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有过短暂一段时间,迦楼罗醒来总能看见摩诃躺在自己身边,对方深深埋头,发丝遮挡住半边脸庞。那是他们孩童时期,摩诃留着漂亮的长发,由于某种病症呈灰白色,侧卧时平铺在枕头上,柔软而轻盈。虽无人点破,但迦楼罗清楚,那时的摩诃只有在他面前才会袒露自己:喜欢弟弟,喜欢和人亲近,喜欢缠着迦楼罗手脚钻进同一个被窝。如果尚处天真的摩诃幻想过如何做个好兄长,那即便记忆力强悍、仍不肯揭露往事的迦楼罗便是真的希望挽回这段关系。
自从迦楼罗记事起,就已经得知哥哥生病,明明摩诃看起来和同龄人没什么不同,钟爱太阳,擅长奔跑,有为之自豪的顽强执着。除了漂亮得像个女孩儿——尚且可以解释为遗传了楚河的优良基因,所以楚河猜测迦楼罗面对摩诃时不哭不闹,会不会因为他实在太像自己。究竟真相如何,当事人不曾深思。直到摩诃远走高飞,周晖楚河分居,迦楼罗才推断出那点道不明的宿命,基因果然是人类不能参透之谜,他们四人实在太像。摩诃遗传了楚河的外貌,却继承了比周晖更甚的执拗,迦楼罗因为出世太晚历练不足,尚未学会如同母亲周璇,便在力不从心中被迫退场。
这晚月明得过火,迦楼罗意识逐渐明晰,合拢的双眼被一片光芒笼罩,他深知自己处昏睡梦境。大脑提醒他起身拉上窗帘,翻过身、蒙上被子,怎样都好。天光乍亮将他折磨得辗转反侧,仿佛设身水波荡漾的游船,船夫只管撑蒿,不顾他紧抓护栏、惶恐又克制不住向后看翻滚的浪花。同行人比他健谈,船夫说眼下游客正多,怎么偏选现在出行。那人回答带孩子散散心。见迦楼罗许久不出声,过来关注他。迦楼罗。迦楼罗。迦楼罗不怕水,怕船,摇摆的木舟左右翻滚随之前行,下半身沉入水平面,自己也宛如波澜,成为困于水中央的孤岛。
客船颠簸动荡,迦楼罗生生晃出一身冷汗,被子团成一团,硌得腰部生痛,他换了几个姿势,攥住被角打了个喷嚏,喉咙顿时如同刀割,鼻腔也像经过碳火焚烧,几乎咳出眼泪。“哗——”房间暗下去,一只手背悄无声息探过来,贴贴他脸庞与脖颈,接着抚上肩膀,观察他是否清醒。熟悉的触感让迦楼罗安心,乖乖张开嘴吞进一颗药,眼睛未睁,就着吸管饮进好几口水。温暖的怀抱笼罩,迦楼罗还是难受,试图与疲倦抗争,急需一副不再烧灼的喉咙,更希望楚河别走。
再次醒来天光大亮,迦楼罗迷离着下楼,只见沙发上坐着个熟悉的男人,发丛插副墨镜,坐姿放荡不羁玩手机。他敢确信这位不是昨晚照顾自己的人,哑着嗓音问,我妈呢。
周晖仿佛刚注意到他,“哟小子”打招呼,开启手机音量,继续低下头摆弄游戏,“你妈上班去了。你也知道年中他们单位事多得要死,不是谁都跟爸比一样躺在家里都有生意滴。”说着朝餐厅努努嘴。餐桌压张留言标签,楚河的字,告知迦楼罗早饭在微波炉,记得加热。附赠一句:灶上有冰糖雪梨,你爸炖的。
他其实不能喝太甜的东西,口感浑浊让人不适,尤其现在,体温降下去了,扁桃体发炎不能瞬间恢复,吞口唾沫跟吃风咽沙似得。为了不驳周晖的面子,也为了楚河暗地给他爸邀功的心意,迦楼罗还是去盛了一碗,出来的时候余光瞥见周晖状似无意扭过头,他暗叹一口气,不顾温凉,闭上眼咕嘟咕嘟咽下去。
迦楼罗跟周晖太久未见无话可说,就算常见面也没什么话题可聊,周晖修仙似得丧失亲情自觉,迦楼罗早在紧张多年的家庭关系中磨灭勇气。他扒开蛋黄丢进垃圾桶,混混郁郁咬一口蛋白嚼了许久,看上去无精打采。整个客餐厅只有周晖的游戏提示音在响,迦楼罗鼻腔仿佛有个漏斗滴滴答答下坠,揉了揉鼻子注意到对方仍坐在原地,忍不住开口,你怎么还在。这话不是问他爸为什么不去上班,也不是嫌他监督自己,两人各怀鬼胎一个早晨,只等周晖道出真正目的。周晖稍微收敛,看了眼挂钟,完成任务般手机一收,清清嗓子:“你妈没跟你说吗,我们准备复婚。”
“……哦。”迦楼罗重新低下头:“随便你们。”
他哥摩诃,他爸他妈离婚的主要导火索,两年前以离家出走的方式外出上学,至今未归。离开前跟与周晖争执不休,控诉其作为父亲、丈夫劣迹斑斑。迦楼罗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回想混乱的细节,鸡飞狗跳之余不乏好笑,如果被摩诃知道自己抗争多年结果局面依旧如此,肯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随便你们吧,迦楼罗心想,无所谓。
楚河回到家已经深夜,周晖当晚留宿,住在以前二人的主卧。半夜入户门开启,迦楼罗听见脚步声未停顿,直奔他房间来。昨晚的身影就着夜灯微弱的光,打理迦楼罗和他父亲一样茂盛的头发,声音温和,怎么还不睡,等妈妈回来给你讲故事?
“不是。”迦楼罗声音闷闷,先发制人:“您通知摩诃了吗。”
楚河动作一滞,沉默几秒才开口:“你们闹矛盾了?”
迦楼罗想起停滞在半个月前的聊天记录,摇摇头,埋进被子:“我们关系一直不好。”
通知书下来时楚河也是差不多的表情,关怀中更多是担忧。迦楼罗,你放心做自己喜欢的事,哥哥由爸爸妈妈照顾就好了。那时的迦楼罗受摩诃影响,不复羔羊绵软,当即质问:周晖和你也是一样的想法吗?眼见母亲露出受伤神情,顿时后悔,期期艾艾道歉。无形刀斧将他们分割,楚河看着小儿子,不知他什么时候起沉默寡言,不再和父母分享心事,也和唯一的兄弟疏远,他曾经在父母和兄长的怀抱中如同家雀牙牙学语,是最受宠爱的幼子,如今仍对童年怀有执念,填报了和哥哥同一所学校。
两年前初秋楚河带他去南方,木渎人满为患,迦楼罗立在桥中央,过往船只承载多是结伴的游人,假如摩诃还在,没有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或许其中也有他们二人依偎的身影。
他从摩诃不经意的透露中得知对方正在做平面模特,凭借姣好的面容很受欢迎,他停了药,被误以为白发是经过漂染的颜色。其实家里从不曾忽视过他,只是迦楼罗与摩诃并非同卵兄弟,更没有心灵感应,不能从中理解一二。楚河不答便是表示瞒着摩诃,他也没擅自告诉对方这一消息,微信最后话题停留在迦楼罗拍了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照片给他,对面没回。迦楼罗不气馁,他有自己的打算,摩诃认为离开是自由,他只是在朝着自己想要的结果迈步。
迦楼罗是即将离巢的鸟儿,飞不高,飞不远,穹隆之上徘徊惆怅。楚河抚摸他和父亲一样茂盛的头发,问还难受吗。这只鸟儿栖息在母亲的怀抱,蹭着温暖的掌心摇头。楚河笑笑,与平常无异。迦楼罗鼻头发酸,接着才反应过来,先前那个问题,母亲问的是他与周晖,他却主动回答了自己与摩诃。
其实曾经他们关系很好,无论与周晖还是摩诃。十七年前的某一天,迦楼罗像是突然经受点拨,由某种陌生情绪触动,于混沌蛋壳睁开双眼。那天他学会爬行,听到声音,因为懵懂和畏惧大哭。两张欣喜的面容听到声音,断断续续音节攀升,组成短促而朦胧的字词,他不识五谷不明言语,在一个普通的夜晚咿咿呀呀认领了姓名。迦楼罗。父亲母亲敞开怀抱,于是他开始练习分辨五官。
那段记忆直到五岁第一次进电影院重新拾回,他被抱在腿上,荧幕时亮时暗,漆黑时四周一片死寂,仿佛重新置身桎梏。他实在太渺小,耳畔一点动静便是地动山摇,惊得捂住双耳直往父亲怀里钻。或许那时他便有少言的预兆,周晖手忙脚乱哄他,唯独没有听到尖叫。最后一排的位置离投影太近,灯光打在前排观众后背,无声无息形似傀儡。迦楼罗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呼吸。他紧贴父亲结实的胸膛,噙着泪,手背传来笨拙的触摸,透过被泪水浸湿的上眉目——摩诃正尝试安慰他。
很多年之后,迦楼罗发现自己认识色彩竟然不是在课堂,也不是在父母教导下,而是因为恐惧吓得失声、只能吐出一两个音节时,不可救药地求助哥哥,认定白发是影片里的浪花。这导致他对哥哥过度依赖,后来摩诃指点他脑子不好使,作为老幺被惯出温吞的性格。他已不再惊讶哥哥恶语相对,反驳我已经在学了。学着接受家里无止境的争吵,学着在寄宿学校与同龄人交往,与亲人渐行渐远。
摩诃的嘲弄不是没有依据,他迟钝且愚笨,没能及时观察出摩诃病情加剧,没能及早审时度势、认清由于不可抗力早已摇摇欲坠的家庭关系。第一次冲突发生在初中,楚河在给摩诃办理休学途中失联,经过一夜抢救左腿打了十二根钢钉,迦楼罗放学回家,迎来的是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空荡荡的房间。出院后周晖带楚河搬了出去,简而言之养伤,摩诃将自己关在房间,留迦楼罗不知所措。
摩诃休学手续没办下来,或许是为了让楚河安心,照常上课,安分了许多。具体表现为不与同学交流,不理会任何人。楚河出院后仿佛失联,谁在其中捣鬼在明显不过。他不是没想办法惹事被叫家长,每次到来都是周晖,跟老师客客气气打个照面,表示自己对长子疏于管教,接着拒绝摩诃探视。他风尘仆仆而来,看上去十分疲惫:“你妈妈现在已经够辛苦了,能不能让他省点心。”摩诃对他的态度感到奇怪,好像自己出生就是为了被指责。楚河的电话就是这时打来,周晖接通说了几句,递给摩诃,表情非常不乐意。摩诃一肚子委屈,听到母亲的声音,突然迷茫,此时此刻说什么才算合时宜。
什么时候起,周晖不再对他投以关注,即便两人独处也是互相沉默。上课期间走廊几乎没有人,周晖靠在窗台放空,好像这么久以来,至今才发现摩诃是个错误。摩诃深知那不是躲避,而是无视。周晖像挺立世界的真正狂人,怎么会疲惫,他难道不是永远有精力、永远咄咄逼人。摩诃有些幸灾乐祸,周晖也有弱点,不过是凡俗中的一个。摩诃。你在听吗,摩诃。楚河通过电话呼唤他,念起长子的名字一直那么包容。摩诃最近有没有按时吃药,身体还好吗,不要担心,妈妈很快就回家。分别前周晖眼神不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别太任性。
这些迦楼罗不知情,直到楚河可以不靠搀扶短暂行走,已经是他准备升学。周晖留了一笔生活费,可观到简直慷慨。有天迦楼罗到家依旧无声无息,开着餐厅灯独自解决晚饭。深夜时分寂静无声,客厅突然传来物体倒地的动静,他从没单独经历过摩诃犯病,乱了手脚,凌晨两点拨通楚河的电话。
摩诃的病呈现为不同于常人的发色,和极差的睡眠质量。小时候迦楼罗因为身旁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心脏抽搐跳动如同心悸,尚未思考是不是自己也遗传了其中一种病症,轻轻爬到另一侧,跪坐地板,脸颊搭在床沿。摩诃正因噩梦紧皱双眉。那时迦楼罗不理解楚河的担忧和周晖的回避,仅能感受父母区别对待,摩诃也从黏着母亲睡到晚上躲进他房间。他重新爬上去躺到摩诃身旁。身边有了人,摩诃似乎安心许多,梦里抓紧他的手,力气很大,有点疼。
从前他对摩诃的痛楚没有具体概念,每次都是楚河或周晖带摩诃定期检查治疗。而且他哥能跑能跳,怎么会生病。摩诃说他被保护得太好时他还有些生气,难道真正被溺爱的不是摩诃。当时他着急撇清责任,试图辩解,有些事后来才明白,这种保护对他来说更接近隐瞒,让他面对指责时毫无借口。那晚给迦楼罗的恐惧大过担忧,无穷迷惘袭来,忘记哥哥几时起爱答不理,只能回忆摩诃每每在周晖棉签碰壁后对他的漠视。等救护车期间他守在摩诃身边,那一刻眼前如同走马观花,所有人逐渐离开,只有他留在原地。
没过多久楚河搬了回来,紧接着是周晖,四人再次同住一个屋檐下,仿佛这半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迦楼罗散漫地把家当成假期停驻所,终于等来摩诃羽翼丰满、向周晖正式宣战。一年后秋天楚河带他散心,山巅高远,两人在石阶稍作休息。摩诃上学后他身边只有楚河,甚至就连楚河也不常出现,好像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只有他坚信所有冲突都只是插曲。
楚河拉着他在溪边捞小鱼,两个网兜一人一个,迦楼罗打起精神,淌着碎石感受流动的溪水。“妈妈没什么愿望,你跟哥哥平安就好。”
那时摩诃已经离开快半年,楚河肉眼可见情绪低落。难得主动提及,迦楼罗不愿看他继续消沉,将头搭到他肩膀:“我也只是想让你开心。”两人静静相依,楚河笑着逗他不要害羞,依旧温和的语气。迦楼罗记忆里他永远有耐心、很少生气,他好奇,母亲一直是这样的人吗,为什么他可以无条件爱所有人。
“有件事妈妈必须向你坦白。”
“什么?”
“我跟你爸离婚了。”
“……”迦楼罗先是愣住,随即坐起身:“你们不用为了……”
“不是你们的问题。”楚河凝视水面,“别担心,怪我们,我和你爸爸需要分开一段时间。”水底清澈,无波无澜。“这么久以来忽视了你,是爸爸妈妈的错。”
迦楼罗握了握手中的竹竿,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选择现在。他最开始想问为了谁。摩诃?可是对于摩诃来说太晚了。他?他在父母之间起不到那么大作用。所以原来爸爸妈妈一样,因为无形因果深受其困,就连提出离婚,又有几分无奈在里面。迦楼罗只觉涉身其中,却对事情走向无能为力。
“你们……”他又回到被独自扔在家那些日子,拘谨又不合时宜地懂事,将自己置于不显眼的角落,以为乖乖听话可以让所有人放心。极度压抑的逆反心理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回打几遍腹稿。细流迸溅,楚河表情变了变,手掌覆上膝盖,强忍不适。迦楼罗注意到,沉默地眨眨眼,终究没问出来你们为什么瞒着我。
你是爸爸妈妈的孩子,安心放纵你作为孩子的任性吧。楚河告诉他。迦楼罗多想交代罪证,他与摩诃从记事起亲密无间,有过抵足而眠,有过互诉衷情;是摩诃效仿亲人表达爱意、指导他牵手拥抱。是摩诃掌握他逆来顺受的弱点,一次又一次强调自己兄长的身份,不惜用年龄强迫他,把可笑的陈年往事都忘了吧。
可是他没有,面对熟悉的通知书,不知怎么来的一股勇气,于数年之后追责罪魁祸首,将矛头指向周晖。尖锐的质疑几近打破平衡,然而面对楚河终是退缩。他无意中伤任何人,这导致如今摩诃未归而父母冰释前嫌,唯独他陷在悲哀的旧梦,恍若命题一隅,清醒着观看童年时的电影。
摩诃与周晖动手当晚,迦楼罗躲进他房间。摩诃正往行李箱填东西,背对人讲话,像讲给他听,又几乎自言自语。“你知道周晖怎么羞辱我吗。”从迦楼罗的角度看,他双手颤抖。“他用母亲当作威胁,想让我乖乖听话,好满足他变态的控制欲。母亲甘愿被蒙骗,我不会再任他拿捏。”
时隔三个月摩诃才得以联系到楚河,经过周晖之手,对方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怜悯,在周晖面前他永远矮一节,为了不让楚河担心做出的妥协,好像承认自己怕了周晖。迦楼罗心底干急,尝试阻止他离开,劝道你们不就是吵架吗,解开心结就好了。如果你真的心疼母亲,就不要让他做二选一的决定。正是这句话刺激到摩诃,猛得将他推倒,手臂狠狠撞上行李箱棱角,拖动行李箱在地板划出长长一道刺耳声。怎么跟你说不明白!
“信不信,就算现在你开门跑出去都没有人在意。”
“没有人”的范围比想象中要大,迦楼罗捂住胳膊疼到皱眉,不可思议,“在你眼里,即便母亲都不值得原谅吗。”
“我连你都不会原谅,迦楼罗,你就是个软弱没长大的幼稚鬼。”摩诃伫立房间中央,没有语言能表达他此刻的孑然一身,“你什么都不知道。”
“根本就没有人告诉我!”
“对。所以你可以坦坦荡荡享受受害者的身份,跑来劝我像你一样继续忍受下去。难怪总有人说你和周晖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自私。”
他恨我。凭什么。迦楼罗承认自己被唬住了,瘫坐在地。他缺失大量证明自己无辜的证据,这些证据可能藏在每一次争吵时他躲起来旁观,可能藏在半月一天的假期。回想起来,他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居然短暂得可怜。从前唯一的愿望就是保持现状,不要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所以尽可能表现得乖巧听话。小时候周晖说过,他刚出生挨了一掌才肯哭。同样,楚河帮他择校时语重心长,不想去可以不去。他只是摇摇头,本着不愿爸妈费心的念头选了寄宿学校。
如果当时更加主动,没有主动游离到边缘,会不会状况和现在不一样。可他只是固执认为,真的有人在意我吗。那天迦楼罗直到凌晨才离开,从外带上门,穿越缓慢闭合的缝隙,能看见摩诃最后一个动作是抬头,但已经来不及,他们没有分别前的默契与留恋。
他问楚河办不办婚礼,自己能否帮上忙,说着说着开始哽咽。父亲母亲复婚,重归于好,大度到好像不再对自己追究所有过往:包括摩诃扬言不愿再见任何人,包括他甘之若饴帮他哥收拾行李。摩诃挣脱家庭的束缚飞往天际,他因为内疚溃不成军。
楚河记录便签,一件件帮迦楼罗打包衣物。楚河第一次做这种事,反复核对,格外认真。也是同样的场景,兄弟二人预谋一场逃离,摩诃嘲笑他无知,会轻易爱人。那时他难过极了,几乎是诅咒般的:摩诃,不会再有人像我这样爱你。亲情织成一张庞大的网,迦楼罗不幸被捕获,他知道母亲一直向摩诃的账户转账,楚河也默许他们保持联系。同一时刻迦楼罗顿悟自己身上几道枷锁——有他要命的孩子气,一直不肯直面的现实;无知怯懦导致他天生被庇佑,揽下难以承担的责任,以为一切滞碍能因自己改变。
“爸爸妈妈就不送你了。”
周晖在厨房做饭,抽烟机声嗡嗡传来,楚河最后将身份信息插入标牌,合上密码锁。
迦楼罗止住啜泣:“嗯……”
带着心照不宣的顾虑,一周后飞机起飞,引擎轰鸣,仿佛影片母带抽丝,振聋发聩。万米高空上,他想起雪原穹顶的雄鹰,开始怀疑,摩诃走的那一晚,他们二人是否真的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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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堆了几个快递盒,迦楼罗拎着包,伸脚从中拨出一条路,艰难敲门。无人应声,他抬头核对一遍门牌,如果不是提前确认过摩诃在家,差点怀疑自己被拒之门外。入户门从内打开,摩诃看清人,上下打量一番,毫不关心他的窘迫,侧出身子将人放进来。此时上午十点,他应该刚被吵醒,打着哈欠径直向里走,嘱咐迦楼罗关好门。
摩诃洗漱的功夫,迦楼罗已经开始从包里拿东西,糖饼、肉干、蔬果,几乎占满大半个餐桌。看他还在一件件继续往外拿,摩诃从冰箱取了罐可乐,打开拉环,“噗呲”一声,从背后贴到他脸上。迦楼罗被冰了一下,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摩诃对着桌面无语,不知道他怎么把这么多东西从北带到南,“这些到处都能买。”
“有买不到的。”迦楼罗从底层挖出一盒山楂干。“母亲特意让我带给你,放冰糖泡水喝,对身体好。”小时候父母经常带他们去果园,摘下来的果子要么做罐头,要么晒成果干。九月是山楂成熟季节,楚河特意摘了些晾干,赶在迦楼罗开学前装盒。摩诃看了看,没有接,“这个也能买。”
“是吗。”迦楼罗肉眼可见低落,“我不知道。”
摩诃心道你不知道的事多了,指指西红柿,说这些呢。“母亲自己种的。”迦楼罗介绍起来,“比市场上卖的有西红柿味儿,特别好吃,要不要来一个。”就要打开递给摩诃。摩诃拒绝。迦楼罗说:“可惜我只带了西红柿,还有茄子、西葫芦,本来母亲让我一种带几个给你尝尝,可是实在装不下。”
摩诃奇怪他怎么一提到这种事话就这么多。“母亲身体好些了吗,还有精力种菜。”
“好多了,年前取了钢板,修养两个月,现在可以正常生活。”
何止正常生活,已经旧情复燃了。
半年前楚河骨头愈合得不错,准备第二次手术,周晖开始频繁出现在家里。那时他们已经离婚分居一年多,最初迦楼罗回家见到人,周晖还会替自己解释,爸爸有东西落在这里,回来取一下。这么久了有什么好取的。周晖楚河两人亲友圈高度重叠,离婚后改口前夫前妻,很少有人当真,充其量升级版小打小闹。被问及时,周晖丝毫不见被甩的落魄模样,楚河则回应感情破裂,再多避而不谈。后来迦楼罗想,他们和好绝不是最近发生的事。
和楚河从水乡回来,周晖已经搬离,然而很多东西没带走,迦楼罗有时给他养的观赏鱼换水,好像他只是出一次长久的差。楚河说他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一段时间”。现在看来,这是两个人共同让步的结果,复婚是必然。迦楼罗不情愿往另一层面去想,假如摩诃是他,肯定毫不留情戳破:这是欺骗。可低烧让迦楼罗变得迟钝,他很久不和周晖共处一室,周晖说完后没有再多解释,他便不再多问,或许本身就没有必要过问他的意见。
见迦楼罗欲言又止,摩诃知道弟弟纠结的毛病又犯了,问你怎么回事,想说什么。“凉。”迦楼罗被气泡激得鼻腔发麻,满脸苦恼,“还有牙疼,我好像有蛀牙了。”假如两年前,摩诃对他思维跳跃见怪不怪,现如今,除了对这种不愿回忆的熟悉惝恍避让外,只会认为他果然没有长进。
摩诃去厨房榨橙汁,迦楼罗追随他的脚步探头探脑,这是套小两居,打扫得很干净,视线所及能看出生活气息。两个房间门紧闭,看不出哪间是摩诃的卧室。一道身影遮住视线,摩诃将橙汁垛到桌面:“有什么好看的。”迦楼罗牙疼不是装的,针扎般阵阵发麻,捧着杯子小口慢慢嘬:“我只是在想,原来你可以顾及别人的感受。”
进门前迦楼罗想了很多,摩诃有没有和室友说过弟弟要来,他们怎么看待自己,突然登堂入室会不会打扰。前一天他给摩诃发消息,问他要住址,说我到学校了,明天可以去见你吗。摩诃没有当即回复,晚上才发来消息,没说可不可以,只有一串门牌。等待消息期间,迦楼罗咬着糖饼,气愤地想,假如摩诃拒绝见面,他就一个人把这些都吃了。
“你每天都在想什么。”摩诃绕到对面,反坐在椅子,抱着椅背将脸搭在手臂间,长发垂下去,有些好笑道:“家雀虽然有这个俗称,它可不是家养的。你还没长大吗迦楼罗。”楚河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他的说法是:迦楼罗,你还在撒娇的年龄,为自己争取些什么吧。
迦楼罗面对他哥总有些局促,连昨晚的气愤都忘了:“母亲让我来看看你,你国庆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不要总是把母亲挂在嘴边,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摩诃不耐烦,“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目的,成熟点,迦楼罗。”摩诃喊他的名字时有种特别,迦楼罗仔细分辨过,每个人称呼“迦楼罗”用意都不同。周晖经常叫他“小子”,很少叫全名;楚河带着无奈与爱护;摩诃像在确认弟弟有没有跟在身后,比如现在就在确认,眼前这个人果然和记忆里一样幼稚。
“假如我不成熟就不会来找你。”
摩诃露出疑惑的表情,不理解他对“成熟”的定义。
他将迦楼罗的行为视作雏鸟情结,弟弟就是这样幼稚的小鸟崽,这是本性,无论成不成熟都与他无关。然而迦楼罗,他有些意外摩诃的态度,原以为摩诃不愿意见自己,结果摩诃并没有将他拒之门外,甚至为他榨了橙汁。迦楼罗心说难道你就是成熟的做法?我不计前嫌来见你,为什么你还傲慢地认为我还是原来那个我。
对同一件事理解相反在他们之间很常见,摩诃认为人是片面的,因为他为自己树立了周晖这个敌人,从最初追问到纯粹厌恶。迦楼罗则以旁观视角摸索出一套处事规律,看清许多也被蒙蔽许多,周晖真心为摩诃与迦楼罗出生高兴过,只是排序有先来后到,也有孰重孰轻,理所当然将楚河排在第一位,在三人间取舍得毫不犹豫。明白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摩诃体验与迦楼罗不同的偏见,结果就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随便你。”摩诃只疑惑了瞬间,恢复最初的毫不在意,说:“母亲呢,没和你一起来。”楚河从不主动打扰,这是他们的默契,此时单纯好奇楚河有没有像其他家长一样,将次子送进学校恋恋不舍。迦楼罗说没有,我一个人可以。“逞强,还说自己成熟。”摩诃弯了弯眼,不是嘲笑,更没有恶意,只是用猜透的表情表达“果然如此”,仿佛兄弟间拌嘴。迦楼罗哑口无言,总不能说母亲与父亲刚和好,我不想打扰他们。
他们家和寻常人家有很大区别,普通人将升学作为一件大事看待,但是他们一地鸡毛,况且有摩诃这个先例在,什么事都显得无足轻重,迦楼罗没觉得不让父母参与有哪里不对。此事摩诃有发言权,他曾断定迦楼罗太自我。“热爱牺牲也是过于自我的表现。没发现吗,你有严重的英雄情结,你想拯救谁,母亲?还是我?”那时摩诃在慢慢留长发,脸色几乎和发色一样苍白。“你一直自诩最正常的那个,有没有想过,我们家怎么可能出现正常人。”
当时的迦楼罗只会反驳我没有,假如现在,一定不会退缩。你在问臆想中的迦楼罗,还是真实的我。你是不是也孤单,需要人陪,所以一而再再而三拉我到你的战线。可他那时被面无表情的摩诃吓坏了,以为对方讨厌他才这么说。
迦楼罗快把头埋进杯子,嚼着果肉:“你对我的评价失之偏颇。”
“愿闻其详。”记忆中的摩诃与现实重叠,褪去一身利刺,大方给予他解释空间。
“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一见面就是批评我,你好没有礼貌。”迦楼罗抱怨:“为什么不能友好对我,我不欠你什么吧。”
“小鸟长大了,学会发泄不满,哥哥对你刮目相看。想听我说这个?”摩诃托着下巴,耳环闪烁在发丝间时隐时现:“究竟是我不了解你,还是你不了解我,想从我这儿得到褒奖,你觉得现实吗。”
“不太现实。”迦楼罗眨眨眼,被吸引注意力。
“知道就好。”
与楚河不同,楚河五官大气柔和,处处透露着谦和包容,仿佛精心雕琢的一尊玉;摩诃则未经沉淀,有种锐利、不近人情的美。作为貌似父亲的次子,从外表很难看出迦楼罗与摩诃的血缘关系,假如迦楼罗是家雀,摩诃就是游隼,猛禽擅捕猎轻教化,轻易与过往划清界限。摩诃离开后有段时间,迦楼罗醒来只觉心脏剧烈跳动,慌乱的频率误以为自己萌发与摩诃相同的病症。他瞒着楚河看医生,听诊器在心房附近游走,医生问除此之外有没有其他症状,轻描淡写:“没什么大问题,睡觉压到心脏了,以后注意姿势。”
迦楼罗想到小时候和摩诃睡在一张床,两人面对面,他睡左侧,摩诃睡右侧,怎么从来没他提过。还是对摩诃来说,心脏不适只占一小部分,他时时刻刻接受不同器官折磨。医生见怪不怪,出于安慰,给他开了补充心血的药。不知道药物起了作用,还是适应了摩诃离开,没几天症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害怕母亲担心,直到恢复迦楼罗都没告诉他楚河。那时他将寂寞外放排解,留言给摩诃,问你有时候会心脏不舒服吗。过了很久对面没有回。迦楼罗又说:我前两天醒来心脏跳很快,所以猜想,你生病是不是也这种感觉。摩诃回复:你应该去看医生,我又不懂。迦楼罗:看过了,医生让我注意睡姿。摩诃装作没看见,以沉默翻篇。
迦楼罗咳嗽了两声,嗓子发痒,羽毛般扫过。亲情塑造他的羽翼,如今被堵在喉咙争先纷飞。摩诃问怎么了。迦楼罗喝了口果汁,咽下不适:“有点感冒,快好了。”摩诃没太在意:“哦。”
“我发的消息你看到没有。”迦楼罗借机兴师问罪,不愿让自己看起来像找借口缠着摩诃。除了楚河的事上,摩诃从来没主动过,冷处理的姿态仿佛高塔等待的公主,逃离的钥匙是有人爱他。迦楼罗是上钩那个,咬上哥哥连饵都没挂的钩,乐此不疲地告诉他一直有人在爱你。
“看了。”
襁褓时期迦楼罗紧紧攥住摩诃的手,摩诃开心又惊喜:“妈妈,他的手好小。”“他力气好大,像小狗一样。”“他是我们养的宠物吗,为什么不会说话。”周晖在一旁笑得东倒西歪,楚河无奈让他反应不要那么大。周晖将迦楼罗从婴儿车抱到怀里,捏着只有他两指粗的手腕向摩诃招手,忍住笑意:“如果他是我们养的小狗,那你是什么,小猫还是小兔。”小小的摩诃扑到他膝盖,去够迦楼罗挥动的双手,没觉得一直当爸爸妈妈的小动物有什么不好。
“看了怎么不回。”
记忆是哺育迦楼罗的重要养分,他曾跌跌撞撞奔向过父母的怀抱,隔着座位握哥哥的手不放,被爱灌溉的童年留恋至今,从没想过一切戛然而止。摩诃将幼稚当作他本性,其实不然,他所擅长的都是人为刻录过的,摩诃忽略自己身处其中。这不怪谁,摩诃的病与生俱来,迦楼罗的执念后天熏染,不存在没有因的果。
“全是废话,让我怎么回。”
“哪里废话了,”迦楼罗据理力争:“我一直有关心你,你都不问我怎么样。”
“是你把我当作垃圾桶倾诉吧,什么琐事都要跑来跟我说,都是让人不爱听的。”
“不爱听你还不拉黑我。”迦楼罗小声嘀咕,心想难道我的记忆出现偏差,怎么可能全是琐事,我被留在家里很难过啊,别不把我不当回事。摩诃注意到他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耳朵,敲敲桌子提醒:“看什么。”迦楼罗丝毫没有被抓包的不好意思,瞥了眼耳环:“很漂亮。”
“谢谢,我知道。”摩诃坦然。
“好自大,你的性格是怎么找到工作的。”迦楼罗说。摩诃手指绕着发尾,漫不经心:“你说的,漂亮啊。”
“那你要感谢母亲。”
“都说了我知道。”摩诃瞪他一眼。“你好烦,什么时候开学,你的大学生活就要开始了,狠狠期待吧大学生。”
“今天周末,下周开学典礼。”迦楼罗扫过两个房间,只有摩诃在家,室友出去了吗,他们在餐厅坐了这么久都没有人出来。他可以理解摩诃为什么不住宿舍,无非是不喜欢集体生活,可他居然能适应与别人合租,什么人受得了他的怪脾气。橙汁已经见底,摩诃没有续杯的意思,迦楼罗只能握着水杯转来转去。“而且我还有军训,完了过几天就是国庆,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回家吗。”
“母亲问的还是你问的。”摩诃没直接答应:“如果是母亲的意思,我考虑考虑。你的话……想见我,地址你已经知道了。”他示意迦楼罗还有可乐,不要浪费。水珠凝成股落到桌面,汇成一片。迦楼罗笃定摩诃就是看他不顺眼捉弄他,擦干净水珠用纸巾包裹起来,贴到阵痛那颗牙,想了想:“我替他问的。”
摩诃就知道:“你好像没理解我的意思。”基于弟弟太过愚笨,他不介意加以点拨:“我是说,不要管那么多闲事,这是劝告,你可以选择听或不听。听进去就少骚扰我,听不进去反正不是我一个人被你骚扰,至少让我心里平衡。”
迦楼罗不高兴:“你把我当什么了。”摩诃:“我讨厌有人逼我,为什么你认为自己的劝说管用,你难道没有见识过我有多自私?一个人相处的感觉很好,你也应该尝试尝试。”
“我没逼你,只是问问。你不想听就算了,别这么说自己。”
“自私又不是坏词,只有你在谈及自我的时候总幻想牺牲自己,化小爱为大爱,让付出物尽其用。你果真是为别人,还是满足救世主心里?”
迦楼罗抚摸杯壁,不停吞咽口水,摩诃知道这是他紧张的表现。脾气再好的人此时都该愤怒,可他不会,迦楼罗只有被逼到绝境时才肯正视自己,况且眼前是摩诃。“我只是……很想你……”迦楼罗似乎真的在思考他的话:“如果你认为抛下我是正确,我不想被抛下是错误,那我可以不出现在你面前。可你没有拒绝见我,既然如此,你想让我理解你,你也理解一下我吧。”
摩诃反应平淡:“我没有抛下你。”
“在我看来是这样。”
“不是这样。”他知道迦楼罗此时最需要什么:“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别想太多。”
迦楼罗点头。摩诃平复了一下,重新将橙汁给他续满:“你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母亲怎么放心的。”
“我又不是小孩。”
“和是不是小孩没有关系。”
“你可以我也可以。”
“你和我比什么。”摩诃不知道他怎么天马行空想到这方面,他们根本一点都不像,也从来没人拿他们做过比较。“连你也离开了,母亲自己一个人在家会孤单。”
迦楼罗没想到这点:“不会吧。”
摩诃不满意他的语气:“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难道你临走前一点都不关心他。”
被一凶,迦楼罗瞬间感觉牙更疼了。不该吃这么多糖饼,幸好带了很多给摩诃,让他也尝尝牙疼的滋味。“他们单位年中比较忙,最近总是加班到很晚,工作上的事都够他烦心了。”其实是有周晖在,不可能让他孤单。迦楼罗突然有些心虚,他们只提及母亲,刻意不提及父亲,虽然摩诃早晚知道。
“九月算什么年中。”
“可能因为刚复工没多久,需要处理的事情比较多。”迦楼罗模棱两可。其实刚开始楚河是想陪他的,周晖在一旁很有眼色得没插嘴,楚河劝说你是独立的人,不用追逐哥哥。那个时候他想,他们困在这种局面太久,需有人打破僵局,结果一下楼,周晖给他当头一棒。他从来对父亲母亲的婚姻没什么意见,只是和离婚一样,他都是被告知的那个。
摩诃将信将疑,他继续说:“我平时只有周末才在家,只是高考完这几个月待得久一点。”他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太多,如果摩诃关心楚河,为什么舍得离家这么远。
摩诃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开始挑我的错了,你比我印象里更叛逆,是什么让你变成现在这样,他们离婚?”
“唔。”没想到摩诃最先提起,迦楼罗一时有些语塞:“……什么原因都有吧。”都怨你。他心说。没说出来是因为,此时此景相比推卸责任,更像撒娇。摩诃又该把他当作没长大的小弟。
摩诃察觉到一丝怪异,只是一时想不出来哪方面不对。昨天迦楼罗发来消息时他正在拍摄,从迦楼罗给他看通知书时就知道有这天,所以并不意外。目的无非几种,缓和他与家人的关系,劝他回家看看。即便时隔两年,摩诃依旧能将他看穿。其实早熟的人都晚熟,迦楼罗过度缺爱的结果是表达爱,因为他没有被善待,所以满怀怜悯地善待别人。
摩诃离开时心灰意冷,迦楼罗通过社交软件孜孜不倦询问近况,楚河周晖离婚的消息也是迦楼罗告诉他的,很庆幸不是楚河亲口告知,那样很奇怪,仿佛他是个需要被讨好的没有是非的幼童。迦楼罗的转述不添加任何色彩,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以为弟弟和小时候一样,睡前缠着他讲幼儿园发生的趣事。他知道迦楼罗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天真了。
摩诃转而问迦楼罗住哪儿。
“宿舍。”
“哦。”平常兄弟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你要和舍友打好关系;集体生活需要互相迁就;实在不习惯不要勉强自己。可劝慰的话从摩诃嘴里说出来太过荒诞,如同幼儿学步、仿生人模拟人类,他没住过宿舍,更将自己与迦楼罗排除在“平常”之外,这般下来只有沉默。
挂钟指向十一点,迦楼罗待了将近一个小时,认为自己该离开了。
他放下水杯,摩诃没动。“我不会经常骚扰你,放宽心好了,我不全是为了你才到这里,没有胡闹到拿自己开玩笑。”迦楼罗说。
摩诃:“嗯。”
“我该走了。”
出门时迦楼罗走在前面,他怀揣心事,不留神被快递盒绊了一跤,差点摔倒。摩诃在身后毫不留情笑出声。迦楼罗抱怨:“为什么要把快递堆在门口。”“早上刚送来,还没拿而已。”摩诃将盒子踢进室内,低头能看见没来得及落下的嘴角。
等电梯期间,迦楼罗认为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母亲很想你。”摩诃毫无形象靠在墙边:“你和他分开久了他也想你。”迦楼罗心说你明知我不是指这个,不过不和他一般见识,好心道:“你不想母亲吗,需不需要帮你传达。”摩诃感到可笑:“我们有联系方式。迦楼罗,你是山顶洞人吗。”
迦楼罗把手提包留给摩诃,只背一个双肩包,被这么问,握着包带有些茫然。
电梯怎么还不来。他能感受到身后摩诃的视线,与两年前不同,那时摩诃伤心过度落下的泪带着不甘,他将哥哥的痛苦看在眼里,却为了粉饰太平劝不要赌气。摩诃一定很失望,所以离开前连眼神也没有分过来。“我走楼梯。”摩诃租的房子在四楼,不高不低的楼层,走楼梯下去费不了多少体力。迦楼罗挥手和他道别,步梯真好,转过身有走不完的台阶,不用与摩诃对视着等待门缝合闭。

Blake (Guest) on Chapter 1 Sun 12 Mar 2023 11:4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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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ger on Chapter 1 Sat 06 Jan 2024 03:2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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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21 (Guest) on Chapter 1 Sat 27 Jan 2024 03:5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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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gtttttt on Chapter 1 Tue 05 Mar 2024 12:4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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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gtttttt on Chapter 1 Tue 05 Mar 2024 12:4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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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phiaaaaaa on Chapter 1 Sat 24 Aug 2024 06:58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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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rvan (Guest) on Chapter 1 Sun 06 Oct 2024 10:3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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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ger on Chapter 1 Sun 12 Jan 2025 01:3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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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Guest) on Chapter 1 Sun 02 Mar 2025 07:2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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