迷茫的雙眼轉為清明與唐湘對視,儘管喜悅於唐湘開口,面容卻遮掩不住擔憂問:「甚麼部分?」
該從何處說起?
唐湘並不清楚,若此事與十年前有關,既扯上唐門核心又參入天一教,代表當年的遺毒從未被化解,反倒延續至今再次復發。不,或許不僅十年,更可能早從唐傲天將尚年幼的自己叫去跟前,毫無情緒說明其父母雙雙遭五毒、明尊之徒殺害開始,這命盤就已開始轉動,正式成為唐門局裡的一枚棋子。
「毒,當時中的毒一直沒有好,或許有其他人作梗。」唐湘說得極其低沉緩慢,又望入久炎雙眸,眼中帶著許多未說出口的思緒,看得久炎心頭微癢,便湊近他的臉問道:「你懷疑唐家堡仍有人持續下毒嗎?」
「嗯。」唐湘點頭,亦撐起上半身,反掌將久炎限制於身下俯視他。
兩人相視,久炎稍作思索,並未如同以往立即回答。
其實五聖弟子內心相當希望唐湘能脫離唐門,然與之相處數載後他才明白此事困難,彼此也在無數質問後放棄。畢竟人心人情牽絆之複雜,再加上唐湘從小生長環境使其深思多憂,若非有完整計劃否則不願貿然執行任何事。
或許除了相伴其身側,其餘別無他法,他不斷如此告誡自己。
「這毒的確存在你體內多年,但我沒辦法確定。」久炎嘴角上揚攬住唐湘脖子借勢反身,學樣將對方壓到床版,跪坐在其腹上,一手撐於他臉側,看不出是要討論嚴肅話題。
而對於郎君之舉,唐湘深黑眸子染上些微情慾又旋即抹去,僅以指尖滑過久炎的腰。
伸手挑起唐門弟子胸口的護身物,久炎沉默凝視許久,最後嘆氣道:「唐傲天那老妖如此多疑,唐家堡自會有掌控你們的手段,我不意外除了斬逆堂仍有其他方法,就如當年唐傲天對你那般,即使這些年他看似未多放心神在你身上 ⋯⋯」
「 ⋯⋯以藥控制。」唐湘低聲自語。
「諸如此類,只是我終究還是沒辦法判斷你究竟是中了甚麼毒,即使到萬花谷查閱許多典籍,找到控制人心智的毒,配了幾味在緩解頭痛藥裡。然而所知有限,加上許多藥性相抗,也不敢亂用,說來說去正是我補天心法不精 ⋯⋯或許因此你才至今都沒有好 ⋯⋯」久炎收起笑轉為懊惱,心底不自覺浮現某道身影,卻連忙閉上雙眼將其抹去,並即刻放開撫摸護身符的手,沉聲嘆息:「之前沒特別跟你提,是怕這都是自己對唐家堡的私怨,影響到判斷。」
聽聞此言,唐湘抬手環住久炎搖頭表示:「不是你,莫自責 ⋯⋯」
然久炎眸中流露出擔憂,又說:「這麼多年了你仍然在頭疼,平時雖然未有異樣,但發作起來幾乎讓你無法行事,我也無法隨時相伴於你身邊,唐家堡中除了阿臻也無人能幫忙看照。」
郎君所講、所擔憂都聽在唐湘耳里,明白其與唐懷義口中所講的關心完全不同。名為諷刺的思緒浮現,讓他把頭埋入對方肩窩,嘴裡發出自嘲笑聲:「呵 ⋯⋯」
「阿湘?」
不解唐湘發笑點,久炎疑惑看向他,唐湘則搖頭低喃:「那些人總說你對我下蠱毒控制。」
但控制他人生的究竟是誰?
有些話唐湘僅能在完全脫離唐家堡眼線處才能說出口,他更清楚自唐芝華死後唐家堡內再也無人信任。或者說這江湖雜亂紛擾,人們皆為己利而動,本就無可信任。可即使明白道理,自己仍不知為何將自己綁死於此地,似乎就為那個不知道是否值得的真相。
可這全部到底值不值得用他的所有來賭注?
他至今仍未知曉答案。
Chapter 14: 柒、逐棄之人之一
Chapter Text
柒、逐棄之人
久炎輕摸唐湘的髮左思右想,最後望著對方凝重面容幽幽開口。
「他們說我想對你下蠱也不算說錯,畢竟我是很想對你下合歡蠱。」
剛說完,他便瞧見向來對於房事保守的唐湘被自己不掩飾的話語搞得雙耳尖浮起暗紅,以手摀住半張臉,難得語塞,眼神飄移支嗚良久才將話講完:「那個,不用下 ⋯⋯」
「好啦,鬧著你玩。」輕點唐湘額上印記,久炎本心情還算愉悅望向他,卻又想到其身體狀況而轉為凝重,再次沉聲問:「近些時日唐傲天可還有對你刁難?」
思及本對其嚴厲的唐門門主近年似乎不再管他,唐湘先是搖首,然誰也不知其內心真正所想,或許依舊暗地中繼續機關算盡,便緊接皺眉。而見對方神態,久炎伸手輕揉其臉,忍不住又脫口:「阿湘,我知你不喜歡聽,但若可以,離開唐門吧,別再回去了。」
然說完男人便有些後悔,因為他亦是清楚知道此請求終究讓唐湘為難,因此不等對方應答便轉移話題,問:「除了這些,你還有想其他事情?」
知曉久炎的退讓,唐湘也未回話,僅是接續對方問句繼續說:「這次失竊並非突發意外,更多是唐家堡為掩蓋長久提供毒物給賊人之舉,大範圍給平民試毒,恐僅是障眼,犯人很可能於唐家堡內,是知曉我等計畫者。」
「我也是這樣覺得,你再想想心中是否已有人選。」
同意郎君看法,久炎躺回枕頭,心底不再對此多做煩憂,於外頭逐漸歡騰的蟲鳴鳥叫中再度萌生睡意,使其講話逐漸緩慢、低沉。唐湘則貼近摟住男人的腰,聽他叨唸,雙眸視線亦是開始模糊泛睏,僅剩簡短應答。
「阿湘,回去記得問莫前輩 ⋯⋯」
「好。」
「之前所說莫前輩接觸煉屍、邪魔歪道的徒弟,也得調查。」
「好。」
「至於我們這邊 ⋯⋯晚點看看師傅怎麼說。」
「好。」
「甚麼都好?那給你下個合歡蠱?」
「 ⋯⋯」
「寨黎,你的好呢?」
赭紅再次浮上唐湘雙耳,此次他未應答,只將吻落在久炎額上。
接著他們雙雙回到清晨微光的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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紇倪小跑步來到藥蠱苑,恰巧碰上正在幫久炎更換蠱壇的唐湘,只見他抱著幾個新燒的瓦甕,看是要搬去給久炎。
「師丈!阿倪來幫忙!」
面帶欣喜迎上去,她正欲接過他手中其一卻被唐湘婉拒。
「無事,師丈拿。」他淡淡地點頭示意,嘴角噙笑。
久炎徒弟紇倪也算是讓唐湘莫知道該如何應對的存在,但並非不喜。
少女年紀與自己徒弟莊臻相仿,對唐湘的態度如對師傅久炎般非常親近,尤其兩人都在場時特別喜歡同他們撒嬌,這使唐湘久久難以習慣。因此望向身邊開始叨念的紇倪,他慣性保持沉默,而紇倪豪亦不介意,只是嘰嘰喳喳說著。
「師丈你來了真好,師傅天天都在唸著你,好像很擔心你。」
「他好幾次都想跑去唐家堡找師丈,只是最近天一又出來想要重新開始煉製大量屍人,還有很多中毒事件,師傅差點忙得不可開交。」
「阿祖剛好又代替教主再次前往仙蹤與塔納談和,師傅要負擔多數的解藥製做,與村里祈福之事,時常醒多睡少。」
「我看師傅原本想寫信給師丈,只是總提筆不到幾句又去忙,恐怕是還沒有寫完。」
「這都是阿倪偷偷說的,師丈不可以跟師傅說喔 ——啊,師傅!」
「阿湘,謝謝。」久炎向前接過唐湘手中的甕放於地上後才對徒弟問道:「阿倪妳也來?發生甚麼事了?」
原本還帶笑的嘴角頓時嚴肅,紇倪收起嬉鬧轉達代里之語:「是,師傅!阿祖要我來告訴你,兩個囚犯死了。」
這消息來得突然,久炎眉頭稍皺再次確認:「死了?怎麼死的?」
「被蟲吃掉了,阿祖說還來不及審問完,他們的腦就被蟲給啃食殆盡。」
「 ⋯⋯」唐湘聽得全身泛起惡寒,如此死亡方式也讓身為唐門的他反胃,倒是久炎聽聞後眉頭舒緩開來,彷彿已有預感般說道:「果然也被種蟲了嗎?不是同黨潛入就好。」語畢轉頭繼續手上事務。
紇倪點點頭,再次提醒:「所以阿祖要你們忙完去見她。」
「知道了,我們把這邊的蠱罈換完就去。」久炎又封住手中另個陶罐邊道:「妳幫我去藥園那把剩下的解藥配好,交給迷那。」
「好的,師傅。」
紇倪應允後告退後,久炎臉上洩漏幾絲異樣,不知擔憂何事,將蟲罈排好後即陷入沉思,直到唐湘伸手摟住他的腰才回神,收起凝重轉而帶笑啟唇:「我們用完就過去找師傅吧。」
「嗯。」唐湘點頭,目光落在土罈上開口問道:「這是要新養甚麼?」
「師傅從屍蚰身上取下的卵,但不確定養不養得起來。」
聽聞後唐門弟子無比沉默。
懸著雙手,久炎轉頭湊去親啄唐湘的臉頰,眉間帶點無奈:「我以為你已經習慣。」他云。
然若非久炎,唐湘其實不喜蟲,因此亦老實回道:「未曾。」
「好吧,可惜,有時候我反倒比較喜歡蟲。」久炎聳肩,溫柔掙開對方擁抱,背對他沉默幾晌,彷若感歎什麼般將餌食扔入罈中,最後封死罐口。
「人心有時候都比這些毒蟲還毒。」
僅留滿室嘆息。
Chapter 15: 柒、逐棄之人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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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逐棄之人
久炎和唐湘走進代里房中就聽到師傅呼喚。
「阿炎,寨黎,你們來瞧瞧。」
代里站在兩具屍體旁,神態肅穆,左手持長針,右手執木碗,以細布掩住口鼻,僅以眼神示意他倆向前。眼見屍身一男一女面容已半毀,數隻黑蟲在爛肉中蠕動,她正用針尖挑起那些幼蟲至碗內。從代里手中接過碗,久炎同樣眼觀蟲體,至於唐湘,身為唐家堡子弟見過各類死人慘狀,仍對此感到不適,卻還是上前仔細端詳屍體,並注意到某樣事物後眉首輕皺。
「這 ——」他有些遲疑。
走至旁邊的椅稍作歇息,代里邊問道:「阿湘,你看出甚麼了?」
「這屍首應是唐門子弟。」唐湘戴上手套,以指翻過女性死者耳後,指示耳垂處存在道特別疤痕,給湊過來的久炎看,並回:「此是唐門耳針所為。」並忍住不摸上自己的耳飾。
代里亦檢查過屍身,自然對傷口有印象,又問:「有可能是故意用上去的?」
「可能,但唐門耳針由唐無丰打造,不假他人之手,取得並不容易。」唐湘頓了頓眉頭微皺,若思索般道:「此耳針內含毒藥,唐門弟子從入門至死亡絕不輕易拆下,甚至會一起入土,除非 ⋯⋯」
「除非?」
「被逐出或脫離唐門 ⋯⋯」
被唐門放棄、逐出之人。
一閃而逝。
自己在那裡聽過類似的詞彙?
某中想法在唐湘腦中掠過,抓也抓不著,但代里注意到他剎那遲疑,便臉帶凝重走至小徒弟身邊,再次端詳耳邊之傷。
「還有甚麼嗎?」她問。
唐湘搖頭:「師傅,無事。」說完開始檢查屍體其他部位。
見狀,代里眼神落在他雙手上,沒能忍住深嘆:「你這孩子,從小就有口難言。」
唐湘的反應讓她腦中浮現許多過往的片段。如此多年來,她這徒弟仍擺脫不掉仍存活在內心深處的幽暗陰影,尤其在唐芝華離去後,唐湘身上某些東西已永遠凝結於某個當下。
然過往不可追,逝者遠去無回,她能做的事並不多,僅能再問:「確定無事?」
「嗯。」點點頭,唐湘並未注意師傅心緒,更沒詳細探究腦中一閃而逝的靈光,正緊盯死去的唐門子弟,回想自己是否在哪裡見過此人。
望向陷入沉思的小徒弟,代里坐至椅上,倒是換久炎開口。
「他才不是沒事。」
他說完睨了唐湘,很快又把注意力轉回幼蟲上,看著已經開始相互啃食的幼蟲們,邊回應代里的話:「只是老樣子不知道要怎麼講而已。」
唐湘停下手邊事,看向久炎,平時的淺笑淡去,染上些許不知所措。
這兩個是怎麼?昨日不是還形影不離,今天怎麼就爭執了?
難得徒弟間出現如此對話,代里眉頭輕皺,眼神來回,直接開口問道:「你兩吵架了?」
「怎麼可能!」
久炎立即反駁,唐湘亦是搖首:「沒有,師傅。」
「是嗎?」打量兩人反應,代里狐疑卻不多說,只提醒:「罷了,反正你們得想辦法打探這些人的來源。」
「知曉。」唐湘允諾:「徒兒這就去打聽。」
沒多久代里和久炎就被教中弟子請去處理教務,關於屍體與屍蚰幼蟲調查也僅能暫緩,唐湘只能繼續獨自追查關於死去賊人的身分。他終究以暗號捎信給徒弟請她代為調查莫易衍與其徒弟,自己則又去多檢查兩名死者,並在腳掌不起眼處發現被屍蚰寄生者都會有的烙印。
果真是過去那些傷害久炎的殘黨餘孽又回來?
或者哪個知曉此事之人,以此障眼法遮掩其真身?
男人仍無法下定結論,一切依舊霧裡看花。
接續幾天,久炎白日皆需隨代里前去祈福所,以巫祝之姿為近期五聖教所發生不少中毒事件,包括屍體遭竊等事去除晦氣。由於非巫者不能進入祭祀,唐湘便於家中休養,並紀錄數天來所思之事,亦將死者容貌畫下,準備追查,空閒時則替忙碌不已的郎君打點家務、準備膳食。
再過幾日,入冬寒日西沉特別早,鄰近向晚之時,殷紅夕陽穿透枝葉撒落,唐湘獨自踱於林蔭間等待夜晚來臨。此刻他面色異常凝重,正強迫自己回憶十年前所經歷,盼能從中記起重要關鍵。
本模糊的畫面似乎慢慢清晰,男人逐步想起過往。
原以為將久炎帶去血池煉以屍蚰之蠱者是為天一中人,但這幾日屍身出現的圖騰並未在唐湘所知曉的天一相關物品上出現過,更未傳出他們有掌握操控屍蚰的傳言,或許這全數與天一無關。如此結論甫出,唐門弟子忽然做出決定,並未前去通知久炎就快速回房,攜帶起簡單的工具與千機匣,留下面具與籤條說明自己去向,隨後朝密林深處奔去,邁向十年前那個生成噩夢地。
那個他險些失去久炎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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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鳴漸雜,林蔭遮日,每向前光芒就多消逝,讓人被暗夜吞沒。
身上攜帶尚未點燃的火把與油燈,唐湘加快腳步並順道留下痕跡,在餘暉消失前到達目的地。
此處乃聖獸潭往北的山中禁地,幾乎不會有人出入此處,眼前廢棄多時的祭壇畔散落稀疏白骨被野草覆蓋,更遠的蠱血池沒有當年冒出的毒氣卻仍能替他回憶當年發生的慘劇,無論堆疊於此的屍體或響徹耳內的哀號。
「救我 ——」
猛然呼救驚得唐湘全身顫慄。
自己怎麼就在晚上獨自來這極陰之地?
「何人?」他低喝,卻未有回應。
就在唐湘認為自己聽錯時,嘈雜的蟲鳴忽沉默,遠處傳來滴水聲變得清晰,他內心一凜,握緊火把壓低身子,盡量背部貼著祭壇廢墟往血蠱池前進。
途中唐湘掃視周遭尋找音源,下刻他感到被不知名目光注視,連忙抬頭,便見到蠱血池上倒掛數具黑影,心底頓時驚駭不已,連忙移近光源,赫地發現是苗民被倒吊於鐵鍊上頭,有老有少,甚至還有孩童,也有幾副殘破的軀體被扔於地上,他立即伸出手要檢查脈搏施以搭救。
男人舉動讓繩子轉起來,只見那些人已身軀僵直、皮膚發白且雙眸則瞪大混濁,後頸處被開好幾個洞,如同在唐芝華屍體上所見,正下方有大灘乾涸血漬。
死了。
再無生息。
唐湘看得握緊拳頭,全身顫抖。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為什麼連小孩都不過?
那孩子與自己女兒相仿,該是天真浪漫的年紀,如今卻眼睛睜著血流盡,應剛死沒多久。想起香卡與紇倪所云,近期為數不少的苗民中毒甚至失蹤,唐湘眸內殺氣逐漸聚攏。
到底是何人,如此歹毒?
不過他未能繼續思索或任何實際作為,四面便傳來蟲爬行的聲響。聽見周遭嘈雜的窸窣急速靠近,唐湘背脊發涼,心中霎時升起惡寒,咬緊牙關一手揮舞火把,嚇阻首波湧現的黑蟲。
是屍蚰。
只是這些屍蚰似乎沒有攻擊唐湘的意思,全數爭奪起倒吊的屍身,景象令人異常反胃,讓男人僅能先輕功跳上立於兩側高聳的鐵柱,邊想要如何全身而退,邊設置數個機關在躲藏處周遭。而遠處忽然閃起微弱的亮點並逐步靠近,他趕忙直接掐熄手上的火光,並瞬身至陰影裡,盯緊愈來愈近的光點。
三個人的輪廓慢慢清晰,只見他們將火把插置旁邊的火把架上,站在血蠱池邊緣,戴獠牙面具看不見真容,應是注視池中蟲群為爭奪屍體產卵而互相撕咬。
滿池斷肢殘翅,濃烈氣味傳來,唐湘強忍住昨嘔。
「孩子們。」
領頭者仰頭呼嚎,張開手如同祈禱般,聲音中帶著狂喜,男女莫辨。
「爭奪最好的肉身吧。」
此謎樣之徒尚有兩名從者沉默跟隨於後,亦擺出與其相同的姿勢,彷若有求於上蒼,緩慢跪下。
唐湘從鞋套側摸出迷神釘,做好隨時攻擊的準備。
然可能是出自本能的驅使,亦或無法於煉蠱壇中得到繁衍的權力,幾隻小屍蚰揮舞六隻腳猛地想跳往三人身上。其中一名跟隨者反應較快的跟隨者連忙以身體擋在領頭前,自背後抽出兩把彎刀待命,另人則以唐湘非常熟悉的招式出手打死了蟲。
明教子弟的圓月彎刀,還有 ⋯⋯梨花暴雨針?
竟是唐門弟子!
Chapter 16: 捌、謎樣之徒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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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謎樣之徒
為什麼會同時有唐門、明教弟子在此?
唐湘極為不解。
照理而言,自楓華谷之戰後,唐門子弟與明教子弟可稱為不共戴天,竟在此見得稱得上攜手合作之舉,太過匪夷。
「爾等都退下。」
領頭者揮手,說得滿口標準漢話,不似苗人。
「不要傷害珍貴的孩兒們。」
「大人,尊體無損?」其中使用唐門技法子弟跪下,仰望領頭者道:「吾深怕您尊體受傷。」
可他雖表現憂慮對方,然此舉似乎使領頭者萬分不悅,回話的聲音增添嚴厲:「汝是在質疑神尊之力無法保住余?」
「非、非也!吾 ⋯⋯」
那人吱嗚不已,突然說不出話來:「吾 ⋯⋯」
另一人趕忙收起刀刃並出聲:「大人, 兄長只是擔憂蟲竟然反過來攻擊你,絕對沒有質疑神尊的意思。」語畢,與他稱兄長之人並肩跪下,這樣的反應讓領頭者非常滿意,不再追問:「既然爾等這樣說,余已知曉。」
他說完示意兩人繼續跪著,隨後轉身繼續看蟲群在血池中持續互咬撕裂,聚攏攀爬上綁屍體繩索咬斷麻繩。數具屍體重摔於屍蚰團上,不小心壓死幾隻成蟲,卻依舊無抑止蟲群廝殺,而總屍蚰數目明顯下降,剩下的爭奪者愈來愈少。
「來吧,最終九隻即將得到榮耀。」領頭者語帶滿意地道。
眼見已近尾聲,唐湘不忍再看活下來的屍蚰鑽入屍體後脊的畫面,撇過頭轉移視線,不過同時他眼角餘光注意到領頭人竟作勢要把跪在地上的二人推入池中。
這到底是?
唐湘回首要更仔細觀察幾人,然其尚未凝神,身畔剎那響起沙沙聲,緊接腳傳來刺痛。
他猛低頭,只見屍蚰的針刺入自己小腿腿部。
為爭奪活下來的權利,僅存的屍蚰不再只尋求屍身,連活體亦成可成目標,牠們朝唐湘前來,使他陷入兩難。心想壞事,唐門弟子咬緊牙關,掐緊沿柱子爬上來咬著腿的屍蚰,另手抽出腰間短刀貫穿蟲的頭胸處,旋轉刀刃切裂蟲體直到腳上咬力漸弱。
可儘管他已盡可能放輕動作,蟲殼破裂聲響依舊傳到不遠的三人耳裡,領頭者迅速收手回衣袖中,尚不知差點被推入池的唐門與明教弟子則迅速起身持武器護主,低喝:「甚麼聲音?」「誰在那裏!」
該死,被發現。
現身?逃跑?還是按兵不動?
唐湘腦內浮現無數條後路,然沒有一條能夠兩全。
儘管他身著普通苗民衣著,卻未配戴遮掩真容的面具,不是暴露身份就是讓敵人逃離。
該如何?
就在糾結時,明教弟子已壓低身影沒入草木灌叢中失去蹤跡,由不得他猶豫,必須當機立斷,在敵人身形隱沒入草的同時將移動機關放至於腳下,並把誘敵用的機關朝逃跑活路的反方向扔去。只見果真閃光劃過,鏗鏘的金屬碰撞聲響起,明教弟子彎刀砍出欲置人死地的強度,現身於草叢中。
得往反方向去。
唐湘想著移動,可腳上傷口比以為得還深,儘管他已嘗試擠出毒血,屍蚰的毒素蔓延仍比預計更快,感受到麻痺從小腿傳開,只能拿出基本的解毒藥吞下。
「有血味。」
領頭者笑起來,使人毛骨悚然,讓唐湘不寒而慄,一隻連忙手抽出衣帶用力綁在被蟲啃咬處的上方欲止血。
「太好了!太好了!哈哈哈哈!」恐怖的笑聲忽高忽低,猛然尖銳又轉而柔情似水,領頭者聲音裡皆是狂喜:「此人味道極佳。」
莫猶豫太久!
不再遲疑,唐湘往已朝藏身處搜來的明教弟子方向扔出數個機關並啟動,隨後立即轉身,施力再對同為唐門的弟子和領頭者使出天女散花。
「天女散花?」
領頭者輕鬆使出迎風回浪向後撤去,倒是唐門與明教弟子閃避不及,僅能狼狽躲開針雨主要攻擊範圍,卻險些踩入唐湘事先安置的暗藏殺機被限制行動,且因上身揮刃勁力未收,連帶下盤不穩,雙雙歪斜向後退去。
見狀,領頭者思索後方出手撐住站不穩的兩人,嗓子透露出濃烈興趣。
「竟然是唐門弟子?」
他拖長尾音,似乎瞥了眼身邊同為唐們者才又道:「理當應與五毒之徒有不共戴天的唐門,竟也出現在此?有趣,有趣!」
由於唐湘的攻擊從天而降,四周設置諸多暗器,敵人無法當下判別唐湘準確位置,本欲出手的動作更是慢下,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握緊武器同時轉頭看向領頭者,似乎是想乞求指引和命令。
因此領頭者環顧四周,大聲說:「沈得住氣,身手不差,是否該把汝做成屍將來服侍孩兒們?」
屍將?那是什麼?
難道是他們之前對師傅 ——
唐湘未有任何應答,腦內思索似乎曾耳聞的詞句,邊從懷中拿出久炎親手為他織的帕子,儘管上頭圖騰繡得歪七扭八,他仍一直帶在身上捨不得用,如今也只能以其掩其口鼻、避免露臉。且就當唐湘正要繼續出手時,領頭者突然開口問:「汝出現於宿敵境內,難道亦是棄子?」
棄子?
「若是,和你其他兄弟姐妹一起來服侍神尊何如?」
其他兄弟姐妹?服侍神尊?
對方口中幾個熟悉又陌生的關鍵字使唐湘的頭再度隱隱作痛。
「不出聲?有意思,有意思。」窸窣蟲聲響起,領頭者竟抽出橫笛,吹出短促詭譎的音色,隨之下令:「你們兩個,跟隨孩子們的方向,拿下此人。」
蟲笛?
不,這不是五聖的蟲笛!是中原之物!而且充滿惡毒氣息!
唐湘強壓下頭痛,專注於敵方。
眼前數隻屍蚰循著體溫往他而來,迫使其再次丟出誘敵機關,並閃身離開柱頂,往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藏匿,同時於身邊佈下天羅地網,準備以自身為目標吸引對方踏入。
「終於出來了啊臭老鼠!」明教子弟在黑暗中亦能視物,立即捕捉到唐湘位置,扯下礙於行動的披風,語帶憤恨抄起彎刀使出淨世破魔擊。「竟然讓我等在大人面前丟臉!」
另名唐門弟子同樣把千機匣對準唐湘,射出奪魄針。而這般雙方夾殺,讓許久未實戰的機械師有些反應不及,僅能勉強以千機匣格檔,然左腿的麻痺感讓他完全無法緩解攻擊帶來的重擊向後跌去,來不及轉身。左邊是明教如銀月般冷冽刀鋒,右側為唐門的追命奪魄之箭,唐湘當機立斷橫放千機匣,再次承受攻擊,可這衝勁使其後腦差點撞上凹凸不平的斷牆。
千鈞一髮之際,不知何處冒出的青蛇現身於唐湘背後,替他撐下這回,甚至順勢甩尾將明教弟子揮開,只是亦被反擊到旁邊的石柱上,力道之大讓青蛇軟弱蠕動後昏過去,屍蚰群頓時似乎想圍上去。
「小青!」
唐湘終於大喊,箭步就往青蛇奔去,把千機變丟入蟲群,驅趕牠們離開青蛇身旁。
「喔?五毒的毒物竟能保唐門人?」訝異流露,領頭者不再狂笑不止,語調轉為凝重:「汝究竟何等身分,不但毒物相護,尚會使用苗蠻鴃舌之語?」
相較於領頭者縝密思緒,明教弟子倒是怒火中燒,咬牙道:「哪來的畜牲,看我還不砍死你!」說完朝青蛇跑去。
只見對方舉起彎刀就要往撞暈的青蛇劈下,劇烈頭痛頓時迸發讓唐湘眼前糊成漩渦。
不!
唐湘想撲上去護住青蛇,卻一個踉蹌跪地。眼看亮光已到蛇頭,他憤怒混雜恐懼也到達頂點,剎那間以全身氣力狠勁射出兩枚化血鏢直取明教弟子命脈,隨即從腰間抽出短劍刺向彎刀,強制偏移其鋒口,逼得對方出手防衛。
短刃出鞘,一旁的唐門弟子終於啟唇,明顯是偽裝過的嗓,卻吐出讓唐湘震驚的言語。
「這把是 ⋯⋯卿 ⋯⋯難道 ⋯⋯」
此人不可留。
如是思緒閃過腦海,唐湘立即反手射出迷神釘,正中對方頸項。
敵對唐門弟子晃動幾下後暈去。
「兄長!」明教弟子大喊,接住倒地男人正欲後退,可唐湘並不給機會,原地架起千機變,施展鬼斧神工裝填箭矢,並伸腳用力踩向千機弩卡楯,只見箭雨就往兩人炸下,數枚毒針即將直接扎入他們皮膚。
然就於此瞬,領頭者忽移至兩人面前運起內功,以強大氣勁將毒箭擋下。
他不再語帶笑意,冷道:「走吧!天選之人已全數重生。」語畢,揮手震斷綁著死者之鎖鏈,而重摔到地的屍體抽搐後緩緩起身,排列到三人跟前形成牆。
要阻止!
唐門弟子想做些什麼,然僅一時鬆懈讓他意識到左腿已失去感覺、無力跪地,全身疲憊剎那湧出,整個人倚上千機變動彈不得。
此刻領頭者彷彿居高臨下看著唐湘,目光好似穿過青面獠牙,透露憐憫。
「汝,是屍將的好素材,但恐怕還需養著些時間。」
他這般說,語調竟是相當輕柔,彷彿年幼時母親所唱晚安曲。
「充滿憤怒、被唐家堡背叛遭到傷害遺棄之子,那日來臨時汝便與眼前弟兄姐妹一起回家吧。」
幽森火光在夜色中明滅,人影逐漸模糊,連蟲群亦退去,只剩下如同劇毒般的話語飄蕩。
「待汝欲復仇時,便會自願投奔神尊之下!」
最終消失。
碰。
唐湘跌坐於地,心臟大力地跳動,不敢置信自己竟就讓人這樣跑了,又猛然想起受傷的青蛇。
小青!
擔憂青蛇狀況,他連忙扯下臉上遮面,拖著已無知覺的左腿勉強找到青蛇,靠著柱子坐下把點燃的油燈置於身畔將青蛇輕柔抱在懷中,以沾染血的掌心輕輕撫摸。只見青蛇醒了過來,吐吐舌頭似乎無事,看得唐湘懸吊的心終於安定。
「謝謝你。」男人低聲對青蛇說,手握著久炎贈予的帕巾,邊順其鱗片。
他忍耐著沿著左腿向上蔓延的麻痺感,手上動作愈來愈輕,愈發無力,直到指尖失去力氣,惹得青蛇焦急纏住其手臂搖晃。
早知道聽徒弟的話,不要老窩著開發機械,體力愈來愈不行。
浮現如此想法,唐湘緩緩閉上眼睛。
這回久炎鐵定生氣。
最後的意識停留在青蛇不斷地拍打自己。
Chapter 17: 捌、謎樣之徒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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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謎樣之徒
「寨黎。」
陌生卻熟悉的呼喚響起,唐湘先意識到溫和悲傷的氣息護在自己胸口,再來是混著屬於久炎身上的藥香環繞著他。他嘗試使力半睜雙眸,可眼前終究模糊成一片,僅能隱約見到周遭火光搖曳,苗語叫喝此起彼落,接著唐湘感受自己身子被抬起,晃呀晃走了好長沒盡頭的路,最後是冰冷滑過其手背。
這觸感是小青?還是小白?
男人昏沉無比、四肢沒力,卻好像在半夢半醒間看到那個背影。
總於夢醒時分出現的五聖弟子步伐緩緩,正朝幽暗前進。
唐湘不知對方是誰,卻渴望出聲制止對方。
是誰?
別走 ⋯⋯留下來 ⋯⋯
然其喉嚨如被烈火灼燒難以發聲,而那人並未放慢腳步,踩著花瓣和鮮血往遠方前去,停也不停。
迷糊中唐湘見狀本想掙扎起身向前,下刻手卻被溫熱指尖碰觸,握住安撫。
掌心的熟稔讓他忍不住沙啞開口。
「別走 ⋯⋯師兄 ⋯⋯」
於病床邊忙碌的五聖弟子注意到唐湘發出聲響,趕緊傳話:「寨黎醒了!快拿水來!」至於來探望的香卡老遠聽聞興奮呼喊,趕忙捧著水跑來,就看久炎面色凝重可怕守在唐湘身畔。香卡見狀將水壺交到他手中後,拉走旁邊幫忙的幾個師弟妹,把房內留給兩人。
「久炎 ⋯⋯」
唐湘抓住久炎的手想要說些什麼,卻被對方遞到嘴邊的水杯打斷:「喝水,先不要說話。」男人語調異常冷靜。
完了,久炎很生氣。
深知郎君性子,唐湘識相不再開口,只是安靜地將水喝完。而久炎彷彿忍耐什麼似的沒有爆發怒火出來,大概是顧慮唐湘的身體,加上年紀漸長,火爆的脾氣亦被消磨不少。
該怎麼辦?
進入沈思,唐湘腦中陳列數十條回應對方的話。而彷彿經過一柱香時長,久炎才緩緩開口。
「今天要是小青沒跟著,我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男人神情相當陰沉。
「且若非我門弟子皆知我倆關係,而你也曾長期在此生活,若非如此,此刻你獨自出現在那裡,不怕被當殺族犯人?聖教可多得是你求死不得的方法。」
「 ⋯⋯」
完全無法應答。
見未有回話的唐湘,久炎知道自己說重了,便深吸又長吐數口氣,緩慢釋放所有緊繃,讓焦躁慍怒緩緩平息,才繼續開口:「寨黎,我真不知道,該氣你還是氣自己。」他說。「我知道你有留信,也知道你不想打擾祈福,更習慣單人調查,但以後如果這麼危險的決定,還是來跟我知會一聲,隨便喊個人都好 ⋯⋯尤其你身體還有狀況的時候 ——」
「以後不會。」
唐湘握住久炎的手,輕聲道:「這次是我疏失。」
他清楚五聖弟子脾氣可說是來得快去更快,且只要能給出能合理緣由,基本上都會接受。也確實在其講完後久炎語氣放鬆許多,只是無奈之餘仍忍不住碎念幾聲:「你別以為每次都靠這招 ——」
盯著久炎的側臉,唐湘嘴角隱隱上揚後,突然眉頭微皺嘶啞:「痛 ⋯⋯」
聽見愛人喊疼,久炎顧不得心中的抱怨,緊張問:「哪裡還痛?」
「腳。」
「痛要早說!」長嘆,他輕撫唐湘的臉,又在對方額頭彈下:「你從以前就是這樣忍。」語畢坐至榻上,讓唐湘的腳能放上他腿,著手他曾向萬花友人學習的經絡推拿,希望幫其緩解肌肉疼痛。
畢竟屍蚰的毒雖除,卻非痊癒。
望著郎君擔憂自己的神態,微笑再次回到唐湘嘴角,沉聲問:「小青還好?」
「不用擔心,活蹦亂跳,好得很,已經能跟小白玩在一塊了。」說到青蛇,久炎想到他緊纏自己叨絮,直道賊子三人一起欺負唐湘有多壞時就哭笑不得。而青蛇似乎在自己命令下,已習慣追著唐湘跑,也好險他有跟隨左右,否則這次恐怕憂患難測。「他說下次再看到那幾個人要咬到對方不能動。」
「那就好。」唐湘完全能想像青蛇的嘶嘶聲。
而按壓完後久炎同樣坐到唐湘身旁,思量後啟唇:「說吧。」
讓唐湘意識到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
「林子裡發生什麼事了?」
聽完唐湘描述後,久炎來不及與之討論又被喊離,只能千代萬交代唐湘不可再擅自行動,而被餵上許多補藥的唐門弟子頭有些昏,百般答應,久炎這才安心前去處理教內事務。
五聖教內事務繁瑣,唐湘僅能等待,而再過幾日,他意外收到兩封密件。
一是來自沈霍,表明他們已經將剩下幾個據點察勘完畢,有發現幾組應是撤退時所留下的痕跡,他們繼續追蹤其餘線索。第二則是徒弟的回函,表明莫易衍之徒被派出去執行任務,目前並不在堡內。
等罷,等待迷霧都散去,他便能從縫隙中聯貫整串事件。
聖教中遭竊的屍體身份已出來,竟皆為有與唐家堡有關聯的幾位前輩,或與唐人來往較頻繁的年長弟子,至於唐湘在密林中看見被屍蚰寄生的幾位苗族人的特徵,亦與多日來失蹤者吻合,恰巧皆為孤獨老病者或平日被欺負的孤兒,如同在尋找隨時容易被遺忘的棄子,此等思緒使唐湘腦中不斷環繞領頭者最後的話語。
被背叛遺棄之子。
棄子。
「充滿憤怒、遭到傷害、被背叛遺棄之子 ⋯⋯」他喃喃自語,邊吞下今天的藥。
那群偷竊毒藥暗器者,同時也在盜取連唐門與五聖教之人,無論是屍身抑或活人,使不管生者與亡靈都沒能安寧。他與莫易衍和唐芝華,那些被逐出師門的唐門弟子,與唐家堡有關或同聖教有淵源的孤老苗者,如果再找出唐家公墓中遭竊的屍體身份,是否最後的結論就能出來?再加上代里先前所見的兩具屍體儘管面目全非,可去調閱近期被逐出唐家堡的弟子應非難事。
是來是要報復唐門?
那就暫且是推翻先前對唐傲天的懷疑,轉向參與此次配毒與設計暗器、知曉計畫並與五聖或天一教有淵源者。而若目的真是如此,天一的參與並不意外,畢竟他們的確恨唐家堡。
他們是該恨。
該恨。
唐湘眼神深邃。
久炎,應該還恨吧?
我也 ⋯⋯恨 ⋯⋯
這些恨到底從何處開始?
盤根錯節,無法梳理。
想到此,藥效發作使他閉上雙眸,思緒再次模糊並沉沉睡去。
Chapter 18: 玖、過往殘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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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過往殘夢
開元二十一,歲在奎酉,唐家堡機械師唐無黥同妻子胡姚急回丐幫總舵,因幼子唐湘不願與其同往,也憂孩兒舟車過勞,夫妻便留其於堡內請人代為照顧,雙雙趕往君山,卻不幸於歸途遭賊人暗算雙死於非命。
新秀殞落、英才亡佚驚動唐門門主唐傲天。
唐門之主極怒下命人嚴查,然毀壞的馬車裡除了夫妻屍首,僅找出死去的紫蝶、異地來的焚香,最後是幾個唐無黥親手做給兒子卻已損壞的玩具。
唐傲天沒有表情,指尖輕敲在椅子扶手上,每聲都讓底下的人心緊,無人敢應答。
「繼續詳查。」
男人吐出這句,平淡聲調愈聽不出情緒愈使人驚恐。「當初早警告過無黥,這女人就是個剋夫煞星,能在丐幫爬到傳功長老,手段恐是極好,敵人樹立也多,還不知道身子乾不乾淨,他卻執意要娶。」講到此,唐傲天忽然起身,嘴裡說惋惜:「可惜,太可惜。」
他唐傲天難道有看錯人過?自己全心讓唐門向巔峰爬去,青年卻總不懂利害關係,只講兒女情長,愧對其為無字小輩最年長之人,未免過於短視。不過雖說英才早逝固然損失,但若能用其死亡替唐門帶來最大利益也不算虧。他想,黑眸底蘊釀起盤算,接著問起:「他那兒子呢?帶來吧。」
男孩站在唐家集外,等待父母的歸鄉,只是期盼後迎來的是無情,且更大的絕望尚在後頭。
唐湘被唐傲天下令壓在父母屍首前跪上近兩天,跪到其兩腳都快沒有感覺,甚至逐漸習慣屍體腐臭。這一切讓旁人看了都多少於心不忍,卻誰也無法上前阻攔,直到今日,負責守衛的唐門弟子注意到男孩已飢餓交、迫精神渙散險些倒地後,連忙上報唐傲天,唐門門主這才罷休,下令幾名影衛半拖半架將男孩帶到自己面前。
「唐湘,你父親的遺物在此。」
唐傲天俯瞰孩子,面色森冷不帶情感,命人將遺物放置唐湘面前,隨後支退所有人。
他優雅正坐在門主位上,手中彷彿計算何事般緩慢敲打主位椅子的扶手,回聲再寬敞的主廳內迴蕩。良久唐門門主才低聲道:「你阿爺前些日子被那些乞丐叫喚而去,所以才遭可恨的五毒、明尊之徒所害,死不瞑目。他膝下只有你,你身為獨子,就沒有想過替他報仇血恨?」
少年甫失父母,家中昭夕間支離破碎,在習慣死亡的唐門弟子眼中不過就是父母雙亡,對其來說卻是無止境的痛苦,再加上未吃未喝跪於屍身前數日,此刻臉色蒼白,無法言語。
而見他未有回應,唐傲天低聲喝道:「不說話?難道要當個不孝不忠之人?為什麼你今天得跪在你父親屍體面前?還是要再說一次你爹被害得多淒慘?」
忍住恐懼和反胃,壓下憤怒與淚水,唐湘握緊拳頭,雙腿發顫。
怎能不恨?
他是唐家堡家的少爺,父慈母愛,本極其受寵,豈甘願突然蒙此劫難與對待?
「恨 ⋯⋯」他說。
從咬緊牙關間流出的言語,唐傲天只覺即將看見最為銳利的兇器出鞘,提高聲量再道:「再大聲一點,你恨不恨這些賊人?要不要替你阿爺阿娘復仇?」
抹去雙眸的淚,唐湘猛然抬頭,那神情竟與唐傲天眼底猙獰有幾分神似,咬牙吐出憎惡:「門主,我要替父母報仇!」
仍稚嫩的嗓音充滿這年紀不該有的恨,卻使唐傲天相當滿意。
這孩子並未因喪父而自甘墮落、豪不作為,跟自己那從小只知玩樂的兒子唐無言不同。男孩反應使男人感慨,開口表示:「要安然存活於武林之中。需要的就是金銀、威望還有實力,你父親很優秀,卻過於溫和軟弱,又太容易相信人,甚至難捨情愛。」說完他一掌拍在椅子把手上,心底既有憤怒又存在狂喜,卻沒表現在臉上。
「總有天唐門會立於武林之巔,那些曾加諸我門的恥辱與嘻笑,我們都要他們償還所有。」
語畢,唐傲天起身拿起旁桌上的千機匣,刺在唐湘單薄肩頭。
灼熱從肩膀蔓延開,使男孩瞬間作疼,但他忍住痛、咬緊牙關沒發出聲響,直到血滲出青色衣物、染紅肩膀。見狀,唐傲天決定親手養出最強的復仇者,也為保護唐湘不走上其父親可悲命運,畢竟誰都不知在盛世底下隱藏多少被蛀蟲啃食且遙搖欲墜的腐朽,而物極必反、傾覆一觸即發,隨時可能迎來終局。只有用鮮血與恨餵養出來怪物可依附毀滅存活,無人能阻擋復仇的火焰,願其帶著唐門昌盛繁榮,永保唐湘性命。
「這是你父親的千機匣,收好,記得痛楚,記得這般血海深仇,以後奉還千百倍。」
男人早在心底打好算盤,並付諸行動。
「跟上來。」他說。
唐傲天將唐湘帶到唐家堡地窖,停在深處牢房前,指向裡頭說道:「要復仇,就殺了這東西。」
雙眸盯著牢籠中手腳被綁住的少女,唐湘咬緊下唇,雙手隱約顫抖。此刻掌心的千機匣對孩童來說過於沉重,眼前身著異族服裝的她亦同,在注意到兩人出現後其口中便嗚噎未能聽懂之言,並用盡全力挪向幽禁人的鐵欄旁,看似求助。
耳聞銀飾翡翠聲清脆響,唐湘若被下蠱般難以動彈。儘管他本心懷憤恨,卻也從未思即殺生,更遑論爹娘更是從小不允以取人性命維志,不禁望向唐傲天,猶疑開口:「門主 ⋯⋯」
「你不要想他跟你一樣,唐湘。」
悄聲耳語打斷唐湘所欲言,唐傲天緩緩彎腰,穩住輕拍男孩握千機匣的手,與方才嚴厲的語調不同,彷彿慈父。
「這可是巧詐惡毒之女,我門弟子費盡萬苦才在你父母死亡地附近逮著,她身體裡面從出生即流淌毒物,誰知道她以後會不會用這身子再去毒害他人?要先知道你這是在為民除害。」
他面色凝重徐徐說道:「真的下不了手也罷,畢竟你從小受父母慈愛,但 ⋯⋯你連此等事都辦不到,恐怕復仇遙遙無期。」語調裡遺憾毫無隱瞞。
「這都是為你好啊。」
不過八歲孩童又不曾取他人性命,唐湘終究下不了手,唐門主倒也沒失望,反而表示會保留到其能夠下手之日,接著再次領孤子離開地牢,並表示無須擔憂父母喪事,但切記需展現哀戚,即使父親離世也不辱家風。
思及爹娘,唐湘悲從中來,根本無法理解唐傲天所云,但如今他無依無靠,而曾無意間見過唐門如何對待外家孤兒,讓雖年幼的他知曉若莫依附唐傲天將難以於此地存活,便握緊拳頭,乖巧應諾。
遲暮臨,不祥赭紅染滿日落處,男孩終於回到無人房內,拖著疲憊將父親的千機匣擺正。唯一留下的奶娘備上飯菜離去,唐湘隨意扒了幾口就反胃吐出,轉身攀高將櫃中膏藥取出,胡亂抹在肩膀傷口,那刺痛使他眼眶積蓄淚水,腦中浮驀地浮現地窖裡的異族少女。
那雙灰白雙瞳幾乎穿透他心底,使其極為恐懼,險些扣下武器,好險最後因停於手背的蝴蝶制止。
一定得殺了她嗎?
男孩本不願,只是當肩膀疼痛更勝時,他於淚光中瞧見逝世的唐無黥與胡姚,卻又轉瞬成為冰冷屍身不語,便再次被提醒,此處沒人會為他受傷擔憂。
如果是那個異族女子害死爹娘 ⋯⋯
絲絲恨意逐漸扎根於唐湘心底。
Chapter 19: 玖、過往殘夢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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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過往殘夢
「這數月來門主心情不錯啊?」
唐門衣著的婦人將調整後的零件放到唐傲俠前隨口問,順道摸起組裝未完的暗器盒子細細探究。
她其實想與身旁的師兄嚴肅相談,不過對方沉浸於精打細磨手中鐵勾,目光沒離開,只是嘴裡溫和回應:「傲天幾月前不是因無黥與阿姚之事大發雷霆?還有那聲稱是阿姚師兄的丐幫長老,不停來信要替去世的阿姚將他那兒子接回去?我記得傲天也為此事萬分不悅,哪兒看出來不錯?」說著同時凝神用短鑷將細鐵絲穿過鐵鉤間的小孔,隨後繞緊成結,終以膠固定拉線,並未完全細思師妹所講。
瞥了唐傲俠,名為唐芝華的女人正滿腹愁思。
門主可開心能將那孩子掌控在掌心吧?他根本不在乎阿姚。
阿姚是胡姚小名,自其嫁給唐無黥開始唐傲天便對這女人頗有微詞,自然沒可能於其去世後讓胡姚的師兄將唐無黥之子帶走,甚至還在她師兄信中借題發揮了幾把,責難丐幫弟子未盡到保護職責。
而未聞唐芝華回應,唐傲俠終於抬起頭望向她開口:「師妹,妳為什麼會說傲天心情不錯?」
這只懂機械的傻子。
唐芝華嘆氣卻莫可奈何,便兩手一攤,直道:「 當我老糊塗了吧。」
然耿直溫厚的唐傲俠聽不出語中帶話,竟直言:「妳的確老了,師妹,但不至於糊塗吧。」
「⋯⋯」看不出來老娘是給你台階下嗎?
其忍住不拿起鐵鎚狠敲師兄腦門。
在唐氏世家裡,唐芝華不但是唐傲天兄弟們是同族胞妹,更與唐傲俠師出同門,皆為唐家堡相當優秀的機械師,負責打理唐氏多代來所發展之暗器、機關與守衛機關木甲。唐傲俠更年紀輕輕開始以執事身份打理密房,並且不同於其他唐氏兒女,個性相當忠厚老實,也是少數未因唐芝華至今無婚約而出言不遜之人,讓她們師兄妹的關係尚算融洽。
完成手上打磨穿絲,唐傲俠終於抬頭看著唐芝華,似想起何事般說道:「我是看門主這半年對無黥的兒子關注有加,那叫啥的孩子?似乎連管教無言之心力都轉移到他身上去了。」
那跟她得消息不差。
微瞇起雙眸,唐芝華對師兄之語頗有微詞。
「關注有加?」
重複對方講述,女人臉上不掩其質疑:「師兄,你知道門主給他什麼訓練嗎?」
唐傲俠並不特別專注於此,心思更多放於暗器上,便隨意道:「不知,應就我們都受過那些?」
才怪,他怎可能放著機械天才之子?
唐芝華暗地想。
她相當清楚唐傲天作風也向來與之不合,但並無交惡,且為平其疑心便放任自己醉於機械暗器製作,不願攪合他渴望將唐門推向武林之巔的烈火,只是仍能一猜唐傲天所思,相當不滿他教導年幼孩子的手段,卻無法明言。畢竟某部分唐芝華的確能理解唐傲天為唐門所想,也知道此次唐無黥被害使他震怒不已,想要利用孩子復仇同時,也給其在唐家堡甚至武林活下去引導。
世道紛擾,唐傲天急欲將唐門推上武林之巔,自是少不了手段,唐門上下又誰不知曉他疾言厲色?
她不禁搖頭嘆息,腦中模糊拼湊出孩童的臉,於父母懷中朝自己露出笑容。聽說那孩子曾被壓在父母的屍身前數日,被如此對待恐怕連僅存活著的心皆會讓恨意與恐懼腐蝕吧?即使曾經擁有再溫暖的光芒也隨時會被吞噬澆熄。
究竟這般於他心底種下冰冷殘酷的種子會結出何等果實?
或許總有天會被唐傲天的復仇野心給害死。
但,別管。
唐芝華心底默念長久以來自保的口訣。
別聽、別看、別管。
別去感受,就不會痛。
她把男孩的臉逐出腦海。
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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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受特別訓練的唐湘在刺客身上手無法與同齡唐家孩子相比,卻如父親唐無黥於製作機械上極具天份,看得唐傲天既喜又不悅,要求他在刺殺之術上加倍練習,使得總愜意與父親同修繕機械的男孩如今被迫舉起千機匣,從殺鼠或飛禽走獸開始,要其習慣刀刃刺入胸腔頸項的觸感,離殺人大概也僅剩一步之遙。
邊處理堡中事務,唐傲天盯著唐湘每日習修,直道:「你能辦到,怎麼不多努力練習幾次?」
「是的,門主。」握緊拳頭恭敬鞠躬,唐湘用另隻手壓緊受傷的手腕,不敢喊疼,更怕洩漏自己會痛,反倒成為唐傲天緊踩不放的罩門。
「唐湘,你要記住。」
即使相當滿意其反應,唐傲天仍忍不住長聲嘆息,眉間凝重開口:「沒什麼比獲得力量更重要,沒有力量就無法復仇,不能復仇,又何能平復你爹在天之靈?如何盡孝?」
復仇 ⋯⋯要復仇 ⋯⋯沒能復仇就是不孝!
緩慢將唐傲天字句深刻心頭之話語吞入,唐湘並未打算應答或反駁,就在二人沉默之際,忽有弟子現身報告:「門主,唐芝華 ⋯⋯大人有找。」
聽聞,唐傲天手一震,讓墨水沾染成污漬,他頓了頓才道:「讓她進來。」
甫進門便瞧見跪於地的男孩,唐芝華眉頭微皺,只是尚未有機會詢問便遭唐傲天拉回視線。
揮手斥退所有旁人,唐傲天撫掌問:「何事?」眼神未看向女人,似乎沈思何事。唐芝華對於其態度不意外,亦無畏縮徐徐說出來意:「來向門主稟告暗器開發一事已進入最後階段。」語畢慎重行禮,方繼續說明:「畢竟您也相當關注 ,應當向您 ——」
只是其話未完就被唐傲天打斷。
「妳與傲俠定奪即可,不必知會我。」
「 是。」唐芝華無聲嘆氣,頷首敬禮後準備退去,然目光瞥到唐湘腳邊千機匣,敏銳的機械師立即認出其主人為誰。
「這是無黥的千機匣 ⋯⋯」她難以壓抑驚訝:「難道 ——」
「阿妹。」
唐傲天喊了年少時對唐芝華的稱呼,滿溢警告意味,讓她剎那確認眼前孩童身份為誰,語未落便話鋒一轉問道:「門主,無言呢?最近都沒看到他來機械部找無尋切磋,也沒看到他往毒部去,無尋可感無趣了。」
然本沒情緒的唐傲天聽到唐芝華提及自己那不成器的獨子,語調頓生怒意,冷道:「那沒用的東西,鐵定又在哪鬧騰玩樂,沒見半點唐家骨氣。」
門主不悅直戳唐湘心頭,使他想起當初唐傲天亦是用如此聲音命令手下將其押到父母屍體前,掙扎就被掐遭打,因此男孩來不及感受恐懼,身體痛楚就浮現,手已無法遏止開始哆嗦。
蒼白面容和恐懼顫抖全數落於唐芝華眸底,而如此曾見過的場景使女人沒忍住,終究是開口道:「 門主,若他不擅武學而是千機匣或暗器的製造,能否讓這孩子跟著我?」她朝唐傲天深深作揖,語調既是恭敬卻又壓抑,像深怕對方打斷,更似怕自己停下後便再不會開口那般說得飛快。「年紀大了,孤家寡人,想想恰巧是缺個巧手的徒弟 ⋯⋯」
「這可不行。」
毫無猶豫拒絕,唐傲天再次恢復冷靜,平淡表示:「唐家堡難道沒有其他優秀之人?」
抿唇沈默,唐芝華沈思後低頭道:「那我再找找。」並鞠躬後退出房間。
再過半載,即使父母雙亡之時恍若昨日,唐湘卻開始遺忘父母溫柔聲音,耳中僅剩唐傲天耳提面命的報仇、盡孝和唐門大義,彷彿將痛楚化為怨恨轉去傷害他者是唯一生存方式。
唐門門主日夜命令唐湘至地牢向唐門子學習拷虐囚犯,並詢問今日是否能殺死少女。因此當男孩注意到少女眸底無聲求救都萬般煩躁,甚至撇頭視而不見,可儘管男孩已能將刀刺進兇猛的野獸體內,亦不再為鮮血作噁,仍無法以利刃割裂地牢裡異族少女的咽喉。
即使再恨,也不該殺 ⋯⋯
爹娘所言於腦中徘徊,虛無飄渺,且就算言語再不同,雙眸顏色相異,仍擁有相近外表,要突然痛下殺手仍是太難 ——
「妳這是沒把我的話聽進去?」
食指敲打桌面聲使唐湘猛然回神,趕忙垂首,就怕被唐傲天發現自己未專注。只見那名叫唐芝華的婦人事隔多月又出現於此,竟然不懼面如寒霜的唐門門主,再三提及收徒入門之事。
「傲天哥。」似乎用盡可能溫和語調,甚至喊起年幼時稱呼,唐芝華放柔說道:「你也知道,這段期間我已在堡內廣開收徒,卻沒一個能夠讓人滿意。」
她聞唐傲天未有回應,便繼續遊說:「況且自無黥離開後,無尋也有點提不起勁來,如果能有個伴或許能相互切磋砥礪,也對唐門暗器發展是為助力。」
此話總算引起門主興趣。
「喔?」
微微揚起眉首,唐傲天似笑非笑,注意到對方眸中光芒變化的唐芝華趁機投其所好。
「先前曾看過無黥教這孩子做小機械豬,他小小年紀便能精確將其組裝,是不可多得之才,相信傲天哥最能理解英才難得與惜才之情。」婦人說完頓了幾晌,又退幾步深深作揖道:「或是偶爾讓這孩子來晃晃,讓無尋看看兄長之子,給他點刺激,傲天哥覺得如何?」語畢屏息凝神,低頭等待判決。
良久,伴隨鋒利目光,唐傲天終是允諾。
「 ⋯⋯只要不影響這邊日修,無妨。」
此句乃認可,唐芝華聞之大喜,也恐門主反悔趕忙謝恩,隨後蹲下對唐湘開口:「我叫唐芝華,是你爹娘故友,不知你是否記得我?」她講得急速,莫等唐湘回復又說:「跟我學製造千機匣如何?」
唐湘沒有說話。
「你叫唐湘對吧?能喊你阿湘嗎?」
握緊袖套中的暗器 ——
「阿湘?」
Chapter 20: 拾、回唐家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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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回唐家堡
「阿湘?」
溫柔嗓音將唐湘從夢境中喚醒,睜眼即是久炎雙眸底映照著自己笑道:「你怎麼睡得這般沉?叫都叫不醒。」
房間內的薰香未歇,唐湘闔上眸子又張開,啞聲回覆:「夢到以前的事。」
「什麼事啊?」伸手放在唐湘額上,久炎再問。
只聞唐湘喃喃應答:「爹娘的事、師傅的事。」
我的事。
原來都還記得。
唐湘再次閉起雙目。
看到郎君神情,久炎不禁歎氣,只能輕拍他頭並哼起凝神歌,希望能起到安撫作用。
多年來他鮮少聽唐湘說起其父母,唯一知曉是掛在對方腰間的短劍『卿』,為他母親送給父親的定情物也是遺物,而兩人死亡之因似乎跟五聖有關,更別提唐傲天的推波助瀾,才讓兒時唐湘極為防備身為五聖弟子的久炎。
他本欲私下探究,卻又怕唐湘反彈,不敢積極,僅能斷續追查線索,最後近乎放棄。
畢竟世間紛亂盤根錯節,又有多少真相能水落石出?多少解答能得償所願?
但即使如此,若不將過往塵封之事完結,終究有天還是得面對逃避多時的陳年過往。若如今日這接連的中毒、失竊、屍蚰與成為棋子的故人,絕對都是在提醒他們,十年前未除去的殘存亡魂已韻養出暗影,再無視可能後果難測。
十年啊,原來他和唐湘決定共度半輩人生這麼多年。
也原來他和那人道別這麼久了。
久炎心想,邊輕拍再次沉眠的唐湘後背邊輕哼山歌小調,翹腿記錄下近幾日所得訊息,無論關於屍蚰還是屍體都詳細描述,更準備謄寫另份給唐湘。
有人在聖教和唐家堡尋找合適作為屍蚰宿主的材料,甚至貌似在廣招信徒。
攻擊唐湘的那個什麼神尊,聽起來就是墮入邪魔歪道之人呢 ⋯⋯
為何找上唐湘?
跟唐湘回想起的過去有關?
目光轉向郎君沈睡的面容,久炎皺起眉頭,神色凝重。
如果可以,他無比希望唐湘能留在五聖教,至少能確保其安危。然久炎同樣清楚,自己沒辦法替其面對來自唐家堡的幽暗。
他能做的事情,很少。
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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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聖教休養數日,唐湘體內毒終於排除到可下床走動,才踏出屋子便被聖教孩童包圍,鬧騰要他做木雕,男人只能在他們注視下拿起小刀與木頭,刻起靈蛇、天蛛、聖蠍等等靈獸的小雕像,並拿樹枝在地上隨意畫上蜘蛛網,用小木雕演示起靈獸相互鬥法。
稍長的孩子笑得開懷,幾個年紀極小的幼童則極為專注,嘴巴都忘記合起,看得唐湘不禁想到女兒們,亦同樣憶起逝去的爹娘與師傅,且不得不承認仍相當思念他們。
直至現在,唐湘依舊不知當年事情真相,更未知曉究竟是誰奪去父母生命。
究竟是否跟這連串的事件有關?若是,又為何沉寂數載後甦醒?而自己真要再追查?
唐湘內心浮現猶豫,那謎樣之徒的話語仍迴盪在其耳中。
「充滿憤怒、遭到傷害、被背叛遺棄之子 ⋯⋯」
過去的他的確充滿憤怒,但今非昔比,難道就莫能讓他繼續過這安穩時日?
儘管心懷困惑,唐湘仍得向唐懷義交代任務近況,便和久炎討論將目前所知集結整合,隨後準備歸到唐家堡交差。
由於年關將近,今年輪到由久炎前往唐家堡過年,他便叫唐湘先歸堡回任,自己則獨行去約定地點接一雙女兒,也因如此唐湘才能趕在除夕前幾日回到唐家堡進行報備。當然,唐懷義對於唐相所提的任務報告不甚滿意,但亦無可奈何,僅能要求他去找出那被稱為神尊之人,且探清究竟發生何事,用以防範再次發生。
回暗器房途中,唐湘被幾個師兄姊給拉住,平日不怎麼多話的殺手,竟都語帶戲謔談論同件事。
「湘師弟,你聽說了嗎?那個莫某人,竟然任務失敗啦!」
「看他平常那個高傲的態度,終於消消焰氣了。」
「不過是個外家人 ⋯⋯」
「聽說,這是那個任務,還是他去求來的?」
眾人議論紛紛,唐湘則在旁聆聽不語,並從師兄師姐的隻字片語裡擷取到不少消息。
似乎他和久炎與莫易衍師伯侄們分開後發生不少事情,其中最讓人訝異的是唐家堡外家首席刺客在任務中失手,甚至有傳言莫易衍已身受重傷命危,唐門外家或許因此將一蹶不振,其中還包含關於其徒弟行蹤。
「欸,我還聽說,師傅都這般了,他那徒弟理都不理他呢,出完任務又往五毒教祭壇去。」
莫前輩之徒往聖教?
徒弟不是說他恰於任務?
雙眸微瞇,唐湘心想這也莫過於剛好。
「姓唐之人豈可去跟外家攪和,他徒弟也是拜錯師傅了吧?」
「有謠言說莫易衍當初是強迫收那孩子當徒弟 ⋯⋯」
「但那徒弟也鬼里怪氣,技不如人便多年琢磨煉屍毒物之術,真是愚蠢,簡直敗壞唐氏風氣。」
無論何種言論,都讓不少看不慣莫易衍的唐氏本家子弟都趁機附和。
唐湘未制止師兄姊之語,卻也沒作聲。
他本就和這些同氏弟子不合,沒可能加入他們的奚落,只是想起曾經發生過的事,他亦不願再成為被攻擊對象,因此亦未加駁斥。同門弟子見唐湘不語,以為其沒注意到他們所講,開口問道:「湘師弟?你有聽到嗎?」
露出安靜微笑,唐湘向眾人行禮,眉宇間流露出幾許抱歉,溫和表示:「師兄所說,師弟自然知曉,只是年時炎郎要帶孩子來,師弟得趕快回去提早完成工作。」如此無可挑剔的禮數看得師兄姐們頓時不知如何接話,其中幾人更曾被久炎蠱毒修理過,聽見唐湘提起久炎,面色立即蒙上陰影趕忙讓唐湘離開,他亦未做久留,運起輕功就離開現場,心底滿溢困惑。
莫易衍失手還身受重傷?
若為真,這麼大的事,唐懷義怎會隻字未提?
晚些勢必得去外家一趟。
決定先把機械房內事務處理完,他往密房的腳步急速許多,打開工作房門立即看到堆積如山的毀壞武器,卻皆已按照受損程度歸類排擺。望向即使自己不在也都類分好的武器、暗器,甚至有修繕完整的器具,唐湘感慨又欣慰,只是在掃視四周後仍微皺起眉頭。
理當應在此的徒弟 ——莊臻,未見人影。
難道又被人喊去做事?
唐湘思索後轉身正要踏出門找人,就被只疾行來的機關小豬擋住去路。
他蹲下從小豬身上取出信箋,裡頭以潦草的字寫著『速歸,勿憂』。
抱起機關小豬鬆了發條放到櫃上,唐湘默默地走到徒弟的座位旁,端詳已被她調整好軸心轉度的毒剎。幾個栓子的位置被精妙微動。而當他研究時,急促腳步傳入耳中,接著少女衝進內房。
「師傅!」
發現唐湘真在房內,莊臻便露出笑容,跑向唐湘高喊:「師傅!你回來啦!」
至於為師者並不吝於讚美,看向徒弟頷首道:「妳做得很好,這毒剎也是。」
只是,儘管唐湘嘴角露出淺笑,眼睛卻無絲毫笑意,看得莊臻內心暗喊慘。果不其然,少女才正想另開話題,男人就已先開口詢問:「剛剛是被誰喊去?」
莊臻趕忙搖頭,莫願回答。
「呃,師傅不要知道比較好。」
她才沒忘記首次和唐湘提到自己被某本家弟子指使去做粗活,那人的千機匣便在出任務時直接解體。這事無人知曉,但當對方再拿千機匣來維修時,唐湘眉目間的惋惜驚得少女心沉數日,便下定決心即使是自己無法拒絕對方也不能再跟師傅提及。
心中大抵有人選,唐湘也不明說,僅是溫和叮囑:「再有下次就讓為師來處理。」
雖有有師傅護感覺甚好,但瞧唐湘神色,莊臻只怕他會徒手笑拆對方,吱嗚允諾:「徒兒 ⋯⋯徒兒盡量 ⋯⋯」
等到徒弟的應答,唐湘才入座開始修葺損毀暗器,少女見狀亦安靜坐下,不過依舊沒按奈住好奇,幾刻後開口:「對了師傅!徒兒想到一件事情。」
只是男人並未回應,莊臻方再喚:「師傅!」
徒弟再三叫聲讓專注於修整千機匣內部零件的唐湘停下手中工作,嘴角勾起淡笑問:「嗯?徒兒何事?」
「師傅,你知道前幾天有個厲害的外家刺客來說要挑順手武器!師傅知道是誰嗎!大人物耶!」莊臻興沖沖說了大串,卻發現師傅僅是面帶微笑看著自己。而注意到那抹時常讓其感到挫折的笑容,她不禁哀嚎:「師傅你怎麼這麼沒求知欲呀!」
心想似乎不是太重要的消息,唐湘把注意力轉回千機匣上,看得莊臻對這位不管紅塵人事的師傅翻了個白眼,只差沒抓他的肩膀用力搖起來。
少女不再賣關子。
「是莫易衍啊師傅,莫老前輩!師傅不是還要徒兒查他徒弟行蹤嗎?結果人家就找上門來啦!」
這可是號稱仇家可以從唐家堡門口排到光明頂屋頂或太白雪山峰頭,江湖上更流傳連朝廷凌雪閣吳鉤台刺客、明教殺手都敬重畏懼三分的莫易衍!是這次任務失手受傷震驚整個唐家堡、引起諸多流言的莫易衍啊!
聽聞徒弟所言,唐湘點頭道:「原來。」
那些本家弟子說他重傷到性命垂危,這不是還能走路嗎?
到底甚麼是真相?
Chapter 21: 拾、回唐家堡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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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回唐家堡
「甚麼原來!師傅未免也太冷靜了!」少女面露震驚。
瞥了眼莊臻,唐湘將手邊已經修理好的千機匣放置於標示「良」的桌上,臉上仍帶著笑溫柔吐出溫和言語:「臻兒,妳師祖曾說好奇心會殺人。」講到此,唐湘起身走到擺滿各種損毀物的桌旁。
「所以比起好奇莫易衍,妳不覺得更該把這堆修整好?」他笑問。
過年前的損壞物總是能特別多,唐湘和莊臻於修復所能看到各式各樣不知如何損毀的武器、機關還有暗器,加上唐湘是少數本家外家都接單的機械師,數量更是驚人。
「這個。」他抱起被折騰的千機匣沉思後開口:「約是跟唐默墨那瓜娃的腿一起摔歪。」語畢轉拿另個看不清原本形狀的暗器下判斷:「冷訣想打磨暗器丟錯熔爐成廢鐵。」說完再拍放在地上的連弩,只見連弩頭已被折斷,看得唐湘笑容益加溫柔,再道:「至於此,為師想新婚夫妻應是情深義重,馨師姐和唐嘯可能難以自己。」
「 師傅⋯⋯那啥 ⋯⋯」打斷師傅的話,莊臻滿臉尷尬,忍不住嘟囔兩句:「師爹真還不知師傅個性其實很糟糕嗎?」
從年幼跟著唐湘後至少五年,莊臻才確定自家師傅的真實樣貌只有自己知曉,全唐家堡都還認為機械師唐湘就是個溫柔無害、脾氣跟技術皆優,甚至入贅五毒教的濫好人,誰能明瞭 ⋯⋯
「嗯?知道甚麼?」
「沒事!徒兒立刻開工!」
此時唐湘笑容增添幾抹意味深長,莊臻記起師傅要是這樣笑的時候鐵定無好事,嚇得立刻跑回自己的工作桌前裝作認真,卻半刻未到又沒忍住小聲問:「是說 ⋯⋯師傅這次任務,還順利嗎?」
「為師部分算是順利。」唐湘邊講邊點起燈,並沒有透露太多訊息,他不打算將徒弟捲進深水漩渦。「原本以為莫前輩那邊還順利,現在聽起來是不太順利。」
「師傅,為啥看你講起來好像是在報喜 ⋯⋯」少女搔搔頭,神色盡是無法明白自家師傅究竟怎麼成了今日模樣,僅能推測似與已去世的師祖教導有關。「有時候徒兒真的不解,師祖到底教了師傅什麼,讓師傅變成這樣 ⋯⋯」
「妳想知道?」
男人眉眼間盡是笑意。
莊臻抖了抖,不確定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記憶中嚴肅溫和的師祖唐芝華怎麼把唐湘帶成這副模樣。
師徒倆總算在年前完成所有修繕工作,唐湘接著算了時辰前往分家,準備與執行相同任務的莫易衍碰頭。見外家首席刺客雖臉色帶青似大病初癒,卻未如本家所講性命垂危無法下床。唐湘對堡內流傳之言並不意外,堡內人所嚼舌根恐怕大半都僅是謠言,而他想到已請莊臻去調查莫易衍那接觸怪力亂神之事的徒弟,為此自己勢必得從莫易衍處著手,再多加試探,究竟是傳言或事實。
思及此,他朝長輩深深拱手喚:「莫前輩,您無恙真是萬幸。」
見其舉動,莫易衍皺眉揮手,示意其無須多禮,並冷笑了幾聲閉上雙眸道:「本家那些人都巴不得我死在哪個荒郊野嶺吧,免得我礙了他們的眼。」
唐湘搖頭,直接切入欲問之話:「莫前輩您這話嚴重了,晚輩只是來與您討論調查成果。」
端詳本家機械師的神情,確認其所講為真,男人沈默半晌方示意唐湘與其進到室內談話。
「唐門必有內鬼。」
莫易衍邊說邊將窗欞關上,緩緩步向坐榻入座,並讓唐湘拉椅子在他身畔,隨後從桌底暗櫃拿起調查結果推到年輕機械師面前,眉頭深鎖開口:「沈霍那小子花了點時間,但已經將屍體被竊取的幾個墓主調查清楚,除你師傅和我那死去已久的師妹,還有幾名本家刺客,不知 ⋯⋯你是否知曉為誰。」
掃過名單,唐湘心裡頓時有底,上頭盡是十幾年前他還在五聖教臥底時同樣參與任務之人。看來他與久炎所猜不偏,這連串正是自十年前開始從未解開的厄運鎖鏈。
莫易衍繼續道:「雖然不願承認,但這次的確有唐門人參攪其中,那幾處廢墟殘留下許多唐門才有的毒,也存在兩種不同的拖行痕跡 ——」
說到此,唐湘接續他未說完之語:「拖動養蠱罐與屍體。」
「無誤。」莫易衍頷首。「因有熟知彼處的敵人,他們甚至掩蓋、偽造足跡,將行蹤引導向融天嶺、苗疆之地,此手法行跡似唐門刺客,卻多少有些拙劣 ⋯⋯」他講至此便停下闔起雙眸嘆息,以紙腹掐著隱隱作痛的眉間。
內鬼啊 ⋯⋯是誰?
耳聞莫易衍所言,唐湘心底立即盤算過幾人,卻也都僅是猜測,需待可深思之時再來排除。
「講不准是外人所為。」先溫和反駁,唐湘頓了頓方半問起他所欲知曉之疑惑:「莫前輩,屍體上那圖騰您有任何印象嗎?」
「 ⋯⋯湘師侄這什麼意思?」
聽到長輩語調生出不滿,唐湘不疾不徐解釋:「晚輩只是想此圖應是關鍵,而莫前輩經驗豐富、見識博廣,若能知曉其來由,必有助益。」
盯緊唐湘面容良久,莫易衍似乎想從其笑容推測出意圖,但無果,方緩緩搖頭:「並無。」
「那是晚輩唐突打擾莫前輩,這個年節請務必好好休養,與師門、徒弟過個好年。」再次深深作揖,唐湘準備離去。
提及徒弟二字,莫易衍眼角微微抽搐,正欲說些什麼:「你 ——」
「是?」只是唐湘依舊帶笑。
其反應使莫易衍眉間深擰,擺手送客:「無事,罷了。」
這人難道看見師傅屍身變成如此也無動於衷嗎?
為何還能面帶笑意?
芝華那女人 ⋯⋯竟然教出這種徒弟 ⋯⋯
莫易衍並未特別遮掩神態,卻忽然想起。
那自己呢 ⋯⋯
自己又教出了什麼徒弟?
Chapter 22: 拾壹、過往殘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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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過往殘夢
唐芝華無兒女,也未帶過徒弟。
畢竟她早已決定捨棄那些世人認為女子該擁有之物,亦放棄傳承一身好手藝,只求活下去,因此看著眼前跪叩的男孩突然有點後悔衝動,頓時沒個怎麼安頓他的主意。
自己為什麼就要收徒?
難道為那點不值錢的憐憫?
邊搖頭嘆氣,唐芝華邊將身旁桌上的雜物清除,留下幾本初階暗器設計圖以及整盒的零件與工具,敲了敲桌面道:「這是你的位置,以後來都坐這邊吧。」示意男孩坐到椅子上,隨後左思右想,僅盡己可能溫和表示:「第一個規矩,不準亂碰機械師的工作台,誰敢碰就打斷誰手。」
從未聽過的言語讓唐湘忍不住抬頭與唐芝華對視,露出訝異神情。唐芝華沒注意到其面色,只是又說:「你桌上的東西都可以玩,想看什麼想做什麼跟我 ⋯⋯為師說就好。」
女人語畢揉著額首坐下,拿起半完成的天絕地滅準備修整,卻注意到唐湘仍在原地。
這又是?
男孩行為令唐芝華費解。
「怎麼了?」她問。
而唐湘似乎是難以解讀唐芝華之舉,僅能仰頭望向她,小心翼翼道:「您不吩咐我做事嗎?」
其問話使唐芝華下意識皺起眉頭,搖頭嘆息:「要為師吩咐你什麼?自己找事情做。」
由於語氣並未修飾,長輩所講在唐湘耳中便顯刺耳,驚得他以為自己又做錯事使她不悅,趕忙低頭,唐芝華見狀立即知曉唐傲天那喜怒無常的性子已影響到男孩。
唉。
女人放下手中暗器,深調息後離席走到徒弟跟前蹲下,神態嚴肅開口:「阿湘,第二個規矩。」
她用單掌托起唐湘的下頷,讓他與自己對視,表情無比凝重:「你是我徒弟,不是下僕,好好看著為師眼睛說話,別隨便低頭。」講完後唐芝華緩緩起身,想起甚麼般提醒:「喔,但跟門主除外,跟他,你不想低頭也得低頭。」
說到此,她又盡可能好聲好氣解釋:「然後為師平時說話就是如此,並未生氣。」
語畢,唐芝華注意到唐湘雙眸中透露著困惑,如甫出生之幼獸,完全依靠母親的聲調來辨別其的喜怒哀樂。
唐芝華閉起雙眸,深深嘆息,吐出話語。
「即使生氣,也與你無關。」
是她自己決定要走進這灘泥濘中。
曾號稱唐家堡最優秀的機械師,唐芝華本熱衷於堡內事務,不管是協助唐傲天將唐門推向武林巔峰,亦或積極提供補強、提升唐門心法秘訣之法。
然這些多年來都在被堡內同們爭奪權力下削損磨蝕,使使女人逐漸隱於幕後,莫參與任何決策或主導重大命令,僅專注鑽研機械。也由於這般鮮少交際而被傳聞個性孤僻難處,但她倒樂得輕鬆,只與幾位機械師保有工作外的交情,唐湘的父親唐無黥正是其一。
日子尚算清閒,可如今看來其後半輩生注定出現變化。
自彼日起,唐湘早晨午間同唐傲天學刺客殺人術,傍晚則到唐芝華工作室習得機械相關知識與修葺之法。而當見男孩指尖殘留未淨洗的血跡時,唐芝華臉色總是凝重不悅,讓唐湘帶著另種異於對唐傲天的畏懼。即使唐芝華不厭其煩多番解釋,經過數月男孩仍戰戰兢兢,唐門機械師亦莫知自己何處生來耐心,對男孩的畏縮未責備亦無喝斥,僅再三重訴自己並未生氣。
算替故友在天之靈盡份心意。
女人僅能這樣想。
轉眼至隔年開元二十三春天,唐門內外迎來暴風前寧靜。
由於近幾年明教崛起,眾多教徒逐漸深根中原,影響武林甚至朝廷,唐傲天也曾逮到數名潛入唐門內部欲竊取機關設計圖的明教弟子,身為結拜兄弟的丐幫幫主伊天賜亦是發現混入情報網之徒。此事造成唐門和丐幫對明教存在利害衝突關係,且更莫提當年唐門本家機械師唐無黥與丐幫傳功長老胡姚雙雙被害,眾人在車的殘骸中翻找出明教弟子甚愛使用的焚香,便也成為其中拿來作為開戰在即的緣由。
唐芝華清楚明瞭故友之死僅是藉口,不過就算她內心萬分厭惡,卻同樣注意到機不可失,趕忙趁機向唐傲天進言,表示戰前準備工作繁忙,希望讓唐湘投入製造千機匣、暗器,而正積極擬定大小戰事的唐門門主便允諾。
也說來諷刺,唐湘竟因此從唐傲天緊繃的刺殺教導中鬆口氣,並全數交由唐芝華負責,也使女人急著欲將唐傲天的影響從男孩身上拔除。
「第十個規矩!別在室內戴這個面具!」
眉頭緊皺,唐芝華不可置信指向唐湘不肯脫下的面具,直說:「為師老早想講了!你有看過為師戴嗎?告訴為師老戴著面具是要怎麼修理機械!」
仰頭看向鬢角皆已斑白的女人,唐湘思索半晌才緩緩將面具取下,只見其面頰微紅,似乎還有掌印與刀痕,唐芝華目光頓時透露陰鬱,沉聲道:「誰打你?」
師傅眼神底的怒氣讓男孩自然不願據實以告,僅是搖頭:「徒兒、徒兒自己跌的。」
然其飄忽的視線與背後緊握的雙手都瞞不過唐芝華雙眼,女人太清楚唐湘正經歷甚麼,佔盡門主寵愛的孤子在同儕間能有甚麼好下場?自己亦曾因鋒芒畢露、深受重用而同樣嚐盡那般滋味,唯一相異的是自己於唐門輩分還在,眾人沒敢明目張膽動手動腳。
「門主知道嗎?」她僅問。
男孩愣了會,低首不語。
唐芝華終是沒再繼續話題,嘆氣取出藥膏替唐湘清理傷口。
「接下來一段時間你都會待在此,不用特別去門主那,面具都別戴了。」她皺著眉頭低斥,隨後才緩和語調:「你也沒看過你阿爹戴吧?」
首次聽師傅提及去世父親,本沈默的唐湘終於抬頭看向唐芝華,目光帶著疑惑還有非常幽微的思念與期待,使女人難得失笑道:「這甚麼表情?為師是他故友,自然知曉。」她說完將藥品放回櫃中,拖了椅子到男孩身邊,邊檢查其稍早所製的暗器邊回憶講述:「你阿爹總有些奇怪的堅持,你阿娘倒是隨和爽快許多,不似唐家人盡是心思。」
口中云云,手則拿起筆蘸些紅墨,唐芝華在唐湘所打出的木模上幾個位置點上紅印,使其立即理解那是需要作出修正調整處。
「阿姚 ——你阿娘,大概是唯一叫得動沈浸製作暗器中的你阿爹之人,而且武功相當了得,那掌法與棍法不但剛中帶柔,更以柔剋剛,若真要提,唐門大概也沒幾個人能與之相拼。」
回憶過往時,女人不忘示意徒弟將需調整的部分紀錄於紙張上,口中則繼續說。
「至於無黥,是為師見過在暗器製造相當有天份之人,想當年傲骨的燦銀落鳳弩被竊,整個密坊火器被引燃,無數精密暗器全毀,正是你阿爹與許多年輕機械師不眠不休將其全部復原重現。不過他對武功完全沒轍,記得有次無黥相當興致高昂想和阿姚學掌法,但僅僅一月就被阿姚安慰說人各有志,跟其師姐學驚羽訣心法亦是,那時還低落好段時間。」
唐湘視線落於唐芝華臉上,注意到平時不苟言笑的師傅竟微微勾起嘴角,有些驚奇,然此僅是曇花暫現,唐芝華迅速恢復嚴肅並壓低嗓音,吐出不可於唐家堡說出之語。
「阿湘,有些話我們私下談論即可。」她調整最後幾個樞紐角度後將暗器放回唐湘手中,直視男孩雙眸:「為師不確定你怎麼想,但就為師看來,門主希望你成為刺客,此事不但違背你心性,更浪費才能。」
女人所提字字沈重壓在唐湘心上。
「當然,即使真的學了也算習得自保之術,為師並不反對。」
男孩自然是喜愛製造機械遠過於親手殺人,然想到父母慘死,又思及地牢中那名少女,還有唐傲天口中所說的復仇,他總覺得懷抱罪惡與憤恨,不知道究竟是厭惡五毒、明尊的兇手,抑或是唐傲天,還是自己,而這些神態變化全在唐芝華眼底,使女人莫禁歎氣。
她沉聲道:「終是看你所願,若你無意成為刺客,為師便找機會跟門主談談。」語畢,猶疑良久才伸手輕拍唐湘的頭。
「想一想吧,還有第十一點,不是規矩。」
年過不惑的女人閉起雙眸開口:「如果藏不住自己的恐懼、憤怒還有焦躁,那就笑吧。」
看男孩似懂非懂之情,唐芝華嘴角率先顯現其從未看過的弧度,眉眼間盡是笑意,唐湘目光立即集中到師傅臉上,面露震驚。
「瞧,看不出來為師在想什麼吧。」
她隨後收起嘴角笑意跟唐湘說明:「笑是最難猜透的表情,在唐家堡中被看透心思是最危險的事,若你學會,將能安全許多。」
對師傅所提及似懂非懂,男孩將最後記事謄寫完整後便嘗試展露笑容,卻即刻被唐芝華敲了敲頭打斷,婦人忍不住訓斥:「是叫你對其他人,不是對師傅!」
唐湘收起嘴角點頭,牢記心底。
本以敲擊的指頭轉為以掌心輕撫,唐芝華聲音頓時變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柔和。「阿湘,接下來唐門與明教的對峙迫在眉急,門主對你應會愈發嚴格。」她男孩對視,緩緩交代:「但記得無論門主要求甚麼,你都不要表現出害怕。」
這是她唯一能對死去故友與眼前孩子做出的承諾:「為師不會讓你上戰場的。」
Chapter 23: 拾壹、過往殘夢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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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過往殘夢
春去夏來,戰事無法避免,唐傲天本欲將唐湘帶去戰場磨練心志,唐芝華自是堅持其須待在唐家堡幫忙修繕千機匣,惹得唐傲天萬分不悅,卻深思後仍將唐湘交予她教導,並在出堡前喚其前來叮囑。
「芝華,我今日將其交予妳。」
讓仕女替他穿起貼身護甲,唐傲天語調平淡對彎腰低頭的族妹開口:「妳該懂我的意思。」
「是,門主。」
「他生是唐家堡的人,死也是唐家堡的鬼。」
「是。」
「妳也是。」
聽聞此句,唐芝華抬起頭,淺淺笑應答。
「是。」
開元二十三年夏,楓華谷中敲響鳴金,唐傲天與伊天賜親率門徒圍剿明教。
雙方展開纏鬥,眾人本以為萬無一失,然從未有人料得弟子間竟出叛徒,所有攻防安排計畫盡被明教知悉,使唐門和丐幫聯軍大敗於楓華。
此事震驚武林,唐傲天雙腿全廢,諸多弟兄姊妹身亡,伊天賜與其義子沈眠風失蹤,從此不見人影,使得知消息的唐芝華雖憂慮唐傲天與眾多唐門弟子安危,也同時安心未讓唐湘前去送命。
只是她並不清楚,到底毀壞唐傲天使唐門登向武林巔峰的野心是福是禍?整個世道與天下佈局勢必重新翻轉,在如此湍急難測的急流裡,她又究竟該讓唐湘準備到什麼程度?
女人心底愁思,瞥向身旁正專注雕模裝湊新型暗器的男孩身上。
正直壯年的唐傲天雙腿廢去後性子定是更加難以捉摸,他那樣的天之驕子豈能容忍如此傷殘出現於自己身上?而其復興唐氏的祈願定會壓往其子女 ——唐書雁、唐無言、唐小婉,還有唐湘身上。
想及此,唐芝華頭隱隱作痛。
雖說是其自願再度參攪進這灘渾水裡,但這次 ⋯⋯要介入多少?
憶起唐傲天離開唐門前那番話,明白是在警告她。
唐芝華,妳生是唐家堡的人,死是唐家堡的鬼。
他們沒有決定自己人生的權力。
果不其然,當生還者回到唐家堡,唐門迎來前所未有的重創以及沉寂,唐傲天將三名兒女與唐湘喚來跟前,簡單交代要其加倍修煉後便退至幕後休養,暫不於檯面堡處理內事務,但僅有幾位權位中心者知曉其是為下波復興唐門做準備。不過就算如此也稱得上半喜半優,喜在即便江湖腥風血雨永無止境,他們依舊至能尋得休息之時,憂則為仍存在不定之局,甚至唐傲天的執著可能更加難解,因此唐芝華心想趁此刻替自己與唐湘扎下更為穩固的基礎。
所以雖說唐傲天仍要求唐湘每日向他報告修行進度,日修部分幾乎由唐芝華親手教導,並與其同住、學習生活所需,女子甚至將男孩介紹給其父親同輩的兄弟姊妹認識,許多皆為善於製造機械者,希望這些皆可成為唐湘的人脈之一。
新歲又至,過了春季後唐湘抽高許多,對學習掌握製造機械之術的技巧益加純熟,看得唐芝華不禁也暗自滿意,卻仍耐住性子按照時辰逐步相授。除課業外,女人也因已獨居多年,無論烹飪膳食或是處理家務皆親為、未請任何僕人,她亦讓唐湘如此,甚至於閒暇時刻教受唐湘雕刻,除訓練巧手、更能讓男孩自己找些有趣之事放鬆。
也正如此這幾年可說是唐湘自父母去世後最平靜的日子,直到開元二十四年末,唐芝華在與唐湘討論新暗器設計時,不經意問道:「後幾日便除夕,去年你被門主喚去,今年就同為師吃個年夜,如何?」
「徒兒⋯⋯」男孩怔了下,半刻間說不出話。
與師傅圍爐自然使唐湘歡喜,但當聽唐芝華提及唐傲天時,他便忽然思門主又開始要求其殺死仍關在牢裡的銀眼苗族少女,可待在唐芝華身邊所習得之事皆讓男孩始終無法下手。
「怎麼,難道你有甚麼安排?還是門主?」唐芝華皺起眉頭,語調滿是疑惑。
見此,男孩趕忙搖頭:「無事,師傅。」
「是嗎?」
瞥了徒弟眼,唐芝華難道還不明白其神情?思索半晌後才道:「阿湘,為師知曉門主還是天天找你過去談話,並盼著你替親族復仇雪恨,但 ⋯⋯」
她停頓沉默後閉上雙眸啟唇,說出絕對會被視為反逆叛孝之語。
「不報仇也沒關係。」
輕拍男孩頭,女人目光不知是落於其身,或那早已從世上消散的忘年之交上。
「至少,現在不報仇也沒關係。」
唐芝華曉得唐傲天目的便是要唐湘學會殺人,也明白身為唐家人的宿命,就連專責製造暗器的機械師們雙手亦多少都親沾鮮血,包含自己。畢竟世間多傳蜀中唐門世家向來心狠手辣、任意奪人性命,並為多數江湖名門所排斥、咒罵,直到近年多轉往以經商獲取利益,甚至支援朝堂與吐蕃戰事,再因上代門主唐簡大力整治方能成為晉身中原一方武林,逐漸受其他門派尊重。
然就在此時,唐簡便銷聲匿跡,唐門上下無人知其行蹤。
而唐傲天與其溫和穩健的父親不同。
他自是想要做得比唐簡更好,將唐門推上顛峰,且無所不用其極。
唐門機械師多少耳聞那名被關在地牢的少女。
其實,要求唐湘殺死來自五聖教的少女非僅代表唐傲天某種堅持或單純要替其爹娘復仇,更預言平淡的年歲即將結束,唐門正從傷殘的鬱氣裡準備重新開始。
只是唐芝華並未欲讓唐湘如此快就踏上這條不歸路。
無黥與阿姚在天之靈也如此希冀吧?
她深思。
不過,女人從未料得明明自己是還想幫男孩保留些許童年 ⋯⋯
卻總事與願違。
Chapter 24: 拾貳、欲言之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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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貳、欲言之卦
天寶十二年除夕。
久炎應該快到唐家堡。
唐湘心想,在準備年夜飯菜之餘稍閉目養神。
回到唐家堡後男人再度斷續頭痛數日,伴隨混亂又片段的夢,全關乎爹娘、唐芝華還有唐傲天和某個差點被遺忘的銀眸少女,且夢與夢之間穿插著在養蠱血壇看見的領頭者,其聲如惡魘穿透唐湘使他驚醒。
那些自己越想抹去的過去似乎在此時追得更緊。
「被唐家堡背叛丟棄之子 ⋯⋯」他喃喃低念。
那究竟是什麼?
他並不知悉。
直到時辰將近,唐湘方收拾廚具前往唐家集等待家人歸來。而今年時辰算得恰巧,久炎早早送信來相告路況不穩,可能年的最後一日方能到唐家堡,果真在近傍晚時分他遠眺小路盡頭出現馬車,且車簾被掀起,兩隻小手伸出來揮舞又霎時被拉進車內,接著耳聞孩子「阿爹!」的叫喚聲,惹得他輕笑。
待車止後,女孩們相繼跳下車,隨後乖巧等著車上的男人向車夫道謝。久炎付給銀兩後走到唐湘跟前露出笑意,正欲伸出手想擁住他時,對方卻快一步將其緊緊抱住、將頭靠在肩頸,讓久炎有些訝異開口:「怎麼啦阿湘?」
唐湘將手收更緊,兩個女兒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大女兒李靈初邊點頭邊說:「阿爹太想阿巴了,一天都不能沒有阿巴,對吧茉茉?」
「對呀,爹爹沒有抱到巴巴會像沒有轉發條的機關小豬,動不起來。」小女兒謝茉應和。
聽聞謝茉所言,久炎直接大笑出聲道:「哈哈哈這什麼和甚麼。」至於唐湘仍然面帶淺笑意放開郎君,轉向兩個女兒半彎下腰問道:「妳們哪學來的?」
兩個孩子趕忙幫彼此摀住嘴巴,猛搖頭。
「嗚,不能說!」
「嗯嗯我們答應了,不能說!」
鐵定是莊臻那小妮子,最會寫信在那叨叨絮絮,唐湘不忍莞爾,沒注意到李靈初於其轉身後小臉才一掃笑靨,轉成藏不住的愁容。
四人吃完年夜菜後圍於小暖爐旁,聽聞木炭星火細微聲響,父親們邊對飲花椒酒、邊拿起唐湘雕刻的小棋子教孩子們對峙鬥志,用以等待守歲。來回幾局後謝茉很快支撐不住在久炎懷中入眠,五聖弟子僅能與唐湘交換眼神,接著起身將女孩抱至房間。
注意到阿巴離去的李靈初再三確認,方拉了拉唐湘的衣袖悄聲詢問:「阿爹,你現在有空嗎?」
本多少昏沉的男人見到女兒帶點憂慮的神情後立即清醒。
「有,怎麼了?」他應道。
雙目映出李靈初的面容。
父女徹夜相談直到李靈初亦睡去,唐湘才抱其去床上,本在房內看顧謝茉的久炎因舟車勞頓竟已半倚靠床柱瞌睡,見此唐湘搖頭失笑,安放好女兒後小心將郎君拍醒。
「孩子都睡了,我們也去吧。」他揚起淺淺笑意,至於還半睡半醒的久炎則愣了半晌,目光才稍微透露清明,同樣勾起嘴角。
兩人回房相依入眠。
隔日到元旦,幾人被炮竹聲喚醒,唐湘隨意準備早膳,盯緊李靈初與謝茉用完飯,方帶著孩子們到前院象徵性祭拜天地,並拿起幾串炮竹點燃喧騰驅走厄運。
久炎在旁邊逗弄白蛇邊看一雙女兒認真神態,心底萬分欣慰,直到結束正月儀式後唐湘方走到他身畔與之並肩,兩人沒有言語。
接著,唐湘徒弟莊臻和師妹唐糖來拜年,少女們牽著彼此嘰喳、幾番歡笑直至接近午時,她們才打算於白蛇陪伴下往別院問道坡野餐遊玩。對此久炎自不會反對,先確保幾人都穿暖,細細交代她們注意安全,再把簡單餐盒食籃交給最年長的莊臻,最後目送她們離去。
待少女們身影消失,唐湘與久炎互望,五聖弟子便協助他取來烈酒、掘土工具與鐵盒,全數以布包打包後掛上後馬鞍的扣環上、綁好,好讓唐門弟子準備前去半月前埋葬唐芝華屍身處。
「阿湘,真不須我與你同往?」久炎仍是擔憂詢問。
唐門弟子搖首,說明緣由:「唐家堡未必安全,腳程再快來回也須大半日,初兒他們若遇事,得有人在。」他伸手握住久炎掌心,拉至額前輕觸繼續道:「別擔心,我只是將師傅好好安置。」
聽聞此句五聖弟子忍不住露出狐疑目光。
「你講別擔心才總給我擔憂。」他搖頭嘆息,無奈攤手。「讓小青陪你吧,記得回來吃飯。」
抱著青蛇,唐湘再次快馬加鞭往埋葬唐芝華處前去,他也僅能在眾唐家堡弟子都於年節休憩之時方能不受監視行動,有久炎待在堡內更使其萬分安心。
得趁機將師傅帶回來。
男人心想,夾緊馬腹盡快前進。
抵達目的地過正午、日從穹頂偏西,唐湘並無猶豫,栓好馬後即刻動手,以酒敬天地、挖開土壤、焚去沒完全燒盡的唐芝屍骨,最後喝酒邊等待火焰熄滅,心底仔細思索接下來該行之事。
門主與四老應是皆未知曉唐芝華墓遭竊之事,他也早已重新整理過唐芝華的墓地使其無異狀。
若趁機替師傅重新擇一處入殮,用以遠離唐氏紛爭,不知是否為她所期待?
閉上雙眸,對此唐湘苦想數日仍未有答案。
這刻火光正旺,男人掌心卻寒冷,直到青蛇扯了衣襬方回神,咬牙撿拾餘下之骨收入盒中包好,準備動身回去。
待其歸家已是黃昏將盡,只見兩個孩子早在張燈的門口張望,本要撲上來擁抱卻被制止。謝茉不解,李靈初則是在注意到他懷裡包袱後瞪大雙眸,趕忙牽著還想纏著唐湘的妹妹去找阿巴,給父親有時間去淨身並擺放骨灰。
女兒乖巧行為使唐湘心底泛起刺痛,應是年節喜慶的紅色卻與焚去唐芝華屍體的火光相同,灼燒其眼、欲燃毀他所有平靜日常。
明明掌中鐵盒中既是曾給予他此等平凡時光之人,仍同樣能化為過去陰霾將其拖入深淵。
「阿湘。」
熟悉呼喚將唐湘自陰鬱驚醒,急忙搖頭甩開傷感、調整自己失常表情,未料一切早落入對方眼底。
久炎走到他面前接過骨灰盒,有些強硬道:「先去淨身放空。」並以另隻手壓著唐湘後腦杓輕撫,隨後與自己的前額相抵,沉沉開口。
「想吃晚餐再來吃吧。」
Chapter 25: 拾貳、欲言之卦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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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貳、欲言之卦
直到女兒們拉著久炎回房中下棋,唐湘方踏入飯堂,準備享用久炎為他準備的晚膳。
眼前皆是其特別喜歡的菜色,以花椒、胡椒拌炒大量蒜苗與雞肉,還有還冒熱氣的水煮鮮魚,看起來相當誘人。然男人手中木製湯杓都還沒進到碗裡,頭又猛然抽痛、連帶左手傳來極為強烈針刺感。
湯勺瞬間被他掐斷。
手中握著半支湯柄,唐湘忍住痛感,內心焦躁再度襲來,不禁想起李靈初前日同他所說之語。
「阿爹,你現在能夠說話嗎?」女孩小心拉了拉父親的衣袖詢問。
男人直視已經長大許多的女兒,看她滿是不安便將其抱起放至腿上,邊點頭:「有,怎麼了?」
縮在父親懷中,李靈初緩緩道來。
「阿爹記得約五六載前,天策府有怪疾嗎?」
天寶六年夏始,天發異象數月有餘,地氣不順,策府地以西出現難以治癒的奇特之疾,病延十里,而病者皆若死屍,初期無藥可醫,眾醫者束手無策,最後為避免病況蔓延,策府因此忍痛下令遷走數百名尚未染疫的百姓,連帶燒毀數十村莊。此事當時於唐家堡的唐湘自然也有耳聞,頷首應答:「嗯,記得,最後傳言是靠神鬼之醫讓人痊癒,對吧?」
「對,那時候 ⋯⋯大師兄發現此事是為人禍,便欲尋得真兇,只是遲遲未果,阿初曾有替此算過一卦,發現真正禍根未除,要待時序到來方能水落石出。」說到此,少女沉默很久,似乎是有些自責小聲開口:「而上月純陽宮祈福之日,阿初想替阿巴與阿爹卜卦祈福,結果 ⋯⋯」
李靈初握緊雙手。
「阿初算得阿爹和阿巴 ⋯⋯近期將逢劫難,便是和此有關 ⋯⋯」
低下頭望著女兒,唐湘問道:「是甚麼劫難?」
「那個 ⋯⋯是 ⋯⋯」
注視父親平靜雙眸,李靈初半刻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支支嗚嗚都沒講出口。
「先說你阿巴的?」
唐湘伸手輕撫女兒的頭鼓勵,女孩才終於長舒口氣把話:「我看到阿巴有情劫 ⋯⋯」
細細揣摩這句話,唐湘眉間閃過不易察覺的凝重。
久炎的情劫?怎麼可能。
「阿爹 ⋯⋯怎麼辦 ⋯⋯」
這話唐湘是不擔憂,對李靈初來說卻代表兩位父親間將會受到衝擊,自然沒有平時修練的定力,用力抓住唐湘的手,讓男人只能先壓下自身萬分思緒,繼續輕拍她的背表示:「阿爹保證,這事不會發生,初兒先別擔心,好嗎?再說說阿爹的部分?」
聽到阿爹所言,年幼純陽弟子的左手立即發顫。
「阿爹、阿爹的命盤、阿、阿初、也看不太清楚,只有看到 ⋯⋯棄子 ⋯⋯還有神、血池⋯⋯」
見她眼底盡是恐慌,唐湘趕忙將女兒抱在懷中輕晃,制止其接下來的話:「初兒,莫再講。」
但李靈依舊相當自責,眼淚終於落下。
「阿爹對不起 ⋯⋯阿初不是故意要算的 ⋯⋯」
「沒關係。」搖搖頭,唐湘向來莫願女兒看透天機,許多時候他寧可孩子若同齡幼童無憂無愁,畢竟無論是算得他人榮華或災厄之命都何嘗不辛苦?
男人心想,手則緩和拍其背盡可能溫和安撫,可李靈初則抱緊父親無法再言語,並從未如此希望自己看錯那張命盤。
她看到怨恨與死亡纏身。
「阿湘?」
清冷的嗓音將唐湘拉回現實,轉頭發現久炎站拉開倚子在他身邊坐下問:「還好嗎?」
將斷掉的湯匙推到久炎面前,唐湘露出個略帶苦惱的微笑開口:「不小心折了湯匙。」
郎君的話使久炎皺起眉頭,畢竟身為唐門機械師,唐湘力道掌控總是相當精確,也非常重視手的狀況,會失控把湯匙折斷著實詭異,讓五聖弟子提高警覺,擔心對方身體,將桌上清出空位準備檢查。
「把手給我。」他不容拒絕道。
西南苗族醫術與中原唐人相異甚遠,可說是巫以及蠱的延伸,不過在觀察人的病症上卻無太大差別,久炎仔細端詳與觸摸唐湘的手,在幾處稍微施加壓力,覺得唐湘的筋理脈絡似乎無恙,卻有哪邊說不出的詭異。
「會痛嗎?」他邊壓邊問,然問幾次都未得到回應,只能停下手抬頭看向唐湘,長相冷峻的臉露出詫異,重申:「阿湘,還痛?」
面對久炎問題,唐湘未馬上應答,只是回握住對方的手,彷彿在斟酌些什麼,遲遲不接下句。而看他若有所思,久炎奈著性子不催他,心底卻忍不住嘆氣,抓著唐湘的手放鬆又握緊,盡可能驅走胸口的焦躁。
幾刻後,唐湘終於開口:「久炎 ⋯⋯」
「嗯?」
「如果 ⋯⋯」唐湘聲音平緩道:「現在又有人跟你說愛慕,想與你一起,你對那個人也不反感,你會怎反應?」可他話才剛說完就後悔。
他未料久炎先是怔住,許久講不出話,可隨後表情一沉、手上力道加重,原本擔心的聲音轉成滿溢怒意。
「唐湘,你想到甚麼了?這什麼意思?」
聽到久炎的已經連名帶姓喊他,唐湘連忙表示:「久炎,聽我解釋 ⋯⋯」
「說。」
唐門弟子簡單扼要把來龍去脈稍微說了,久炎聽完鬆開手上的壓制,露出個要放鬆卻又沒辦法放鬆的表情。
「初兒算的?」五聖弟子語調無比嚴肅。
點點頭,唐湘伸出左手輕拍久炎的手背。
「難怪你在那裡心神不寧。」睨了眼前的人,久炎臉色很快恢復,似乎更有些鬆口氣,嘴上還是忍不住調侃:「我還以為有哪個你的小師妹師弟或是大師姐師兄又跟你求愛,讓你在猶豫呢,剛剛想你要不說,我就找阿臻問去,然後回來打斷你這狗腿。」
⋯⋯真的會斷。
儘管是玩笑話,但唐湘清楚,即使久炎疏於修行毒經心法幾年,可認真起來他倆應該還是勝負難辨,趕忙盯緊桌上的菜,嘴角再次揚起微笑、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這事初兒很緊張。」
沒介意唐湘模糊話題,久炎放下郎君的手說:「既然是初兒算的,可能性是頗高,我們就等等看吧!反正事情自然會來,來了便解決就好。」隨後起身幫唐湘拿了另隻湯匙,接著隨口問:「除了這個,初兒還有說其他的?你呢?」
棄子、神、血池⋯⋯
唐湘記得李靈初說出這些,只是面未改色搖頭,夾起魚肉遞到久炎嘴邊云:「沒有。」
「嗯 ⋯⋯」久炎咬了魚肉,若有所思許久,又再問:「那,你回來唐家堡這幾天都沒事嗎?」
「沒事。」
「頭呢?還會疼嗎?」
「沒有。」
久炎本還憂慮唐湘身體健康狀況,不過見其回應都無異狀,他倒也稍是寬心,手撐著下巴凝視郎君繼續用餐。而自五聖弟子踏下馬車那刻開始,感受到幾年前唐家堡凝滯鬱結的氛圍貌似多少散去,某種使人不舒服的味道亦被沖淡許多。
或許世道都仍在變動吧。
久炎沉思良久,終是沒忍住開口問了今日最重要之事。
「阿湘,你要讓芝華師傅待在內房嗎?」
放下碗筷,唐湘嘴角的笑意消失,沉默幾晌才啞聲道:「若你不介意。」
「當然不介意。」久炎不禁嘆息。
在唐湘淨身時他早已將唐芝華的骨灰盒安置於廳房,並奉予簡單供品。
「應該早點接他老人家回來的,至少還能一起過個節。」
初二應是和親友齊聚拜年之日,然唐湘沒甚麼密友,僅是領著一雙女兒去拜見長輩,親自將年禮送至唐老太太、唐傲天與幾位前輩府邸,剩下時刻便皆與家人於家裡共度。
今年冬日不算特別嚴寒,然依舊有冷風自窗縫透入,唐湘點起小暖爐讓室內溫暖,窩進工作房內欲建個小神龕,兩個孩子便黏著央求他教她們。而當看到久炎抱著仍用布包著的盒子踏入房內,謝茉還面露疑惑,李靈初便正襟危坐開口:「阿巴,這是誰?」
「這是 ⋯⋯」
久炎沒說完望向唐湘,見他停下手中動作,眉眼間盡是淺淡笑容,徐徐開口。
「這是阿爹的 ⋯⋯師傅。」
新年很快結束,過了元宵,冬季亦來到尾聲,迎來立春,唐湘與久炎必須歸各自崗位,家裡兩個女兒也得回至純陽宮和萬花谷修行。
登上馬車前久炎跟李靈初表示已經知道卜卦來由,保證不會出事情,要她安心路上照顧自己和謝茉,有狀況書信連絡。
「阿初,妳做得很好,阿爹阿巴會照妳所說注意,相信都會沒事的,好好照顧自己和妹妹。」他以指將李靈初垂落的髮絲勾到耳後,又輕點於其微涼的鼻尖,勾起唇角:「不管發生甚麼事情,你們都是我們的孩子。」
李靈初聽聞點頭,不捨緊抱久炎,謝茉亦同,最後唐湘走上前擁住三人。
待送走女兒們,久炎將頭輕輕靠在唐湘肩膀上,稍微閉起眼睛說道:「我也該回聖教了,記得你我還是保持書信,若再頭疼或者哪裡不舒服,須要讓我知道。」並將寫好的藥單交給他。
接下來他們倆都將面對難解的命運,必得處於最佳狀態。
唐湘依然溫柔笑著遠眺李靈初與謝茉乘坐馬車離開的方向,用指腹輕摩挲久炎後頸,似乎在安撫對方,又像安撫自己。直到久炎上馬準備動身離去時,才忽於唐湘眼底看到分離時的悲傷,還有每次下定決心要做什麼事情時的沉鬱。
但其尚未明察,告別的嘶鳴與馬蹄就已響起。
Chapter 26: 拾參、過往殘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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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參、過往殘夢
年節歡愉時光轉瞬即逝。
開元二十五載,初春降臨,唐湘正式邁入少年,無論外貌還是設計、製作機械暗器的手法都與其父親益發相像,唐芝華便覺參與他的人生、見其逐步成長。不過她對徒弟並無期待,僅求安穩日子能更長,然莫知為何,唐傲天竟又開始不時將唐芝華喚去商討事務、詢問唐湘課業,這使得本已淡出唐家堡核心的女人又再度與之頻繁交集。
她心知唐傲天如幽潭的雙眸底已開始盤算更多。
唐家堡眾弟子自然也敏銳察覺此等改變,不管是對再次看重唐芝華、還是過於關切唐湘,只不過於唐傲天心思難以琢磨,多數僅敢私下議論。亦有許多與唐湘同輩份的本家弟子耐不住性子,時刻將少年包圍嬉鬧嘲弄、提及其死去雙親,欲從其口中求得如何能受唐家門主重視。
唐湘本對此甚感恐慌,卻被唐芝華再三叮囑沉氣應對、盡可能避開那些人們隨時想將人拖入深淵的凝視。可嘆無論再如何防備,針刺般言語若影隨行、無孔不入,師徒終究必須面對這一切再度打亂過去幾年平靜生活之實。
因此,儘管唐芝華早下定決心要替故友看照好幼子,卻不時浮現要從泥濘抽身的念頭。
仍有個聲音於心底不停複誦。
「只要再把那孩子放手交給唐傲天 ⋯⋯」
只要再次閉上雙眸、遮住耳朵。
捨棄那些念想 、忘記所有執著。
苦難就能終結。
但,每當唐湘抬起頭與自己對望時。
她放不下。
時光流逝,一載又過、迎來開元二十五年底,今年唐芝華同樣與唐湘共過節慶,也帶著他玩棋子、拜訪友人,踏遍張燈結綵的唐家集。只是當女人注意到其目光落在隔壁世族伯父牽著孩子又拉著黃狗,思量許久後遞出左掌,喚道:「阿湘。」
那是修長並滿佈細繭的手,平時能精巧製造出各種絕妙的暗器機關,也會批改精筆設計繪製出的圖紙,今日卻不知為何使少年特感慌張,下意識後退幾步後將自己雙手藏到背後,輕聲道:「師傅,徒兒沒關係 ——」
沒有再看向徒弟,唐芝華僅是淡淡表示:「阿湘,為師手舉太久會痠。」
良久,唐湘才遲疑、緩慢將手放到師傅手中。
「走吧,回家了。」
師徒雙雙影子於明亮火光下逐漸被夜色隱沒。
世道變動難以預料,開元二十六載,武林各大門派多年來皆暗中較勁、竊取彼此機密,只為茁壯己教。對此唐傲天自有計畫,且百思良久。由於當年唐無黥身亡後唐門弟子在其乘坐的馬車殘骸裡找到過於明顯來自五毒教與明教痕跡,他便知曉有人想要藉機引發派教間紛爭、打擊唐氏。
究竟是誰?
是明教?還是五毒?
又或者其他?
唐家門主至今仍看不透。
但無論策劃者為誰,唐傲天都不可能坐以待斃,若有誰想藉機算計,那他就全數拿來利用吧。不管是丐幫、明教、還是五毒,還是唐家堡眾唐氏子弟,都能夠為唐門做出奉獻。
所以,即使唐門聯合丐幫在楓華谷一戰犧牲慘烈,唐傲天也知曉實際達到牽制雙方作用,至於明尊之徒於去年朝廷頒佈破立令後霎時從崛起昌盛到淪為邪道,他已能見其注定淡出中原之地、不再形成威脅,便逐漸將目光轉向阻撓響唐門發展、穩坐西南巴蜀地域的五毒教。
為此目的,唐傲天嚴加拷打那在無黥死後從意外擄來的五毒教中少女,想逼問關於其教內秘辛卻皆無果,徒留拿來訓練唐湘殺人的用途。
不過即使如此,唐門門主心底也早有盤算,先持續拉攏不具威脅的丐幫,重新彌補楓華谷戰爭造成之嫌隙。至於五毒,他判斷可從內部擾亂分裂、避免其持續壯大,甚至能取得其製造毒物與煉蠱的技術,唯一難解便是向來神秘避世的五毒難以潛入。
正當苦無機會時,遍布各地唐氏眼線忽然帶回振奮消息。
五毒教主魔剎羅失蹤。
意識到機不可失,唐傲天立即與長女唐書雁促膝長談,以允諾她與心悅的柳家少爺柳靜海婚約為償,讓其願意隱姓埋名、無聲無息帶領唐氏特殊弟子們潛伏進五毒教臥底。
此任務極為隱密,唐門門主向全數執行任務弟子下達嚴厲封口令,僅於內心盤算該如何隱晦向唐芝華講述,藉機欲利用其對五毒教所知,因此在話中故作漫不經心提及,實則打量其反應,甚至欲攔截來自五毒教給唐芝華的信。
教主失蹤並非小事,唐芝華本就憂慮遠在南疆的友人,自是不敢大意,稍有注意到唐傲天近日來心思,不僅和門主應答時萬分為難,同樣苦思許久不知是否該書信提醒,卻亦怕被交到門主手中。
然唐門門主那雙幽暗眸內深藏算計,甚至連唐老太太、四老甚至傲字輩都不知曉真相,皆認為唐書雁因癡情柳靜海卻不得結合、思念成疾而離開唐家堡,只是多少責難唐傲天當初棒打鴛鴦,他也故作悲傷全數承下。
如此謀算豈是靠唐芝華擔心可化解?
她能做之事很少。
而待安插眼線入五毒教已妥當,唐傲天更再次將唐湘喚至跟前。俯視眼前與唐無黥愈來愈相似、又從軟弱惶恐轉為逐步帶上穩重笑意的面容,他甚是欣慰。
「唐湘。」他沉聲問道:「看你在芝華那學習有成,是否忘記這邊的課業?」
聽聞唐傲天所提,唐湘趕忙行大禮應答:「報告門主,不曾。」
男人滿意點頭。
「很好,那我有一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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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
唐湘輕聲呼喚忙碌的唐芝華,甫開始進行修繕的女人頭也沒抬回道:「嗯?怎麼?你直講。」
少年沉默半晌後開口:「師傅,門主要我殺那個人。」
聽聞徒弟所言,唐芝華便知唐傲天又再次要求復仇之事,皺起眉頭,目光卻無轉開手中事務,邊忙邊問:「門主竟又提及?那你呢?也還在想要動手替你爺娘報仇嗎?」
對於師傅疑慮,唐湘並未即刻應答、再次安靜,唐芝華恰正專注於整理損毀的千機匣,並未全神思索關乎徒弟所云,僅是表示:「你也知曉平常為師會叫你好好聽門主之令,莫要為抗。」她頓了頓才將話講完:「但這個自己決定,想或不想,都按照你意吧。」
思索半晌後唐湘點點頭,注意到唐芝華專注工作上,便鞠躬退去。
少年心底出現某個聲音。
他不想殺死少女,也不希望她被殺死。
或許他可以做出其他選擇。
這幾年來唐湘每去到牢房外,被綁住的少女都會爬到牢籠前面,睜著銀灰色的雙眸仰望他,似乎是某種懇求。當然今日的他並不認為少女是手刃親族之人,唐芝華偶爾與其提及當年爹娘雙亡事發,也言道兇手必定另有其人,許多事並非表面所見,只是少年曾經因被唐傲天不斷灌輸、又害怕被他人指責而萌生對少女的怨仇。
他並非不恨殺死父母者,只是莫想恨錯對象。
四載來不見天日的囚禁,如果少女有家人是否會擔憂?與爹娘分別的她又是如何惶恐?
這般念頭浮現後便無法停止。
「想或不想,都按照你意吧。」
思及師傅所講,唐湘很快下定決心。
不知何處來的衝動促使他耐性計畫、準備數日,先是探勘牢中守衛巡邏時辰,接著動手偽造出生鏽鬆脫的大鎖,再和唐芝華詢問如何修整、關閉守衛木甲,甚至從師傅的調毒箱內摸出迷藥塗抹於他配戴腕上的細針頭,打算營造出外人潛伏入內救援少女離開之假象。
唐湘在腦中演練數次,至實地查看,且安排好毀掉物證之處。
少年只覺設想周全、萬無一失,僅待時機到來便於夜色裡動手。先是變裝蒙面隱匿於梁柱之上,等待巡邏守衛與木甲衛士站定後即刻以袖套內極細之針迷昏守衛,隨後快速又精確用長木關掉木甲轉動的核心。
此時縮在牢房內的少女惶惶不安,害怕朝角落躲去,唐湘趕忙破壞鎖後拉下面具露出顏容讓少女認出自己,試著揚起笑容表示:「別怕,是我。」隨後從包袱內拿出夜行衣裝給少女披上,並開始在牢房四周留下外人闖入痕跡。
自從問不出情報後,拷問少女的唐門弟子便用藥燒啞了她嗓子,使其無法言語,因此少女僅能伸手拉唐湘衣角,用那雙眼睛與其對話。她步履蹣跚跨出牢房,險些踉蹌跌撞,唐湘思考幾刻後伸手緊握住其掌心,低聲道:「走了。」
少年拉著少女穿梭於唐家堡的陰影間、躲開巡邏的弟子和守衛木甲,沿著河水小路、在崖壁掩護下朝西南去,途中她雙腳沒力跪下,唐湘便將其揹起直到安全地方放下,並簡短開口:「回家吧。」
若還有誰等著妳,就快回去。
少年心想,把裝有些許食物與盤纏的包袱塞入少女懷中。
Chapter 27: 拾參、過往殘夢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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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參、過往殘夢
少女接下布包,眸底寫著感激,猶豫半晌後以指尖輕觸唐湘前額。
霎那間,唐湘瞧見繽紛紫蝶環繞兩人旋轉、恍若祝福灑下鱗粉,帶動體內暖流匯聚到胸口向上飛舞,眨眼便不見。
謝謝你。
他似乎聽聞少女道謝,然其背影很快消失於林中,唐湘這才回神,連忙快速繞去山崖邊埋了所有證據物品,並在天光明亮前回到堡內,祈禱事情如其所盼。
唐傲天隔三日才將唐湘喚去。
緊張的少年僅能握緊顫抖雙手,他有預想應對,暗忖只要按照演練所講便能無事,便嘗試將淺笑掛在嘴角,盡可能挺直背脊,莫透露惶恐,前往主廳尋找唐家門主。
甫跨入門檻,唐湘注意到三兩弟子跪地低首,唐傲天毫無表情坐於椅,不知喜怒,手持黑色長鞭正垂於地。而眼角瞥見少年已到,男人徐徐開口。
「唐湘,你可知曉為何我喚你前來?」
穩住步伐走至唐傲天面前,唐湘依禮長揖行禮,視線死命盯著腳應答:「回門主,晚輩不知。」
「是嗎?」端詳少年之姿,唐傲天指尖敲打於扶手上,思量後說:「前幾日那名殺死你爹娘的南蠻之女竟被其同夥闖入帶走,雖看是伺機多時,卻未料到我等守備如此鬆散。」
跪地為首的唐門弟子聽聞惶恐不已,頭低到幾乎碰地:「是屬下守牢不周,竟讓賊人有機可趁,自願領罰。」聞言,唐傲天沒有猶豫,立即揚起戒鞭用力抽在師兄背上數十下。
撕裂空氣與皮肉之響聽得唐湘面色逐漸蒼白,尤其看其他弟子被責難,皆因自己行為所起,其指尖和雙腿再也忍不住顫抖。然不知何時,唐門門主早已停下手上動作,目光落於唐湘身上,眸底盡是幽沉審視。
「唐湘,你在害怕甚麼?」
唐傲天率先問,視線不停掃過少年蒼白的面容與無法遏止顫抖的手腳,見他未回話便也不再等待,啟唇吐出冰寒般的言語:「如此也還不說實話嗎?」
此話既出,如針刺全數穿透少年胸膛。
門主早就知道了。
如此念頭徹底勾起唐湘心底恐懼,男人冷酷聲音又彷彿再次壓著他跪在爹娘的屍首前。
「把那東西給放了還敢瞞混過去?」指尖敲打扶手,唐門門主似乎怒極反笑,開口道:「應該做的事情未做,武功還沒長進,到是膽子漲了不少。」並從旁拿出那些該就被丟棄掩埋的鎖頭與殘餘藥物,還有當時扎昏守衛的細針,最後是少年配戴的袖刃,全數扔於少年面前,發出極大聲響。
「誰給你這樣的膽子放人?還有這迷藥,顯然是出自你師傅之手。」
男人深沉目光能凝結肺腑。
「還真是養不教,師之過。」
唐湘本以為自己能夠挺過,卻終究在門主提及唐芝華的剎那跪下,巍顫承認:「門、門主,這都是晚輩自己做的,師、師傅不知情 ——」
「你,把他頭抬起來。」不等唐湘解釋,唐傲天示意剛剛被其鞭打的弟子硬扯住唐湘頭髮將其臉強迫抬起,隨後命令:「動手。」
少年仰望緊抓自己的師兄面露怨色,卻也帶著愧疚,撇開目光後用力將掌心搧在他頰上。
啪。
「你對得起的族姓?」
啪!
「我花了這麼多時間。」
啪!
「這就是你的回報?」
啪!
「你還記得不記得自己應該報血海深仇?」
唐傲天如此其既讓身體感受痛又飽含羞辱,每句話語伴隨耳光將唐湘打得眼前盡是花白。
此刻少年耳裡嗡鳴作響,腦中暈眩混亂無法思考,傷處則感受燒灼無比,最後還有絲絲血腥味蔓延開來。
注意到血滴落,唐門主才便示意弟子停手,並轉向跪於地的其他人指示:「去請芝華來。」
全廳堂被某種鬱悶壓抑的氛圍壟罩。
半刻後,唐芝華急促腳步衝入室內,映入眼簾即是徒弟雙頰紅腫、嘴角還帶著血絲,她不顧行禮馬上站到唐湘面前直視唐傲天,近乎質問開口:「門主,這是為何?」
「芝華,他把牢中五毒教弟子放了。」唐傲天口吻相當冷淡,俯視師徒二人回應:「我將他交給妳管教,這就是妳的管教方式?」
女人剎那理解發生何事,腦內頓時千峰百轉。
她早該明白門主的盤算。
她該意識到徒弟所想。
她不該讓他自己單獨決定。
思緒被撕扯,唐芝華心底滿是混亂,沉默相當久終是低頭道:「門主,是我,是我允他這樣做,饒了他吧。」
可唐傲天並未打算停止懲罰。
「不,他勢必得付出代價,否則都不會長記性,也不懂何謂忠於唐氏。」
男人本計畫等不管唐湘有無辦法動手殺死五毒教的少女,都要讓其開始接觸與識別苗疆毒物,等待唐書雁事成歸鄉後便能接手南疆毒物的改良,只是未料少年作為完全超乎預期、不受控制,使男人相當不悅,目光落於他仍細小的掌心,問道:「打開牢門的究竟是哪隻手?」
從未心軟、也不停下腳步的唐傲天向來言出必行,唐芝華立即知曉其準備要對唐湘做出何等處決,便護住身後少年、歛下雙瞼,緩緩表示:「門主,養不教,師之過,我願替他 ⋯⋯」
女人所云使唐傲天冷笑出聲,尚未意識到她言語所含之意。
「呵,妳是能替他何事?」
唐湘本是垂首聆聽師傅所云,也還沒理解唐芝華的意思,便猛然聽見語調原是輕蔑的唐傲天突然轉為從未有的慌張大喝:「阿妹!妳 ——住手!」接著伴隨尖銳物體刺入肉身、骨頭碎裂聲響。
下刻便見血滴落在自己眼前。
是誰的血?
師 ⋯⋯傅 ⋯⋯?
帶著比面對唐傲天責難更為龐大的懼怕,少年抬頭。
只見唐芝華左掌心已被鮮紅染盡,沾血匕首墜地鏗鏘。
手可說是機械師的根本,對習慣用指尖探索、觸碰各種零件機械之人來說,若傷及掌心經脈以致無法精巧控制力道與準度,幾乎是讓過去所累積的技術毀於一旦,即使最終傷口復原,依舊很可能再也沒能製造機械。
此乃極大代價。
「這 ⋯⋯樣的 ⋯⋯夠、夠了吧 ⋯⋯」女人氣息不穩,緊咬牙斷續講話,彷彿承受極大痛苦,在唐傲天、唐湘與眾弟子面的驚駭中緩緩立下誓詞:「我唐芝華 ⋯⋯此後不再 ⋯⋯干涉任何堡內事務 ⋯⋯和機械之事 ⋯⋯僅專心教導徒弟,以此左手為證 ⋯⋯」
怎麼比想像中痛這麼多?
唐芝華痛到快昏倒了,連眼前視線都旋轉如混沌使其無法站立,下刻雙腳便癱軟在地。
回神的唐傲天厲聲對其他弟子們低吼:「愣著什麼!快喊大夫!」
唐湘動作僵硬爬到師傅身旁,雙眸盈滿淚水,慌亂想要止血,卻打顫到無法言語,鮮紅與淚幾乎占據全部視線。
「阿湘 ⋯⋯」女人用還僅存能動的手想安撫驚嚇惶恐的徒弟,將其前額與自己前額相觸,在眾弟子混亂中以極低聲音於其耳邊低喃:「別哭 ⋯⋯」
她輕靠唐湘肩頭,眼前逐漸陷入黑暗。
是師傅對不起你,不該直說讓你決定又不告訴你結果,以為能護住你安然卻甚麼也做不到。
「阿湘 ⋯⋯門主在 ⋯⋯」
不要讓他知道你的悲傷,否則我們定會被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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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唐芝華自廢左掌,唐傲天莫再追究唐湘放走少女之事,卻也改變心思。
不能讓他繼續跟在唐芝華身邊。
盯緊唐氏本家專用的郎中替族妹處理完傷口後退出房內,唐傲天暗忖,轉向旁側的少年,並非詢問,而是嚴厲命令道:「唐湘,私放仇敵一事我不再追究,給你將功贖罪的機會,去協助同門子弟取得五毒教密典。」
話甫出口,女人便掙扎欲制止:「門主!我會好好帶他的!他年紀尚小,我 ——」
唐傲天冷酷打斷其話:「十三歲不小了,芝華,我知妳愛徒心切,但別再忤逆我。」講到此,他頓了頓,隨後近乎是咬牙表示:「難道左手還不夠嗎?」
此話既落,唐湘毫不猶豫跪下行大禮喊:「門主,我願意去!」
「很好。」
得到滿意反應,唐傲天轉向唐芝華囑咐:「芝華,妳好好養傷,再另外收個徒吧!唐家堡還需要妳。」說完坐著輪椅離去,留下滿室窒息。
直到分別之日,春暖七分、陽光普照,唐湘脫去唐門門服、換上尋常人家衣飾去和唐芝華道別。
女人坐臥於床,凝視徒弟雙眸開口:「阿湘,我有請其聖教中故人關照,她會收妳為徒,但你要記住你的身分。」
當明白無法改變唐傲天決定,唐芝華終是完全知曉門主對五聖教抱持何等心思,更是瞭解這些日子來消失的諸多唐門弟子 ——包含唐傲天長女唐書雁究竟忽然消失之緣由。可儘管她看透男人野心和盤算,卻再未有立場保護徒弟,內心拉扯苦思多時,終是以任務之名請其他唐氏弟子代筆書信給遠在五聖總壇的友人,盼其代為照顧、並護唐湘遠離危險。
「你祖母曾是聖教弟子名為寶妮,與書生相戀結為連理,育有一子,即是你阿爺,而你本名為趙泉,苗名寨黎,是被仇人暗算而遠走他鄉的孤子。」她示意唐湘閱讀擺於床頭的密件,繼續交代:「儘管苗人不似我們繁文縟節、心思多變,也相對豪爽直率,但五聖教終究並非你熟悉的唐門,何況你是前去執行臥底之職,周圍可謂盡是敵者,需步步當心、戒慎恐懼。」
說到此,唐芝華露出平淡笑容問:「記得為師所教?」
見狀,少年也強忍悲傷,同樣勾起嘴角、深深長揖:「是,徒兒記得。」
注意徒弟的神情,唐芝華心底連帶浮起諸多思緒,既傷感於與徒弟分別,又覺唐湘離開唐家堡更為安全,最後目光落在以繃帶纏繞的左掌上。
刀傷仍痛徹刺骨,但這或許是消弭唐家堡眾口鑠金、欲加野心於唐芝華最簡單的方式。
更是斷去自己念想、連機械皆放棄之舉。
畢竟其曾經也是多驕傲之人?如今卻被磨蝕至斯。
天才機械師。
她因此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
「阿湘。」女人闔起雙眼,喃喃道:「其實為師這麼做也不全為了你 ⋯⋯」
然而,唐湘並不懂師傅口中所云,僅再次逐漸被拖入自責深淵。
少年僅知曉幾件事情。
沒辦法替死去的爹娘報仇,師傅被毀去的手、或許再也回不去唐家堡 ⋯⋯
若他聽令於門主,這些不幸就莫會發生。
都是他的錯。
春日,少年唐湘離開熟悉唐門,往後數年未歸。
Chapter 28: 拾肆、誰為棄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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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誰為棄子
隱約針扎之感使唐湘猛然睜眼。
躺在床上許久,他方思及其仍身在唐家堡中,皺了皺眉、握緊拳頭以指節處用力按壓抽痛處,想甩開將方才腦中噩夢。
果然回來就開始頭疼。
唐湘並不意外,也未打算讓久炎知曉,僅是緩緩起身著整門服,並從床頭暗櫃裡取出藥包往庖廚走去。他先燒柴煮水,煎藥後飲畢,便提著壺前去向唐芝華請安。
先點香,再供上熱茶。
「師傅。」
男人低沉呼喚,心底壓著從未明說的恐懼。
當初被派去五聖教之人,那些門主挑選的特殊弟子們,包含書雁姑姑,在五聖教分裂之亂中不是被煉成塔納就是死去,僅存幾位同門若他這般歸堡。只是唐湘僅對名字有印象,卻完全不記得他們面容,成為想拋棄的回憶。
這些年來,他總以為能在久炎的寬恕下得過且過,並等待歲歲年年將過往陰霾掩埋。
然過去的陰影終於選在今刻掐住其頸項逼其正視。
自己設計的倒針、被屍蚰佔據的軀體,潛入五聖教臥底者、邪教領頭者的邀約、女兒的卜卦。
全數結果都導向此地。
他沈默半晌後終問出口。
「我是 ⋯⋯棄子嗎?」
無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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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三載,正月十四,唐傲天難得召唐湘前來詢問暗器與毒物失竊之事,此舉使其相當訝異,畢竟門主已鮮少喚他到唐家堡主廳進行彙報。其實唐湘至今依舊對唐傲天有相當懼怕、卻又難以全心怨恨,一方面沒辦法否認其無所不用皆為鞏固唐門,另方則為自己年幼時生活所需也全數由唐傲天供給,因此他百般思量後還是領命前往。
廳房內,唐門門主彷彿心不在焉撫掌,眼神未轉向成年許久的唐湘,似乎沈思何事開口:「唐湘,我聽聞四位長老提及近期之事,方召你前來。」說完才正眼看著他,且不再言語。
儘管多年來唐湘依舊無法透過唐傲天語調透徹其意,可聽聞後仍能猜測三五分,因此並無馬上應答,僅將所有怨懟與鋒利隱藏,勾起禮貌笑意提出豪不相干疑惑:「門主,您知道什麼是棄子嗎?」
聽聞後唐傲天右手些微緊收,眉間皺起,口吻卻不變回問:「你為何須知?又從何處得知?」
其舉止全數不著痕跡落入唐湘視線,便虛實參半應達:「報告門主,失竊事與此相關。晚輩從師兄口耳得知,似乎為十年前任命臥底五聖教之同門?」講畢垂首面地,任憑門主銳利目光掃視惦量。
良久,唐傲天伸手揮退四周弟子,並接續批改堡內文書、邊徐徐道來。
「唐家堡多年來皆有收養江湖上失怙失恃之孤子並訓練為本門刺客,這相信你也知曉。」
「當待其有成,為報答本門養教恩情,許多優秀之人便自願肩負萬難任務,這可是光榮之職,十年前為協助你書雁阿姑與你,確實安插數名如此之人至五毒教中。」
「因為時常須要放棄生命,故在弟子間被稱為棄子。」
講到此他抬起頭,目光銳利:「這是否為你所欲知?」
報答教養恩?自願肩負光榮?
沒漏聽唐傲天話中有話,唐湘卻沒打算回應期待,假裝未聞其言而作揖:「是,謝門主。」眉眼皆帶笑意。
盯緊青年面容,那還會洩漏心緒的少年已完全消失,唐門門主終是不再試探,搖頭吩咐:「那便速速終結此事。」
「是,謹遵門主之令。」
而唐湘本要領命離去,然還未後退幾步,唐傲天卻又出聲。
「聽說你近期有去至唐氏墓地,是看你師傅?」他問。
停下腳步,唐湘不確定自己此刻究竟露出何種表情,僅能竭禮數應道:「晚輩同上阿爹阿娘與師傅之香。」
唐傲天聽聞沉默良久,直到他以為其不在言語時,對方竟提出意外問題:「所以,你現在還跟著那人。」其神態猶疑卻肯定。
見狀,唐湘勾起嘴角,再次行禮:「門主,道侶乃同林鳥、共生樹,晚輩自是跟著久炎。」
他故意在道侶二字加上放柔音調、深情款款,唐傲天聽聞後神態如預料扭曲,目光瞥向旁側,似乎後悔提及此事,並未打算回復其語直接轉移話題:「這次是我命莫易衍協助你調查,一來其與五毒教有淵源,他也曾與你相同和苗疆之徒牽扯不清,二來他那徒弟善於重現毒藥,也對五毒甚是熟悉。」
忽然提及此事使唐湘有些詫異,本以為外家是四老派來監視自己行動,未料竟是唐傲天欽點,思量半晌後仍朝其行大禮。
「晚輩謝過門主。」唐湘退出主廳門。
三天後莫易衍來訪,彼時唐湘正與莊臻討論如何改善連弩裝填速度,傳信弟子前來告知外家首席刺客與其徒弟求見。
師徒對望,唐湘立即看出徒弟眸中的興奮,畢竟同樣身為外家弟子,優秀的莫易衍可以說是眾多外家弟子嚮往的目標,讓男人不禁搖首失笑,禮貌性地戴上面具,莊臻見狀愣了半晌才慌亂找尋被塞到眾機械工具下方的面具佩戴。
唐湘方請對方入內。
「湘師侄。」微微頷首,莫易衍面色好上許多卻依舊嚴肅,問候簡短無過多寒暄:「莫某就不多言,門主盼此事速速落幕。」
「莫前輩,勞煩您來本家這趟,晚輩尚有些許疑惑還需您指點。」唐湘嘴角噙著溫笑回禮,瞥了眼躲在自己身後的莊臻,輕聲交代:「臻兒,記得請安。」
少女小心翼翼從師傅背後探出頭,恭敬朝莫易衍行後輩之禮:「莫前輩,晚輩莊臻向您請安。」
莫易衍聽聞直擺手:「無需如此,莫某不過遵照門主之命。」並繼續說明來意:「今日莫某攜徒弟前來,小徒雖不材對毒物也倒算有些理解,盼能給上些許助力。」他講完向後轉,朝身後人影喚道:「已鋒,來見過湘君。」話落,原本佇立在陰影中的身影走向前,站到莫易衍身畔不發一語。
名為唐已鋒的男子年齡與唐湘相近,身形相當高大並微駝著背,面容長得算是英朗,神情卻帶些許陰鬱,散發出難以言喻的氣場。唐湘看著他,心想原來這就是那個在唐家堡出名接觸非正道煉蠱之術者,又因對方體型推翻先前的猜測,他應非在五聖教血池遺跡所遇的唐門弟子。
但到底哪裡感覺如此熟悉?
唐湘心存疑慮的同時,莫易衍也端詳眼前年輕機械師目光,知曉其心中對唐已鋒有所打量,便不明提及對方先前多次問自己是否識得屍體身上圖騰,只作心不在焉回問:「此正是莫某徒弟唐已鋒,聽說湘師侄正尋他?」
前輩應答讓唐湘回神,連忙點頭:「正是,已鋒君用毒術於弟子間頗負盛名,還盼其助 ——」
然其話未完,唐已鋒忽然開口打斷。
「唐湘,吾是唐已鋒,你記住了。」
此話出,唐湘停下本要繼續說的話,本還因緊張低頭的莊臻亦面露不解、抬頭緊盯唐已鋒。
素昧平生之人竟如此未知禮數。
被對方直呼名讓唐湘內心稍有不悅,但未表現出來、仍維持微笑,倒是莊臻於面具後深深擰眉,莫易衍聽到稱呼後連聲制止徒弟:「已鋒,不得無禮!」
可被喝斥的唐已鋒不道歉,只是沉默站在原地,莫易衍看了好生頭痛,趕忙朝唐湘行致歉:「莫某徒拙於交際應達,請海涵。」
「莫前輩不須行此大禮。」唐湘微笑搖首輕聲道:「今日我們便討論整理所有所知,剩餘晚輩會再親自追查。」
見對方並未對徒弟之舉有反感顏色、平靜如常,莫易衍心中的鬱結才有所緩解,神色放鬆,轉身低叱責唐已鋒:「看看湘師侄與你年紀相近,就你不識大體。」
而唐湘眼角細察師徒互動,同時轉身看向提醒莊臻:「臻兒,今日工作便到此,妳可去休息。」
趕人之意不在話下。
莊臻聽聞滿心莫願,整個人湊至師傅面前問:「咦?為什麼!」
「甚麼為什麼?」唐湘反問。
注意師傅語調並無強硬,少女直覺有機可趁,便歪頭拉長尾音:「可是,徒兒就想待在這 ——」
「為師竟未知妳如此喜好工作。」
男人嘴角似笑非笑,雙眸閃過精光,雖看似難以著墨,莊臻卻知曉對方並無非得其離開的心思,便顧不得有外人在場懇求:「齁呦!不是啦師傅!我也想知道最近堡內大事!」
少女欲待此處除為莫易衍外,那個叫唐已鋒的著實無禮,她亦萬分擔心師傅會把對方當成試用新武器的木樁,便難得雙掌合十仰望唐湘。
「師傅!拜託!徒兒可以幫忙!」
見莊臻表情,唐湘本尚想勸退徒弟,卻被背後猛然傳來的寒意打斷。
不用回首即知曉是唐已鋒視線,唐湘下意識護住莊臻,而莫易衍責難同時響起:「已鋒,我同你說話,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他不動聲色瞥了眼師徒兩,其眼神恰與唐已鋒對上,只是對方迅速轉開目光,讓他來不及仔細觀察細節,但也多少注意到其敵意。
這到底是?
唐湘並不解。
思量幾許後,唐湘還是鬆口:「臻兒,備茶水。」
Chapter 29: 拾肆、誰為棄子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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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誰為棄子
師傅答應了!
莊臻喜出望外,應聲後連忙蹦跳去外頭泡茶,唐湘也順勢亦打斷莫易衍師徒間的訓誡:「莫前輩,已鋒君,請。」將他們引至客用桌椅上商討、交換更多情報。
待少女回來就瞧唐已鋒繃著表情於莫易衍緊盯中分析此次唐家堡近郊居民所中之毒,還有唐湘自五聖教帶回的屍蚰殘骸,並紀錄內含物。而男人伸手替徒弟拉了椅子又接過熱茶,視線對上後示意其別發話,莊臻倒也理解,頷首後安靜入座師傅身後位置,唐湘方繼續剛才的疑惑。
「所以依已鋒君所判,這些無論我門周遭子弟與五聖教周遭居民所中之毒,甚至蠱蟲體內所含,的確皆出自我門被竊的毒物?」
「嗯。」陰沉的男人點頭,語調半冷不熱:「吾不會看錯。」
然唐湘又問:「那為何堡內解藥對之無效?」
「自然是有調入其他毒物。」
皺眉將其所寫的一味毒圈起,唐已鋒眉間盡是不耐道:「南疆之毒。」
莫易衍見徒弟態度,搖頭嘆息接口:「估計便是唐門中人勾結五毒外賊,將倒針與毒藥竊出後交予對方,才從唐家堡試毒至苗疆,又偽造出朝融天逃去的假象,這對內堡機械師多有了解,還善於處理毒物、與五毒教互動密切、近期離開內堡外出者,湘師侄,你對於如此人選有何想法?」
綜合先前推測,唐湘心中自然有人選卻未立即回應,反是笑著將問題交到唐已鋒身上:「若是提及善用毒物之人該問已鋒君更為適合,畢竟已鋒君隸屬的毒部皆為用毒高手。」
話與甫落,唐已鋒睨了其師幾眼,些許遲疑後提筆寫下幾個名字推到唐湘面前。
男人將名字念出:「唐硯、唐阿苑、唐思敏。」
此三位的確是唐湘曾推想過之人,畢竟他們不但為本家擅長調配毒藥者,更同樣和五聖教有過交流,只是莫知為何,他依舊覺得眼前散發詭譎氣氛的唐已鋒方才是真正參與其中。而他也同時想起唐傲天所說:師徒兩人皆與聖教有淵源。
得搞清楚。
唐湘暗忖,嘴上直道:「已鋒君,既然知曉毒物內容,便能配出解藥?」
「自然。」
語調盡是傲氣,唐已鋒講得理所當然:「不過幾味來自苗疆之毒,還不是甚麼大事 ——」
徒弟態度讓莫易衍眉頭緊皺,嚴肅無比打斷其言:「已鋒,為師應提過,滿招損,謙受益,莫要如此傲氣。」說到此又搖首低斥:「你和湘師侄還差得遠,還望師侄在其他方面對已鋒指點一二。」
可此話既出,唐湘便注意到唐已鋒神態閃過陰鬱,心底頓時產生疑惑,本欲再探,卻想到莊臻仍在旁邊,終是按捺住不動聲色,噙笑搖頭退讓:「不敢當。」心中亦評斷起長輩所請求,思量半刻才允諾:「既然莫前輩如此開口,唐某自然願與已鋒切磋砥礪。」
此應答使莫易衍舒氣。
「甚好,勞煩湘師侄看照。」他面帶感謝,並示意徒弟亦同:「已鋒還不來謝。」
同時,唐湘見著仍坐於椅上滿臉傲拒的唐已鋒在聽見莫易衍說話後,眸中閃過難以察覺的不甘。
此時室內燈色昏暗,眾人眼底皆映照出難以著墨的火光,恰如各有心思忖度,因此男人未打算多說甚麼,僅起身朝二位拱手:「晚輩會與三位前輩碰頭了解狀況,若已鋒君若需要商討,隨時都可來,晚輩還有修繕之事得忙,就不親送前輩與已鋒君,讓愛徒代勞。」講完對大徒弟輕喚:「臻兒。」
本還沉浸在觀察長輩們反應的莊臻幾乎跳起應答:「是!師傅。」
「今日之事結束,送莫前輩和已鋒君。」
莫易衍與唐已鋒離去後,少女躡手躡腳將內房門關起,神色凝重看向師傅,氣聲表示:「師傅,徒兒還以為您會拆了對方 ⋯⋯」
臉上掛著無變化的笑容,唐湘已拿下面具坐回位置上準備繼續修繕機械,心不在焉開口。
「臻兒,妳怎麼這般喜愛看為師拆了對方?」
「 ⋯⋯」莊臻難以應對,至於唐湘拿起砂板打磨鑄好的齒輪再問:「如何,剛剛妳看到甚麼?」
回想數刻後莊臻才道:「莫老前輩似乎對徒弟很嚴厲,已鋒前輩真如傳聞那般,剛剛送他離開時他還 ——」
她原本要講出「瞪我」二字,卻猛然住嘴,抬頭瞥了眼師傅,果真唐湘雙眸正直視自己微笑。
「他怎樣?」他問。
嚇得莊臻趕搖頭:「沒、沒什麼!」接著少女將手貼上門板,確定外頭無人後才走到唐湘旁邊壓低嗓音:「師傅,近期那些事,其實與已鋒前輩有關?師傅是為要調查他才答應莫老前輩請求嗎?」
她講得有些遲疑,也仔細端詳師傅的表情變化。
「已鋒前輩的名聲在弟子間並不好,連徒兒都有聽聞。」
只見唐湘微笑未語,看得年少唐門弟子頓時心中明白,嘆息搖頭:「果然,徒兒才想師傅怎麼可能會答應這種事。」同時緩緩拿起師傅桌面方才寫上名字之紙,心底浮現慌張,並將紙張遞給唐湘,滿面不安:「師傅 ⋯⋯」
雖未明白目前事態全貌,少女卻清楚知曉唐家堡對於通外叛門之罪相當嚴厲、分毫難容,尤其對外家更是嚴厲,外門弟子若被發現皆會連坐遭斬逆堂處置,成為陰暗處某具屍體,本家則是被奪去唐氏資格並逐出門派。
可稱得上待遇差別極大。
依照許多老前輩所言,如此嚴刑峻法與階級皆為鞏固與昌盛唐門,但完全造就加深外家與本家弟子之間的矛盾與衝突。然而這次包含唐已鋒在內,紙上所寫之人皆為內堡機械部與毒部的本家弟子。
都是唐氏弟子。
若一切都為真,恐會在堡內掀起驚濤。
思及此,她不禁再問:「師傅,兇手究竟是誰?師傅有人選了嗎?」
這時,男人似乎有些若有所想,沒有立即回答,直到少女認命坐回位置後方開口:「臻兒,妳只需要避開這些,專心於課業即可。」
都是過去的遺骸。
唐湘闔起雙眸。
「剩下的為師會處理好。」
但即使師傅如此交代,莊臻卻仍憂慮山雨欲來。
Chapter 30: 拾伍、過往殘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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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過往殘夢
開元二十六,唐傲天先是命唐書雁前行,接著又送走唐湘,將滲入五毒教妥當安排後,本仍憂思與丐幫僵持關係難解,未料唐老太太親指為少門主的唐無影竟排除萬難、隻身前往丐幫遊說,唐門丐幫之間的嫌隙也因此終於緩和,且丐幫幫主同派傳功長老趙五親往唐家堡傳達重新締結兩幫友好之意。
一切都在其掌握中,讓唐傲天相當滿意。
趙五年近半百,胸前配囊顯示其在丐幫內傳功長老地位,令眾唐門子弟訝異是其身畔竟站名面以唐門面具遮掩的女子,無人知曉其身分,直至取下面具後方有幾名年邁內房管事認出竟是多年前被派往調查拜火與明教時失蹤的刺客唐順。
做為棄子的孤兒還活到今日使眾人心底皆萬分訝異。
「唐門主。」無理會周遭竊竊私語,趙五不行大禮,僅向唐傲天拱手,面帶些許嚴肅道:「丐幫唐門本是結義之情卻皆遭逢楓華谷之役,今日才帶來慰問,盼唐門主見諒。」
唐傲天聽聞後喜怒不露,僅是頷首:「趙長老,唐門同表慰問。」並請其入座。
雙方如預期簽下互不相犯與互助條約,一切皆照正式之禮進行,直到會後洗塵宴客,丐幫長老才趁眾人熱絡舉杯敬酒之時獨自向唐傲天沉沉開口:「唐門主,其實此趟某前來除傳丐幫友好之意,也算有私事相求,盼唐門主成全。」
望向唐傲天那雙冰冷的雙眸,他更壓低嗓音。
「聽聞唐門弟子皆有身契,是否能看在趙某面上取回小女身契?」
從懷底掏出寫有五仙教情報的密件,趙五將其放於桌面推到唐傲天前繼續將話講完:「順兒雖本為唐家堡弟子,但自當初至拜火教臥底後便趙某一同生活多年,她對趙某如親生之女。」
密信內容自是他推敲過唐傲天意圖所尋得,關於五仙教內幾位聖獸使相鬥現況。
「不成敬意。」
未動聲色拆開瞥幾行內容,唐傲天思索後掩上信件頷首:「唐家堡對兄弟幫自有成人之美。」便囑咐身邊手下請唐無丰親來替唐順取走耳針,並視為徹底脫離唐家堡,自此不再屬於唐門子弟。
「謝唐門主成全。」此樁事了,趙五內心輕鬆許多,便舉杯敬酒趁機提出第二道請求:「趙某尚有一事,事關師妹之子。」
他甫出此話唐傲天便已明瞭其所欲問,本決定要打斷,卻幾番思量後仍耐住性子聆聽。
「唐門主應也知,堡上機械師唐無黥之妻胡姚正是趙某師妹。」講到此,丐幫傳功長老目光難掩悲傷,深嘆息後繼續道:「四年前師妹與妹夫去世,趙某便陸續與門主書信,盼將與師妹之子相認,此事本應儘早詳談,未料接連幫務繁忙又逢楓華之役 ——」
「趙長老。」對話未完,唐傲天直接截去趙五後半段所想講,似笑非笑的神情讓其感受到言下之意正是拒絕。「那名跟在趙長老身旁的刺客唐家堡不予追究,但唐湘是為本家之後,豈可離根生長?」
「自然,可他也有一半是我門弟子之後。」趙五可莫願讓對方壓過氣勢,但更不能激怒這操控整個唐家堡的男人,便提及他本想好的原因:「趙某手上有其阿娘遺物欲交給他。」甫說完本安靜不語的唐順便拆開背著的布包,遞上那把名為卿的短刀。
唐傲天看到霎那即刻知曉眼前之刃正是那女人送給唐無黥的定情之禮。
原來在這些人手上,難怪當初百尋不得。
「趙長老,多年來唐湘都是在此生活,而少年尚未從喪父失母痛楚走出,又何須打擾其心?」唐傲天未把話說死,僅是轉頭望向沉默多時的唐芝華,喚道:「芝華,此物由妳交給阿湘吧。」
他當初本就反對唐無黥與胡姚共結連理,如今又怎麼可能讓趙五見到唐湘?
更何況,少年早已遠在南蠻毒物叢生處。
Chapter 31: 拾伍、過往殘夢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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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過往殘夢
今年寒冬料峭延續到春末,連居住在號稱四季如春五聖教領地的苗民們都尚披襖衣。感受到這冷意時久炎心中一凜,趕忙前往藥蠱苑,果然已看到幾株不耐寒的藥草顯得生氣不再,而左顧右盼也見不到師傅的出現,他嘆口氣,心想應該又是被甚麼事給纏住,青年只能獨自開始動工。
分盆各種不同藥草植物後去除上頭沾有霜已壞死的枝葉,又將食物分到各個蠱醰中,久炎舒展下僵硬的背部稍作休息,只是才剛打開水壺就聽見旁系師姐香卡的呼喊和跑步聲,由遠至近喚:「阿炎!阿炎!你在嗎?」
看見香卡跑得有些喘,久炎制止她繼續接話:「師姐先緩緩再說。」
香卡順順氣息,站直身子,便直接繼續原本要說之語:「你最近要小心。」
「小心?」青年滿面不解問:「怎麼了?」
「近期不知為何又有帕卡闖進聖教,結果幾位教中幾位師姐妹竟就跟幾個男人共同離開了。」女人表情露出不悅。「那些帕卡又不知道在想甚麼 ⋯⋯」
多數五聖教子弟稱呼外來者為「帕卡」,時常視為會帶來不詳之兆的人,每次出現於聖教便沒甚麼好事發生。也因此,久炎知道大多同門都不喜外人,尤其是來自唐帝國武林中各路俠士,不過仍有一派子弟對於聖教封閉不滿,欲和外界交流者,更算與唐人來往甚繁。
「聽來是師姐自願跟對方離開?」他打斷香卡內心澎湃想像說:「且這關乎我要小心何事?」
其語使香卡露出驚訝神態,抓住青年的雙肩搖晃道:「誰知道會不會有哪個帕卡來騙我們家阿炎入贅,結果你就真的跟著跑了!」
聽聞師姐所云,青年直接皺起眉頭,完全無法理解對方究竟為何有此等想法,況且他早有處得來的對象,直搖首否認:「師姐,妳是不是那些外頭奇怪的故事聽太多了?」
「才不呢,這些事並不罕見,你自己也清楚這些年來來到此地的帕卡有多無少,而決定離教的師兄弟姊妹亦是。況且,走出這群山後的確存有諸多新奇事物,加上帕卡們花言巧語,諸多同門都被外面所吸引,更別提帕卡們那甚麼嫁雞隨雞,騙走多少教裡姊妹,」香卡搖頭嘆氣,隨後語調鋒轉帶了些嚮往:「鮮少有帕卡像你阿巴,願為你阿已留下。」
久炎父親為外來醫者,其名謝鳴山,自稱師傳於萬花谷,為尋西南巫醫之術而拜訪五聖總壇,後與其母久瑪相戀後決定留於此地,也成聖教中佳話。可好景不常,於久炎七八歲時夫妻倆為採珍稀藥材深入密林時遭逢暴雨狂風、雙雙失足墜落魂斷山谷。
「阿巴曾說過,若相互喜愛,誰過去或留下都可以。」久炎記得阿巴曾講,聳肩表示自己對此並無所謂,並開口提醒:「倒是,師姊,妳不是被安排要去巡邏?怎還有時間在此講這些?」
「唉喲!你不說我都忘了!先走啦!」
如陣風般,香卡消失於其視線。
自十七歲的青年有記憶來,非首次有外來者闖入聖教,故他從未因此困擾,照往常揹起藥簍,將幼小的靈蛇與天蛛扔入其中後準備深入沼地,就為採幾株只有這個時節才會存在的靈草。
沼澤蟲獸遍布、地形複雜起伏,許多不被人們所熟知的毒性植物雜生,即使是熟悉這片大地的居民也鮮少單獨橫越幽澤,多為結伴。然久炎卻早已習慣獨自往返,畢竟此處每棵林木、溪流,每響蟲鳴鳥叫理當都是他自小熟悉的山歌。
平時久炎會唱小曲與他們互應,他們也會在歌中告訴青年如何找到藥草、或如何安全踏上歸途,然而青年今日尚未開口,林木便傳來未曾耳聞之聲響。
不遠處竟有人?
除了他,還有誰會在進入此處?
久炎停下腳步,蹲低閉起雙眸,以指尖輕觸濕潤的泥地。
是沒聽過的心跳。
好奇心促使他撥開樹叢好奇探去,便看見相當陌生的面容。
是誤入此處的外族少年,穿著如他認知的帕卡們,年齡約莫十幾,面色相當蒼白,久炎也很快注意到對方的手壓在腹部卻無法阻止鮮血滲出,且對方似乎被突然出現的青年驚嚇,即使會牽動傷口仍盡可能後爬遠離他。
為什麼會出現在這杳無人煙之處?且看來有被野獸攻擊,得快點治療才行。
久炎心想,嘗試說出記憶中少數的詞彙,指向自己的腰部:「傷,醫治。」
由於父親是唐人,因此久炎年幼時曾學過外族語言,卻又隨父母去逝遺忘,所以此時年輕的五聖弟子難得講出不熟悉的發音,有些結巴拼湊成句。可只見少年似乎未想回應,甚至要往更茂密的林身處逃去,然其方向使他心慌不已,趕忙揮手制止:「停!死路!蛇!巢穴!」
女媧大神在上。
平日青年鮮少多事,但今日既然被其發現,他便不想讓眼前少年死於孕養靈草之地,表情相當苦惱,不知要怎麼告知莫久留此處,朝前幾步旋即再後退,深怕嚇著對方。此舉驚動本窩在藥簍裡的靈蛇,雙雙探出頭張望,至於被久炎這樣喊叫,本亟欲爬離的少年停下動作回頭看向青年,目光中有著不解又存在害怕。
渴求幫助卻無法相信跟前之人。
那是外鄉人的眼神。
青年憶起當初馴服屬於自己的聖獸時,靈蛇們似乎也是如此行為舉止,更想起某種熟悉情感,便抬起雙手張開掌心並緩緩朝後退去、邊開口:「這邊,安全。」
少年緊盯他,良久才願艱難朝其挪動。
沒有錯!就是這樣!
內心鬆口氣,久炎繼續保持距離、嘗試對少年比手畫腳表達自己能夠幫忙處理傷口並引導出秘林。
「我,採藥,你,這裡,小等,我?或你走?」
只是看對方似乎難以聽明白自己所欲表達,他皺眉露出困擾面色,最終放棄說話搖頭抽出匕首,卻驚得少年再次後退亦自腰間抽出短刀。
「喂喂!冷靜!」久炎趕忙喊道,走到旁邊的樹幹刻上印子表示:「看這個。」隨後再行至下棵樹以匕首劃下相同刻痕,並回首看向地上少年,指向歸家方向。
「這條,出林。」並又再次重申:「傷,包紮,包好,你出去,或著等我。」
受傷的少年仰望後方緩慢朝其爬去。
久炎並不特別前去扶起少年,竟是放下竹簍坐下,耐住性子等對方過到他旁邊後才開始動作。
「張嘴。」
他先輕掐對方下巴迫其開口,確定少年舌根未中毒,方準備止血草,以隨身壺中淨水清理指尖汙泥,並從竹簍內拿出酒壺喝上一口,將藥草放入口中嚼碎,同時手伸向少年腰間準備脫去礙事衣物。
意識到青年舉動,少年本能掙扎卻被久炎嚴肅的目光制止,年輕的五聖藥師快速將其沾染血跡的腰封與上衣解開、清理掉血跡,緊接取出口中草泥敷上腰間傷口。粗糙刺激的草末引得少年剎那吃痛、用力掐住青年手腕。
其力道意外強勁,讓久炎不得不停止醫治。
到底?
面對獨自迷路於此的帕卡,他自覺已盡最大耐性。
「忍住。」青年沉聲表示,直到少年面色慘白鬆開掌心,才將全部藥草塗滿患處,並呼喚竹簍中的小天蛛:「阿珠,我需要妳的絲。」
層層鋪上綿密純白的絲線終於止住流血處,而待完全處理好少年傷口已經日上正穹。
浪費太多時間於此,採藥不可再延宕。
久炎暗忖,確定少年傷口不需擔心後再度背起藥簍,將幾隻好奇的靈獸押回簍內,低頭和少年交代:「你、休息,可先走,或等我。」隨後毫無猶豫轉身離去。
不過青年雖急於採藥,卻於思量幾番後仍先沿途在較低矮的樹幹上做記號,直到道路逐漸清晰,他才停止記號折返,加快腳步往既定的採藥地前去。而途中他不知為何不時想起稍早少年的神情,心底懷抱不知名的擔憂,不禁加快腳步。
待久炎採完藥草時天色近昏黃,其本欲直接回村,但終究繞了繞仍到樹下,便看見那少年果真還抱著雙腿待在原處,似乎動也沒動。
真等我啊?
太聽話了吧?
他忍不住搖頭,緩慢踱步上前,對少年伸出掌心道:「走,帶你,出林。」
久炎哼著小山歌往藥蠱苑走去,心裡惦記著要怎麼處理今天採到的藥材,左手則隨意牽上沈默的少年,兩人就這樣沿著樹幹上的記號,恰巧在夕陽灑落樹間時回到樹頂村。
然甫進村落他便發現村中燈火通明,諸多同門忙進忙出似乎是在找甚麼東西,而他很快注意到師傅代里正指示眾弟子,連忙迎上前呼喚:「師傅,發生甚麼事情了?怎麼鬧成這樣啊?」
女人轉身見早出的徒弟終於採藥歸來,立即疾步走向他,語調難得透出緊張道:「阿炎,趕快幫忙找人 ——」不過話未講完就因發現久炎背後的少年而怔住,讓她總算冷靜仔細端詳他。
目光落在其胸口的銀色蜘蛛綴飾,許久後代里才放心般問:「這孩子怎麼會在你這裡?」
「他?師傅你在找他喔?」久炎不解。
代里先揮手感謝眾弟子們幫助,而其他人見已找到少年後皆朝大巫行禮散去,女人方解釋:「是啊我在找他,沒想到你已經認識。那更好說話,以後他就是你師弟了。」
「蛤?」青年露出年幼時被靈蛇守衛叼起來拋的表情。
解下自己的披風包住少年,代里恢復平淡神態說明:「前些日子忘記跟你提起,這孩子是受友人所託,聽說被仇人追殺,送來此地避風頭。」
「他祖輩為聖教之徒後遠嫁外地,從小同唐人共長大,大概不太會說我們的話,應比你小個幾歲,我族之名叫寨黎,記得好生照顧。」講到此女人輕吐氣調息,隨後提起腳邊的燈表示:「今日我本前去接應他,約以那枚蜘蛛銀飾相認,卻不知其車夫會將他半途拋棄,恐怕其中恩怨難了,好在無事。為師終於可放心去忙,讓你教你師弟。」接續準備前去藥蠱苑處理剩下的蠱壇而離開。
「等等,師傅!您哪來的友人?我以為您沒朋友 ——哎呦!胖邙,你打我做什麼?」久炎瞪了眼用尾巴拍在自己背上的青邙,只見代里靈蛇低鳴,他低頭細聽後調侃:「你說就算沒朋友也不能講那麼大聲?你這樣講還不怕師傅把你燉成蛇清湯。」
青蛇聽聞後大聲嘶嘶表達不滿,緩慢滑走,望得青年猛搖首,鬆開左掌側身微微低頭直視少年深色的眸子。
「寨黎。」
他喚其名後指向自己:「久炎。」
少年終於理解久炎是在說自己的名字,便盡可能將青年的名字發音標準:「久炎 ⋯⋯」貌似想扯出笑容,卻因腹部抽痛再度面色慘淡,看得久炎趕忙將其抱起往自家樹屋走去。儘管青年尚對寨黎突然的出現抱持許多疑惑,但畢竟師傅已表明他是自家師弟,自然仍得多擔待些。
將少年放到桌上把竹簍隨意置於地,久炎吹起哨音命令靈蛇與天蛛幫忙去藥櫃裡挑出止血化濃的藥草,自己則開始燒柴煮水。
只是若要花心神照顧師弟周全,以後還有時間好好煉蠱嗎?
邊擔憂自己近期練習煉製新型蠱蟲的進度,久炎邊思索家中是否還有衣物給少年換洗,左忙右忙,忽地被背後傳來的跌倒聲打斷。
回首即發現是寨黎想下桌,卻因雙腳無力跪地,掙扎道:「我可以幫忙 ⋯⋯」
直盯著少年的傷口又滲出血,久炎心底頓時招來火氣、厲色喝道:「寨黎!別給我亂動!」但同時他注意到少年霎那僵住,又突然意識到自己音量嚇到對方,僅能扶額搖首、長吁短嘆後盡可能調整表情解釋:「生氣,沒有。」
此刻久炎心底不禁浮現對己懷疑。
我真能照顧好師弟?
他暗忖,蹲下再次與寨黎互望,放緩音調重申:「生氣,沒有。」
而寨黎 ——也是唐湘,盡管聽沒懂久炎所講,卻能明白那神態。
「為師平時說話就是如此,並未生氣。」
不禁將眼前人與師傅唐芝華重疊。
Chapter 32: 拾陸、陰影蔓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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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陸、陰影蔓延
「師傅!師傅!」
徒弟慌張地叫喚從遙遠處傳來,猛然驚醒因疲憊險些在椅中沉眠的久炎,使其掌心書信掉落地面。
此乃去年秋日唐湘寄給他的書信,上頭是熟悉工整的字跡。
「追憶過往時光,
兒時舊日難忘。
天寶十二 秋 湘筆」
結果幾年前想煉的蠱沒出來,反倒對阿湘那麼兇啊。
男人心想,面色有些昏昏欲睡,緩慢拾起書信收至暗櫃中,抬頭便看見徒弟跑得有些喘,便皺起眉頭出聲制止。
「阿倪!不是說過別奔跑嗎?很危險!小心不要被絆倒,先緩緩再說。」
順了順氣息,紇倪站直身子,看到師傅沒有提出異議,便直接把原本要說的話全數又快又急講出來:「師傅,今天又有許多人失蹤的人被煉成那個、半、半屍人,隔壁的阿納她們她們都被送回來了,阿祖要你即刻前去與她匯合。」聲音忍不住顫抖。
話剛落,久炎本還有些鬆懈的面容立刻染上凝重,先起身來將蟲笛放入腰中笛袋,隨後伸手拍拍神色低落的徒弟,並提起旁邊藥櫃道:「走。」同時示意本尚縮在兩側的雙生蛇,他們得令後亦跟隨主人滑行出家門。
師徒倆步伐相當急促。
在久炎前去唐家堡這半月裡,五聖教中又有屍身遭竊,而眾弟子雖已提高警覺,卻仍遭不明敵人襲擊,不但燒毀離五聖總壇較遠的兩處養蠱場,還帶走數名蠱場守衛。直至十日前,風蜈使納羅門下帶來未知煉屍者以屍術為基礎、創造出嵌合型半屍的消息。
此類屍術威力不及上古屍煉之術,使得半屍如塔納般仍存自己意識,卻因遭種入不知名蠱蟲未能掌控軀體動作,僅能在發出哀鳴聲中受養蠱人驅使、進行攻擊。許多被擄去的五聖弟子與苗民皆被煉制成這類人不像人、屍莫若屍之模樣,也正因多數半屍人為被抓的弟子,同門見其仍存意志而皆未能下手毒殺,僅能更耗精神將其制服,使眾弟子疲於奔命。
教主曲雲聽聞後判斷應為天一餘黨作祟、欲消耗聖教人手,便快速下令身處外地的弟子歸教,現任大巫則終於離開修行的女媧神殿,各長老、聖護法不敢大意、嚴陣以待,許多尚未出師的年少者亦編列入護衛的隊裡去保護各處寨子聚落。至於面對數十為慘遭毒手的同門子民,以代里為首的藥蠱師們被賦予重任,得讓他們儘速恢復。
為保所有弟子安危,代里將底下的藥師、蠱師、以及藥蠱師分成十個小隊,三到五人一組處理半屍人,藥師負責製作解藥,蠱師則負責去除被種於身上的蠱,其餘弟子則速往找到操弄蠱蟲的元兇。
久炎帶著徒弟與師姐翁金攜手面對被煉製成半屍的年幼師妹佘阿納。
凝望深扎入女孩後腦處數根銀針、還有被烙上奇怪印子的胸口,紇倪幾乎不忍再看,撇頭轉開視線,因為同門此刻滿盈淚水的雙目顯示她正清醒受苦。
「好、好痛 ⋯⋯」
佘阿納疼到不太能完整說話,僅剩以轉動眸子無力哭訴:「師兄、阿倪姊姊 ⋯⋯我好痛 ⋯⋯」
連宣洩痛楚的力氣都沒有。
童年玩伴模樣使紇倪面色蒼白,咬著唇,無法應答。
為什麼是阿納?
少女幾乎從未見過此等情景,終是忍不住摀住雙唇躲到外頭流淚。
暫時無法顧及徒弟,久炎僅能放柔語調,盡可能不要碰觸到師妹脆弱的皮膚問:「佘阿納哪裡疼?跟師兄說好嗎?」
這幾日來他已配製與許多舒緩疼痛的藥物與薰香,只是每當想輕觸佘阿納檢視時,即便使用最輕的力道都會讓師妹哀號,如同現在不停流淚哭泣。
「全身都好痛 ⋯⋯」
可當男人要近查其狀,女孩本來氣弱懸絲的呢喃霎時忽地拔高,轉為極為高亢的哀號。
「師兄!我好痛!我好痛!好痛!好痛!」
寄生於女孩體內核心的蟲猛然狂暴,使宿主張嘴就想咬住久炎,男人見狀趕忙避開,但即使全身筋骨恍若遭刀刃刺穿、劈砍,被蟲操控的佘阿納瞪大一雙眸子,淚水不斷流下,奮力欲從束縛的繩索掙脫撲向前攻擊周遭之人。
粗繩在其單薄的膚上勒出血痕,滲出血珠,望得久炎握緊拳頭,以極大力氣方壓下憤怒。
所有被煉製成半屍的同門已經如此反覆幾日,自己當初被通知來協助醫治時便發現他們後頸的針孔與先前被種入屍蚰的屍體上相同,胸口則被烙印得血肉模糊,上頭的圖騰無比刺目。
是先前被植入屍蚰並操弄的屍體上看見的圖騰。
塵封已久的記憶猛然湧入,久炎終於斷續回想起那個圖騰所代表之意。
許多混亂片段交錯成噩夢朝他席捲來。
不,或許不是叫圖騰,是某種鮮少被使用的巫咒。
天選之人。
伴隨女孩的尖叫,他腦中開始浮現某些片段。
怪蟲。
「師兄!好痛!」
神尊。
「師兄!好痛!」
天選之人⋯⋯
久炎難以動彈。
佘阿納的血散發出某種甜膩氣味,夾帶難以察覺的花香,使人無法呼吸,眼前銀針彷彿也刺穿久炎的五臟六腑,讓他頓時將眼前的孩童與家中女兒的身影重疊,耳邊響起她們抱著自己喊阿巴,直到師姐翁金嚴厲呼喚才將男人拉出泥沼。
「阿炎!醒醒!」
翁金抓住久炎的手一晃,把師弟的意識從五里雲霧中跩出,低喝:「這血有問題。」並輕拍他背後運氣替其穩住心神,表情凝重云:「到底是何等蠱蟲能有如此威力的蠱毒?」
感受師姐壓在背後的掌心,久炎終於清醒,即刻凝神運氣回應:「師姐,這是屍蚰 ⋯⋯」話甫說完便看到翁金面露驚駭,口吻盡是不敢置信:「屍蚰?他們竟然能養出能夠操控活人的上古之蠱!」
面色凝重的兩人憂慮望向佘阿納,久炎則皺起眉首細忖度。
難怪師傅會判定他們把過多的蟲養在同一蠱壇中,本以為是門外漢手法,未料他們根本不在乎蠱狀況,僅是想藉由巨量繁衍的過程中挑選出那些極為特殊的屍蚰,且再將人類軀體視為蠱場,讓此類屍蚰寄生於活體內相互爭奪,宿主便會於極為痛苦與絕望中死去,同時最惡毒最強悍的蠱蟲亦會降生。
意識到這等養蠱之術,久炎直覺不妙,正思索該當如何時,立即憶起能以蟲歌困住屍蚰,趕忙抽出蟲笛、小心翼翼吹了幾個先前拿來困住屍蚰的音節。而他馬上發現,有甚麼同樣影響蟲體的力量與笛聲相互抗衡後緩慢消融,讓原是瞠目瞪眼又用力扯動繩索鐵鍊的什阿納抽搐幾下後逐漸放緩掙扎。
見狀翁金滿是訝異,驚嘆:「這段蟲歌有用!」也抽出笛子再問:「阿炎,這應是你師傅專為引導上古之蠱所編制的笛音?」
久炎莫敢大意,僅是微微頷首不斷笛聲,心想好險當初代里逼自己學習此曲。至於翁金,明瞭後則仔細聆聽師弟所奏出音節、緊接同舉起蟲笛配合師弟曲音。同時,擦乾眼淚的紇倪亦回到治療區內,看見師傅與師伯正齊心控制住發狂的蟲子,便二話不說開始配製止痛凝血的敷藥,即使雙眼仍然微紅,話音亦有哭腔。
「師傅。」
抱歉,停下來哭泣。
少女和久炎相視時眸底閃出堅決。
她年幼曾因經歷聖教內亂、失去阿巴阿已,歷盡悲傷。
但也因此遇見代里和久炎,更明白此刻自己該當如何。
「這一仗我們不能輸。」
看得久炎雙眸露出既欣慰又哀傷目光。
Chapter 33: 拾陸、陰影蔓延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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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陸、陰影蔓延
夜深乃該萬物入眠之時,半屍人的呻吟卻不絕於耳,配合輪流傳出的笛聲起起落落。
久炎將所記得旋律傳授給所有要治療受屍蚰蠱毒所苦者的同門們,隨後便到藥蠱苑內繼續配置緩合屍蚰蠱毒的解藥,並定時巡邏各個醫療棚內狀況。
這批屍蚰的蠱毒與他先前托雙蛇帶回來給代里師傅的相同,非常複雜難解,若不小心嗅到或接觸被寄宿之人的血液,連照顧者都會中毒,只能用各種緩和症狀的藥草來緩慢削去毒性,為此久炎已兩三日未躺床休息。
太累了。
男人扶住前額,將清涼醒腦的葉含在嘴中,壓下不時抽痛的頭,就是為多配幾帖藥。
他同樣嘗試回想起十年前發生之事。
若兩者真有所連結,便希望能找到蛛絲馬跡,儘管許多被師傅代里處理過記憶細節模糊不清,但其仍然知曉此次五聖遭襲而生的混亂與多年前教內分裂之時相似。
長久以來,大多的聖教內弟子們都不喜外族人,更因前教主魔剎羅為等待那曾有夫妻之情、卻一夜消失的外族青年直至早生華髮、性格猛變,增添不少聖教弟子對帕卡們的厭惡。如此情感再加上前任教主失蹤後,右長老艾黎費盡千辛將其女曲雲從七秀坊作為教主繼承者迎回五聖教,重挫前任左長老烏蒙貴的野心,因而激化反對屈於外人之下的弟子們群起憤恨,終是引發戰爭。
不僅是烏蒙貴挾持身為靈蛇使的女兒瑪索叛變為天一教,那些最後被烏蒙貴練成塔納的唐門細作也含恨攻擊五聖教。前者是不滿右長老艾黎擁護流有半身帕卡之血的曲雲來領導整個聖教,後者則是以唐書雁為首,怨懟聖教創出可以將活人煉為屍者的屍典。
但無論是何者,難道不都終是因唐門門主唐傲天之女所率領的潛入者們不遺餘力分化五聖教左右長老,如此從中作梗,才造成無法挽回的結局?
唐家堡之人終究只想著自己唐氏慾望,任意侵犯我族聖地,又把對烏蒙貴長老 ——不,天一教將他們煉成屍人的怨恨往聖教上發洩,究竟是何居心?
這也是為何久炎自此後特別不喜唐家堡之人。
然思及此,他又想到結髮多年的郎君。
唐湘至今仍莫願意脫離唐家堡,這是久炎心中無法拔除的刺。
畢竟他雖心悅唐湘,也認了當時少年的唐湘前來臥底之實,但偶爾還是會浮現若最初就知曉其身份是唐家堡之人、或許今日一切都會不同的念頭。
久炎難以控制手中搗磨藥草的力道將葉片捶打成泥狀,並把草泥放入紗布包緊,扭轉、擠壓其汁液至藥罐中封存,完成最後步驟後鬆口氣,緩緩走到旁邊的椅子坐下稍微休息,等待其他弟子來呼喚他接手吹奏控制屍蚰之曲,讓他有機會繼續回想當年細節。
儘管嫌棄唐家堡,久炎還是知曉,這次事件與當年相同,兇手另有其人。
那時分裂之亂加上塔納襲擊讓五聖教背腹受敵、焦頭爛額,主力弟子們死傷慘重,留下諸多年幼無依無靠的幼童,甚至久久難以復原至可討伐天一教的戰力,而整個聖教似乎如被棄般,僅能祈求那來自異地、貌似隨時可以抽身離去的新任教主曲雲。因此他們從未設想除了天一與塔納之外竟還有其他虎視眈眈的敵人幽藏於暗處,並趁著戰爭欲將更多人拖進泥沼與混亂中。
一群被世人遺忘在角落的影子,被眾人忽視唾棄,又任意被作為裝載世間惡意的容器,因此充滿憤恨與不甘、既厭惡人群又渴望被看見。
這般遭天選擇的人們啊,若長久來過得不幸又疲憊,或許就會為了想要過得輕鬆幸福而莫擇手段。
或許當誰刻意操弄挑撥,便能隨意去驅使利用了如此之人吧。
久炎凝視著眼前得瓶瓶罐罐,似乎又瞧見當初那個在樹林中看到的少年。
፠
唐湘從被久炎凝望的夢中醒來,發現自己竟坐在房中桌前,手正放在零碎的毒剎上頭,前額隱約作痛又帶暈眩。
他記得稍早已到床上歇息,怎麼會?
正思索時,空氣突然飄散出不知何處來的清淡甜膩與花香,使其霎那反胃作噁,險些吐出來,趕忙摀住口鼻起身到窗旁,推開讓外頭清冷的空氣沖淡那讓人不適之味。
只是當他這般靜下要嗅出來源時,氣味又如從未出現過般消失無蹤。
到底為何他又在此?
男人甩頭想撇除不適感,徐徐調息後瞇起眼睛回首盯緊桌上零件,終於記起這本是為旁敲側擊幾位被懷疑是竊取毒藥與暗器給予賊人的本家機械師和毒師而做之物。
難道是無意識起身來重新調整此物?
唐湘想起今日午後他欲查明失竊之事,特地以精進千機匣名目求見唐硯、唐阿苑、唐思敏三人。
由於這幾位前輩年紀皆長於唐湘,使其慎重無比做全萬分準備。然事情卻不甚順利,全都因莫易衍命來協助的唐已鋒搞得不歡而散,讓男人開始懷疑唐傲天是故意派莫前輩與其徒來為難自己。
憶起唐已鋒當三位老前輩的面說出之語,唐湘頭猛然抽痛,僅能趕忙自暗櫃翻出久炎配的藥和水服用,腦中都是午後慘烈之舉,當自己沒來得及制止時,唐已鋒皺著眉頭對滿面不悅的兩男一女開口。
「且近日毒藥失竊之事,爾等難道不需負責?」
被點名的唐思敏無回應,唐硯則是放下手中毒物,瞥了眼唐已鋒後轉向唐湘皺眉頭反問:「湘師侄,這是甚麼意思?」
男人仍然嘗試維持淺笑,眉間卻透露出幾分歉意。
「晚輩 ——」
他正欲道歉,話沒完卻被打斷。
「吾與唐湘皆認為此次失竊之事甚大,且事關諸位,其中難道不就是唐硯你最擅長製作的迷亂之毒迷神散?還有唐思敏純熟的化骨毒?除了爾等還有誰?」唐已鋒雙手環胸立於柱旁,露出審視目光對眾人道:「毒物使用遍布唐家堡外環,被竊後,爾等本就應自當出面自清。」
「 ⋯⋯」頭開始抽痛,唐湘難以反應。
「湘師侄。」語露冷淡的怒意,唐阿苑沒打算理會唐已鋒,直視唐湘,神態盡是扼腕與失望:「我不認為無黥師兄生前對你的禮數如此輕忽,也不記得芝華前輩生前教你如此對前輩大呼小叫。」
三位前輩的目光使唐湘萬分尷尬,又難以當場糾正唐已鋒,僅能調整神態﹑收斂嘴角的笑容後鄭重賠禮:「晚輩失禮,是晚輩思慮不周 ——」
只是語未畢,他忽感旁人靠近,尚沒能反應,便聽聞唐已峰於自己耳邊以僅有兩人聽得見之聲開口:「真不愧是受堡主寵愛之人,眾人都對你關注有加。」
冷冽又帶著某種甜膩氣味的吐息噴於其耳背。
毛骨悚然。
男人手即刻壓上腰間短刀,不過對方卻霎那退開,讓他終於明白徒弟為何忌憚此人。
剛剛那是甚麼意思?
唐湘沒來得及深思,唐已鋒又再次講出不明不白的言語。
「唐湘,吾等說的皆為真實,又為何要如此卑躬屈膝?」
語畢,唐湘抬頭便見著唐已鋒的臉貼到自己跟前。
「難道你在害怕甚麼?」
回憶到此,本被藥物稍微壓下的症狀猛烈竄起,頭與胸口突發的刺痛使唐湘發出隱忍哀鳴,咬緊牙關嘗試想撐過痛楚。
此刻門外忽然響起莊臻的叫喚。
「師傅,師傅,徒兒進門囉!」
少女敲了響門,腳步由遠而近到工作房外,小心探進門內說道:「師傅,我剛剛跟著已鋒前輩發現不得了的事情 ——師傅!」
唐湘難以呼吸,雙手壓緊胸口疼痛處,兩腿無力跪下沿著牆壁緩緩滑落至地面,然針扎的痛感自心臟蔓延至全身,彷彿遭人以長針刺入胸腔,同時前額也如被敲打般,在失去意識前似乎看見數名人影在眼前飄動。
先是蒼白如屍的唐無黥和胡姚。
為什麼不替我等報仇?
再來是染血的唐芝華。
為何要害死為師?
接著是久炎那雙平靜的眸子。
你讓我聖教家破人亡。
男人嘴中似乎這般說著,而其背後還有模糊陰影與幽暗,唐湘看不清,卻頓時明瞭是那平時夢中離去之人。
只見其終於停下腳步,非常緩慢轉過身來。
你是誰?
你到底是誰?
唐湘看不見那人的臉,可其他所愛者眼底的指責貫穿他胸口,讓痛楚更加猛烈,恍若被火灼燒般,又遭奔來的莊臻擾動消失。
「師傅!你怎麼了?我馬上去喊大夫!」
少女惶恐呼喚,想接住唐湘又力不從心,扶著他坐於地上後慌張想跑去唐家集找丹藥師,卻被師傅勾住衣袖制止,只能趕忙蹲下確定師傅狀況,語調焦慮無比。
「師傅?發生甚麼事了?」
模糊視線中男人想伸手安慰慌亂的徒弟,可終究徒勞,失去力氣攤靠在牆角低喃道:「臻兒 ⋯⋯師傅沒事 ⋯⋯」
或許,現在所遇都是來自過去因果之報。
「別喊人來 ⋯⋯」
別喊人來。
耳邊同時響徹唐已鋒詭譎的質問。
「唐湘,你在害怕甚麼?」
他在害怕想起甚麼重要的事情嗎?
Chapter 34: 拾柒、過往殘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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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柒、過往殘夢
夏去冬來,再到隔年春夏,轉眼中原年已到唐帝國開元二十七,寨黎至聖教又入師門數月。
受師父所託,久炎花上許多時間教寨黎說族話、了解教內事務,也帶他熟悉聖教四周地貌植被,這對他而言皆非難事,且少年也算聰穎,學習快速。
只是不知為何,青年總覺得著實無法與師弟親近,因為每當自己想多關切寨黎狀況時,少年總會如同從漫長的沉思和靜默中醒來般,突然對他勾起嘴角,儘管周遭同門與長輩都對寨黎乖巧讚譽有佳,也說少年笑容相當討喜,青年卻嫌惡此等表情。
沒有意義的笑容。
久炎眉頭皺得毫不修飾。
他沒辦法明白,為何一名被仇人追殺的孩子來到異地後還能擺出如此神態,且無論緣由為何,久炎確定不想接下來幾年都看著如此表情過日子。
「寨黎。」
幾日午後,久炎看著寨黎端起自己準備好的午食去給正研究蠱蟲的師傅,終於不掩煩躁問道:「你到底為甚麼要笑成這樣?是有甚麼事情那麼值得開心?」
被質疑的寨黎笑容瞬間有些僵住,忍不住撇開與久炎對上的目光,以尚不連貫的苗語回問:「師兄,不開心不能笑?」
「 ⋯⋯」
這是這年紀孩子該說的話?
不開心就不能笑?
久炎只知曉自己若是難受就根本笑不出來,如同當年父母雙亡他便整年沉著臉,毫無笑意。
「整天笑成這樣我哪知道是真開心還是假開心?」他毫不隱藏提高音量,頗有微詞之態,隨後又如想到甚麼般嘆氣搖頭:「啊!算了,說這麼多做甚麼?先把午食端去給師傅吧,我在藥蠱苑等你。」
「是,師兄。」
少年低頭退去的身影讓久炎頭又痛起來,不知該如何是好,僅能起身前往藥蠱苑準備今日要帶寨黎學習的養蠱術。
然青年總覺得今日過得特別漫長,寨黎的表情不斷浮現眼前使其難以專注,最後久炎乾脆直接靠在桌旁把玩蠱蟲,直到後頭響起腳步聲才放鬆,拿著蠱罈轉身徐徐開口:「寨黎,來了就開始吧 ——師傅?」卻發現來人竟是師傅代里。
「嗯,是我。」
代里沒甚麼表情,聲音卻很柔和,邊走到藥蠱苑側的椅子坐下,示意徒弟過來:「阿炎,坐。」
聽聞後青年整個肩膀垮下,認命將蠱蟲放回罈中,緩緩行至師傅對面坐好。
而待此時,代里方啟唇表明來意。
「稍早聽到你的聲音,似乎對寨黎有所不滿。」她以指背輕撫徒弟的右頰,帶點安撫陳述事實:「我知道這師弟來得甚是突然,並未與你商討,但又何須跟孩子動氣。」
聽此,久炎嘆氣闔起雙眸,良久才有些懊悔應道:「師傅,我、我不是故意要對他大聲。」講到此,其聲調頓時有些氣急敗壞:「但你看他那性情古怪,我真的沒法忍受!」語畢待師傅遲遲未回應,讓他莫可置信又云:「師傅,你該不會也要跟我說他的笑容乖巧討喜吧?」
代里搖首否認。
「不,我只是聽收寨黎為徒的人提及為何他會如此。」
婦人閉上銀色眸子,平緩解釋。
「芝華她收寨黎為徒,說這孩子的阿巴、阿已被仇人追殺雙亡,他似乎親眼目睹受到刺激,變得不愛言語。而且即使被芝華所救,卻又因為在唐家堡過上幾年,被唐門的教條管束,或許因此讓他從小就善於察言觀色吧。」
此時代里不自主抬起手腕來端詳其銀飾手鐲。
這歷代大巫都會擁有代表身分的飾品,上頭本應雕琢九天蛛嬉戲,如今卻少一隻,便是當年她因好奇心旺而溜出聖教遇險,最後被唐芝華所救,兩人共同於林中生活數日,最後代里取下交予對方成為信物,更代表信任。
「以我對芝華理解,笑容恐怕是她讓他如此作為,方得以在唐家堡保住自己,雖然我終究不明白為何要如此。」五聖教大巫說得輕柔卻肯定,隨後直視久炎。
師傅所講讓青年有些訝異,不禁追問:「芝華便是師傅友人?竟是唐門中人?」且搖頭表示不解:「師傅,妳怎會答應此事?唐門難道還保不住一個孩童?」
徒弟疑惑使代里緩緩閉起雙眸回憶過往,半晌後方應答:「我曾受芝華所救,若能藉此報恩再好不過,而且不知為何,芝華來信中似乎不僅僅是希望我護他遠離仇人,同時相當希望能讓這個孩子能離開唐門。」她再次張開眼望向久炎說道:「她雖未明講,但我感受得出來。」
講到這,代里聲音異常輕柔。
「阿炎,每個人都有傷心事,你會選擇大哭一場,但有人或許 ——」
女人頓了頓,嘆息。
「會笑。」
其語使久炎愣得無法應答,良久才訕訕回道:「師傅,這都是妘螝師祖教你?實在難以理解。」
「不,是我自己出去遊歷所得。」代里搖首結束這次對談,隨後起身囑咐:「不理解便去理解,我已把他交給你照顧。」
「是是是,師傅,那我去找師弟了。」
無奈攤手,久炎認命應允並恭送師傅離去,接著便沿著藥蠱苑呼喊尋人。
「寨黎!你去哪裡了?」
他朗聲叫喚寨黎之名,卻毫無回應,讓青年萬分不解,同時心底升起擔憂。
這時候可是猛獸毒蛇繁衍活耀之時。
到底跑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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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獸潭邊林木叢生,枝葉繁茂,相當適合躲藏,也正是猛獸頻繁遊蕩之時,鮮少五毒教弟子,只見間隙似乎能見人影晃動。
「寨黎,是吧?」
女子聲音幽幽傳至隱匿於合抱粗壯枝幹間,本沈寂的樹上出現細碎少年呼喚:「阿姑 ——」卻即刻被打斷。
「我現在是阿婭。」
笑了笑,唐傲天長女唐書雁此刻正靠在樹幹上彷彿享受午後日光、未曾注意到躲在樹枝間少年般,改而自言自語:「阿黎,你長得與阿兄好像,那日遠遠瞧見你就知。」說完她垂下雙瞼、神態複雜,良久才又壓低嗓音說:「難以置信父親與姑姑會捨得讓你來此。」
她為完成父親的祈願臥底混入五毒教已近一載,就為取得五毒密典與擾亂其在南疆繼續壯大。
沒想到父親竟然也讓年幼的堂姪來此 ⋯⋯這件事情竟是如此重要?
唐書雁不禁陷入沉思,心底盤算該當如何,亦發現唐湘沉默許久未應答,便解讀為其思鄉之情,又道:「阿黎,既然你來了,阿姑會好好照顧你。」她盡可能允下承諾卻也要求職責:「但你一定要幫阿姑,這樣我們才能盡早平安歸去。」
女人嘗試解釋利害關係,而她到底是堡主長女,邊說時眼底閃過銳利、一絲不苟交代手中握有的情報:「相信父親也有與你提及希望我們能削弱五毒勢力,以保全唐家堡不被侵犯。父親近日有傳密令來,表示五毒教中最重要幾位人物,除失蹤的教主,再來便是大巫師、左右長老、還有五位靈獸使。」
說到此,唐書雁忖度良久開口:「我有聽父親傳話來,芝華姑姑將你安插到五毒大巫師身邊,若跟她關係保持好,定能知曉許多訊息,至於阿姑這邊會盯著左長老。」
唐大小姐語氣中滿是勢在必得的堅韌。
「為了早日回家,找出他們的弱點,沒問題吧?」說完她終於轉向緩緩跳下樹幹的唐湘。
少年壓下身形,勾著淺笑低聲確認:「只要找到他們的弱點,我們就有機會早日回家?」
「是啊,父親應允我,若事成就能回去,且他會替我向霸刀山莊提親。」說到此,唐書雁本嚴肅的面頰染上幾分殷紅,不禁失笑搖頭道:「哎呀我提這個最什麼?」語畢她便準備離去,並表示:「下次交換情報,我也傳予你幾招臥底善用之術,你先好好習慣此地。」
唐湘聽聞後沈思數刻,下定決心這次定要聽從唐書雁所囑咐,莫願再引來災禍。恰巧此時遠方隱約傳出呼喊聲,唐書雁凝神細聽後甚是滿意,低呼:「看是有人尋你,先離開了。」
女子以浮光掠影消失於茂密林間,緊接便是紫裳銀飾的身影奔來。
「寨黎!」
見師兄急行,寨黎手上已抱著對方平時會摘採的花草,趕忙順勢故作翻找姿態。
「女媧大神在上,你又迷路了?」久炎終於沿著尋人蝶的指引找到寨黎,面容毫無隱瞞擔憂,本想罵人卻又在看到少年仰頭望向自己時作罷,轉而扶額叨唸:「這時間的聖獸潭特別危險,你對這邊的蟲獸尚未完全熟識,他們也不熟你,更容易群起攻擊,沒有我陪不要輕易進林子,懂嗎?」
聽聞後寨黎小聲應:「知道了,師兄 ⋯⋯」
「還有什麼事嗎?有沒有受傷?」久炎又問,並伸手替寨黎拿去懷中約半的草藥,此舉倒是使他愣了半晌,隨後才淺笑禮貌道:「一切無事,謝謝師兄。」
「⋯⋯」仍不習慣對方表情,青年搖頭嘆息低呼:「唉 ⋯⋯寨黎。」隨後彎下腰與少年同高﹐直視對方雙眼,無比認真開口:「很抱歉早上對你講話那般大聲,我剛剛心情是煩躁了些,但並未有對你生氣。」
此刻寨黎笑容似乎出現幾絲動搖與猶豫,但久炎只覺得對方或許是仍害怕自己晨間怒斥,並未多想又開口:「寨黎,我們雖是同門師兄弟,但你並不需特別對我畢恭畢敬,更不用說我們倆對彼此都還沒有很熟悉,或許我們要多交流?」
說到這,青年沉思幾刻後提出一個想法:「不然來個交換,過去不是都我教你講苗語嗎?你也教我你們的話吧,我想學好阿巴所說。」
為什麼要學我們的話?
沒能推出眼前師兄的意圖,寨黎僅能再度不知如何應答,直到最後想起唐書雁的提示,方緩緩點頭、並任憑露出笑意的久炎牽起自己的手回家。
Chapter 35: 拾柒、過往殘夢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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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柒、過往殘夢
弱點?
雙眸盯於正在養蠱的久炎身上,寨黎其實並不太明白眼前之人有甚麼所謂的罩門。既是大巫代里首徒又與其情同母子,不但精通毒經,還能使補天訣心法,年紀輕輕就取得藥蠱師資格,甚至連學習異族語都相當迅速,平時也與其他弟子相處甚歡,看似沒有任何會受攻擊處。
「寨黎?你這邊理解嗎?」久炎講解到發現寨黎毫無回應,回頭見師弟視線落在蠱罈上,以為自己又講得過於困難,便問:「是這種養蠱法太難懂?」
少年搖搖頭,正欲找以藉口,卻被敲門音打斷,久炎只能嘆氣對外頭喊道:「請進。」
熟悉身影踏入養蠱房,俊朗的臉露出些許靦腆笑容。
眼前五聖弟子名為尤桑,寨黎對此人有印象,更因為他為久炎親近者而曾稍加調查。男人是為五聖教藥師子弟,侍奉於靈蛇使瑪索門下,卻意外善於喚碧蝶、使補天訣,更是久炎母親唯一徒弟。或許因為如此,他不時就會來找久炎喝酒言歡,而久炎貌似與其異常親密,尤其這幾年在受歡迎的趕秋尋伴等祭典都有來邀請久炎共同度過。
「阿久,在教師弟養蠱嗎?」
年輕男人走到久炎身邊,見對方頷首後又耳尖微紅著問:「我今日來說是因趕秋快到了,翁金師姐和香卡她們終於是決定好了對象,我們倆也一起?」
寨黎本對此未多做遐想,然在唐書雁教導下他知曉聖教各類節慶,趕秋乃許多年輕男女尋找伴侶、公開談情說愛的節日。他腦海驀地浮現姑姑提及喜愛人的緋色雙頰,那神態竟與眼前青年相同。
某種前所未有的思緒浮上心頭。
「自然是跟你啊!」久炎笑了笑,應得毫無遲疑,伸手捏捏尤桑後頸後才如想到什麼般開口:「啊,這次可以帶寨黎去見識見識。」
聽聞其所講,尤桑甚是歡喜表示:「當然好,我記得你提過他也快成年了,可以找找喜愛的姑娘啦。」語畢,聖教青年走到寨黎跟前,壓低身形與其平視、正式招呼:「你好,小師弟,我們常常見面卻都還沒好好認識對方呢。」無論眼角或唇畔笑意都想當溫和。
「他叫寨黎,前些時日都未正式介紹。」久炎邊說邊封緊蠱譚,放置到陰暗處後才走到兩人身側說明:「寨黎,他是尤桑,若你想習補天訣就是問他,我也都跟他學的。」
這些話講得尤桑雙耳再度染上薄紅,趕緊擺手。
「尤桑師兄。」寨黎恭敬行禮。
此刻久炎攬住青年肩膀,將下頷靠在對方肩頭,歡欣表示:「好啦,晚點再提趕秋,先一起去看看師傅新養的蠱蟲如何?」
「代里大人新養的蠱蟲嗎?我的榮幸!」
尤桑說完兩人準備離開,剩原打算緩緩退開的寨黎。只是習慣性要牽起師弟的久炎發現抓空後即刻回頭,疑惑直言:「寨黎,發甚麼呆?你也要來啊!」
當下,尤桑也停下腳步,轉身噙著笑等待寨黎同行。
少年遲疑半會方跟上他們。
「是,師兄。」
夏日逝去,秋天即來,熱鬧的趕秋慶典亦在歡騰對歌間結束,隨後久炎、尤桑和寨黎回到樹屋。
凝視行禮後退至房內休息的少年背影,久炎嘆氣重新回到屋外坐到尤桑身旁,仰望從林葉間灑入的銀亮,隨後替對方倒滿酒杯,卻面露非此刻該有之憂。
思及日間與尤桑同攜寨黎前往趕秋,眉眼帶笑的少年受到許多聖教女子關注,久炎本認為其會難以招架,未料寨黎除了都能禮貌應退,態度甚至比與自己相處更為圓滑、難以看透。
更使其驚訝的是久炎注意到寨黎的目光不時會落在自己與尤桑交扣的十指上,儘管每每他欲仔細端詳時少年便會撇開視線。
平時能言善道的青年異常安靜,看得尤桑心裡明白,便柔聲呼喚:「阿久。」
並勾起在月光下特別清晰的微笑。
「你知道你現在像極了翁塔?他可被自己那剛滿十歲的娃搞得完全束手無策。」
聽到對方如此形容,久炎終是垂首以拳頭抵住前額,苦惱開口:「是啊,我的確跟翁塔師兄同樣不知如何是好,可師傅都如此交代,那我必會好好照顧他。」
其所言讓尤桑些許訝異問道:「代里大人特別交代的?」
久炎點頭,再度向後仰看向樹林間天幕,只見星子閃爍美麗卻又遙遠,不禁吐露其所想法:「我相信師傅除了希望我能照顧他外,也盼我能從他身上看見些甚麼吧?但我時常覺得自己難以勝任。」
「怎麼說?」尤桑詢問。
皺著眉許久,久炎方嘗試講述心中感受。
「不知道,可每次看著寨黎雙眼,尤其他那個笑容,我就覺得他在提醒我,我是個外來者。」講至此,他有些無奈承認:「而我的確也看不懂他在想甚麼,雖然師傅說他是因為經過許多難過的事情才變成如此,但我仍難以接受 ⋯⋯」說完久炎閉起雙眸倒在尤桑肩頭,不再言語。
青年見狀則攬住其腰,也將自己的頭與對方相靠,輕喃:「 ⋯⋯外來者嗎?」
即使生長於此地,但若一方親人為異族,仍無時無刻會覺得和他人存在隔閡或終究不被承認。
尤桑心底明白,久炎不喜被當外人。
不過他眉間既未悲傷也無急躁,只是平靜將自己所想徐徐吐出:「阿久,我知曉你因你阿巴為帕卡之事,時常與其他子弟感到疏遠。然而,即使你阿巴最初因從外地來到聖教被視為外來者,但最後他的心扎根在此,那他便是聖教人,你自然也是,寨黎亦同。」
其話甫落,便感受久炎全身僵直後疑惑問:「你怎麼從來都能猜中我在想甚麼?」
哎,你這不都寫在臉上嗎?
尤桑心想,失笑應道:「因為你向來真誠。」講完安慰,他將吻落在久炎額前:「別擔心,慢慢來,你們師兄弟關係會好起來的,只是需要些時間。」
說完倆人於星光底下彼此互相依偎,卻沒注意到有雙眸子正從後頭凝視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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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來這大巫的徒弟的確是喜歡男色?跟我所知相同。」
唐湘所言後唐書雁陷入沉思、似乎在估量何事,唐湘則在提及後有些不安,他雖綜合過去幾年與近期所觀察之狀做出結論 ——久炎與尤桑正是他年幼時不小心自母親書卷堆中翻出所述的龍陽之好,卻莫知為何自己會滿懷罪惡和姑姑匯報此訊息。
女人終於再度開口。
「應該有機會可以利用這點。」她不著痕跡瞥向唐湘躲藏處,壓低嗓音道:「既然大巫的弟子喜愛男色,便可以其取得我們所想。」
「利用⋯⋯」
有喜歡的人?
唐湘嗓子難得洩漏半分顫抖,他並不解唐書雁所講為何可利用久炎的喜歡,腦中卻仍驀地浮出尤桑將吻落在久炎額首的夜晚揮之不去。對此唐書雁自是沒能理解,只當姪子尚未至情竇初開之齡,放緩語調解釋:「你還沒到喜歡人的年紀,或許難以理解,但人為了喜歡之人可是甚麼都願意做的。」
似乎像對自己訴說那般,她先闔起雙眸,隨後抿唇糾結非常久方斟酌開口。
「你不是說大巫弟子有開始教你練蠱調毒嗎?但這遠遠不足,畢竟父親期許你能取得五毒最強之毒,並毀去其重要典籍,盡可能削弱五毒教之力。」說到這,唐書雁心底再度猶疑,緩道:「姑姑其實有個想法,但恐怕會委屈你,且你也必須跟姑姑保證,此事絕對只為任務,該退就退,該收手就不要猶豫。」
怎麼就恰巧是無黥堂哥的獨子被帶到五毒大巫的門下?若是任何唐家堡外家或棄子門徒,自己定不會如此難以決定。
女人握緊拳頭又放開,再緊握後一口氣將話講完。
「他既然喜好男色,你何不藉此向他親近,或許能藉此套出許多情報?畢竟大巫可也算除左右長老外位高權重之職,其門徒必定知曉一般弟子沒能知道之事,包含五毒教的聖典與密術,還有他們內部的矛盾。」
這會唐湘終於聽懂,於樹幹後頭怔住。
在唐家堡自是有許多師兄師姐以身取得情報。
可師兄他有喜歡之人 ⋯⋯
唐湘左手下意識感到刺痛,彷彿殘留久炎緊牽自己的觸感。
他抬起頭低喚:「姑姑 ——」
這是要騙他?
「阿湘,你是個好孩子。」
打斷唐湘退縮,唐書雁睜開雪亮眸子,將最後心軟置之腦後,無比肅穆道:「你想想,若事成父親必定歡喜,自然會讓你回去,也不會為難芝華姑姑了,這不是你所願嗎?你應能分辨孰是孰非。」
而聽見如此話語,唐湘內心僅存之愧疚與猶豫逐漸被壓下。
「姑姑,我該如何親近?」
少年問著,鬆開什麼都沒能握住的左手。
Chapter 36: 拾捌、懇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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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懇求
從睡夢中清醒,唐湘即刻注意到自己全身僵硬、拳頭緊握,指尖似乎還殘留當年觸感,顫抖從懷裡拿出從不離身的護身物。
這段時日來他一直相信這是久炎贈與他之物,而久炎也鮮少出口否認,僅叮囑要隨身攜帶,沒想到竟是自己竟然忘記如此重要的過往。本是背對著他的影子終於回首,未料得那人轉身後逐漸清晰的面容會帶他回到這段記憶中。
他怎麼就忘記了尤桑師兄?忘了自己曾經所作所為?
自己到底還忘了甚麼?還是想假裝過去那些不能被原諒的決定從未發生過?
握緊護身物抵在胸口,唐湘閉起雙眸,神色透出些許痛苦。
「師傅!」在床畔照護的莊臻眼神亮起,撲上前欣喜喊道:「你終於醒了!」
男人還在半夢半醒間,他緩緩轉向徒弟,腦中如被重擊,渾噩難以控制,良久才沙啞問:「為師昏多久?」莊臻趕忙上前扶著掙扎起身的唐湘表示:「師傅昏了整整兩天半,簡直嚇死我了。」
「等等等您先別起來,喝完這個藥 ——喔對,徒兒沒講你的狀況,只是問西施藥師有沒有補身體的藥草,別擔心。」
少女繼續叨叨,快速將幾日所發生之事報予唐湘知曉。
「這幾天的單子徒兒也幫師傅接下來,能清掉都清掉了,有人問起我也說師傅這幾日恰巧閉關,剩下也幫排到日後,每個項目都有寫於清冊之上。然後!師傅,你昏倒前徒兒本有事情要報告,先說好師傅你不能生氣!」
唐湘臉上難得毫無笑意,皺眉將苦澀無比的湯藥喝下去。莊臻隨後將空碗收到旁邊,待男人頷首示意她說明才又開口。
「就是那天後,徒兒就有特別盯著已峰前輩的行蹤,原本已峰前輩都在藥室中調配解藥,直到前幾日他表示想去分送解藥給周圍居民才離開,而已峰前輩在把解藥給那些中毒的人後便往東南去,徒兒就忍不住跟上去,想說或許可以找到些線索 ⋯⋯」
講到此她瞥了眼唐湘,確定師傅未有不悅方繼續。
「結果,徒兒跟上去後還真的發現他竟和幾名 ⋯⋯看穿著是明教弟子和 ⋯⋯天一教弟子?和他們相談甚歡。有些口音我聽不懂,但好像是在講甚麼 ⋯⋯神明?太遠了聽不清楚,反正不管是哪種,已鋒前輩的當時的態度跟他對莫老前輩時完全不同。」
莊臻語調帶點困惑,卻依舊盡責講述完整。
「後來他們不知道去哪,跟丟後就不敢再追了,只是後來我回主堡的時候不小心被馨師伯逮到,徒兒沒有說出全部,但講了大概情況,馨師伯問了問才決定又再帶人去搜,結果似乎有抓到幾個天一奸細,最後都被抓進牢中。」
說完,她本還有些懊惱無法探得更多線索,未料卻被唐湘忽然抬起的掌心壓在頭頂輕拍數下,讓少女震懾到忘記剩下之事,接著聽見師傅乏力啟唇低語:「臻兒,妳是個好孩子,已經做得很好了。」
此刻唐湘收起平時的笑容,雙眸僅有凝重與憂慮。
除了剛被收入門的頭一年外,莊臻再未見過師傅露出如此神態,過於驚訝而沒能忍住將心底實話吐出:「 ⋯⋯師傅,您還好嗎?」
問完,她還探頭再三確定唐湘神情、嘟囔抱怨:「您這眼神太慈祥都以為您是想交辦後事 ⋯⋯」
徒弟回應使唐湘嘴角終於淺淺上揚,再次出聲時已完全與平時相同。
「以後盡可能避開如此危險之事。」他淡淡叮囑後坐至床畔調息。
「喔 ⋯⋯」
不明白師傅所想,少女愣半晌才搖頭:「可是師傅,一直避開不就沒法知道真相嗎?」
她個性並非如此退縮保守。
聽聞其言,唐湘沈默良久沒有應答,僅緩慢自床緣站起,握緊有些乏力的掌心,準備面對二日未處理的工作,然莊臻卻又於此時猛然跳起,叫出聲來:「啊!對!師傅!師傅!師傅!最重要的!我竟然忘記了!」她衝出去寢房再快速奔來,把手中的信遞給唐湘急促道:「師傅,這兩日有師爹的信來,對不起 ⋯⋯因為信有沾到血跡,我擔心便先拆閱了 ——這裡!師傅過目!」
「緊急事態,無妨。」接過徒弟塞來的信,唐湘幾乎是同時打開細讀。
「湘君
自新年後,聖教再次臨敵,天一與不知名之徒捲土重來,過去我們所面對也再次重現
一些弟兄姊妹被煉為屍者或加入對方,使我等相當挫敗
人手不足,但已比多年前毫無防備好上許多
而若深究便知這些弟兄姊妹許多人平時皆與群體較為疏離,甚至被遺忘姓名
思及此我便不停想,是否發生許多我們未注意之事,是否因為疏忽甚麼導致今日之果
如同我等過去那般
湘君 ,我相當憂思
於現況 於君
此事和過往絲連綿延,就如君身體時好時壞,莫不受過去所影響
千萬待在唐家堡休養,稍安勿躁,待事態稍緩再見
甚念
久」
閱畢,唐湘閉上眼吐息,隨後張開。
過去的他或許會選擇聽話留在唐家堡,但今日他總覺得得做出些許改變,不能再重蹈覆徹。
「我要親自回聖教。」
他心想,準備走出去。
聽聞師傅所講,莊臻也跟著他踏向外房,並以為其要獨往而抓住唐湘袖帶,急言:「師傅!可是師爹那邊看是非常緊急且人手不足,有數人前往支援應是比較妥當?至少帶上徒兒?可以照應師傅身體狀況,拜託嘛!師傅!」
徒弟所提讓唐湘停下腳步。
他本不願讓莊臻捲入危險中,然而 ⋯⋯
男人環顧房內留下這兩日莊臻照顧自己的痕跡,原來不知不覺中徒弟也已長到這個年紀,他卻未注意到,還當她作多年前那年年幼稚童。
沈思許久後他朝少女攤開掌心,緩緩應道:「臻兒,一起吧。」
可其反應倒使本以為得再多哀求幾次的莊臻心底鳴起警鐘,心底遲疑忖度半晌後問道:「師傅,您真的還好嗎?」
「 ⋯⋯」
唐湘不禁反省平時是否對徒弟太差。
自從成年後唐湘鮮少真心向誰低頭,然他此刻正向唐門最得高望眾的唐老太太梁翠玉單膝跪下,只為求得其肯首。他本不知該如何開頭,沉思幾時方道:「老祖母,晚輩多年不孝,未孝順您老人家,如今卻厚顏請求。」
男人語調溫和又謙卑,如同多年所展現的模樣。
「這些年來門主為使唐門立足於武林之地費盡心思,而今唐門亦於蜀地自成一局,然多年來積累業障也因此環伺於周遭。」
再三斟酌、仔細思量,唐湘將所欲表達之事緩緩吐出。
「相信老祖母有得消息,如同此刻五聖教逢災難亦可能成為唐門的災難,畢竟脣齒相依、禍福緊隨,因此晚輩懇求老祖母讓晚輩領人前往支援五聖教。」語畢垂首等待梁翠玉應答。
老婦人沈默許久方開口:「湘兒,先抬起頭來回老身一個問題。」
唐湘勾起嘴角抬頭,卻在與梁翠玉對視剎那怔住。
長者問了句其從未料想的疑惑。
「那人可是你想攜手之人?」
那人?
他當下還未明白唐老太太問句對象為何,隨後才意識到其是問久炎,接著腦中閃過唐書雁與唐小婉的面容,更想起老婦人多年來因無法得知兩位孫女是否能與其所愛郎君共度半生而哀傷不已。
「晚輩⋯⋯」
半刻間,唐湘竟不知是否該回應。
見狀,梁翠玉沒有催促僅是繼續說:「傲天那孩子心思向來縝密,又因為其父親毫無聲息消失的關係,汲營於將唐門推向顛峰,本意雖好,然當時你和雁兒失蹤多年,我卻沒能從傲天口中得到消息,更未料到雁兒竟受如此之苦。」
講到此,老婦人深深嘆息。
「芝華與你,還有小婉也是,都讓老身不禁思索,這唐門就算飛升武林之首,卻連孩子都無法守護,那又有當何用?」
她拄著拐杖走到唐湘面前,示意其起身與自己相視。
「湘兒,老身早猜想你此次前來,便是為五仙教之事。」唐老太太蒼老皺紋下是依舊硬朗的精力與稅利目光,更語帶了然。「你與那位 ——久炎,你們於芝華見證下結髮十年,唐家堡卻從沒給予正式名份,終是委屈了你們。」
聽聞老婦人所言,唐湘連忙低頭搖首:「晚輩已辱家風,萬分不敢。」
凝望小輩,梁翠玉沒忍住禁歎氣道:「沒甚麼辱或不辱。」隨後拿出代表其令的玉珮交至他手中。
「去吧,帶著我的話。」
由於唐老太太已允其請求,使唐湘此刻得已恭敬立於唐傲天面前。
「門主,近期五聖教遭逢危難,此事必與唐門近期毒物失竊與中毒相關,晚輩將前去馳援,盼門主亦能下令唐門子弟共同前往支援。」說完他露出微笑望向唐門門主、並在其要斥訓前將老祖母的令珮舉起示意:「晚輩謹遵門主教導,莫敢擅自做主,因此已請示老祖母,得老祖母肯首。」
其回應使唐傲天微慍欲開口,卻在看到玉珮後沉默。
不知為何,他從唐湘身上瞧見胞妹唐芝華的影子。
平時安靜溫順,卻總是眼神透徹,唐傲天多年來對那視線感到不悅,若芒刺在背。但他又同樣惜才,因此當時只打算將唐芝華羽翅折斷後豢養於身邊,方便時刻確認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
但唐家堡主沒料到她終究用那種方式逃離唐門。
兩人僵持半晌,最後唐傲天放棄責難,轉而敲了擺放於桌案面由唐湘遞來的名冊,語帶生冷念出列於上者:「唐硯、唐阿苑、唐思敏、莫易衍、唐已峰、唐馨、沈霍、嚴灼桃、莊臻 ⋯⋯」並於此停頓許久方問:「這幾個,除了你徒弟和莫易衍師徒,為何點名其他人?」
此句讓唐湘眉眼間盡是笑意、恭敬彎腰應答:「門主,您看得自然比晚輩更清楚,晚輩還盼門主指點,替名冊再添合適之人。」
見小兒沒打算回答,唐傲天心中冷哼。
身為唐家堡主的他的確自有盤算,五毒教自從十年前裂教,被天一與塔納背腹夾攻後元氣大傷,如今早不構成對唐門的威脅,倒是天一和那些躲在勢力背後的幽影正在蠢動,此時是該幫助五毒教成為唐門制衡南疆的首要棋子。
他正得以擺脫那些想攀住唐門、趨炎附的害蟲。
這時,唐湘再度啟唇:「門主,唐家堡看似安穩於蜀地,實則危機四伏,我等過去所做所為必得其果 ——」
不過其話未落便遭唐傲天止住:「不用多言,人會準備給你,退下吧。」
唐門門主依舊喜怒難判,唐湘亦沒繼續多做著墨,僅是再次鞠躬後離開廳堂。
Chapter 37: 拾捌、懇求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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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懇求
唐傲天以支援為由修書信予曲雲,表示唐門弟子唐湘知曉情況緊急後對其郎君甚是憂思,因而唐門將下令約二十名唐氏與外家子弟火速趕往五仙教協助相關事宜。
五聖教教主曲雲自是不反對,卻仍存疑慮,畢竟江湖上誰不知唐門野心勃勃?她便向左右長老、聖獸使們與大巫請示,亦也詢問前任大巫代里之意,最終再三思量便接受唐傲天所提。
得回覆的唐傲天再挑其餘弟子約二十人,並讓本家的刺客唐馨領隊,令其全速前往五毒支援。
唐湘自是當作不知曉此事,邊注意莊臻安危邊不著痕跡環顧四周人馬,手慣性壓在腰上,卻未見佩刀卿,不知遺落在何處,他百般尋找仍不得,然此刻他無心思考此事,因他心底明瞭眼前人全是唐傲天所疑慮的對象,無論對唐家堡不忠、抑或有通外之虞者。
更是現在的棄子們。
究竟棄子的出現是唐門門主獨手操弄,還是整個唐家堡其他長老也參與其中已不得而知,他僅明白一切終將會真相大白,與這連串相關之人必定隊伍中。
眼尖的莊臻很快在行進隊伍中瞧見那對此師徒,湊到唐湘耳邊低語:「師傅,莫老前輩和已鋒前輩怎麼也在?」
瞥了眼莫易衍,唐湘微勾嘴角:「徒兒覺得呢?」他說完見莊臻偷瞥對方幾眼後陷入沈思未回話,便忽然隨意問道:「是說,為師注意到臻兒也都有與阿倪通信?」
師傅所提使莊臻肩膀垮下,搖頭嘆息:「唉,別提了師傅,倪倪提到聖教最近發生太多事,她忙到只寫三行字給我 ⋯⋯」
看著徒弟,唐湘仍是微笑,笑意卻未至眼角。
幾年前他在同久炎討論後,本欲讓莊臻和紇倪如李靈初和謝茉那般結拜作為異姓姊妹,可少女們卻在久炎帶著紇倪拜訪唐家堡時一見如故、談笑勝歡,甚至私自相約成年後欲結為共雲遊修行的道侶。
意外聽聞徒弟們做出與自己相同選擇時唐湘多少震驚幾日,可在深思後仍是當不知情,默默守候,只是注意到莊臻時常稍顯拙劣的掩飾之意,不忍想鬧騰徒弟,便嘴角噙著笑,語調平淡吐出驚人話語:「過幾日很快就能見到妳家寶貝阿倪,臻兒不開心嗎?」
「哪有不開心 ⋯⋯」
話未完,莊臻猛地意識到師傅意有所指,嚇得遮住嘴巴,心底還擔心若師傅知曉自己拐了師爹徒弟不知會做何感想,並暗自叮囑自己這廣大天地間誰都可以惹,就是別惱到自家師傅。
就在整備時分,師徒兩繼續漫無目的閒聊,多是莊臻問、唐湘應答,同時唐湘嘗試觀察從遠方射來既怨恨又羨慕的目光。
唐已鋒。
果然每次只要那人瞧見自己與臻兒便是如此眼神,絕非錯覺。
唐湘心底不明所以,雖有憂思卻未有展現,僅是緩緩挪動身體擋住那道視線。
這時莫易衍亦注意到唐湘師徒,同樣上前致意,隨意交換幾句情報,莊臻則欣喜卻結巴躲到師傅身後,惹得連平時以肅穆聞名的外家刺客嘴角微勾,難得稱讚幾句莊臻懂事聽話,思及自家徒弟又回頭低叱:「已鋒,還不來打招呼?」
唐已鋒拖著步伐不情願走來。
只見陰鬱的男人並未開口也沒應答,僅是帶著桀驁走到師傅身後,淺淺作揖,並將其他情緒隱藏在陰影之下,內在翻攪無人知曉。
沒人能解開不知起頭的死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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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逐漸低垂,眾人終於集合做好萬分準備,要趁著夜色南下,可唐已鋒仍處在原地。
他垂首凝視鞋尖,神色萬分難看,如迎來沉夜。
為何師傅只會對除了吾以外的其他人笑?
為什麼師傅還會稱讚除了吾以外的人?
莊甚麼的那個外家ㄚ頭憑什麼?
因為是唐湘的徒弟?
為什麼又是他?
思及此,唐已鋒再看見分配最後工作的唐馨,更是恨意湧上心頭,表情卻未再多透露半分。
幾日前那瘋婆娘不知從哪得來的消息,在自己和友人相聚供奉神尊時忽地出現,而朋友為讓他離開將唐馨引走,唐已鋒便親眼見數人遭唐門女子帶來的人馬壓制於地,掙扎後依舊不敵,全數被押至唐家堡內堡深處的地下牢裡。
這些人到底還要奪走自己多少東西?
家人?友人?
尊嚴與其應享有的榮耀?
他想,眼神又轉回唐湘與莊臻身上。
只見唐湘嘴角仍掛著刺眼嘲諷的弧度,一如其身分 ——既為唐家堡受寵的少爺,又是受人擁戴的天之驕子,與生得悲慘人生的自己不同,甚至連徒弟都是那模樣。唐已鋒再看向於莫易衍面前故作姿態的莊臻,難掩厭惡,且無論何者,其中最令其生恨的還是這般背叛自己的師傅。
他也自小與親人不睦,又父母早亡,且因未能精通唐門心法遭眾同門排斥、訕笑,所有人都想將其踩在腳底,若非其被發掘有用毒天賦,隨後還讓莫易衍收入門,恐怕無法在唐家堡擁有一席之地。
可如今連這僅存之物都被唐湘所奪。
到此,唐已鋒想起那神般的話語。
『只有吾是真正愛汝者,
吾是為你的天命。
離開吾,汝僅是可悲的凡人。
無人知曉、
無人記得,
更無人愛汝。』
陰暗都縫隙中傳出低語纏死即將溺斃之人,繃緊的絲線若施加任何力道,隨時都可能斷裂。
作為領隊者,唐馨百般思量後將二十人分成二組,前為能識毒與善解毒者,以唐硯為首直接趕往五仙教協助解毒事宜,後則三人一單位,繞路去和驅除天一教毒屍操控師的五仙弟子匯合,即刻啟程。
她盡可能將機械師平分至所有小隊中確保戰力能延續,因此唐湘與莊臻都被指派到戰鬥組,號稱外家最強刺客的莫易衍更不用提,至於唐已鋒自然和其他毒師被歸到協助解毒之組。
然正因如此,男人那雙眼中戾氣更勝,滿心埋怨望著莫易衍、唐湘與莊臻遠離的背影。
果然,每個人都想從自己身邊奪走什麼。
浸溺在哀怨的陰鬱男人未注意到其他弟子叫喚,旁邊幾個面善的同門見其仍駐足原地,以為他沒聽見命令便出聲提醒:「師弟,咱該出發勒。」
望對方無回應,女子本還要在呼喚,卻被另名師兄制止。
同樣身為毒師的男人觀察這位在唐門充滿爭議的同門好些日子,終是得出結論道:「師妹,別喊了,沒用的,那人不會聽。」
眾人皆不明白這次門主為何特地指他們前往南疆五毒,僅能聽令於唐傲天,並在唐馨吩咐後盡快趕往目的地。
四日後,聖蠍使阿幼朵與作為代里傳聲的紇倪已於教口等候。雙方並不多做寒暄,少女只是將唐硯引至代里面前並等待師祖吩咐接下來人手的調動。而代里與唐硯討論調度完眾子弟工作後,把各唐門弟子各別交給前來的藥師與藥蠱師,其中唐已鋒因善於解南疆毒,被指派給身負整個解毒重責的久炎,自然跟著紇倪前去。
「前輩您好啊,晚輩是紇倪。」看著沉默的唐已鋒,紇倪禮貌露出個淺淺可愛的微笑道:「前輩這般遠到而來著實辛苦,還讓晚輩替已鋒前輩引路。」
少女的笑容讓唐已鋒愣了半晌,隨後才繃著臉點頭。
兩人穿越錯縱複雜的樹群,終於來到他們正在解蠱毒之處,而老遠她就看見久炎背影,便高聲呼喚:「師傅!師傅!我把人帶來了!」
聽見徒弟興奮叫喊,原先背對著兩人調製藥草的久炎帶著無奈但疼愛的笑容回首。
「阿倪帶誰來啦?」
他看見紇倪和素未謀面的唐門弟子。
於此剎那,唐已鋒墜入情網。
毫無理由。
可能因為那不曾於唐家堡見到的笑容,又或其未帶審視的目光,更也許是命已注定。
唐門弟子只知道自己終於找到神尊口中的天命,更是他數載來汲汲營營追求尋覓的天命。
絕對不會拋棄自己之人。
絕對會愛著自己之人。
唐已鋒先聽到紇倪喊他師傅,旁邊有人喊他阿炎,亦有五聖弟子喚他阿炎師兄,不過那對他來說都無謂,彷彿眼前出現光芒,他要抓緊溫暖的太陽,驅走長久來的迷惘與不安、找到此生方向。
可沉溺如此感受中的唐已鋒完全沒注意到久炎的疑惑。
「唐門弟子怎麼會在此?」久炎好奇問,心想從未接到任何相關的消息。
紇倪自是沒發現唐已鋒神態有異,僅是領著其走向清水盆旁清理雙手,準備開始幫久炎配藥,邊應答:「師傅,這位是唐已鋒前輩,聽聞是唐門主派來馳援,善於解南疆奇毒,所以師祖讓他來協助我們的解毒事宜,阿祖沒說嗎?」
「唐門主?」
這下久炎皺起眉頭。
他不喜歡唐傲天,更不覺得那男人派人來支援有安甚麼好心,然當務之急是解除那些半屍人身上的歹術,因此他不再分神,正式向唐已鋒揚起笑容道謝:「久炎竟未親自遠迎已鋒君著實失禮,甚是感謝在此危急時雪中送炭,這幾日便要勞煩已鋒君了。」
說完,他抬頭瞧了沒有反應的唐已鋒,發現對方視線正盯在自己身上。
而目光與之交會竟讓久炎心底浮現某種閃瞬即逝的想法。
怎麼有這麼寂寞的眼神啊 ⋯⋯
男人似乎在其眸中看見當初的唐湘。
Chapter 38: 拾玖、過往殘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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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玖、過往殘夢
承尤桑所言,久炎與寨黎益發親近。
五聖青年注意到自己貌似愈來愈能拿捏師弟的反應,雖然偶爾對方會跑得不見蹤影,但他都只當其需要獨處並未深究,因為光是寨黎開始會反問煉蠱上的問題,甚至慢慢信任、主動親近自己,這般改變對久炎來說已感滿足,讓年輕的蠱師在用毒、練蠱上幾乎傾囊相授,也因此兩人終於如尋常師兄弟般互動、切磋,甚至偶爾會談天,原還存些憂思的代里對此逐漸寬心。
不過,此刻聖教內並不完全平靜,自魔剎羅失蹤後教內動盪浮現,幾名聖獸使相互較勁,各自擁護的弟子更是私下諸多鬥爭。而由於代里大巫身分,就算未握有決定教中事務的實權,卻仍管轄聖教的祭祀、祈福與藥蠱苑,並與守護女媧聖壇和封印五彩石聖域的后土蛇母關係親近,使無論右長老艾黎抑或左長老烏蒙貴都得看她臉色三分、亟欲拉攏其表態。
為此,代里便公開不偏倚立場,嚴格命久炎與寨黎絕莫可支持任何一方。
然若無法撼動代里本人心意,誰又不想試著從徒弟們下手?
對於師傅所規範久炎自然遵守,好在他那敢怒敢恨的性子讓人不敢名目張膽再問,可在青年嚴厲聲明幾次會遵守師門囑咐絕不表態後,那些人便將念想都算至寨黎身上,這讓久炎頭疼不已,費盡心思護著師弟遠離那些私底下那些欲拉攏他的弟子們。
此舉無意間使寨黎難以與如今乃左長老烏蒙貴親信的唐書雁聯繫。
多數時候女人只能在相約見面處留下不意察覺的線索與隻言片語,盡可能教導寨黎如何更快親近久炎,同樣交代他不要疏於唐門所學,因此寨黎也時常小心翼翼躲著久炎偷描繪機械設計圖。
但仍百密一疏。
那日久炎尋覓寨黎多時,本擔憂其又迷路,東翻西找終於注意到躲藏於樹屋間隙裡的少年。他放緩步調走向對方,知曉師弟專注無比、全然沒發現自己已在此,許久方開口:「呦,寨黎,沒想到你還會畫圖啊?」
本認真的少年聽聞其聲忽地回頭,整個臉色刷白,就要將圖紙藏至身後,青年趕忙飛步上前握住對方手臂制止:「為什麼要藏?」隨後瞥了眼上頭內容。
是機密的機甲與暗器圖騰。
他頓時心底了然為何寨黎如此慌張。
「唉。」久炎嘆氣,抽出師弟手中紙張,隨後直接在其身邊坐下,並示意對方坐好,以其所熟悉之語嘗試安撫被驚嚇的師弟。
「寨黎,我知道你曾經待在唐家堡一段時間,自然是耳濡目染,會想畫這些也是人之常情。」他心平氣和說著,且講完後五聖青年仔細端詳寨黎所繪製。
只見上頭筆觸清晰 、畫工繁瑣,就算對機械半竅不通的他也能感受到此設計極為精良精密,且為奪命之物,甚是不凡。
奇怪,寨黎明明天賦如此,待在唐門應也無虞,為何他師傅堅持要將他送來此處?
心底浮現困惑,久炎怎都難想透,卻於苦思後決定不再深究,只是伸手輕撫師弟的頭,露出笑容將圖還給他。
「這不是畫得挺好嗎?讓我來這張紙鐵定就毀了。」
久炎稱讚,並且沉思幾下後指著紙上齒輪表示:「如果你想實做,我應該可以搞點工具出來給你,但是像這種東西到底要用哪種器具才能製造啊?我可完全不明白,得靠你教教師兄了。」
問完,他低頭直視正抬頭凝望自己的寨黎,只見本總掛在少年嘴角的笑容變得很淡,這回倒惹久炎心疼,再次柔亂其髮絲,沉聲開口道:「寨黎,你如果想畫圖就畫。」
他重申。
「在我面前你不用躲藏什麼。」
語畢久炎拍拍寨黎肩頭,安撫似乎仍處於驚嚇的師弟,甚至興致高昂詢問圖紙上機械為何物。
但他自是沒注意到對方心底莫名惶恐。
講話微抖的少年垂首不敢與之對望。
眸底盡是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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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緩逝,唐帝國迎來開元二十八,寨黎則是將要十五歲成年禮,準備在春日底從少年長成青年。同年,艾黎長老為制止聖教裡爭奪教主之位而內耗互鬥現況,百般苦思後決定依魔剎羅留下的囑咐,遠行七秀坊將其女曲雲帶回並盼其繼任教主之位。
可身為苗人與外族人之後、又是前教主的私生女,曲雲欲承接五聖教大任自是引發教內軒然,弟子們眾說紛紜、各有己見,有些對此極為不滿,有些則覺其理所應得教主之位,本激烈衝突的幾位聖獸使的確稍作收斂,轉為暗地裡較勁。
久炎仍未加入任何一方,然身為混血的他自也成為議論對象,問話從支持哪位聖獸使轉變成是否贊同曲雲接下教主位置、或仍認為另找族人更為合適。如此問話久炎心情萬分不快,甚至因為臉色過於難看嚇哭了不知第幾個詢問他的師妹,實在沒忍住便與寨黎埋怨此事。
「他們不能偶爾把嘴巴閉起來嗎?」
他立於灶旁神態沉重開口,手中邊將肉、醃製酸菜與些許辣椒切碎,混入寨黎遞來由大米磨製成的泥漿,再放入鍋內拌著化掉的脂膏小火慢炸,並分心去攪拌旁邊同時燉煮的酸湯。
寨黎聽聞師兄煩惱後不禁微笑搖頭,跑去拿了容器將完成的粑粑分成三份放好,方應道:「師兄為此感到困擾?」
「自然是困擾!我向來都表明不管是誰當教主,我都會以教中弟子的身分尊敬他,而在那之前不會有任何表態,沒想到他們還是問個沒完。」久炎眉頭依舊緊皺,伸手將已與自己同高的寨黎與好奇探頭的雙生靈蛇推到離鍋較遠之處,免得油滴飛濺到他們身上,再隨手捏團尚未調味的熟麵糰塞到寨黎口中,嘴上方繼續埋怨。
「這幾年我想你也知悉教中族人與唐人恩怨難了,族內也是兩派爭執,像是右長老求平和,左長老則不願與外人有所交流,而若找不出共存的方式,雙方就僅能如此對待彼此到至死方休,像我們這種混血更是難解。」
到這裡他搖頭,說了些陳年往事:「聽聞當時師傅要收我為徒時也曾遭激烈反對,看來一切都還有得鬧騰呢,算了算了。」隨後離開爐灶前又再掐了塊稍微放涼的粑粑小嚐,確定調味尚可後拿到寨黎嘴旁道:「你先嚐嚐這個辣度?」
聞到散發香氣的米糰與青年修長指尖的藥草味,寨黎有些猶豫後張口咬住。
當下久炎在思索他事,沒注意師弟似乎與平時不同,只是將炸物塞入對方嘴裡後慣性以指腹替其抹掉嘴角油漬,接著先行將午食送去給代里,獨留寨黎於飯桌上發愣。
這到底為何種感覺?
難以分辨是因為沒能完美達成任務自責,或者欺騙那雙清澈眸子的愧疚。因為少年既未完全問出書雁姑姑想要的消息,也無法直接凝視著久炎的眼眸說謊,每當被其注視便如毫無躲藏處般赤裸,逼得他如坐針氈。
寨黎是根本不存在於世間的偽造身分,但如今他卻又好像也不再是唐湘。
闔眼握緊雙手,寨黎總掛在嘴角的笑容終於消失,轉為凝重。
師傅,我該怎麼做?
他在心底不斷詢問,然沒有人能回答。
此時,原本蜷縮在桌腳的雙生蛇突然抬起頭、以尾巴拍打寨黎背部,他甫回神,就見兩隻靈蛇不知為何竟朝自己撞來將其頂下桌子,隨後露出尖牙使出威嚇。
寨黎以為要被雙蛇纏啃咬時久炎恰巧回來,瞬身往前制止:「小白、小青,你們別欺負他。」且馬上護在師弟面前,攤開掌心安撫靈蛇:「你們怎麼了?他是寨黎啊?」
「嘶!」
青蛇發出特別兇狠的鳴響,搞得久炎滿臉狐疑,最後嘆氣,先抱起兩隻蛇叨念幾聲後放到遠離寨黎處,再折返回廚房將師弟拉起道:「好啦,我把他們放到旁邊去,你可以安心吃飯了。」說完才坐下準備開始用膳。
師兄弟倆對坐用米食,而久炎原先與寨黎講述近期被允許閱讀半部屍典之事,卻突然話鋒一轉:「對了,再過幾日是你成年禮,許個願吧?只要我能力所及,都替你完成。」
本專心吃飯的寨黎被對方忽來的問句驚得嗆了幾聲,慌亂搖頭:「師兄 ⋯⋯我 ⋯⋯沒關係 ⋯⋯」
見寨黎難得沉穩盡失、講話結巴不已,久炎倒也感到新奇便來了興致,勾起嘴角起身走到師弟身邊和其擠在同張長椅上、將他整個攬在懷裡笑吟吟問:「怎麼?說說看啊?難道不相信師兄?」
這刻兩人毫無間隙,寨黎被久炎身上清淡的藥草與土壤氣息環繞。而熟悉味道勾起腦海底久炎與尤桑親近情景,甚至尤桑那雙帶笑眸子也直直注視自己。不僅如此,淡香竟也隱晦參雜那些唐書雁千萬個不願給他知曉的春宮淫靡,以身侍奉他人,同時又再響起姑姑嗓音。
這不正是個好機會?
只要一句話。
虛無飄渺的耳語迴盪。
下定決心、選邊站,你可生是唐家人,死是唐家鬼。
說出那句話來吧。
「說吧,寨黎,你想要甚麼?」
我想要甚麼?我到底想要甚麼?
久炎溫暖體溫和觸碰都成為刺痛烈焰,激起寨黎難以控制的顫抖,讓對此慌亂不已的少年迫切欲躲藏,或以達成姑姑交代之事來撇除這等陌生感。因為只要下定決心,就不會在如此感受如此煎熬,奉守命令即能回師傅身邊。
對,他要回到師傅身旁。
他邊想邊將手負至背後,心底不斷默念:不過是為任務,不過是為了任務。
「我 ⋯⋯」
寨黎以微顫的指尖握住久炎的手。
「我、我 ⋯⋯想要師兄 ⋯⋯」
沒料得會聽到如此答案,久炎疑惑複誦:「啊?甚麼想要我?」
青年本不解其意,卻注意到對方耳尖竟浮透微紅,心底方覺不妙,神色難掩震驚,趕忙開口再三確認:「寨黎,你 ⋯⋯是指我對你尤桑師兄那般?是嗎?」
久炎原還存些許僥倖,可只見即將退去稚嫩的師弟此刻沉默無比,自是知曉毋需再多問,愣了愣後放開對方,沈默半刻不語。
而就在寨黎以為對方會起身離席時,他終於嘆氣,神態相當肅穆與之對視,明言道:「這可真難辦了,我喜歡尤桑,你只能換其他願望。」
難道是自己和尤桑影響到這孩子嗎?
心裡浮現這等想法,久炎有些懊惱從未與師弟好好談論過此事,更沒與尤桑商討。不過他終是未糾結太久,只當是師弟到了年齡、身邊卻無其他同齡玩伴才如此,因此深吸沉吐數次,思量後仍伸手輕按在寨黎頂上,緩慢開口。
「寨黎,你才正要成年,人生還很長,聖教這麼多弟子,定還會遇到更多其他不同之人,或許有天你便會喜歡上對方,並不急於一時。」
掌心未離開寨黎的頭。
「我會一直是你的師兄。」
聽聞此話,寨黎胸口不知為何積滿難以宣洩之情,儘管已按指示所做但更多焦急刺痛,還有不解。
他明明只是為了任務,且遵照姑姑所說方式進行,可為何糾結沒有消失?
Chapter 39: 拾玖、過往殘夢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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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玖、過往殘夢
似乎想謹守許下的承諾,久炎並無改變與寨黎相處方式,照舊教他使用蠱術,帶其入山林辨認草藥毒物,更陪之將所認的植披禽鳥走獸繪成精緻籍冊,護少年遠離爭奪教主之位的暗湧。兩人皆未再提及心悅情愛之事,寨黎僅是在與阿婭會面時低頭說出難以達成任務,久炎亦沒將寨黎所提告訴尤桑。
然平時就敏銳的尤桑依舊察覺到寨黎在與其相處時似乎戰戰兢兢,心底不覺有些擔心哪裡讓少年感到害怕,努力嘗試和他親近,更騰出許多時間教其補天訣或基礎辨別藥草,把手帶著他習得補天心法與簡單醫術,將寨黎當成自己師弟般照顧。
代里同樣會定時將寨黎喚來跟前與她共讀唐芝華寄來的信,儘管大巫神態多是冷淡,每次觸碰少年的指尖卻都輕巧溫柔,彷彿唐芝華還在身邊時的手,不同的是唐芝華掌心已為保護自己而傷痕累累。
寨黎本就被迫來此,自是在感受無比溫情後搖擺不定。
而眼前的火焰益加溫暖,就愈容易灼傷寒冬之人。
他們愈如此,寨黎愈難以面對,尤其每次與姑姑報告時少年都不禁開始感受混亂。
當下的自己究竟是唐湘,還是寨黎?
他究竟是誰?
直到成年禮,寨黎身著代里親手幫他縫的衣裳,女人請來族中最為睿智的鬼師替其安排儀式,由尤桑與久炎共同獻上恭賀,他抬頭就見到自己倒映在兩人滿溢祝福的眼底。
「寨黎,恭喜成年。」
久炎勾著嘴角,傾身附至青年耳邊低語:「記得,你有一個願望在我這。」
本該喜悅的日子卻讓青年陷進深沉懼怕,那些溫暖在察覺真相後必定將成為最強烈的憎惡,而此等思緒開始化為夢魘侵入寨黎睡夢中。
季秋將盡、冬日逐漸來臨,久炎為取得幾株在冬秋交際時才會生長的毒草,帶著雙生蛇與寨黎朝北面山去,往人煙罕至的林地裡尋找。只是每更深入密林幾尺,稍長的青年便注意到有人心不在此,暱了眼身高終於抽得比自己高的師弟。瞧對方似乎有些恍神,甚至險些踩空,即刻箭步上前抓住對方手腕低喝:「醒神!」並皺眉問:「你啊,這段時間是不是都沒睡好?」
寨黎沒有開口,僅是回握住師兄的手腕搖頭。
見狀久炎也不好逼問,只能嘆氣道:「好吧,若身體有不舒服定要先告訴我或尤桑,知道嗎?」
看師弟朝自己頷首後他才稍微寬心,繼續前行尋找毒草。
日照已過天穹頂,少許透過濃密枝葉照亮兩人陰暗路途,很快即將抵達毒草生長之地,這裡非常深入守護地,幾乎沒多少弟子能識得如何進出。
然眼前大地狀況有些詭譎,久炎眉頭深鎖蹲下輕觸鬆軟潮濕的泥地。這附近的土壤存在翻動痕跡,許多草被連根拔起,某種吸引走獸的甜膩詭異之味瀰漫低處,聞得久炎快速掩住口鼻起身,面帶凝重,並出聲攔住師弟:「先停下來。」
他警覺這片林子與他過去所知的不同。
「師兄?」寨黎困惑。
「今日的林子特別怪,你先別亂走。」久炎緩緩抽出蟲笛,同時雙生蛇也盤繞至其身邊晃動、有些激動吐信,他垂首細聽他們所云。「嗯?你們說甚麼?有髒東西在這裡?」
此刻,寨黎敏銳耳聞周圍發出沙沙聲響,伴隨影子閃過林間,正想拿起腰間短笛出聲警告師兄,猛然抬頭就發現巨大黑物從樹上跳下要攻擊久炎。
「師兄!小心!」他喝道,運氣腳地聶雲推開師兄,緊接抽出腰間短刃擋住怪物喀擦響的前腳。
從未聽聞過之物使寨黎驚恐,卻仍強迫凝神弄清當前狀況。
眼看多足怪蟲近在咫尺,並將後腿刺入樹幹,揚起頭部與尖銳細長的針狀吻部就要朝自己猛插。見狀,久炎無半分猶豫,撲倒寨黎將其護於身下。
怪蟲口器直入其肩,深透肌理,讓血噴濺在寨黎臉上。
咬緊牙根,久炎以手肘後擊巨蟲並折斷其黑色口器,這時寨黎順勢從師兄底下竄出,旋身將大蟲踢向旁邊樹幹,以全身力道連帶匕首將蟲釘在樹上,又抽出薄刃奮力砍去巨蟲前足,再刺往蟲的咽處,可惜那蟲竟抽搐躲開攻擊並掙脫刀刃,動作無比敏捷逃竄消失在林木間。
「別追 ⋯⋯」久炎無力警告,有些狼狽爬起來。
師兄聲音把寨黎神智喚回,轉頭就跑到久炎身邊想扶住對方,卻被其制止。只見肩膀被深紅染透,久炎掐緊受傷手的右腕,好似花費極大力量壓制痛楚,咬牙開口:「你先別靠近,這蟲毒很怪 ⋯⋯」
慌張但無能為力的寨黎從未如此焦急,本要等久炎允他靠近,不過當見到師兄踉蹌後仍無法忍住衝上前抱住對方,將其攙至路旁,擠出傷口毒血並以水囊清洗傷口,從腰包拿出粗布緊綁於傷口上方。
沒見過師弟此等表情,久炎不禁費力出聲安慰:「我無事,別擔心 ⋯⋯」說完因毒發作逐漸陷入半昏沉,僅能沙啞低喃:「不過 ⋯⋯讓我靠一下 ⋯⋯」
「一下就好 ⋯⋯」
語畢,失去意識的久炎全身重量倚在寨黎身上,他連忙安穩將師兄摟緊在懷中。
而剎那青年似乎明白何事。
他對五聖教、他對此地,他對代里,他對尤桑 ——
他對師兄、對久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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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師兄弟怎麼都如此大意?」
尤桑認真檢查久炎背後傷口,仔細清理周遭肌膚,寨黎則跪在旁遞上止血化瘀的草藥與乾淨的布。
男人放柔聲音卻忍不住叨唸:「尤其是你,阿久,就算有百毒難侵的體質也不是這樣 ⋯⋯你看,傷口都生膿得嚴重,鐵定會留下疤痕。」
不過久炎似乎沒甚在意回應:「留疤就留疤吧,誰這生沒有幾道疤痕,能有甚麼事。」接著又說:「不然等消炎後來刺點甚麼,這樣就看不見了。」
「還真是很趁時機啊。」聽其所言,尤桑僅管無奈,手頭依舊輕柔,倒是口吻藏不住憂慮:「不過這蟲毒我從未見過,你說你有瞬間被它控制心神?可還記得是如何控制心神?」
「怎樣控制心神 ⋯⋯還以為自己都能飛上天了呢。」
五聖蠱師皺眉,滿是無奈攤手,那神態惹得尤桑難得提高音量斥責:「你怎又如此,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卻立即又遭對方打斷。
「我們這不是還有你嗎?補天訣大師?」久炎笑道:「有什麼你救不回來的?」
不介意左肩不時抽痛,男人揚起笑容倒在尤桑懷中,將全身重量倚於對方身上,並下意識把寨黎拉進來。如此未在意半分的模樣看得尤桑苦笑搖頭,僅能低頭親吻愛人,接著又伸手輕撫寨黎的頭,對青年勾起笑。
寨黎抬頭見尤桑正注視自己,那眸與久炎同樣盡是清澈。
「聽阿久說你今天很勇敢,不但保護他,而且用了我教你的止血抑毒之法,還把他背回來。」年輕藥師面色本多少憂思,此刻神態卻如釋重擔,語調無比溫和,悄聲表示:「好險你沒跟著受傷,否則我可真是要更擔心了。」
唇蠕動幾下,寨黎本似乎有話欲講,卻最終都吞進腹內。而看師弟沒回應,尤桑當其心有餘悸繼續拍著他背,接著低頭看向久炎問:「是說,你們看那是從沒有見過的詭異巨蟲?是何模樣?」
喬個舒適姿勢後久炎方應道:「對啊,寨黎,你畫圖厲害,還記得樣子嗎?讓尤桑看看?」
聞言,青年頷首起身,取來紙筆將所見描摹於紙上。尤桑凝神專注於躍然紙面的墨汁,忍不住如平時讚賞:「寨黎的畫技可真是愈來愈好了。」接著伸手接過對方遞來的圖仔細端詳,苦思回想卻毫無頭緒,便表示:「可惜我對此種蟲沒有印象,這真是得查閱典籍古冊或者詢問教中前輩,對了,這蟲有給代里大人看過了嗎?」
「沒有,師傅最近為準備祭祀相當忙碌,我不想拿這個去煩擾她老人家。」久炎下意識想聳肩卻因刺痛放棄,轉而看向寨黎開口:「只是剛好我們沒看過的蟲而以,對吧,寨黎?」
師兄問話讓寨黎終於又勾起嘴角,露出與平時無二的淺笑點頭。
「嗯。」
只是從來沒看過的蟲罷了。
沒有甚麼。
其目光落在久炎肩頭傷口,只見對方已回首與尤桑談笑。
他凝視兩人。
隨後握緊拳頭。
這樣就好,維持如此即可。
青年心底不停祈求,希冀時光能永遠停駐於此。
然命運早已決定,毀壞就在前方。
Chapter 40: 貳拾、入魔與情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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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拾、入魔與情劫
唐湘夢醒於林間。
夜仍沉,四周蟲鳴逐漸寂靜,營火熄滅餘留灰燼,幾名唐門子弟在巡守。
凝望這些,男人半晌方回神意識到自己已經遠離唐家堡,卻好似又向過去的夢行去。
此刻隊伍正駐紮於五聖教邊緣,由於唐家堡刺客與五聖教子弟聯手逼退天一帶領的屍潮,更救回幾位被煉成屍人的五聖教弟子,目前正準備歸教重整隊伍。儘管尚未明瞭此次突襲為誰所指,但唐湘知曉事情才正起頭,思及此,他視線落到縮在他身邊沈睡的莊臻,解開自己保暖斗篷再蓋到她身上,隨後緩緩起身凝望遠方。
即使已入春,黑夜裡微涼冷風依舊使其清醒。
機械師腦中浮現近日不斷夢見久炎、尤桑、代里,還有那些想遺忘卻終深根的時光,不禁感嘆原來齒輪般命運早就開始轉動,他與久炎已看過屍蚰,現在所遇到的事情早已都經歷過。
或許天命真難違。
天命啊,現在看來不過是過去所欠而今日需以償還,怎麼掙扎都無法避免的命運。
男人立即想到過年深夜裡女兒雙眸中懼怕。
看來能讓初兒如此惶恐的命盤,恐是 ⋯⋯
他微歛下雙瞼,手按上胸口,感受皮下的心臟旁有生死蠱。
死劫嗎 ⋯⋯
若真如此,彼時來臨前該當如何?
自己心底答案又是甚麼?
唐湘閉上眸嘆息,踏出步伐。
晨曦透入林間,幽暗逐漸退去,莫易衍趁天未全光重新包紮手臂刺傷,卻忽感受後方有人靠近,回首看是如今已近不惑的晚輩機械師,只見其面帶和善將藥盒遞給自己。
唐湘見莫易衍這幾日即使獨自行動仍下意識想找不在身畔的徒弟,心底思量幾許後先道:「莫前輩,此乃師侄平日所用止血化瘀膏藥,效果甚奇,若前輩不介意,還請試試療效。」語畢恭敬捧上藥,隨後注意對方神態方又問:「您 ⋯⋯是否是未習慣已鋒君不在身邊?」
單手接過藥盒,莫易衍沉悶向唐湘致意:「多謝師侄。」並於聽到徒弟名字後更陰鬱,搖頭道:「已鋒 ⋯⋯我早就管不動他。」
今日唐已鋒不在身邊,自己本應能暫且放下為拉拔他所產生的各種苦不堪言,並鬆弛無時緊繃的精神,只是為何還心繫於徒弟並感到煩憂?
手握藥膏,唐門刺客眉頭緊鎖,神色除凝重外還有低沉。
身為外家首席刺客的莫易衍平時少話,然極為優秀的刺殺技巧讓求師者絡繹未絕,只是因其不喜親近人而從未收徒,但正是如此之人,莫知為何幾年前破例收了唐已鋒入門。對此,唐家堡眾弟子議論紛紛、諸多猜測,唐湘也只聽聞原由是莫易衍在任務裡身中奇毒,恰巧唐已鋒給予其解藥,之後再次因緣際會相逢,男人便收其入門,便引起本家與外家同時軒然與反彈,莫易衍自是無視於眾人口舌,甚至替唐已鋒收拾許多麻煩事。
在唐湘少數的記憶底,這對師徒因共度此等困難使感情曾深厚,可現在回首看來一切更諷刺,尤其莫易衍似乎仍以為師徒情深之際,唐已鋒態度卻早變質,甚至逐漸接觸邪法。心底憶起那日唐已鋒對莫亦衍之斥責透出憤恨,瞪著自己與莊臻相伴而不掩妒意,唐湘幾乎可得以知曉這兩人或許早就不知於何處分道揚鑣。
究竟莫易衍知曉其徒多少?
男人揣測半晌後方試探:「莫前輩,時常聽聞前輩對已鋒君用心良苦,但已鋒君似乎 ⋯⋯」
此話既初,莫易衍聽聞後怔住,靜默良久直到天近乎全亮,眼看唐家弟子與鄰近野營五聖弟子即將轉醒,才忽地開口:「湘師侄,阿臻既聰慧又乖巧,應該甚少讓你擔心。」
他沉聲傾吐。
「我至今就收已鋒這個徒弟,也算對投注許多心神和期待,也總擔心他那性子得罪人,所以都將其帶在身邊,他想甚麼便給他甚麼。結果未料他竟如此變本加厲,甚至 ⋯⋯」
講到這,唐門刺客握緊拳頭,神色痛苦閉起眼又睜開。
「我到底該拿這個徒兒如何是好?」
看來唐已鋒信奉鑽研邪道之事並非空穴來風,且莫易衍絕對知曉其徒之舉。
唐湘直覺如此。
畢竟,雖然厲色的刺客看似處處對唐已鋒嚴格無比,卻始終在維護他。
那這和天一或躲在暗處不知名的人們又有什麼關聯?
又為何唐傲天特別指定莫易衍師徒來與自己共事?唐傲天是否也知道些甚麼?
他心中有模糊的輪廓,卻怎麼拼湊都看不清細節,本欲趁莫易衍與唐已鋒分開時從雙方嘴裡套出真相,可唐湘思量片刻後終是決定壓下衝動。
「莫前輩。」他看向還蜷曲在樹根間的莊臻,緩緩訴說:「臻兒的確甚少讓晚輩憂心,或許也很快就能超越晚輩、獨當大局 ⋯⋯」講至此,男人難以言語般稍作停頓才又云:「但即使聰慧如她也有必須面對之命運,而晚輩豪無置喙餘地,也無法時刻保護她。」
莫易衍從沒料到是此等回應,霎時愣住,然唐湘並未再說言,僅是微微欠身離去準備喚醒徒弟,提醒她要繼續趕路回五聖教。
「毫無置喙 ⋯⋯無法時刻保護嗎 ⋯⋯」
是在說命運無法改變?
凝視唐湘背影,莫易衍不禁仰頭長嘆。
被輕拍醒的莊臻正欲揉眼角卻被唐湘制止,將用來潔淨雙手的帕放到其掌心,使她呆愣張嘴。
「師傅怎麼 ⋯⋯都醒著?」方才迷糊間少女似乎有耳聞唐湘與莫易衍交談,呵欠著循問:「師傅剛剛在跟莫前輩講甚麼?」
見狀,唐湘嘴角微揚,啟唇:「說該讓妳參加機械師考核了。」
眾弟子又奔行一日,終是剿滅敵人首要據點,於黃昏歸抵達聖教。
微弱火光點在祭壇四周指引方向,不少五聖弟子正忙碌來回,幾人見唐湘後露出歡喜、呼喚其名,而男人淺笑頷首,以苗語低聲詢問久炎何在,他們很快指了方向,他道謝後帶領莊臻前去尋找久炎。
首次來到聖教的少女好奇四處張望,拉著師傅吱喳諸多問題,直到和遠方一雙熟悉眸子交會。
見著兩人的紇倪不知按捺住多大狂喜才未放聲大喊,僅是朝師徒倆飛奔來並撲進莊臻懷中,並轉頭道:「師丈快去見師傅!師傅天天思念郎君,茶不思飯不想,山歌也唱不起。」
男人溫如往常笑看一對徒弟,頷首:「臻兒就麻煩了。」隨後由她們獨處,自己繼續尋找久炎。
繞過幾株通天古樹,附近是臨時搭建的醫療區,甫靠近便聞哀鳴此起彼落。此時日光消逝,獨有火把於案林裡搖曳,唐湘駐足數刻後終緩慢走入其中。
熟悉身影正在眼前,他步伐漸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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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久炎之託,唐已鋒滿心歡喜去取幾味藥材做為解毒基底,隨後匆忙趕回醫療處。
這三五日來他只覺得人生來到極樂之地,和當初在神尊指引下認識許多兄弟姊妹時同感。對比於唐家堡內惡質同門,久炎待他極好,不但會以雙眸直視其說話,甚至能和他討論毒物的調配、製造和解毒配方,至於紇倪則跟隨在久炎左右聽他倆交換關於毒物藥理知識,且見到他也都會討喜勾起笑意。
那笑容與唐湘師徒的虛偽笑臉完全不同。
此等意念使唐已鋒再次確信唐門裡不存在知曉所謂愛者。
如此拙劣之地,果真該當自取滅亡 ⋯⋯
男人心底本還信心滿滿,卻在回到帳前全數崩毀。
某個唐門弟子擁抱久炎,他則輕撫其背脊,而唐已鋒未瞧清楚對方面容卻不知為何即刻認出那是唐湘,只覺腦中陣陣暈眩,仿若窒息。
就在此時,他身後傳來清晰熟悉疑問。
「已鋒前輩?是已鋒前輩嗎?」
莊臻緩緩放開紇倪,遲疑朝愣在帳前板著臉的唐已鋒行禮。而此聲呼喚使本相擁的唐湘與久炎注意到帳外動靜,出來一探情況。莊臻見到久炎,即刻滿臉欣喜喚道:「師爹!」
「阿臻,妳也來了。」久炎面帶笑意微呼喚,他也算將少女當成自家徒弟,便問:「這段時日妳師傅待妳好嗎?要是不好,讓師爹替妳念念他。」
「師、師傅很好!」莊臻可不想當著唐湘面討論,僅能點頭如搗蒜。
注意到徒弟反應,唐湘笑笑未多作答應,反倒轉向一旁無語甚久的唐已鋒拱手:「已鋒君。」
至此,唐已鋒終於回神,並嘗試以破碎混亂意志釐清狀況。
難道他的天命之子,他的阿久就是那個當年在機甲競爭時被唐芝華保護的五毒教弟子?那個傳言裡與唐湘極為相愛的郎君?難道,原來是當年 ──
他忽然抬頭呼喚:「阿久。」並欲伸手欲碰觸久炎,卻剎那被唐湘掐緊手腕制止。
唐湘面色依舊帶著溫和淺笑,眸底卻冷得毫無笑意,另隻手摟住久炎的腰,語調異常平淡表示:「已鋒君,自重。」
突來爭鋒氛圍使眾人皆愣住,而唐已鋒莫理會唐湘,自顧自想越過男人將藥草塞到久炎手中,卻終被對方擋下,雙雙僵持許久,最後是唐已鋒不掩滿面贈恨,奮力推開唐湘後奔離藥園。
此刻男人的手些微顫抖,不可置信緊接不甘心,再來是毫無理由遭背叛的憤怒,儘管那股怒氣非常微小,卻確實從心底竄出、無法壓抑。
憑甚麼又是唐湘?為何自己渴求的事物總百求不得?而這些可惡的唐氏!
他不要獨自一人!他不想被拋棄!
心念又轉,唐已鋒再想到師傅莫易衍。
那人竟只留下他獨自一人!在此受盡羞辱!
思緒至此,唐門弟子難以忍受,轉頭奔走。
事態突生變,久炎愣於原地,卻知曉唐湘難得舉動必有隱情,不禁搖頭嘆氣,先囑咐紇倪領莊臻去休息,自己則牽起唐湘將他帶到旁邊,免得影響其他弟子。他先伸手刮了郎君鼻尖,隨後挑起其冒出鬍刺下巴,思索後問道:「解釋一下,這些到底是怎麼回事?先完全不理會我要你別過來也就罷了,現在竟還跟同門吃醋?」
其語落地,唐湘才彷若放鬆般將頭埋入對方肩頸,沉沉講述理由:「他是莫易衍那徒弟,你怎可和他過於親近?」然說甫完他發現險些認不得自己如同質問的聲音。
「啊,原來是他 ⋯⋯」
終於理解為何唐湘怪異舉止,久炎思索後倒也不甚介意對方語調裡隱約責備,僅是伸手輕壓住他後腦安撫:「別擔心,我並未與他特別親近,只是用同其他人的方式對他罷。」
男人希望能緩和其不安,然唐湘思緒先浮現諸多舊事夢境,再到女兒卜卦,最後是唐已鋒呼喚久炎名,竟沒忍住心底話語。
「除了尤桑師兄,你再沒讓任何人喊你阿久!」
此話既出,久炎和唐湘皆怔住,又不知過多久,五聖藥蠱師終於推開唐門機械師,難得看不出喜怒開口:「你為什麼突然提他?」
郎君如此反應完全勾起唐湘心底慌張,再次扣緊對方肩膀,急促道:「久炎,還記得初兒的掛?唐已鋒行事詭異,且臻兒也有發現他有和明尊與天一弟子有所來往 ──」
他本還要續講,卻因目光交會見著久炎眸底悲傷禁聲。
Chapter 41: 貳拾、入魔與情劫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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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拾、入魔與情劫
自那晚起,唐已鋒不再出現於醫療區,但每次待唐湘離開就會現身,亦步亦趨跟久炎身後欲協助解毒,又於唐湘歸來前消失。久炎思索幾許後未把此事告知唐湘,只將唐已鋒交給香卡與翁金師姐發落,卻發現仍是難以遏止其行,幾番糾結後便決定見其師傅莫易衍。
恰巧唐門刺客手臂刺傷遲遲未好來到醫帳求醫,久炎同其對坐於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先替其處置傷口,再循機會長談。
「莫前輩,這傷口雖小,卻癒合緩慢,恐怕不是普通刀傷。」
久炎率先拆下前臂血跡斑斑繃帶,馬上又見鮮血滲出,看得他皺起眉頭,直言:「這確實有些不尋常,可晚輩先得做簡單清理,才能好好判斷。」
說完,五聖弟子托住莫易衍的手,先灑些草藥粉末在刀刺傷上,隨著莫易衍逐漸感到手背泛起麻痺感後才拿起桌上小刀、過火,仔細將切口周圍細小的爛肉給剃除,並擦去鮮血以清水洗淨,全部完成後仔細用指腹輕壓刀傷上下左右的皮膚,終是尋著一處不起眼的腫塊。
「莫前輩,這個就是傷口沒有癒合的原因。」
示意莫易衍可以用自己另隻未受傷的手輕觸塊狀物,久炎神態頗為嚴肅,隨後才道:「是蟲卵,尚未孵化。」
其口氣平靜如同談論家常事,殊不知此乃唐門刺客此生少數全身發毛時刻。莫易衍握緊手腕,面無表情看著久炎從身畔桌面盒裡抓幾種藥葉,混和搗碎並濾去草渣,再拿起長銀針過火浸入藥汁中。
「很可能是屍蚰的卵,那些賊人他們不僅大量飼養屍蚰,甚至培育出許多卵處散布,他們恐怕先用混毒物的死屍養蟲,隨後才轉至活人身上,如此的成年屍蚰會沿著經脈血管朝心臟爬去去,安身後產生混亂人心智之毒,不過莫前輩不用擔心,這目前還是蟲卵,能用藥將其毒殺取出。」久炎仔細向他說明,並無隱瞞。
莫易衍聽完本是想回話,音節卻卡在喉嚨難以出來,最終咬牙才得以發聲。
「可、可以 ⋯⋯不用解釋 ⋯⋯」
「前輩莫擔憂,一下就結束了,這藥不傷人體。」
「沒有 ⋯⋯擔憂 ⋯⋯」
久炎看仍然面無表情的莫易衍,卻感受對方抖得厲害,毫無說服力,忍住不噗嗤笑出聲。
而為找出正確下針位置,他執起莫易衍的手,低頭將傷處放到眼前仔細端詳,拿起針欲刺下,卻被忽然響起的重物墜地聲嚇了跳,險些失手,接著就聽到徒弟紇倪驚叫與跌地。
他與莫易衍對望後連忙放下長針,起身往帳外跑去,只見紇倪跌坐在地,久炎立即上前將徒弟扶起來問:「阿倪?怎麼了!」
少女揉著手臂,困惑無比搖頭。
「方才已鋒前輩突然衝出 ⋯⋯撞到我後就不見人影 ⋯⋯」她有些委屈道。
聽到如此,久炎心中閃過不安卻無力再分神,只能回頭繼續專注將蟲卵從莫易衍膚下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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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在聚集,隨時準備將任何人拖入谷底啃噬殆盡。
深夜,唐已鋒睜大雙眼直視營帳頂端的支撐物,那裡彷存在巨大孔穴化為無底深淵凝望自己。
此刻男人僅覺得自己胸口彷若被啃咬撕裂,腦種各種不同的聲音猛竄,如同猛獸奪食其心神。
自從唐湘出現後,久炎對自己失去前幾日的親密,彷彿只是普通的友人,而這皮笑肉不笑的唐湘已經夠使人心煩,沒料到今日他竟然還看到久炎對著莫易衍笑,甚至握著他的手。
他不知此刻思緒該為何,僅存無比怒火與憤恨,如過去所有不堪同時湧出平時被壓制禁錮之處,無論是親生爹娘的疏離,還是和身旁眾人格格不入,或者長久被排除在群體外的憤恨,也可能為多年前被拋棄在異鄉密林中,整日被南方蠻夷所包圍的苦悶,再到今日,連該最親近的師傅都對他疾言厲色、毫不關愛,彷彿甚麼都是他的錯。
就在當下,唐已鋒覺得自己可憐,卻又痛恨自己可憐,亟欲排除那些干擾心神的雜念,而其想到的方法,便是同時憎恨唐湘,更怨起莫易衍來維持住險些崩壞之物。
唐家堡的毒師腦中先浮現天之驕子唐湘,那他曾以為那位和自己雷同,結果卻是有溫情相伴之人的唐家堡機械師。
憑甚麼他擁有一切,我卻無半分可握的東西?
再來為多年師徒的莫易衍,那個他過去堅信師徒一心,能理解保護他的師傅。
莫易衍還真的想逼死自己?未給半分情面就算了,如今卻還要這樣對他?
他才不管那些甚麼江湖道義、唐氏職責還是長幼尊卑,他只是想有人愛他就好了。
誰都好!誰都好!
只要有個人來愛他。
就在回憶其所經歷痛苦後,唐已鋒突然發覺,曾經拯救自己的神尊再次出現了。
神尊曾說過相當憐惜自己,對於如此惡質的師傅僅能委屈求全,還生在這將人視為掌中玩物的唐家堡受盡苦難。但也因此神尊方知曉他存有天賦,因此先為他送來新的阿娘與阿爺,一次又一次拯救他於水火中,最終讓他浴火重生成為真正的天選之人。
天選之人有甚麼東西到不了手的?更何況心中所愛慕之人?
決定為久炎而生,希望對方能替他堵上被莫易衍和被這一切傷害到破洞的心,不就是個如此微小的願望和請求。
阿久本來是屬於我的天命!這一切都是別人從我這邊搶走,才能過得幸福又美滿!
就是唐湘!這個人一次次搶走屬於我的東西!
就是莫易衍!這人也一次次奪走屬於我的東西!
躺在床上,唐已鋒的思緒沒有停下過,為讓自己鎮定,他照先前神尊所教,雙手結印,口中開始唸起他交予之神咒,欲平定自己焦躁的心。
就這樣,某個決心伴隨經文唸誦在唐已鋒心中逐漸形成,男人緩慢起身,從包袱底掏出一件從唐湘在唐家堡房中拿到之物。
這次他定要得到想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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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唐湘帶莊臻同往修葺蟲笛,紇倪則是被聖蠍使召去,莫易衍亦因傷口復原而可同與其餘弟子前去排除天一派來的毒師,只剩久炎與唐已鋒被命繼續支援傷者治療,因此唐已鋒在確定無人後便往久炎的方向前去。
站在醫帳外,他向內瞧見在最角落的久炎專注於藥缽,至於其他弟子則在帳另頭走動忙碌。見狀其於心中跟神尊祈求順利,便走至久炎背後開口:「阿久,吾有事情要說。」
背後突來聲驚得久炎指尖一顫,本欲回首訓斥,然眼下手中這種解毒的劑量特別難抓,材料亦難以取得,因此他無法分神面對唐已鋒,只能感受那人愈靠近自己,最終停在與自己相貼的距離,喃喃呼喚:「阿久。」
女媧在上 ⋯⋯
久炎心中這才覺不妙,下刻唐已鋒已一反平時笨拙動作,俐落出針戳入久炎後頸,並將他向後拉扯後壓上地面。
「阿久,聽吾說。」
唐已鋒手勁異常大,久炎注意到頸處的疼痛逐漸蔓延,甚至化去自己內力,讓他頓時全身無力,難以掙脫箝制,被對方摀住的嘴喊不出話,且雙蛇恰巧都跟著唐湘離去不在身邊,沒能緩解此難。
剎那,女兒李靈初的算卦彷彿荊棘纏繞其身。
「阿巴你的情劫 ⋯⋯」
乖女兒啊!這哪來的情?根本只有劫!
男人不禁心底哀嚎,而唐已鋒接下來所有話語更讓他如墜五里寒冰。
「阿久,你願意與吾共結連理,共情白首嗎?」
「吾不勉強人,只想要知道阿久的答案。」
「已鋒要求不高,已鋒很傻,要的就只是阿久而已,就算你身邊有人,或已有家室也沒關係。」
「不對 ⋯⋯不對 ⋯⋯千萬莫要跟唐湘或莫易衍在一起,他們都是騙子,都是惡鬼⋯⋯」
看著對方深情眼神與認真表情,口中卻說著如此狂顛無理之言,久炎瞪大雙目,心中不可置信。
這人到底在發甚麼瘋?
唐湘是自己的郎君,那日都已如此清楚明白表示,怎麼又如此?
且跟莫易衍有甚麼關係?難不成——
難不成真的是那天幫莫易衍治療傷口時 ⋯⋯甚麼邪魔歪道!
他邊想邊重新奮力掙扎欲脫離其控制,卻感到自己雙手腕骨頭被重壓到疼痛,畢竟唐已鋒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在久炎身上,更為不讓他發出聲音,手掌死緊摀住其口鼻,恍若欲置之死地,卻面帶懇求,不知道究竟想要得到何物。
瞪大的雙眸裡是瘋狂?還是更深沉之物?五聖弟子難以看出,而唐已鋒仍在自說自話。
「吾為了阿久而生,只是想讓阿炎知道這點而以。」
「阿久,你願意替唐已鋒把破洞的心堵上嗎?」
「阿久,世上只有我是愛你,只有你是愛我,只有我懂怎麼愛你,其他人都不懂。」
「他們不懂,他們不懂,那些享盡一切的騙子都不會懂得這世有多少苦難。」
如被幽暗與光明相互拉扯般,久炎凝視唐已鋒眼珠暴發似快速顫動,同時好似亦聽見其心聲。
愛我,愛我,快有誰來愛我。
「如果阿久不喜歡吾很抱歉,吾會自己離開,從這人間消失。」
原本摀著自己口鼻的手又移到頸項,用力掐住。
「不對,吾如果得不到,是不是毀了更好?」
五聖弟子難以呼吸,看到對方眼中瘋魔,再從腰間抽出熟悉凶器 ——正是是唐湘平日隨身,名為卿的短刀,更為唐湘母親送給其父親的定情物,有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之意。
面容盡是癲狂,眼見唐已鋒舉起短刃就要往久炎胸口刺下。
他沉啞嘶鳴。
「你明明對我笑!你明明對我那麼好 ——你明明喜歡我!」
唐已鋒吼叫引起幾名五聖教弟子注意,急忙吶喊:「喂!你對久炎師兄做甚麼!」快步從另端趕來把唐已鋒從久炎身上跩走,數隻靈蛇即刻緊縛唐已鋒使其無法動彈,同時香卡和翁金也來尋不見人影的唐已鋒,連忙迅速上前將久炎扶起,並輕拍狂咳嗽的師弟。
「去找寨黎過來。」翁金示意其餘弟子通知唐湘,香卡則輕撫男人背問:「阿炎有沒有受傷?」
見久炎沒回應,又注意到師弟身體微微顫抖,她自是怒不可遏,將安撫久炎之事交給翁金,起身從腰間取下蟲笛,指向被眾人制伏在地唐已鋒,以不標準的唐語斥喝:「不就個,帕卡,唐家堡渾小子,竟敢傷害阿炎?以為自己是個,甚麼東西?」
此時唐已鋒貌似忽清醒,眉目間閃過惶恐,卻又恢復冷淡且不改傲慢。
「吾沒有傷害他,這是行使天命 ——」
聽到對方毫無悔意的詭辯,香卡大怒,吹響蟲笛打斷其說,數隻蜈蚣爬上唐已鋒的腿,而她啟唇怒斥:「壓地上,掐脖子,沒有傷害?這想法,真特別啊?老娘,百足拍死你,去煉蠱?」
「香卡師姐,妳別氣,我沒事 ⋯⋯」眼看師姐真正動肝火,久炎趕忙出聲安撫師姐:「只是嚇到罷了,過個幾會就會安好。」
不過香卡並未因他話而息怒。
「甚麼沒事?看你抖成這樣!再等會,已經有人去請寨黎過來了。」
聽到眾人跑去通知唐湘,久炎想到唐湘對於唐已鋒的反感,下意識開口:「不!別找他來,先別讓他知道 ──」
「不要讓我知道甚麼?」
同時唐湘已氣喘吁吁跑入帳內,罕見難掩慌忙。
他不可置信重述。
「不要 ⋯⋯讓我知道甚麼?」
Chapter 42: 貳壹、過往殘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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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壹、過往殘夢
歡愉易逝,苦難緊追。
寨黎才下定決心將猶疑與心意深埋心底,永遠做為久炎與尤桑的師弟,即使可能得面對唐氏嚴厲懲罰也要待恰當時機徹底離開此地,然或許命運無人能擋,隨時將全數陡然生變。
深冬過,尤桑在允諾查清黑蟲來歷後便不知為何逐漸鮮少現身,甚至不見蹤影,連久炎前去尋找都被靈蛇門下弟子擋下,表示靈蛇使命補天首席尤桑閉關修行,整個春日到秋日不得見人。青年本不解為何向來溫柔和善的瑪索會下此令,但思及其父左長老烏蒙貴近期其因女兒爭取教主之位無望而對曲雲頗有微詞,更私下動作頻頻,再想到自己身分特殊不好硬闖,何況身為大巫代里之徒,他亦忙碌於參與諸多祭祀祈福,需帶寨黎學習相關事務。
其僅能選擇於百忙裡等待消息。
這段時日,久炎都和寨黎同進同出、相伴與共,當然也惹得眾人議論。紛擾言論寨黎都聽在耳裡,然再觀察久炎反應又清楚知曉對方只把自己當師弟,便僅能按耐心思陪在青年身邊。至於唐書雁,寨黎收到由其餘唐門臥底子弟所傳之話,表示姑姑正忙碌於烏蒙貴左右。聞訊,他便大約知她正積極將取得五聖教重要典籍和配毒秘方並帶回唐家堡,並已經盤算分裂五聖教。
黑影躁動朝註定的終局前進,不能言述的背叛在即。
寨黎無數次都想衝動開口向久炎坦承自己身份,卻在見到其雙眸後化為沈寂。
讓他再作為寨黎一段時日,再一點,一些就好 ⋯⋯
可爭奪教主之戰亦有新進展,聖教中壓抑著彷彿暴風雨前夕的緊張氛圍,且日子益發詭譎,有許多弟子開始失去蹤跡。
「有人失蹤?」代里邊處理祈福事物邊聽久炎報告。
「是的,師傅,不知為何有數名弟子入山後便不見蹤影。」久炎頷首後接過寨黎遞來顏料,待其解開上襟讓他練習畫下護身圖騰,口中同時說道:「傳言近日山裡不平,出現從未見過的怪物,因此有人猜想是否在山中迷了路又遭怪物,攻擊但沒人見到屍體。」
「怪物?」
婦人眉間染上些微困惑,轉頭看向兩徒弟,就注意久炎把寨黎半身畫得亂七八糟,搖頭接過裝盛植物汁液的缽,示意大徒弟退去上衣,親自以指沾染料,示範給師兄弟看如何畫出祝福。
「我不清楚實情,是聽一些師姐們所講,說聖獸潭往大地祭壇、祝融神殿以北的林裡有不祥之物。」久炎聳肩,端詳師傅於自己手臂上輕易繪出清晰圖騰後再次伸出指點在寨黎前額,以指甲尖勾勒出蜘蛛般的紋路。
聽聞徒弟所云,代里沈思良久,直到久炎與寨黎胸口顏料乾化方回應:「的確有耳聞此類事,教中長老亦認為,從魔剎羅教主失蹤多年至今,眾聖獸使如此自相鬥爭,定引發祖輩與土地憤怒,自然帶來異象。」
大巫緩緩坐下,讓寨黎坐到自己身畔,隨後認真替其修整祝福圖騰,難得面露凝重表示:「若此事傳到左右長老耳裡,恐怕是得舉辦大祭慰問大地之靈,甚至得選出聖子聖女前去看守大墓,以求安穩。」
久炎聽聞後皺眉。
大墓是五聖教安葬歷代教主、大巫處,自是神聖不可多言。若族中發生相爭之事被視為祖先山靈無法安穩沉睡,便會按照傳統由左右長老在女媧娘娘前選出合適送入大墓中安撫、陪伴先祖的人選,他們多是英年才俊,有進無出。
「不是吧師傅,左右長老大人是真打算如此?這年頭還真要送人進去?我以為這種荒謬儀式早就該廢除了 ⋯⋯」他不可置信詢問:「我才不信女媧娘娘真的需要我們送活人去守甚麼亡靈,究竟是甚麼東西得靠著守到死去才能得到安穩呢?」
表情無太多變化卻能見得憂思重重,代里銀眸映照寨黎與久炎手臂與胸膛上頭每個圖騰,其中都充滿希望與安穩之意,而她緩緩吐出幽暗:「那怎麼會是女媧娘娘的意思呢?都是我們自己在 ⋯⋯」
婦人低喃,握緊空無物的拳頭。
「別小看人的恐懼,還有使用這些恐懼可以得到的力量。」
甚至能燒毀整片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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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注定。
那些帕卡們如是說。
久炎本不信甚麼天命,連山間靈氣齊聚歌唱都比那虛無飄渺的命運來得真實,直到夜裡響起的敲門聲來臨。
半夢半醒間,青年見著數月不見人影的尤桑突然出現在眼前,讓他即刻喜悅緊擁對方,本以為能訴說相思情懷,未料對方竟毫無笑意,僅是面露憔悴喃喃附在其耳邊說了許多話,使得久炎鬆開手反抓住其肩。
「不可能,怎麼可能會是你?這沒有道理!」
驚喊立刻喊醒假寐在久炎身側的寨黎,青年摸著冰冷床板,連忙起身往房外走,卻在耳聞尤桑聲音後止步。
「阿久 ⋯⋯」
男人語帶沙啞,聽起來異常疲憊,久炎則飽含憤怒。
「阿久,你先冷靜一點 ⋯⋯」
由於愛人雙眸底盡是慌張與無力,尤桑嘗試安撫久炎,卻不得其果。
「冷靜?我才想問你怎麼有辦法這麼冷靜?」久炎似乎握拳搥在牆板上,咬牙質問:「你消失這麼多時日,一來就跟我說你要被送進去守墓?知道進去便數十年,甚至半輩子無法再出來?」
面對久炎質問,尤桑沉默許久方應答:「守墓是烏蒙貴長老之命 ⋯⋯」
「左長老?他怎會突然?不,尤桑,你不會說謊,你是不是代替誰進去?到底是誰?告訴我!」
寨黎從未聞師兄聲調如此逼人,原想虛步往前廳走去,全身卻在聽到接下來的回應僵住。
「是阿婭師姐。」
門縫間透出的燈火搖曳,隨著尤桑低語明滅。
「最初右長老向女媧大人祈求聖子聖女人選,結果神旨下來是她,但你也知道左長老幾乎視其為養女,還盼她輔佐瑪索大人,所以他才 ⋯⋯」
拖著無力雙腿顫抖前行,寨黎終於從門後直視兩人爭執。
「那也不該是你!」久炎語氣難得透出惶恐,抓緊尤桑雙手,結巴問:「瑪、瑪索大人呢?她難道沒說甚麼?你不是平常與她最親近?她怎麼可能不聞不問!難道真的、真的沒、沒有其他轉圜餘地了?還是、我讓師傅去替你求 ——」
「阿久,你聽我說,非常小心聽我說。」低聲打斷久炎的慌亂,尤桑溫柔捧起他的臉與之平視。
「不可讓代里大人涉入其中,你也知道先前左右長老各自支持不同教主人選,本就頗有摩擦,更莫提艾黎長老把曲雲大人帶回聖教,烏蒙貴長老對此有多微詞,而他們暗中較勁,又個個都希望能讓代里大人表態支持,想趁機迫使代里大人選邊站。」
他所說久炎自然知曉明瞭,卻皆難以接受,不禁撇頭閉上眼似乎莫願直視,更不想再聽。
「代里大人向來都以中立保住聖教安穩,且你也知曉,左長老向來不滿曲雲大人繼承聖教位,他是如此憎惡外人,更與其有殺母奪情之恨,如今左長老近日與一派詭譎之徒相當親近,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們想使用屍典重振所謂五聖榮耀,我不知道他們想做甚麼。」
說到這尤桑忽然難以言語,彷彿被掐緊咽喉般抓緊胸口,隨後咳出血斑。
「咳咳 ——我 ⋯⋯被他們知道 ⋯⋯很快就會來抓我回去 ——我必須馬上離開、不然 ——」
見狀,久炎猛然運氣伸手要替尤桑舒緩不適,卻在觸碰到他頸項時被灼熱溫度震懾,立即知曉事情不對並解開對方前襟,只見青年胸口竟被烙上幾乎如詛咒的印痕,其正反噬尤桑心臟。
那是被選定送入大墓聖子聖女之記,若違反或擅逃便會失去性命,不可以外力袪除。
「你這些日子都 ⋯⋯」終於明白尤桑消失時日是受到何等對待,久炎死握緊拳頭到僵直,連想幫他減緩痛苦都無力,只能咬牙說:「憑甚麼?他們怎麼可以 ——」
碰!
後頭傳來聲響驚得兩人猛然回頭,見青年面色慘白跌坐在地。
「寨黎 ⋯⋯」尤桑按住心臟,推了推久炎,揚起孱弱笑容問:「抱歉,是我們太大聲嚇到你?」
至此久炎終於鬆開掌心,轉身走到寨黎身邊關切:「你臉色怎麼如此?身體不舒服嗎?」
注意到對方只是不停搖頭,五聖弟子雖神態不佳但口氣亦稍微緩和,蹲至其跟前,伸出手要將寨黎拉起身邊道:「起來去休息吧,這事你不用知道。」
可話未落地,師弟不知哪生來的力氣,無視於久炎與尤桑的制止與呼喊,起身向外衝去。
「寨黎!你要去哪裡?回來!」
Chapter 43: 貳壹、過往殘夢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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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壹、過往殘夢
唐湘往前奔跑,即使跌倒也踉蹌爬起,最後躍上樹枝跳躍,也不管入夜與否直奔鄰近唐書雁所住之處,放出低沈暗號。本半入睡唐書雁自是被驚醒,以為發生何等緊急事,急速奔出來確認姪兒安危,沒料到卻被唐湘的問句逼得愣住。
「姑姑!為什麼?」
青年難得不掩面色,近乎急迫的瘖啞道:「我已把那些情報告訴姑姑,姑姑也得到烏蒙貴的信任不是嗎?這還不夠?為什麼要去動尤桑師兄?」
出乎意料的唐書雁許久才出聲:「尤桑?他雖貴為靈蛇使底下子弟,卻總是毫無立場,恐怕是受他那情人的影響,這不是你跟阿姑所講?且數月前他不知為何想調查左長老。」
講至此,女人猶疑半刻後有些遲疑道:「阿湘,告訴我,難道這也是因為是你嗎?」
面對長輩所提困惑,唐湘僅是沉默未應答,看得女人心底升起涼意,連忙壓下此等感受,好似逼問般急迫再問:「這些年你還記得自己是來臥底?怎麼開始對他們上心了?你真的有想要回家嗎?」
不知過了多久,唐湘方低聲吐出話語:「阿姑 ⋯⋯也有喜歡的人,不是嗎?」
唐書雁原是不解其意,然盯緊唐湘雙眼,她心底忽浮現某種荒謬想法,卻同時欲擺脫如此念頭,莫敢相信開口:「阿湘 ⋯⋯你該不會 ⋯⋯該不會 ⋯⋯」
只是她來不及說完,後頭傳來的呼喊聲讓她無奈,僅能浮光掠影暫且離去,因此追來的尤桑僅見寨黎獨自站在樹下,輕嘆氣走到他身畔,吃力微笑道:「寨黎,你在這裡,阿久和我都很擔心你。」
「師兄 ⋯⋯對不起 ⋯⋯」唐湘喃喃自語,不著痕跡想後退。
注意到已比自己高的青年此刻不見平時游刃有餘,垂首難掩慌亂,尤桑疑惑問:「你為何道歉?這不是你的錯啊,你沒有做錯甚麼 ⋯⋯」並踏向前抱住寨黎。
此舉看似欲安慰,唐湘卻感受到對方隱忍的顫抖,眼前之人不過也尚在大好青春年華,卻注定要被鎖入與世隔絕的墓中守護那早已化為灰土的先祖,只為生者間層出不窮的互相爭奪。
尤桑強忍胸口不適,語調溫和如同尋常。
「我們相處過,我都知道,你一直是、是個好孩子,別被過去的亡魂所困,你想喜歡誰,想做什麼,決定要待在哪裡,都沒有關係,就去吧。」
男人輕拍寨黎的背,陣陣抽痛使其話語斷續,終於吐出心底所欲言。
「阿久就拜託你了。」
語落剎那尤桑感受到青年全身僵直。
他豈會不知?
那總面帶微笑的孩子有天開始把視線都集中於久炎身上,卻總又露出泫然欲泣神情,明明甚麼都沒做就已戰戰兢兢,讓自己不知該如何是好,更遲遲未和久炎提及,結果如今再無機會詢問。
「我若跟他說這些,他鐵定萬分不願,甚至會想做些甚麼危險事。」尤桑嚥下所有私慾,眉間溫和又無奈,輕撫唐湘後背,沉聲道:「別看他平時那樣,其實從小因阿巴阿已關係沒什麼同齡親近玩伴,因此總是非常寂寞,而你和他都是混血之後、異鄉之人,應能理解他的感受,他也最能接受。」
唐湘只覺無法呼吸,欲辯解卻吐不出完整語句。
「師兄、我不 ⋯⋯師兄 ⋯⋯還有辦法的 ⋯⋯」
師兄,別走。
他不是要這樣的結果。
尤桑緩緩搖頭,拿出自己藏在腰間多時的護身物道:「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阿久,忘記那些蟲,和他好好過日子。」隨後塞進師弟手掌中,口吻漸有急迫。「寨黎,不管你是誰,從何方而來,若此處能讓你安心,有你心悅之人,就把這邊當家,留下來。」
話甫說完,腳步與吆喝即刻傳來,忽然冒出的火光包圍他兩,只見是許多聖教靈蛇使門徒,他們見到尤桑及刻上前扣住其雙手,隨後將其向後扯重壓到旁邊樹幹上。
突發狀態使唐湘先怔住,卻在看到被壓制而掙扎的尤桑後揚起怒火,低喊:「師兄!」抽出腰間短笛,快速吹奏出幾個音節,聚來夜間毒虫啃咬那些突來之人。而諸弟子見狀自是反手攻擊青年,使唐湘逐漸寡不敵眾。
「小鬼,我的補天訣首席輪得到你喊師兄?」
毒蛇般言語伴隨龐然影子自夜中現身,左長老烏蒙貴走至亮處,命手下二度將兩人制伏,隨後踱步至被按跪在地的尤桑跟前,伸手捏住其下頷迫之仰頭看向自己,在注意到對方雙眸底的恐懼和絕望後開口嘲弄:「聖子大人啊,你怎麼連要守墓了,都能還跑來與男人暗通款曲?身為奉獻給女媧娘娘之人,竟是如此不潔身自愛。」接著在看清唐湘面容後透出玩味神情,冷道:「原來是代里養的另個野種。」
輕蔑之言終了,烏蒙貴毫無預警出掌朝唐湘胸口擊去,被扣住雙臂的青年連忙向上蹬起後用力踢偏其攻勢,讓此掌打在身側樹幹。
「寨黎!」尤桑驚呼,掙扎要制止卻壓著沒能動彈,只能大喊:「左長老!他可是大巫弟子!您怎能如此!而且您答應過我的!您答應過的!」
危險,眼前這個男人很危險
跟唐傲天同樣危險。
不知為何唐湘忽然想起多年前唐芝華自廢左手那日的唐傲天。
危機感使唐湘全身寒毛倒豎,又遭兩側弟子收緊臂力,掐住得難以呼吸,這般痛楚下他握拳正欲反擊,下刻卻聞嘹亮笛音響徹林野,那些攫住他的弟子被針刺般鬆手,發出慘叫。
背後即刻傳來冰冷嗓音。
「左長老,誰給你的膽子對我師兄和我師弟動粗?」
久炎怒意正盛,握著蟲笛走來,而見餌終是引來目標,烏蒙貴面容霎時堆滿笑意。
「久炎,我怎麼敢對你師弟動粗呢?我們不過是交流交流罷了。但你的聖子 ——師兄恐怕就還是得跟我回去了,畢竟女媧娘娘之願不可違抗,不過 ——」男人放慢聲調行至久炎面前,以掌扣住其下巴,徐徐講出目的:「若是大巫親自出來向媧娘祈禱,能有些轉機也說不定?」
眼前這人雖非純血,但與大巫情同母子,若能掌握必定能得到代里支持,如此來其欲望必能成,且即使事未成,將尤桑關入墓中亦能斷開久炎與之聯繫,少去心頭後患。烏蒙貴心底暗忖,本以指尖緩慢摩挲寶物般勾著久炎下頷,神態滿事玩味,卻猛然放手,只見數隻小蠍子不知何時爬滿前臂。
眼底閃過危險光芒,久炎伸手將寨黎拉進身並護在背後,接著越過烏蒙貴與尤桑無聲對視。
尤桑,別走。
他想喚回他,可見尤桑搖頭,語調堅決。
「左長老,此乃師傅去世前所託,我才與他們道別。」
說完背對師弟們不忍再看。
此舉使久炎知曉對方心意已定,緩慢闔上雙眸又睜開,咬緊牙關,終是狠心斬去自己餘留念想,並斷了烏蒙貴期待。
「嗯,我今日也只是來帶我師弟回去,此後我與聖子再無關聯。」
語畢,他緊握寨黎的手,抓著還欲掙扎的青年毫不停留轉身離去。
留下唐湘還未能理解的叫喚。
師兄!等等,別走 ——
夜色迷茫,濃霧逐漸壟罩來路,幽暗就在前方,尤桑很快被送入祖墓裡。
那日,久炎未去送他最後路程,反是唐湘站在透出不可置信的代里身邊,顫抖替尤桑獻上花,再見到右長老艾黎透露惋惜之情,左長老烏蒙貴走到代里身邊搖頭哀嘆世道不公,其女兒瑪索則垂首不語,雙眸卻積滿淚水。
他對眼前無能為力,僅能遙望尤桑背影踏上鋪滿鮮花的路,最終消失在漆黑山穴中,直到黃昏才踏著疲憊沉重步伐回到樹屋村裡,找到正仰頭凝視天色緩慢黯淡的久炎。
五聖青年身畔擺著酒壺,如同每次與尤桑對飲那般。
如此景象使唐湘生出不知何處來的衝動,伴隨啃噬內心的罪惡,奔上前從背後用力抱緊對方,顫抖開口:「師兄,我在這裡。」
寨黎於心底允下承諾。
「久炎,我在這裡。」
對方未應腔,更沒發出任何聲響,他卻感到其身子微微發顫,而自己的手逐漸被緊抓,接著便是潮濕落在指尖。
灼燒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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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益發詭譎。
彷彿災難降臨,厄運逐步蔓延世間,尤桑離開一載後許多事快速惡化,南方諸地本就暗流湧動,五聖教自不免受其影響,更遑論教內長久爭鬥所積累怨氣,眾子弟對此皆憂心重重,僅求新任教主速速即位好領導聖教方向。
聽聞曲雲自七秀坊歸來後為修五聖教心法體態竟發生變化,從曼玲女子轉為幼童般嬌小,無人能解其中道理,連按照規矩前去替所有準教主祈福的代里都沒能明白發生何事。可不論外貌發生何等改變,教裡多數弟子開始認定曲雲繼位是為定局,幾位聖獸使見大局如此,又經歷將同門送入大墓之祭,終於逐漸放棄教主爭奪,甚至連對曲雲不滿的烏蒙貴都意外不再強硬反對,讓左右長老取得明處的相同表態,也就是由曲雲接下任教主。
這對風雨動搖幾番時刻的五聖教自事喜事,然諸弟子正歡悅於教主將任,教內紛爭逐漸平和,卻鮮少人注意到依舊暗地裡蔓延之影。
似乎有更多弟子失蹤。
由於多年來代里皆有將教內失父失母或與眾人疏遠的弟子以祭司之名集合起來,她自更敏銳感到有甚麼不祥物在觀望一切,更深知這些失蹤背後必有關聯,憂思些時日後方決定讓久炎與寨黎相伴調查事,特別將寨黎召來交付許多細節。
「這事非比尋常,保護好你師兄,也保護好自己。」女人仔細叮囑。
「是的,師傅。」寨黎頷首,隨後又透出些許猶豫:「師傅,我 ——」
話卻懸在那良久未講完。
代里本不解其意,思量半晌才猜想道:「你是要問此月芝華的信嗎?你師傅的信還未到,等事情都告段落,我們再一起看吧。」
語畢便出手在徒弟額間畫下祝福印記。
「阿炎就拜託你了。」她說。
然這聲拜託聽於寨黎耳底幾乎化為利刃般指責。
每個人都拜託他,但他究竟有甚麼資格?
他寧可成為替代尤桑之物,或許還能消弭心中滿溢的罪惡。
「師傅今早找你?」
久炎嗓音喚回沉浸於思緒的寨黎,只見男人把眼前蠱罈封緊,隨後轉身望向還捧著午食的青年,並將手以身旁清水洗淨後上前接下食物。
「嗯,師傅交待一些事情。」寨黎勾起淺淺嘴角頷首,雙眸凝視抓起米餅品嘗的師兄,難以察覺緊張低聲問:「久炎,這個未道如何?」
細細品嘗後久炎透漏讚賞,難得沖淡這段日子來眉間深沉的凝重,不吝嗇美言:「味道挺好的,沒想到既繪畫後,你還有廚藝天份啊 ⋯⋯」
青年聞聲後,在久炎身前捧起他的手抵上額頭,低喃道:「可我還是喜歡你的手藝。」說完緩慢吻在對方手背上。
這是尤桑曾經之舉。
「你 ⋯⋯」男人有些語遲。
久炎怎不知寨黎心思?
然他也莫知如何是好,內心總夾雜罪惡。
這年來他既沒回應寨黎,卻也未拒絕其所做,如此放任自己沉浸在飼養蠱蟲中,嘗試讓和尤桑道別的那夜成為遙遠斑駁記憶。只是偶爾,尤其在夜深驚醒時,他剎那會將身邊的青年錯認成尤桑,又會即刻清醒清楚認知眼前的人是寨黎,是他一直當成師弟疼愛之人,如今長得比自己還高。
思及此久炎深深嘆氣。
數月前他曾悄行至大墓口,卻穿不過層層護衛,僅能遙望尤桑所在處,心底感受不到任何悲喜。
僅存無處可去的怒火。
有時他會不悅於尤桑獨自承受,但同樣厭惡自己無能,最後唯一能做的是說服自己命運難違。他也明白,代里、他與寨黎此刻依舊夾於眾人環伺下,五聖教表面的寧靜在教主真正繼位前都是不穩固之局。
究竟該怎麼守住師傅且保護師弟?
他思來覆去,似乎只有別繼續感嘆悲傷沒能掌握的人事與物。
莫像當年聽聞失去阿巴與阿已那般消沉失落。
是啊,若還能選擇,那沒甚麼好猶豫,尤桑定也會如此認為。
他想保住師傅。
他要保住寨黎。
「寨黎。」
久炎很緩慢回握住寨黎的手,隨後在對方震驚中環抱住他,低沉卻堅定開口:「我今日會如此是我想這麼做,你不是尤桑,也不是他的替身。」
若是旁人,久炎大可無視。
但面對寨黎,他狠不下心。
「你是我的寨黎。」
Chapter 44: 貳貳、試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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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貳、試探
「不要讓我知道什麼?」
聽聞其他五聖弟子焦急前來告知久炎遇險,唐湘急奔趕來便瞧見眼前光景。
久炎坐於地面,腕上有抓跡而脖上掐痕,被甩在地上的正是他失蹤多時的短刀。
代表「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卿怎麼會在此?唐已鋒?竟是被他竊走的?
難道 ⋯⋯這便是是情劫?
唐湘臉上笑容頓時消失,非常緩慢走至久炎面前蹲下,脫去護手以掌心覆上他的臉頰,小心仔細撫摸,彷彿手中是天下最精密難解的機械暗器,語調異常輕柔開口:「久炎,我在這裡。」
說完,男人將久炎擁入懷裡輕拍其背,聲音極其溫和,看不透情緒。
「師兄,是我。」
他抱他微微搖晃,喃喃念著:「我是你的寨黎 ⋯⋯」
良久,久炎方抬起手應唐湘,從環抱逐漸成死命緊抓,盡可能忍住難以控制的顫抖。感受到胸口不可聞的恐懼,唐湘收緊雙臂,以眼角看到被按在地上的唐已鋒,平時總噙著笑的臉陰狠畢露。
事發突來卻很快傳遍醫療區,紇倪與莊臻急忙趕來,先被唐湘交代將該做的事情完成,久炎則壓下心底不時竄出的懼怕,盡可能溫和告知紇倪如何接手接下來解藥事宜,可少女神態依舊驚慌,不知如何是好,憂思問:「師傅!此事嚴重,要不要告訴師祖?」
「沒有關係,師傅現在應與教主商討許多事宜,別打擾他老人家。」彷彿已從衝擊中平復,久炎語調與平時無二,甚至勾起嘴角以掌心柔亂徒弟與莊臻的髮說道:「我沒事,別擔心。」
見紇倪與莊臻皆仰首不掩憂慮,唐湘也輕敲兩人額頭,溫和開口:「去做該做的事。」語畢朝久炎攤開掌心。
「久炎,走吧。」
事後唐已鋒被押入牢籠,唐湘則寸步不離守在久炎身畔,無論處理藥草或商討調製解毒之法,兩人都形影不離,使他們雙方皆有回到少年時錯覺。然醫治半屍化並不順利,儘管毒帶來的折磨與蟲體躁動能以藥與笛音控制,可若不除去蠱體,屍蚰所分泌的毒素便無法根絕
久炎本判斷可同時抑制蠱蟲活性邊將受害者腦後銀針去除,最後再取出蟲體,未料本看似安靜的蟲卻似乎知曉己身命運,突然活躍起來使同門險些死於猛爆蟲毒。且若非唐湘制止,內心按耐焦躁的久炎或許會堅持犯險。那幾根針是控制人體經脈理絡的源頭,也是控制蟲,更使被寄生者在定量毒素下存活,當蟲已經深入整個人體,取針勢必會帶來性命之危,唯一慶幸處是此刻蟲與宿主相連時日尚不長,還未到需毀壞肉身地步。
靠在唐湘身上,久炎看著剛解析出來的毒物成分,神情凝重。兩人正在討論如何除去屍蚰,但男人忽想到甚麼般扭頭緊盯郎君沈默不語。
感受到懷中人舉動,唐湘睜開眼睛露出笑容問道:「怎麼了?」
良久,久炎才滿臉不敢相信應道:「我怎麼會那麼久都看不出?這毒基底毒與你身上毒相同。」
「 ⋯⋯」唐湘笑容僵住。
久炎搖頭嘆氣,起身拿取擺放桌上親自淬出的毒液表示:「你離遠點聞,小心不要吸太多。」
他小心打開瓶蓋,在瓶口揮了幾下立即封上,唐湘便聞到某種熟悉甜味,的確是在頭痛時都聞到的味道。
眉頭緊鎖,五聖弟子走到桌邊收好凌亂記錄,從旁藥櫃裡取出幾種草藥,搗碎後注入泉水,遞給唐湘:「喝吧,會舒服點,可以確定這蟲毒跟你所中之毒雷同,若以屍體浸泡毒池進而養出此等屍蚰倒也合理。」說完他握拳重捶在案面,咬牙吐出憤恨言語:「唐傲天,他既然對你下藥,那就絕對對此知情,也難怪,否則他怎可能會派出人來此。」
聽其所云,唐湘陷入沈思,掌心輕觸自己胸口。不過久炎未注意到其反應,僅是迅速背上藥草盒後揚聲:「我先趕緊去試試這解藥是否真有效 ——」
然話未畢,急促腳步與敲門聲頓時響起。
「久炎師兄!久炎師兄!不好了!」
外頭傳來師妹呼喚,隨後身子探進帳內大喊:「久炎師兄、寨黎師兄!香卡師姐好像中毒了!」
與唐湘對望,久炎不再猶豫,運力往門外跑去,而唐湘自也疾步隨之前去。
香卡皺起娥眉,注意到自己右半手臂已無法靈活移動,伸手壓在肩上的穴脈,口中嚼了幾味基本的解毒草藥,眼神則飄向放在桌上的紙籤,直到熟悉叫喊聲打斷她的思緒。
「師姐!」久炎衝進房內,見香卡仍清醒坐著方卸下緊繃神經,放慢腳步上前表示:「師姊,是怎麼沾上毒的?」
香卡眼神掃向桌上用石子壓著的信籤,開口:「是我大意了,雖然碰到後馬上注意到有毒,量也非常微弱,但這毒速度有些快。」
「這紙哪來的?」久炎問。
「那個唐已鋒!」女人露出氣憤顏色,卻又即刻壓抑,就怕活絡氣血會讓毒散佈更快。「他說什麼快死了,這是他的遺願,寫了這給你,整天纏著我們要送信,我受不了就收了,沒想到如此。」
「我瞧瞧。」接過唐湘遞來的手套,久炎上前掐起紙,先打開瞥了眼內容,露出不愉快神情將信籤在面前揮幾下,便敏銳聞到紙張角側極為淡薄的甜味,但不只是甜,恐怕是還混了更多其他毒物。
真不愧是唐家堡的毒師。
最可怕的毒都是甜,令人上癮,難以自拔。
自從多年前久炎首次去唐家堡發現唐湘被關於毒物房內,便花上許多春秋研究此毒。配方繁複難解,微量不致死但能麻痺全身使人失去意識,又或使其頭劇烈疼痛。若劑量再重恐逐一奪去對象的軀體能動力,任人擺布。
這些都與各處受害之人狀況雷同。
「唐已鋒也有關。」他肯定毒藥的來源,先取出隨身藥盒內的藥單交給香卡身後的師妹,後又叮囑:「師妹,這是解藥配方,讓其他藥師配藥給師姐服用。」說完從唐湘手上拿了布袋,將紙片裝進道:「這張我拿走了。」
見師姐欲言又止,似乎是擔憂,久炎嘴角卻上揚脫下手套拍拍帶笑意不語的唐湘表示:「師姐放心,有寨黎在。」並再同香卡簡略解釋來龍去脈,請她先不要驚動唐已鋒,自己與唐湘會調查這事情,讓香卡先安心養傷去除毒素為首要。
兩人離開香卡處所後久炎直問唐湘:「莫前輩知不知道此事?」而唐湘思索後回:「不知道,也知道,他似乎很想保住唐已鋒。」
莫易衍師徒間的矛盾清楚可見,他不確定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但總和傳聞中他倆形影不離相差甚遠。到底是何等衝突,能使師徒走到這等境地?思及此,唐湘腦中先是莊臻模樣,再浮現唐芝華與代里面容,笑容不禁稍淡。
「想護著徒弟嗎 ⋯⋯」
久炎想起過去,瞥眼唐湘,仰頭無奈道:「這師徒可真難為,對吧,既是老師,又似父母,亦是友人,還真不是容易的事情啊。」他握住唐湘的手,搖頭嘆氣,並提議:「我們直接跟前輩明說吧,他若在乎唐已鋒,便不會永遠包庇他。」
唐湘不是沒有想過久炎的提議,但以莫易衍護犢性子,要其吐實著為難事。
他低喃:「只怕他不會直說 ⋯⋯」
「那該如何是好?」郎君疑慮使久炎陷入沈思,卻在看到其神情明白他心中已有預想,只見唐湘緩緩開口:「我有個想法,只是 ——」
說到此,男人眉間透出笑意。
「恐怕還得委屈莫前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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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前輩,已鋒君對久炎所做之事,師侄無法原諒他。」
想起唐湘所云,莫易衍將臉埋入掌心,已經維持此姿勢半炷香。
他知道該如何精準的刺殺目標,能最快將某人身家背景摸透,但對如何面對此事完全未有頭緒。
五日前當他掃蕩天一結束回到聖教總壇時,即刻得知唐已鋒對久炎所作所為,當下真有掐死唐已鋒的心,再思及唐已鋒被壓來見自己首句話竟是「師傅,吾只是想要他,為什麼不行?」、「吾沒有欺負勉強他。」、「吾只是想要他,就只是這樣,為什麼師傅連這個都不允?」他就頭痛欲裂,無法替唐已鋒說話。
並且,唐門刺客終於發現徒弟手腕上再度出現黑色經文,這代表徒弟再度重新開始修習邪法。
「碰!」
右手用力捶在桌上,震得上頭東西倒成片,也裂了原先快好的傷。
究竟為什麼師徒會走到這步?
他不是答應過自己不再碰那些邪門外道?
左手壓住隱隱作疼的腹間舊傷,莫易衍此刻束手無策,僅能洽熄燭火,讓自己陷入令人安心的黑暗中,想起正在被限制行動的唐已鋒,思索是否再去見他並打消其修煉邪術的慾望。
最後一次。
若讓他能將自己的徒弟喚回來,就最後一次 ——
扣扣。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讓他快速握住腿套上暗器。
「莫前輩?」
熟悉的聲音傳來,莫易衍擰眉鬆手。
是唐湘徒弟?她來這做什麼?
「前輩是不是不在呀?」
久炎徒弟也來了?
「不會的。」莊臻確定有活人氣息,開口傳達此次來意:「若莫老前輩有空,師傅有事相談。」
該來的還是會來。
深嘆氣,莫易衍起身走至門口拉下門閂,推開門板,一眼就看到紇倪驚訝的神情,還有莊臻稍微嚴肅的臉龐,頷首應道:「帶路吧。」
Chapter 45: 貳貳、試探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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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貳、試探
久炎重新將藥敷上莫易衍的刀傷,蟲卵散發出的毒素不久後能完全排除,且撇除再次裂開部分,刀口亦已復合大半,應是能很快痊癒。見狀,五聖藥蠱師終放下懸念,包紮處理完起身開口:「這樣應該就無礙。」並輕捏唐湘後頸,轉身向兩個徒弟開口:「阿倪、阿臻,我們出去。」
然他正要離去,左腕卻被唐湘抓住。
「待著。」他央求。
皮手套觸感讓久炎頓時有些心癢,連忙重新坐回郎君身畔,任憑對方握住自己的手。
「那徒兒們先告退了。」莊臻與紇倪退出房間,剩下三人面面相視,誰也未先開口。良久莫易衍才率先致歉:「湘師侄、久炎師侄,萬分抱歉 ——」
「莫前輩無須道歉。」唐湘面帶笑容制止對方,直接切入重點:「今日有更重要之事。」他直接拿起桌上紙籤遞給莫易衍說道:「這似乎是已鋒君要給您的信,但帶有些特殊處,令人相當擔憂。」
莫易衍接過紙張,彷彿生平頭次接到任務命令之感,一股不意察覺的異樣透過紙張傳到莫意衍指尖,還有某種熟悉的甜味,而他緩慢打開,就看見上頭眼熟字跡。
吾,唐已鋒已邁向死亡。
見著留字的剎那,莫易衍理智盡失。
這渾小子,到底多不讓人省心!
紙片在唐門刺客手中化成碎渣掉落三人之間。邁向死亡四字徹底刺激到男人,使他簡直沒法控制氣行,擔憂混雜怒火在經脈四竄,連帶細微的麻痺感快速沿著指尖向上,全數匯積滯於胸口,只是盛怒下男人全然沒察覺。
莫易衍已中毒。
見狀,久炎瞥了眼毫無動作的唐湘,霎時知曉郎君心思,不禁皺眉搖頭,直接握住其前臂要遏止毒繼續擴散。可莫易衍尚未意識到問題,只怒叱:「那渾小子在哪?」
「莫前輩!緩氣!」
久炎低喝,掐住莫易衍取紙的手,拿起銀針就往他指尖戳下放出血。「別讓毒蔓延。」
反應不及,莫易衍本微怒的面容轉露出難以置信,看著唐湘再望向久炎,抽回手微慍開口:「這紙有毒?你們 ——竟然敢 ——」
知道久炎不滿自己作為,且莫易衍神態似乎亦說明一切,唐湘便不繼續沉默,先將地上碎屑撿入小配囊,綁好封口收至櫃裡,接過久炎遞來的小藥罐交給莫易衍,溫和道:「此毒乃聖教遭逢蠱毒劫難的基底毒,也為我們弟子所受之毒,正是我等持續在追蹤的失竊物。」
唐門機械師臉上仍舊是那抹微笑,卻使人看得驚心。
此時,久炎取出杯子注水讓莫易衍服用解藥,唐湘則持向朝他深深作揖。
「還請莫前輩原諒師侄無禮,深表歉意。」待對方放下杯他方抬頭繼續說:「畢竟非常時刻,此信上竟有我等欲追查之毒,又如此語焉不詳,師侄本猜測此信乃暗號,但看來莫前輩並不知情。」
講到此,機械師脫去手套攤開掌心,讓唐門前被見其手指竟似有被灼燒痕,與莫易衍些許紅腫的指尖相同,多加解釋:「這紙上毒並非師侄所塗,說來慚愧,連師侄在觸碰時都不甚受其所害。」
最後再次勾起嘴角問:「還不知莫前輩怎麼看?」
有些話毋需道盡,唐湘僅是噙笑凝望莫易衍就使唐家堡刺客頓時怒火化為恐懼,心底擔心那隱約察覺卻不願面對之實終究浮上檯面,全數在對方神態間透露。
莫前輩當真不知唐已鋒在唐家堡內調製如此毒物?
當真不知唐已鋒在修行何等邪法?
男人啞口無言。
又過三日,久炎與唐湘聯手再次嘗試替眾半屍人解蠱去毒,成功在解藥完全中和毒素的幾刻內將蠱蟲殺死,並同時拔去銀針,終讓飽受屍蚰摧殘的佘阿納率先脫離險境。只是死去之蟲屍仍在其心臟旁,該怎麼後續處置尚未有定案,不過也算鼓舞眾人士氣。
但就在此時他倆與莫易衍竟皆被以教主之令召請前往總壇,也因此瞧見冰冷石牢被移到傷床上昏迷不醒的唐已鋒。
唐已鋒平時陰鬱的臉此刻相當蒼白,動也不動,連氣息都相當微弱,而一名女性坐於床畔,雙眸平靜注視三人,注意到莫易衍流透出不可見的震驚與痛苦,還有唐湘握緊的拳頭。
注意到幾人到齊, 她方緩慢以他們能聽懂的話對三人開口。
「此人曾被種屍蚰之種,並經心魔餵養,至今中毒已深,恐有性命危險。」
女子散發莊重肅穆氣息,且額前紋有繁複圖騰,頭戴華麗的髮簪與白銀雕琢之冠,暗紫服裝上繡著五聖獸,身配許多銀飾,厚重面紗壟罩其半側面容,看不清長相,僅露出一對銀白眼睛,至於纏繞在臂膀上的小白蛇正向眾人吐舌。
正是那雙眸子平淡至無情緒。
唐湘剎那只覺得對方熟悉,卻又不知何處看過,倒是久炎見她立即行大禮,恭敬喚:「大巫,竟然驚動您。」
如代里那般,巫之首通常會自家戶五歲的男女童中選出,被選出者將與世隔離於女媧祭壇深處,由后土蛇母養大,直到當任大巫死亡或退位才替補,因此鮮少與活人接觸的大巫通常聲調平淡,表情更是未比活人。
而聽聞這任大巫是歷代最年輕的大巫,曾偷離聖域失蹤多時,數年前好不容易尋回。
「久炎師兄,無需如此多禮。」此任年輕大巫應道,目光掃過眾人,在唐湘身上停留特別久,隨後輕歛雙瞼片刻直道:「久炎師兄,代里前輩不在此,教主耳聞此事甚是擔憂,命我出聖域來瞭解情況,還需要你們多多提點。」說完又喚了立於一旁的香卡:「香卡師姐,先說給他們聽吧。」
「是。」
香卡和三人講述了發生何事。
自發現唐已鋒身上沾有同教受害者之毒物,香卡毒解後便和翁金履行監控唐已鋒職責 。不過怪異事頻傳,唐已鋒在哀求轉交信給久炎後就開始恍惚,且數個晚上皆抱緊自己肩頭喃喃自語,清醒時直抓牢欄央求見久炎,狂癲般叨念數個她不知曉的名諱,逐漸面色蒼白不見原先傲氣,最終成此狀,眾人只能以布包裹唐已鋒後與幾名同門子弟將其移至床上。
至於其意識消失前所講稱呼,莫易衍再熟悉不過。
「他說神尊會保佑他成為天選之人。」
香卡轉述,非族語對她來說煞是拗口,思索好會才將記憶裡的名諱拼湊說出:「他說,已到羽化日,世間,得到淨化,自己和眾多弟兄姊妹,不再孤單。」
聽到此,莫易衍微微垂下頭,表情看不出心思,倒是咬緊的牙關顯示其糾結。這些細節自然落入大巫眼中,然她仍不語,讓香卡繼續。
「神尊,是你們,神明嗎?」
看向來自唐家堡的莫易衍,香卡滿面疑惑問道:「天選之人,什麼?羽化日,是什麼?」
莫易衍難以回應女人問話,唐湘則異常沈默,心底憶起不久前見到那詭譎狂巔的領頭者,配合多年前的陰影,還有李靈初曾提及數年前發生於天策府的慘劇,不知為何看似無關聯之物就如此串成因果業報,而其以眼角注意莫易衍未出聲,便啟唇替香卡解惑。
「香卡師姐,神尊並非神明,不過是專門找尋孤寂之人,將其集結又把他們煉成豢養蠱蟲軀殼的入魔修行者罷了,也是先前殺害聖教同門子民的兇手。」
大巫對唐湘說話聲有些反應,緩緩將目光定在男人身上,不過唐湘並未察覺,反倒視線直落在莫易衍背影上。
至於莫易衍對苗語不甚熟悉,但曾受故人所授,仍能聽懂唐門晚輩口中些許重要詞彙,且在其耳中聽起來都如同指責失職,不禁握緊拳頭,感受到手套上指爪刺破掌心。
如同唐湘所疑慮,他其實知悉徒弟舉動,更憶起唐已鋒曾大力向他推崇過所謂神尊,表示何等相信此神蹟,甚至向神尊學習各種詭譎之術以達功力大增,即使修行邪門歪道也終將獲得力量,無人敢再瞧不起自己。
唐家堡刺客此時記起自己在得到消息當下不知如何面對徒弟內心的幽黑,然他不懂也無法談心,僅能嚴厲喝斥他遠離此等邪者,並為此費盡心思。可無論他多用心良苦,其舉止言行皆被被唐已鋒當成是惡言相對,更被認作是貶低羞辱,這使莫易衍萬分痛心。
然或許出自為師者的堅持,或不願放手的執著。
那是他的徒弟。
他的徒弟。
這些年不管唐已鋒多麼荒唐,莫易衍都仍選擇提起千機匣驅走徒弟身邊隱藏的危險,耗費諸多心神將他帶在身邊。
可在最後無數爭吵中還是沒拉回唐已鋒。
耳邊的聲音如煙繚繞,不再真切,莫易衍閉上雙眸,疲憊湧現。
香卡凝重思索後回應:「聽起來,或許,邪道與天一,屍蚰,密切關係。」
此刻,大巫銀白雙眸瞥向躺在床上的唐已鋒,再看回到恢復面無表情的莫易衍,緩慢將雙手交叉置於膝上,語調清冷表示:「包含唐家堡與此人身上發生之事,天地間諸事皆相連,因果相接,無可逃避。」
「 ⋯⋯是。」
唐湘亦低下頭。
年輕女子似乎不著痕跡嘆氣,緊接輕聲道:「這是乃命中注定,也是我等糾纏。」
隨後目光轉向莫易衍問:「聽聞這位是前輩您的徒弟?」待莫易衍垂首不語又云:「他的身子不知為何已習慣被毒物腐蝕,我方才細探,也有屍蚰長在他的心臟上,貿然去除恐怕危險,久炎師兄調配的解藥應能暫緩其狀,至於其精神迷失在於夢境中,需靠你前去尋他,我晚些會讓香卡師姐與翁金師姐帶你。」
語畢又對香卡吩咐:「還請師姐教這名唐門弟子迷仙引夢,替他與此人牽夢纏心,讓他將其徒弟喚醒,我們需要人醒著回答問題。」
至此,大巫停頓下,似乎是深吐息後才再面朝唐湘,些許遲疑後問:「你 ⋯⋯叫何名?為何身著唐家服飾卻會說我族之語?」
女人突如其來的問題使唐湘停滯半晌難以恰當回應,倒是久炎自然開口:「回大巫,他是我的寨黎,師傅亦收其為徒,幾年前讓他前去唐家堡拜師。」
得到答案的巫者終於移動起身,滿衣的銀綴相撞,發出細微鈴聲響,如同宣告此次談話終結,落下最後之語。
「寨黎,我有事與你相談,同我來吧。」
此命使唐湘與久炎互望,他們都不知大巫為何出此言,唐湘僅能遵照其意起身同女人離去。
只是當看唐湘和大巫背影雙雙離開時,久炎心底猛然升起不安,眼前畫面彷彿預言何等即將面臨命運。
要前進嗎?
可若前進是否就無法再回頭?
他們有選擇的餘地嗎?
兩人各自思緒峰迴路轉,滿是猶疑。
而唐湘則在踏出步伐後猛然回首想再看一眼久炎。
沒料雙眸內已盡是虛幻之象。
Chapter 46: 貳參、過往殘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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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參、過往殘夢
寨黎以手背抹了昏花雙眸,讓本模糊搖晃的視線重新清明回到熟悉林中,而久炎正捧自己臉,面露擔憂問道:「你怎麼了?眼睛不舒服?」
「沒什麼。」
寨黎搖首,把方才看到奇異幻象 ——尤桑師兄要他別再前進 ——自腦海逐出。
這段時日來他們追著失蹤者足印,竟發現最後的路線都匯聚於那片密林裡。
「久炎。」他抓緊師兄手腕,不確定問道:「這處是 ⋯⋯」
「嗯,沒錯,正是那時候我們看到黑蟲的地方。」久炎頷首,比先前更加仔細端詳四周,只見林木幽謐,樹影遮掩光明,有些路在陰影裡難看清,不過他仍嘗試辨認方向,並道:「我記得的確有座廢墟祭壇,應該再深入些就會到了。」
寨黎思索再三後伸手試探握住久炎手腕,久炎則毫不猶豫反抓扣緊對方五指,兩人攜手前進,讓影子將他們足跡吞噬。深入山林後他們果真在一處寬闊地發現殘破廢墟,遠看便能見得石座斑駁、苔癬叢生,似乎無人使用,然仔細端詳可嗅到異樣氛圍,四周軟泥地上有許多行走痕跡。
久炎此刻轉頭,面色嚴肅徐徐開口:「寨黎,我們先說好,如果有甚麼狀況你馬上跑,懂嗎?」
對於師兄提議,寨黎自是反對,不過久炎也未放棄,嘗試講理帶哄:「聽話,不是要你逃跑,是快回去找師傅,讓她知道狀況好嗎?我們總不能兩個都被困在這吧?」
但不知為何青年相當堅持,甚至直接環抱久炎,搖頭拒絕:「不跑,我 ——」
答應過師傅和尤桑師兄要護你。
兩人來回幾輪後五聖弟子難以再招架,直嘆氣:「我以前怎就麼沒注意到你這麼固執,知道知道了,你師兄還沒輪到要你這小子護,我們一起,別離開我身邊。」說完示意對方鬆開擁抱,深灰的眸底於幽暗裡閃爍光芒,直視寨黎。
寨黎見狀,心底頓時升起衝動,本欲低下頭親吻對方,卻又在幾吋之處止住,最後緩緩退開。只因那藏在胸口內袋中沉甸的尤桑護身物,時刻提醒自己曾經所做所為,且他甚至為私心仍沒有將此物轉交給久炎。
相比於青年心底糾結,久炎倒是沒有太多退縮,既然下定決心就必會貫徹到底,看對方如此猶豫不決,他突然伸出手扣住對方後頸吻上。
此意外舉動使寨黎雙眸寫著震驚,耳尖霎時滿溢赤紅,卻緊接被跟隨的雙生蛇狠狠撞,並對其發出不滿嘶嘶聲。
若非眼前情況凝重,久炎恐怕會放聲笑出來。
「哎呦,你們兩個在鬧什麼脾氣?」他放開寨黎,輕撫小啄了兩隻蛇,只見靈蛇們便如此順勢攀附到久炎身上,同時朝寨黎齜牙咧嘴。
見到雙生蛇反應,青年頓時無語,只能待久炎安撫完青蛇白蛇。
將靈蛇放回地面後久炎拍在師弟後心窩道:「好了,打起精神來。」
「走吧。」
兩人沿著陰影挪動靠近祭壇,躲在石柱後方觀察四方,眼前祭壇沿著深谷建造,下方河流湍急,濺起花白水花,帶來清新氣息,卻仍沒能沖淡那使人反胃的祭壇惡臭。
他們皆被從未看過的景象震懾,只見那祭壇旁是許多冒著蒸霧的巨大陶罐,似乎正在烹煮何物。至於祭壇內則滿是鮮血與屍身,還混入許多其他看不出外觀之物,不少人影被倒吊鎖鏈上,幾個儼然已死亡,少數還能發出虛弱無力嗚耶哀鳴,更有許多黑蟲圍繞在血池旁焦躁不安,有人影在祭壇旁進出,將包裹成團的人丟入池裡再注入奇怪液體,散發甜膩腥臭之氣。
此狀使寨黎與久炎險些嘔吐出來,彼此摀住對方嘴,躲在陰影裡沒有出聲。
忍著噁心感,久炎連忙拿出懷裡藥盒驅逐惡臭的草藥嚼幾下後也餵到寨黎口中,方恢復清明、專心注意更多線索。
陶罐後還有活人、被倒吊也尚有生者。
他示意寨黎方位,青年微微點頭,抽出沾上強烈迷藥的短針,雙方對視後即刻行動。
寨黎凝氣於鞋尖,腳點地朝吹正吹口哨的人影奔去,急速出手將針往其頸後紮去,正中目標並滑至其身下接住昏死倒下的軀體,以免發出過大聲響,再俐落將他拖至旁邊的陰影裡,綁縛雙手雙足、蒙住雙眸。
久炎也緊接著行動,無聲召來腐蝕之蟲將綑綁的繩與鎖鏈啃噬殆盡,隨後躍起抱住墜落的人、平穩落在土地上,寨黎亦回頭將另一人解救下來。
果真是失蹤的師弟與師妹。
先命聖蠍以不致死的毒性螫了人,久炎讓完全陷入極度恐懼的同門雙雙沈睡,並和寨黎協力把他們藏匿安置於隱蔽處,命天蛛與靈蛇仔細看守,兩人則準備去探查陶罐後活人的狀態。但就在兩人逐步潛伏靠近被綑綁的人群準備要替他們鬆綁時,寨黎終於看清楚那些蒼白、恐懼悽慘的面容後忽地停下手邊動作。
「怎麼了?」注意到寨黎停頓,久炎以嘴型問道:「有甚麼不對嗎?」
然寨黎尚來不及遮掩面容或阻止一切發生,久炎步伐引起地面些許塵土與波震,驚擾躺在上的被縛者,其目珠瘋狂轉動四處搜尋,終於注意到眼前來人,激動叫喚:
「湘少爺!」
寨黎難以思考。
發生甚麼事情?
他以為所有同來臥底的唐氏子弟當下理應於阿姑身邊準備撤離,況且唐書雁向來知曉唐湘為取得情報欲與久炎發展出的不可明言關係,深怕有損唐家少爺威信,便盡可能少讓讓其他弟子與唐湘接觸,怎麼會毫無預警出現於自己眼前?
「湘少爺,您是來救我們的嗎?」
只見女人身上充滿被刑求或孔洞般傷痕,語露央求扭動向前,朝唐湘腳邊爬行,彷彿在絕望裡看見希望。
「湘少爺!我是晴香師姊啊!您還記得我嗎?上次幫您傳訊息給大小姐的晴香師姊啊!求您救救我們!」
為什麼同來臥底的唐家堡弟子會出現在這裡?
「您還是來了!這賊人還騙我們說您要拋棄我們!」
當她喊稱謂出口,其他本還半昏迷的弟子們紛紛清醒,發現唐湘後也同樣出聲哀求,讓唐湘腦裡僅存唯一的念頭便是 ——
「都是我們的錯,我們不該起貪念,不該不聽書雁大小姐的命令!」
這或許是他的報應。
「救救我們!我們還不想死!」
剎那間,唐湘本欲抽出短刃斬斷朝自己爬來的夢魘,可他動彈不得,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曾經是與他共同生活的人們。青年僅能僵直感受噩夢化為實體將他攫住,甚至逼迫其轉頭與久炎對視。
一邊是久炎,一邊是同氏弟子。
選哪個?
自己該當如何?
此刻他是寨黎,還是唐湘?
是寨黎?
還是唐湘?
而早已熟悉帕卡語言的五聖弟子自然聽得懂這些呼喊,也立刻認得出眼前身著同門服飾的人根本是外來者,並非其同門。然短暫間他無法組織所有他們講出字詞與其代表意義,不論是唐湘、少爺、拯救,又或者賊人、拋棄和命令。
他沒辦法將其與寨黎連結。
寨黎的本名不是趙泉嗎嗎?
不是因為父母雙亡而被唐門的師傅撿回唐家堡的孩子嗎?
寨黎 ——
可兩人沒有機會再相互詢問解釋,詭譎嗓音就已響起,惡意之影淹沒眾人。
「呵呵,看來祭品都到齊了啊。」
不知從林子何方傳來女子的聲音,近乎喜悅道:「等這麼上等的祭品等很久了。」
講話之人從林木陰影間婀娜多姿走出,旁邊跟著幾個畏縮垂首無神的身影,緊接她出掌以氣勁打向眾多陶罐。讓本完整的陶罐逐漸裂出縫隙,黏稠液體從中流下,最後裸露出不成形的屍體,並帶出數隻黑蟲,落地後緩緩從甜膩苔綠黏膩裡爬起,甩了甩身子便朝活人撲去。
見黑蟲蜂擁來,久炎猛然清醒,即時抽出蟲笛奏起御蟲曲,雖對黑蟲影響有限,卻讓眾多蟲頓時失去方向,使他有空檔攔腰勾住寨黎,雙腳借力蹬上大樹躲避掉首波蟲的攻擊。
可地上那些被綁著的唐門弟子無動彈,只能發出哀號,更恐懼對唐湘大叫:「湘少爺!您要見死不救嗎!您要放棄我們嗎!您是要棄我們於不固嗎?」
而吶喊霎時化為尖銳慘叫。
「湘少 ——啊 ——!」
黑蟲蜂擁將口器逐一刺入俘虜的後頸,唐湘只能親眼見著幾名同門四肢逐漸抽搐彎折,幾晌後便癱軟沒能再掙扎,徒留悲哀未完的不甘的遺言。
「門主 ⋯⋯明明 ⋯⋯答應我們 ⋯⋯事成便可 ⋯⋯」
明明就要到手了 ⋯⋯
披著面具與罩衫的人影順著蟲流走向諸多牲品,滿意低頭看向那些死亡後逐漸被蟲操弄的傀儡,剩最後殘餘幾口氣的人既恐懼又憤恨,怒對領頭女子身後人影叫罵:「你們這些叛徒!不得好死!」好似藉此找回些勇氣面對臨門死亡。
聞言,領頭的女人取出腰間短笛吹奏尖銳音節,稍稍制止黑蟲動作,並徐步行至唐氏弟子面前,隨後竟以繡履將嘶吼男子顏面踩進泥裡,輕柔卻危險開口。
「怎麼可以對我的孩兒大小聲呢?這些孩子可比你們誠實多了。」
她蠱惑般的嗓音既能安撫人心,又同時挑起深沉畏懼。
「你們自己不也是想從中得到些甚麼好處嗎?不論五毒教的翻覆,還是急切想脫離唐家堡,怎麼現在又怪別人了?」
講到此,女人腳上施力,將嗚噎抖動掙扎的男子更壓制泥濘中,直到顫動緩緩停止。
「既怕死,還想透過犯險來獲得報酬?且失敗便將錯推至他人身上,還只會哀求他人的拯救,世上怎可行如此無恥之事?連死都不足惜吧?」
久炎從未見得如此輕易奪取人命,被眼前景象驚得心臟抽動,手腳難以止住顫抖。不過如此危急倒是些許沖淡方才聽聞真相的衝擊,同時聖蠍也爬上其手用力戳數下,使混亂思緒得以被壓下,不受控的指間逐漸能握緊,終於能分神注意寨黎狀況。而見師弟神態彷彿還沉浸於數刻前,他連忙一掌敲在對方胸口低斥:「寨黎,醒神。」
其握拳深呼吐息,沒有猶豫太久又說:「不管你是誰,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救人要緊!」並再次舉起蟲笛。
熟悉口吻讓本凝滯的唐湘重新在風暴裡找回心神,與久炎對視良久後頷首:「 ⋯⋯知道了。」同樣將腰後短笛抽出。
領頭女人自也盯著兩人動向,發現他們動作,便佯嗔道:「哎呀,你們這些頑兒怎麼趁人處理事情的時候故意眉來眼去 ——」
然不待其說完,久炎已躍向靠近女人的枝幹率先出招,唐湘亦跟上,以兩道笛音左右夾擊。
那領頭者早有防備,不但已讓後頭手下先躲離戰場,甚至靈敏向後躍動避開接續的迷心、枯殘之蠱,同時吹出優雅指令喚身旁的蟲子替自己擋下碧蛇影與百足游天,只見黑色蟲體被風蜈強力的顎嘶成碎塊落在女人腳邊。
五聖弟子也不停手,下招旋身避開堆疊爬上樹幹的巨蟲,踩住蟲身後奏響口中蟲笛發出與敵人控制這些黑蟲相同的旋律,成功混亂蟲群使牠們相撞。唐湘見狀立即默契趁此空隙施以千絲之術限制敵方行動,並抽起短刀向她衝去。
對於唐湘的發難,女人似乎有些許驚訝,想再次以笛御蟲想擋下利刃,可沒料到久炎突然將她方才吹的旋律反奏,竟足以抵銷命令使群蟲無首,領頭者僅能些許狼狽躲過唐湘的刀鋒,手臂被狠狠劃破、濺出鮮血,可惜她的手下回頭朝唐湘發出暗器,斷其追擊毀去女人掌中笛子的意圖。
化血鏢,果真是同門弟子。
唐湘以指掐住長釘,回手正中對方肩窩,隨後緩緩擋在久炎與女人之間。
另名投誠者連忙扶助因毒要蔓延而昏厥的同夥,高聲警告領頭:「阿娘,那苗人能御古蟲!」
身受輕傷的女人並未憤怒,甚至口吻更為愉悅道:「大巫弟子真是名不虛傳,實力可比平時隱藏得更好啊!」
沒有理會對方,久炎以自己與寨黎都聽得到的嗓音說:「寨黎,我來控蟲,你去毀了她的笛。」隨後貌似為引開領頭者出聲質問:「妳非我族人,偽裝在此行傷天害理之事有何意圖?」
「嗯?偽裝你族人?」
女人恍若聽見何等有趣笑料般格格笑起,搖頭應道:「這 ⋯⋯恐怕不是要對我說,而是對你枕邊人吧?師兄弟應似父母同出之兄弟,卻相好至此甚至苟合於床、違背倫常,你們師傅知曉此事嗎?」
此話使久炎神色沉下,緊抿唇許久後斥道:「他可從未行傷天害理之事。」
「未行傷天害理之事?真的嗎?」彷彿聽聞天大笑話,女子提高音量:「你難道沒有聽過他讓其爹娘死不瞑目,又害得其唐門師傅武功盡失,變成廢人 ——哎呀好兇喔,你師弟怎麼如此眼神?」
女人甫說完,久炎便注意到眼前寨黎背影僵硬,拳頭握愈緊愈顫抖。
儘管看不見面容,他幾乎能同時看見青年慘白面容還有女人面具底下詭譎勾起的唇角,全數都使人從體內到外感到發寒。而女此刻說了句:「怎麼能夠覺得日子能如此得過且過?命中注定的劫難是無法避掉的,纏在身上的鎖鏈只會欲逃扯得愈緊,陰影也追得愈近,你們難道不害怕身後之物嗎?」並又奏出一段旋律。
寨黎猛回頭,那些被控制的屍體已全數從地面起身撲向久炎。
「久炎!小心背後!」他吶喊。
Chapter 47: 貳參、過往殘夢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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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參、過往殘夢
青年從未如此膽顫近乎窒息,運氣朝師兄奔去但終是為時已晚,被扣住四肢的男人來不及用化蝶術脫逃,而蟲所控制的屍身拿出匕首刺下,他僅能勉強躲開要害。同時,方才尊稱女人為阿娘的男子也瞬身擋在唐湘面前,舉起千機匣將青年擊退,阻止其營救。
「我的孩兒真是機警又聰慧,知道該現在出手。」領頭者見狀洋溢愉悅,不吝於稱讚手下之舉:「放棄你的唐家堡可真壞心又愚昧,不懂你的好。」
女人如此讚賞給予那人歡悅。
痛楚再次自肩頭舊傷蔓延開來,久炎疼到連帶掌心都無法握住蟲笛,加上被眾屍體重量壓跪地,便深知單靠他與寨黎絕對無法對付全部賊人與蟲,連忙對寨黎開口:「寨黎,快走!」
領頭者多少能懂苗語,聽聞此句後滿心疑惑,有些不可置信道:「你竟然還想著要保他?」隨後將久炎此刻最不欲聽聞之事吐出:「五聖教大巫代里的徒弟啊,你可知道你眼前這人是被派來此地臥底多年的唐家堡小少爺?」
男人不想知道這些,盡可能集中精神於寨黎身上,莫理會女人所提及任何事,再喊:「寨黎!快去找師傅!」
然寨黎似忽陷入惡魘動也不動,領頭者便藉機再道:「大巫之徒,你要他走,難道真要護他?未免過於愚蠢!怎麼可以如此輕易原諒?別忘了你故情人也因為他穿針引線,和他那個一起臥底的唐書雁 ⋯⋯叫甚麼,阿婭?就是他們沆瀣一氣,溫柔的尤桑才會被封入不見天日的死墓中啊 ⋯⋯」
每當女人講愈多,寨黎又毫不反駁,那些如同劇毒的言語卻尋找任何可以腐蝕其理智的孔縫,要將其淹滅。
「寨黎,別管約定了!」
「被背叛的滋味不好受,我都明白啊 ⋯⋯」
「該死!寨黎!別這麼固執!」
「總得讓那些背信忘義之人嘗到苦果,你難道不應該恨他嗎?」
不行,血流太多 ——
若寨黎沒能安全撤退,或把消息帶給代里,他們都會死在這。
久炎難以思考,而見其痛苦神態,本還語帶戲謔的女人突然放柔開口:「你這可憐的孩子,難道不懂怎麼恨人嗎?怎麼這麼令人難過,都想要讓你當我的孩兒了 ⋯⋯」
說完最後之語,她舉起笛子準備要結束這場鬧騰。
「我改變主意了,不當祭品,阿娘把他做成屍將送給你!」
可聲響尚未落地,本沈默的唐湘忽有動作。
青年利用稍早靠近女人時佈下的飛星遁影機關出現在她腳旁,並猛力斬斷領頭者手中的笛,連帶削去其指尖。
「啊啊啊啊啊!我的手指!我的手指!抓住他!抓住他!」
發狂女人歇斯底里的狂叫響徹血池祭壇,引得黑蟲再度躁動活躍,朝唐湘圍剿來。
青年邊躲避蟲,本想再將暗袋裡最後的機關投向久炎,瞬身到其身邊帶他離去,卻被飢餓恐懼的蟲逼退,讓他心知自己若再堅持可能真是愈來愈不利,最後咬牙躍過抱著染滿殷紅掌心的女人,往她背後崖谷衝去。
只要利用水脈便能到達聖獸潭,回到樹頂村,告知師傅真相後他便能馬上回來。
唐湘心想,左手握緊毒蒺藜,用刺痛保持清明。
當此念頭方起之際,那名唐家弟子再度神出鬼沒到他身邊,以掌攫住其衣袖,唐湘這下毫不猶豫當極近距離對其彈發雷震子,炸裂的衝勁使對方頓時暈眩也粉碎其面具,露出約與自己年紀相仿,陰鬱沉悶的臉,只是唐湘沒來得及看清,便也因衝擊踉蹌墜落山谷。
跌入水中時,他腦海皆是久炎最後叫喊與自己的失約。
፠
不知過去多少時辰或日子,唐湘於湍急溪水載浮載沉,石頭刮破他的皮膚,最後將其沖至聖獸潭內。迷茫裡傳來陌生少女們歡聲笑語,還有許多人握住自己手腕,共同將其推出至水邊又把他從彌留裡喚醒。
青年咳出體內積水,跌撞爬起後莫敢停下腳步,在昏沈之下花了近半日方回到樹頂村。他本打算直接去藥蠱苑,然總潭與樹頂村氣氛十分緊繃混亂,許多弟子來回奔走呼喊,甚至唐湘都被守衛弟子與護衛靈蛇團團包圍禁止前進,還需代里出面替他解圍。
「寨黎!」
婦人不掩疲憊與心憂,拉著寨黎檢查道:「為何傷成這樣?你們怎入山那麼多天?你師兄呢?」
握住代里的手,唐湘管不得自己身上傷,急迫欲回應:「師傅,久炎他 ——」卻立即被急奔來的師姐打斷:「代里大人,又有傷者!」
大巫聽聞僅能搖頭,示意寨黎跟上自己,疾步前往藥蠱苑,而當見到熟悉的藥蠱苑不過幾日竟變成滿載受傷五聖教弟子的醫館,代里快速對眾藥師下達指令,盡可能減緩混亂局面,唐湘方注意到事態詭譎,某種不祥預感自心底浮現。
難道是阿姑做了甚麼?
「師傅,究竟發生何事?」
他盡可能壓住心底惶恐問,只見代里闔上雙眸,眉間不知悲喜,再開口已恢復平淡語調。
「左長老烏蒙貴叛教。」
唐帝國天寶元載,五聖教教主之位由前教主魔剎羅之女曲雲繼任,期間左長老烏蒙貴因不滿異族奪位與教中諸多安排,積累怨懟終是爆發,至天寶二載聖教內亂爆發,烏蒙貴先叛離教,隨後創天一、奪聖典、煉屍人,迫得新任教主曲雲在右長老艾黎與大巫代里輔佐下展開守衛聖教戰。
聖教大巫徐徐將近日所發生之事全數告知徒弟,而唐湘則請求和師傅私談,並跪在她面前坦承一切,毫不隱瞞,包含從臥底身分到久炎遇險。
青年說得又急又快,聲調盡是顫抖,代里則聽得異常沈默,難以從震驚裡恢復。
芝華,原來妳信中所寫是這個意思?
她俯視跪地的青年,注意他雙手緊握,仿若等待審判,使婦人記起自己要離開聖域時,后土蛇母曾替她窺視天機並直言:「我的女兒,切記,抉擇時萬分慎之,無論言行,妳的選擇將帶來完全不同的命運。」
阿已,妳所說的每個選擇,是指無論是與芝華的情誼?
還是收下寨黎為徒?又或如何面對眼前之事?
那我這樣的選擇究竟是好是壞?會帶來是福或禍?
慎思良久,代里嘆氣後方開口:「寨黎,現在都莫先究責,把你師兄與其他失蹤子弟帶回,才是此刻我等首要能做之事。」
她注意到寨黎抬頭,眸底自是透出意外與不解,但無暇再關切,僅能集中在當下混亂情勢。
「若如你所言,那個吹笛控蟲之人絕非五聖教弟子,恐怕也非叛逃至天一教的弟子,看來叛徒烏蒙貴聚集了許多邪魔歪道。」講到此婦人緩緩起身,低聲道:「我本想親去,然眼下情況著實難以分身,人手不足,讓香卡、翁金還有白月與青邙同你前往,這樣可好?」
語畢,代里見徒弟點頭,便對盤繞在側的靈蛇提出請求:「你們兩跟他同行,務必護其周全。」
代里喚來從前線退回守衛的香卡與翁金簡略交代來由,兩人自是毫不猶豫和整備好暗器的唐湘奔向目的地。
三人與靈蛇們急速重返血潭。
短短幾日已足夠讓敵人撤去,徒留許多養蠱剩餘的殘破死屍可想像此處慘劇,唐湘撿起久炎被毀去的蟲笛,觀察四周足跡與殘留毒物,最後找到久炎藏於山洞里無法挪動的師弟妹和靈蛇。只見小白與小青身上出現傷痕,似乎是與敵人交手後所受的傷,這幾天他們與天蛛皆遵守久炎命令,守護照顧師弟師妹。
「我去追人,他們應該還走不遠。」唐湘沉思後詢問:「師弟師妹和小青小白帶傷,不該拖延,可否勞煩兩位師姐帶回醫治?」
眼前慘況使翁金憂慮,莫願回頭再看,應道:「自然是可以,但你獨自前往沒問題嗎?」
「無礙,還有白月與青邙。」唐湘頷首,可甫要動身就被小青咬住衣袖。
青蛇難得嘶嘶吐信,沒凶狠相對讓青年怔住,立即明白其意,便再次慎重單膝跪地平視雙生蛇,許下約定。
「我保證會把久炎帶回來。」
心想拖越久久炎性命愈危險,唐湘沒再遲疑,急速追著足跡朝蚩尤神殿的方位前去,再延續向古代遺跡。
沿途敵人遺留下相當粗糙顯眼的線索,他無法確定是因慌忙撤退又或是刻意為之,然他只能繼續前進,剩代里的靈蛇伴其左右,周圍不時有被煉成外貌詭異的人影,他知道這正是代里所提及之毒屍,內心極為害怕久炎也遭受相同對待,更加快步伐,放足狂奔直追到古代遺跡深處。
許多遺址早已成為煉蠱場,唐湘更沒有料得那些人便在此處迎接自己到來。
「別躲了,直接出來,你是要來找我家孩兒,對吧?」
仍身披罩袍與面具的神秘女子居高而下掃視唐湘躲藏地,命被操控的唐門弟子將失去意識的久炎拖到旁邊,放聲開口:「這可憐的孩子竟不明白自己擁有何種能耐,身體不但能忍百毒,更可以容納各種蠱蟲,簡直是最好的天選之人啊。」接著親自抓住五聖弟子的髮迫其抬起頭。
下刻,被烙印得血肉模糊的胸口落入唐湘眼底,那是從沒見過的印記,領頭者話語則如雷鳴,轟響得其險要失去理智,多年來所有情感同時湧現,化為殺意和最強烈的憎惡,如洪流將唐湘淹沒。
他要殺了這些人。
「他明明有能力向背叛甚至嘲笑他之人復仇,結果竟是選擇愛你這唐門棄子,真是愚蠢至極。」
他要殺了他們。
「這太不合天理,我得幫住這孩子重新頓悟,進入更為高尚的境界!」
他要殺了他們!
而女人虔誠又喜悅的嗓音聽不出數日前曾遭受削指之痛。
「你就先看著,我晚點再將你做成為屍將,一輩子都服侍他來贖罪吧!」
說完她鬆開掌心,用力將久炎從高處推往毒池,墜落。
回神的唐湘同時聶雲前衝,腳點池畔基台,先反手以母爪纏住石柱,射出飛星遁影瞬步至久炎上方,出手以子爪捆綁其腰,就要使力將他倆都回扯離散發惡臭的毒池。然就在此刻,遭蟲控制的唐門弟子忽也躍下將其撲壓進池內。
天地傾覆,毒池在唐湘眸底迅速靠近。
在落水前青年聽見上頭女人的狂笑變成慘叫,青白雙蛇絞緊後左右將毒牙深入其頸項。
但他沒來得及深究便跌進毒中。
混濁的視線、漂浮的不明殘骸與隱約可見蠕動的幼蟲。
右手抱緊久炎,左手拉緊牽在外頭石柱上的母爪,唐湘嘗試掙脫扣著腳踝之屍手,可毒物侵蝕速度極快,唯一支持他與久炎的鎖鏈也岌岌可危,更莫提自己氣勁與體力正被周遭吞噬殆盡。那些毒汁灼燒皮膚,如焚身痛,觸碰處盡由外向內潰爛,毒與蠱水湧入口鼻,似乎想鑽入其骨,侵占其身軀。
不可以 ⋯⋯
有誰可以 ⋯⋯
救久炎 ⋯⋯
絕望之際,其胸前護身物忽發出光芒,帶來暖流湧動緩解全身痛楚,讓他終能微微睜眼。直見光芒處有隻手朝自己伸來,青年連忙咬牙鬆開被毒腐朽的鎖鏈,用力伸出池外抓住那隻手,終於被施力拖出毒水,全身無力滾落至祭壇角下。
忍住如刀割疼痛,唐湘吃力撐起半身以模糊視線左右觀望,發現未有任何人影,才昏沉爬到久炎旁要檢查其狀況。此時,忽有熟悉嗓音於背後響起,震懾得他瞪大雙眸動彈不得,更莫敢回首。
「你們師兄弟怎麼又如此大意?」
話語溫柔如舊,卻讓唐湘不確定是於夢裡或現實。
怎麼可能?
⋯⋯尤桑師兄?
「沒事了,寨黎。」
尤桑語調相當溫和,觸碰唐湘後背的指尖若每次替久炎與自己包紮那般輕巧。
「不要回頭,也不用害怕,師兄在這裡。」
接著青年感受到男人從背後環住自己,喃喃在耳邊指導其該如何醫治久炎。先是牽引他的手緩緩按放至久炎心頭,並喚出璀璨碧蝶環繞他倆,撒下耀眼晶亮能癒合皮肉傷的鱗粉。
此刻,唐湘發現內力與尤桑合而為一,源源不絕循環於三人經脈中,使久炎從傷痕滲出的血從污濁逐漸恢復鮮紅,被烙印得爛肉亦緩慢長出新肉與皮,慘白面容恢復生氣,本死寂的胸膛重新開始起伏,也終於得以聞見孱弱呼吸聲。
而青年更發現自己身上被毒所灼之傷皆已消失。
直至久炎與唐湘的致命傷都癒合,尤桑像耗盡心神內力椅靠在唐湘肩頭,目光則落於久炎平復的臉上,良久方闔起雙眸,如同陷入沉眠般身影消融。
周遭頓時恢復清明。
「師兄 !」
四肢終可動的青年即刻回首想尋找尤桑身影,卻終是未再感知到任何氣息,僅剩胸口的護身物還散發溫暖與焦急朝自己快速蜿蜒而來的靈蛇們。
最後,理解終於安全的唐湘剎感到疲憊那湧上,癱軟倒在久炎身旁失去意識。
Chapter 48: 貳肆、矛盾相依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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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肆、矛盾相依
「你突然非常悲傷,看來是想起許多過往。」
恍惚間,唐湘似乎聽到如此話語,且那嗓音又徐徐發問。
「知道我是誰嗎?」
男人腦中昏沉不已,只嗅到到自己正被藥草薰香所包圍,彷彿失去控制回答女人所有問題。
「是聖教的大巫 ⋯⋯」
大巫頷首,本纏繞在她手臂上的小白蛇爬到唐湘身上,鑽進其胸前暗袋中將護身符叼出來放到主人掌中。女人注入些許內力,感受手心銀飾的原先擁有者似乎正在沉睡,隨後又讓小白蛇將物歸回唐湘衣袋,才二度啟唇。
她提出疑惑:「你身上這護身物是從誰處得來?」
「五聖弟子尤桑 ⋯⋯」唐湘低沉應道。
伸手點在他心頭,她又再問。
「你胸口生死蠱又是誰下?」
全身無力攤在椅中,唐湘嘗試挪動指尖卻終是徒勞。
「五聖弟子久炎 ⋯⋯」
緩緩佇立於他跟前,女人銀眼目光讓其覺得無處可躲藏。
「那你究竟是誰?」
平淡口吻卻問出尖銳疑惑,大巫的聲音逼得唐湘面對內心糾結,良久方沙啞吐出回應。
「我是 ⋯⋯唐門子弟唐湘 ⋯⋯也是五聖教弟子寨黎 ⋯⋯」
聽聞男人所答,大巫莫知思考何事而不語,審視目光落在左胸後,輕嘆氣開口:「唐湘,你命中多貴人相助,貴人卻似乎皆因你多舛。」
說到此,她閉上雙眼宣判他無法違抗的命運。
「其實你此生帶需獨自面對的死劫,而你若不正視,與你同連生死蠱之人將得替你而亡。」
聽聞後唐湘只覺腦中又開始竄起劇痛同萬根針扎,眉首霎時緊繃。大巫見狀連忙以三指輕點在他額間的生死蠱痕上,注入溫和內力緩解其頭疼後表示:「你想阻止自己厄運發生在他們身上嗎?」
想,怎麼不想?
他盡可能睜開眼看清大巫此刻神態,且掙扎要挪動身軀。
「想 ⋯⋯」
大巫更走近唐門弟子,身上銀飾碰撞,竟似逐漸引導唐湘走出看似未有出口迷霧的鈴音,接著以掌心貼近其心臟,本是銀白之眸轉為赤金,轉瞬竟恍如火紅日陽、灼灼明光。
女人莊重允下承諾。
「那我便助你達成這個心願吧。」
她的內力便自胸腔注入唐湘心脈,男人因此感受到心臟旁的生死子蠱像在沉眠中翻個身,便若夢遊般被大巫逐步引出體外,直至浮在女人掌心並斷開其與母蠱之連結,封印入小罐中。
這時五聖大巫方又問:「這生蠱,要我在久炎師兄不察覺下毀去嗎?還是你另有打算?」
唐湘搖頭,終於能動的手巍顫接過被大巫裝近鐵罐內的生蠱。
見男人神態,大巫約也知曉其心意已定,僅能最後再勸:「唐湘,此子蠱與母蠱已未再相連,若要保其不死,就必要每日取心頭血餵養,你能承受的了嗎?」
凝望掌心鐵罐,唐湘突然開始顫抖,最終還是頷首將其握緊,並取出長繩將它緊繫於扣環上,再塞入腰封內。
「既然你下定決心,我只能為你祈禱,願媧娘祝福與你同在。」
說完大巫轉身離去,留下最後飄渺話語。
「唐湘,我的報恩就此終了。」
當唐湘再次睜眼醒來就迎上熟悉灰眸。
「醒了?」
久炎輕撫唐湘額首,面帶倦容疲憊開口:「大巫說她與你談到犯頭疼昏倒,現在好多了嗎?」
環顧四周,唐湘注意自己已回到家中臥房並枕在久炎腿上,整個室內依舊是熟悉清淡藥草香。他下意識摸向腰間,確認裝蠱的罐還在,隨後緩慢坐起與久炎對視許久,忽俯身親吻對方心臟處,嘴裡喃喃道:「抱歉 ⋯⋯」
難得見到唐湘此等舉止,久炎可稱上吃驚,傻愣許久才將郎君壓至榻面,皺起眉頭語質問:「你怎麼了?是發生什麼事?為什麼突然要道歉?」
然唐湘未應其疑惑,抬手摟住久炎的腰,藉腿施力後對調雙方姿勢,並將頭埋入其頸間輕咬,沙啞開口:「想你而已 ⋯⋯」又滿溢情慾意味問道:「今日 ⋯⋯是否會太累?」
鮮少求歡的唐湘使久炎無比訝異,倒也捨不得此刻詢問其與大巫談話內容,只是緩緩以掌心來回摩挲對方後頸。
「稍早把你從大巫那邊背回來,的確是累到不太能動了。」他聳肩,見對方聽聞正欲退開趕忙又云:「欸啊!別收手,無妨啊,只是今天你得自己多動一些。」
唐湘聞後怔了半刻方明白其意,點頭後起身走出房門,久炎則平躺在床榻中,聽外頭傳來燒柴煮水音,再接是開闔藥箱翻找聲,最後唐湘手持香膏進房,神態萬分認真替郎君退去銀飾、腰帶與上裳,最後才將其餘衣物逐件脫下剩褻褲,皆折疊擺放整齊。
正經八百,不講還以為是要沐浴齋戒。
久炎忍不住勾起嘴角,樂得撐起下頷觀望唐湘二度踏出房門端回溫水置於床腳,過程完全如同製造千機匣的作為,一絲不苟。
而這時唐湘指沾點香膏在掌心化開,頓時散出溫和的木質清香。
「乳香?」
熟悉氣味讓久炎雙眸閃過明亮,想起萬花友人所寄來之物,讚賞道:「啊,是之前蘇寒托人送來的吧?忙到都忘記用了,沒想到味道還是挺好的。」
「蘇郎中給的自然都是上乘藥材。」
執起他手時唐湘頷首淺笑,隨後開始以姆指腹緩慢自掌心開始推壓,沿對方僵直筋脈耐心揉按使其放鬆。近期連日積累的疲乏從久炎指尖泛開,其中幾處肌里特別緊繃,即使唐湘放小力道仍按得他吃痛而眉間微皺,隨後搖頭:「你不如此按壓我自己都還沒注意到,這氣還真有些淤塞。」說完男人不禁有些感傷,舉起另隻手端詳掌心紋路再嘆:「真的是老了、老了,歲月不饒人啊。」
郎君所講讓唐湘十指動作稍停,似乎想說些甚麼卻又講不出話來,最終僅是沉默示意久炎翻身,眼神自然又落在對方肩頭舊傷,手遲疑輕觸結痂疤痕又即刻收回,連忙整頓心神,手再次繼續揉壓其頸項以舒緩久炎積累的疲憊。
此時,郎君語帶睡意呼喚:「湘郎 ⋯⋯」
唐湘盡可能放緩手上動作,可當他掌心貼近久炎心窩後方,指尖還殘留彼此心頭蠱相連之感,而這時對方恰說出讓其僵滯的問句。
「你是不是有甚麼事情沒跟我說?」
聽見久炎所問,唐湘停頓許久後才緩緩坦承:「我做夢了。」
「夢?」
見久炎不解,唐湘與他描摩這幾日來斷續的夢境。
「關於十幾年前的夢。」他說得極緩慢,除了配合手中動作,亦貌似為了不打擾逐漸要踏入眠裡的愛人,溫和開口:「我當年似乎見過唐已鋒。」
「甚麼時候?」將手向頭上方伸展,放鬆被舒拉過的背部,久炎邊打呵欠邊猜測:「你在聖教的時候嗎?我怎麼沒有半點印象?」
「在血池時,你 ⋯⋯應該不會有印象。」接續柔推對方中腰處,唐湘先簡單陳述這幾日夢中那人氣場與神態,仔細思索後又否決所講:「不,我記得表情卻不清楚長相,或許只是神似之人。」
神似之人?
唐湘心底忽地浮現某種從未有的想法。
這件事情,真只與唐已鋒一人有關?
不過他尚未深究如此思緒,便被久炎打斷。
「或許只是相似之人?」他聽出唐湘中擔憂,便出聲安慰:「若是在血池,那唐已鋒也見過我,雖說我倆樣貌皆有些許變化,但看他那神態不像如此,且十幾年的事怎麼可能全都記得清楚?」
語畢,久炎原是半瞇的眼恢復些許清明,並想起昨日間所發生異狀,便翻身直視唐湘道:「講到唐已鋒,你知道大巫也讓香卡師姐對莫前輩施以魂牽夢引術,讓他前往徒弟夢境中尋人,可結果非常慘烈。」說完男人深嘆氣,他想到師姐頭痛表示竟同時要照顧兩名帕卡而甚是氣憤之情,繼續搖頭表示:「屍蚰不但已經包圍他心臟無法去除,還讓他出手重創了莫前輩。」
聽到此,唐湘停下手中動作沉沉呼喚:「久炎。」
「嗯?」
「你不恨他嗎?他對你做的那些事。」他問。
只見久炎耳聞後閉起眼,又在唐湘以為其睡著時伸手將他拉至床上併肩躺下,輕聲說:「自然厭惡,只是比起那個,我不想特別恨他,更想 ⋯⋯」話未完,雙眸沒了方才昏昏欲睡模樣,附至其耳邊悄聲叨絮。
郎君所提床第間旖旎事使唐湘伸手遮住雙眼,耳尖浮起暗紅,翻身壓到對方身上。
今夜將極盡纏綿。
Chapter 49: 貳肆、矛盾相依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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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肆、矛盾相依
自從知曉基底毒物後久炎便快速配製解藥,並在紇倪幫助下邊壓抑蠱毒,邊將扎在半屍者後腦的銀針給取出,最後悟出完整殺死屍蚰之法,連忙將其傳授給聖教眾多藥師蠱師們,終讓許多受害的弟子們逐步脫離蟲的控制。
至於敵方不間斷的進攻也因唐門弟子協助於聖教周遭要害處設下諸多防護用機關而減緩,他們成功限制住屍人任意進入聖教守御之地,而唐湘本打算守在久炎身邊,卻被勸說前去探望莫易衍,盡速了結此事。
「去吧,那人現在不醒,解毒也逐步有望,阿臻與阿倪、師姐們也都在,我不會有事的。」久炎表示,看著明顯透露猶豫的唐湘。
聽郎君所說,唐湘本欲如往常那般勾起嘴角允諾,卻忽然發現有些難以控制面容,竟沒能忍住僅握住久炎手開口:「不要 ⋯⋯」隨後將對方拉進懷中緊抱。
「阿湘?」
唐門弟子不尋常的反應讓久炎難以理解,只能心懷憂思再問:「你最近到底怎麼了?」
可唐湘僅是把頭埋於其頸項不願再開口,惹得五聖弟子眉間透露無奈,抬起手輕拍對方的背,盡可能含笑道:「難道跟阿茉她們說得一樣,你是機關小豬需要我幫你上發條?」
他本是感受郎君緊繃,想放緩其焦躁才以笑語應對,沒料到唐湘竟緩緩頷首,讓他楞著會,沒忍住抬起對方頭仰首親吻,並以掌心輕撫其後頸說道:「好,唐湘機關小豬上完發條了,這事可別讓女兒們知道,否則可又要被說阿爹羞羞臉。」又補充:「我這邊忙完就去和你會合。」
唐湘終是放開久炎,嘴角恢復以往溫和弧度,轉身前去找人,久炎見他離去後方安心回到醫帳內。
男人趕往五聖總壇另處,總算見到幽暗室內中休息的莫易衍,只看唐家堡刺客的面色比先前在唐家堡養傷時更加慘白,神態比任何時候都疲憊蒼老。
此時唐門外家首席刺客不再如同過往意氣風發,反倒向失去親孩的父親,徒餘傷心,此等身形竟剎那讓唐湘感到莫易衍與唐芝華交疊,連忙握緊拳頭行禮喚道:「莫前輩。」
幾日前,五聖大巫本命香卡以天蛛的絲施以魂牽夢引術連接莫易衍與唐已鋒的夢境,是可以讓師徒倆於夢國中相會的術法。
本以為莫易衍能將迷失方向的唐已鋒拉回,未料唐已鋒不但抗拒莫易衍的出現,甚至嘗試出手殺死夢中的莫易衍,驚得在旁維持法陣的香卡連忙喚醒莫易衍並切斷牽連,卻仍重創莫易衍內力經脈。
而唐已鋒最終是醒來,卻仰望蒼穹不發一語,香卡無奈只好將其關回牢中。
「你 ⋯⋯」
莫易衍沙啞開口:「問吧 ⋯⋯想知道什麼,知道的我都會說的。」
如此態勢使唐湘內心竟也生出些許沉重,卻也僅能忍住此感慨,開口直搗黃龍:「莫前輩,已鋒君究竟接觸了甚麼樣的邪教?」
「甚麼邪教 ⋯⋯甚麼邪教 ⋯⋯真是愚徒!竟去相信這般不祥之物!」
莫易衍邊搖頭邊徐徐道來長久來的故事。
「那是不知名的詭譎教派,可謂神出鬼沒,許多人禍處都會有他們的身影,然似乎未有人對其甚有理解,連我多年來調查也僅都是皮毛。」
他吃力調整不會觸碰傷處的姿勢後繼續詳述。
「此教創教者自稱法力超越甚麼佛、道、明教,稱為神尊,形象非常神秘從不露臉,即使我調查多年也從未追得其真身,全部由手下負責傳達祂言論或命令,喚為領頭者,負責出面與眾弟子接觸,被眾信徒稱為阿爺阿娘,最重要的是能甚麼控制與召喚聖獸。」
所以自己十年前撞見的那個女人與月餘前所遇的詭譎男子就是所謂領頭者?
聖獸應當就是屍蚰。
唐湘嘴角仍噙著溫和微笑,心底卻快速結繫所有即將到手的線。
「他們說神尊降臨於世,便是為安定人心,終結苦難淨化世間汙穢而存在,甚麼信其者將能以天地為家,彼此不棄不離活在愉悅與喜樂中,此等口號聚集許多本是從江湖各處來的子弟,其實光是唐家堡就不單是已鋒有此信仰 ⋯⋯」
說到此,莫易衍長嘆口氣,唐湘則萬分訝異。
「唐家堡有許多信眾?」他相當震驚。
「不算,仍是少數,也因此我本不以為意,甚至覺得沒甚麼同齡玩伴的已鋒有友人能相互切磋也甚好,但後來端倪逐漸浮現,我注意到,他們如此四處招收信眾,用相互砥礪為名目是為了要找尋甚麼天選之人,讓他們等待羽化之日。」
閉上雙眸,莫易衍停頓不語,透出正懊悔過去痛楚,卻又知曉時光不可追之決絕神態,唐湘並無開口催促,僅是等待其將後續講述完。良久,外家刺客才又開口:「這些過去我都當成已鋒胡言亂語,因此也未特別阻止已鋒,直到幾年 ⋯⋯那件事情發生,身為機械師的湘師侄應比我清楚。」
唐湘睜眼注視莫易衍。
機械師?前幾年發生的大事?
難道 ⋯⋯
他腦中浮現某位因愛侶亡去而陷入癲狂的機械師,便問:「是唐溫師兄?」
「正是,將活人與死屍製成機甲人的機械師唐溫。」
男人頷首。
「門主命令名本家弟子與我調查他,那時便有察覺暗中協助唐溫,甚至提供奇怪術法之人竟是已鋒於那邪教中有來往者,當下我才發現事情並非單純,便嚴厲要求已鋒脫離那些不良的歪道,他卻遲遲不願!堅持說只有他們能夠理解他的痛苦。」
此刻,莫易衍的話明明未完,聽在唐湘耳底卻不知為何勾起心中浮現諸多過往,且那些過往角落中竟都有另名少年站在遠處凝望他 ——或說唐已鋒也同樣是他。先失去父母而悲傷,再被種下仇恨種子,被同齡同儕所厭惡,望其師傅為保護其而失去左手,遭遺棄送往遠離家鄉的異地。
那便是唐已鋒?
這可代表 ⋯⋯他也走過相同的路?
「我真的不明白!這世間眾生誰不苦?難道全要為此加入邪道?我已盡力嘗試理解,但已鋒只是駁斥我,與我大發爭執,說裡面都是他的友人,說裡面的人曾救了他的命,他也說他在裡面很特別,不用像在唐家堡裡面卑躬屈膝 ⋯⋯我明明從未要他卑躬屈膝,他究竟為何要如此曲解為師之話?」
講至這,莫易衍握緊拳頭敲在床板上,剎那間似乎是難以再說下去。
唐湘無法回應對方憤怒,僅能搖頭反問對其話中困惑:「邪教中有人救已鋒君之命?」
「是,他曾被門主派來此處學習毒物使用,他說他異地無人能求助,也是教中之人相助才使他安然返回唐家堡。」
莫易衍環視四周嘆氣,而其所應使唐湘眼神逐漸凝重。
即使對方語帶保留,他依舊能推敲唐已鋒是當年陸陸續續被派來五聖教臥底的唐門弟子之一,並沉聲再三確認:「晚輩是否能知道這是何時之事?」
莫易衍靠上床頭板,低聲嘆息:「十年前了,雖然幾年前已鋒曾向我發誓不再和其接觸,但今日看來 ⋯⋯他終究是離不開。」
思緒紛雜,唐湘想著命運是多麼諷刺。原來過去在血池所見者大概真是唐已鋒,雖說當時與此人並不相識,更未記清其面容。但或許世間便是如此,本以為彼此無關聯,卻在某日得知雙方竟是經歷何等相似事,使得唐湘心情萬分複雜。
果真都是過去業障。
這些過去的陰影緊追不捨。
且當他們跑越急速卻愈無法擺脫。
他靜默半刻,才又低語問:「莫前輩,圖騰你是知道的?」
「 ⋯⋯」微點頭,莫易衍沉默許久方表示:「那是教徒身上都會有的印記,已鋒肩膀處也有,他說那是在經過苦難後生出改變世間力量者才能擁有的記號。」
那正是天選之人。
一切逐漸走向結尾,概括諸多線索和分析判斷,唐湘終可將漫長時日散落各處的線都連皆於此,問出最後困惑。
「莫前輩,您先前受重傷且武器損毀,是否也與此邪教有關?」
這問句使莫易衍緘默,半刻才恍若麻木般道:「那時我們在追蹤那毒物竊賊可能的藏匿處,本幾乎可出手逮住與已鋒廝混的那些邪人,沒料到我千機匣卻忽然卡榫壞去,最後被幾名明尊之徒聯手攻擊,下場就是僅能勉強撤退。」
語畢,他無望闔上雙眼,喃喃自語:「我雖不願這般想,但這一切大概也是已鋒做的,我真不知他竟如此恨我。」
甚至希望我死去。
原來,他一直莫願面對的真相與真實就是這般難堪 ——
師徒二人早已殊途陌路。
他們不可能回到從前,或者早就沒有從前可回去。
然即使如此,每個人卻都依舊抓緊那以為的希望不放,直到希望長成絕望,絕望再遮掩所有光芒。
眼看外家刺客首席透出被擊潰的神情,唐湘突然開口:「莫前輩,千機匣本就是精密之物,時常會因為任何細小損傷而造成難以修復的毀壞,因此師侄依舊認為此事並非已鋒君所為,應是出自其他人。」
男人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特別向莫易衍解釋,或許是為當年無力撫平師傅眉間的苦悶,因此即使他內心厭惡唐已鋒,亦想做些甚麼,避免讓眼前的長者與記憶中的唐芝華重疊。
然莫易衍聽聞後險些失控,用力抓住唐湘衣襟低喝。
「不用幫他說話!」
刺客首席平時所維持的淡漠都不復存,只要提到任何關乎他徒弟之事皆能使其失控。畢竟即使平時再冷酷尖銳之人,心底依舊存在柔軟處,被隨意觸碰仍會劇疼無比。
遲疑了會,唐湘依舊嘗試解釋:「莫前輩,晚輩並非特意替已鋒君說話,只是千機匣雖說精密易傷,但要造成決定性損壞仍需對千機匣有相當理解,可已鋒君並不熟知千機匣,看其使用時的姿勢與習慣便可明白,相信沈師弟見過後也會有如此判斷。」
說到這,他又難得多說平時決不講出口之語:「莫前輩,這連串事件並非已鋒君能獨自完成,也不是他所主謀規劃。」
絕對不是一人為之,而是許多共同目標者依照命令所做。
或許是被甚麼推著前行,只因無處可逃。
唐湘忽想留住莫易衍心中希望。
「莫前輩,已鋒君仍然相當重視前輩 ——」
畢竟若不在乎便不會痛,愈放在心上就會愈被言語間不經意的銳利撕裂成不完整之殘骸。
愛與恨向來不過一線之隔。
先有愛與渴望,才隨之生出恨。
只是其所言被男人搖頭打斷,口吻疲憊又悲傷道:「湘師侄,都道這種事態了,沒什麼好安慰。無論何原因,看是我終未適合成為他人師者,也不曾注意到已鋒真正墮入邪道的理由,甚至 ⋯⋯至今都不能明白。」
唐湘本想再勸,卻注意到這並不若自己會行之事,終究未把剩下話講完,語鋒立轉:「莫前輩,那已鋒君此等行為,門主知曉嗎?」
此刻聽唐湘提及唐傲天,莫易衍竟猛然放聲大笑,笑到傷口抽痛、臉色再度刷白方反問:「若我說,已鋒是門主指名,可親自調動的毒師,你覺得呢?」
這下唐湘不禁也閉上雙眸,嘴角的笑意漸淡。
果真,沒什麼沒在其掌控裡。
他是動不得而深根的惡夢。
「我雖自認替已鋒掩飾多年,但門主大概都知道,甚至想趁這次將深入唐家堡之物連根拔起。」
說至此,莫易衍又咳著發笑。
「呵呵 ——咳、咳咳 ⋯⋯唐傲天可真是個老狐狸,和他忠心的狗群這麼多年來可都沒變,我們都是他手中的棋子罷了。」最後倒也不避諱心底所想直言:「這正是為什麼我如此痛恨你們這些唐氏本家菁英,而且即使如此,我竟然還是讓已鋒入門,或許從開始就是個錯誤吧。」
所有唐家堡內的對立源頭。
唐湘不可置否,而外家刺客瞥了他一眼說:「倒是你,還真跟我以為的不同,芝華真教了個不錯的徒弟,也算安慰你爺娘在天之靈。」
對方忽提起師傅與爹娘讓唐湘怔住,沒料著莫易衍也與師傅有所認識,甚至如此溫和呼喚其名,男人見狀似乎能明瞭晚輩心底困惑,便緩緩向其說明。
「芝華她本熱衷輔佐唐傲天將唐門推向武林中心,最後卻遭多數同門妒忌而淡出,因此數載來皆不得重視,鬱鬱寡歡。」講至此,莫易衍望向自己逐年衰老的掌心,卻又似回到當年,低聲道:「說來她所遭對待也真似唐門外家,但或許因此,她從不似那些本家弟子會對外家弟子頤指氣使,更讓我與芝華有幾次緣份,再加上我倆同年收徒,所以記憶深刻。」
他闔上眼,傾吐出回憶。
「那時候你可能年紀尚小沒能記得,但你師傅當年於堡內廣招收徒,眾人都還在觀望,究竟天才機械師會收到怎樣的徒弟,還是根本沒人入得了她的眼?」
說到這,莫易衍睜眸直視唐湘雙眼。
「只是沒想到她終是逆了門主的意,收了你,唐無黥之子 ⋯⋯」
銳利視線幾乎看穿唐湘。
「那時眾人可都議論紛紛,猜她是想從唐傲天手下保住你 ——誰不知道若給門主親自調教,長大後會是什麼鬼樣子。」
使男人無法發聲。
「芝華多年前也為救你喪命,我本不解,但今日看來,或許把你當成她兒子也說不定,若已鋒遇到我大概也會做出同樣選擇吧。」
僅能看著眼前蒼老許多的莫易衍嘆息般最後開口。
「可是啊 ⋯⋯她搏命所救的你 ⋯⋯」
那難以直視的目光讓唐湘沒能再說話。
「為什麼現在滿臉看起來像想要活著,卻已準備赴死?」
Chapter 50: 貳伍、過往殘夢之一
Chapter Text
貳伍、過往殘夢
久炎與唐湘被代里的靈蛇白月與青邙帶回樹頂村,代里見雙雙昏迷不醒的徒弟們險些被壓垮,強打起精神邊帶領眾藥師蠱師醫治受傷同門,邊親自照顧受傷的兩人,先簡單處理寨黎的皮肉傷,再來是胸口被烙印的久炎。
她很快注意到大徒身上被種了不該存在之蠱,連忙快速將其去除,直到幾日後唐湘率先醒來,便不顧師傅勸阻就帶著將面對終結的堅決直守在久炎身邊,直到他也終於清醒。
當那雙深灰眸子再次睜開,唐湘本以為自己會逃開,沒料到兩腳若深根般動彈不得。
久炎沙啞開口:「你叫甚麼。」
壓不住指尖顫抖,唐湘以為他會先詢問師弟妹狀況,或到底發生何事,但沒料到久炎醒來就是尖銳質問其身份。只聞久炎又以漢語問一次,口吻開始變化:「我問你真正的名字叫甚麼?別想給我蒙混過去。」
那語調使唐湘不得不應答,因為若再沉默,也許這輩子久炎都不會想再見到自己。
「 ⋯⋯唐湘。」
他低頭應道。
「唐湘 ⋯⋯湘少爺 ⋯⋯果真是唐家堡的少爺。」
久炎仍有些虛弱,喃喃念著陌生的名,聲音卻逐漸憤怒:「你好大膽子,竟然敢騙我這麼久?」接著無法控制問出連續數個問題:「那個阿婭跟你甚麼關係?你們來此道底所圖何事?而你那些消失的時候,尤桑被派去守墓之事是不是 ——」
「師兄 ⋯⋯」
唐湘正欲在床畔雙膝跪下,即刻被久炎一把揪住前襟,喝道:「說你還騙了我多少?最好全部從實招來!你那唐門師傅竟然也這般騙我師傅!騙了這麼多年!難道甚麼目睹父母雙亡、你師傅受傷都是騙我的?」
「那些是真的 ⋯⋯」
想要辯解些甚麼,但唐湘終究只是垂首凝望久炎抓住衣襟微微發抖的雙手,甚麼都講不出口。
該說甚麼?
寨黎就是個虛假的身份,用此身份度過的這段日子,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幻?他早追著久炎腳步迷失在緩緩模糊的界線間。
「看著我的眼睛回話!」久炎先是低吼,卻又像多年習慣,見到寨黎的神情後想放緩和口氣,但仍然難以自制,咬牙切齒表示:「師傅,還有尤桑,我教中子弟,他們的 ⋯⋯都是 ⋯⋯都是 ⋯⋯」
是啊,都是他的錯。
儘管此事從來並非其意願,但過去發生的一切真實存在,不管是背叛又或者欺瞞。
他就是來此臥底的唐門弟子,他是唐湘,無法改變。
他不是寨黎。
不是寨黎。
青年並不知該怎麼面對久炎的憤怒,更莫知如何面對自己。
見對方說不出話,久炎心被涼意攫住,恐懼自最深內心浮現,穿透看似中燒的怒火,使他鬆開緊抓對方衣襟的手,微顫雙唇吐出絕望言語:「說心悅我,恐怕也僅僅是為得到聖教情報對吧?」
此句既出,唐湘猛然抬頭,伸手想抓住久炎的手結巴欲解釋。
「不!久炎,我、我是真的 ——」
可這些此刻在久炎耳中不過就是辯解,他再次拉住唐湘衣襟,露出仍是難以接受的神情,嘶吼質問:「為什麼是你?」
不知是想問自己還是唐湘。
「為什麼就是你!」
在兩人僵持不下之際,忽有紫蝶飛舞來停在久炎額間。只見五聖弟子即刻闔起兩眼向後倒,唐湘立即扶住他,而代里踏入房中,嘆氣開口:「別讓他太激動,只會惡化。」並緩緩行至床畔坐上榻,以內力探其經脈。
「師傅 ⋯⋯」唐湘自是不掩憂色。
「毋需擔心,他胸口的蠱蟲都已去除,現在僅是需要休養。」代里貌似已經力盡,收起手,神態平淡卻疲憊道:「那蠱蟲名為屍蚰,好險去除得早,否則傳說中這種蟲長愈久,愈容易與宿主合而為一,成為宿主心頭的血與肉,最後聽聞除了連帶毀去心臟外無法去除。」
到底是誰想喚醒這種不該被喚醒的上古蟲獸?
難道真是烏蒙貴?
不 ——是更為陰暗醜惡之物 ⋯⋯
他們口中說的那個女人 ⋯⋯還有更多 ⋯⋯
這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就結束。
婦人疲倦垂下雙瞼,搖頭嘆氣。
「師傅 ⋯⋯」青年面容慘白,收緊抱著久炎之臂,喃喃道歉:「對不起 ⋯⋯」
聽得代里眉間緊鎖更甚,吐出反問:「寨黎,你為了甚麼道歉?」
我 ⋯⋯為何道歉?
唐湘難以思考,可未待其回覆,代里突然講起過往。
「寨黎,我與你師傅是舊友,在你來聖教前我們就書信多年。」
她邊開口邊輕拍身旁空處,示意唐湘坐到自己身邊,青年這才小心讓久炎躺至床板,挪至師傅所指的位置,婦人方繼續訴說。
「其實重讀芝華來信,其文內都暗中有警告我唐傲天野心勃勃,自楓華谷大敗後更轉而想壓制南地各門派,聖教自然首當其衝。但她在唐家堡向來未受重視,許多細節情報應也不知曉,我更想相信她更是走投無路才將你送來。」
即使被講愚蠢,代里仍牢記記憶底那對眼睛所訴說的善意,看似冰冷卻非常溫柔的雙眸。
「寨黎,當年我應允芝華護你周全,便代表今日可能得承受如此結果,雖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接受,我也願意接受,所以我不恨芝華也不恨你。」
年過半百的五聖教大巫以指尖引導碧蝶停駐於唐湘緊交扣的手背,灑下使人舒緩放鬆的鱗粉。
「說到底,一切終究只是聖教內矛盾從以前就存在,而我未參透那早就存在的跡象又力有未逮,才無法同時守住你們且守住聖教。」
然此刻其銀灰眸裡盡是悲傷。
「你與阿炎,還有他和尤桑,我在阿貴堅持將他送入大墓就該察覺,都是因為我,你們才連帶成為遭覬覦與算計的對象,那既然聖教逢難已成事實,我便不可再懊悔,必要保阿炎與你。」
講到此,她直視唐湘悄聲訴說從未講出口之語。
「久炎這孩子,他雖看似不乏同齡互動者,實際上卻非常孤獨,而平時看似有話直說,但都把許多事壓在心底,這些都是我忙於教務而疏忽。」
話至此,婦人以纖細食指輕點久炎前額,感到某種波動自其指間散開後,她才沉聲交代:「我會以魂牽夢縈之術封住阿炎部分記憶,這都是為了讓他這段時日不要如此痛苦。你先別再讓他想起,至於你們的關係,現在也僅是讓你與他都難受罷了,不如先暫且分開。」
其語使唐湘沉默,代里便同樣指腹觸碰小徒弟眉間,柔聲開口:「寨黎,你也是。」
「忘記痛苦,忘記想忘記的事情吧,暫時小歇一會。」
伴隨師傅嗓音,某些羞愧、內疚還有痛楚都緩慢從唐湘心中淡化。
而他本欲掙扎卻逃不過意識遠去,最後迷糊昏厥在久炎旁,剩代里掌心撫摸他與久炎額首。
她早知曉兩人將難以面對這些,因此下定決心對徒弟施以牽夢之術,讓他們有機會忘卻內心最想遺忘之事,讓真相皆沉至夢中,僅是靜待至再次憶起時。
當然,婦人沒能確定他們各自會選擇忘記甚麼,僅能熄掉燭火,替兩人蓋好被子方緩緩離開。
不過世事難料,五聖大巫並未預想到當唐湘再次醒來時的確已忘卻尤桑,卻依舊記得對於久炎的背叛,至於久炎雖遺忘被種下屍蚰的痛楚,也仍記自己與尤桑道別和寨黎的欺騙,因此兩人仍都暫且難以面對彼此。
久炎花上幾乎整個夏秋時日才完全復原身體之傷,雖然唐湘總於他昏迷時整夜照護,但師兄弟兩人卻再也沒在醒著時候說過半句話。而這年來唐湘毫不反抗聽從代里指示協助右長老鎮壓叛亂、天一與塔納來逃避無盡的罪惡感,也僅能將已化為屍人的唐書雁圍困於聖獸潭,彼此無語遙望。
和自己擁有相同姓氏,以詛咒般血脈連接的姑姑。
即使這般漂泊晃蕩在陰幽密林的深處,仍終都逃不出名為唐家堡的牢籠。
或許當初接下唐傲天命令的剎那,他們都注定將不復一世安穩。
至於聖教內戰況本膠著難解,右長老艾黎逼不得已新解開封印多年的上古煉屍法,想以此抵抗烏蒙貴。傳聞上古煉屍術是將活人浸以劇毒和至兇蠱物,此術可使內力深厚者在極短時辰內成為功力數十倍的大屍人,受術者卻需於完全清醒中忍下萬蠱蝕心之苦,最後喪失心智記憶,再難回歸為人。
由於此術過險,無人願意承受,直到傾戀曲雲多年的師弟孫飛亮克服萬難從七秀坊跟來聖教,只心念保護從小照顧自己到大的師姐,自是毫不猶豫接受右長老提議以自身作為上古煉屍法之物。
正是那日在曲雲寢殿祝融宮中,唐湘親眼見來自七秀坊的青年眸底閃爍自己從未有的堅決,縱身跳入萬蠱血池,讓毒物使其俊秀容貌轉為潰爛浮腫、皮膚盡裂,卻同時得到無上力量守住戰爭。
僅為護其所愛,毫無懼色。
在孫飛亮化為大毒屍後,烏蒙貴的野心自是傾倒,兵敗逃向黑龍沼等待契機,讓耗時多日的內亂終於稍微喘息,來到暫能休生養息時,代里也終於放下心頭重擔並開始盤算讓唐湘回唐家堡。直至冬季降臨,久炎在代里屋內協助師傅處理簡單祭祀事宜,邊板著臉把玩幾年前尤桑與寨黎合送給他的木雕,許久才問出:「師傅,你決定要讓他回去了?」
頷首,代里並沒特別隱瞞,直說:「嗯,趁現在亂事趨緩,接下來世事難料,也恰好適合讓他離開,你亦需要。」
語畢她凝視久炎面容閃過訝異,卻又垂首不語,莫知多久方吐出日久積累的心聲。
「師傅,我還是不敢相信,他竟然是 ——」
久炎喃喃低語。
「這一切都是謊言 ⋯⋯」
徒弟握緊的拳頭使代里不捨,便詢問:「孩子,你有甚麼感受?是恨嗎?」
「恨嗎?我 ⋯⋯不知道 ⋯⋯」頷首又搖頭,久炎心底亦萬分矛盾。
自己的確痛恨與不滿於受到欺騙,但某種程度他知道唐湘並非整場騙局的核心,而若說江湖正是如此爾虞我詐、暗濤洶湧,那唐湘並未做錯什麼。更何況,代里已告知所有唐湘坦承之事,所以其也明白僅管唐湘最初是逼不得已臥底而來,最終卻也把此處當成家鄉,否則又怎會說出一切?他亦知曉這年青年在戰事中守護聖教所作所為。
如曲雲注視成為毒屍的孫飛亮,再見被煉成屍人的塔納時無法下令殺絕,更想尋得解藥,唐湘對於自己正是如此,畢竟他雖為毀壞五聖教的唐湘,卻同時是自己決定要愛的寨黎。
見徒弟不掩迷茫,代里再次走到他身畔坐下,既未替誰講話也沒再三勸說,只是平淡如常開口:「阿炎,重點並非他是寨黎或唐湘,又或他到底是五聖教徒或唐門弟子,而是他到底做了什麼。」
還有你決定做甚麼。
「你和他共同度過的日子會告訴你答案。」
你心底會知道答案。
天寶二載冬末,唐湘在代里叮囑下準備回到唐家堡。他本打算不告而別,沒想到久炎仍來送行,也使習慣掛於臉上的笑容在對方目光緊盯中逐漸消失,讓他沒忍住呼喚那許久未說出口的稱呼。
「久炎 ——」
「不准喊我,也別回話。」
久炎表情雖甚是冰冷,口氣還未太差:「師傅要我別讓其他人察覺你的身分,只是當送你遠行,這些是師傅要給你的。」說到此,男人遞出代里親手織的冬衣,停頓些許才把話說完:「你很清楚自己幹了甚麼,而我還在氣頭上,現在沒有要原諒你的意思。」
唐湘突然意識到,那壓抑語調背後似乎不僅是憤怒,還參雜某些其他意思,只是他尚未釐清,馬鳴與久炎皆已出聲道別。
「回唐家堡吧,唐湘,再見。」
青年再次孤獨離去熟悉處,猶如當年孤身來此的少年。
只是這次唐湘掌心似乎握住微小希望。
那人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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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車勞頓幾日,唐湘終於看見埋藏記憶底的唐家集。
他原以為自己在夢中,然跳下馬車後其手所觸碰的石牆卻無比真實,磚瓦都跟曾經那些念想的夢中相同。可不知為何,眼前多年來心繫的家鄉此刻同樣虛幻,明是多年思念的故鄉,此時竟陌生到讓他止步不前。
直到目光注意到遠方急切朝自己而來的身影,唐湘才回神,嘴巴開闔數次終於完整喚出其稱謂。
「師傅 ⋯⋯」
眼前的唐芝華銀髮叢生,神態亦年邁蒼老許多,看得唐湘更想起代里,也發現師傅握著信,上頭似乎簡略寫著寨黎歸三字,應是代里掐準時機以信鷹送出。此時唐芝華亦是壓住心底心緒,儘管她都有從代里得到唐湘的消息,但那到底與親眼所見、親手所觸不同。
婦人抬起左手吃力握住唐湘冰冷指尖,喑啞低呼:「阿湘 ,你回來了 ⋯⋯」
唐湘微微頷首卻再難以言語,僅是任憑唐芝華檢視自己安康與否。而師徒倆都未訴說太多思念或重逢之喜,僅是相看不語,因為他們都清楚知道代里與久炎都將成為彼此心結。
最後唐芝華放開唐湘,並再次領著他走回久別數年的機械房。
每向前踏進,唐湘就愈感時光凝滯與流動,唐家堡似乎停止於自己十三歲離去那年之貌,卻又看似全數皆有所變動、不再熟稔,似乎真正成為夢境裡的一隅,既是惡魘亦為美夢。直到甫踏入房內,他立即發現自己座位的擺設與當年離開相同,未有改變,連做的千機匣半成品都維持原樣,全數擺放整齊用布防塵。
有些佝僂的唐家堡機械師繞過桌案,從後頭櫃裡取出把短刃,神態慎重將其交給唐湘。
「這是你爹娘的遺物,你去五聖教後,由你母親的師兄所送來。」她輕聲解釋。
青年認得它,那是父親唐無黥生前總不離身的短劍,每次只要提及母親,男人便會透出難得溫和的顏色,將手放於上頭。
卿。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唐湘不禁想起久炎,只可惜許多話此刻沒有機會說出口。
而五在並不短,他在五聖教生活過的時光無法抹滅,因此沒能確定該如何重拾身為唐門弟子的樣子,或面對幾乎不再熟識的人們。
晨間,唐湘都仍會站到唐家堡看見河水與林地處,指尖尚記得摘採藥草葉時上頭冰涼水珠,耳邊則有不知名的引蝶或引蛇笛音交替迴響。他掌心抓緊從五聖教帶回的短笛,此乃久炎為教唐湘毒經心法時親手雕製的獸骨笛,雖不甚美觀,笛音卻非常準確,只是唐門弟子再也無法將其放至唇邊吹奏,僅能握著笛身,直至日輪逐升才離去,回到不見天的機械房中重新開始打磨新的殺人利器。
自唐湘從五聖教歸來,唐傲天傳來「莫疏於機械課業」幾字,卻並未喚他前去報告,甚至沒問唐書雁身在何方,倒是那被派去執行任務的唐門弟子家族、友人不知從何處得知唐湘身份,紛紛來尋求親人消息。
當然,他能給的只有絕望。
就如唐嘯聽完其所講便猛力抓住他雙臂大吼:「為什麼只有你回來!」
是晴香師姐的小孩 ⋯⋯
腦海隱約浮現臥底逢難時師姐求救模樣,唐湘並未記得清晰細節,也無法想起那時師姐拼命想抓住衣襬的手與面容,因此只是讓對方握拳捶打自己、不停嘶吼。
「怎麼只有你這個人可以活著回來?憑什麼!為什麼你活著回來!」
比自己年長的師兄在眼前淚流如幼童,唐湘僅能沉默。
為什麼?為什麼只有他能活著回來?
他怎麼會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答案。
此時唐嘯揚起全數憤恨朝唐湘宣洩,大掌扯住其前襟吼叫:「不要以為沒人知道!沒有事能永遠隱瞞!就因你承歡於那骯髒苗獠身下!唐家堡怎麼就出了你這個賤子!」並如釋放無處可去的怒氣般用力將其撞在牆上數次。
那聲響極大,力道更是讓唐湘後背如被火灼燒般刺痛,由於兩人是立於主堡廊道上對話,來往弟子並不算少,唐嘯叫喊自是引來諸多同門側目。
周遭審視眼神包圍唐湘,逼得他垂首凝望自己重新穿上的唐門門服,頃刻間再也無法控制發笑。
「呵 ⋯⋯哈 ⋯⋯哈哈哈 ⋯⋯」
Chapter 51: 貳伍、過往殘夢之二
Chapter Text
貳伍、過往殘夢
這全數都過於荒謬。
到底為什麼會如此?
明已經徹底失去寨黎身分,但為何此刻似乎也不再是完整的唐湘?還要被這些安穩留於此地,從未經歷苦難者質疑?所有人都只注意到他活下來,然都未看見其究竟經歷甚麼,又喪失多少,再次回到這要將人吞噬殆盡,屬於唐傲天的堡壘中。
對於唐湘從唇畔透出的弧度,唐嘯本滿溢憤怒,卻逐漸轉成為恐懼,高聲罵道:「你這瘋子!做這般丟人現眼之事,還有臉笑!」
唐湘眉眼帶笑,勾著嘴角,指間施力將唐嘯手扯開,僅僅反問一句:
「嘯師兄可還有其他事要說?沒有師弟先告退了。」
講完,他不等對方回應便轉頭離去。
經此事,歸唐家堡的唐湘表面溫馴無比,聽從所有唐傲天指派莫有違抗,然暗地卻動作不斷,開始積極熟記唐家堡內部派系聯繫,更逐步理解到本家與外家間的矛盾與不睦,因此既維持中立,同時亦與四老及其子孫輩保持良好關係,從未選邊站。且由於青年即使臥底五聖教多年也從未荒廢機械設計,打磨數載回到唐家堡後自然鋒芒畢露,年紀輕輕就拔得頭籌通過唐家堡機械師考驗,又因此為理由,頻頻婉拒唐傲天想將其帶入唐家堡權力核心的念頭。
這些唐芝華都看在眼底。
她對於徒弟的長成甚是欣慰,但也同時浮出難以遏止的憂思。
唐家堡是何處?自是能為唐門、唐傲天所用者方能存活下來之地。
其實在唐湘被迫前往南疆五聖教後,唐芝華沉寂許久方始嘗試以陌生右手重新接觸機械,雖無法達鼎盛姿態,但也回復七八成功力,這才讓那些隨時緊盯自己言行的豺狼虎豹們稍退去。
這些正是她維持活於此地之法,既不過於突出卻也非無能,用以逃離於他人口舌。可如今見著唐湘臉上那逐漸無法看透的笑,還有那無比圓融神態,唐芝華驀然明白徒弟已習得能夠在唐門自保之術,卻毫無疑問失去更多。
自己當年的決定是否讓眾人都喪失所有?
唐芝華心底不時浮起這般問句。
而答案她難以估量。
歸唐門的唐湘戰兢度日,偶爾夜深人靜時會憶起身在五聖教的時光,也曾百般猶疑後提筆欲寄書於久炎。然千言萬語終剩寥寥幾筆且有去無回,且對方從未有過回信,唐門弟子便知時辰未到,久炎仍沒原諒自己。
握緊空無物的雙手,他僅能先將隱匿思緒,全心投入機械製作裡。
天寶三載夏日,唐湘意外收外家的莊臻為徒。
少女莊臻已喪父失母,被唐家堡出任務的刺客撿回後迫成為外家子弟,極度不喜門派內規,時時反抗認為不合理之事,因此尋常受到刁難,更遭同儕批為害群之馬。唐湘正是前往外家替眾弟子修繕千機匣時見到那孩子。當時莊臻被同齡人群起欺負卻不掉半滴眼淚,僅是握緊拳頭放在胸前,次次擊退那些少們。
見狀,唐湘勾起嘴角驅走頑劣弟子,低頭看向滿目警戒的少女溫和開口:「有師傅教妳嗎?」
說完他彎腰,帶淺淺笑意直視莊臻,攤開掌心再問。
「沒有的話,我當妳師傅如何?」
並耐心等待少女主動將手放到其上。
自此後唐湘收其為徒,教導她刺客之術,又發覺莊臻竟在機械製作上天賦異稟,便毫不藏私傾囊相授。不知為何,在少女抱著獨自完成的千機匣,神態難掩興奮之情又滿溢笑容仰望唐湘時,使他突然回首看向唐芝華,而婦人同樣也與他相視,眉眼間噙著少見溫柔。
時光荏苒流逝至天寶四載春,唐湘迎來二十弱冠之禮。
這些日子來男人為暫時壓下那些罪惡與思念,沉浸於教導徒弟莊臻和協助師傅唐芝華建立唐家堡內系統性的機械教學,同時仍持續每月書信給久炎從未間斷。其實,他並未奢望得到回應,只是抱持心底那些微希望之光,相信久炎都有收到,更或許是和久炎分開後再三回憶過往時日,讓唐湘更能明白對方脾氣,自己只能盡可能表示歉意,且等待。
畢竟江湖難以安穩,唐家堡更不平靜,先是春末發生重大之事,相當優秀的本家機械師唐溫竟濫用不知名秘術將屍體與活體做成機甲守衛,此舉驚駭唐家堡其他機械師,更也驚動唐老太太梁翠玉,最後以唐溫飲毒後引火自焚終結,消息全數被唐傲天壓下,卻早在知情者心頭留下深刻疑惑。
究竟平時精明聰慧的唐溫是受到甚麼蠱惑,竟做出如此選擇?
可一切無人知曉、未有答案。
再到仲夏,唐門則因聯姻之事又再度動盪於幾大武林家族間。
儘管唐傲天已命令唐書雁引發五毒教動亂與分裂,重創其勢,卻依舊未放棄繼續壯大唐門聲勢。
他明白長女已從棋盤中墜落,如今早已杳無音訊,但即使失去愛女使其心痛,唐門門主很快收起兒女傷感,直將目光轉向幼女唐小婉,以父母之言安排她與霸刀山莊大庄主、名門柳家繼位者柳驚濤的婚約,當然,向來敬畏父親的唐小婉當然不敢訪抗,僅是聽從父命,準備嫁與柳驚濤為唐門盡心。
不過命運總是難測,那些本認命飄搖的人們偶遇到奇蹟般時刻,有些仍會忍不住拚命一搏。
唐傲天之子唐無言多年心不在唐家堡,更從未有繼承唐門之意,長期於長歌門、七秀坊流連,進而認識同樣於幾處忘返的放浪公子葉凡,相談甚歡便起興邀請藏劍山莊五少爺至唐門做客。正因此本已與柳驚濤訂婚的唐小婉終和童年玩伴葉凡重逢。
久逢無法忘懷心儀之人,葉凡自是不願再放手,甚至決意帶唐小婉私奔,可唐傲天與名門柳家繼承人又怎能忍受如此醜事發生?自是派出許多弟子甚至用計捉拿他們並關至唐門密室。
此事鬧得風雨,唐湘特別面帶笑意警告好奇想潛進唐門密室一探究竟的莊臻,心底則想起天真爛漫的姑姑唐小婉,實在無法想像唐傲天連三個孩子都與他性格南轅北轍,更不若他將心神全數奉獻給唐門,反倒都更是去追求己愛或自身人生,儘管如此作為皆被唐傲天視為心中未存家族責任,甚至無所長進。
他聽聞唐無言為讓妹妹順利離開,竟在唐小婉逃婚後跪在唐傲天門前幾日,只為讓父親收回追殺葉凡之命,卻惹得唐傲天勃然大怒,將其鎖入大牢數月。不僅如此,唐傲天舉動引來出乎意料之人現身於此,成為塔納王的唐書雁竟也埋伏在問道坡,先出手擒獲眾多唐門弟子為讓唐傲天出面,換取妹妹唐小婉能得其所愛之諾。
唐傲天與唐書雁相見後一言不合刀劍相向,除了怨恨將自己逼入不歸路的父親,懷抱再也無法與愛人結合的悲傷,唐書雁僅能將所有希望寄託在守護唐小婉身上,她並不想讓疼愛的妹妹嚐盡與自己同等相思之痛。
父女各自有理毫不退讓,雙雙因此僵持難解,最終唐書雁還是在失蹤多時的前門主唐簡書信勸説和保證下,將唐小婉託付給老祖母梁翠玉,隨後釋放其所挾持的唐門弟子,離開這早就回不來的故鄉。至於再次失去以女兒和江湖名門聯姻、擴壯唐門勢力機會的唐傲天雖受打擊,但未停止心中念想,很快重新思量唐氏弟子後輩間適婚年齡者,唐湘自然列位其中。
這些都在唐湘預料內,也明白自己擺脫不掉唐氏命運,因此當唐小婉與葉凡徹底脫離唐門後,唐傲天派人傳他前去主廳堂時,男人毫不意外,安穩低頭領令。
倒是唐芝華抓住唐湘的手制止其行。
「阿湘,別去。」
婦人啞聲問道:「門主這是要你替其兒女為唐家堡與他者聯姻,你知道嗎?」
「徒兒知曉,請師傅莫擔心,徒兒不會讓您為難。」唐湘頷首嘗試撫平師傅憂思,思索良久提出請求:「但臻兒還要麻煩師傅看顧了,那孩子好奇心旺盛,若不讓其知曉真相絕不罷休,定是追根究底。」說到此,他不等師傅反駁,以雙手握住唐芝華抓著自己的掌心,抵在額首,以非常溫和口吻表示:「師傅,請千萬不要再為徒兒與門主衝突。」
這次讓徒兒護著您。
唐湘暗自下定決心。
時機或許到了 ⋯⋯
他握緊懷中的護身符與久炎首次回信,儘管僅有一字「閱」,卻是微小希望。
而為豪賭幾把,唐湘先以防萬一提早喝下種多解毒之藥,又仔細交代徒弟待在唐芝華不准任意跟隨,畢竟唐傲天的手段他亦知曉七八,在做足準備後前往唐家堡屬於唐傲天的廳房。
坐於主位,唐傲天目光掃過單膝跪於跟前的唐湘,指頭敲打扶手發出聲響,伴隨逐漸清晰的思路緩慢開口:「唐湘,你年滿二十,適婚年紀,該成家立業。」
聽聞此言,唐湘便如常委婉推託。
「門主,晚輩機械術未純熟,此時尚需磨練自己,不宜談娶。」
年輕男子態度極為恭敬,禮數無懈可擊,唐傲天未打算對峙,只是語調鋒轉表示:「有人傳你於五毒教中臥底立功之法竟是是委身於那些苗番之下,我已嚴懲傳如此言論者,而你若盡快娶妻,更能平此謠言。」
他本是預想將再次耳聞唐湘推託婚事,但沒料到唐湘此刻緩緩起身,面不改色行大禮。
「門主,那並非傳言。」他說。
而心底原是著墨要讓唐湘與何等對象聯姻的唐傲天難得愣住,不可置信問:「你說什麼?」
此時青年站挺身子再次重申:「門主方才所提並非傳言,我的確心悅於五聖大巫弟子久炎。」
良久,唐門門主終於恢復思緒,立即厲聲斥喝:「簡直荒唐!」隨後欲示意多餘守衛弟子退下,可唐湘見狀便面帶淺笑,再次講出惹火唐傲天之語。
「門主,晚輩與他已有夫妻之實,三世之約 ——」
「住口!孽兒!」
唐傲天難得直接表現盛怒將硯台扔向唐湘,幾吋之差擦過其耳側,砸碎在後方柱子上。
「到底五毒教都給你們下了什麼蠱?先是雁兒,竟為破壞小婉幸福而對同門動手!再來小婉,如此拋棄唐氏職責離去,無言也是,平日玩樂喪志、胸無半點上進之心也罷,今日跟著鬧騰不休,簡直反了!都反了!一個個都如此!」
早知曉這日總會到來,唐湘也以為自己做足準備反抗,然他方挪動指尖就聞唐傲天氣極轉笑道:「你若也跟著反,我不敢保證你小徒弟安危。」說完揮手讓旁邊弟子將掙扎的少女帶進大廳。
「師傅 ——唔!唔唔唔!」莊臻猛踢雙腳攻擊後頭之人卻毫無用處。
唐湘見狀心底不禁嘆氣,想著來此前他才千交代萬交代莊臻絕對要待在唐芝華身邊莫可亂跑,沒想到仍被唐傲天逮中機會。就在同時,數名弟子出手想壓制唐湘,卻皆被他瞬身躲過甚至反擊,紛紛倒地。而環視周圍哀號的弟子良久,唐湘最終收起袖套內的薄刃,傲然直立於原地再次朝唐傲天行禮:「門主,晚輩認了攻擊同門之罪,願憑門主處置,只請求放了小徒,她與師傅並不知情。」
目的已達到的唐傲天也不拖泥帶水,揮手示意手下放開掙扎的少女,卻在她面前命人將唐湘壓跪於地,並把奇特又甜膩的藥水灌入其口中,並嚴厲下令:「送入唐門密室,沒有我命令不許放出。」
「師傅!」
昏沉間,唐湘依稀聽見莊臻吶喊,與那熟悉的詭譎甜膩。
何時此味也曾如此溢滿鼻腔?究竟是甚麼?
青年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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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師傅!」少女紅著眼眶敲打鐵欄,不停呼喚倒地的唐湘,並見其身上盡是被毆打傷痕。
守衛對莊臻的叫喊甚不耐煩,便開口喊罵:「別叫了,他這樣半生不死的樣子妳再怎麼喊他也聽不到。」並抽出千機匣指向莊臻表示:「妳都自身難保了還管得了他?看完就快滾吧!這地方不是妳這種女人能隨意進來的!出去!」
說完守衛弟子就想趕人,嘴上繼續毫不留情批道:「被個苗番壓在身下還毫不知恥,竟還敢如此大言不慚,真是作賤自己 ——呃!」可沒等對方語畢,莊臻便咬牙用力踹在對方脛骨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怒吼:「不准這樣說我師傅!老豎!師傅明明上次還沒收半金幫你修千機匣!你們這些人都忘恩負義!狗鼠輩!」
少女年輕但並不傻,她清楚知道師傅在唐家堡的處境,更明白唐湘因收自己入門而被諸多本家弟子瞧不起,卻僅能如此抵抗。可激烈言詞惹怒本就心情不悅的守衛,伸手就想抓住自己瞧不起的外家弟子痛打,怒喝:「找死!」
然他尚未抬起千機匣,不知從何處出現的唐芝華已以左手護住莊臻,右手則迷神釘出直入對方肩頭,震得守衛整隻手頓時發麻無法動彈,神色有些狼狽低頭行禮:「芝、芝華大人!」
「師祖!」
莊臻鬆口氣,全身縮到唐芝華身後。
「臻兒,沒事,師祖在這裡。」唐芝華輕撫徒孫,隨後轉身對守衛凝重要求:「能否請你放了我徒弟?」
多少都還忌憚唐芝華身份,守衛們心不甘情不願再次作揖解釋:「芝華大人,除非門主大人親口交代,否則我們不能放人,即使是您也不行,難道您要違抗門主之令?」
知曉唐傲天那性子定是要逼迫唐湘同意婚事,唐芝華咬緊下唇,腳步有些不穩。
此刻她與徒弟只有一門之隔,卻不知為和似乎比其尚在五聖教時更加遙遠,而她更因此明白,唐湘早就料想到這般結果,所以當時表情才會跟多年前準備要去放了那五聖少女時一模一樣。
自己怎麼又如此大意?
閉起雙眸,唐芝華盡可能口吻平靜:「讓我看看他吧,定不會做什麼違逆門主命令之事。」
守門的幾人面面相覷,竊竊私語,最後終是後退半步,替唐芝華打開牢門。
隨後婦人緩緩步入牢房內,蹲下付至唐湘耳畔,用他們彼此才聽得到的音量開口。
「阿湘 ⋯⋯你希望師傅接下來怎麼幫你?」
唐湘早就耳聞徒弟與師傅聲響,趁唐芝華靠近之時,不著痕跡將銀飾護身符塞到師傅掌心。
「勞煩 ⋯⋯師傅交給 ⋯⋯久炎 ⋯⋯」
Chapter 52: 貳陸、噩夢降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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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陸、噩夢降臨
不知日夜、莫得年歲。
過多久了?幾天?還是幾月?
空氣中都瀰漫詭異甜味,唐湘頭時而同被尖針刺穿時而平復,胸口極為悶痛至難以呼吸。他努力維持清明,卻不確定自己清醒或是睡著,當以為自己即將死去卻又驚醒於冰冷地板,終日半夢半醒,身體難以受控制,只能說那些事先服下的解藥效果並未如最初預期,僅能免強維持理智。
真是不知哪來的毒物。
男人茫然中想,他必須得撐過這段煎熬,忍耐夢魘在耳邊講述過去的怨恨與羞愧,先是見久炎抱著蠱罈走來,再看某個曾抱住自己溫柔叨絮的模糊身影緩慢遠去。
唐湘記不起來那是誰。
是誰?自己究竟忘記何事?
惡夢蔓延沒止盡,直到清爽的藥草泥土氣息化去使人作噁的甜膩香氣,唐湘感受自己臉頰被輕拍數下,且熟悉嗓音在耳邊響起。
「寨黎!醒醒!」
現在是夢?還是現實?
他勉力睜開雙眼,模糊視線中仍能辨別出久炎輪廓,喃喃問:「久⋯⋯炎 ⋯⋯?」
「是我。」
五聖弟子依舊是記憶那般模樣,神態憂慮不已,搖頭嘆息道:「你徒弟果然所言不假 ⋯⋯唉,你們唐門也還真是,對別人心狠手辣,對自己人也是,竟然下這麼重劑量的藥,還有,你又不是不知其性子,何苦要為我與你那門主起爭執?」
可唐湘好似未聽聞他所說,死撐著迷濛眸子望向久炎,再次顫抖低喚:「師兄 ⋯⋯」
見對方傻愣之貌,久炎心想就一年多不見怎就成了這樣?霎時擔心不已,連忙從腰間袋裡取出藥與水袋:「女媧娘娘在上,你莫非是被毒傻了?先張嘴,舒緩的藥吃下去 ——寨黎?」
「師兄 ⋯⋯久炎 ⋯⋯」
或許以為在夢中,唐湘不知哪來的力氣緊用力抱住久炎的腰把他壓到地,也不擔心其怒火,口齒不清道:「成年禮願望 ⋯⋯」
請原諒我 ⋯⋯
話剛落地,唐湘堅持數日的意識徹底消失,全身癱在久炎身上。
「啊?什麼成年禮的願望?寨黎?寨黎!」
數日前,莊臻自告奮勇攜帶唐湘的護身物親自前往五聖教,並順利請久炎與自己同行回來到唐家堡。而甫至陌生地的男人並未即刻前去尋找唐湘,倒是先在唐家堡繞幾圈,聽完許多不堪傳言,最後去見唐芝華,並將代里千交代萬交代的信順利交至對方手中。
「你是久炎,對吧?」
唐芝華凝視眼前的五聖弟子,嗓音難掩愧疚。
「是。」
婦人閉起眼。
「我做了太多錯事,虧欠你師傅還有你,虧欠你們太多。」
她直接坦承罪名。
那神態倒是和唐湘如出一徹。
久炎仔細觀察後心想,行禮後開口:「芝華前輩,晚輩因為之前受傷的關係,忘記不少事情。」
他口吻似乎相當輕描淡寫,實則含有許多難以言喻的思緒,無論是記恨又或忘懷皆在其中,應是深思良久方講出之語。
「您沒什麼好道歉的,有時候我們都身不由己,這是師傅交代晚輩親手交給您的信。」
語畢遞上代里親筆書信,親眼凝視唐芝華巍顫接下信件。
逐字閱讀。
「 芝華 吾友
許久未見,請先原諒我這年回信寥寥,相信你亦耳聞這段時日何等煎熬
原以為同門相逼、手刃同族已是慘絕,未料塔納王、唐門主唐傲天之女煽動早有逆心的烏蒙貴反叛,後遭其煉為屍人,並帶著憤恨攻擊聖教。然教主卻僅下令困之於聖潭,使我等疲於奔命、短時內再無力討伐天一,使天一自此恐於南方坐大,並成後患
不過聖教遭逢變故或許是注定,畢竟我等內部本就矛盾叢生。而多年來我也知你在唐門難為、諸多事身不由己,寨黎亦同。你信中不斷提醒我唐傲天動作連連,終究是我未參透。因此把一年前發生之事如實告訴你,並非要你感到愧疚,只是希望你現在能幫助久炎與寨黎
我們的徒弟因命運相遇又因其別離。久炎知曉寨黎以臥底身分前來、認為被欺騙後恨意難平,但同樣難以放下對其愛意,在寨黎離去後這段時日皆如此,我曾封印久炎與寨黎些許記憶,那些他們自己也都想要忘記之事,雖不確定何時會想起,但至彼時他們也許都做好要面對的準備
你這小徒孫莊臻令人憐愛,若非他前來此,我們還沒能得知寨黎遭逢苦難,而我讓久炎攜此信前往唐家堡,令他倆面對他倆之事,同寨黎是我徒弟,盼他也為你徒弟
我很思念你,很思念
千萬莫獨自背負一切
友 代里」
唐芝華握緊信紙,無法抑止之淚將墨水染開,化為美麗蝶翅,似乎想給她飛離眼前牢籠力量。
代里 ⋯⋯
這樣原諒我可以嗎?
早過半百的婦人此刻無法言語,良久才噙淚看向久炎道:「你與阿湘 ⋯⋯傳言、是真的 ⋯⋯」
那神態使久炎沉默數刻,畢竟在來到唐家堡前他本還對這位長輩充滿不解與埋怨,卻都在當下逐漸消逝,也終於開始理解代里所說:芝華不過是想在盡可能保全雙方下做出此等決定罷了。
這些年來唐芝華獨自在唐家堡與罪惡感相伴,又是抱著甚麼樣的心情書寫尺素予師傅?恐怕那樣的煎熬並未比他們好受幾分。更何況久炎並非完全氣消或者徹底原諒唐湘才願意來此,僅是因為他確實收到諸多其所寄來之信,信中話語遠比寨黎在聖教的五年都還要更多,讓他不禁想來會會那自己鮮少看見的青年。
思及此,男人本有諸多話欲說,但最終只是頷首應答。
「是,芝華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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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湘轉醒但未馬上睜眼,而即使闔眼青年仍立即知曉久炎就在附近,接連笑語也應證其所想。
「師爹!師爹!你看這個像不像師傅?」
莊臻語帶興奮,把自己稍早雕刻的小人偶遞到久炎面前讓他仔細端詳。
「哈哈,挺像的,但能讓我添個幾筆嗎?」五聖弟子挺喜歡眼前少女,接下那粗糙卻九成神韻的木雕後提起床畔桌案上的筆在人偶臉畫起豬鼻。
見此,莊臻忍住過於開懷的神態,格格笑問:「師爹,這是機關小豬嗎?」
「是啊,妳覺得如何?總覺得蠻適合你師傅。」久炎點頭,並不吝稱讚莊臻雕刻之術,也忍不住想起當年道:「阿臻妳這手巧還真像妳師傅,他以前也都喜歡刻這小玩意。」
正當他倆討論如何替唐湘木偶加工時,唐芝華踏入房門,注意到兩人手中木雕後轉身打開角落櫃廚,似乎翻找什麼般,最後拿出個色彩斑駁的木偶,定睛細看是唐門機關小豬,將其遞給久炎與莊臻。
「師祖 ⋯⋯這是甚麼?」
少女困惑接下,唐芝華徐徐解釋:「這是妳師傅年紀尚小時,我教其所刻。」
莊臻這下恍然大悟,久炎則以指腹摩挲那頭機關小豬良久,點頭說:「原來寨 ——唐湘的好手亦都是跟芝華前輩學的。」
目光好似回到過去,唐芝華同樣凝視久炎掌心的機關小豬,啞聲表示:「他從以前就聰慧,尤其在機械方面的天分無人能及,但自從其爹娘去世後,門主卻多年執意要他成為殺人刺客。」
所以變成彼日那般模樣。
從未聽聞關於唐湘的過去,不論更年幼模樣又或為何會去聖教,皆為久炎此次前來所欲知之事。
「芝華前輩,不是晚輩要說,您們這門主真是浪費人才。」他搖頭,講出從過去就存在心底的疑惑:「若這幾年讓唐湘好好在前輩身邊做為機械師學習,恐怕上天下海都不是難事 ——」
其話未說完,便被還躺著假寐的唐湘不小心嗆到聲打斷。
眾人驚喜之餘趕忙湊至床邊呼喚其名,久炎則笑容逐漸消失,轉為凝重,調整語調後方出聲。
「唐湘,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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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之人如同唐湘所想出現於唐家堡,然此刻他反而又卻步,眸子盯著床被說不出話來,看得久炎直嘆氣,心想這人個性大概本就如此,最後仍主動開口。
「唐湘,字臨水,今年二十,唐家堡最年輕通過考核的機械師,阿娘是丐幫前傳功長老胡姚,阿爹是唐家堡天才機械師唐無黥,唐門機械師首席唐芝華之徒,收唐門外家弟子莊臻為徒,受唐門主重視,除此之外還有甚麼是我該知道的嗎?」語畢,他伸手抬起唐湘下頷,迫使對方直視自己後再道:「看來這幾年你也過得風生水起啊?嗯?那怎麼連看著我都不敢?」
「我、沒有 ⋯⋯」青年目光有些閃躲,耳尖竟不受控浮出暗紅。
久炎也不給他台階,繼續講:「聽大家都說唐湘機械師脾氣好、溫和有禮,怎麼跟我知道得不太一樣?」講到此指頭稍微用力掐住對方又放開,唐湘下意識握住他手腕,試探性將其掌心貼近其胸口,隨後悄聲轉移話題:「師傅還好嗎?」
睨了眼唐湘熟悉舉止,久炎搖頭掙開對方手,雙臂環胸後靠在椅背上以苗語質疑:「老人家還算健朗,倒是聽見你的狀況相當擔心,你又何必把自己用成這樣?知道你們同門把話講得多難聽?」
許多侮辱之言傳至男人耳中,讓他忍不住命聖蠍狠狠螫上對方好幾下。
聽聞其所講,唐湘沉默不語。
唐門弟子自知道與在唐嘯公開爭執後,諸多弟子私下都對他議論紛紛,甚至許多來修千機匣者都僅是藉打磨暗器之名來試探其底細。不過也正是如此更讓他看透在這唐家堡內誰是敵、誰是友,誰不懷好意而誰又對他無所企求。
約能猜中青年沉默原因,男人再次嘆氣並抱怨:「你們唐家堡是發生甚麼事了?尤其幾個看到我好像欠他們家幾條人命那般,連門主也是夠難伺候。」
對方提及對唐門同門與唐傲天的不滿,唐湘並未否認或反駁,僅是靜默後忍不住反問:「那你是如何 ⋯⋯」欲言又止。
「你是想問我怎麼說服唐傲天?」久炎聳肩直接道:「為何需要說服?我跟他說我對你下蠱,若他不讓我見你便沒人能救你,也順手對他身邊的守衛放點毒。」
「 ⋯⋯」
看出唐湘眉間震驚,本還滿心怒意的五聖弟子險些噗哧出來,最後咳了幾聲好不容易忍住笑容,接連想到甚麼般,從脖上取下由莊臻帶來五聖教求救信物掂在掌心,並未立即還給唐湘,僅是轉為嚴肅問:「你讓阿臻帶來的這東西怎麼會在你手里?」
記得護身物是對方所給,可唐湘聽聞其疑惑就怕他氣頭上,便小心解釋:「是你送我的 ⋯⋯」
男人回應讓久炎皺眉否認:「我?怎麼可能,這是你尤桑師兄 ——」可他話未落地便語塞,只見唐湘喃喃唸出似曾相識卻無比陌生的名:「尤桑 ⋯⋯師兄?」
那雙困惑的眼睛透露其並沒撒謊,看似真的忘卻前事。
久炎立即明白是師傅所為,牽夢之術,可當唐湘欲回憶此名時,極為強烈的刺痛便穿透腦殼,使他皺起眉頭全身抽動。注意到唐湘變化的久炎連忙制止:「現在想不起來就先不要想了。」並順勢將護身物掛回唐湘身上,心底暗忖則果然尤桑總把事情看得比自己透徹,或許為避免在真相大白時他倆之衝突,早把此物交給唐湘。
「沒事,收好,便當作是我給你吧,千萬不要隨便離身。」久炎闔起雙眼又睜開,態度頓時無比凝重認真,冷靜說道:「寨黎,你的信我都有收到,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你。」
他目光依舊清澈透亮,直接且誠實。
「我自是還沒辦法完全原諒那些事情,可也不需要你來贖罪,所以你莫要如此不珍惜自己,更何況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們之間發生過甚麼事情,你無須聽這些難聽的話。」說完男人緩緩起身準備離開,看向他平淡表示:「走吧,梳洗下,該用晚膳了,可不能讓芝華前輩和阿臻等太久。」
其實唐湘思量過各類他們再相見時之況,多數皆為久炎的責備或斥罵,甚至出言斷絕關係,不管哪終他終將欣然接受。然那些念想中未有任何一種是若此刻這般話語,使青年微微顫抖的唇無法發出任何聲響。
倆人互望不語,他心底卻升起某種難以言喻的衝動。
如果神明真存在,便求讓他與久炎走完這生吧。
Chapter 53: 貳陸、噩夢降臨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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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炎正式在唐家堡長住,與唐湘、唐芝華和莊臻共同生活。
儘管日子並非完全順遂,倒也算難能平穩,在秋天最後的落葉飄零中迎來年末。
莊臻相當喜歡久炎這個師爹,並不介意他人口中說兩個男人相交非常理如何,算渡過少女在唐家堡最無憂溫暖的歲月。至於唐芝華則是將久炎視作徒弟對待,每次與之對話都好似看見代里站在面前,足以勾起遙遠思念。只是她也明白久炎和唐湘關係將替兩人帶來何等困難,也聽聞諸多唐氏子弟私下云云,眾口鑠金,心中自是存在許多擔憂。不但是兩名男子相戀,其中又有異族之隔,雙方個性如此迥異,還曾存在諸多心結,更莫提勢必會成為阻撓的唐門長輩。
可思及代里信中請求,唐芝華數月來百般思量該如何守住兩個徒弟,最後在除夕守歲尾聲將唐湘喚到跟前,慎重開口:「阿湘,你與久炎之事我已聽聞 ⋯⋯」她猶豫但不隱瞞問道:「為師能知道你怎麼看嗎?」
向來掛在青年嘴角的淺笑消退,最後剩從未有的認真。其視線先轉向方才久炎帶著莊臻去外頭放燈的門檻,再雙膝跪地朝唐芝華行父母大禮,低聲說:「師傅,徒兒不孝,想和久炎過日子。」
然他並不清楚自己是否有那資格。
見狀,唐芝華即刻明白其慎重與認真,畢竟她與唐湘都為內斂之人,自是知曉講出此話為承諾。
「起來吧,為師說過看著為師的眼睛說話。」她淡淡開口,眼前似乎浮現當初仰望自己的男孩。
原來已經過這麼多年,他也不是當年那個要自己牽著手的幼童了。
「阿湘,你從以前就不曾和為師說過你想要甚麼,這還是頭一回。」或許是這些年在唐門孤獨的日子使人變得軟弱,唐芝華難得流露感傷表示:「日子過去,孩子都長大,知道自己想要甚麼,也去到為師這輩子達不到的地方了。」
此刻,她終於下定決心。
「既然是你深思後所選,那為師沒什麼好反對。」
擇日,唐芝華事隔多年來終於再次於元旦時分帶上美酒親訪唐傲天。而過了孩提時便再無與唐氏同輩兄弟姊妹共過新春,婦人舉止使唐傲天都訝異萬分,難得嚴肅稜角緩和不少,不解其舉問:「芝華,妳這是?」
「傲天哥,兄妹齊過節不需要甚麼理由吧?」唐芝華難得勾起溫和笑容,替唐傲天斟滿酒樽。
同時,她不著痕跡環視諾大的空桌,此處再早些時日並非如此冷清,可唐書雁早與其斷開父女關係,唐無言總在年節時流連外地,而如今唐小婉也離開此,看得唐芝華不禁悲從中來,輕聲開口:「傲天哥,還記得小時候,傲生總是喜歡在年節小賭兩把,還把傲俠哥的壓歲金贏得一毛不剩。」
回憶般的話使唐傲天指尖握緊酒杯,面不改色淺酌幾口後搖頭:「這年紀早就記不得許多事。」接著又表示:「講吧,想要甚麼?可別說妳今日是特地來閒話家常。」
邊晃掌中杯,唐芝華邊講出壓在心底多年請求:「傲天哥,我想收阿湘作養子。」
並不意外於族妹的要求,然唐傲天沉默不語只是將杯底酒飲乾,而唐芝華見狀又起身替他倒酒,溫和表示:「我有請示祖母了,祖母相當贊同。」
看不出喜怒,唐傲天放下玉盞,淡淡問道:「還有呢?妳還想說甚麼?」
豁出去的唐芝華不再左顧右而言他,直視唐傲天的眼,盡可能柔聲說:「傲天哥,今日唐家堡已經獨佔武林中地位,早就難以動搖,即使不依靠聯姻方式也不損唐門威信,您已經替唐門名望做夠多事了,又何須把孩子後半生做籌碼?」
講至此,唐芝華雙手握著酒杯低下頭請求。
「傲天哥,五年,您已經懲罰他五年,我從沒求過您,唯獨這次,請求您。」
唐傲天沉思許久後將酒飲盡,難得態度反常竟認同唐芝華所講,甚至提出相對要求:「阿妹說得有理,且既然妳都已開口,為兄要還不應允未免也太過不近人情,這樣吧,若唐湘能在今年的機甲競賽中獲得第一,那我便公開宣布這事。」
其承諾使唐芝華透露喜色,連忙舉杯道謝:「謝傲天哥。」
可唐傲天面上帶笑,眸中幽暗卻逐漸深沉,唐芝華眼角餘光自然未錯過那陰狠。
年節來到尾聲的正月十五,莊臻興奮要求師祖前去賞廟會花燈,本不喜人多的唐芝華見少女笑靨無法拒絕,於正午拜完天地後牽著她先向唐門的小販買了兩盞燈,又到驛站租輛馬車,並由唐湘與久炎駕著往廣都鎮前去。
廣都本就是成都重鎮,由於人口眾多,遇上元等盛大節慶自是熱鬧非凡,更是難得無夜間宵禁,可謂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連三日城鎮皆是燈火通明。
「師祖!我想去看花燈!」
鮮少離開唐家堡的莊臻四周蹦跳,左顧右盼,對她而言所有事都相當新鮮有趣。見徒孫活潑樣,唐芝華甚是欣慰,卻有些許疲憊坐在茶攤位上,抬頭對久炎請求:「阿炎,能否麻煩你帶臻兒到處繞繞?難得有如此機會。」
「芝華前輩都開口,自是沒問題。」久炎頷首後也不多過問,轉頭對莊臻攤開掌心說:「來吧!阿臻!跟師爹去晃!順便給妳師祖師傅帶點心回來!」語畢便拉少女離去,留唐湘與唐芝華於茶攤。
唐湘怎會不知師傅心意?凝視大小背影消失於人潮後輕聲問道:「師傅,甚麼事要交代徒兒?」
「此事的確重要。」收起過節的歡快,唐芝華稍作嚴肅說明:「你應知曉唐門每五年都有機械師比賽,所有通過考核的機械師皆能參與。」她眼神落在熙來攘往的人們,注意到唐湘點頭後才繼續解釋:「門主答應為師,若你能在賽事上取得首席,他將不再為干涉你的婚事。」
講完,婦人感受到唐湘雙眸亮起又黯淡,貌似擔憂她與唐傲天立下何等約定,便失笑搖頭,難得多勸:「這是門主親口允諾,並未為難為師,為師知道你並不喜出風頭,但這是好機會,試試看?」
見唐湘若有所思,最後終微頷首答應,唐芝華以掌心輕拍徒弟手背,再露淺笑:「莫擔心,你只需盡全力專注於機械製作,剩下都交給為師。」語畢,師徒相視不語,如同初見與重逢那般,隨後才雙雙轉頭凝視街道火樹銀花、夜空萬家燈火,心中各自許下新年願望。
天寶五載,唐門睽違許久的機甲比試準備在新年氣象中展開,許多年輕機械師都想趁機在此嶄露頭角,贏得前輩青睞。
唐湘原是反感於此等場合露面,但心想既是門主允諾,他同時亦想將榮耀獻給唐芝華,便於年後閉關認真準備。至於久炎聽聞其重要後不禁也緊張起來,難得認真研究許多補身體之物,就盼唐湘能以最佳狀態參與此賽事,也提起精神向他學習各種基本機械知識,原先半竅不通的五聖弟子也算於過程裡得到些許樂趣。
仲春到,為期五日的諸多關卡競賽開啟,由唐傲俠、唐芝華、唐無尋等機械師為判決,眾機械師幾乎是搏命拼比高下。賽前唐芝華不懼瑣碎言語,來到唐湘面前給予他祝福,唐湘自是不負所望,在用料、設計、工法、精密各方面受到極高評價,被稱讚是足以繼承唐無黥才能者,可謂即將拔得頭籌。
一切未有異狀。
這讓原先還抱持疑慮的唐湘後頭幾個關卡終於放心全神貫注於機械製作上,直到最終日的項目,換上唐門門服的久炎也站到他身旁替其準備各類工具。
眼看勝利在望,男人心底鬆口氣,暗忖他們有機會從窒息的箝制裡逃脫。
可此世終究事發難料,宿命難卜。
當賽事來到尾聲時,幾座本在崗位靜止的守衛機關木甲竟若被誰隨意啟動,忽發出短暫蜂鳴,隨後不受控制,在眾人沒來得及反應時逐步毀去眾機械師心血。
久炎見狀下意識自是想保下唐湘所做,而唐湘亦在深思前身體已護到久炎跟前與之對望。
然不知為何,他竟看見久炎眸底更為濃烈的驚慌。
「不可以!」五聖弟子面色惶恐大喊。
唐湘接連聽到骨頭碎裂聲響,可自己卻未有半分痛楚,僅感受後背被溫熱噴濺浸濕。
直到少女尖叫方喚醒他心底噩夢。
「師祖!」
青年顫抖回首,只見上刻還遠在主看台的唐芝華此時竟擋在其身後,胸口被機甲利刃貫穿,同時射出數十道暗器,精確毀壞終止機甲人的核軸心,最後無力倒進自己懷裡。
師 ⋯⋯傅?
寂靜蔓延,空氣凝滯到使人窒息,唐湘嘴巴開合發不出聲音,彷彿回到數年前那日,既弱小又無力,僅能捧著唐芝華鮮血淋淋的掌心,顫抖嘗試點住幾個止血之穴,卻終是徒勞。
師傅?
為什麼?
為什麼每次當他終於下定決心時,事情便會出錯?
最快回神的是久炎,他立即用力拍在唐湘背後要他回神,並抽出蟲笛召來天蛛要替唐芝華止血,可天蛛絲線並不足以修補此等深沉刺穿之傷,他心底知曉眼前婦人的生命消失在即,如同即將燒乾之燭就要熄滅墜入黑夜。
主位的唐傲天不可置信望向倒在青年懷中的唐芝華,無法明白為何唐芝華會出現在彼方,其於四位老們和其他傲字輩、無字輩唐氏眾人更是慌亂。
數刻後,唐傲天才猛然驚醒,將輪椅朝其推近並大吼:
「全都停止!叫大夫!馬上!」
Chapter 54: 死之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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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之蠱
心肺全損,命將不過夜半。
唐家堡與鄰近城鎮皆無醫者能處理,久炎也束手無策,如此緊急之情更來不及通知代里或其他擅長補天的師姊妹前來。他萬分自責從尤桑在身邊後便專注修行毒經而疏忽補天,卻仍只能盡可能替婦人續命,並仍嘗試派出信使前往聖教。
然唐芝華求生意念低,畢竟這皆在意料中。
是啊,唐傲天怎麼可能放手?
他可是唐傲天。
總想將一切妥當安排、控制在自己掌中的唐傲天,守衛機關木甲也不例外。
「別 ⋯⋯白忙了 ⋯⋯」
女人無力呢喃。
「我清楚自己 ⋯⋯的身體 ⋯⋯」
直到生命來到盡頭,唐芝華終是覺得此便為業報因果。
要非當初自己在做決定時搖擺難定,或許就能避開走向今日結局。
若不是她一直希望能兩全其美,最後竟是使所有人都受到傷害。
這麼多年來,她既想脫離唐家堡又無法脫離,想放下機械師的驕傲卻遲遲放不下,最後甚至將保護徒弟作為逃離眾人攻擊的藉口,還不斷躲避把責任交到代里身上,得過且過這麼多年,即使最後決定放手搏命,卻早就為時已晚。
注意到焦急趕來的梁翠玉,還有四長老、唐傲天、唐傲俠等人皆在,唐芝華打起最後精神,用盡力氣勾住久炎掌心放到唐湘手背上,氣若懸絲說道:「門主曾應允 ⋯⋯讓我收唐湘 ⋯⋯為義子⋯⋯」
師傅所言使唐湘無法思考,僅能緩慢跪下。
他麻木望向師傅滿布皺紋左手,上頭刀痕早已結痂,卻留下更深的傷在心中,成烙印無法消除。
至於久炎雖不清楚唐人禮俗卻約能理解她欲做之事,便同屈膝跪地。
「天地 ⋯⋯為證 ⋯⋯」
一拜天地。
「父母之言 ⋯⋯」
二拜高堂。
「你倆結髮於此 ⋯⋯我允了 ⋯⋯」
接著,唐芝華對久炎顫抖開口:「厚顏請求你⋯⋯求你、護他⋯⋯」
男人聽聞請求後握緊唐湘慎重承諾:「芝華師傅,久炎發誓會保護好阿湘。」聽得唐芝華露出寬慰淺笑,顫抖指尖輕觸兩人相牽的手,做最後交代:「你倆 ⋯⋯必要相互扶持 ⋯⋯相互誠實⋯⋯莫要猜疑 ⋯⋯善待自己 ⋯⋯亦善待對方 ⋯⋯」
她看向唐湘與久炎,見兩人眼眶微紅泛淚,心想這也算不愧對代里所求。
也可能真正得到甚麼的是自己。
代里,妳說的對⋯⋯
她竟也擁有那本以為與人生無關之物,無論愛與被愛。
最後唐芝華示意唐湘靠近,以只有他倆聽得到的聲音說道:「阿湘 ⋯⋯離 ⋯⋯」
阿湘,離開唐家堡,過你想要的人生。
本欲在終結來臨前將最重要的話講出口,她卻又失去力氣,只能用僅存的氣力轉動雙眼看相唐傲天,眸底透出懇求。唐傲天與之互望,最終撇開頭,神色低沈咬牙在所有弟兄前面應允:「 ⋯⋯ 你們愛怎麼過就去,我自此不干涉,出去。」而見唐湘還跪在地上握緊唐之華的手,又低喝:「出去,不要讓我說第二次。」說完就要扯唐湘的衣襟,卻被兩隻手制止。
梁翠玉搖頭以長杖擋住唐傲天,久炎雙眸底已無淚光卻滿溢悲傷,僅說一句:「那是他師傅。」毫不畏懼唐家堡堡主眼裡狠戾。
而唐湘也開口輕喚:「門主,晚輩想多待在師傅身旁 ⋯⋯」嗓音竟聽不出思緒,似乎十分冷靜。
幾人此狀連唐傲天都難以再斥責,倒是唐芝華不願讓唐湘與久炎親眼目睹死亡,便擠出聲讓其離開:「阿湘阿炎 ⋯⋯去吧 ⋯⋯與諸位長輩、門主 ⋯⋯要事相求 ⋯⋯」
耳聞師傅請求,唐湘停頓半晌終是渾噩站起,緊接又再次跪地稽首良久,最後起身與久炎步出房門。只是他方踏出門檻後便狂奔出主堡,似乎想甩開背後的陰暗與索命亡影,卻又在習武區舉步維艱,未走幾步便全身無法動彈,跟著他的久炎見狀連忙上前從背後抱緊其不放。
日光墜落,天色逐暗。
也在此刻久炎終於認了自始至終都心繫懷裡人,又想起代里所說:「隨己心」,便摟著唐湘輕輕左右晃動,低沉又溫柔道:「寨黎,我在這裡。」
「唐湘,我會在這裡。」
我會在這裡。
不管是臥底的寨黎、離開的尤桑或者哀傷的代里,無論那些付出歲月心神而生的不甘、糾結要原諒或不原諒,在剎那間都變得遙遠無比,畢竟他們都已失去夠多,多添任何道別都超出負荷。
其實分開這年來,久炎深思無數關於彼此的答案與想像,最後都未改變。
既然人生如此無常又苦短,那有甚麼好猶豫?他因醫術不精無法拯救唐芝華,然唐湘此刻還在他眼前,原諒是在自己轉念間,放下與否也於自己掌中。
「寨黎,記得從前我跟你說過聖教的秘蠱嗎?」
也不管三兩在廣場上習武的唐門弟子,久炎依舊緊擁唐湘,並於他耳邊低喃:「能將子蠱與母蠱相連,能讓雙方共享感官與生命。」
隨後五聖教弟子鬆開右手打開自懷中取出的樸實木盒,只見裏頭本躺著一雙子母蟲,在接觸到光芒後即刻沿著養蠱者手臂向上,最後停於其胸口,發出幽幽光亮。
「我既然答應芝華師傅守著你,自會說到做到。」
生死蠱,傳聞是五聖教最為強大卻鮮少人使用的蠱術。
「如芝華師傅所說,相互扶持,若師傅所盼,我等友愛。」
他以此許下承諾。
我原諒你,我接受你是寨黎也是唐湘。
青年當然記得五聖教古老秘術與承諾,良久方轉身以掌抓住久炎肩頭,低頭讓兩人額間相抵。他緩緩探出食指接過徘徊在久炎心上頭子蠱,引領其往自己心臟方向前去。
此刻的所有皆勝過千言萬語。
夕陽下兩人定下同生共死之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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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湘。」
送葬封棺後,唐傲天將唐湘喚來跟前冷淡表示:「你就接下她在機械部的位置,該做之事一項都不准少,剩下愛做什麼,跟男人廝混我也再也不管你。」
唐門門主說出此句同時,唐湘敏銳嗅到極為淡薄的甜味卻轉瞬消失,他並不明白這是何種味道,更難理解為何唐傲天竟會近乎放手不再干涉其事,僅能抬起頭淺笑領令:「晚輩謹遵門主之命。」
依照爺娘去世所定下之禮數,唐湘決定留於唐門替唐芝華守喪,久炎選擇待在其旁。
之後,唐家堡機械師的身子時好時壞,再度深受頭痛糾纏。
為此,久炎不得不下定決心專心修行補天訣心法。
他且於天寶六載親自回到其生父謝鳴山生前拜師的萬花谷,先向蘇寒習得唐人針灸食療之法,後與謝鳴山之弟謝鳴海和謝氏同族孤女謝茉相會,直至隔年春日才啟程回到唐家堡。
然積累日月疲勞終也是誘發男人過去於血池沾染的蠱毒,加上多年來累積的疲憊,使毒素全數失去控制,僅能臥榻數日,故即使守喪中的唐湘亦無法按耐,便同樣前往萬花谷同向蘇寒求藥,就恰遇於花海間養病的李靈初。
人們相遇,分別,再相遇。
所以那些關乎李靈初與謝茉在日後成為兩人養女,或唐湘以唐芝華名收下總被欺負的本家少女唐糖為師妹,甚至不顧同門眾長輩反對回到五聖教以入贅名義與久炎結為連理,這些都乃漫長十載間發生之事。
而久炎與唐湘會在唐家堡外的秘密處碰面,也偶相約於聖教近處的密林中共度夜晚,最後由於叛變至天一教的烏蒙貴捲土重來掀起南紹武林巨浪,囚禁諸多門派掌門於西南燭龍殿,兩人再次攜手抗敵、並肩作戰。
太多故事未尚未說盡,便又匿於時代洪流沖刷下。
數載逝去,這些日子兩人雖有共度,更時常分隔兩地,不過無論以何種形式,他們彼此皆攜手共生,本以為能就此尋得安穩,此生無憂無愁。
然漫長時日盡頭竟是待到過去陰影再次襲來。
Chapter 55: 貳柒、終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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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柒、終結
現在究竟是夢境裡?還是清醒?
是活在當下抑或過往?
模糊不清的界線幾乎將唐湘逼瘋。
從大巫從胸口取走生死子蠱後他清楚知道身子每況愈下,不僅頻繁頭痛,胸口難以呼吸,還有不時冒出的幻影與沒盡頭的夜魘,盡是憶起所有不堪過去。壓緊劇痛的頭,唐湘夢見自己成為餌被巨大的屍蚰拆食入腹,這讓他益發確信心頭存在控制其行的蠱蟲,伴隨莫易衍的嗓音響徹每個夢裡。
「芝華搏命所救的你,為什麼現在滿臉看起來像想要活著,卻已準備赴死?」
詛咒般的問句使男人總驚醒於暗中,僅能藉由微亮月光看向身畔沉眠的久炎,最後握緊藏在腰間從不離身,養著子蠱的小罐。
自己沒剩多少時日。
如此思緒逐漸盤據腦海便無法停止,唐湘終是起身到案前點起幽微燭光開始書寫,所有舉止都悄無聲息。
得在那天來臨前打點好一切。
當久炎和唐湘合力將最後的屍蚰從半屍人身上抽離消滅,他倆終於鬆口氣、稍解憂思,並向疲憊的代里報告此等好消息,讓老婦甚是欣慰伸手將他們攬入懷裡,師徒彷彿回到久炎與寨黎年少時光。
然在眾人都認為事態終要告段落時,唐湘卻知曉自己還未來得及將莫易衍的對話和久炎討論,真相仍隱匿於幽暗眸底。他明白最後的戲還沒上場,噩夢尚未結束,可其卻難以和郎君開口,幾番猶疑啟唇最終仍禁聲。
但無論他再怎麼隱瞞,久炎豈會不知共枕十年之人行為有所異樣?即使唐湘何等小心翼翼,男人還是隱約察覺其心底有事未說出口。不過,他也只想來日方長,先撐過眼前難關,並不急於此刻要弄清所有事情。
是啊,久炎總認為兩人還有數年時光得以共度。
但在唐湘感知即將迎來結局後,日夜流逝似乎變得急促,急促催著男人朝終點疾行去。他想親自會面唐已鋒,而目前負責看守他的翁金耳聞其請求後不禁耳提面命,要師弟千萬當心唐已鋒胡言亂語。
「寨黎,你要當心,他已走火入魔。」
五聖師姐再三交代,唐湘自是點頭保證。
也果真當對方見到唐湘出現時,原是半句話語都不肯開口的男人竟猛地抓住牢籠鐵欄,目眥盡裂對他尖喊:「唐湘!你們這些凡人竟敢如此對我!你就等著瞧吧!」
緊接著甜膩之味無預警包圍唐湘與唐已鋒,驚得他連忙後退屏息,卻怎麼都躲不掉。
「神尊會給我力量的!」
唐已鋒仍在嘶吼,但他口中許多語句前後難以連貫,似乎理智已被蟲啃噬殆盡,僅剩下無比憤恨與怨氣在其心中燃燒。
其實,唐湘並不完全懂得眼前人到底經歷何等絕望又破碎的日子,使得其成為如今這般樣貌,他著實缺乏更多心神能去全數理解,更不能原諒唐已鋒對久炎所行之事,但毫無疑問,此刻唐湘恍若透過唐已鋒見著另種可能的自己。
要是當初唐芝華、久炎、代里或尤桑未曾出現於他的生命中,有無可能今日便是雙方顛覆立場?
他一心為了想復仇便成為了唐已鋒?
歛下雙瞼,唐湘收起嘴角弧度,肅穆道出心中疑惑:「唐已鋒,到底為什麼?」
難得不見對方臉上令自己厭惡的笑意,唐已鋒先是怔住,緊接放聲發噱。
「呵呵呵呵 ⋯⋯問我為什麼?」他伸手用力抓過唐湘撞在鐵桿上,透著冰冷牢籠死命盯著同位唐氏的本家弟子,咬牙開口:「你自己不也很清楚嗎?我恨你!憑甚麼!到底憑甚麼?我恨你們!我恨唐門!我恨所有一切!在這我甚麼都不是!僅是棋子!別人掌中的戲偶!只有神尊那裡才是歸屬!」
對於唐已鋒的回應,唐湘抿唇良久,難得鍥而不捨繼續追問:「唐思敏前輩他們不過是幌子,對吧?那些與我們同行者,還有多少是你的同伴?神尊究竟想要甚麼?你到底又想要甚麼?為何要信奉如此邪教?」
聽見唐湘所問,唐已鋒神態竟是轉為悲憫畢露,幽黑的目光彷彿在看卑微之蟲,棄若塵土,毫無價值,戲謔道:「嘻 ⋯⋯嘻嘻 ⋯⋯知道了又能怎樣?愚人不會懂得 ⋯⋯」
此人 ⋯⋯
唐湘在其身上見到無數沒人能解的枷鎖,不禁逐步後退,搖頭道:「唐已鋒,我們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隨後結束對話轉身離去,將其咒罵拋諸腦後。
又幾日過去,莊臻急奔尋找唐湘,只為告知師傅有自唐家堡到來的訪者,且是從沒想過之人,使他難掩訝異和久炎對視後方前去迎接。
「無言堂叔。」唐湘盡可能禮貌揚起嘴角作揖:「晚輩以為您在長歌門。」
自幾年前唐小婉與葉凡私奔,或更早前唐老太太指定唐無影為繼承者後,唐湘就鮮少在唐家堡見到這位與其他同輩截然迥異的堂叔,聽聞其寧可於長歌門舞文弄墨,和他那些文客友人吟詩作對、行酒聽令,或與七秀坊的歌姬游湖同樂,也莫願回來學習任何唐氏絕學。
見著唐湘,唐無言注到其蒼白面色,直開口說明來意:「阿湘,父親命人確定你的身體狀況。」
「勞門主費心,一切鈞安 ——」
無法推測唐傲天之意圖,唐湘本仍維持溫和笑意與禮數道謝,卻意外被唐無言制止。
「阿湘,你不需用那套面對唐家人的假笑同我說話。」
平時看似散漫,總被唐傲天訓斥懦弱又胸無點墨的唐家大少爺此時目光清明。「我來最重要只是想和你確認一件事情。」沉聲問出心中長久來沒能得到解答的疑惑。
「當年 ⋯⋯阿姐與你在五仙教時,是不是反倒覺得比待在唐家堡自在上萬分?」
未在意料內的話使唐湘沒能及時應答,心底卻驀然間浮現某種他以為不會得到的共鳴:原來並非只有我感到痛苦,身於泥沼中誰也無法明言。
見姪兒不語,唐無言霎那明白,終是傾吐過去無法對任何人所道出之苦。
「我啊,一直都厭惡那裡。」他深深嘆息,挑明長久來對唐門憎惡情感:「唐家堡不過就是給父親做春秋大夢之處罷了,總說我生為唐家人,死是唐家鬼,竟連死後都還要綁在此地,真是做鬼也不得安寧。」
此時唐無言從懷裡掏出青色瓷瓶,唐湘立即知道那是收於唐家暗房的解藥。
「父親當年將你關在唐門密室時應有使用甚麼藥吧?他也在我求他放了阿妹時對我用過那種可以控制人的藥,聽說是讓他手下毒師精心調配,不知道這些年是否還持續製造?」唐門大少爺握住唐湘的手,將藥塞入其掌心裡,神態帶著些許抱歉:「阿湘,原諒堂叔這些年難有心思關注你。」
或許貌似嬉戲人間之人比誰看得更清楚,畢竟他連自身都難保。
「堂叔。」唐湘突然開口詢問過往:「這些年,曾有甚麼神尊找上你嗎?」
「神尊?」
同族姪兒的話讓唐無言仔細回憶,先頷首後搖頭說:「似乎有,但我對他們所提並無興趣。」接著又明白講道:「我不想再成為誰的踏腳石,當初無黥哥和阿姚姊的死,最後都還不都成為父親更多野心的藉口?芝華姑姑同樣死得如此冤枉,誰都能看出當年大會上必有鬼。更莫提阿姊與阿妹,父親機關算盡竟然誰都不放過,好在至少阿妹已經脫離這一切。」
而我與阿姊還在掙扎。
你也是。
唐無言心想,他名為無言,恰好正若生在唐家堡的有口無言。
只見唐家大少爺凝重表示:「離開吧,阿湘,趁你還能逃開的時候 ⋯⋯」同時目光轉向已倚於門邊多時的久炎身上,起身朝被父親視為眼中釘多年的五聖弟子握拳作揖,久炎亦是簡單回禮。
且在踏離房間前,唐無言停下腳步,提出最後警告。
「走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彷彿印證唐無言所講,陰影迅速迫近吞沒光明,驅使不安啃噬腳下大地。十五日月圓夜中,詭譎又嘹亮笛音與慘叫響徹樹頂村的醫療帳區,待藥師蠱師們尋聲追來,便發現幾名守衛已經倒地死亡,至於唐家堡派來的數名弟子竟都匿跡無蹤,而發狂的唐已鋒自也從牢中消失,負責看照的翁金身受重傷倒地,不知是誰下此毒手。
走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堂叔的話縈繞耳裡。
但唐湘也想問:他已經逃避這麼多年,如今⋯⋯又能逃去哪裡?
男人坐在床畔隱忍取心頭血的痛楚將衣物正襟拉緊,久炎恰巧手端湯藥跨入房門,見屋內昏暗便不解表示:「阿湘?怎麼不點燈?」趕忙放下碗匙,再度出去取來燭光點亮寢房。
可因著照明他馬上注意到唐湘慘白不明病容,心急快步走到郎君旁坐下,捧住其雙頰問道:「你怎麼了?怎臉色這般難看?又頭痛了?」
貼緊對方溫暖掌心,唐湘輕蹭不語,雙眸滿溢情感與之對視。而接連異常之舉使久炎再也難以輕忽,猛然起身:「先把補湯喝完,我去拿藥,你那堂叔送來的藥應是有效才對。」
然至彼時,唐湘自然深知天下應無藥石能醫己疾。他憶起代里所講:屍蚰長愈久愈容易與宿主合而為一,終將成為宿主心頭的血與肉,最後僅能毀去心臟,否則別無他法去除。
思及此,唐湘拉住想去備藥的久炎,透出淺笑。
「阿湘,你怎麼狀況愈來愈嚴重?」被唐湘有些輕飄的神態驚嚇得不輕,久炎以為他近日過於疲勞,連忙蹲在其前方,仰望他雙眼謹慎發話:「別管唐已鋒的事了,不過幾個人也鬧不出甚麼亂子來,大家毒都解了,翁金師姊的傷也無大,你這幾日盡管安心休息,好嗎?」
唐湘自是微笑點頭,卻看得久炎心底乎竄起難以抑止的恐慌,又想起前幾天唐無言突如其來的警告,握住對方雙手將多年渴望說出口:「阿湘,這事結束後留在聖教吧,別回去了。」並不再隱藏眼底懇求 ——只盼唐湘徹底脫離唐門。
然直到這刻,唐湘仍然無法下定決心完全與之斷去聯繫。
「我 ⋯⋯」
見郎君竟還是猶豫,久炎自是更加急躁,直言:「吃了這麼多藥、受過著麼多傷,你知道自己的狀況從來沒好過嗎?到底為什麼還要待在那個地方!」
對於其質問,唐湘半刻間也答不上話,僅是緩緩鬆開久炎掌心。
「難道為了芝華師傅?」久炎又問,語調未掩逐漸升之怒氣:「不,芝華師傅才不願意讓你待在這邊,她一直都在想怎麼讓你離開唐家堡,甚至不惜欺瞞師傅。」
自從他與唐湘共結生死蠱後就再未提起這些舊事,沒料到此刻說起竟還是勾起許多新仇舊恨,讓久炎頓時無法控制口吻。
「唐傲天那老豎是有對你或芝華師傅多好?先害死了芝華師傅,也讓你變成這副模樣,甚至把你爺娘的死當作他野心的墊腳石,還有他那個女兒讓尤桑 ——甚至最後還不分青紅皂白攻擊聖教!唐傲天,逼得聖教諸多弟子家破人亡,為什麼你就是不願意離開那鬼地方?到底為什麼?告訴我,這麼多年來,到底為什麼?」
久炎鮮少這般質問唐湘,也盡量不在此事上如此直白,可當他低斥完再瞧見唐門弟子閉上雙眼搖頭:「久炎,對不起 ⋯⋯我 ⋯⋯」連續一月的疲勞讓久炎當下難以抑制怒火,握緊拳頭起身。
他不是想聽到這些!
見對方似乎想解釋,久炎卻撇頭不願再聽,只是留下一句:「補湯記得喝,讓我先去靜靜。」隨後轉身離去。
兩人指尖交錯而過。
唐湘聽見久炎往外走去的聲響,掙扎想要去攔住對方,只是那恐怖甜膩的香味卻在這時如來自地獄的怨魂將其拉入深淵,劇烈疼痛再次刺穿腦海,胸口彷彿被惡鬼緊攫無法呼吸,並帶他意識遠去。
有個聲響貼在其身後。
如何?結果他也不是最懂你的人吧?
連他都要拋棄你了喔?
來吧,唐湘,快來 ⋯⋯兄弟姊妹們在等你。
時辰已到。
Chapter 56: 貳柒、終結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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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柒、終結
嘗試將腳泡入聖潭水近乎一時辰的五聖弟子依舊焦躁無比,散發可怕氣息,連守護水潭的雙生蛇王都敬而遠之,縮去水邊打盹。
唐湘到底在想甚麼?多年來他的病情無法好轉,是因為他不肯離開唐家堡嗎?
還是其實是因為自己的醫術的無能?
我究竟還能做甚麼?
久炎內心無比煎熬且沒力,他本以為自己知道,可如今卻難以確定,僅僅能確定自己並非真的氣惱唐湘,或許更懊悔雙手中的無能,不管是對當時的尤桑又或此刻的唐湘。不過,即使郎君行為使久炎煩悶,男人也是幾聲嘆息後仍打算再次與唐湘詳談。而就在他起身要回去時,忽然注意幾尺外的馬驛處竟仍燃著火光。
這麼晚怎還有人?
他不禁好奇走上前,看到馬車伕苗小放抱著馬草忙碌,便伸手與其招呼。高大男人看到久炎,臉上竟然透出終於鬆口氣的神態,上前說道:「喲!久炎,你終於記得要來接你家那兩個孩兒啊?我方才想去通知你,怎料你家竟然無人。」
「甚麼?」久炎滿頭霧水,不等其解釋疾步向後頭簡陋的馬棚走去,只見嬌小的人影是早該回到純陽宮與萬花谷的李靈初和謝茉,兩個孩子牽手縮於矮凳,另名車夫藍漠琪正替她們圍上保暖的披風。
「阿初?阿茉?」
他頓時無法思考,茫然道:「妳們不是回去修行了嗎?怎麼在這裡?發生甚麼事了?」
看見父親現身,李靈初本仍看似冷靜的神態終於潰堤,猛然起身撲到他身上,用力抓住其手焦急直問:「阿巴、阿巴!阿爹現在在哪裡?」
「你阿爹?」久炎相當困惑,正想出聲安撫女兒:「他正在家中休息 ——」
等等。
男人意識到不對勁,沒來得及深思又即刻被李靈初打斷。
「不!阿巴!」只見長女說不出完整原由,僅能無助慌張重複:「快去救阿爹!」
似乎再也無法承受數日來糾纏的惡夢,少女淚水盈滿眼眶。
「快去救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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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沈間,唐湘緩慢睜開迷茫眸子,眼前黑暗裡是無數火光虛晃,幾刻後他才逐漸清醒。
男人意識到自己正身處相當熟悉的廢墟中,雙腕被吊在鐵鍊上動彈不得。
血池,所有噩夢的根源,由心臟中的屍蚰引領其到此。
此刻他全身癱軟,垂首注意到足下是鮮紅的熟悉圖騰,四周則矗立五根貼滿血書符文的鐵柱,上頭綁著猛力掙扎的屍蚰,味道極為腐爛腥臭,彷彿承接天地間所有污垢。
四周響起無數竊竊私語。
「喔 ⋯⋯新的兄弟終於醒了嗎?」
「還以為會醒更快呢 ⋯⋯」
「竟然還這般頑固,究竟在抗拒甚麼?」
聽到交雜的對話,唐湘知曉許多人圍繞於血池畔,便不著痕跡想嘗試挪動指頭或腳尖,可麻痺的四肢無力行動,讓他僅能盡力撐起沈重眼瞼看清楚周圍。
火焰搖曳,在四方人臉上留下陰影,其中有唐湘曾看過的面容,包括幾月來失蹤的五聖門徒與那些由唐傲天欽點隨自己同來的唐門棄子們,更多自是陌生之人,但他們神情都極為虔誠。
站在這裡的究竟都是誰?
既不是任何人,卻也是任何人,於此,就在身邊。
毫無遮掩,天地間皆可見。
被販賣的孩童、遭鄰里追打的少年、迫去賣身的少女、遭郎君遺棄的婦人、自幼因病被反鎖於家底辱罵的久病青年、因戰火洗劫無家可歸的流民、雙親慘奸佞害死孤女、連溫飽都有困難的男人、喪夫遭羞辱的女子、鬱鬱不得志的浪客、同袍盡亡被家國背叛的戰士、遭妒忌讒言而被放逐的士大夫。
還有看似擁有所有,卻失去一切的天之驕子。
他們如野花隨處被摘取,若野草任意被踐踏,又遭到丟棄而墜落。
無人停下腳步直視他們此生的悲傷,從沒有人聽完那些故事,人們只能見得人們想見的美滿。他們活在眾口鑠金裡,直到這般惡魘命運被神尊看見,終於迎來如同焚毀過往悲慘的朝陽,因此即使烈日劇毒也不畏而嚮往。
「你終於來了,被拋棄之子。」
熟悉聲音傳來,唐湘不用抬頭便知曉是許久前在五毒密林中遇見的領頭者。
「等你最後一人了。」
配戴詭譎面具的人邊開口邊朝唐湘優雅行來,眾多信徒紛紛讓路,有些在他走過的路後膜拜。
「命運無法違逆,而你心底有傷,他便帶你來此處尋求我們的醫治。」
如同多年前的領頭女人擁有蠱惑甜膩的嗓音,說出似是而非的言語。
「可憐的孩兒啊,無論再怎麼小的傷口都不再被忽視。」
貌似溫情的話在唐湘耳中卻是劇毒,冰凍全身血液又刺痛其骨頭,氣力逐漸從自己體內抽走。
「在此處的都是你的兄弟姊妹,你不用再受苦,不用再被遺忘,不用再被罪惡感折磨。」
領頭者最終停在唐湘跟前,俯身於他耳際低喃。
「你心中有許多害怕與怨恨、不安,想要報復這荒謬之處,卻又恐勢單力薄而失敗,你的愛人或許難以了解,只希望你逃跑,但我們不同,我們都知道,都理解。你為唐家拋棄了多少?唐門門主又讓你失去多少?平時用著阿爺姿態對你,但實際上根本把你當成完成其心頭大計的家畜不是嗎?」
他徐徐環繞虛弱的唐湘踱步,面具背後似乎噙著愛憐神色,抬起指尖輕撫唐門機械師的臉頰。
「還有那些表面與你同姓之人更都在背地裡嘲笑你,難道不該恨他們,讓他們也嚐嚐你所受的痛楚?把他們帶給你的痛苦原封不動還給他們!」
說到此,領頭者後退,示意身旁信徒遞上被火把燒得滾燙的鐵烙。
「被拋棄之子,你可知曉你父母簡直是獻給神尊之禮,他們可為你開拓最好的機會與命運。」
在幽夜裡泛起暗紅的天選之人印記。
「你所經歷的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和我們來吧。」
其嘴中感人肺腑的言語觸動周圍人群,使他們張開手仰天又俯地,吐出唐湘從未聽過的咒言,原本還有些鬱悶的面容這刻皆容光煥發。而領頭者享受半刻眾信徒的歡愉,隨後抬起手制止諸位祝禱。
「不過,再加入我們前還是得有些考驗。」
說完揮手示意某個人影上前,將手中鑄鐵交予他:「孩兒,由你來引領新的孩兒吧,這也是讓你更朝天選之人邁進之途。」
唐湘見唐已鋒從領頭者背後現身。
「唐已鋒 ⋯⋯」看曾是唐家堡的毒師在此,唐湘自然明白唐已鋒最終選擇為何,他並不意外卻仍然想做最後一搏,啞聲啟唇:「莫前輩一直在等你⋯⋯」
然不說還好,當莫易衍之名甫出口,唐已鋒便若被刺傷般跳起。
「住口!不許提他!」男子尖叫:「他永遠只想著他自己!只會把我當成笑話!」
唐湘還欲再說:「他 ⋯⋯沒有把你當成笑話 ⋯⋯」可聽見他還想再提莫易衍,唐已鋒頓時無法控制自己,踏進由血構築的祭壇只為掐住唐湘脖子,眸中淌漏殺意,尖銳嘶吼:「住口!你又知道甚麼了?一點也不在乎我,也豪不愛我!我就是入不了他那尊貴的眼!我就是要讓他知道我多恨他!」
原本只有非常微小,幾乎無法見到的污漬,無心的一句話或眼神。
明明只是無心,卻在積年累月的忽裡變得難以直視,最終成為沒能拔除的心魔。
發黑的視線映滿唐已鋒的瘋狂面容,唐湘心想真正的唐已鋒或許已經不在,徹底墮入魔道。原來這便是他總覺得那些人影似曾相識又並不相同之由。他們的確非同人卻又都是同人,彷彿為無數張陌生又熟悉之臉所共用的軀體,其鮮血中毒蔓延灼燒。
那 ⋯⋯究竟甚麼是毒?
是害怕?抑或惶恐?
被拋棄的孤單?
對安穩之人的嫉妒?
渴求被愛的慾望?
背負幾乎壓垮人的罪惡感?
只能帶著贖罪而活的焦躁?
從未被好好對待的人生?
還是自怨自艾那不斷被命運擊倒在地的憤恨?
唐湘真切在唐已鋒眸底看見自己。
「你這天之驕子,豈會懂我萬分之一的痛苦!」
唐已鋒對唐湘展現赤裸的憎惡,紅著眼咆哮:「生得好家庭,得門主重視,你師傅多疼愛你,眾人多關注你,又有愛人相伴,如果我可以過得和你一樣,今日便不會如此淒慘!」
「你理解棄子的心情嗎?」他嘶聲力竭,既冷靜又瘋狂,時而暴怒,又尖笑。
我們都姓唐,但憑甚麼你是唐湘而我是棄子?我不想被拋棄!
遭鎖死的咽喉使唐湘難以呼吸,他下意識掙扎想脫開手腕鎖鏈,可唐已鋒的憎厭透過施力的指間傳來,緊攫他不放,最後還是領頭者開口制止:「好孩兒,你做得很好,但他也是有資格成為兄弟姊妹的人,先完成該完之事吧。」
聽聞此語,唐已鋒才恢復理智,逐漸鬆開已僵硬的十指,再次淡漠俯視咳嗽不已的唐湘,終於重新拾起仍滾燙的鐵刻印記,對準其胸口。
「不過 ⋯⋯唐湘,你也真是可憐,竟和我同樣這般下場。」
瘋狂的唐門弟子這般講:「說到底,你其實根本也是棄子。」
是啊,或許自己也與眼前的唐已鋒沒有不同。
唐湘心想。
以為自己在期待與愛中降生,卻發現命運不過就是他人掌心的棋。
當唐已鋒在被家人、師傅拋棄,甚至又被唐家堡拋棄,經歷過這些後,連自己都拋棄之人終是墜落至無底深淵中,直到眼前這個神尊接住他們,在他們耳邊低語,要他們成為惡鬼向過往復仇。
沒辦法擺脫過去陰影,放任沉浸於仇恨,將餘生投於讓所有人們陷入自己的不幸裡,彷彿如此才得以找回心中曾嘗過的歡愉,重拾過去無能掌控任何事情的卑微。
神尊身邊便是聚集了許多如此之人。
他們毀壞、報復、傷人殺人,在神尊的操弄中走投無路,再也毫無選擇。
「快加入我們吧。」
僅存的生存方式就是成為神尊的部分。
「你和我們是一樣的,我們都是一樣的。」
周圍眾多人在唐湘眼底模糊成難以看清的光影,他們難分彼此,逐漸化為神尊的延伸,藉此擁有過去苦求不得的歸屬。
「快加入我們吧。」
這斬不斷的悲哀看似未見終結,但也許也是走到人生盡頭之故,唐門弟子忽然頓悟。
「加入你們,咳咳,加、加入,然後呢?」
他吃力反問:「永遠這、這般下去嗎?」
誰不想半生順遂?可世間總事與願違。
但即便是跌撞或不堪的人生,唐湘這路上還是與許多人相遇,他們將溫情、包容、耐心、陪伴、甚至原諒都交予他,至今看來那都並非本能,而是其抉擇。
啊,為何現在才想通?為什麼耗費那麼多氣力猶豫與悲傷?
雖然過去無法改變,但此刻他仍能選擇想走的道路不是嗎?如此念頭使唐湘想做最後掙扎,講出未曾說的話,嘗試取出藏在手甲間的細針打開束縛住枷鎖。
他還沒有失去一切。
「已鋒君 ⋯⋯咳 ——回來吧 ⋯⋯」
他想做些什麼。
可或許一切為時已晚,此等話語僅是徹底激怒唐已鋒,使男子即刻尖銳怒罵:「你住嘴!住嘴!別露出這種令人作噁的嘴臉!」握拳就打在唐湘腹間,心中滿溢怨恨與詛咒。
這些人憑甚麼現在來叫他回去?
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有家可歸!
他早就沒有回頭路。
「平時不是都很囂張自命清高嗎?跟你那個師傅一個樣!還要我付出代價?我付出的還不夠多嗎?」陰鷙的男子此刻想起甚麼般嘴角弧度再次擴大,本微駝的背忽然挺直,又放下印記,轉從懷中掏出裝滿失竊倒針的盒子,掐起奪命亮晃的暗器表示:「你才要付出代價!自己發明的暗器就自己親自嘗嘗吧!」
說完,唐已鋒抽出倒針,一根根刺入唐湘掌心與四肢,享受盯著倒針中毒藥流淌至其體內每寸血液、肌理,使男人全身痛苦抽動,筋脈幾乎緊繃欲裂,如被烈火灼燒焚軀。
「這是你奪走我人生的仇。」
用力刺下。
「這是多年前你傷害我阿娘之仇。」
再刺。
「這是你現在還想要搶走屬於我東西的仇。」
報復的滿足感充盈空洞內心,好似消弭過去所受之委屈,促使他繼續手上的暴虐。可下刻其身後卻無預警響起猛烈笛音,大批蟲體組成利刃劃過、削破唐已鋒掌心,也使其手中倒針全數落地。
「唐湘!」
終於,久炎喘氣尋著雙生蛇與唐湘足跡而來。
五聖弟子現身剎那,四周屍蚰開始躁動,信徒全數轉頭緊盯孤身而來之人,眼眸閃爍起詭譎狂喜之光。只見眾多影子在火焰映照底下跳舞,盤根錯節的林木陰影形成詭譎圖騰,巨大幽暗的湧動匯集流向最終祭壇。
「阿久,你終於來找我了。」
唐已鋒嘴角咧開,眉目間既深情又瘋狂,順勢抽出唐湘腰間的短刃斬斷將其吊在頂頭之鎖鏈,讓男人重摔於地,緊接滿載愛意說道:「我馬上就讓你看看這個騙子的真面目。」
那是卿,是與子偕老 ⋯⋯
久炎總以為他們還漫長時光可相守度過。
而此刻唐湘知覺自己無力抵擋,僅能用盡最後力氣護住腰間一處,讓五聖弟子神態從未這般駭然奔向兩人驚嚎。
「住手!住手 ——」
住手!
可其話未落,唐湘心臟剎那被唐已鋒以卿刺穿、釘在地上。
久炎發不出聲音又猛然識到事情不對勁,照理而言子蠱所受之傷應由母蠱承受,可此刻只見唐湘胸口血流如注,雙眼瞳孔放大失去光芒望向自己,動也不動,額前的生死蠱印痕黯淡無光,象徵兩人之間再無聯繫。
他伸手抓住自己胸口,那處毫無波動,沒有任何痛楚。
怎麼可能?
不 ——
不可能 ——
難道子蠱 ⋯⋯難道他把生蠱取出來?
怎麼可能!
唐湘竟然敢把自己親手種下的生死蠱取出來!
從未有的恐懼席捲而來。
他要失去他了?
「唐湘!」
他要失去他了。
「寨黎!你竟敢把生蠱取出來!」
他已經失去他。
「哈哈哈哈!阿久又成為被拋棄之人了啊!哈哈哈哈!」聽聞久炎話語裡不言而喻的絕望,唐已鋒頓時狂喜大笑不止,恍若瘋魔,不斷重複相同字句:「你懂我的感受了?這人是個騙子啊!你懂我的感受了吧?」
「這下你能愛我了吧?」
環繞在身邊所有言語都使久炎作噁,更燒盡僅存理智,無比嚴厲吼道:「閉嘴!」
男人湧出從未如此強烈的殺意。
這些人都得死。
啊,早該如此。
管甚麼教中和諧、忍為大局、憐憫良善,從以前就是這般讓他接連失去所愛之人。
雙眸閃過恐怖危險的狂癲,內心失去束縛的久炎催動塵封數年的毒經心法,解開所有禁制讓尖銳笛音響起,引發土地共鳴。
所有本來被鎖住的屍蚰竟反被操弄,紛紛暴動掙脫鎖鏈,往眾多敵人身上撲去。
漫山遍野響起哀號。
Chapter 57: 生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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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夢
寨黎。
寨黎,醒醒。
該醒了,等等阿久發現你沒認真煉蠱,可又要訓你一頓 ——
溫柔熟悉的叫喚使唐湘從竹椅上醒來,發現自己竟正處在唐門內堡的機械室中,全身無傷無痛,旁側端坐難以置信的身影。
只見唐芝華放下茶杯,平靜道:「阿湘,你來了。」
「師傅?」
男人先是愣住,卻隨即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死去,婦人亦未隱瞞,點頭直道:「你的確死了。」接著起身表示:「來吧,陪師傅走走。」
不明就裡的唐湘沉思幾刻,接著站起跟隨師傅腳步向外頭走去。
眼前幽暗明滅的廊道似乎特別長,走到半途唐芝華突然開口:「你有沒有甚麼想和為師說的?」
她突來的疑問使男人語塞。
「師傅,我 ——」
我無法替爹娘復仇又害死了您,還欺騙久炎、代里師傅、甚至讓尤桑身陷囹圄,傷害很多人。
唐湘緊握拳頭,心底太多悔恨想訴說,此刻卻沒能講出半句,許久才吐出心底最深的恐懼。
「師傅,我是不是也會變成唐已鋒那樣?」
成為棄子,被害也害人,無論活下或死去都盡是悲傷,最終僅怨誰而活,且恨誰死去。
對於徒弟的懼怕,唐芝華並沒有立即回應,僅是示意唐湘跟著自己來到某處水池,要他凝視水鏡裡發生之事,而男人艱難踏向前,在水中與久炎暴怒的雙瞳四目相接。
唐湘幾乎認不得那是久炎。
郎君解開多年禁制,面露猙獰奪過唐已鋒手中短刃,反向貫穿其腹部,毫不留情刺砍對方直至鮮血噴濺,並以蟲笛召來大量毒蟲,控制諸多屍蚰將眼前的敵人撕裂啃食殆盡,直奔領頭者眼前以蟲笛重擊對方破其護甲,隨後以尖銳笛生促使蠱蟲狂暴、殘殺生靈。無任何教徒倖免,反是趕來的眾人接連出手制止其殺戮,連小白小青都用力捆住主人,可久炎全數掙脫後撲到死去的唐湘面前咆嘯。
「唐湘!你就這麼想要自己一個人去死嗎!你有在乎過我真正想甚麼嗎!」
唐湘從未見過他如是神態。
「接下生死蠱的是你,擅自去除的也是你!你憑甚麼跟那人一樣都自以為是做決定!」
那人自然是指尤桑。
「你以為我沒有辦法了嗎?」
吼完久炎抓起鮮血淋漓刀指向自己的胸口,似乎是想刨出母蠱用以施救唐湘的屍身,卻被陸續焦急趕來的其他弟子制止。香卡與翁金用力踹下師弟手中的短刃,雙雙扣住他雙臂並喚來各自靈蛇們壓制住其凌厲又狂躁的內力,直到確定男人不再躁動才放開。
憤怒燒盡後徒留空虛與悲傷,只見寂寥沉默底久炎逐漸失神,最後喃喃開口不知向誰詢問。
「你們兩個憑甚麼 ⋯⋯憑甚麼都不跟我說 ⋯⋯」
為什麼?
「為何都留我一人 ⋯⋯」
是從哪裡開始做錯了什麼?
從自己認定唐湘是師弟開始他就一直守著他,怎料得十幾年糾纏竟是等到這樣結局。頃刻間,久炎無力跪在沒生息的軀體前,緩慢以顫抖掌心闔上郎君已然再無光明的眼睛,隨後發出負傷野獸般嚎叫,淚水墜落泥濘,終於失聲痛哭。
「為什麼 ⋯⋯」
為什麼 ⋯⋯
是因為我又對你兇?
還是因為離開家前沒有抱抱你?
為什麼?誰來告訴他答案?
唐湘耳邊響起清晰的絕望哀響,如同多年前那個久炎與尤桑道別之夜,男人亦是獨自在夜空下無聲落淚。靈蛇們感受到主人悲痛,環繞在唐湘屍體旁垂首嘶鳴。
對不起。
唐湘更瞧見女兒李靈初終於趕到,可當少女看見仰天哀慟的父親即刻知曉發生何事,理解積累多日的恐懼成真後臉色霎時刷白、腿軟跪地,靈力失控的她雙眸先溢滿血色,緊接整頭烏絲煞時轉白。
對不起。
追逐腳步而來的謝茉見狀馬上抱緊姊姊,懊悔平時未習得離經易道的少女淚水猛然湧出眼眶。隨後跟上的唐馨馬上蹲下用手掌心遮住兩名少女雙眼,但為時已晚。
她們都理解死亡。
知曉再也等不到父親噙著笑容將她們擁在懷中。
對不起。
紛紛趕至此處的人,無論平時親近的或者徒弟們,莊臻和紇倪也彷彿墜入未曾思索過的噩夢裡。
對不起。
最後是代里。
年邁的婦人扶助樹幹沒能再前進半步,銀眸湧出從未見過之淚。
每個人都不解為何發生如此事情,又覺得是不是自己哪裡做錯了什麼才導致今日局面。排山倒海來的自責彷彿將水面捲起巨大波瀾,將看著水面的唐湘與唐芝華淹沒。
不 ——不是這樣的 ⋯⋯
唐湘踉蹌後退數步。
這並非他希望看到,更非其所願。
他為何能堅信讓他們面對突如其來的這一切是好意?
本還乾澀的眼眶泛起酸楚,唐湘難以忍受,連忙撇開視線,直到唐芝華緩步行到與他面對。
「阿湘。」
女人以自己受傷掌心貼到唐湘臉頰上。
「師傅曾也以為可用那樣方式保護你、替你著想,卻從未料成為你半輩痛楚,為師非常後悔。」
她垂首。
「為師錯了,對不起。」
唐芝華的道歉使唐湘被重擊。
如同師傅想保護自己那般,唐湘亦為不想拖累久炎,同意大巫將胸口的生死蠱取出轉而以血養於他處,甚至悄聲無息私下安排好後事,滿心只想著死亡由自己悄然面對即可。
然生死蠱是久炎此生之諾,當年就已說要好共同承擔苦痛並攜手面對生死。
原來,是他沒有理解。
是他懷抱罪惡與惶恐不安,並將此當成自我懲罰。
是他仍糾結於久炎只為信守和師傅約定才留在其身邊。
是他耿耿於懷自己竊占尤桑師兄之位,無資格與其並肩。
是他明明接受這份承諾,卻在緊要關頭背棄其而去,就因為恐懼自己的決定又再次傷害誰、害死誰,便任憑如此畏懼遮蔽雙眸,以希望對方活下為藉口,看不見最重要事物 ——
那就是不管什麼困難都別獨自承受,無論生與死他們要一起攜手度過。
我都會在這裡,你也在。
我們相互扶持。
生死蠱是久炎未說出口卻最溫柔的話語。
「阿湘,為師當初在刺傷自己雙手時,其實想著 ⋯⋯」
再次抬起左掌,唐芝華邊低喃邊將掌心刀痕遞至唐湘眼前,說著非常久遠但異常清晰的故事。
「太好了。」
反正怎麼掙扎都逃不出唐家堡,再怎麼努力不過就是個工具般受制於人的天才機械師。
「不用日復一日抗拒又被迫奔跑,不用面對紛紛擾擾,也莫需再面對自己憤憤難平的心。」
反正她只是想輕鬆過日子。
「然為師並未面對任何事,甚至還把責任丟給代里背負,所以最後才又再度發生同樣的事情。」
講到這裡,唐芝華嘗試想撫平唐湘胸口的傷。
「阿湘,你阿爹阿娘定不希望你活在復仇中,他們的死從來不是你的錯,也是我決定讓你用這種身分前往五聖教,儘管五聖裂教之事我們責無旁貸,但他們間也早矛盾叢生,那皆非你一人罪過。」
她眸中既是悲傷又是了然。
「阿湘,你不是棄子,也沒有做出跟唐已鋒相同的決定。」
看著已經比自己還要高的徒弟,唐芝華猶豫後緩緩伸出手摟住唐湘輕拍他的背,最後將其抱進懷裡,低喃:「你看,為師有很長時日都不在你身邊,你仍然好好長到這麼大了。」
只是很對不起,我給你的終究參雜太多懸念又過於沉重,最後僅教你拼命想要活下去、不想被傷害的那種戒慎恐懼。
女人緊擁眼前似乎再度重回當年的唐湘,祈禱般傾吐出那句話。
「阿湘,你沒有害死我,那是我所選。」
此刻,唐湘閉上眼,雙手環住師傅,淚水終於潸然而下。
「來不及了 ⋯⋯師傅 ⋯⋯」
男人的淚沾濕唐芝華肩頭,似乎想將數十年來都無法說出口的痛苦全部道盡。即使當年噩夢早就過去,然他似乎被囚禁於某個唐家堡地牢裡,在父母屍身前、當師傅刺傷掌心、與代里讀信時、和尤桑離別日、最後與久炎遙遙互望。
也因此,久未流下的淚水如今無法停止,如同一路走來有多少懊悔。
如果當初別鬧脾氣,一起跟爺娘回君山就好,這樣也不用經歷分別。
如果安分聽唐傲天的話就好,那或許甚麼事情都不會發生。
如果以前別放走那個五聖女子就好,師傅的手也不會受傷。
如果沒有跟書雁姑姑說久炎與尤桑之事就好。
如果當時沒有為了情報親近久炎就好。
如果那個晚上有拉住尤桑師兄的手說不要去就好。
如果他早些時日和代里師傅坦承所有就好。
如果回唐家堡後別那麼衝動讓唐傲天有機可趁,師傅也不用為保護他死去。
如果過去好好跟久炎說出口,兩人一起想辦法面對就好。
如果不要自己擅自決定,那此刻耳邊也不會響徹絕望又悲傷的哭喊。
如果,太多的如果,而如果這麼多年來不要糾結於那些再也無法改變的如果就好,不然怎會連此時在生死彼岸擁抱師傅瘦小的身軀都使他心碎?
「師傅 ⋯⋯一切、一切都來不及了 ⋯⋯」
唐湘泣不成聲。
他已死去,時光莫可追朔,後悔是最為無力。
凝視徒弟的懊悔,婦人同樣知曉這道理,不禁跟著淌下淚珠,任憑唐湘流淚,讓他緩緩把從兒時開始的痛苦都從體內掏出。
「的確,一切都來不及。」唐芝華低啞說:「畢竟往事莫可追,發生就發生。」
她講完又等唐湘抽咽好些會才再次啟唇。
「可是啊阿湘,我們還是得往前走。」
女人溫柔輕撫唐湘的背邊道:「阿湘,你且要明白,我們任何選擇都會成就不同命運,有時候令人懊悔之事也不全然只留下痛苦。」說完,其稍稍放開徒弟,以指尖抬起他淚流面容,並輕觸前額生死蠱痕,低喃:「記得很久以前你放走的五聖教少女?你可知道她是聖教現任的大巫?」
「她當年留了報恩之禮予你。」
霎那間,唐湘再次瞧見熟悉的繽紛紫蝶環繞他與唐芝華旋轉,灑下恍若祝福的鱗粉,且帶動體內某種暖流匯聚到胸口,最後向上飛舞於眨眼間消失。
「這是 ⋯⋯」
摸著重新跳動的胸口,唐湘語調盡是不敢置信。
「鳳凰蠱 ⋯⋯」
與替人而死之蠱不同,鳳凰蠱將重塑心臟,予人浴火重獲新生。
「湘兒,你是個好孩子,會因為傷害他人而感到畏懼,必不會永遠都得面對悲傷。」
將頭與唐湘額首相抵,唐芝華輕拍著他,彷彿要將過去從未能,更不敢直接給予的溫暖、溫情與溫柔在最終時傳遞給徒弟。
「回去過自己所想的人生。」
你雖生為唐家人,卻得以尋得自己活著的路程與死亡之處。
別再為唐家的業障奔波苦惱,即使接下來仍會遇到苦痛也莫放棄愛。
「回去吧,他等你很久了。」女人萬分不捨放開唐湘,目光轉向閃爍粼粼波光的水鏡,其中映照坐在床前與代里相擁的久炎,輕聲開口:「也幫我和你代里師傅 ⋯⋯不,我親自去她的夢中吧。」
此話剛完,唐湘立即注意四周熟悉若囚籠的唐家堡景象開始崩塌、剝落,本還在身旁的唐芝華突然變得遙遠,其背後似乎隱約能見到親生父母唐無黥與胡姚的身影,他們雙雙對自己微笑後轉身消逝。而唐湘還反應不及,很快也發現師傅朝自己攤開的左掌心刀痕已消失,形體更逐漸黯淡。
見狀,男人心底驚慌,下意識喊出那從未說出口的稱呼。
「阿娘!別走!」
他想握住唐芝華,可對方僅是用剩下的力量將其推入能回歸現世的清澈池中並揮手道別。
唐湘只能讀她那逐漸模糊的唇語。
即使命運作弄我們也從未分離。
我會一直在你身旁。
我的孩子。
最後女人悲傷笑了。
Chapter 58: 終、血與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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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血與毒
替唐湘淨身換好乾淨衣物,久炎拉了張椅子坐於床畔思索前些時日大巫所說之事,同時想等郎君醒來後要不要打斷對方的腿。
這數天來無論五聖教還是唐家堡都有所動作。曲雲安慰傷者並仔細安置被救回的弟子們,並重新聚集五聖巫者之力重新構築整個總壇外圍的守護,至於唐傲天則是大舉肅清唐家堡內的殘餘信徒,甚至多逮著幾個天一奸細且嚴厲處置。
不過出乎意料,唐家堡主竟同時差人將上好補品送來五聖教予唐湘,來人甚至說明唐傲天特別囑咐要由久炎收下。
望向傳信唐門弟子,久炎再無心思去猜測唐傲天此舉意義為何。
他本想拒絕收其藥丹,然最終仍接下沉重木盒。
說到底,唐湘的死已佔去他所有心神,使之未有氣力厭惡或怨恨唐傲天。
幾日前若非大巫還有女兒們淚流阻止,絕望的五聖弟子真打算把心頭母蠱挖出為救唐湘,雖然應也只是徒勞無功,好在趕至現場的大巫跟他詳細說明,自己為報答十八年前唐湘將其帶出唐家堡地牢的救命之恩,也因見其命帶死劫,早已於其身種下鳳凰蠱,只是由於當初仍是少女的大巫以年幼蠱蟲施術,其效或許並不純熟,就怕將唐湘從彼岸拉回來會留遺症,因此仍需觀察。
而大巫平淡表示:「不確定什麼時候會醒來,全靠他的意志。」隨後毫無隱諱提醒男人:「久炎師兄,這回你該讓他自己面對自己,你可以陪著他,但不能當成你的事情,因為除了耐心等待,沒有什麼我們可以做的。」
此話訓得久炎沉默萬分,半刻間竟沒法反駁。
但比起駁斥,他更在乎另外之事,就是多年來竟然無人發現唐湘早在當年的血池中就被種下屍蚰之種,並隨著在唐家堡被餵毒誘發,經由積年累月纏繞其心臟,卻終隨唐已鋒那一刺、毀去心而亡。
是怎樣?
都算好了?就他一個看不透?
也難怪大巫這麼乾脆出手將自己的子蠱取走,原來是留了這手。
畢竟生死蠱易取而化為心頭血肉的屍蚰難除,恐怕也是唐湘和大巫表示不願因死劫讓自己受到傷害。久炎目光轉向從唐湘腰際找到的小鐵罐,裡面正是用唐門弟子之血養著的生死子蠱。
明明是害怕連累母蠱、連累自己,為何不毀去即可?大巫鐵定有許多不影響母蠱卻能去除子蠱之法,那人卻終究將其養在身邊,還日日以血餵飼。思及此,他又伸手翻開唐湘衣襟,只見男人蒼白的胸口上皆是針疤,那是取心頭血養蠱的痕跡。
久炎未敢思量那樣的疼痛,更沒辦法想像唐湘抱持結束生命之情。
這便是為什麼此段時日唐湘總是病容滿面,也難怪他從和大巫相談後回來後便主動與其歡愛、時刻和他親近,自己竟然都無察覺,真是太大意了。
闔上疲憊的眸子,久炎眉間盡是複雜。
或許是他把一切都過於認為理所當然,無論從唐湘開口說想要自己的那時開始,還是接下來發生的所有道別、重逢還是原諒又或者生死之蠱。
其實這些過去是如此沉重,未治療的傷口不曾癒合,也從來無法輕易忘卻,但他總以為自己能夠放下。
放下恨。
放下尤桑。
放下芝華師傅。
放下過去全數悲歡喜苦。
他以為他是,唐湘亦同。
他以為。
可結果今日看來,兩人皆沒能辦到,非但甚麼都放不下,更莫談原諒或不原諒,反倒是彼此雙雙被束縛,還認為要替對方背負苦痛和罪惡 ,如此來生死蠱不過是徒增他們的心頭重擔,成為枷鎖般存在罷了。
不過是重擔罷了 ⋯⋯
想到這,久炎神色沉重,不禁再次拿起唐湘留在房中的遺書細讀。
「久
首次這般稱你,也應是最後。
此刻思緒過於紛雜,諸多事不知如何說明,你總道我不擅言辭也確實如此,請原諒我至今毫無長進。
近日憶起許多被遺忘的往事,包含與尤桑師兄和你在聖教中渡過時光。不知為何,想起愈多就愈被困於過去死結中,且深思後發現,我當年應與你同樣被種下屍蚰,但未曾發覺,直到此刻蟲體已成為心臟血肉,因此那毒才揮之不去,從來並非你所講沒能替我尋得解藥。
其實,年末時我並未同你說出實話。初兒除卜算你有情劫,也替我算過一卦。她雖未明說,但能看出必是死劫,而此刻她定是自責萬分,需費心安慰。
與初兒茉兒的來往書信、她們每年所需,都記錄於清冊。至於唐家房屋地契、黃金銀兩、諸多可典當之物皆紀錄於帳簿,你知曉我擺放何處,應足你與初兒茉兒花費,我亦有留書信予她們和臻兒,盼其平安成年、至於成年之禮一併列於清冊中。也替我向代里師傅稽首,請她原諒徒弟不孝,讓其多年來無數憂思。
最後,多年前予尤桑師兄道別時曾交予我護身物,出於私心未曾交給你,如今隨信附上。相信你仍甚是思念師兄,我也相同想念。若其有幸離開大墓,我會於黃泉替你們祈禱。
雖說起來於事無補,但此刻我或許恐懼死亡,並不願與你分離。
久炎,我想與你共度餘生。
寨黎 湘」
傻子。
尤桑既然親手把護身物交到你手上,那就是要給你啊!
心中惦記這些如此多年,才每天晚上爬起來寫這鬼東西!
久炎忍不住想把唐湘從床上挖起來狠敲幾把看能否使其清醒,卻又想起見到此信後代里的悲傷,便鬆開緊握的拳頭。
自他被代里收為徒弟後就鮮少見到女人面容波動,除了耳聞唐芝華死訊外從未透露此等神態,只見她那看似肩負一切的背脊微駝並微微顫抖,使男人難以控制臉部神情,主動彎腰伸手擁抱師傅,並於其出聲前就低啞制止。
「阿已,這一切都讓妳擔心了,請妳千萬不要道歉。」
已經太多歉意,都停在這邊吧。
將遺書收回抽屜內,久炎僅能再次深深嘆息,暗忖還真如大巫所說,自己目前能做所有的事情只有等待。
此時,李靈初從門框後探出小臉,悄聲呼喚父親:「阿巴 ⋯⋯」
「阿初?」發現女兒來到,男人便招手讓她進門,盡可能平靜問道:「他還沒醒來,怎麼了?」
看眼仍沉睡的唐湘後李靈初垂頭搖首。
「我不是找阿爹 ⋯⋯是想找阿巴 ⋯⋯」
少女緊捏雙手。
這數天來久炎彷彿甚麼都未發生過,冷靜到令周遭人萬分不安,卻無人敢多言。因此她幾乎是費盡勇氣才將問題講出口:「阿巴 ⋯⋯你還好嗎?」
女兒依舊稚嫩的嗓音讓久炎愣住半晌,隨後鬆開緊鎖的眉頭無奈笑了。
竟然還讓孩子來擔憂自己?
「阿初,阿巴是差點沒被你阿爹氣死,但還過得去。」他邊說邊撫摸李靈初灰白的髮,又若每次睡前時分輕點其鼻尖,反問:「倒是我的寶貝女兒,妳還好嗎?」
話既出,少女便紅了眼眶。
「阿巴 ⋯⋯」她微微啜泣道:「阿初不好 ⋯⋯如果阿初好好說清楚 ——」
「阿初。」
久炎打斷女兒的自責,張開雙手將李靈初抱進懷中、放上右腿,隨後直視少女雙眼,神態嚴肅卻溫和啟唇:「妳已經做了全部妳可以做的事,至於剩下的,其實全部都是你阿爹與我的選擇。」並以指背拭去其淚珠,繼續說道:「妳阿爹啊,他向來都知道屬於自己的那一卦是甚麼,但他不說。」
男人輕輕晃著長女。
「這麼久的日子來,很多事情妳阿爹沒有講出口,而我以為自己都理解,也沒再追問。」
他們太常以為熟知彼此,有時反是道不出心底所想。
「妳阿爹就是這種個性,怎麼這麼多年我還沒願承認呢 ⋯⋯」
說到這,久炎抬頭,既苦笑又嘆息。
「他鐵定只想著不要再害死誰或不要被誰傷害,擔心害怕得要命吧。」
明明決定在失去尤桑後要好好守護他。
明明也答應芝華師傅要好好守護他。
可即便自己早已下定決心要保護好身邊重要的人們,卻不知為何終究僅是期盼著唐湘能夠改變,並能夠成為他心底所期待那樣,甚至只想著若是他願意離開唐家堡所有事情就會迎刃而解。久炎認為僅要待在唐湘身邊,對方就能夠站起來走向自己,可卻忘記代里所說,有人在感到悲傷時會哭,亦有人可能會笑。
因此他在見到對方寧可選擇獨自死去的當下,對其怒意遠超過唐已鋒,這使男人此刻萬分愧疚。
「我一直堅信他已經不再害怕過去、也不再被過去拖累,然 ⋯⋯我又何嘗不是?」
或許真正因愛人離去而害怕的是他。
說完,久炎再次以雙眸凝視李靈初,直道:「阿初,無論妳算出了甚麼卦,最終還是會因著我們的選擇,方聚集而成所謂天命。」
天命啊天命。
這或許正是所謂命運。
從他們被拋棄在這浮沉江湖裡開始,人們都惴惴不安尋找安心所在,先是求之不得而苦,卻又在得到後更加害怕,恐懼於失去所得,並懷疑其中每個不幸與悲傷都從自己生來。
漫漫長路中眾生皆步步如履薄冰,因為稍有不甚便被會勾起怨懟、或被擊落至深淵無法爬起,最後遭過去的陰影掩埋。那些從未感受過愛的人們若被這些念頭折磨,便可能會養出心魔、終成劇毒溶入其血化為惡魘。
但或許正是因此人們才需要相伴而行,渡過無論是喜悅或悲傷、劫難或緣分,如此飄盪於江湖中的人生。就若多年來兩人都失去許多也得到許多,爭執與衝突之餘仍思念彼此,被迫分離卻也再次攜手,此生雖不皆順心美滿,卻也非永世絕望。
而不管如何,他們都在一起。
此時久炎忽也想將這份本以為是詛咒的祝福傳遞給女兒,即使無奈被迫參透他人的命盤,卻不會永遠都看見悲傷,她仍然能尋得屬於自己的平靜和歡樂。
父女對話到這,小女兒謝茉聽見兩人聲音也探頭入內,似乎是確認姊姊已和父親談完話,方怯怯呼喚:「阿巴 ⋯⋯」
見狀,久炎同招手讓她過來,將其抱到左腿上,語調如作夢般說:「妳們來得正好,你們阿爹準備要回家了。」
我也是。
我們終於都準備好。
話甫落地,唐湘緊閉的雙瞼心有靈犀般先緩緩顫抖,隨後緩慢睜開眼。
本愁眉苦臉的少女們見父親竟悠悠轉醒,終於相繼綻放驚喜笑顏。
其實久炎預想無數次此等場景,總思索唐湘會跟從前那樣勾著笑假裝什麼事情都沒發生,而自己究竟要痛罵或痛揍對方。
然這些思緒都在看見他掙扎起身,跌撞用力抱住父女三人身上時全數消失。
或許,每個人心底都有個害怕卻仍嘗試握緊對方掌心的孩子,可能過去諸多苦難都為這剎那,直到今天他們才真正重獲新生,拾起內心勇氣向前邁進,也正因如此,家人得以在唐帝國天寶十三載的季春裡擁抱彼此。
儘管暖春已到盡頭,卻終能與心愛之人攜手準備迎來盛暑夏日。
久炎如此想,回握住唐湘的手,將前額抵在郎君肩上,以每日晨間醒來的口吻呼喚:
「早啊,阿湘。」
Chapter 59: 一波平,一波起
Chapter Text
一波平,一波起
天寶十三載仲夏。
安心回到純陽宮的李靈初正於蓮花峰頂仰觀全天三垣二十八星宿,神態凝重。
少女於歲初便不斷夢見天象星盤極為詭譎,紫微垣被濃霧籠罩久未散,隨後竟生赤星強壓北極五星,直至消滅。其驚醒後趕緊卜卦欲解其夢,卦象卻全指向今年天官將出大異。
方才度過劫難,怎又如此?
她直覺天機難測不可輕忽,再思及幾年前善於觀星之前輩所提點,便更專注於透徹其意。只是其連記數月星圖並未發生異樣,本盼應為夢境星象難判加上自己功力不足卜卦失準,正欲安心,卻仍於五月中觀測到熒惑星滯留於東方龍心宿不離,而天子星極為黯淡,忽明忽滅。
「糟,這是⋯⋯」
李靈初喃喃自語,在染滿暗沉血紅的夜色裡提筆寫下眼前大兇之兆,儘管她身居純陽宮中,多年來仍綜觀天穹以探中原事態,只見近幾年邪星起、熒惑昇,難道是天下衰微之象?
心底浮現如此想法,她卻不敢說出口。
「大人易政,主去其宮,禍兆 ⋯⋯」
是熒惑守心,大凶。
該通知阿爹、阿巴和茉茉嗎?
邊思索邊再次仔細凝視天上星斗,李靈初隨後握緊雙手,趕回到純陽宮裡振筆疾書給遠在南疆五聖殿的久炎、蜀地唐家堡的唐湘還有萬花谷的妹妹,將自己近期所觀之星圖解釋詳盡,並且叮囑雙親需萬分注意,最後放飛帶著消息的信鷹,逐漸消失於青藍蒼穹間。
即使純陽弟子看見世道即將要亂,戰火如燎原烈火舖天蓋地,他們都無法倖免 ⋯⋯
但這次她不再害怕。
同時,在遙遠南疆山沉眠著諸五聖教教主與大巫的墓中裡,本該永生的燈火逐漸飄搖消逝,號稱萬年不損的封印不知為何緩緩失效,在墓穴深處竟有潭水與微光能能養萬物,生機從未止息。
一雙溫柔的眸子緩緩睜開。
(本文完)
Chapter 60: 番外、蝶翅與風箏
Chapter Text
「墜落地的風箏再也無法飛翔。」
番外、蝶翅與風箏
南疆密林錯綜複雜,各種奇特虫類鳥獸群生,百年來鮮少無人煙,加上五毒教守護,未有人敢擅自踏足。傳言此地河水湍急冷冽注入山中秘境穴道,使其內泉眼遍布,可用以療傷甚至精進修為,更有人謠傳洞內藏有礦岩能用以鑄神兵。唐門弟子 ——唐芝華蹲在岩壁頂頭,透過面具挑望這片蔓延數里林地,將林野分布、地勢形態牢記於腦中。
這趟向南遠行,女子是為尋得設計機甲暗器靈感與取得材料而來,不僅獨自前來此地,甚至為減輕負重未攜帶平時飛行紙鳶,僅靠自己徒手翻山越嶺,先目測崖高後選了稍有坡度又能生踏腳處準備垂降,再從沉重行囊底掏出鐵鎚、粗長釘與繩索,要沿峭壁攀至下層平台。
唐芝華年紀甫過二十,已通過唐門機械師資格考核,可年輕的她不滿於現狀,想對機甲、暗器、千機匣、武器的知識精進與更上層樓,故向唐老太太梁翠玉自請,雖遭同族兄弟與叔伯極力反對,但其仍力排萬難來到此地。
把繩索一端緊綁於堅韌樹幹,女子將行囊以滑繩送至底層,接著以另邊扣住腰間的鐵環,接著小心施展內力,步履踩緊可踏腳處石塊,緩緩攀附峭壁而下,邊將鐵釘敲入岩五分,使之得以施力抓握。
狂風凜凜使人若枯枝飄搖,卻也帶來清新氣流,吹散唐家堡內積累的窒息疲憊,此感不覺激勵唐芝華迎向即將到來的起點。
就讓她看看,究竟這秘林需有何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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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過數隻被驚動而反擊的蛇又避開諸多罕見巨蟲,唐芝華這才緩緩熟悉有地方不可任意踏觸,林哪裡野安全,何處不會跨越自己與鳥獸的邊界,皆是進入秘林後方逐漸理解。
數日來,女子百尋終得一地勢稍高山穴,其下方有河水流過,視線不被叢生之木阻擋,且抬頭依稀能見遠方其攀下崖壁頂豎起之旗幟,容易辨別方位,安全無虞。至於岩洞裏地面則平坦乾爽,可稱上舒適,唐芝華便收集來枯木、爐石在此搭建工作檯作為據點,並將許多繪製山河地貌或機甲設計的圖紙整齊釘於壁上,最後再取出行囊中諸多工具分類擺放,於洞穴周遭設置陷阱。
直到安頓好暫居地,唐芝華方輕裝從簡,背起千機匣與短刃,運輕功再次前往昨日紀錄探查點。
耳聞密林深處乃五毒教總壇坐落處,此教弟子多為苗人,百年來自給自足,鮮少與漢族交流,教義與規模皆極為神秘,僅有曾擅闖其中生還者留下「深林魅影古藤纏,野跡繁花掩翠山,聖獸靈心歸毒海,仙蹤遺秘問奇緣」等詩詞。所以當唐門弟子在離開唐家堡,穿越白龍口沿水脈溯源幾里後繼續陸路朝南抵達此地,心中便盤算盡可能避開核心地帶與任何五毒弟子,僅沿外環林做觀察探索。
因此本以為自己不會見得蟲虫鳥獸以外之物,然事情似乎並未如唐芝華所料。
此刻,就在眼前,她目睹美麗碧蝶被蛛網捕獲。
那少女身著紫服,頭上飾品叮鈴響,銀眸禽滿淚水,神態卻意外冰冷,未存痛苦顏色。此狀看得唐芝華半刻間不明白對方究竟是受傷或者無恙,但見其腳踝處鮮血斑斑,便知曉少女是誤踩獵人陷阱,先訝異於此荒涼地竟也有獵手來此捕獲獵物,隨後下意識要上前要替其解開深入其肉的尖刺。
只是唐門弟子走幾步又停下,心中蔓延出糾結。
會出現在這又配戴銀冠繡服之裝想必是五毒教子弟。
救?或者不救?
此地無旁人,若自己不救,誰能幫助她?
可若救了會不會反而使字身受其害?
說不定其同族很快就會出現,將自己視為害物驅除?
思緒萬般翻騰難有定論,只是當唐芝華以為自己還在忖度時,身體卻已不由自主上前小心翼翼替少女解開枷鎖,拿出金創藥簡單幫她處理傷勢。
當然,並未有女子所想事發生,她僅是繼續面對陌生者也未透露半分恐慌憂怕之少女,而其眼底甚至多是好奇直盯著她替自己解圍,連將尖刺拔出的剎那也僅是微微皺眉,墜落幾滴淚珠,連痛楚呻吟都沒從唇間洩出。
她神態怎如此異常?
難道五毒教都如道上所傳,皆有修行邪法?
從懷中抽出素帕,唐芝華伸手指向其腳踝,壓住出血處表示:「這傷有點嚴重,需謹慎處理。」
可話甫落,唐芝華即刻理解到少女雖知道自己正幫助她卻未懂己所言,其仍無畏色,修長纖細指間輕點唐門弟子按在傷上的手背,向前傾探到對方眼前不到幾吋,一雙微微鳳眼眨了眨後直視她。
「 ⋯⋯」
從未和人如此親近,唐芝華下意識欲後退,可壓著對方傷口的手卻不敢動,此舉使兩人呈現詭異姿勢,而五聖教少女的唇幾乎要貼到唐門弟子身上,使其有些羞赧撇頭說道:「那個 ⋯⋯妳先起來,我幫妳處理傷口 ⋯⋯」
不過對方似乎沒能理解其話,僅是緊盯不放。
清澈之眸彷彿看穿唐芝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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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抱緊唐芝華的脖子顫抖,這時揹她的唐門弟子才感受到對方似乎仍知曉何謂害怕,又瞥到那受傷的腳踝,使她下意識更小心收緊雙手,安穩背負少女前行。
五毒弟子身上的銀飾因著步伐而碰撞發出清脆悅耳之聲,彷彿密林間精怪笑語般神祕迷人,然聽在唐芝華耳底倒使她升起些許抗拒,更想甩開那雙已經印入眸中,幾乎將人帶入漩渦的銀亮眼眸。
兩人默默無語,直到快到據點時少女方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聽不懂的話。溫熱之息撲在唐芝華臉頰上,使她頓時有些僵硬,不禁皺起眉頭。
這般神態變化引起少女注意,眸底閃爍出好奇,竟伸手撫摸女子緊鎖的印堂,驚得她全身一震同時也嚇到少女。慌忙中,唐芝華也發現對方被自己的無意之舉驚嚇,險些語塞,善道的她有些結巴開口:「不,不可以、亂碰他人的臉 ⋯⋯」
此時本半句話都不語的五毒少女忽然疑惑重複唐門弟子所講出的詞彙。
「臉 ⋯⋯?」她問。
其語調並非標準卻口齒清晰,唐芝華便重複比了左頰解釋:「對,這個叫臉。」又指向少女的臉說:「妳的臉。」
可其沒料到,這時對方竟然再次抱緊自己並徐徐吐出話來。
「妳臉 ⋯⋯美 ⋯⋯」
熟悉又陌生的言語甫落,唐芝華全身頓時僵住。
年輕的唐家堡機械師姿色雖未至天人,但也是數名唐氏弟子為之傾倒,且求親者多不勝數。然唐芝華向來不喜他人提及其外貌,畢竟其早早就明白,自己能於這世道中爬到如今的位置,是因以身為機械師而傲,並極力排斥那些只會稱讚她外貌的男子,遠離所謂僅能以容悅人之女。
因此在聽聞異族女子所說後,唐芝華猛然停下腳步,將其放在旁邊的石上,正要嚴肅駁斥。
然四目交接時她卻講不出話。
對方銀白雙眼單純映照著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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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相處於擁擠的山穴裡,兩人不得不理去解彼此。這使向來獨往成習的唐芝華萬分不慣,更因沒能透過對方面色變化知曉其內而些許焦躁,那些她在唐家堡內熟知藉由觀察、推演他人想法之舉在少女身上毫無用武之地。
過了幾日,唐芝華才在拼湊下知曉少女名為代里,是五毒教的大巫師預定弟子,由於欲外遊而離開五毒教總壇,誤觸陷阱被困於此地,她亦明白何謂大巫,眼前少女是被五毒弟子尊稱為后土蛇母的巨蛇所養大,故神態不似人類,且意外非常純真。
代里學習非常迅速,沒到半月便能以漢語與唐芝華對談,倒是自己對語言似乎未有太多天份。
「芝華。」
代里面無表情,語調卻溫柔無比問道:「今天想吃甚麼?」
少女在既不遠亦非太近處凝視正構思,畫出機械暗器的唐芝華。
這數天來代里腳傷已結痂大半,而似乎是為報答救命恩情,竟在逐漸能夠行動後開始自主照顧唐芝華起居,替其張羅飯食,動作相當熟稔。然其行使唐芝華相當不自在,畢竟唐門弟子從未想過於密林中探索整日歸來後,能看見已升起的溫暖火光與冒出白霧熱騰香氣四溢的晚膳。
因此當她聽聞代里言,連忙停筆抬首表示:「晚點我去看看河裡的網有沒有漁獲。」並頓了頓搖頭說:「妳腳踝還沒完全好,莫要如此每日勞累,我能夠自理。」
我能自理,所以妳好了便離開吧!
不需要對我報恩,也別靠得如此近。
她心想。
單純的代里自是沒能明白唐芝華話語背後隱藏意涵,僅是走到案前於碧蝶環繞中張開雙手,轉了圈證明其傷無礙:「托芝華的福,我腳已經好了,不會累。」
「 ⋯⋯」
唐芝華忽然難以言語。
或許到此刻她才明白眼前之人與自己有多不同。
也和過去所熟知的人們都不同。
፠
第一月安然無恙過去。
唐芝華本還以為兩人很快就會分道揚鑣,誰也沒料到竟會迎來第二、第三個月,然後年歲就這般既緩慢又急速流逝至今。
這段時日下來她們多少知曉彼此的細節與習慣,而代里自也注意到唐芝華夜間總睡得欠缺安穩,些許細碎聲響都會使其猛然驚醒,接著緩緩移動到角落環胸假寐。此狀使少女不禁想念起將自己帶大的后土蛇母似乎也是無法入眠,直到漫長陰冷的冬裡才會像燈油燒枯,耗盡心神般陷進永夜長睡中。
思及此,她忍不住在吹熄燈火後,緩緩朝唐門弟子睡覺的草蓆挪去,並輕聲呼喚:「芝華。」
雖在夜中背對代里假寐,唐芝華仍能知曉其舉動,緩慢轉身凝望跪坐到自己身畔的五聖弟子,稍微皺眉問:「怎麼了?妳要做甚麼?」
代里蹭到唐芝華身畔,鑽入其被褥內,嘗試以稍高的體溫中和唐芝華容易冰冷的手腳後表示:「之前我睡不著,都會和阿已一起,而阿已是蛇,鱗片也像芝華這樣有點涼涼的 ⋯⋯」
這是唐芝華從未料想之舉,讓她愣了許久無法反應,直到感受左掌心被對方柔荑握住,而對方凝聚散發出溫熱的內力,從指尖傳遞到自己的身軀,最後匯流到心臟。
此時代里繼續表示:「然後,阿已會唱安眠曲哄我入睡。」說完手中輕拍唐門弟子的後背,嘴裡輕柔哼起山歌,曲間貌似是傾訴對夜間靈物的讚頌,使人雙瞼漸漸沉重,連向來難有睡意的唐芝華都緩慢闔起雙目。
「睡吧,芝華,我唱歌給妳聽。」
她如此說。
幽黑中唐門弟子看不見對方神態,卻更感受到其語調中的溫柔,好似能瞧見那從未有神態變化的面容正帶微笑。
連向來冷淡的她也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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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南方密林已近一載。
共同生活使兩人親近許多,連本是抗拒的唐芝華都注意到自己隨著歲月而生之變化。
從對五毒教的稱呼緩緩成為五聖教,自未有名字到溫和呼喚少女之名,本難以辨別對方神態直到能從代里音調中聽出其喜怒哀樂。甚至能接受她口中稱讚自己美麗的言詞。
她們相伴於這林野裡,攜手尋找各類從未見過的蟲虫鳥禽,再回到那儼然成家的穴窟裡將所看所聞紀錄於紙筆,繪成圖騰或對武器的新奇發想,而代里帶著唐芝華辨識、摘採各類林間草木果實,唐芝華則教代里使用千機匣於茂林間狩獵捕獲足以飽食之獸。
在這人煙稀薄的深林裡,唐芝華和代里原都以為僅能依靠自己存活,卻在意外下碰見彼此,並共同生活。儘管兩人間並非所謂一拍即合,個性相仿又或者無所不言。然從未和旁人產生聯繫,且長期與他者隔絕的她們都仍因此感受何謂不再孤獨有人相伴。
她生長於錯綜複雜、敵人環伺的殺手世家。
她是被孤立於人群外、蛇所養大的少女。
雙雙不曾知曉也未抱有期待。
本都應與此等關係無緣。
「朋友?」
代里眨眼後凝視唐芝華手中雕刻的小木塊,重複敘述沒聽過的詞彙,唐門弟子則心底思量許久方點頭應道:「就是可以互相陪伴、相互扶持之人。」並將精緻雕刻而成的風箏放到其掌心中,讓少女能將此風箏放到置於前些時日雕出的小小人像背上。
朋友 ⋯⋯
摯友啊 ⋯⋯
似乎是想起甚麼,代里聽聞唐芝華所言後沉思半刻頷首。
「那我知道朋友是何物,阿已教過,要善待朋友。」她如此講道。
說完也取下自己腕上的銀製蜘蛛放到唐芝華掌心中,隨後緊握對方因為製作機械而生繭的手。
「芝華吾友。」
她認真許下承諾。
「我會對妳真誠,與妳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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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里睜開銀白眸子緩緩坐起,隨後轉向床櫃。
只見上頭擺放著由硬木雕製成的蝴蝶翅膀與樣貌小巧之風箏,還有那雙面帶笑容的少女們木雕。
紫斑帶靛青,塗色粗糙斑駁。
她伸手取下那對人偶捧在掌中,淚水已沿漸生皺紋的面容墜落。
婦人知曉自己方從很美的夢中醒來。
夢裡唐芝華握著她的手笑了。
「代里,我會對妳真誠,與妳相伴。」
卻終是再也回不去。
(完)
Chapter 61: 番外、父與女
Chapter Text
「我會記得每次相遇與別離。」
番外、父與女
天寶七載春末,純陽宮內門弟子滄塵道長在蒼雲堡陣前執戟盧凡護送下,帶著飽受內力失控的年幼師妹李靈初前往萬花谷求醫。而幾乎經過將近一月調養,李靈初身子才總算穩定下來,逐步復元,看得滄塵終於放下心頭重擔。
可新煩惱似乎接連浮現。
「滄塵道長,怎如此愁容?」瞇眼仰望五月入夏萬花谷的天穹,盧凡邊問目光又回到滄塵上,口吻疑惑:「玄靈 ——阿初的氣色看已好上許多,還有甚麼讓道長所憂?」
「阿初她 ⋯⋯竟然 ⋯⋯」
滄塵雙手扶額,神情異常肅穆卻欲言又止,使盧凡看得整個人也焦躁起來,連忙問:「道長倒是把話說完啊!發生何事?」
滄塵仍將頭埋在掌心中沉默,似乎是在調息,隨後才字句緩緩開口:「阿初說⋯⋯」
「說甚麼!」
「再過幾日 ⋯⋯」
「再過幾日如何?」
盧凡很急。
「她將在此地遇見命定之人 ⋯⋯」
說到此,靜默於兩人間蔓延,周遭僅剩風吹拂樹林花田之音。而幾刻過後盧凡的吼聲驚起滿谷鳥飛哀鳴,嚇得幾隻小鹿到處竄逃。
「哪個王八羔子!看盧某還不讓他嚐嚐盾猛 ——」
只是叫罵尚未落地,李靈初便從後方的花叢裡探出頭來,面帶好奇道:「大師兄,你和盧執戟在做甚麼?」
本還要叫罵的盧凡霎時禁音。
「又吵架了嗎?」伸手拍了拍滄塵,李靈初小聲提醒:「大師兄不可以用紫霞劍氣攻擊盧執戟喔。」說完睜大雙眸凝視兩人,讓盧凡隨手抓起石頭舉至頭頂的手頓時僵直,只能尷尬將其放下。反倒滄塵不掩焦慮朗聲直呼:「阿初!」並連忙握住女孩的手末肯放開,讓李靈初相當困惑,歪頭有些疑惑道:「是的?大師兄?」
吸吐數次,滄塵終於將內心話講出口。
「千萬不可以跟陌生男子雙宿雙飛!」
「 ⋯⋯」
李靈初首次懷疑自己所算之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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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遊歷或任務所需,唐湘從未旅及萬花,如今若非為久炎求藥,可能此生都莫會踏入谷中。而明媚風光與唐家堡幽黑陰暗相差甚遠,他花了點時辰才找到久炎所講之人,正沉浸藥盧中煎藥的蘇家么子蘇寒和其師姐駱紫燕。
「唐家堡?唐門弟子?」
瞥眼恭敬作揖的唐家堡弟子,蘇寒手中處理藥草未停,僅是淡淡問道:「你與炎君是何關係?」
儘管語調平靜面前與己年齡相仿的青年,但話中帶試探與質疑。聽聞其言,唐湘不改笑容,溫和回應:「唐某為炎郎友人,有此信物為證。」隨後伸手露出腕間蛛形銀飾,並再次拱手繼續道:「近月炎郎蠱毒發作,聽聞蘇郎中醫術精湛,特來此求溫補身體、餵養蠱蟲之藥草。」
蘇寒終於放下藥材正視來者,似乎在評估唐湘所說真偽,直到目光仔細打量那隻銀色蜘蛛,他終肯首應允:「炎君曾習醫於谷中,除此之外更是鳴山師伯之子,也可算一半萬花谷後人,且其讓蘇某受益良多,如今有求,自然必應,傾囊相授。」
微微揚起笑容,唐湘不著痕跡鬆口氣表示:「那唐某就先謝過蘇郎中。」
「莫謝。」蘇寒開始思索如何配藥,並提醒對方:「備藥尚需些時日,還請湘君於花谷稍待。」
夕陽緩緩,唐湘婉拒駱紫燕欲帶其觀覽萬花百景之邀,獨自漫步花海。只見萬花谷弟子熙攘歸向三星望月歸回,人聲逐漸遠去,僅餘萬籟,讓他能享受難得靜謐。但若久炎也於此,那真便是人間極致美景。
男人心想。
可不知為何,此地某處似乎有個聲音在呼喚自己。唐湘微微皺眉,嘴角笑容消失於無人之處,徐步朝花海外探索去。
接著他在森林邊緣看見靈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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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每當夕陽更落一吋,身後陰影便愈長,直到最後日光隱沒群山間,山嵐漸起。
李靈初握緊小手,心底泛起不安。
她本協助萬花谷子弟採收草藥,卻在暮色將至中被長著晶瑩剔透小角的幼鹿吸引至此,卻在意識到該歸家時迷失方向。此刻林子彷彿迷宮,僅剩鹿角閃爍微弱晶亮,讓女孩不得不跟著其腳步前進。而莫知為何,也許是受到驚嚇,鹿忽地開始奔跑,驚得李靈初僅能快步跟上,只是經歷幾番顛簸,她終究在不熟悉的林裡跟丟目標,目光所及處立即陷入昏暗。
怎麼辦?沒有跟大師兄和盧執戟說 ⋯⋯
儘管平時替人窺探天命,但李靈初深命運不可依靠卜算避開每次凶險,更何況女孩僅是不足十歲幼童,仍會在孤立無援的暗林裡害怕不已,而四周似乎存在諸多猛獸藏匿,詭譎視線虎視眈眈盯著落單的孤子。
若非自己貪玩,也不會如此 ⋯⋯
而且劍還沒帶在身上,怎麼辦?
即使催動靈力喚醒八卦盤,其亮卻幽微到無法照出任何前方之路,李靈初雙眸開始積蓄淚水,模糊視線,盡力忍住不要發出泣音,心中直想得快點找到能夠躲藏的地方,否則鐵定會被夜林吞噬。
女孩用力抹乾眼淚,正欲凝聚內力催動更為明亮光芒,背後卻忽地傳來陌生問話。
「小娘子,妳迷路了?」
恐懼自緊收的心臟擴散,如同半夜鬼魅以爪攫住其命門,李靈初出這輩子從未有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而她此刻腦中盡呼喊滄塵與曦嵐。
大師兄!二師兄!救救阿初!
處於完全驚嚇的李靈初僅能用力以八卦盤用力猛打欲靠近自己之身影。
「不要靠過來!不要靠近阿初!」她歇斯底里攻擊後立即轉身要逃,卻於慌亂間被枯枝絆住腳。
眼看女孩就要倒地,男人一個箭步身手將她護在懷裡。
強烈的衝擊讓對方撞在樹幹上悶哼了聲,又在天旋地轉後才開口:「小娘子,唐某知曉妳害怕,但這樣喊會驚醒林中獸。」說完安撫似又道:「方才是唐某 ⋯⋯我唐突了,抱歉。」
放緩的嗓音稍微拉回李靈初理智,抽泣的她抬起頭,在最後天色消逝前瞧見那淺笑的眸子。
伸手輕拍女孩的背,唐湘神態相當溫和。
「找到妳,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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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靈初哭累了便趴在唐湘懷裡睡著,而原本烏青的髮絲竟然頓時成霜,男人也不覺奇怪,解下披風替女孩保暖。
她說她叫阿初。若非今日自己有瞧見那隻靈鹿作勢求援領他至此,這孩子便會獨自待在老林中度過長夜。其實唐湘本更只打算暗地中跟隨相護,未料李靈初極力忍耐抹去淚水的背影太過熟悉,讓他仍是出聲呼喚,雖然因此挨了點皮肉傷。唐湘心情萬分複雜,卻也無法理出頭緒,決定先抱緊女孩沿來路歸途。
當其走出密林,便發現花谷火光晃動,似乎調動許多弟子出來搜索迷途幼童。見此,他鬆了口氣,便要尋找李靈初口中的師兄,且遠遠即注意到遠方兩名身影疾步奔來。
應為阿初師兄。
他心想。
然男人並未料到對方態度相當凶狠,似乎是把他誤認為拐騙孩童之人。
滄塵神色從未此等凜冽,他咬牙抽出道劍,霎那凝聚五把劍氣指向唐湘,喝道:「放下阿初!」卻忌憚李靈初安危沒有進一步動作。相較下,盧凡沒思慮更多,舉起盾刀就是低吼。
「放下阿初!你這賊人!納命來!」緊接就要將盾飛甩往唐湘猛擊去。
這是阿初所說的師兄們?
面對雙雙怒火,唐湘倒也神態未改,嘴角微揚伸手輕拍李靈初的背,並柔聲將其喚醒:「阿初,妳師兄們來了。」
「唔⋯⋯」
兩人武器都僵直於手中。
「大師兄⋯⋯盧執戟⋯⋯在做甚麼⋯⋯」只見女孩睡眼惺忪從斗篷探出頭,卻在接觸到夜間寒氣打了哆嗦,又縮回唐湘懷中迷糊喃喃:「不可以⋯⋯打架⋯⋯」
「⋯⋯」
注意到兩人頓時不敢輕舉妄動,唐湘笑意更盛,再次撫摸李靈初的頭並摟著她輕輕晃動,似乎在哄其入眠般開口:「他們在擔心妳。」語畢還對滄塵與盧凡勾起嘴角。
而滄塵和盧凡在此刻終是有志一同。
不喜唐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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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湘輕撫李靈初回復至烏澤的黑絲,低聲關切:「身體已無恙?」
「是的⋯⋯」點頭,她仍有些畏怯問道:「您 ⋯⋯不害怕嗎?」
在李靈初模糊的年幼記憶中,親生爹娘曾於上巳日帶女孩去河邊祈福淨身,盼除卻疾病,彼時遇一坤道,其言李靈初此生被委以大任,得以窺看天命,但若用以為惡,將招不幸。父母聞之大喜,因而廣獻其能,要她展現於鄰里。然李靈初本就體弱,加上未請教道者加以疏導,不過半年就因預言失準,使欲入深山採藥的醫者命喪黃泉。
靈力失控的女孩髮絲化為灰白、目生血絲,平時疼愛女兒的父母恍若瞧見怪物,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又為躲避人們責難,將李靈初鎖入內室隔絕,免以見人。若非偶然下受曦嵐道長相救,她至今將還活在那僅有極小窗櫺的房中。
「害怕甚麼?」
反問女孩所慮何物,唐湘表情並無變化,拿起腰間小刀雕刻木塊,沈默幾晌才又開口:「聽聞阿初擅於算命,且相當準確?」
聽唐湘提及算命,李靈初小手瞬間握緊,有些慌亂垂首應答:「會、會一些,當然阿初不會亂算⋯⋯但、但也不是每次都算得很準⋯⋯」她說著,聽聞對方未有回覆便抬頭偷瞄唐湘,卻發現對方正直盯自己,嘴角笑容稍斂。而當唐湘再次開口,盡是嘆息。
「無論準與否,能見得他人命運不都辛苦嗎?」說完示意李靈初張開掌心,將木頭置於其上。
女孩定睛細看,發現那竟是自身小像,臉上還雕著小酒窩,隨後男人又刻出橫眉倒豎的小盧凡與小滄塵置於其旁。
剎那間,李靈初確定唐湘與大師兄、二師兄相同,並不介意她髮色變異,更莫在乎是否通天命,既無親生爹娘對己那樣恐懼,也非陌生人裸露的嫌惡。
只是自然接受她的存在。
此人同是命定之人。
半月相處後,餵蠱養生之藥終於配好,而李靈初身體亦逐步穩定,蘇寒此刻只求讓整天在他耳邊吵鬧的人群離谷,無論劍氣、玄甲盾刀還是機關暗器之音皆影響其工作,唐湘則是終能取藥回唐家堡看照久炎。
離情依依,萬花谷夏日的蟬鳴極響,若歌送別之曲。
女孩小力拉了拉唐湘衣袖。
「您要離開了嗎?」她問。
「是,還有人等待我送藥回去。」男人微笑頷首,將女孩抱起晃了晃又放下。
是很重要的人吧?
李靈初心想,下意識要替其算命,正欲解卦:「他會——」卻立刻被唐湘截去後半。
「炎郎定會無事。」他說,思索後彎下腰,輕輕握住李靈初抓緊自己衣角的手,再取下腕上銀色蜘蛛綴飾放到其掌心,用滄塵與盧凡都聽不見的嗓音悄聲道:「若我等有緣再見 ⋯⋯阿初來當我家孩子,如何?」
久炎定也歡喜。
只是尚未等李靈初回應,滄塵快步走向前擋在師妹跟前,滿面緊戒。
「請別靠我家師妹太近!」
倒未顯露任何不悅,唐湘噙著多天來相同笑意道:「滄塵道長似乎火氣甚大,駱郎中與蘇郎中配有一帖消暑奇藥給唐某,道長也能試試。」背起行囊對滄塵深深作揖:「唐某告辭。」語畢轉身離去。
「 ⋯⋯」
滄塵頓時無語,則盧凡早就無法忍受,再次抽出盾朝唐湘扔去,邊吼:「你他娘的要滾了還這麼多話!」
只見唐門弟子瞬間施展浮光掠影,身形融入林間,徒留不知傳自何方的言語:「唐某承讓了。」讓盧凡盯著卡在樹幹上的玄甲盾,氣到七竅生煙、暴跳如雷。
李靈初則握緊手中銀飾。
她要等待下次相遇。
(完)
Chapter 62: 番外、謝師恩
Chapter Text
「唐糖,僅謝師恩。」
謝師恩
她其實很想喊那人師傅。
但或許人生中就注定總會有那麼幾個人,無法以期待的身分待在彼此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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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載,大唐局勢逐漸動盪不安,先是大敗於大食,接續安祿山逐漸掌握河東節度使重兵,手握狼牙兵權二十萬有餘,禍福難測。究竟這盛世將走往何方?唐門仍於江湖中觀望,唐傲天心底已開始盤算可能事態、安兵不動,暫且留得唐家堡內安穩。
夏末入秋,天氣轉涼,披著斗篷的小少女在唐家堡機械房外頭徘徊,不知猶豫幾刻後終於鼓起勇氣叩門,又待裡頭傳出「請進」的喊聲後才拉門入內。
「師、師兄?」唐糖捧著千機匣,怯怯地呼喚還在工作的唐湘,似乎擔憂打擾到對方,盡量放輕音量:「想問師兄現在有、有沒有空?」
只見她剛說完,唐湘停下修理暗器的動作看向站在桌旁的師妹,笑了笑聲音溫和回道:「有,怎麼?」神情中未有任何不悅,不過即使這般仍讓少女稍微驚嚇後退幾步,旋即想起無需如此才又回到位置。
「師兄能、能幫糖糖看、看打木樁的手法嗎?」
捏緊小手,唐糖偷瞄幾眼唐湘隨後又看自己腳尖。
她向來害怕與人對談,尤其是唐家堡中其他師兄姊表情都非常嚴肅,很少會有人耐心把自己的話聽完,彷彿連停下聽其言都是浪費時辰般,除了唐湘。而自從他跟自己解釋要怎麼從遠處瞄準目標後,唐糖終於比較鼓起勇氣來問話,儘管每次都還是緊張不已。
對於女孩的問話,唐湘指尖輕敲桌面邊稍微評估工作量,並把放置桌邊的雜物推遠。
「等師兄把這個修完,可以。」他說,起身拉張矮凳給她坐,又想到什麼似再問:「能等嗎?」
得到回應的唐糖眼睛一亮,乖巧地坐下答道:「可以的!」
看見唐糖乖巧抱著千機匣坐在椅上踢小腳,唐湘不自覺地嘴角的弧度升高,更加快手上的動作。
待唐湘結束今日工作,便領著唐糖到木樁前詳細地講解與實際操演。只見少女認真地跟著步驟從頭嘗試一次,唐湘同樣耐心地在旁邊指點,直到徒弟莊臻手上還抓著他的面具現身,披頭就叨念。
「師傅!你又忘記把面具帶在身上了!等等又被罵!」把面具塞進唐湘手中,莊臻猛搖首。
她可沒忘記,師傅向來認為面具會阻礙處理精緻機械的視線,因此不喜歡配戴代表唐門的面具,這習慣聽說是從師祖留傳下來。
畢竟唐門內對時常足不出戶的機械師必須配戴面具的箝制力相對較弱,莊臻本身就不愛遵守條規,既然唐湘沒有強制要她做什麼,她自然也樂得不理會什麼唐家堡尤其是本家的規定。只是當在不經意迎來本家管事嚴厲的目光也仍讓她心驚膽跳,乖乖戴上面具,不過此等眼神的約束似乎對唐湘沒什麼影響。
接過面具後,他微笑對徒弟道謝:「謝謝。」目光僅僅稍微停留於其上,就將它掛到腰帶,並未有遮蔽面容之意,讓莊臻不禁又是一頓故意的嘆氣,卻隱約透露出安心。
師傅就是這樣,她想,隨口閒聊幾句便準備離去,畢竟身為徒弟的她只是來盡到提醒義務。然而就在同時唐糖竟也起身,表示不再打擾。
「師、師兄,那糖糖、糖先走了!」女孩小聲地說道,表情有點不安。「唐糖會練習的!」
此刻莊臻才把目光轉到唐糖身上,雙眸亮起,嘴角露出鬧騰的笑容,靠近她嬉鬧地表示:「不用走啊,師姪已幫師傅把今天要交差的東西用完,可以直接把師傅還給師叔了,對吧。」講到這邊,莊臻瞅了眼唐湘才繼續道:「糖糖小師叔。」
面對莊臻的調戲,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唐糖簡直快急哭,她並未想要霸佔著唐湘的時間,她也害怕唐湘和莊臻討厭自己,因此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避免重複詢問任何疑問,即使當下聽不懂也只敢自己回家慢慢琢磨,或下次再詢問,就是怕帶來任何困擾。
「糖糖 ⋯⋯糖糖 ⋯⋯沒有 ⋯⋯」
她不敢看向此時唐湘的臉。
如果師兄覺得我太喜歡黏著他,覺得煩怎麼辦?
如果莊臻姊姊 ⋯⋯如果 ⋯⋯
「臻兒,別鬧妳小師叔。」
唐湘始終笑得和藹可親,並未有任何唐糖想像中的不悅,只是如同平時般平淡溫潤,這使她終於抬起頭看向唐湘。
師兄,沒有生氣也沒有覺得糖糖很煩嗎?
唐湘亦回望唐糖,目光交會的剎那,她的手似乎停止顫抖,心情也平復下來。
師兄沒有覺得煩。
唐糖從唐湘雙眸中瞧見這樣的訊息,終於不再緊繃。而望著如此反應的唐糖,莊臻停止繼續嬉鬧對方的行為。
「我就鬧著玩 ⋯⋯抱歉 ⋯⋯」少女咕噥幾聲,她看著滿臉紅赧的唐糖,突然也不好意思,伸手摸摸這個比自己小幾歲師叔的頭,指尖相當溫柔,說道:「我走啦,師傅師叔你們記得要休息用膳。」
師傅這麼喜歡唐糖,幹嘛不收徒弟就好了,我也想有個可愛的師妹啊!
莊臻轉身離去,內心不禁小聲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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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湘自年少離開唐家堡到五聖教內臥底,直至近幾年再次回到唐家堡的這段時間,僅收過一名徒弟,也就是唐門外家的莊臻。而莊臻年幼喪父失母,被唐家堡出任務的刺客撿回後被迫成為外家子弟,卻極度不喜門派內的規矩,遭到刁難成為時常之事。因此唐湘回到唐家堡後,看著被同齡孩子群起欺負卻半滴眼淚也不掉的女孩,總覺得看見熟悉過去的自己,當下衝動收她為徒。
可當唐湘以為能將徒弟收於保護傘之下護其平安,然實際上傷害無孔不入、若影隨形,他知道只要自己視線一離開,就有許多人趁著空隙試圖用任何方式為難莊臻,無論瞧不起她的外家身份,抑或是想利用攻擊莊臻來對付自己,都讓他內心極度躁動,全數都使其焦躁不已。
可是他只能忍,並且微笑以對。
但恐懼易生,即使莊臻總滿臉愜意地表示自己可應付,無法守護任何人的害怕仍會席捲唐湘全身。尤其當他正認真考慮是否收唐糖為徒時,親眼見到數位師兄姐圍繞著滿臉害怕的女孩,就讓唐湘瞬間有些懊悔讓唐糖親近自己卻沒有保護好她。
當初不應給她親近。
如此的念頭閃過唐湘腦海,卻又立即被他掐息。
豈會是她的錯?
「就是這ㄚ頭,最近常看到妳和唐湘在一起啊?」
三五個唐門子弟圍繞在唐糖身畔,有些面帶戲謔,幾個面容嚴肅,都盯緊著女孩,不顧對方驚恐的神態,步步逼近。
「唐湘徒弟?」
其中最高大的男性探近唐糖面前,滿面好奇,倒也稱不上壓迫,但同樣讓稚齡孩童懼怕。「他們一行不都單傳?」
唐糖後退幾步,瞪大眼睛仰望這些唐家堡內的師兄姊,她並不清楚每個人的名字,但從穿著與腰間配件,仍能判斷眼前男男女女都是本家之人。另名用斗篷遮住全身的男人接著問:「哎幾歲呀,我記得唐湘之前不是有收個外家孤女?就是這個兒?還是又收一個?」
「喔?你說那不服管教的外家ㄚ頭?我確定不是這個。」被遮住半張臉孔的女人,嘴角露出嘲諷的微笑:「沒想到唐湘一個本家機械師,大人對他多注重,他卻收外家的人,還跟苗番廝混,現在連不知道哪來的野丫頭也收啦?」
「唐湘大人明明是很優秀的機械師。」在旁邊沉默許久的少年思索幾晌,抬頭問身邊的女性:「馨師姊,妳也說過他脾氣挺好,技術優異,怎麼就要收個外家子弟自毀前程呢?」
唐湘大人自毀前程?因為莊臻姊姊?因為唐糖?
小手緊捏,唐糖內心充斥難受,儘管她很想大聲反駁眼前的人,「唐湘大人才不是那種人」,然而她顫抖著牙關講不出任何話來,全部的氣力都用在忍住不讓淚水墜落。
被稱作馨師姊的女人聲音非常輕,未有其它情緒,淡淡地道:「他爭議太多,不多做評論。」語畢不等其他人開口,蹲下看向唐糖。「我記得那徒弟叫莊臻,妳叫什麼?」她問。
「唐、唐糖 ⋯⋯」女孩聲音微顫。
「喔,叫做唐糖?真奇怪。」最先說話的男人摸著下巴,僅露出的單眼若有所思。
「哎怎麼想都很奇怪,他為何都愛收小女娃當徒弟?又撿了兩個孤女當女兒養,咱唐家又非七秀坊 ⋯⋯」斗篷男子則是語意深長,思索會揚起嘴角道:「哎難道 ——呵呵,原來唐湘有這嗜好兒?」
戲謔的話語引起零落笑聲,只有被稱馨師姐的唐馨微微皺眉不語,卻又旋即恢復面無表情,倒是令個師姐挑眉,語帶諷刺笑意,跟著斗篷男子繼續說三道四。
「不對啊,他不還跟個苗男番身下嗎?」
斗篷男子講完還頓了頓才又開口:「哎難道是被男人壓久了,成了妖人,對女人不行,只好找女娃 ——你打我怎啥?」說話被打斷使男人不悅,只是其他人突變的表情讓他住口。
「唐、唐 ——」
「唐、唐湘。」
唐湘安靜地出現在眾人背後,靜默取代嘈雜,眾人有些尷尬卻毫無歉意,只有唐糖一人擔憂聽到那些話語的唐湘作何感想,然而見到唐湘依舊笑意親人,她亦是不明白。
唐湘大人不生氣嗎?
唐湘大人 ⋯⋯會因此氣唐糖嗎?
女娃尚如此思索同時,唐湘已經開口:
「師兄、師姐怎都在此?是舍師妹有任何不宜之舉?」他勾著嘴角站到唐糖身旁,神情未透露任何不悅,彷彿沒有聽到這些人口中的言論。
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唐湘笑得溫和。
別去感受,就不會痛,假裝未聽見,就不會被刺傷。
不要想。
無論憤怒或悲傷,都不能被他們知曉。
「若無,能否讓師妹跟我走?我們還有師門課。」
僅需微笑。
少年時期的唐湘恐怕無法壓抑自己的怒火,內心的慌恐也都容易全數反應在臉上,直到逐漸年長,才學會將真實情緒都隱匿於笑容之下,或者捨棄它們。
眾人聽見他對唐糖的稱呼後小聲議論不已,隨後斗篷男性才一反方才戲謔的口吻問:「哎 ⋯⋯這娃兒是你師妹?芝華大人的徒弟不只有你一個徒弟啊——」
「師傅收兩個。」他柔聲回應,並走到打唐糖前頭,擋住眾人的視線說著:「畢竟是破師門規矩,當時師妹也過於幼小,對此相當低調,所以並未公開。」
說到唐芝華,全唐門倒是無人敢用其名號造次,幾人立即進入備戰之姿,頓時面無表情,向唐湘頷首後隨即離去。而見唐糖還在顫抖,唐湘便輕拍她的背道:「師妹,走吧。」
唐糖這才傻愣隨唐湘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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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偷瞄身邊男子的表情,看不出所以然,軟嚅地開口:「謝、謝唐湘大人 ⋯⋯」
並未立即回應唐糖,唐湘不發一語,握著她的手將她帶到本家祠堂,先替她將眼角淚珠擦乾,又到旁側取香點燃讓唐糖拿起對牌位拜,接著平淡地開口:「師兄。」
唐糖傻愣地抬頭,滿面不解。
「 ⋯⋯咦?」
見她表情,唐湘淡淡地露出笑容,在唐糖身畔蹲下說道:「妳剛剛已拜這位為師,唐芝華以後是你的師傅,我就是你師兄。」語畢,自己也起身將手上的香插在牌位前,見仍沈浸在震驚中的女娃無法回應,他又問一次:「知道了?」
師傅,徒兒無能,只能打著您的名義護著孩子,請您諒解。
唐湘那句「知道了?」終於喚回唐糖的注意,便慣性站直應答:「糖糖、知、知道了!」說完又立即意識到祠堂不得喧嘩,趕緊摀住嘴巴,改口小聲地喚道:「師、師兄!」
「嗯,師兄帶妳去吃糖葫蘆。」
這時唐湘才滿意地點頭,唐糖也終於注意到他的神態微微變化。
唐湘大人、不,師兄似乎笑得比較開心了?
儘管表情未有太大變化,唐糖不禁浮出如此想法,原先的擔心亦緩解不少,憂愁的面容終於揚起笑意。
「嗯!」
一大一小牽著手,往唐家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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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載過後,女孩早已亭亭玉立,亦待到出嫁之日。
唐家堡昏禮向來求簡,但本家基本儀式不可廢,唐糖仍穿上莊重神聖的釵鈿禮衣,青綠袖衫長裙層層疊疊著喜慶,看得唐湘既感慨又欣慰。按照往例,唐糖必須在閉門前見唐湘與其郎君久炎,而注意到師兄妹需獨處的久炎揮手後退出房讓他倆談話。
唐湘站在唐糖面前輕聲呼了句:「師妹。」
此刻簡單二三句,勝過千言萬語。
「師兄這永遠是妳的家。」
聽聞此言,唐糖眼眶泛紅,深深朝唐湘一拜。
「好的,師兄。」
隨年紀漸長她慢慢知曉為何師兄成為師兄,即使在唐糖心中唐湘就是師傅、是父親,但為這份些許笨拙的溫柔,她從未說破,讓這偶然的相逢也能成為最美的奇遇。
唐糖以雙手握住唐湘本欲阻止她再拜的手,將額頭抵在上頭,隨後緩緩跪下,行以師徒之禮。
「師兄,唐糖知道這不合禮數。」
她說。
「但就這一次。」
就這一次,請讓我如此喊你。
長久以來謝謝你,師傅。
「唐糖,僅謝師恩。」
(完)
Chapter 63: 番外、自大墓歸來
Chapter Text
「走,我們一起回家。」
自大墓歸來
天寶十三載冬,無名邪教與天一圍攻聖教終結,其中邪教領頭者死亡,眾徒死傷慘重,似乎成鳥獸散隱匿入歷史塵埃,暫且消失匿跡。然西南依舊風雲亂湧,非但天象詭譎伴隨地鳴間歇,還見濃霧籠罩群山半月有餘,聖域、女媧、神農、祝融等祭壇皆震盪不安。
為此,后土蛇母連忙將現任大巫卯拉喚回聖域,穩固五聖教核心地。
卯拉在聖域內施法多日,嘗試通天連地追朔源頭,最後發現竟是地脈根處的五聖大墓長久積累陰幽怨氣,而本還能感受到守墓聖子尤桑的內力流轉持續維持大墓封印與怨魂安穩,近幾月不知為何卻逐漸消逝。
明白事態危急,她即刻將此事稟報教主曲雲,盼教主定奪。
究竟要選擇再強加封術,抑或解開此印釋放其中恨意?
前者代表需要再次選新聖子聖女送入墓中,後者則必面對無人能估量的幽暗之物被釋放。曲雲坐在成為德夯孫飛亮肩上,小巧指尖輕撫他的頭,陷入沉思。高大毒屍平緩吐息,儘管不具意識卻仍小心托住體態轉為幼童的師姐,堅守其身畔,讓她能安穩忖度數刻。
教主目光掃過右長老艾黎、左長老穆傷、大巫卯拉、五位聖獸使與諸多巫者與子弟,包含久炎,良久方開口。
「眾聖教弟子如何看待此事?」
眾人議論紛紛,各持己見。
年長者多欲遵照古法,不敢違逆媧娘旨意,然年輕子弟則傾向廢止如此惡習,別再以神明做為藉口,讓亡者歸亡者,千萬莫把人視為祭品。
就在難有定論之際,久炎突然踏步向前,掌心覆於額手後又面地,向曲雲恭敬行禮開口:「弟子久炎,請願親自前往大墓一探其內封印實情,以助教主定奪。」
此話既出,殿內諸君不掩惶恐,尤其受久炎教導過的年輕子弟紛紛勸阻。
「阿炎師兄!若非有聖子或聖女印記者進入大墓便是有去無回,師兄千萬三思。」
「師兄萬不可行!」
「久炎師叔!師叔獨自前過於凶險!」
其餘隱約明白為何久炎提出請求的同門師姐、師兄更是難以置信問道:「師弟你難道還沒忘記?都已過了這麼多年 ⋯⋯」
然旁人所言都無法撼動男人神態,僅是朝曲雲再次深行大禮。
見狀,五聖教主明白其心意已決,只能搖頭嘆息道:「鮮少活人能無傷往返,也不知墓中如何?聖子又是否 ⋯⋯」
她未把話說完,畢竟曾耳聞被送入大墓的尤桑為久炎母親之徒,兩人同長大情同兄弟。思及此,五聖教主著實無法反對,僅是提出要求:「若你堅持,我不會阻止,但為安全千萬不可獨自前往。」
而命令剛出,久炎便抬起頭。
「教主無須擔憂。」
他神態沉穩道。
「弟子心中有一人選。」
也是唯一人選。
五聖弟子邊想邊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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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湘坐立難安。
儘管男人盡可能維持笑意卻難得無法專注於修繕機械,連徒弟莊臻與師妹唐糖都感受到其失常,本以為是初春所受之傷復發而百般追問,皆被唐湘否認。畢竟他尚在思索近日令人焦躁的聽聞,關於五聖教才安穩不過幾月又迎來地脈異動、大墓有異,甚至幾乎不離身的護身物多日來竟不時極為灼燙,似乎在提醒來者過往莫可忘。
也確實愧疚無法忘卻。
十四年。
已過十四年。
他忘記又憶起。
對那人記憶還止於道別之日,成為夢魘。
俊朗年華的五聖弟子嘴角勾起笑容,用以隱藏眉間悽哀,身上灑滿眾巫們祝福的花瓣,緩緩垂首接受唐湘替他戴上花環,最後赤腳緩緩步入山腹中,被幽暗與封印吞噬 ——
「師傅!裝錯零件了!」
莊臻驚呼使唐湘猛然回神,注意到自己竟把毒剎齒輪直接硬敲卡到千機匣榫頭上。
「 ⋯⋯」
他從未犯過如此拙劣失誤,停頓半晌也沒能思量該如何處理眼前已經變形的卡榫。而莊臻起身走到師傅座位旁細細端詳難得奇景,直道:「師傅,這沒得救了,只能打磨新的,真慘。」接著又問:「師傅怎麼如此心不在焉?是之前的傷還未好嗎?」
面對徒弟疑問,唐湘決定保持沉默,並將歪斜的榫頭卸下,起身去取木塊準備重新刻製。莊臻倒是明白男人自覺有些難堪,心想能讓師傅分心之事必然不小,不禁猜測:「師傅,難道是師爹又發生甚麼事情了?」
可沒料到唐湘僅是搖首:「不算是。」
不算是?不算是是什麼意思?
莊臻本還想追問,同時卻響起敲門與熟悉之語。
「師兄、阿臻。」唐糖開門入內,莊臻見得便跑到其身邊抱住清瘦的師叔開心喊:「小師叔!」
唐糖雙頰透微紅回抱住莊臻,似乎想表示對比自己年長師侄之重視,抬手輕拍對方的頭,接著從懷中的傳信機關小豬嘴裡取出書信遞給唐湘說:「師兄,這是久炎師兄寄來給你的信。」
心底剎那閃過某種預感,男人猶豫些許後接下信緩緩拆開詳閱,並於讀完最後一句後猛然起身,驚得師妹與徒弟雙雙望向他。莊臻連忙關切:「師傅?你怎麼了?」
握緊雙手,唐湘感受心底焦躁,但同樣知曉這次不能再逃開,因此沉默許久後終於下定決心。
「我要回聖教。」
他必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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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五聖大墓封印於每五十年的歲末月圓十五夜間最為薄弱,久炎與疾馳趕來的唐湘便計畫趁時穿過九重洞口。
此刻他們已先沐浴淨身,由曲雲親自於兩人胸前施下替代聖子聖女記號的替代印,並交代其不過三日時效,務必在消失前離開大墓,最後才身著代里親手繡上祝福符紋之巫服。
他們在眾同門無論不解、困惑、擔憂或者好奇目光下啟程往大墓。
赭紅夕日落於眼前道路之上,將地面照得燦爛金黃,可同樣於漫天血雲中顯露不詳,彷彿沒有盡頭的長途,他們不清楚旅程的終點在何方。然其依舊赤足行走其上,腳底所觸礫石十分鋒利,刺得人生疼,彷彿每個步伐都留下血淚,直到駐立於穴口前。
唐湘忽地呼喚:「久炎。」
「嗯?」
久炎有些恍神,竟聽見唐門弟子提出從沒說出口過的疑惑:「你和尤桑師兄是怎麼走到一起?」隨後伸手握緊自己的掌心。
頗為意外郎君主動,久炎也感受到對方指尖微顫 ——
不,或許是自己不安。
男人心想。
畢竟來到此處所耗時日太過漫長,明明一切尚如同昨日少年時,卻又於彼此眼底瞧見兩鬢逐漸染白,歲月不饒人。他已三十又三,唐湘則進而立,尤桑也將至不惑。
「我們怎麼牽手的嗎?太久以前的事情,很多都忘了,倒是分開時日從未忘懷。」他低語。
故事太長,半刻間也道不盡,男人凝視面前布有封印的洞穴,隨後眼角瞥了臉上無笑意的唐湘,搖頭道:「我們的確都沒有好好談論過尤桑之事,我不知道你怎麼想我與他的關係,我也從未與尤桑討論過與你之事,而他或許甚麼都知道吧,無論是對我還是對你。」
他難得未直接回應郎君所提。
此問句使唐湘闔起雙眸,不言不語,久炎見狀也沒介意,表示:「見到他你有甚麼話想說嗎?」
唐門弟子依舊沉默。
「還是你現在有甚麼想跟我說的話?」如同詢問自己那般,五聖弟子未等其回應,目光低垂在泥地上,緩慢低喃:「我似乎從來沒問過,那年他特別去和你道別時究竟說了甚麼。」
良久,唐湘終於啟唇吐出記憶底之音。
「他要我和你好好過日子。」
講完有些遲疑取出掛在頸項的護身物,只見上頭溫柔氣息從未散去。
在記憶被封印的時候,他還堅信這些溫暖僅來自久炎。
然尤桑從未缺席。
自己不過是個插足他倆之人,只是即使如此師兄仍對他盡心照護,實在無以回報。因此當初在寫遺書之際,唐門弟子早已向從不低頭的神明祈禱千萬次,求上蒼在自己死後讓久炎與尤桑重逢,再續前緣,只是如今他未死成,尤桑就在眼前幽穴的深處。
此刻他可以做甚麼?
「好好過日子嗎 ⋯⋯的確很像他會說的話。」無奈笑笑,久炎仰首注意最後日光即將消逝,便出聲提醒:「時間到,我們該進去了,剩下的等見到面再說吧。」並反握緊唐湘。
「走,去接我們的師兄回家。」
他們踏進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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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從沉眠中清醒,尤桑發現自己所躺的石床被玉蟾照亮,良久方坐起仰望狹縫間星斗與銀光。
此處是大墓深處唯一向上能與外相連處,乃歷代守墓聖子聖女終老之地。他們能從狹小又極為陡峭的裂谷窺探日與月芒,看葉落飄搖而下於其身側,又或等待天降甘霖使墓穴聚集水潭生養草藥,更得以知曉外頭春秋時日,而自己即將於滿載陰氣怨恨的山穴裡耗盡青春年華。
安撫亡魂、鞏固封印、沈靜入定,日夜復日夜。
此刻男人及腰長髮青白參半,雙手生出皺紋。他深感生命隨年月流逝,逐漸被大墓接收,並緩緩忘卻人們面容,於被翻爛的典籍與永無止盡黑暗中衰老。
他謹記得每前往墓口取得由教眾和村民奉獻的貢品果腹食物時,自己多想踏出那層層封印,然墓穴裡總會有個嗓音再次召喚他回去。
這是 ⋯⋯你的責任 ⋯⋯
離開此地的你 ⋯⋯沒有價值 ⋯⋯
也無人期待 ⋯⋯
不知是久居此地怨靈或者自己所生之心魔。
是啊,他早在當年就捨棄所有。尤桑都明白,自己恰巧成為烏蒙貴與曲雲鬥爭奪權的棋子。而為保五聖、諸多同門、代里以及那外地來的少年寨黎,還有師傅久瑪托付給他的獨子久炎,就為讓他們相安無事、共度半生,是他所願。
可孤獨太過長久,即使是己所選之途仍引發憎惡種子萌芽生根。
不甘?
自是有的。
怨恨這命運不公?
自是有的。
忌妒兩人能擁有彼此、相互依伴?
自是有的。
怎能沒有?
從石床起身,男人行至下仰望,伸手想觸碰月光。
珍珠圓潤銀亮灑於面容,潔白無瑕。正若這般光明,尤桑深知即使心存幽暗卻同樣懷抱愛意,無論是兒女情長與同門、家人相知相惜,又或愧歉和不安。不管何者皆是勾人念想,儘管告誡自己忘懷,可或許正因此思念才保他於幽禁存活,使將入魔的陰鬱全數透過歲月磨蝕成細沙緩慢離開掌心。
而其與人間僅存最後的薄弱聯繫便是交給寨黎的護身物,使他可透過墜鍊自身相連的靈力,感受其深陷危機或安然無恙,數載未變。
可今年春日此聯繫忽斷,讓男人如止水的心再次波動,浮現焦躁。
外頭究竟發生何事?為什麼他被困於此地,甚麼事都辦不到?
垂首握緊拳頭,尤桑無奈之餘走到旁側石台取了燭檯,點亮後準備朝墓室前去驅散。由於近日大墓內怨氣急速積累,他深知若怨恨不被鎮下,整個環繞聖域的地脈、水系都會受到影響,使其不得不每日安撫亡魂數次,然似乎效用甚微,而他的身體已先行難以支撐,每走一步胸前印記都會抽痛。
大墓內情況亦是同等於對外界無力之貌。
難道自己也即將成為其中亡魂?
思及此,尤桑逐漸陷入低沉。
可在同時,他也忽感墓中魂與靈皆不安、憤怒又 ⋯⋯興奮?彷彿迎接遠來或歸回的人們般。
誰?
是誰誤入大墓?
尤桑連忙手執燭台趕向躁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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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
久炎停下腳步,長吁後詢問。
「那個,我們 ⋯⋯是不是迷路了啊?」
聞後唐湘頷首道:「不算,我們從未走出此處。」並舉起火把觀望推測:「是墓中術法機關?」
從進入大墓開始,他便沿途仔細左右探查。可無論地面、洞穴兩側的火把架、岩壁雕刻抑或頂頭皆未發現異狀,然而毫無疑問,此時此刻兩人的確在同樣的穴道中打轉。
「我想想。」闔起雙眸沉默,久炎凝神召回尋蹤蝶,猛然睜眼表示:「此墓並未有術法機關,倒是 ⋯⋯」只是話尚未了,他耳底便出現低喃之聲,使男人連忙往空無物處行以大禮,語調恭敬虔誠:「諸位前輩,弟子久炎與弟子寨黎,前來見聖子尤桑。」
回應他的是尖銳鬼哭,同時,倆人胸前替代符紋灼熱,燒得他們吃痛,連忙壓緊胸口緩解苦楚。
想見他?
憑甚麼?
你們有甚麼臉見他!
由於今日乃月圓,封印雖弱、人們感知卻最強,而自秋入冬後大地趨於沉寂並迎來死亡,讓久炎自能注意到墓中飄盪過去數百年來的聖女聖子魂魄,可向來不信神鬼事的唐湘毫無知覺,難得愣了愣反問:「前輩?」
愈多聖女、聖子朝他們聚集,久炎瞥眼唐湘,明白他不視魂魄,便將其護於身後徐徐解釋:「自然是歷代的守墓者。」
隨後直視竄至自己眼前的一縷幽魂。
那陰冷魄體以手直穿透男人心窩,邊發出嚎叫邊想刨抓胸口刺痛處,而他肉身雖看似毫髮無傷,心底卻與其共感。
百年來的孤寂與思念。
為什麼我們必須永遠待在此地 ⋯⋯
為什麼,我們得承受這些 ⋯⋯
因為你們 ⋯⋯
給我們理由讓你們去見他 ⋯⋯
否則誰也別想見到誰,誰也別想出去 ⋯⋯
他們是否也為五聖教的棄子?接過唐湘手中的火把,久炎將其插入土壁上的火把架,低沉訴說:
「他們曾都是聖教中英年才俊,但如今僅是被囚禁於此永生永世的怨念。」
然其話甫出,周遭靈體又躁動四起,審視般環繞他。其中名聖女行至久炎跟前,以混濁雙目俯瞰男人,本柔美溫婉嗓音被侵蝕至沙啞。
我們只是永生永世的怨念?
弟子久炎啊,別講得這般置身事外 ⋯⋯
今日若是你於此,也未必能保內心清明 ⋯⋯
聖女所言使久炎掌心忍不住向後探去與唐湘十指交纏,無比肅穆應道:「被迫於此終老之人的確非我,但正因如此,我們今日才在此,這是活著的人才能做之事。」
所以他們在此向祂們祈求,允他們進入大墓見到尤桑,在事態無法挽回前面對當年的悔恨。
領頭聖子耳聞後嘴角勾起笑容,整個頭詭譎歪斜,湊至久炎耳邊吐出冰冷如蛇般之氣。
是嗎 ⋯⋯
說得真好聽又輕巧 ⋯⋯
送來一個又一個,至今才想起來還有這些棄子 ⋯⋯
若非地脈受損,恐怕不會有任何人在乎,是吧?
銳利盡是尖刺的話語聽在男人耳中極為不悅。
明明自己並非此意卻遭曲解至難堪,使他不禁握緊拳頭,可這揚起的怒火在注意到少年自群魂後頭探出頭後頓時散去。只見年幼的魂魄因好奇欲往久炎飄去而被眾魂制止,最後卻仍然竄至其跟前,不言不語。
僅是仰望。
「阿湘。」
久炎呢喃呼喚唐湘,對方即刻從後方環住他應道:「久炎,我在。」
「我看到跟阿初阿茉差不多大的孩子 ⋯⋯」
男人緩緩掙脫郎君雙臂,走至五聖少年跟前蹲下,彼此齊視。
孩童乃其軟肋。多年前久炎曾發現諸多為守護五聖教永世安康而自願深埋聖獸潭少女們的死骨,當時就於心中曾立下誓言,即使聖教勢必得失去過往某些祝福或安穩,就算得面對過往腳底的屍骸,也無須再有人要以此犧牲之法來保他人。
得做出改變才行,否則悲傷只會再而三發生。
他終於又開口:「阿湘,經那邪魔歪道一事後,我不斷思索,當初為平息所謂五聖獸使爭奪教主的亂象,還有各種爭亂才將尤桑送入大墓中,然而,烏蒙貴依舊叛變,而我們死去更多弟兄姊妹,十餘年來紛擾不斷、悽哀不止。」
「這樣究竟有何意義?」
唐湘垂眸沉默許久,似乎理解到久炎能見自己不可視之物並與之對話,思量後講出心底所想:「是我們該面對之事,便讓我們承擔。」
或許,五聖教不應再有聖子聖女。
其所答引起眾聖子聖女眼中不善轉為審視,其中幾位交頭接耳幾番後將二人包圍起來,放緩聲調開口,語調多了動搖,既非完全憤怒憎恨,但也絕無溫和,更像認命卻仍不甘。
數年來 ⋯⋯爾等非但擅傳女媧娘娘旨意 ⋯⋯
還囚禁聖子聖女於幽地 ⋯⋯僅訴諸其應該為眾犧牲 ⋯⋯
放任口中替教中安魂鎮惡之人自生自滅 ⋯⋯
甚至被責任 ⋯⋯束縛在此,至死不休 ⋯⋯
這滿腔怨憤實在難以緩解消除 ⋯⋯
聽到此,久炎心底隱約存在的不悅終於全數散盡。他垂首閉起眸子再睜開,抬頭見有名女子緩慢朝自己與唐湘漂浮而來,其餘聖子聖女注意到其出線後都緩緩讓路並恭敬行禮。而祂蒼白面色無太多神態,僅是緊盯男人雙眼,直到彷彿漫長時辰流逝後方啟唇。
但 ⋯⋯或許 ⋯⋯
你們 ⋯⋯
思考許多 ⋯⋯
或許 ⋯⋯能明白 ⋯⋯能改變 ⋯⋯
現在便讓我們看看吧 ⋯⋯
「看看?」久炎不明白。
亡魂未即刻回答,只是伴隨洞穴內腳步回聲愈近,幽暗裡燈火漸明,眾多聖子聖女便讓出道路。見狀,唐湘感到胸前陣陣灼熱,心臟大力鼓動,而久炎同樣明瞭,目光同樣看向緩慢靠近的明亮。
直到清晰輪廓落至彼此眸中,而無比震驚的嗓音傳來。
「是 ⋯⋯阿久?」
尤桑喚完僵直站在原地,再也講不出話。
幾人相望,心底對於重逢而生的念想紛雜,卻半句都沒能說出口,彷彿剎那回到十餘年前,他們在盛大趕秋祭典上盛裝起舞,歌聲笛音繚繞。
許久,久炎方吐出呼喚:「尤桑,是我。」並要拉著唐湘穿過亡魂迎接尤桑。只是他沒想到唐湘竟更快奔上前伸手緊擁住尤桑,沉聲喚出其名。
「尤桑師兄。」
十四年啊,若當初知道這個擁抱即將相隔漫漫十四年,他當初便不會那般猶豫,定會抱緊對方。
陌生卻熟悉的嗓音震驚尤桑,由於手中還帶著燈火無法動彈,他僅能難以置信講出多年未再使用的名字:「你是 ⋯⋯寨、寨黎?」
唐湘點頭。
鮮少見郎君這般反應,久炎本欲將尤桑納入懷抱,然可能是夢中早已想像無數次眼前情景卻未料竟是此態,讓男人因重逢升起狂喜逐漸消退,恢復清醒後不禁搖頭失笑,先取走尤桑掌心燭台置於安全處,隨後將掌心壓在唐湘頭頂道:「女媧在上,平時可沒見你這般積極。」說完伸手環住兩人。
察覺到尤桑仍難以思考,他緩慢勾起其斑白髮絲,以額首與對方相抵祈求原諒,低喃:「尤桑,對不起 ⋯⋯我們很想你 ⋯⋯我很想你 ⋯⋯」
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遲來思念似乎於事無補,歉意和感謝也難以彌補失去的年華,但他們仍想將心底所想之愧疚與感謝講出,就在還未失去生命也沒到不可挽回,而幾人都來得及重新開始前。
若這皆為他們所願。
莫知過去多久,尤桑思緒波瀾終緩下,卻仍結巴開口:「你們 ⋯⋯你們 ⋯⋯」不知要擺放何處的手僵直於空中,有些蒼白的男人就如此被久炎唐湘緊緊擁抱,難以呼吸。
自然知曉其所欲言,久炎搖頭應道:「別擔心,教主有替我們施以替代之術,我們暫且不會受到大墓封印影響。」隨後又俯至其耳畔沉聲說:「尤桑,我們來帶你出去,你不需要再待在此處。」
十四年。
他們花上大半年歲畏首畏尾擔心害怕,至今才明白何事最為重要。
聽到此,尤桑終於明白他們為何進入大墓,先看了寨黎,最後與久炎對視。可或許仍處於驚嚇與訝異中,即使凝望數載來僅於夢境出現雙眸,講出口竟皆是推託猶疑之詞:「可封印⋯⋯大墓 ⋯⋯不可以無人 ⋯⋯」甚至下意識後退。
該如何是好?
明明多年渴望離開大墓,怎又在此刻畏懼退縮?
這無數年頭裡他早已離群索居、孤獨疏離,即便心底渴望見到同門與深愛之人,然年華流逝不返,過往難重拾,更何況當年其毅然決然和久炎分開,正是讓他能與寨黎能共度人生,沒回頭的機會。
如今阿久和寨黎也早相伴相護多年,他又怎能如此?
大墓裡的幽暗雖如夢魘,卻同時是今日他習慣熟悉處。
注意到尤桑微微顫抖,唐湘沉默半晌後放開對方,以右掌扣住其手心,接著掏出藏於胸口暗袋裡的護身物,單手掛回尤桑脖子上,嘴角微揚並難得口吐奇言:「尤桑師兄,多年來師兄救命之恩無數,寨黎無以回報,只得以身相許,還望師兄成全。」眉眼間盡是溫和。
此話聽得久炎再也忍俊不住,沉沉笑出聲,亦是放開尤桑後抬起他另隻手,耐心訴說內心所想,如同過往尤桑對自己那般。
「尤桑 ⋯⋯」他先以指尖輕觸尤桑眼角淺淡皺紋,再輕撫過其側臉,收斂方才笑容轉為肅穆說道:「當年我們都無力面對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命運,更沒能好好守護誰,只能用自己覺得好的方式,卻讓你我皆失去多年時光。」
不管是想守住久炎和寨黎的尤桑,還是欲保下寨黎與不使尤桑代里為難的久炎,又或被迫來此但最終只求眾人平安的唐湘,他們都在命運中掙扎,儘管嘗試做出微小反抗,當下卻被滔滔洪流吞噬。
然許是真受上蒼護佑,最終他們都還能於此,詢問對方,直面自己,提出那句:
再來究竟要怎麼走下去?
最後久炎無比認真詢問。
「你還願意和我們一起回去嗎?」
有甚麼事情我們共同承擔。
他向男人攤開掌心。
視線落在久炎粗糙長繭手,尤桑心底盡是糾結矛盾。
怎麼不願?怎會不想?
他這些日子來沒有不思念外頭綠意盎然的樹頂村、五聖總壇、祝融神殿、大地祭壇、聖域、藥蠱苑中的花花草草、同門嘹亮山歌、輕快慶祝豐收的舞蹈,那裡還有站著他愛與想要愛的人。
只是 ⋯⋯好多未知,太多猶豫懷疑。
可是 ⋯⋯又若因他離開而造成大墓不可挽回之結果,那自己是否成為千古罪人?
他真的可以嗎?
而當尤桑畏縮不前時忽感周遭靈力湧動,猛然抬頭注意到在旁觀望的魂魄聚集到他身邊,只見眾聖子聖女將掌心朝自己,似乎是劃出祝福印記,本陰森寒冷之息此刻竟透出淡淡暖意。
為首聖女再次喑啞啟唇。
尤桑,若你能逃脫如此宿命,便安心離去 ⋯⋯
這些其實都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 ⋯⋯
語畢,本飄盪在他們眼前的幽魂不再阻擋幾人逐漸黯淡離去,徒留餘音回盪於沉寂的大墓裡。
只是,離開前再為我們唱首山歌,如何?
耳聞此言,久炎頓時理解祂們不願意再讓更多後輩亡於此處,儘管仍滿懷憤恨卻決定給出最後信任,因為即使多年來身殞多人,但如今若還能讓尤桑擺脫這般詛咒,也同樣能算了卻祂們遺願。意識到後男人連忙對其消逝處行大禮,允下承諾。
「若今後教中又再有要選守墓聖女聖子,晚輩定會力抗到底。」
讓悲傷在我等這代終結罷。
五聖弟子與唐門弟子互望,於心底立誓。
至此,尤桑彷彿剎那被抽乾精力,踉蹌癱軟跌至久炎與唐湘懷裡,眉間百感交集五味雜陳,逐漸閉起雙眼緩緩回擁住他們,三人這般無語相依直至燈火幽微熄滅。即使周遭陷入漫漫永夜,可其心卻從未若此澄明,胸口的印記竟緩緩淡化褪去,淚水沾濕彼此衣襟。
不知過上多久,尤桑方開口。
「好,我們一起回家。」
語調溫柔如當年。
(完)
Chapter 64: 番外、家
Chapter Text
「給我與我心愛的人永遠。」
家
五聖教教主曲雲解開大墓封印,本意使亡者能與生者共享南疆大地,亦讓任何想悼念者隨時可前往大墓奠祭前人。聖教內眾多弟子對此原是仍存在許多反對,然當封印消失後,並未出現他們長久來以為會生之絕望或怨恨,僅看見淚流滿面的尤桑踏出墓穴,朝曲雲一跪再跪。
「聖教自此廢除守墓之職。」
曲雲堅定下令,並親自領左右長老、大巫與眾靈獸使深入大墓,祭拜數百年來終老於此的聖子聖女屍骨,至此大墓之急終緩解,南疆大地逐漸平穩。而繼死亡後是重生和新春,聖教迎來還稱上平順的日子,唐湘也安心朝久炎、尤桑告別歸回唐家堡。
接續日子裡,三人以書信來往,若時辰允許便偶會相約會面。直到天寶十四載九月,五聖教弟子在秋收結束後開始高唱古歌和季節歌,以頌讚豐收與祖宗神靈和季節交替之美,亦如祝賀天象大亂前最後安穩。今年恰巧換唐湘去接李靈初與謝茉到五聖教度過慶典,馬車此刻正往聖教前去,但唐門機械師滿腹話語不知如何跟女兒們開口提及,待其調整好思緒神情方啟唇呼喚:「初兒、茉兒。」
「怎麼了!阿爹?」並肩坐在唐湘對側的少女們立即應答,同時蹭到父親身邊仰頭問:「身體不舒服嗎?」
見女兒憂慮,男人明白是久炎特別交代,勾起溫和笑容搖頭:「阿爹無事,倒是 ⋯⋯」他斟酌用詞,許久才輕聲開口:「若 ⋯⋯妳們 ⋯⋯又再有位阿巴 ⋯⋯」
可講到此,唐湘忽地沒能接續下去。
畢竟尤桑、久炎與他究竟是什麼關係?三名男子又該用甚麼方式共同生活?無論哪種皆不可能被世俗所待見,更非什麼正大光明之事,何況連他們自己都尚未知曉將要面對何等生活轉變,本打算半遮半掩,從不輕易提起。只是唐湘和久炎百般思量討論後皆退讓,尤其女兒們如此聰慧,或許無法躲避半輩子,終究得讓其知曉。
他話未完,少女們面面相覷,驚慌以為父親竟會另結新歡,同時抓住其衣袖央求:「阿爹!阿爹不要三妻四妾!」
她們似乎尚未從先前失去阿爹的懼怕中完全恢復,任何變化都被視為可能再次之分離,看得男人相當心痛,暗忖不知平時久炎如何跟孩子溝通,自己早該向其學習,這刻僅能搖頭否認:「阿爹不會。」說完緊緊擁住一雙女兒,喃喃道:「阿爹是妳們的阿爹。」
就算我們沒有血脈相連,即使妳們都已成年,甚至到白髮蒼蒼。
不管發生甚麼都不會拋下妳們。
一直,一直。
፠
房內藥草香環繞,久炎小心替尤桑換了新衣,仔細梳直其灰絲,扎起髮辮並配戴銀飾,最後手搭在對方肩上,徐徐開口。
「這樣你覺得如何?」他問。
瞇起眼凝望鏡中模糊人影,尤桑許久沒見得自身樣貌故也難評斷更不甚在意,因此只是點頭露出淺笑,伸手輕觸對方手背表示:「嗯,這般很好。」
此時久炎神態有些凝重,突然彎下腰緊擁尤桑肩頭,沉聲傾訴。
「尤桑,有時候我會以為還在夢裡,我們從無分開,也未曾道別 ⋯⋯」
無論何種光景皆於此生留下足跡,難以抹滅,他們人生注定存在十年分離,亦都不再是當初的無憂少年,都被時光磨蝕彼此至斯,回不去的從前盤據心底,直至人事全非,唯一不變是他們如今都還在對方心中。
沉思良久,尤桑方嘆息:「我們的確從未道別。」
說完男人向後依靠在久炎懷裡,闔起雙眸後再次啟唇吐出多年來欲訴說之語。
「阿久,當年的選擇 ⋯⋯我很懊悔,讓你自己面對,甚至沒看出這個印記 ——」
他將手放到胸前還殘留的聖子咒印上,無奈搖頭:「雖說外力無法去除,但若內心足夠堅定,這便沒能控制我於墓中,說到底,皆為己心魔 ⋯⋯」
聽聞的久炎連忙擺首打斷:「尤桑,別說對不起。」緊接牢牢環住對方左右晃動,邊重述:「別說對不起,若要講不夠堅定我也相同,但我們現在都還在這,所以沒關係。」語畢將細碎的吻落在其側臉,讓尤桑感到搔癢,不禁失笑。
但其唇畔弧度延續短暫又逐漸退去,終是問起按奈多時的疑惑。
「阿久,這些年你和寨黎好嗎?」
尤桑語調彷若低喃,卻使久炎微怔,神態頓時沉悶,安靜半晌後方點頭:「挺好。」
他簡短僵硬之言聽得尤桑眉間逐漸舒緩,嘴角再次上揚。
「那就好。」男人笑意淺淺,未回頭看亦知久炎凝重面容,便伸手敲在他額首說:「怎覺得你們明明長了許多,可又好像沒變多少,真難想像你和寨黎怎麼帶小娃娃,竟然還當人阿巴了。」
似乎有些不滿,久炎收緊雙臂,歪頭與尤桑對視表明:「她們也會是你孩子啊。」
然尤桑並未他這般理所當然,更明瞭久炎與寨黎為彌補數年空缺時光,無論何種決定都以自己優先,只得無奈提醒:「這可要問過兩個孩子才是。」講完見著愛人神態,不禁又再道:「當然無論她們怎麼想,我都會疼愛你們的女兒。」
「走吧,去接她們。」男人提出邀約。
久炎牽起尤桑往驛站漫步而去。淡金楓葉隨風墜落於地,四周農歌起,歡騰笑語不斷,尤桑眺望眼前景色,眉間莫知是喜是悲,溫和又似波濤洶湧。因為即使已離開大墓半載,其心中仍殘留暗影成為陰霾,他尚在緩慢習慣重返人間的生活。
兩人駐足於驛站等待遠方塵土逐漸靠近,只見幾輛馬車駛入停妥,其一車簾被掀起,乃唐湘帶孩子到來,他們連忙迎上前。唐湘下車先和久炎對眼微頷首後走向尤桑,以前額與之相觸,輕聲呼喚:「師兄 ⋯⋯」並依序緊擁蒼白的師兄與郎君。最後久炎才俯身摟住逐年抽高的少女們,語調藏沒住歡喜道:「阿初、阿茉,又長高了,阿巴很想妳們。」
「阿巴!」李靈初喊了聲,與謝茉握住父親的手,目光卻看向站在後頭微笑的男人。
恰巧,尤桑注意到唐湘與久炎用眼神互望,雙雙眉來眼去,似乎是在商討該如何解釋。
這般舉止望得尤桑失笑,徐徐上前對少女們以不甚標準的漢語開口:「我叫尤桑,是妳們阿爺們的師兄,可以喊我尤桑師伯。」
語畢,他溫和詢問。
「妳們叫甚麼名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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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謝茉趁著燭光抱起小暖爐,欲藉機蹭到李靈初床上,而純陽女修掀開冬被一角讓妹妹連人塞進被中,問道:「怎麼了茉茉?」
謝茉向來是有話直說,對姐姐更是不藏言。
「阿姐怎麼看尤桑師伯?之前從未聽阿爹阿巴提及過他。」她問。
這幾日少女好奇目光都放在尤桑身上,也多少能察覺他與兩位父親關係匪淺,絕非其所言僅是師兄弟,更何況阿爹們總欲言又止,倒是尤桑看似不甚介意待她與李靈初如女。
聞言,李靈初思索半刻後小聲應答:「阿姐覺得師伯人很好 ⋯⋯」說到此沉默幾許又表示:「阿爹在來路上提及,尤桑師伯當初是為救他和阿巴才被關入大墓中很多年 ⋯⋯他們恐怕是難過所以未曾講到,茉茉覺得呢?」並凝視平躺的謝茉。
萬花弟子眨眼,更挪到純陽弟子身邊小聲講:「阿姐記得阿爹有隨身的護身物對吧?」
「記得,茉茉總說傳來香氣的護身物。」李靈初頷首,將被子蓋過姊妹二人的頭,僅讓微燭光從被縫間透進來。此刻謝茉才如同鬆懈下來,放心對其姊坦承:「尤桑師伯的味道跟護身物一樣。」
話既出,李靈初終是恍然大悟。
她方明白自己看見唐湘與久炎漆黑命盤中那些微光來自何處。
「原來如此 ⋯⋯」
她喃喃低語後轉身平躺於床,倒換謝茉爬起身,語帶憂思問:「阿姐 ⋯⋯阿巴阿爹不會因為有了師伯就不要我們了吧?」
少女們已近二八年華,能感受兩位父親們與尤桑師伯間皆有情愫,她們當是求阿爹與阿巴得其所愛、共度一生,可也同時生出自年幼被父母拋棄的恐懼,擔憂自身因此被逐漸忽視。
緩慢睜開雙眸,李靈初先看向妹妹,眉間露出淺笑,竟也與唐湘幾分相似,搖頭慎重開口:「茉茉,不會的 ⋯⋯」
說完握住謝茉的手晃了晃。
當然,純陽弟子曾按耐不住好奇窺探她們與父親的命運,自是知曉分別之時未到,但更多是從唐湘與久炎的言行中感知他們對此事的慎重與思量。而數年來李靈初本對自己所算之命堅信不疑,可隨歲齡逐長,她漸漸明白何謂天命是天命,她是她。
他們偶爾同行,卻不是絕對沒法改變之物。
如同終於活下來的唐湘,若仍舊離開大墓的尤桑。
「茉茉。」
少女相當堅定。
「師伯是阿爹和阿巴很重要的人,那阿姐想把他當成另個阿巴。」
謝茉沈思半晌,最後向李靈初點頭應答。
「茉茉跟阿姐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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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陽燦爛,尤桑坐於水邊巨石上緩緩吸氣吐息調整內力。
為恢復補天訣功力,他都會獨自花上幾時辰重新修行過去無比擅長的心法,只見其召出碧蝶,命之環繞於身畔落下鱗粉加快其修練。同時男人注意躲藏樹後注視自己運功的少女們,因此在完成吐納後起身輕盈跳下石頭,無聲落於草地,向李靈初與謝茉藏匿處露出淺笑,使她們不得不緩慢挪出樹幹。
年輕純陽弟子面有赧色,倒是萬花少女直喚:「尤桑師伯!」
「小茉、小初怎麼了?」尤桑溫和問:「你們阿巴呢?」
「阿巴在和祖母說話!」謝茉跑上前笑著,如同對久炎與唐湘那般伸手拉起尤桑的手輕晃,思索半刻後仰頭,以不標的苗語低語:「聽阿巴說師伯善於歌唱,茉茉想聽可以嗎?」
兩個惹人憐愛的孩子。
思及久炎唐湘和自己提及少女們身世,尤桑不禁以掌心輕撫其頭,微微垂首表示:「自是可以,妳們想聽什麼歌呢?」
耳聞對方所言,謝茉與李靈初對望,兩人若有所思,隨後方附到尤桑耳邊低喃。
而聽她們提及內容使男人相當訝異。
「嗯?你們想聽我、我唱 ⋯⋯情歌?」
不及思索少女們所求之意,他已在她們真切目光下再次回到那甫成年的害羞青年。其身邊碧蝶飛舞、陽光灑落,面紅且沙啞溫柔開口唱起山歌,讓李靈初和謝茉緩緩挪到兩側認真聆聽。
我心愛的人啊。
讓我們同生,
並肩行走於人間。
我心愛的人啊。
請你念我,同我盼你,
如此終結就不會到來。
我心愛的人啊。
即使離別在臨,
我仍欣喜與你相遇。
我心愛的人啊。
就算你遠走,
我依然感受到你,
成為風化為水,
生為山林靈氣,
與我同在。
我心愛的人。
我心愛的人啊。
給我心愛的人⋯⋯
歌未完,她們背後忽傳來熟悉嗓音低吟接續。
「給我與心愛的人 ⋯⋯」
三人回首,只見久炎哼著調徐步走來,唐湘沉聲唱出曲終。
「永遠啊 ⋯⋯」
隨後相視。
「阿巴!阿爹!你們也會唱歌!」謝茉驚喜無比,和李靈初奔上左右前拉起似乎有些僵直父親們往尤桑處帶去,揚起笑道出:「尤桑巴巴唱得很好聽!以後你們一起唱歌,好不好?」說完將他們的手與尤桑掌心交疊。
聽到姊妹倆的稱謂,唐湘與久炎先是怔住,尤桑亦同,半刻間說不出話。
可待男人們正欲開口說些甚麼時,李靈初和謝茉的目光已轉向身後走來的代里和紇倪、笑容燦爛揮手呼喚:「祖母!阿霓姊姊!」
良久,尤桑方小心摟住站在身旁的少女,眉目間盡是溫情,唐湘久炎則伸手擁抱家人。
他們心底皆滿溢感謝,無論命運或者何物讓所有人相遇於此江湖,不管是拜為師徒、結髮相伴、成為親子甚至共組家庭。而即使亂世將至,戰火準備要灼燒蔓延,就算世間流離失所、苦痛相隨,他們仍都會不斷祈禱,彼此皆能在天地中尋得半處心安地。
此刻入冬之風不再哭號,僅是吟唱。
「給我與心愛的人永遠,永遠。」
(全文完)
Chapter 65: 關於故事/後記
Chapter Text
關於故事
首先覺得還是挺感謝劍三,雖然是架在遊戲的世界觀、歷史、門派上,但人物方面其實非常自由,可以盡情刻劃那個時代中每個角色、每個活在那個當下人們的故事,有點像在玩企劃的感覺XD
血與毒的劇情時間跨越遊戲中從開元年間楓華谷明教大戰唐門與丐幫開始,再到天寶年間五聖教內亂,最後是天寶十三年--也就是安史之亂發生前年的故事,最主要牽扯到唐門、五聖教、丐幫三個門派的故事。因此認真說起來,巴蜀組的故事不是只有在講久炎與唐湘,整體來說是以唐湘為主,久炎為輔,中間穿插許多人而成的故事。
反正,整體而言是以唐門與五聖教為主的故事。
●故事核心概念
當然,每個門派都存在我各自想要表達與探討的議題,像是唐門部分主要所想訴說關於「沒有自我」;五毒則想說的則是「矛盾與選擇」,而同時經歷兩個門派唐湘是集大成角色(等等
所以整個故事脈絡大概環繞著「我是誰、我必須要做什麼、我想要做什麼、我選擇甚麼、我負責甚麼」這幾個面向來講述唐湘的心理歷程,可以說是藉由再次重複五仙教與唐家堡之間的矛盾事件(毒藥被偷與屍人重新現身)來讓現在的唐湘與久炎把過去再重新走過一次,而過程裡他們逐漸都會被迫面對過去、回想起不想想起的事情。
人物背景上,也算刻意安排唐湘與久炎兩個都是年幼喪父母,由師傅帶著長大一段時間,來對比出兩人性格與處世的差異,造就了已經寫好的結局,同時也代表在當時那個年代 (或許也不僅僅是那個年代,而是至今都是如此),許多孩子都是在幾乎沒有照顧者的狀態下長大。
順帶提個查找資料中看到的紀錄:唐朝人平均年齡是27歲...這樣父母都英年早逝好像也很合理。
說回來,面對過去的過裡,由於過去其實不可追,所以全部描述過去之部分在文中皆以夢境形式呈現,並且是穿插在每個現實流動的當下、逐漸回憶起來。
至於唐湘與久炎的關係,雖然最初就直白說兩人已經成親,但透過整路回朔,會發現兩人的情感並不是單純只是愛情,反倒更像是綜合了親情 (師兄弟)、依戀 (照顧/被照顧者)、責任 (來自師傅的囑咐/需要背負的罪惡感)、甚至其實兩人心中都還有一個很重要無法忘懷的第三人 (也就是尤桑),當然最後也有傳承收養 (李靈初、謝茉) 的部分。
這也算是某種程度反射個人對於現代很多「婚姻」的觀察與看法,當進入婚姻便不只是愛情,更多現實勢必接踵而來。
●照顧者與被照顧者/親子
不過,情愛在整篇故事中並非第一順位,也向來不是我擅長描述的關係,反倒是師徒、親子佔許多篇幅。而跟與君共飲於江湖一樣,故事裡存在很多不同形式的家人,不管有血緣還是沒血緣,並在沒血緣的家人上更多加著墨,愛的定義與形式也不盡相同、有些很溫柔、有些卻很戰戰兢兢,甚至有些認為「我覺得這個對你好」就是愛、更有些是在利用孩子滿足自己的光環、控制欲,唐傲天我就是在說你。真的從玩遊戲時就不怎麼喜歡他,雖然能夠理解他在那樣的時代中存在那樣的驕傲與野心,但完全無法苟同他諸多行為。
反正,劍三的二創中個人似乎寫了很多人之間,尤其家人間關乎愛的故事,從棄子、父女、與君共飲於江湖、陰兵冊、謝師恩等等,無論是孩子對照顧者的依戀、還是孩子從家長那邊得到的事物、又或者身為父親母親對孩子同樣存在依戀、難以分離、與期待。
●意象
必須要說故事中無論是蟲、還是毒,都存在其代表的意義。
過去的心結,又或者是過去的傷害、自己所在乎卻不被周遭認可的渴望,那便是蟲,當然蟲帶來的毒對人會造成什麼影響,自然能得知。而利用蟲的人,則就是利用他人的弱點、傷心、和慾念去支使、支配他人之人。也就是我一連串從戒佛獻花、鬼醫、玄甲天命這整個系列來貫串其中的神尊。
他是個邪教。
就跟我們今天社會中仍然真實存在的邪教相同,當然他也可以是一種概念,就是透過玩弄人的傷痛與恐懼達到自己慾望和目的的人。
生活這麼多傷痛,又這麼多恐懼,或許我們每天都在戰戰兢兢害怕於被別人傷害又或自己傷害別人,如何在這樣的惶恐之中不被如此「邪教」又或者「邪念」所奪取主控權?這也是這篇想要提到的東西,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對我而言其實正是:搞清楚「我是誰」與「我到底真正想要什麼」有關。
最重要的當然還是那個意象:
死去的屍蚰代表終於面對與放手的罪惡感與恐懼。
鳳凰蠱則是自己內心擁有復原與新生的力量。
文章裡面還有用了其他非常多明喻或隱喻,除了蟲與毒之外,像是、手、夢境、遺物、解藥、信、傷痕、烙印⋯⋯等等,其實都有些想代表的東西,如果讀者有興趣就各自藍色窗簾吧XD
●後記
先感謝讀到這邊的讀者,相當高興也頗為意外,向來只寫原創作品的自己,人生第一篇這麼長的小說竟然是獻給劍三二創,算是了卻自己在劍三遊戲和人生中愈到各種光怪陸離的事情,像是其中的唐已峰真的有其人,也還真的對我的毒哥那般告白過。不過當然這些相對來都還是插曲,我更想要寫在故事中的關於我們如何去面對自己的罪惡感、我們要怎麼和他人和解?最重要的又如何與自己和解?和自己和解也能幫助我們真正看到彼此間的關係,想寫這樣的故事,也是在我自己生命中很重要的議題,謝謝唐湘、久炎、尤桑、芝華、代里,還有好多角色,讓我有機會訴說情懷。
誰是敵人?誰是罪人?誰造成了這一切悲劇?
我想要找到甚麼答案?
我是誰,我又究竟想要甚麼?
這些或許是某些人們的人生中可能會浮出心底的疑問,尤其在被打擊、陷入低潮的時候,我們找不到方向,有時候甚至因此不自覺只會責備自己又或者責備他人,堅信認為「我必須、而他應該」,進而難以接受面對真實降臨在我們生命中的苦難,更難以將之化解。
人們害怕從出生就存在的孤獨,渴求被愛,有時卻又難以愛人,包含自己。
不過,或許這正是我們此生來得經歷的事情。
畢竟,這輩子不算太長也並不短暫,其中悲傷的故事非常多,又每個人都有各自哀痛的形狀,可即使是如此的人生同樣也存在歡樂、被陽光照耀。因此,血與毒不是個太愉快、但也絕非僅有悲傷的故事,無論是時代、環境、人所造就出來的傷痛,無論是時勢所逼或者不小心誤入歧途,也許在恰當的時機來臨時,我們都能和自己和解,我們都有能力過好自己的人生,我們或許都能選擇恨人或者愛人。
我們的人生並非手無寸鐵與天命對抗,而是命運能為我們所創造。
希望藉由這個故事獻給讀者,將這份祝福交給大家。
想說的好像也在故事介紹裡面說得差不多,剩下就是每個人都會擁有自己的解讀與感觸了,若此篇能夠觸動讀者任何一些內心的悸動,那我便感不愧對自己。
再次感謝各位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