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熏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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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风篇
如同过去的培沙华尔城一般,基兰成了王太子一党的根据地。基兰的海上商人为未来献出忠诚,装满金币的木桶、马鞍与军马,船只与弓箭,还有都城叶克巴达那无法享受的新鲜珍果……财富的代表源源不断地进入基兰的总督府。
日间,为了缓解亚尔斯兰长时间趴伏案前,裁断公平的劳累,那尔撒斯为他讲述了有关裁断的古老故事,尽管这个故事流传自鲁西达尼亚的民间,然而其中所蕴含的智慧这里并不会因为异教的因素折损半分。
“……所以那位贤王抬手,‘既然无法裁定谁是婴儿的生身母亲,那么就把这个孩子劈开吧!他的两位母亲一人占有一半。’”
那尔撒斯富有技巧地停顿自己的讲述,询问自己的主君兼听众:
“殿下,您能猜出这位贤王的意图吗?”
“那尔撒斯,我虽然猜不中故事的结局,但真正的母亲绝不会忍心自己的孩子被刀劈斧砍。”
讲到此处,那尔撒斯才猛然意识到这个故事的不便之处,王太子身世成谜,王妃和国王冷淡的态度更是给亚尔斯兰身上的血脉疑云添上阴霾。然而这个时候忽然收声未免太过刻意,那尔撒斯清了清嗓子,只得用更低沉的嗓音将这个故事讲完:
“那两位妇人,其中的一位忽然哭泣,‘那是她的孩子,王,是我说了谎。’贤王即刻断定:孩子的生母是眼前这位妇人。殿下,当证据不够确凿,难以服众时,哄骗当事人暴露自己真实的情感也是光明磊落的计策之一。”
亚尔斯兰晴朗的双眼中露出对智慧的惊叹,但这种色彩如流星般转瞬即逝——世上既然会有愿为亲子忍受骨肉分离之苦的亲母,那便也会有蛮横地夺去子辈功劳的亲父。正是想到这一点,那尔撒斯的故事才至潦草收尾。
“殿下要休息一会儿吗?”
那尔撒斯建议。
“现在午睡?会不会有点晚了。”
“午睡的话,在晚饭前醒过来就不算迟。”
那尔撒斯用具有戴拉姆懒散风格的句子回答了亚尔斯兰。
黑衣骑士推开书房的大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王太子姿势随意地躺在草垫上,半枕半抱着军师的外袍。而那尔撒斯毫不在意这于礼数上的种种悖逆,他正用用一本纸书做衬版,用炭笔进行邪恶的艺术创作。
达龙放轻脚步,凑近观看,发现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作画的一团混沌。
他们二人迄今为止已经做了二十余年的损友,让人嫉妒的默契能使他们在逃离培沙华尔城的那一夜分心两用,一边进行毫无内涵的闲谈,一边在桌面谋划逃脱的计划。此时这项技能只被浪费地用来斗嘴,配合两人约定的手语,谈论的速度已经接近说话了。
“让我猜,我的朋友。你是来邀请我去那里的。”
黑衣骑士的脸上挂着遮掩不住的尴尬。
“殿下还在这里,我说不出口。”
“只是借那里轻浮的气氛放松罢了。还是说帕尔斯第一的勇士已经体验过狎妓的滋味了?”
达龙的脸色变得与他战甲的颜色更接近几分,他重重地打出手语。
“那尔撒斯。”
那尔撒斯压抑住自己的笑声,从果盘里拿出一个无花果,丢向黑衣的骑士。
“那一处”正是指妓馆。向来勇猛可靠,看起来不近女色的勇士也会去妓馆,基兰夜归的商人头次目睹那一抹黑色的长衣时,下巴险些砸到脚背。
而当他们看到达龙身边的那尔撒斯时,便不再那么惊讶了。
对此,基兰妓馆的名客,为王太子效忠的乐师却没说出什么刻薄或者俏皮的话。相熟的妓女向他打听时,他蓝色的眼中流露出一种讳莫如深的趣味,半倚靠在窗框上,用搅动流水一般的手势同时搅动月色与音符:
“愿亚希女神保佑他们。”
妓女想要追问,奇夫却新起了祝酒的调子,妓女们被热烈的音符感染,开始抛举和传递斟有葡萄酒的银杯,酒香在这间屋子里蔓延。
亚尔斯兰转醒时,达龙和那尔撒斯已经达成了协议,一人伫立在窗边,一人正检查着基兰的旧账。唯有桌面式被重重反扣的画纸昭示,这里曾发生过何等激烈又无声的战斗。
亚尔斯兰将那尔撒斯的衣袍从自己身下解救,即使野外行军时,自己更加狼狈的模样也被眼前两人看见过,亚尔斯兰仍然感到一丝羞赧。
“呀,达龙,你来了……对不起,让你看到我这不成体统的样子。”
“殿下,能在臣子前安心地睡着是何等大气的行为,请您尽情享受这种特权。据我所知,世间国王大多与安睡无缘。曾有国王担心暗杀到夜不能寐,把自己卧榻四围都换成水晶的镜子,最终在他还不算老的年纪死于惊吓——他在夜半醒来时把镜中自己的倒影看成了索命的亡魂。”
那尔撒斯对列王传奇如数家珍,亚尔斯兰又是名优秀的听众。他发自内心的感慨让那尔撒斯的心情更加愉悦。
“达龙呢,有什么事找我吗?”
“殿下,绝对没有。他今天最大的战果就是从我手中夺食椰枣三枚,反扣我手中优秀的风景画一副。”
“那尔撒斯!那种宛若魔道士符咒的东西也能叫做画吗?”
两人的斗嘴将亚尔斯兰心头因古代贤王的故事而带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那尔撒斯和达龙大概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正是如此,殿下。”两人齐声道。
达龙和那尔撒斯回答的毫不犹豫,他们在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
大陆公路的文明从英雄王的父亲之前就已存在,蜿蜒流淌至今。曾有贵族刻意刁难知识渊博的那尔撒斯,询问他:
“你若说你通晓历史,那我请问你:世上最古老的职业是什么?”
“杀手和妓女。”
那尔撒斯的答案无从考据真伪,但能在一个照面便唬住那位像他发难的贵族,可见这个答案的确有它的合理性。
那尔撒斯趁着月色走入了人类文明中古老的所在。即便是去这等寻欢作乐的场所,他的步伐和神情依旧坦荡而富有余裕,似乎只是漫步在王都叶克巴达那的藏书库中。
正用头顶着犀角杯,展示高超平衡技巧的女子,在大厅中的地毯上,用镶有基兰珍珠的辛德拉纱丽变幻出数种舞姿聊以自娱的女子,以及拨弄乌德琴低声婉转吟唱“王太子亚尔斯兰寻宝记”的女子——她们瞧见那尔撒斯的身影,都露出了见到朋友一般的笑容,用芊芊手指指了指二楼的某处房间,意思是:
那位大人已经在等您了。
达龙在战场上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鬼,但妓馆的香风阻隔了他的威名与恶名。达龙熟知应对士兵围攻与绊马刺的方法,却对由女人臂弯、玩笑、和脂粉组成的攻势毫无还手之力。
达龙与那尔撒斯第一次踏入妓馆大门时,他被女人为难的难堪模样让那尔撒斯开怀大笑,那尔撒斯的笑声每清亮一分,达龙的脸就铁青一分。
不过,达龙到最后也并未对妓馆的女子做出粗鲁的动作。
“我算是知道了女人的厉害。”
那一天的达龙忿忿地下了结论。
从此他再与那尔撒斯一同去妓馆,都会提前一步出发以错开时间——自己独自难堪,和让自己的笑话成为那尔撒斯配酒的佐料,这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烛火、木门以及具有乳羊香气的香薰形成了天然的结界,那尔撒斯掩上门的那刻,楼下的欢喧便只剩下零星的响动。
那尔撒斯要等的人坐在墙边。
那尔撒斯朝着墙边的达龙走去,从门口到达龙所在的位置大概十步的距离,那尔撒斯用前三步的距离脱下了外衫,用中间三步的距离摘下发饰、披散长发,用最后三步的距离酝酿自己的声音。
他文学的造诣不输与以乐师自居的同僚,如果有必要,那尔撒斯也可以做到边弹奏乌德琴边吟诵即兴创作的优美诗篇,说到底,他只是不擅长绘画一道。
“晚上好,我的朋友。”
那尔撒斯用足以朗诵诗歌的声音向达龙问候。
他们是盛着熏风来商议某事的。
“达龙呀,王太子的部署频频于这种地方聚首,倘若我们不能在这鱼龙混杂之地,抓到来自邱尔克或者密斯鲁的敌人,想必这对殿下的名声无益……”
“那尔撒斯!我很乐意换个地方。”
“抱歉,我的朋友。我只是觉得失去了这处熏风的加持,你在谈论接下来的话题时肯定坐立难安,得不出结论便落荒而逃了。”
“那尔撒斯,帕尔斯的战士是不会临阵脱逃的。你想问的是殿下是否心有所属吗?我听过有基兰的平民善意地打听这样的问题。但是据我所知,殿下目前似乎对骑马和射箭更感兴趣。”
“这一点倒是没错。但是,达龙,今天的问题和你和我有关。”
这出乎达龙的意料。
“绢之国的公主远在天边,而那尔撒斯,你的棘手行李现在就在基兰的总督府里,你和我能有什么问题呢?”
那尔撒斯在听到了达龙这样的答复之后,明亮的眼中有月光一样的彷徨浮起。这样的眼神大抵不会代表愉快的话题,达龙心中的弦绷紧,屏息凝神预备着那尔撒斯将要说出的话:
“达龙,你有思考过死亡吗?”
那尔撒斯却问道。
达龙不暇思索地回答道:
“我时刻都有为殿下战死的准备。”
“但殿下恐怕没有。”
那尔撒斯的回答一针见血,摄人心魄。
“达龙,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们会永远立在殿下身侧’这样的大话。但只怕天不遂人愿,空口白话的承诺终会落空。”
历史并不会因为两人的忠诚可鉴便高抬贵手,事实上,无论被诗人和史学家如何讴歌,“忠诚”依旧只是难以描摹的未知之物,它无形的躯体实在难以撼动日月星辰。
“达龙,如果你平日多留心殿下的视线,就会发现殿下有这样的习惯:他在思考一个问题时,喜欢偷偷用余光瞥你和我。我不过一介自领的宫廷画师,大抵能够在王宫之中善终,但是达龙,殿下没有做好失去你的准备。”
“譬如辛德拉神前决斗时,你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是?”
“没有什么事是必然的。”
“殿下也知道,但他向拉杰特拉王威胁,若你战死,他会亲自把拉杰特拉王的头颅挂上城墙,那一瞬间,我们都意识到殿下所言非虚。”
那尔撒斯用手指拨弄着案几上的灯台,他还有半句话藏在喉咙口,但达龙已知道那尔撒斯未说出口半句话是什么:
如果真得发生如此不幸之事,亚尔斯兰在悲痛欲绝中发动的复仇或许于局势无益。没人能指望那尔撒斯在那时说出劝诫的话——只怕那尔撒斯的悲痛不会比亚尔斯兰少半分。
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殿下能”
这种无情的可能性就如高悬在两人头顶的剑,一般让人寝食难安。
不过,只要王子的马蹄还在向叶克巴达那而去,那战争和死亡就会常伴于亚尔斯兰身侧。
“今夜的风未免也太过冰冷了……”
过了许久,达龙才苦笑着说。
TBC
Chapter 2: 烈风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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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风篇(上)
至于那尔撒斯所说的“大话”,那是王太子一行人还未到达培沙华尔城时的故事。
席尔梅斯派的追兵被达龙以高超的马术解决:他从侧围的山壁处突入战场,最悍而无畏的枪一举贯穿了敌人脆弱的侧翼,在“帕尔斯正统夺还战”的争霸上取得了一次战术的胜利。即使这场胜利对于达龙来说,只是为自己的武勋增添了比米粒还小的光华,但他身上的衣物依旧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血腥味与尘土气。
这是战士都无法避免的,即使是奇夫这般爱在女子前重视仪表的浪人。由此可见,“优雅帅气的游侠”仅仅只是故事家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尔撒斯在听到达龙带来的捷报后,在考察四周的环境后,做出“可以扎营”的判断。
他话音刚落,一行人的表情便都雀跃起来,耶拉姆和亚尔斯兰这两位少年的骑术略逊成年人一筹,因为白日他们终日在山地嶙峋的岩石间跳跃跋涉,无论是人抑或是坐骑都已疲劳不堪,但他们仍尽自己所能地帮忙。
简单的溪水并不难完全洗去带走身上的气味,倘若是以前,达龙自有侍卫兵为其准备皂胰与换洗衣物。但此刻的达龙并没有条件享受这种这种与他身份相符的待遇,即使已经洗清身上的污垢,他仍然需要继续穿一件已经饮饱敌鲜血的脏衣。
达龙并非帕尔斯历史上某些生活奢靡的将军,他们以武勋立足,却厌恶战争的气味,每逢出阵归来,都要在封闭的熏香石室内洗浴,以确保自己在当夜的庆功宴上身带香风。比起这些历史上的万骑长,达龙只希望自己洁净罢了——但只要想到自己大抵还要穿同一身衣裳直到培沙华尔城,他的心情就绝对算不上明快。
他想着这样的事,一路走回了扎营地,耶拉姆抱着自己的弓,目光灼灼地坐在篝火旁警惕。奇夫看似不见所踪,“我又不是孩子的保姆”,但篝火后树叶的阴影间隐约垂下一根饰有图案的衣带。
“法兰吉丝小姐,您在倾听火焰中精灵的絮语吗?”
达龙听见耶拉姆这么问。
“不,耶拉姆。黄昏之后,精灵便陆续沉睡。但他们告诉我,今夜会很宁静……”
美丽的女神官放下唇边的水晶笛,回答军师的侍童。
“法兰吉丝小姐,倘若您对我的态度能有这样温和,奇夫想必是死而无憾。不,即使您依然如雪山一般寒冷,我也愿意为您出生入死……”
听着同伴的斗嘴,达龙忍不住猜想:在不远的将来,王太子亚尔斯兰成功即位之后,难道奇夫也会在皇宫的谒见厅中对法兰吉丝如此油嘴滑舌?亚尔斯兰显然不会为此治罪奇夫,那便只能寄希望于奇夫届时已经移情别恋,把他油嘴滑舌的技巧用在别的地方。
但这段想象中的主角此时此刻并不在篝火旁。
“殿下和那个蹩脚画家呢?”
达龙问耶拉姆。
“那尔撒斯大人把殿下叫走了,说是发现了一汪泉眼。‘倘若旅途顺利,明年的新年祭,殿下便要代行陛下的祭神之权,提前熟悉一下也不赖‘,那尔撒斯大人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耶拉姆回答。
达龙点头,表明自己已经了解。他又看向自己之前解下披风的地方,询问自己的披风被放在何处。
“和达龙的头盔一起,我放到了达龙的营帐里。”
回答达龙的是拨开半人高杂草的亚尔斯兰,他的身后还跟着那尔撒斯。
“殿下!这是侍卫兵做的事情,您怎么可以为我做!”
“帕尔斯也没有法律规定,我不可以帮达龙整理披风。”
亚尔斯兰举起手中的头盔,言语真挚。
“没有达龙和大家的话,我是没有资格到培沙华尔城的,新年祭也就无从说起。”
亚尔斯兰见达龙还要说话,便抢先上前一步,将盛满清泉的头盔塞到达龙手中。
“那是几块板岩之间的小泉眼,泉水的味道和玫瑰露一样甜。达龙试试看吧。”
原来王太子殿下也会用这么狡黠的声音说话……达龙瞪圆了眼,低下头,望着头盔中清澈的泉水。此时再拒绝就太过于失礼,他只能举起头盔,将唇轻轻贴在头盔的边缘。
帐篷里。
达龙来自绢之国黑面红底的斗篷和他的盔甲整齐地放在铺盖旁。于理,达龙并不吃惊亚尔斯兰知道如何叠放披风、保养斗篷:亚尔斯兰被骑士阶层的夫妇收养,他从小便学会如何帮养父保养骑士的盔甲,整理出征的行囊。
但在帕尔斯的历史长河中,如同亚尔斯兰一般流落民间的王子大概用上十根手指也数不完。就放眼在当下,那尔撒斯也是从自由民中被领回的孩子。但这些人并不都保留了平民的优良品格,平民的生活让他们大多更知金钱与权力的可贵,醉心于权术与美酒者数不胜数。
但是亚尔斯兰仍然还记得一个平民的技能——实际上,亚尔斯兰用折叠披风和擦拭盔甲的技术那样得好,值得一位骑士父亲向街坊邻里时不时炫耀“这个孩子日后足够继承我衣钵”。
“达龙,我可以进来吗?”
得到了达龙肯定的回答后,亚尔斯兰撩开布帘,明亮的蓝色眼睛中有一丝泄气。
“刚才好像让达龙很为难,我过意不去,来和达龙道歉。”
“殿下,达龙绝无这种想法!您……”
达龙的剖白被亚尔斯兰的表情打断了,年少的王太子是真情实感地发出感慨:
“达龙,我明明只是在普通的民众中生长起来的再普通不过的孩子,仅仅是因为帕尔斯需要我,所以我才在这里。但这并不代表我有多特殊,我会洒扫、做饭和翻晒谷物,和每一个自由民的孩子一样。王子是这有魔力的一个头衔吗?我难道就因为它就变得不同凡响,要与我过去的十四年人生割裂了吗?”
看上去耶拉姆对亚尔斯兰的拒绝让他很沮丧。
达龙并没有一条巧舌如簧的舌头,但他战士的听力能让他清楚地听见简单的布帐外有短促的呼吸声,那尔撒斯那家伙在偷听,并且绝对在憋笑,达龙憋屈地在心里想。
但倘若他一鼓作气掀开帐帘,亚尔斯兰大概会因为这种心里话被那尔撒斯全部听去,而害臊得抬不起头来。
“殿下,诚如您所言,帕尔斯是您的责任……恕臣僭越,但倘若一个身份只有义务而无享受的权力,恐怕历史上的帕尔斯人也不会对它趋之若鹜。殿下,我们都想让您起码在这种小事上享受到您的权力。”
达龙笃定地回答亚尔斯兰。
“您是一个特殊的人。依臣所知,会这样诘问历史和公理的人,也只有您与某个蹩脚画家了。”
之后亚尔斯兰又与达龙说了些闲话,才在夜深时回到自己的营帐中。
待亚尔斯兰的身影消失于布帘后,那尔撒斯便神态悠然地走进了达龙的帐篷。
“达龙,真是精彩的发言啊!除了评价我的艺术的方面。”
“你到是什么时候有了偷听的习惯,那尔撒斯。”
那尔撒斯将手中的纸卷展开在地上,上面正是一副测绘的地图。
“画得差强人意,那尔撒斯。或许比起一个画家,向着地理官深造更适合你。”
“呀,达龙,这可是殿下亲笔画的地图,只得到你‘差强人意’的评价吗?”
这下轮到达龙闭紧双唇了。
那尔撒斯成功地欣赏到了自己的朋友富有趣味的表情,才开口说道。
“殿下最信任的人是你,达龙,这种话殿下只会和你说,我都听不到。”
“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给出让殿下满意的回答。”
达龙叹了一口气。
“即使我的枪只为殿下挥动,我也不会否认,殿下还有太多要学的东西。但我只一介臣子,该如何指导殿下的王道呢?”
“达龙,正因为你总自诩单纯的武夫,所以这些话必须由你来和殿下说。”
那尔撒斯指着达龙的盔甲与披风。
“精于权术者,会向殿下灌输‘不傲慢无以成王’一类的道理。这些道理就像魔道的邪法,它能快速地将一位温和的王子催生成难以揣摩的帝王,它教人怀疑、斗争、打压,并不是说这种方法无法培育出一位于国事上称职的国王,但这样的王者,人格是残缺的,于个人而言他们是不幸的。况且,这样的国王,在历史上的数量就和密林里的树叶一样多,我没有兴趣侍奉这样一位主君。”
“这话够你这位戴拉姆的旧领主被收回领地、褫夺头衔十次,那尔撒斯。”
“承认吧,达龙,你和我一样,不希望殿下的人格蒙受不幸。”
那尔撒斯站起身来,双手扶着达龙的肩膀。
“思考着这样问题的殿下才能给帕尔斯带来新风,别的事情交给我们来烦恼。我有预感,我们会永远立在殿下身侧的。”
TBC
Chapter 3: 烈风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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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风篇(下)
亚尔斯兰最终如愿在培沙华尔城举行了新年祭,再经历了更加混乱与漂泊的一年,第三年与法兰吉丝主持新年祭时,他以驾轻就熟,并头戴解放王的桂冠。
曾经辗转于帕尔斯各地朝不保夕的过去,对于众人来说似乎已恍若隔世。当晨星落入黄道的那天,帕尔斯将要步入漫长的夏天。国王和他的翼将踩着晨露狩猎,并在黄昏时分丰收而归。帕尔斯人认为这天是诸神离他们凡间的子民最接近的一天,因此献祭的活动总在这一天日月交替的傍晚举行。
象征皇权的传统活动与普通的市民无关,但经历了血腥的上年,只需要历史长河中如此和平的一隅,被战争摧残的人民便能散发出新的生机。
解放王亚尔斯兰抬起手臂,他的好战友告死天使便落在他的手臂上。今日告死天使的兴致很高,一行人便耽搁了少许,待告死天使尽兴才归。
“要赶快回去了。”年轻的国王能远远地眺望到自己的都城——不,属于所有帕尔斯人的都城,百年来无数的野心家与道学家都自诩为叶克巴达那的主人,然而这些名字在亚尔斯兰呱呱坠地时便成了大陆公路上的一抔尘土,只有叶克巴达那依旧伫立在这里。
叶克巴达那城墙上的篝火正在被守城士兵缓缓点燃,瑰丽的王城便镶嵌上了一条焰色的项环。
入夜后都城内自由市场将会举行彻夜的,属于平民的庆典,这是难得一见的盛景:小贩将蜡烛放进由不同颜色烧制玻璃做灯罩的彩灯,远看有如闪闪发亮的宝石;商贩热情地兜售点心、小食、布料等各式商品,它们品类丰富,价格适中;市场的中间则有远道而来的绢国杂技艺人和辛德拉舞者。
最引人注目的是自由市场西角临时搭建的舞台,叶克巴达那优秀的剧团轮番上演连环喜剧表演。
亚尔斯兰早已选定了离舞台距离适中的角楼,届时他会隐瞒身份地欣赏剧团的表演和观众的反应。
想到快乐的夜晚,亚尔斯兰一时间归心似箭。
“嗯,时间确实已经差不多了,陛下。”
那尔撒斯回答。
亚尔斯兰刹住了马,转身向自己的宫廷画师投去询问的目光,“那尔撒斯,你这可像话里有话。”
“臣惶恐。”那尔撒斯脸上的笑意好像油纸中的蜂蜜一般,从他的明亮的眼中缓慢渗出。
亚尔斯兰只把这段对话当做一个平平无奇的插曲,他重新扬起马鞭,向他的子民而去。
守城的士兵很远便瞧见了解放王的旗帜,“是陛下回来了。”他们呐喊着,倘若亚尔斯兰有如同告死天使一般的远视能力,他便能发现,这些士兵不但是向自己的同僚在喊话,也是向叶克巴达那的市民在喊话。
对于优秀的骑手,跑过回程这段平原的时间不会比饮下一杯玫瑰露更久。国王的小队像梭一样喷进城内,接下来他们只需要穿过街道,到达王城另一边的神殿——
一抹飘落的颜色落在了亚尔斯兰的眼前,他勒马盯睛观看,一种混合着惊喜和不可思议的表情渐渐地牵动着年轻国王的表情,是他定格在一看看上去不够威严的表情上。
街道四周的民众推开沿街的风窗,向街道上一捧一捧倾洒鲜花和干花的花瓣。
这些花瓣中有依靠水路运来的昂贵玫瑰,也有上一季保存的干花,还有帕尔斯墙根最常见的野花,但无一例外都被认真地清洗了,现在正散发着露水的芬芳。
伴随着一声声内容各异的杂乱欢呼,“解放王万岁”“亚尔斯兰殿下万岁”“帕尔斯万岁”,花瓣被傍晚的微风卷落在亚尔斯兰一行人的肩膀上、衣袍上,还有叶克巴达震撼了无数异乡人的石板主道上。
很明显这是一场没有演练的欢庆,但内容的杂乱更能显示出参与者情绪的高涨,他们对解放王的喜悦与感激之情化作澎湃的巨浪,亚尔斯兰是随海浪摇摆起伏的小船。
告死天使好奇地腾空而起,衔住一片花瓣,用鸟喙与爪玩弄着,而他的主人被这样的景象震惊到许久说不出话来。
直到路面已经被一层浅浅的花瓣覆盖,亚尔斯兰才终于反应过来,扭头向那尔撒斯和达龙喊到:
“加斯旺德、耶拉姆他们今日向我请辞,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件?!全叶克巴达那上下,莫非只有我不知情?”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达龙和那尔撒斯只是笑着看他。
这样的景象也同样震撼了叶克巴达那的市民,成年的市民尚且还能将自己激动的心绪化为一声声的欢呼,孩子却没有这样的认知。几个在路边围观的,解放奴隶的孩子,他们挣脱父母的手,像燕一般穿过了沿路的人群,趴在亚尔斯兰面前的主路上,捡拾地上的花瓣。
这样的场景让沿路守卫的士兵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们想要冲上前拦住这些孩子,亚尔斯兰却挥手制止了士兵的动作。
亚尔斯兰低头注视着这副画面,看到两眼干涩都舍不得眨眼:
叶克巴达那在建成时曾有天文学者测绘,每年日与夜最长的一天,夕阳的光辉将贯穿整条主路,放眼望去,天地一片金黄,场面蔚为壮观。
在一切都被镀上金边的世界里,解放奴隶的孩子无忧无虑地坐在地上,他们举起花瓣,又在自己的头顶撒落,用清澈的同音欢笑着。
孩子的世界里并无血脉和尊卑的分别,却能通过本能分辨出亚尔斯兰一行人释放的善意。
直到他们的父母将这些孩子抱起并带走,他们大抵还是不会知道自己今日完成了何等的壮举,有的只是夜晚安眠时充满香气的一个美梦。
等他们终于到达神殿门口,天空刚刚升起星辰。亚尔斯兰下马,披风带下几瓣雏菊。他驻足在神殿的台阶前,背对他的臣子,久久地没有说话。
“殿下?”
这是达龙发出的疑问。
回答他的,是亚尔斯兰半是啜泣,半是喟叹的一声短音。
“那尔撒斯,这就是治世吗?”
直到亚尔斯兰于他以商人名义预定的角楼中落座,他的眼睛都被激动的泪水点缀得比往日更加明亮。达龙和那尔撒斯一左一右坐在亚尔斯兰的身后,以长辈包容晚辈的心态温和注视着年轻的国王,等待他在集市的喧闹声中变得平静。
叶克巴达那的喜剧是一个大杂烩,只要是有人会叫好的题材,都会被好事的剧作家改编成剧本。不过如果以研究的目的,大致可以区分为三种:
神明赐福的神话时代,鸟兽因伟大的国王开了灵智,国王的子孙又发明了制衣和耕地的工具,贤王公正裁判,抵御外敌的故事怎么也说不尽,这是史诗剧;居无定所的浪人在行侠仗义的时候救下贵族的小姐,在历经重重磨难后靠功勋获得了国王的赞赏,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浪漫剧;或者帕尔斯的诸神降临人间,以神的权威逗弄无信者,期间闹出种种笑料,又在故事结尾奖励勤劳善良的农民,把他们的水都变成甘美的酒,这是戏谑剧。
帕尔斯人如此的喜欢这些喜剧,即使鲁西达尼亚如此残暴地迫害异教徒,仍然有大胆的剧团将这些故事套上鲁西达尼亚式的人名,在街头巷尾开演,给那段黑暗的时光增添些许色彩。
坐着的角度能看见后台的道具箱。
“看起来不是寻宝记,真是太好了。”
亚尔斯兰松了口气,他没有这种成为舞台中央角色,接受万人瞩目的爱好,他并非某位辛德拉的现任国王。
那尔撒斯说教的毛病才此刻又一次发作。
“陛下,民众的艺术就像野草一样,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除尽的。倘若只想除尽每一颗野草,就用火和药对待培育它们的土壤,最后的结果只会是庄稼也颗粒无收。”
“不,那尔撒斯,我并非对大家的创作心存芥蒂,只是在基兰的时候,那些故事还收敛许多,现在故事的主角已经看着不像我了……”
亚尔斯兰不好意思地刮瘙着脸庞。
“这是传奇故事的宿命,编剧家在发挥灵感前可不会过问原型的感受。譬如您身边这位,曾经也有喜剧说他偶遇美丽的贵族女性,与之爱而不得……”
“那尔撒斯!”
“我也有类似的故事就是了。”那尔撒斯轻巧地跳过自己的部分,达龙正准备乘胜追击,底下的剧场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剧团的乐手忽然失踪,没有伴奏,戏剧便无法开演,民众一片哗然,就连亚尔斯兰的表情也露出些许失望。
他当然可以将剧团召至宫内,只为自己一个人表演,但一场好的喜剧,没有观众的欢呼便失去一半的趣味。亚尔斯兰摇头叹息,准备离开角楼,再去找别处逛逛。
人群在这是又爆发出一声惊呼,成功挽留了国王的脚步。
一个头裹头巾,面戴面具的男人跳进了乐师席,用乐师原来的乌德琴开始弹奏音符,帕尔斯的戏剧音乐都有定式,而这个男人显然弹得非常流畅。
没有交流,演员默契地踩着这名不知名乐手的音符开始表演。
“是奇夫。”
那尔撒斯之只听了几个小节,就戳穿了无名乐手的身份。达龙也来到窗边,仔细观察乐手席中的神秘乐手。
“头发是紫红色的,弹琴的时候,头往右侧偏一点,确实是他。”
“达龙,怎么会有你这样不解风情的人。”
达龙和那尔撒斯的战斗一触即发,最终是亚尔斯兰的笑声消弭了这场无形的战争。
“大家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了,真是像在做梦。若换作两年前的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会有这样美丽的夜晚吧!已经一路走到了这里,有你们这样的朋友在身边,想必日后也会平安顺遂。”
纵然那尔撒斯和达龙还有一千句相互的指控翻腾在胸中,此时也消弭在心中。解放王真诚的话语是他屡试不爽的杀手锏,无论多少次,达龙和那尔撒斯都会落入解放王彀中。
两日被亚尔斯兰的情绪感染,不知多少次做出了永远陪伴的承诺。
TBC
Chapter 4: 凄风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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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风篇(上)
与蛇王撒哈克决战的前夜,五人齐聚于叶克巴达那的王宫。亚尔斯兰暂且卸下战铠,换上便衣,又从侍从的口中得知法兰吉丝、耶拉姆和奇夫都聚于王都的露台。达龙已在亚尔斯兰的寝室门口等他,待亚尔斯兰和他点头示意后,便落后半步,紧跟在亚尔斯兰身后,亲自充当亚尔斯兰的侍卫。
曾经如牧羊犬一般机敏温和的辛德拉青年,加斯旺德,现已不见踪影了。
通往露台的必经之路上,正是往日亚尔斯兰平日最爱与群臣齐聚的“圆座之屋”。
年轻的国王停在这间他于生日之时下令整理出的房间前,一手轻轻抚上门扉,闭上眼,亚尔斯兰似乎还能听见这间屋内传来克巴多和奇斯瓦特高谈阔论的声音。
“陛下,您若是想用这间屋子,臣这就去将大家叫来。”
“不了。”
亚尔斯兰制止了达龙。
“达龙,这是可以供十七人一起使用的屋子,可现在只有我们五个,它未免太大太落寞了。”
亚尔斯兰的神色是达龙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憔悴和落寞。
“达龙,我想起那个晚上了。现在想来,是我说了大话。《列王之纪》中不是也有这样的例子吗?国王自大的话语惹怒了诸神,最后招致神罚。我仅仅管理了地上世界两年,就敢说‘平安顺遂’,于是诸神便将你们一个一个从我身边带走。”
那尔撒斯,你一定在地下世界嘲笑我的笨嘴拙舌吧?达龙在心里默默地想,他甚至似乎可以听到幽冥之下熟悉的笑声。
“看来你的口才只会用来嘲笑我的艺术啊!”
如果那尔撒斯还在,他一定会先这样嘲笑达龙,然后再用三言两语就让亚尔斯兰振作起来。
“陛下,恕臣直言,若是像您一样统一了帕尔斯,解放了奴隶的人还不能祈祷一句‘平安顺遂’,那帕尔斯的诸神大抵也被供奉得昏聩了。”
黑衣骑士理直气壮的维护让亚尔斯兰的心情缓和了几分。
“达龙,这话可最好不要在法兰吉丝面前说。”
达龙的脸上也露出苦笑。
“陛下,比起明天的敌人,只是口头上对帕尔斯的诸神不够尊敬,实在是一件再大不了的事情。”
对于帕尔斯人来说,比起遥遥住在天边的帕尔斯诸神,曾经切实给大地带来千年黑暗时光的蛇王显然更加可怕。对于帕尔斯人来说,能用肉身与蛇王的军队搏斗,这是对亚尔斯兰的爱戴胜过了恐惧。
达龙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
亚尔斯兰听到达龙的一番话,面上的阴霾又被吹散少许,但他仍然秉持着自己的一贯的理念,对达龙摇了摇头:
“不,达龙,或许有对我的爱戴,但更多的是士兵们的妻子和孩子还在叶克巴达那内,帕尔斯的士兵是会为了自己的家人而战斗的战士。”
“陛下所言极是。那么,达龙作为帕尔斯的士兵,是为了陛下而战斗的。”
达龙在尚未瞧见撒哈克的尊容前,确实如任何一个帕尔斯的士兵一般恐惧。然而当他看见身材魁梧,肩顶两蛇的撒哈克之后,存在传说的恐惧便如潮水一般褪去。蛇王侮辱了先王的遗体,迫害了亚尔斯兰的子民,现在更要伤害到他亲爱的国王本身——愤怒像潮水一般席卷了达龙的整颗心灵,即使是现在让他与蛇王单打独斗,他的枪尖也会毫不犹豫的向着蛇王撒哈克。
“陛下,您会胜利的。”
“我们会的,帕尔斯的子民,不,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都不该遭到蛇王的伤害。但是达龙,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陛下,您只需要命令我就可以了。”
“那么,达龙,我希望你不要死,我已经失去了那尔撒斯,那种感觉我没法再承受一次。”
“……陛下,这件事恕臣没有保证。”
“达龙,这是口谕!你要抗旨吗?”
“陛下,若是臣向您草率承诺,最后却失信于您,这不是欺君吗?”
“是吗。”
亚尔斯兰听到达龙的答案,垂下头,面庞上刚散去的愁云又聚拢了薄薄的一层。蛇王撒哈克是前所未有的敌人,还留在叶克巴达那的所有人都清楚,明天一战必然凶多吉少。亚尔斯兰垂着头,一边踩着楼梯走上露台,一边欣赏御花园的连廊与凯·霍斯洛的连环画。
作为国王,亚尔斯兰不会说出丧气之话,但这并不代表亚尔斯兰认为自己是特殊之人,他自觉与帕尔斯万千普通将士无异——他体内亦无一滴王家之血,今夜或许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夜。
亚尔斯兰嗅到夜风中御花园传来的芳香,那是多种名贵花草混合的馥郁芬芳;他听到达龙听到他身后时布料摩擦发出的声音,由于亚尔斯兰自己停下了脚步,达龙便也停在他身后半步,收敛自己的呼吸,只能听到眠长的隐约气音;自己左前方挂毯下的石砖缺了微小的一角,火把的热源让他的左半边身子微微发烫,右边却被夜风吹得发凉。
分明是从年少时就一直生活的地方,如今却能感受到那么多从未发现的地方。难道我初阵之时,从未料想过自己会战死吗?亚尔斯兰扪心自问。
答案是肯定的。从未上过战场的士兵从未错觉:自己将会是特别的一位,死亡不会降落在自己身上。
这种错觉于亚尔斯兰要更长一些,一次次残酷的战争并未带走他的任何一位朋友,直到斯特的三位新寡击碎了亚尔斯兰的半个美梦,亚尔佛莉德与那尔撒斯紧扣的双手,又用更残酷的方式击碎了另外半个。
“告死天使,我的朋友,难道你降落在我们每一人的臂上时,也一并让死亡亲吻我们了吗?”
亚尔斯兰在心中开出了不合时宜的笑话。
待两人姗姗来迟,终于到达王宫露台时,侍女已经将美酒佳肴全部备好。亚尔斯兰举起酒杯,示意众人可以开宴,耶拉姆啜饮一碗浓汤,法兰吉丝则端起酒杯。
只有奇夫还在矮案的一角伏案涂写。亚尔斯兰问起,他便说:
“实在抱歉,陛下,臣的脑海里浮现了新的曲调,如果不马上记下的话,晚宴后臣就会忘了吧。”
奇夫架起乌德琴,弹奏出刚写的曲子。亚尔斯兰闭上双眼,微微低头,像十四岁旅途中的无数次那样仔细聆听奇夫的演奏。
“确实是十分优美的曲调。”
“等陛下胜利后,这支曲子就献给陛下,作为胜利的颂歌也不错。”
奇夫又用笔随意修改了几个音符,对着亚尔斯兰说:
“并且,搞不好这就是我的遗作了,臣还是希望完善一些的好。”
奇夫在宴会结束时带走了自己的手稿,这样解释道。
“我可不想后世的史学家靠今天的残章妄下结论:解放王亚尔斯兰的麾下的奇夫,是一位蹩脚的吟游诗人。”
亚尔斯兰松快地笑了。
“我麾下的艺术家有那尔撒斯就够了。”
达龙在亚尔斯兰身后,听到那尔撒斯的名字,脸上免不了浮现感慨的神色。“那尔撒斯不在了”,这样的认知让达龙的新就好像战车的车轮缺了一角,每每想起那尔撒斯一次,他的心头便颠簸一次。
那尔撒斯,这次真是你失算了,达龙在心中对幽冥之处默念。
他紧随亚尔斯兰,走过圆座之屋,来到盛放大波斯菊、秋蔷薇和桔梗的御花园中。
“达龙,你也在想他吗?”
“是的,陛下。臣在想与那尔撒斯在基兰时的一次会话。”
“是在妓馆里的那个房间吗?”
“陛下!您怎么知道。不,并非臣有意隐瞒,但是这种事情……”
“达龙和那尔撒斯在基兰的趣谈集也是剧作家喜欢的题材,耶拉姆和我混在人群中看过好几场。”
那尔撒斯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怀念神色。
“达龙愿意把内容告诉我吗?现在我只能达龙口中了解更多的他了。”
“这是当然,我的陛下。”
达龙在星空下,将自己与那尔撒斯在基兰时的对话娓娓道来。
TBC
Chapter 5: 凄风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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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风篇(下)
那一夜达龙被那尔撒斯的话问得心事重重,两人不到仲夜便败兴而归,没人想到那尔撒斯话里的漏洞,就如没人会预料到,解放王的十六支不败战旗中,那尔撒斯的那支会先达龙一步哀然飘落。
北方的苦寒之地有一种骇人听闻的刑罚,不用刀枪与毒药,命作“血鹰”,受刑者的肺叶离开身体,最后死于剧痛和窒息。亚尔斯兰在听到那尔撒斯的死讯时,他受到的痛楚不亚于这种极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远方发出虚无的回想,悲伤引发的缺氧让亚尔斯兰的眼前一阵漆黑。
“那尔撒斯!亚尔佛莉德!那尔撒斯!”
分明太阳还照耀着大地,但亚尔斯兰已经分不清日月的模样。他跪在那尔撒斯的尸体边,不顾被鲜血濡湿的双手,抚摸那尔撒斯的伤口,又将整个人俯下,鼻尖几乎要贴上那尔撒斯的心脏。
达龙的目光追随着亚尔斯兰的脊背,他依旧像一杆枪一般立在亚尔斯兰身后,似乎亚尔斯兰每一声凄凉的呼喊都是在替他发泄自己的悲伤。
沉默地伫立着的诸将中,或许和他一般想法的还有更多。亚尔斯兰正是代他的臣子承受了多份的悲伤,才使得他为那尔撒斯送葬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亚尔斯兰一直有这样的习惯,他思考出一个答案,或者将要做出某种判断时,他便会微侧过头,目光先落在达龙的披风上,再看见垂落在胸前的发辫。这种目光的流转给人何种的安心感,好像亚尔斯兰记忆深处养母的臂弯。
将一个幼童无情地抛出母亲的怀抱是何等残忍,亚尔斯兰在没有那尔撒斯的第一个朝阳升起时,端坐于主位之上,双目紧紧流连于达龙与他身边的空隙。
“陛下,现在看来,那尔撒斯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达龙并不是一个擅于讲故事的人,他与那尔撒斯于基兰夜谈的那一夜本就短暂,此时此刻,即使他有心多讲一些那尔撒斯,比起在灯火下灵动的那个人,他的言语也太过单薄与无力了。
“这样啊。”
亚尔斯兰自言自语道。
“达龙,我还以为我的习惯藏的很好,原来那尔撒斯那时就发现了吗?这么一想,似乎有点丢人。”
这样苦涩的问答,居然让亚尔斯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或许比起死亡本身,世人都更愿追忆与生者度过的快乐时光。
“但在这件事说。那尔撒斯小瞧我了啊。只靠着这些快乐的记忆,就能继续支撑我守护帕尔斯的子民了。”
“陛下。”
达龙的呼喊包含千万种感情。
帕尔斯诸神的赐福以滑稽的方式降落到了亚尔斯兰的肩头。
他失去了达龙,却不至于承受余生长久的悲痛——因为他感受到生命正急速地从自己的身体中流逝。亚尔斯兰大口地喘气,他不是杰出的剑士,一生最出彩的一剑亦是最后的一剑。他勉强撑住了满是鲜血的身体,生平第一次露出了有些许骄傲的表情。
可很快他就投入了对帕尔斯未来的安排中。每做出一番安排,他的生命力就流失更多,直到他做完了全部的安排时,他已经被自己的战友轻轻地放在地上。
在脊背接触大地的那刻,亚尔斯兰一瞬间心头思绪万千。世界上怎会有如此惨烈的战场?六国的国王都死于同一刻,大陆公路的文明都就此喑哑。拉杰特拉,希望你善待这六国的子民——亚尔斯兰在心中想着。
此去便是永久,日后“帕尔斯”这个名字或许会再次闪耀于大陆公路之上,又或许从此掩埋于黄沙,这一切亚尔斯兰都无从得知。不论如何,只要帕尔斯的文化、历史和人民一代代蜿蜒生息于这片土地,那帕尔斯便算不上灭亡。
耶拉姆无法拔出宝剑克鲁纳巴德,帕尔斯的天命就如同卡威利河中的狡猾幼鱼一般,消失在天边的银河中了,或许有一天它会重新回到这个美丽的国度,但一切都是亚尔斯兰不可知的。
曾经孤身一人来到世界上,他的亲生父母,不同的养父养母,他的十六位朋友支持他走过艰难的路,共同度过了人间最快乐的时光,最终都如流星一般划过自己的身边。生命的最后,人又要回归出生的模样……
不,至少有一件事他还可以挽留。
“啊,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把我和达龙葬在同一个坟中,谢谢……各位……”
那尔撒斯的安眠不能惊扰,亚尔斯兰“于幽冥之中也能瞥见两位的袍角”的微小愿望已经无法达成,但倘若天运还远垂怜帕尔斯,起码他还能在以后王墓的祭祀时,微笑地坐在神殿的房梁上,双手撑着下巴,从帕尔斯新人的面庞中,仔细寻找一些故人的模样。
“呀,达龙,这会不会是奇斯瓦特的后人吗?眉毛和他的先人一模一样。”
“那陛下,需要达龙去梦中试验一下那小子的武技吗?”
达龙会一如既往地站在他的身后,并作出这样的回答。
失血让亚尔斯兰身陷黑暗,他的手向前探去,又被法兰吉丝与奇夫紧握住,他在朋友温暖的体温中,跌落了一个黑暗的安静洞窟。
在这样的安静中,亚尔斯兰感觉疼痛都离他而去,他重新站起,行走于黑暗之中。这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黑色汪洋,亚尔斯兰却好像在心底知道方向一般,执拗地认定某一端,缓缓走去。不知走了多久,他逐渐能听见风的声音。
亚尔斯兰继续向前走去,沙粒逐渐出现在他的脚下,头顶也开始出现微光。他捕捉到沙漠夜晚风吹过沙丘时发出的嗡鸣,这不似任何一个民族的神话描绘的冥府,但亚尔斯兰在心中隐约意识到,将要展现在他眼前的是无限的天涯。
亚尔斯兰继续往前着,直到远方出现了篝火。现在,他彻底相信了自己的直觉。
亚尔斯兰从信步缓走,到快走,再到不顾仪态的奔跑。那些他屡次出现于亚尔斯兰梦中的欢声笑语,现在切实出现在亚尔斯兰的耳边了。亚尔斯兰听见自己的心跳如同雷鸣一般,他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篝火边的众人。
闭目养神的加斯旺德、斯特和古拉杰,与两条狼崽玩耍的伊斯方,正在边擦拭双刀,边与克巴多斗嘴的奇斯瓦特等等人,最远离人群,朝着亚尔斯兰的方向眺望的,自然就是那尔撒斯和达龙。
亚尔佛莉德从那尔撒斯身后探出半个身子,俏皮地朝亚尔斯兰挥手。
只可惜来不及告诉生者,死后还有如此令人宽慰的景象……
“各位!”
亚尔斯兰露出了还未知道身世时才有的,孩童般的笑容。
在生者看来,那就是他们亲爱的国王在露出了满足恬静的笑容后,永远地睡去了。
最后幸存下来的三名翼将,护送他们战友的遗体重回了王城。一路上,奇夫、法兰吉丝和耶拉姆径直穿过还燃烧着的战场。
蛇王的鲜血喷溅而出,带来难以言喻的腐臭。战士的尸体不分国家地堆叠在一起,覆盖了整片土地,野鸦和秃鹫啃食尸体,战马和骆驼的嘶鸣响彻长空。
正在移动的三人是偌大的原野上唯一的活人。
“即使是正义之战,也会如此惨烈。”
耶拉姆怀抱宝剑,发出如此的感叹。
他们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才重新回到了王都叶克巴达那。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但今夜最需要的是休息,众人沉默地返回了自己在王都的住处。
帕尔斯的翼将在出战前,都有这样的习惯:他们会默契地把自己的寝室维持在一个有些杂乱的状态下,仿佛自己要去面对的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战役,他们可以在庆功宴结束后的漫漫长夜,耐心地将书桌上的所有物品归类。
这是关于“平安”的朴素祝福。
现在,大部分人的东西都要被冠以”遗物“的头衔,而不知多少年后,会有收藏家珍之若重的收进带锦帛的木盒……奇夫回到自己的寝室,枯坐于窗前,手指触碰到桌上墨迹已干的乐谱稿。
“等陛下胜利后,这支曲子就献给陛下,作为胜利的颂歌也不错。”
昨夜的俏皮话还回荡在耳边。
一路行来,他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木然,吟游诗人将自己包裹进坚冰的外壳中,这样冷若冰霜的表情想必是无法吸引任何女性的。
但奇夫在看到跃于纸上的黑白音符时,他的表情又如同被顽童丢进石子的水池,无言的光芒荡漾在他的眉梢、眼角、唇边。浓烈的感情涌动于他的心头,奇夫急急忙忙找出笔,墨水脏污了他的袖口与手掌,他却全然不顾,颤抖着往往音符下写押韵的诗。
文字从未如此顺畅地在他的笔下流淌而开,但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记重锤,让围绕奇夫周身的冷漠出现刺目的裂痕。
“您怎会就此离去?我们的王!”
写到结尾,紫红色头发的诗人身周的坚冰终于破碎,他悠长的叹息回荡在空寂的房内。
这就是日后被称为《解放王颂歌》之悲曲的诞生。
Ende
Chapter 6: 自翻译-解放王颂歌
Chapter Text
【原文】
鷹となりて飛び去りしかわが君よ
河となりて流れ去りしかわが君よ
御身を歎く声は野を掩いてやま
御身を哀しむ涙は砂漠をも潤せ
御身を喪ないて天は暗黒
御身を奪われて地は荒涼
エクバタ一ナよ栄華はいま何処
ひたすらに待つは御身の帰れる
カ一ヴェリ一河の東に陽は昇り
デイジレ河の西に陽は落ちる
見ずやパルスの木パルスの草パルスの花
ことごとく御身を喪ないて枯れはてたるを
おおわが君よ帰りたまえか
御身の民の求めに応えたまえかし
惜しむべき佳きパルスの国
など棄てたもうやわが国王よ
【译文】
我的国王如苍鹰般振翅翱翔
我的国王如河流般顺流徜徉
就连原野也无法掩盖的哀声
悲伤之泪,沾湿黄沙
失去了您,白日天荒
失去了您,大地苍凉
叶克巴达那已荣光不再
翘首以盼,您将在何日归乡
卡威利河之东,东升朝阳
迪吉列河以西,落日西航
所到之处 花草树木皆不见
万物枯萎只为失去您,我们的国王
何日君归?叩问吾王
答民所愿,应民所想
让人怀缅的美丽国度帕尔斯啊
您怎会就此离去?我们的王!

apple2lyon on Chapter 1 Wed 14 Jun 2023 03:0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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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ijiangyue on Chapter 1 Wed 14 Jun 2023 03:0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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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ple2lyon on Chapter 1 Thu 15 Jun 2023 07:32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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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nalyn on Chapter 6 Fri 20 Dec 2024 04:2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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