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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時節雨紛紛,身著藍白布衣的書生再次撐起傘來,他略感無奈地搖搖頭,天空放晴的時間還不到一刻鐘,也罷,這種時節的氣候就是這樣,書生在心中如此安撫自己,踩著泥濘的腳步繼續前行,途經一處竹林時,迷濛煙雨中的一抹白色吸引了他的視線,那人融入雨絲中的身影恍若一縷遊魂,煢煢獨立於世,如同鬼迷心竅一般,書生的雙腳不由自主地往對方走去,靠近一看,那人披頭散髮,僅著素色中衣,沒罩上外衫,肩膀早已被雨水打濕,在雨中毫無遮蔽又穿得如此單薄,遲早要染上風寒,書生立刻將傘的遮蔭分享給眼前的陌生人,向他說道:「雨天還是該撐傘,小生送你回家。」
聞言,素衣男子望向不遠處的屋子,說道:「沒必要,家在那裡。」得知這個消息,書生也不徵詢同意,拉起男子逕自就往屋內走去,提議道:「你還是快點去換身衣服。」
「無所謂。」素衣男子毫不在意的態度讓書生察覺了他是故意淋雨的事實,書桌上堆疊得不太整齊的幾張宣紙滑落到書生腳邊,他的眼角餘光瞄到宣紙末行的落款蓋章「舞嘯筆狂 太叔雨」,他有聽說過傳聞,據說舞嘯筆狂是個脾氣古怪的書法家,替人寫字的酬勞皆非金錢,多數時候盡是食物、日常用品之類,再不然就是要對方提供勞力,替他做劈柴、挑水之類的瑣事,雖然道聽塗說的消息都是以訛傳訛的結果,但或多或少都有一點真實性,只是在流傳的過程中會被有心人士加油添醋一番,以增加話題性。
大廳的環境略微凌亂,椅子下有幾本攤開的書籍,書寫專用的布條飄落地板,椅子上擺滿字跡未乾的宣紙,多數男人都不太擅長操持家務,書生認為作為門面的客廳還是應該被打理得乾淨整潔才是,他再次向男人提出建議:「你還是找個人來整頓家務會比較好,看是要雇用個丫鬟,或是娶個媳婦。」平日對於上門說媒的的不速之客,太叔雨一概以身體抱恙為由婉拒對方的美意,但書生的話語已碰觸到太叔雨內心的禁忌,他故意丟出暴露自身黑暗面的回答:「很久很久以前筆者就是一具屍體,沒有人會想跟屍體擁抱、親吻、遑論成親。」書法家對自身的輕賤鄙視,令書生由衷感到憤怒,他一把扯過對方的衣袖,向對方的臉頰靠近,作勢就要親上去,書生毫不猶豫做出會遭人指稱為斷袖之癖的行為,只是為了挑釁。
太叔雨隨手抄起擺在桌上、用於切割食物的刀子直接向書生砍去,書生欲伸手奪刀,就在刀子落入掌中的下一秒,刀子不偏不倚地刺向太叔雨的胸口,書生及時收手想制止刀子刺到對方,利刃卻早已沒入血肉之中,他下意識地拔出刀子,飛濺的鮮血宛若彼岸花在空中綻放,部分血跡潑灑在書生身上,突發狀況令他方寸大亂,刀子從顫抖的手中滑落,在撞擊到地面的瞬間發出清脆聲響,愣在原地的書生喃喃自語:「我…殺人…了…」太叔雨原本預期書生可以讓他一刀斃命,他摀著傷口,像是個旁觀者般,以沉著冷淡的話氣說道:「原來這種程度的傷還是死不了!」不知是出於感嘆抑或無奈,他笑出聲來,迴盪在書生耳中的笑聲聽起來有些毛骨悚然,書生疑惑地問道:「你故意的……為什麼?」
「只是覺得就這樣死了好像也不錯。」太叔雨的回答讓書生窺視到他心中的深淵,宛若誤闖陰森詭異的禁地,感到不寒而慄的書生訥訥地問道:「你剛才用命來耍我?」
「是又如何?」太叔雨輕佻的回應激怒了書生,他不明白為何有人會對自己的生命如此地任性妄為,簡直像是個為了樂趣,就願意玩火自焚的孩子,書生握緊拳頭就要向太叔雨砸去,太叔雨卻毫無閃躲、反抗的意思,甚至乾脆閉上眼睛等待即將撲面而來的攻擊,意識到對方煽風點火的目的,書生做了幾次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汩汩流出的鮮血澆熄了他攀升的怒火,他佇立原地瞪視對方,太叔雨不再說話,不再有任何動作,只是默默摀著傷口,兩人就這樣無言地對視,在僵持幾分鐘之後,太叔雨的呼吸變得急促,額上頻頻冒出冷汗,本就蒼白的面容蒙上一層更加無力的顏色,逐漸朦朧的意識陷入黑暗之前,他的視野捕捉到一抹藍白。
書生接住太叔雨即將倒地的身軀,讓他靠在身上,就地取材,拿地上的白布條包紮傷口,確認血止住之後,他將太叔雨平放於地,脫下外衫蓋住他的身軀,連傘也沒帶,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鎮上的醫館求助。
後記:
這是聽「萬事歸夢」的旋律時,腦海自動冒出來的片段,想用這當開頭寫一個感情線完整的故事,就動筆了!
好幾年沒寫文了,回頭重讀自己部落格裡的小說,覺得文筆明顯退步了,決定不要太為難自己,過度講究修辭、比喻,盡力把兩人之間的感情傳達出來就好。
這是前世的故事,主角的個性和原作會有差異,不過還是會添加一些他們在仙古裡的特性進去。
我有查過資料,中國古代並未把書法家當成職業,「書法家」是現代人給的稱呼,但為了寫文方便,我還是會「書法家」指稱太叔雨,各位看倌請無視這個小小的瑕疵。
仙古裡發瘋太叔雨真是惹人憐愛,好想派一個人去照顧他,只好為難落拓子了!
檢查時的反省:兩個主角的行為都好猛,一個假裝要強吻別人,一個玩加工自殺,男人都好衝動!為了讓太叔雨看起來像鬼魂,所以讓他穿著白色中衣,後來仔細想想,這樣淋完雨後皮膚會若隱若現,好像太暴露了!但我不想改了,好麻煩!就某種意義上來說,落拓子也算遇到鬼吧!太叔雨病得不輕,還挺恐怖的,自盡失敗,立刻想要求補刀,還好我只打算讓他發這一次神經!
假如太叔雨不閃開被親的話,落拓子自己會嚇到,然後反問:「你怎麼不躲開!」太叔雨會推缷責任:「是你自己親過來的,與筆者何干?」……這種發展很歡樂,但這種劇情我接不去,沒有虐心成分當開頭,我寫不出東西來,只好繼續開虐,總之先讓太叔雨發病再來想辦法給他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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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藥膏獨特的氣味鑽入鼻腔,連日陰雨後的晨曦驚擾了書法家的睡眠,他從床上緩緩起身,低頭看了一下被纏上繃帶的傷口,他撫上左胸,心臟還在跳動,他嘆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呢喃低語無人知曉的心事:「你們全都輕易死去,為何筆者想死卻這麼困難?明明我才是最有可能死去的那個……」話音剛落,書生就端著兩碗粥走進房間,來者藍白色的身影在陽光中顯得有些刺眼,書法家不確定書生是否聽見他的自言自語,裝作若無其事,沉默地看著書生,只見他將一碗粥置於桌上,接著將另一碗粥遞到自己面前,向他說道:「吃點東西。」書法家接過那碗粥,安靜地吃了起來,書生預測對方會拒絕進食,耍些小手段刁難他,比如:把碗打翻,他早就想好因應措施,多準備一碗粥,如今作為備分的食物擱著也是浪費,書生索性將桌上的粥吞食入腹。
兩人飽餐一頓之後,太叔雨一言不發地坐在床上發呆,書生從大廳的櫃子借了本書,隨手翻閱起來,在他讀到下一個章節之前,太叔雨開口了:「為何救筆者?」聞言,埋首文字中的書生抬起頭來回答:「害人受傷總要負責,小生也不想糊里糊塗地揹上殺人罪名。」若非自己莾撞的挑釁,也不會演變成此種局面,這是書生反省之後得出的結論。
「明知筆者故意為之,還想負責,你是傻子嗎?」
「小生落拓子向來不敢自詡聰明絕頂,但總比會主動去撞刀的傢伙聰明。」被一個假手他人自盡的傢伙稱之為傻子,令書生感到不悅,忍不住反唇相譏。
「救一心求死的人只是白費力氣,說不定改天筆者還會再度尋死!」對於書生出手相救一事非常不滿,書法家不甘示弱地回嘴。
「太叔雨!」差點被構陷為殺人兇手的事都還沒找他算帳,現在又明張目膽地表示再次輕生的念頭,簡直欺人太甚,落拓子在心中如此思索著。徹夜未眠的疲憊本就令他心浮氣躁,書法家的言詞點燃了他的怒火,他連名帶姓地低吼了一聲對方的名字,洶湧而上的憤怒驅使他做出粗暴的舉動,他氣到把書法家推倒在床上,牢牢箝制住他的手腕,以不容人拒絕的強勢語氣說道:「要不是小生處置得當,你早就一命嗚呼了。你欠小生一命,沒有小生的允許,不准隨便去死!」被壓制於床榻的書法家彷彿被蛛網纏住之後就放棄逃生的蝴蝶,既不掙扎也不抵抗,無懼於書生凌厲的瞪視,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書生,用平淡的話氣回答:「你擅自立下的約定,筆者不會遵守。」
「小生會想辦法讓你遵守!」落拓子堅定地道出他的決心,下方突然傳來的書法家的呻吟:「嗚……痛……」怒氣瞬間被擔憂取代,落拓子急忙鬆開雙手,氣急敗壞地掀開書法家胸前的衣襟察看,沾染繃帶的赤色擴散了,傷口的血又溢了一些出來,他輕輕拆開繃帶,確認傷口沒有裂開之後,他鬆了口氣,起身離開書法家,翻找出繃帶和藥膏,小心翼翼地包紮上藥,處理完傷口之後,他丟給書法家一句話:「原來你還知道怕痛!既然如此,就別老是想著要變成一具屍體!」語畢,落拓子快步離開了房間,太叔雨認為這是對方想暫時獨處的暗示,他並未多加挽留,也沒說話,默然目送書生離去,雖然嘴上不饒人,但他明白書生是真得非常擔心,他向來不會縱容自己在人前表現出激烈的情緒,早晨醒來時想起的往事令他情緒低落,才會不自覺地遷怒書生,他揉捏了幾下被蠻力蹂躪的手腕,試圖消除殘留其上的紅痕,他若有所思地盯著桌上的繃帶與藥膏,回想起書生替他包紮時微微顫抖的指尖,他拿起梳子梳理凌亂長髮,用布條綁成一束,重新穿上衣服,整頓好儀容之後,步出房門。
落拓子在前院的竹林中來回踱步,試圖平復心情,吹拂而過的微風撫平了他的煩躁,竹子獨特的清新氣息舒緩了他的焦慮,房間內發生的事令他非常沮喪。竭盡所能表現出來的強勢不過就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偽裝,他怕太叔雨視破他蹩腳的演技,只好倉促逃離現場。
他不想以施恩者的身分索求任何回報,但太叔雨把他挽救的生命當成隨時可以拋棄的東西,這令他暴跳如雷。太叔雨不知道只差一吋,刀子就會精準地刺入他的心臟,一吋,短短的一吋決定了他的生死,太叔雨也不知道徹夜看顧傷患是何等恐怖的折磨,他提心吊膽地等著他醒來。
當他把太叔雨壓制在床時,他發現被緊握在手裡的脈膊依舊敲打著沉穩規律的節奏,面對一個盛怒的人,太叔雨毫無緊張感,一點也不害怕,那不是勇氣,更不是堅強,而是蠻不在乎,他不在意自己的安危生死,因此無所畏懼,這令他感到挫敗;更令他心寒的是,包紮過程中太叔雨安分地像隻無魂有體的蝴蝶標本任由他擺佈,他不知這該算是一種無聲的抗議,抑或是徹底放棄自我的表達,他不懂究竟是何事能讓人頹廢到這種地步,看到他那副德性,他的胸口彷彿被巨石壓住,感覺像是快要窒息一般難受。
接二連三的精神暴擊讓落拓子開始質疑,是否救書法家真是個錯誤的決定,但見死不救並非他的作風,正當他迷惑之際,映入眼簾的身影將他的鬱悶一掃而空。書法家穿著一襲灰青色布衣晃到他面前,尚未整理好情緒的落拓子並未發現沉默不語的書法家也忙著進行一場複雜的心理活動。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要書生對他見死不救本來就是強人所難,只有鐵石心腸的人看到將死之人還能袖手旁觀,書生本無義務成全他的願望,說那些話刺激書生,根本是無理取鬧,自知理虧,太叔雨想賠罪卻不知從何起頭,總不能對書生說「讓他揍到氣消為止」之類的話,那樣只會火上加油;倘若用贈送財物的方式表達歉意,又像是在侮辱書生的人格;脫口而出的全是真心話,也不能用一句「撤回前言」來矇混過關,找不到適當的開場白,太叔雨繼續保持緘默,他還在琢磨言詞時,書生率先搭話了:「傷口還疼嗎?」釋出善意的詢問終結了太叔雨與字詞的博鬥,打破了沉默的僵局,消弭了再度爭執衝突的可能性,意料之中的譴責辱罵並未出現,太叔雨順著書生的問句接話:「沒事,感覺好多了。」
「昨日為何尋死?」落拓子認為他挑釁的方式是有點過火,但太叔雨並非女子,不可能因為覺得屈辱而鬧自殺,絕對是其他原因。
「只是一時興起。」書生什麼事不說,偏要提起丫鬟、婚姻相關的話題,太叔雨舉刀攻擊只是想給他一點警告,刀被奪走的瞬間,他看見書生手中的利刃閃爍著致命的誘惑,他帶著飛蛾撲火的覺悟撞向書生,只為了求得解脫的一瞬。
「什麼意思?小生不懂。」令人費解的荒謬回答,落拓子繼續追問。
「不知何時會死,不知會以何種方式死去,這種不確定感覺很可怕,如果能自己決定死法和時間,就能在不感到恐懼的情況下,安心地迎接死亡。對你來說,死亡是什麼?」
「想要迴避的事情,死去的話就無法去做想做的事情,無法見到想見的人了。」預料之中的回覆,活在光明之中的人會給出的答案,這傢伙是個沒見識過黑暗的初生赤子,太叔雨在心中如此評價書生。
「人們總是忌諱談論死亡,但它無處不在。多數食物都是煮熟的屍體,死亡其實每天都發生在廚房中、餐桌上,誰人不是以食用他者的屍體為生?」令人頭皮發麻的論調,足以引起反胃嘔吐,但書法家異於常人的生死觀感激起了落拓子的好奇心,他反問:「那你又是如何看待死亡?」
「對筆者而言,死亡是隨時會降臨的訪客。」書生還來不及詢問這句話的涵意,真正的訪客來了,來人是一媒婆,她拿著一條絲絹,走路又搖又扭賣弄著徐年半老的風情,身上晃漾著濃濃的胭脂水粉味,那刺鼻的氣味令書生很想打噴嚏,他下意識地倒退幾步,拉開與媒婆的距離。媒婆對著書法家揮舞手上絲絹,直接點明來意:「太叔公子果真一表人才,難怪李家繡坊的千金惦記著您呢!老身今日前來不為別的,就想促成公子與李姑娘的一樁良緣……」接著媒婆開始天花亂墜地稱讚欲與書法家結親的姑娘有多麼風姿綽約、心靈手巧,溫良賢淑,還不忘強調兩人若是結為連理必是令人欣羨的一對佳偶,待媒婆誇大其辭的吹噓結束之後,書法家從容不迫地拒絕:「筆者頑疾纏身,實非良人,若是貿然成親,只怕擔誤女子終生,既是擁有如此條件的優秀姑娘,想必很快就能覓得如意郎君,還望您轉答讓她別再把心思放在筆者身上。」一旁默默注視兩人的書生以為太叔雨會有溝通障礙,與人談話時會更陰沉寡言,太叔雨彬彬有禮的風度、文謅謅的措辭幾乎令書生目瞪口呆,眼前的太叔雨跟昨日見到的素衣男子判若兩人,他在心中暗忖著:原來這傢伙會講人話,怎麼跟自己交談時就鬼話連篇,盡是提到死亡、屍體一類的事情,該說是差別待遇,或者這也算是一種撞邪?
「唉呀!旁邊這位俊俏的小哥是…」媒婆赫然發現距離自己幾步之遙的落拓子,立刻向書法家打聽。
「剛認識不久的友人…」他們兩人的關係解釋起來複雜又費時,太叔雨乾脆暫時以「友人」稱之,他也沒必要據實以告。媒婆上下打量著落拓子,瞧他一副書生裝扮,外表斯文俊秀,於是她轉移了目標,跟落拓子攀談起來:「看公子氣質不凡,想必也是飽讀詩書之人,正巧我這兒有幾位姑娘有意與習書之人成親,老身可以幫忙介紹……」
「不用了……」忽然變成媒婆作媒對象的落拓子有些無所適從。
「什麼不用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洞房花燭可是人生大事。」
「但小生還沒那種打算……」洞房一詞讓書生覺得難為情,一時之間笨嘴拙舌,不知該如何應對。
無識書生的困窘,媒婆繼續遊說:「早點成家,娶個媳婦,共度春霄好傳宗接待啊!」聞言,落拓子面紅耳赤地愣在原地,面對步步進逼的媒婆,他有些招架不住,此時,冷眼旁觀的書法家插嘴了:「我這朋友尚且年幼,不宜談論嫁娶之事。」
「但他看起來至少有二十歲。」媒婆一臉懷疑地盯著書生。
「他只是少年老成,骨子裡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太叔雨塞了一枚銅錢給媒婆,然後下了委婉的逐客令:「勞煩您務必替筆者拒絕那位姑娘。」
「會的,只是舉手之勞。」媒婆收下銅錢,識趣的離開了。
重獲自由的書生鬆了口氣,他沒想到太叔雨會替他解危,看來這傢伙在待人接物方面還是有可取之處,正當書生這麼想的時候,太叔雨向他問道:「連媒妁之言都不會應付,你到底幾歲?」
「再過兩年就而立。」
「整整小筆者一輪。筆者剛才見識到有趣的東西,沒想到襲擊筆者的人是個會因媒婆幾句話就面紅耳赤的傢伙!」以戲謔口吻對談的書法家驀地話鋒一轉:「你連媒婆都應付不了,還想改變筆者,未免太不自量力!」書法家的語氣裡流露出幾分對年幼者的輕視,不願退縮的落拓子再度表明他的決心:「小生不會輕言放棄,絕對要矯正你那墮落消極的人生態度!」當太叔雨主動來找他時,他確信太叔雨並非無可救藥,他雖然對自身性命冷酷無情,但絕非薄情寡義之人,書生相信有朝一日他能讓太叔雨遵守約定。
「你就好好努力吧!二八年華的小伙子!」書法家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還順便調侃二十八歲的落拓子跟十六歲的小姑娘一樣需要長輩幫忙推拒不情願的婚事,聽懂了弦外之音的落拓子不悅地回嘴:「太叔雨,你……」他硬生生將後續的「欠揍」二字吞回喉嚨,默默鬆開握緊的拳頭,動手揍一個有自毀傾向的人,只會讓他更加愉悅,太叔雨八成會要求他下手重一點,最好直接把他打死。
「小生有事要先離開,就請你好好保重!」徹夜未歸的落拓子瞿然驚覺自己並未向義父交待去向,若是讓他誤會義子通霄流連風月場所就麻煩了,思及此,他決定先回家一趟。
「你不怕筆者趁獨處時做些蠢事?」
「小生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你,只能賭你還會有點良心,活到明天。告辭!」落拓子走了二十幾步之後,像是想起了什麼,朝著書法家揮手示意會再來探望,書法家並未回應,看著對方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能否活到明天並非筆者能決定的事,但有件事你賭對了,筆者無法對自己下手,才會苟活至今……你跟她一樣都想用三言兩語來束縛筆者……」先前揚言要做蠢事不過就是虛張聲勢,書法家從自己的話語中嘗到了一絲苦澀。
註:實非良人的「良人」採用引伸義,指理想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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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自從有記憶以來,他就跟著一位姓蕭的老人四處彈琴賣藝,他無父無母,來路不明,只知蕭伯伯喚他「落拓子」。十歲那年,年邁的蕭伯伯壽終正寢,他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路過的蘇永謙向他伸出援手,替他安葬相依為命的老人,又將他帶回家中安置,膝下無子的蘇永謙發現落拓子識得幾個大字,遂將其收為義子,終結他四處漂泊的生活。作為義子,不用再忍受餐風露宿的日子,有個遮風擋雨的居處也算是種幸福,但義父要他練字一事讓他非常苦惱,無論他再怎麼努力,手中毛筆就是不聽使喚,筆毛不是分叉就是爆開,他下筆劃過的軌跡沒有資格被稱之為文字,將其喚作鬼畫符更加貼切。看著被自己淒慘的書寫技術蹂躪的紙張,落拓子沮喪地擱下毛筆,停止練習,拾起桌邊的論語開始閱讀,須臾,蘇永謙進來檢視他的練習成果,但見慘不忍睹的字跡被刻劃在宣紙上,他一把搶過義子手中的論語置於桌上,開始訓話:「你的字這般不堪入目,將來如何作育英才?繼續練!」聞言,落拓子轉轉發酸的手腕無奈地回答:「毛筆在我手中不受控制,不會寫字也沒關係吧?字這種東西,只要會看就好!」
「不行!你將來可要繼承私墪,連字都不會寫,如何為人師表?」
「子承父業是長大之後的事吧?那我長大之後再來練字!」落拓子將麻煩丟給未來的論調替他的腦袋贏得一記輕敲,蘇永謙的說教還沒結束:「小兔崽子就會說些歪理!義父也是自幼開始學習書法,現在才能開私塾任教,任何技能都要經過苦練才能精通。你身為教師之子如此懶惰,真不像話!」
「可是,我好像沒天分。」落拓子繼續找藉口逃避練字。
「沒天分又如何?勤能補拙,多花點時間練習,終歸會有收穫。你也不是生來就會演奏,必是蕭伯伯花時間教導,你才學會彈三弦琴。」蘇永謙自懷中掏出一本書冊遞給落拓子,他翻開第一頁之後,立刻皺起眉頭,他勉強能辨識執筆者是在抄寫詩經內容,但字跡還是太潦草了,對義父的舉動不明究理,他疑惑地摸著腦袋瓜子,問道:「這是?」
「此乃某位朋友家中幼子自八歲時起抄寫的詩經,你翻閱完畢之後,繼續練字。」語畢,蘇永謙離開書房,落拓子一手托著下巴,一手翻頁,百無聊賴地看著歪七扭八的字跡,並不時地打呵欠,十幾頁過後,字跡總算變得像樣點了,翻到第二十頁,大致上能看出隸書的雛型,繼續往後,標準端正的隸書森然羅列於白淨的頁面,落拓子不知素未謀面的孩子耗費了多少時間才練得一手好字,但他孜孜不倦的學習精神令人敬佩,他瞬間明白義父的用意,書冊並非習字範本,義父是要他向那個孩子看齊,勤奮向學,他起身活動筋骨、臂膀,然後坐回椅子,繼續提筆練字,每當感到疲累,他就拿出那本詩經翻看稍作休息,並藉此自我勉勵:八歲的孩子能練出一手好字,想必十歲的自己也能辦到。一段時日之後,他總算能寫出不辱教師之子身分的字跡。那本書冊支持著他撐過難熬的練字時光,他想見抄寫者一面,遂向義父打探詢問,聞言,蘇夫子神色有異,躊躇了好一會兒之後,才說那位友人舉家遷徙,無人知曉新家住址,他只好打消拜訪的念頭。前天他卻在雨中跟他不期而遇,書法家的落款蓋章十分眼熟,他只瞄一眼就懷疑那簽名與書冊上的文字皆出自同一人的手筆,落拓子特地將詩經帶來與書法家的筆跡核對,兩相對照之下,幾乎如出一轍的文字證實了他的臆測,他猜想書法家必定遭遇過某種精神打擊,才會萌發輕生的念頭,要解開他尋死的心結,追查出他過往的經歷正是關鍵所在。義父告訴過他,了解一個人的方法與做學問相差無幾,先收集統整資料,再分析推敲結論,他決定就近觀察書法家,再伺機找出他不想活的原因,正當他搜索枯腸尋找發掘真相的策略時,一句稱不上友善的招呼打斷了他的思考。
「一大早就跑來!你還真閒呢!」剛睡醒的太叔雨坐在床沿,語帶譏諷地數落書生游手好閒,不務正業。
「都日上三竿了,時間不算早,小生也不是閒人,而是抽空前來;承蒙好友不嫌棄,初次相見就將性命奉上作為見面禮,小生是該關心一下禮物的狀況,以免禮物被某人蓄意破壞。」
「真會說話!」
「而且是真話!」
咕嚕--
正當書法家想繼續這場毫無意義的口舌之爭時,他的肚子不合時宜發出的聲響打斷了兩人的拌嘴,落拓子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揚,差點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無視轆轆飢腸害自己出糗,書法家面不改色,起身離開床舖,打算前往廚房,飢餓的暈眩感令他腳步踉蹌,走沒幾步就差點跌倒在地,本想揶揄兩句的書生急忙上前攙扶,要他老實安分地待在床上,自己去替他取來食物。幾分鐘後,書生端來一盤紅豆包子,書法家伸手去取,他發現包子的溫度適中,並不燙手,內餡的熱度恰到好處,不用刻意吹涼,就可直接享用,他一邊吃早餐,一邊聽書生說話。
「如果小生沒猜錯,昨晚你沒吃飯。」忙著咀嚼的書法家頷首默認,書生忍不住就想嘮叨兩句:「你對待自己身體的方式也太隨便了,至少也該好好吃飯,你到底有沒有身為一個傷患的自覺?」書法家吞下最後一口包子,喝了口茶水之後回答:「家裡沒米了,筆者懶得去鎮上買。中午有人拿乾糧給筆者當數日前工作的報酬,昨天就吃那些大餅充飢。」聞言,書生突然想到他昨天煮掉廚房內僅存的白米,他急著回家向義父解釋去向,忘了替他準備糧食,意識到自己才是害太叔雨沒飯吃的罪魁禍首,書生一改先前義正言辭的口吻,低聲道歉:「抱歉,看來此事是小生疏忽了。」
「這不是你的問題。」太叔雨毫不猶豫地否定對方坦然誠懇的認錯,落拓子心知肚明,這並非寬宏大量,而是太叔雨不重視身體健康的表現,倘若置之不理,他大概會絕食身亡或者任由傷口潰爛,無法放任太叔雨自生自滅,落拓子自告奮勇地表示要天天來照管他的三餐,卻遭到婉拒:「既是抽空前來,你應該有固定工作,若是經常待在此處,耽誤正事,害你無法維持生計,可就是筆者的罪過了。」
「還會關心小生的收入,你真會體貼朋友。好友連性命都不吝交付,待小生無比慷慨,想必不會介意小生在此進行抄書工作。」落拓子刻意將書法家的推諉曲解成對朋友的關懷善意,還順便找一個名正言順待在他家的藉口。沒料到客氣的推託之辭會正中對方下懷,書生比他想像中的還要更能言善道,真不該看對方年紀小就掉以輕心,太叔雨在心中如此告誡自己,他做了個深呼吸,嘆了口氣之後,走下床去,擺在桌上的字帖與書冊吸引了他的目光,他開口問道:「你該不會想拿筆者的字帖去賣錢?筆者不是名聲顯赫之輩,應該沒人收藏筆者的作品。」太叔雨頗有自知之明,作為一個書法家,他並非以才華洋溢聞名於世,而是不收錢的怪異行徑,甚至有些慕名而來的訪客只是想知道舞嘯筆狂會要求何種奇葩的報酬。
「小生只是好奇,拿來看看!」自己就是收藏舞嘯筆狂字跡的人,感到有點心虛的落拓子佯裝鎮定地回話,他敷衍的答案成功制止對方更進一步的追問,字帖一旁泛黃的書冊並未勾起太叔雨的好奇心,書冊看起來有些眼熟,但他確定那不是家中的藏書,他也沒興致去探究書冊的來源,落拓子暗自慶幸對方沒發現書冊跟他自身的淵源。
提到舞嘯筆狂這名號,落拓子想起了書法家從不收錢的傳聞,一個只替人寫輓聯賀辭,代筆書信的文人難以維持生計,更何況是不收錢,窮困潦倒也能將人逼入絕境,直接詢問別人有多少收入相當失禮,落拓子旁敲側擊地打探:「你都不收錢,要怎麼應付日常生活的開銷?」
「筆者並不缺錢。」聞言,書生陷入了沉思,顯然經濟問題不是構成他輕生的理由,要改變太叔雨還是得從他的過去著手,大廳傳來的叫喚聲打斷了他的思考,讓正在整頓衣著的太叔雨稍微嚇了一跳,來人似乎相當急切,扯開嗓子大喊了幾次「有人在嗎」,不願以不修邊幅的邋遢模樣出現在那位訪客面前,太叔雨便要書生先替他去接待那位客人。
落拓子怏怏不樂地走向大廳,今早太叔雨剛見到他時,面色不善,現在倒是使喚起他來了,還真是個我行我素的傢伙,他一邊腹誹著書法家,一邊和顏悅色地要來訪者稍安勿躁,在大廳等候。約莫五分鐘後,整頓好服裝儀容的太叔雨慢條斯理地走到訪客面前,招呼道:「魏夫人此次前來,是何事需要幫忙?」
「老身想回信給兒子,勞煩先生先替老身讀信。報酬可否照舊,用蔬菜代替?」太叔雨瞄了一眼擺在客桌上的菜籃後回答:「當然可以,先讓筆者過目信件。」魏夫人遞給書法家信封,他取出信紙朗讀內容,落拓子自覺不便在場,就先把蔬菜收拾到廚房,他很想親眼見識舞嘯筆狂寫字的姿態,但又不想窺探別人的家書內容,他暫時待在走廊來回踱步,大廳驀地冒出翻箱倒櫃的聲響,擔心書法家又摔倒,他火速奔向大廳,只見書法家垮著肩膀,無所適從地站在櫃子前,帶著歉意向訪客說道:「魏夫人,筆者的紙好像用完了。」
「你等我一下,小生的箱籠裡還剩一些抄書用的紙張。」語畢,落拓子以最快的速度把紙張拿給太叔雨,適時地將他從無紙可寫的尷尬處境中拯救出來。正當太叔雨忙著代筆書信之時,落拓子也沒閒著,順手整理凌亂的櫃子,魏夫人毫不介懷旁邊多了個人,她以為落拓子是書法家請來的助手。
魏夫人帶著空菜籃與回信離開之後,書法家旋即向落拓子道謝:「剛才的事多謝了。」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好歹我們也算是朋友,互相幫助是應該的。」對方坦率的道謝讓書生受寵若驚,但借他紙張的恩情居然勝過救他性命,換句話說,太叔雨把寫字一事看得比性命還重要,價值觀本就因人而異,雖然早就領教過太叔雨特立獨行的思維,書生還是感到頭痛。
書法家掃視了一遍被整理得井然有序的櫃子之後,自言自語著:「還是得上街一趟。」
「你需要什麼,小生幫你去買。」
「你不知道筆者慣用的紙張種類,筆者自己去!」
「小生也一起去!」太叔雨的雙腳長在自己身上,他若堅持要出門,誰也攔不住他,書生認為與其勸他打消念頭,不如陪同他上街還比較實際。
「隨你高興。」知道就算拒絕,書生也會尾隨在後,太叔雨就由著他陪自己出門採購。
這個有傷在身的傢伙就不能安分地留在家中靜養嗎?落拓子在心中如此抱怨。抱怨歸抱怨,一路上他還是主動承擔起看顧傷患的責任,有馬車或牛車靠近,他就把書法家護在身後,也不讓書法家靠近持刀的肉販,盡可能杜絕任何會讓他二度受傷的可能性,落拓子儼然護衛在自己身邊轉來轉去的樣子引人發噱,書法家的嘴角揚起一抹弧度,一邊暗忖著這傢伙也太誇張了,一邊往賣紙的商家走去,他向老闆問了幾句話之後,便開始物色紙張。
書法家對紙張的苛求並不亞於姑娘們對飾品的挑剔,看了很久也沒決定要購買的品項,落拓子覺得無聊,索性觀望著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不自覺地比較起書法家跟路人的長相,有了他人做對比,落拓子赫然發現書法家容貌出眾。高挺的鼻樑英氣十足,粗細適中的劍眉慠然盤據於眉骨之上,羽翼般纖細的睫毛簇擁著閃耀琥珀色澤的瞳仁,狹長眼眶勾勒的微妙弧度替炯炯有神的雙眸增添了幾分妖異魅惑,鑲嵌在俊秀面容上的精緻五官使得太叔雨彷彿巧奪天工的藝術傑作引人注目,落拓子忍不住在心中感嘆:這傢伙的長得可真好看,太叔雨若有孿生姊妹,絕對是個有禍國殃民潛能的妖姬。
落拓子並無任何不敬心思或輕薄的念想,更偏向純粹欣賞藝術品,類似鑑賞琴棋書畫的心情,太叔雨卻感覺到落拓子投射過來的視線目光並不尋常,懷疑自己的臉上有古怪,遂出聲詢問:「筆者的臉有沾到墨汁?」對方的疑問打斷了落拓子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猛盯著太叔雨看,他隨口搪塞:「沒有。只是在想等你買好紙張可以放進箱籠,再帶回你家。」太叔雨不疑有他,付帳之後,就照書生的意思,把紙張塞進他背上的箱籠。
兩人出了賣紙的店舖,經過一間青樓,門口負責攬客的女子對著兩人眉來眼去,頻送秋波,柔聲細語地招呼:「公子們要不要進來坐坐?讓奴家的姊妹們好好伺侯一下!」無視青樓女子的誘惑,太叔雨快步通過青樓門口,卻在聽聞青樓內傳出的樂聲時停下腳步,此舉敲響了書生心中的警鐘,倘偌太叔雨真想進青樓風流快活,身為教師義子,他可不便奉陪,他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道:「太叔雨,你該不會想進去吧?」
「不是,只是聽到熟悉的曲調有些懷念罷了。走吧!」語畢,書法家毫不留念,提起腳跟繼續向前,落拓子像是不服輸似地表示:「不過就是樂曲,下次有空小生用三弦彈給你聽。」書生像是想得到長輩認同的孩子炫耀著自己的才能,太叔雨揶揄道:「這年頭書生除了讀書習字,還要學樂器嗎?筆者可沒聽說過,看來是筆者孤陋寡聞了。」不甚在意書法家的話中帶著幾分調侃意味,落拓子鄭重其事地回答:「私塾才不教人樂器,三弦是小生年幼時學會的技能,現在當成興趣,偶爾彈彈。」
結束了音樂的話題,書法家與書生在經過茶攤時,被兩個僕役打扮的男人擋住了去路,書生一眼認出對方是王員外家的傭人,王員外行事囂張跋扈,欺善怕惡,僕役的攔路行為顯然不懷好意,眼見來者不善,書生提高警覺戒備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比較高大的男人開口說話了:「這不是那位總是推託有病,拒絕成親的太叔雨嗎?」
「聽說你已經拒絕了三十位姑娘?還真是個薄情郎。」另一個僕役附和著。
「分明好手好腳卻說自己有病,」高大男人故意瞄著書法家的腰部以下,接著說道:「該不會是有什麼障礙,不能人道吧!」兩人一搭一唱地羞辱書法家,擺明存心找碴,落拓子厲聲警告:「喂!你們別太過分!」保持沉默的太叔雨輕輕扯著書生的衣袖搖頭暗示別理會他們。
「連女人都沒辦法抱,真可憐!太叔家要滅絕囉!」僕役仗著自己身強體壯,面對兩個看似弱不禁風的文人,言詞益發口無遮攔。
太叔雨本不想跟對方一般見識,但最後一句話戳中他的痛處,不堪回首的記憶浮現腦海,心底湧現貨真價實的殺意,怒不可遏,書生來不及制止,他搬起茶攤的長凳直接往對方身上砸去,還不忘回敬對方的出言不遜:「你們以房內之事論斷他人,莫非是全身上下只剩床笫功夫值得說嘴?」太叔雨反過來嘲諷對方除了房事之外一無是處,男人是禁不起挑釁的生物,針鋒相對的言詞令僕役勃然大怒,太叔雨負手而立的睥睨姿態更是增添了他們的怒火,他滿意地看著兩人氣得臉紅脖子粗,品味著還以顏色的快感,不甚在意揮舞過來的拳頭,書生急忙拉開太叔雨與對方的距離,拳頭並未擊中太叔雨,他卻摀著左胸喘氣,兩人見狀怔愣了一下,誤以為太叔雨的心臟有毛病,他們只是奉命來找麻煩,目的是讓他難堪,並不想鬧出人命,兩人嚷著「這可不關我的事」,旋即腳底抹油開溜。唇槍舌劍的較勁演變成肢體衝突,不想被捲入是非的路人紛紛走避,但也有好事者圍觀看熱鬧,在衝突演變成更大的騷動之前,肇事者卻離開現場,圍觀群眾覺得無趣一哄而散。遭受波及的茶攤老闆向太叔雨與落拓子抱怨:「你們在此鬧事,妨礙到我做生意了!」胸口的不適讓太叔雨無法好好說話,落拓子代替他向茶攤老闆道歉,給了一些銀子聊表歉意,老闆看在他還算有誠意的份上,便不再追究,任憑兩人離去。
落拓子分不清楚書法家是怒急攻心引發胸悶抑或傷口裂開,打發茶攤老闆之後,他立刻把書法家拉到醫館作檢查。面對如此惡劣的挑釁還能沉得住氣的大概只有聖人,但書法家沒考慮到自己負傷在身,貿然出手的舉動讓落拓子替他捏了把冷汗,書法家接受完診療之後,兩人暫時坐在醫館內談話。
「太叔雨,他們為什麼要找你麻煩?」
「大概是王員外派來的。」
「你跟他有什麼過節?」落拓子很難想像一個獨居郊外又對財物興趣缺缺的書法家怎麼會招惹到暴發戶。
「上個月,王員外想娶一位名喚陳秋月的姑娘作小妾,但在他去提親之前,陳姑娘先一步叫媒婆來找筆者談親事。此事讓王員外覺得很沒面子,他偶爾會叫人在街上找筆者麻煩。今天是第三次了!」
「聽起來像池魚之殃。」落拓子預期書法家與王員外之間的糾紛會是個更具戲劇性的故事,豈料只是男人之間的爭風吃醋,他不禁要腹誹王員外缺乏風度,得不到心儀女子也要惹是生非,難怪陳秋月看不上眼。
「坦白說,筆者對陳姑娘毫無興趣,無論是哪位姑娘筆者皆無意成婚。奇怪的是,經常有素未謀面的姑娘委託媒婆來找筆者提親,筆者真不明白她們是看上筆者哪一點。」
太叔雨自認生活簡單樸實,從不舖張浪費,更沒有做過任何彰顯財力的行為;與女子交談時也恪守禮節,從不越軌踰矩,自己究竟是做了何事讓姑娘們起了旖旎心思,甚至還想與他結縭,太叔雨對此困惑不解。
太叔雨的言詞讓落拓子想起關於他的另一個傳聞,據說鎮上的媒婆們以太叔雨作為目標,互相較勁,誰能說動太叔雨成親,誰就是鎮上最厲害的紅娘。落拓子突然同情起看上太叔雨的姑娘們,她們全都被他俊美的長相迷惑了,若是她們發現太叔雨是個會把食物形容成煮熟屍體的怪胎,不知會作何感想;他也對太叔雨的遲鈍心生憐憫,不僅對自己外貌的魅力缺乏自覺,還莫名奇妙被當成情敵仇視,擔心太叔雨又遇到王員外的傭人,落拓子向他提議:「你待在這休息,小生去幫你買米。」聞言,太叔雨把自己的錢袋遞給落拓子,落拓子接過打開一看,說道:「買米不需要那麼多銀子。」
「你先拿著吧,筆者要吃的食物理該由筆者出錢。筆者現在確實不適合在街上遊蕩。」
「在這等著,小生去去就回。」語畢,落拓子便步出醫館,去替太叔雨打點糧食。
太叔雨意識到書生幫了他不少忙,還替他引發的騷動收拾善後,考慮到自己的身體狀況,自知沒立場拒絕書生的照顧,後來太叔雨默許了書生經常登門造訪的行為。
後記:
落拓子觀察太叔雨長相那段很棘手,我平常都寫百合文,從沒描寫過男人的美貌,很怕用詞失當把他寫成女孩子,因為對他的眼睛印象最深刻,就把描寫的重點放在眼睛上面了。本來也想稍微描寫嘴吧的部分,但實在想不出具備美感的詞句,只好作罷。
仙古狂濤裡的太叔雨的性意識很薄弱,仇家最後的血脈是女孩子,他卻從沒想過利用損害名節貞操的方式來折磨藺幽蘭,所以我就把書法家設定成對少女情思很遲鈍的呆頭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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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由於擔心太叔雨的傷勢,落拓子天天到他家報到,主要目的是照顧他,次要目的是查探他尋死的原因。一個月過去了,落拓子在這方面毫無斬獲,倒是摸清了他的人際關係:每天有個姓鍾的老伯送柴薪過來,委託他代筆的訪客大多是有書寫需求但負擔不起費用的村民,除了他們之外,最常造訪的就是前來提親的媒婆,他似乎沒有固定往來的親威朋友。
太叔雨知道他拿媒婆沒輒,偶爾會故意捉弄他,邀請他加入和媒婆之間的對話,或是叫媒婆對他的終身大事提供意見,還沒找到矯正太叔雨的一帖良方,自己反倒先被掐住了軟肋,落拓子對此深感無奈。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太叔雨胸口的刀傷已然痊癒,他也還算安分,沒再出手跟人打架,太叔雨慣用左手,寫字時會牽動到左胸傷口引起疼痛,負傷期間無法隨心所欲寫字,他偶爾會以羨慕的眼神看著正在抄書的落拓子,接著默默將視線移回手中翻閱的書卷,每當這種時刻,落拓子都會有點罪惡感,自己儼然成了一個壞心眼的小孩,在同伴面前炫耀美味的點心,卻又吝於分享。
今日抄書的工作已告一段落,落拓子將毛筆置於架上,他抬頭看見坐在對桌的友人正在醮墨書寫,靈活運轉的手腕帶著毛筆在宣紙上狂舞,勾勒出的軌跡躍然紙上,彷彿有自主意識般在一片雪白中舞動,迅速行筆成型的文字較難辨識,但妙趣橫生,別有一番韻味。
對太叔雨而言,宣紙是能自由揮灑的一方天地,唯獨與筆墨相親的時刻,才能渲洩埋藏心底深處無聲的痛苦咆嘯,太叔雨甚至認為自己筆下恣意舒展的文字,比讓他們誕生於世的主人更像活物。全神貫注於書寫中的太叔雨並未察覺書生投射過來的視線,他下筆時意氣風發的表情彷彿掌握了全世界。落拓子很羨慕太叔雨能如此享受書寫過程,對他而言,書法只是工作必備的技能,無關樂趣愉悅,他伏案書寫時,力求工整,易於辨讀,這是他下筆時唯一的考量,他無法像太叔雨那樣陶醉其中。
距離太遠,落拓子看不清紙上文字,他起身走向友人,就近察看。太叔雨筆下的內容是一首佚名古詩,然而比起內容,更加吸引落拓子的是凝鍊於字裡行間的熱情,一筆一劃似乎都被灌注了靈魂,待太叔雨完成他的大作,他忍不住想發表意見:「這跟平常的隸書筆法不同,字看起來翉栩如生,好像有生命一樣。」
「文字何來生命,真是異想天開!」書生的評論在太叔雨沉靜的心湖中激盪出層層漣漪,漾起的餘波緩緩催毀他構築的防線,他隱約地感到到書生是個危險的存在。別人看到他用此種潦草筆法寫字,不是稱讚特別就是嫌字難看,書生卻與自己抱持同樣的看法,他心下有些慌亂,但還是佯裝鎮定,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淡無波。
「小生只是誠實地說出感想。」面對友人的不以為然,落拓子依舊堅持自己的看法,太叔雨無意與他爭辯,天空響起的悶雷給了他中止該話題的藉口,一件床單還晾在屋外,怕床單被淋濕,太叔雨匆忙走出大廳,腳步過於急切,一時不察泥地上新冒出來的坑洞,失足踩空被絆倒在地,他緩緩起身拍掉沾染衣服的塵土,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左胸的位置,落拓子察覺異狀亦步出屋外,正好趕上太叔雨摀著胸口的一幕。回想起初次相見的情形,誤以為太叔雨瞞著自己做傻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扒開對方的衣襟。
被書生突如其來的輕薄舉動嚇了一跳,太叔雨伸手想合攏前襟,書生卻像是和布料有著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他移開推拒的雙手,殺氣騰騰地再度扯開衣服,擔心反抗會引來更加蠻橫無理的暴行,太叔雨採取以退為進的策略,不再制止對方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舉動,改以言詞勸勸戒書生停手。
「你想怎樣?你該不會真對男人有特殊癖好?」書生曾經假裝要強吻自己,隔天還把他壓制在床上,綜合以上前科跟此刻的莫名奇妙的行為,太叔雨不禁懷疑書生有斷袖之癖。
「才不是,小生只是想知道你有沒有受傷。」第一印象總是難以顛覆,自盡失敗還想立刻補刀的傢伙就算會自殘也不奇怪,太叔雨也揚言他可能會還自尋死路,因此落拓子堅持要檢查太叔雨的身體,殊不知友人會摀著胸口純粹是負傷期間養成的慣性動作。
「筆者方才只是跌了一跤,你沒必要大驚小怪。」釐清書生此番作為的緣由,太叔雨在心中無奈嘆息,書生把自己當成了一摔就裂的名貴瓷器,關照朋友也該有個限度,他可不是細皮嫩肉的稚齡孩童。
「小生只是……」落拓子還沒把話說完,視野裡冒出一位媒婆,她張大了嘴吧,眼睛閃過了一絲詫異,瞬間忘了自己前來的目的。
書生心下暗道不妙,太叔雨的衣物被他褪至腰間,左側的肌膚暴露於外,更糟的是,還在他手裡的衣襟仍然是被掀開的狀態,兩人現在的姿勢很容易引起誤會,面對如此困窘的狀況,太叔雨並未暴露出絲毫動搖,他好整以暇地向媒婆搭話:「好友跟筆者現下有事要忙,若有要事,煩請改日再來,筆者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好。」被眼前景象震懾的媒婆傻傻地回應後便離去,撞見兩個男人大白天就在戶外調情的衝擊太大,她在回家途中不時喃喃自語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啊」。
「太叔雨,你怎麼不跟她解釋清楚?」
「特地解釋只會越描越黑,反倒欲蓋彌彰 ,更加令人想入非非。此時就該裝出坦蕩蕩的樣子,才不會落人口實。」太叔雨在說話間不忘重整凌亂的衣襟,將其拉回原處,順手撫平皺褶。
「你至少也想辦法堵住她的嘴!」
「要怎麼做?用針線把她的嘴縫起來嗎?筆者可不擅長縫東西。」
「當然不是。小生是指封口費之類的……」
「你真是天真得可以!就算給了錢要她閉嘴,她也不見得會遵守約定。要是給了封口費就等於是默認,說不定反而會讓謠言鬧得更加沸沸揚揚。」書法家停頓了一下,手托著下巴故作思考貌,接著說道:「不過,如果筆者被傳成有龍陽之好的男子,媒婆應該不會再來叨擾,可以省去招呼她們的麻煩也不錯!」
「你陰小生!」媒婆出現的時機太過湊巧,太叔雨又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令書生很難不去懷疑太叔雨事先和媒婆串通好,聯手惡整自己。
「筆者可沒叫媒婆過來,都是她們擅自登門造訪。筆者不想成親,你嫌媒婆煩人,她們不來對你也有好處,所以這不算陰你,這叫互相幫助,互蒙其利。」
「明明是你挖坑給小生跳!」書法家似是而非的論調未能博得落拓子的認同,他的聲音裡有著令人難以忽視的起伏。
「嚴格說來,筆者才是受害者。是你堅持在前院掀開筆者的衣襟,才會引起誤會,只能怪你太衝動了!如果傳出謠言,分明是筆者比較吃虧,會被說成女方的代替品,筆者都不介意了,你何必這麼激動!」」面對橫眉豎目的友人,太叔雨依舊泰然自若,一派悠哉。
「不是那個問題……」三姑六婆就愛說長道短,媒婆一向多嘴,將相帝王有斷之癖都要遭人非議了,若是此種桃色謠言傳進義父耳裡,落拓子當真不知義父會如何修理他,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變成人們茶餘飯後的閒談話題。
「不用那麼緊張,筆者逗著你玩的。那位姓楊的媒婆老實正直,不會議論此種揭人隱私的話題,你大可放心。」
「這種事你早點說啊!害小生那麼緊張!」太叔雨的一番話讓書生緊繃的神經緩和下來,他鬆了口氣,腹誹太叔雨若是在官場打滾,絕對是老奸巨猾的狠角色。他心中的吐槽碎念尚未結束,太叔雨突然話鋒一轉:「左胸的傷口已結痂,你不必再來看筆者。」
「小生會再來!」
「何必浪費時間?與其將光陰虛耗在筆者身上,還不如多花點時間讀書。」
「但你還是不想活!小生想幫助你。」編織言不由衷的華麗辭藻忽悠書生輕而易舉,但太叔雨沒有用違心之論取悅他人的閒情逸致,書生也不是會被甜言蜜語矇騙的呆子,他還沒傻到相信一個月的相處就能消彌他輕生的念頭,對書生掩飾陰暗心緒毫無意義,太叔雨直截了當地回答:「無法否認。」他瞇起眼睛,沉吟半晌,接著問道:「天底下不想活的何止筆者一個?難道每個想死的人你都要救?」
「不,因為是你,小生才想救!」
「為何對筆者如此執著?」
「等你願意好好活著的時候,小生再告訴你。」
「只怕你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你的『負責』早該結束了,還時常過來,是打算哪天給筆者收屍做功德?」
「別開這種玩笑!」書法家又把與死亡相關的詞彙掛在嘴上,晦氣的字眼響在耳中的感覺總是不太舒適,但落拓子認為他的直言不諱也算是坦誠相待了。
「很遺憾,這不是玩笑,筆者很認真。」真話被解讀成另類的風趣詼諧,太叔雨鄭重聲明自己並無戲謔之意,要書生正視他的問題。
「太叔雨,有時小生很難確定你說的話是真是假。」書法家時而瘋狂,時而深沉,時而莊重,時而輕佻,落拓子覺得自己越來越搞不懂眼前的男人。
「如果筆者說大部分都是真話,你會相信嗎?」聞言,落拓子默默搖頭,他的反應在太叔雨的預料之中,他接著說道:「好吧!筆者就說一句真話,繼續和筆者扯上關係,總有一天你會自討苦吃。」
「此話何意?」
「你之前說過,自己比較聰明,想必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你不是小生,怎知小生知道答案?」
「你也不是筆者,怎知筆者不知道你知道答案?」講沒幾句話,太叔雨故態復萌,跟書生玩起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文字迴圈遊戲,再繼續糾纏下去,只會暈頭轉向,書生明白他正以拐彎抹角方式拒絕說出答案,答案只能靠他自己去摸索出來。
太叔雨將陷入思緒的友人拋諸腦後,收拾晾在竹竿上的床單,拿到房間放好,他離開後過了幾分鐘,天空飄起雨來。落拓子走進屋內繼續思考「自討苦吃」那句話的意義,那句話的弦外之音好像是指他會連累自己,但太叔雨既非聲名狼藉的惡徒,亦非作奸犯科的邪佞,更不是負債累累的敗家子,若要認真計較起來,他做過最差勁的事情就是害他殺人未遂,但太叔雨現在也還算安分,沒再做出危害性命的可疑舉動。
太叔雨的那句「真話」讓落拓子一頭霧水,他苦思冥想不得其解,想從太叔雨口中套出點提示,卻遲遲不見他的身影,落拓子遂離開大廳在屋內四處尋找,他在通往房間的走廊找到了友人,太叔雨正側臥在地上小憩,落拓子蹲下身去,輕拍了幾下他的肩膀,試圖叫醒他。
「要睡回房去睡。」
「筆者現在不想動。」太叔雨的語調充斥著慵懶氣息,他甚至懶得抬起眼皮察看,僅憑聲音斷定來者何人。
「太叔雨,起來!」落拓子捉著書法家的肩膀輕輕搖晃,即使睡眠受到干擾,他還是無意起身,繼續賴在地上。
上次是一時興起的尋死,這回是心血來潮地睡在走廊,這傢伙的生活態度簡直比野貓還隨興,落拓子在心中如此評價書法家,他赫然想起對方要自己別再與他扯上關係的忠告,落拓子猜測他是想做些不可理喻的事情消磨他的耐性,好讓自己對他棄之不顧。既知對方目的,大不了見招拆招,抱持著此種想法,落拓子毫不猶豫地把太叔雨從地上抱起,突然懸空的失重感讓太叔雨的意識有一瞬間的清醒,落拓子走了幾步之後覺得不對勁,懷裡的重量比他印象中還要更輕,他開口問道:「你到底有沒有吃飯,怎麼那麼輕?」
「飯都是你在煮,為何要問我?」太叔雨就這樣將體重疑似變輕的責任順理成章地歸咎到發問者身上,落拓子被他的回答堵得啞口無言,再繼續追究下去只是自討沒趣,在送友人回房的途中,他選擇保持沉默,四個月後他才知曉太叔雨非要睡在走廊上的真正原因。
後記:
太叔雨寫書法那段好難描寫,我不喜歡寫字,又跟書法不熟,雖然有參考章草、漢隸的相關資料,那段寫起來還是很折騰腦細胞。
落拓子衝動的毛病好像還是沒改,就某種意義上也算關心則亂,被媒婆誤會那段寫起來很愉快,太叔雨沒有要回敬落拓子扒衣服的意思,就只是覺得有趣,趁機捉弄他一下,這次落拓子大概就會記取教訓了吧!
寫到太叔雨懷疑落拓子性向那段,我真得很想吐槽他:很明顯地,書生有興趣的是你,不是男人啊!
「因為是你,小生才想救」,寫到這句的時候,莫名覺得有種類似告白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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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無視自討苦吃的警告,落拓子空閒時還是會去拜訪書法家,日積月累的相處時間讓兩人變得熟稔起來,聊天的話題隨之增加,從詩歌辭賦的平仄韻律,談到春秋戰國的百家爭嗚,稗官野史的虛實真偽。書法家長年過著筆墨為伴,書牘為伍的日子,除了購物之外,足不出戶,平日裡往來的大部分是目不識丁的市井小民,有個能談論知識的對象是很難能可貴的,他也不吝於分享見解心得,書法家不落窠臼的見解比義父傳統古板的詮釋更加耐人尋味,落拓子原本以為十二歲的年齡差距會是難以跨越的鴻溝,沒料到兩人在學識方面相談甚歡;即使如此,他對友人的了解也只侷限在興趣的層次上。
書法家絕口不提自己的出身背景,從沒說過孤身一人獨居郊區的理由。從他招呼訪客時應對得體的舉措來看,顯然受過良好教養;再加上太叔複姓這個線索,落拓子猜測友人大概是周朝王室分支的後裔。然而單憑手裡現有的資訊,還是掌握不到足以改變書法家想法的關鍵,若是找不到問題的癥結就無法對症下藥,遑論矯正書法家的消極的人生態度。
與其被動等待契機降臨,不如主動製造機會,要讓守口如瓶的人傾吐心事,借助酒精的力量不失為一種方法,落拓子挑了個工作清閒的日子帶著食材與好酒前往書法家的住處。
當天中午餐桌上冒出一個罈子,看著桌上突兀的存在,太叔雨一臉狐疑地的掀開上蓋,登時醇香芬芳的酒氣瀰漫在空氣中,落拓子端來最後一道菜,入座之後,替自己和友人各倒一杯酒,此舉令太叔雨眉頭微蹙。
「好友,是有什麼煩心事嗎?」
「只是想小酌放鬆一下。」
「若是喝多了耽擱到抄書工作,筆者不一定有空幫忙。」
「沒事,小生已呈交私塾需要的數量,義父也允許小生今日休息。」落拓子喝掉一杯之後,開始對只顧著吃菜的友人勸酒:「小生一個人喝多沒意思,太叔雨你也喝!」聞言,書法家輕啜一口之後,挾了塊雞肉來吃,落拓子嘟噥道:「你至少也喝一杯吧!」
「不急,喝酒可以慢慢來,但菜涼了就不好吃,美味佳餚就該趁熱食用。」書法家吞下碗裡的雞肉之後說道:「好友燒得一手好菜,身為男兒身真是浪費。若是姑娘家,絕對是搶手的媳婦人選。」
「太叔雨你才是投錯胎了,你若為女兒身,必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僅憑姿色登上后位,顯然並非難事。」書法家三不五時就說些渾話來捉弄人,早已習慣的落拓子倒也不氣惱,用相似的論調以牙還牙。
「此話筆者就當成是稱讚收下了。但是外貌再美,總有年老色衰的一天,遲早會被嫌棄。還不如像你擁有一技之長,即使人老珠黃也能靠三弦取悅皇上。」
「就算小生是女人也不想進宮。小生可受不了宮裡的繁文辱節。那些進宮的姑娘也挺可憐,不一定能得皇上青睞,還一輩子不能回家。」就在兩人討論著與自身毫不相干的話題之際,
落拓子已經喝下了五杯酒,書法家見狀,急忙往友人的碗中塞了些豬肉和青菜,並出言勸誡:「你也喝得太急了,多少吃點菜。這麼多筆者吃不完。」聞言,落拓子從善如流地將碗裡的食物一掃而空,接著說道:「你自號舞嘯筆狂,小生還以為你喝起酒來也是如顛如狂。」
「飲酒不宜過量。」書生的喝酒速度令太叔雨想起自己借酒澆愁的往事,那時他無視旁人勸告,喝得爛醉如泥,隔日醒來周圍一片混亂,杯盤被掃落在地,幾張凳子東倒西歪,見識到自己醉態的僕人都嚇壞了,不想讓書生重蹈自己的覆轍,便再次提醒他要懂得克制。
「這可奇了,你不是想死嗎?灌一堆酒之後,趁神智不清的時候,跳進江河尋死,不是正好?」書生並不像常人將死亡相關的話題視為不可談論的禁忌,但提及相關事物,他有時也會皺起眉頭,書生的口不擇言令太叔雨楞呆了幾秒鐘,但他很快就找回了說話能力,作出回應:「筆者雖然想死,但不想迷迷糊糊地死去,筆者要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死。」
「你可真是個怪人!尋死還挑剔方法。」
「彼此彼此!不讓筆者去死,還提供筆者輕生的方法,好友可真是自相矛盾。」太叔雨對書生提出的餿主意嗤之以鼻,殊不知友人的提問意在試探自己現在對生死的看法。
「沒事。你的命不管要丟幾次,小生都會把它撿回來,當你選擇把命交付到小生手裡的時候,你的命就是小生的東西了。」
「你是把筆者的命當成遺失物了嗎?」
「這真是個好問題!」落拓子拍了一下桌子繼續說道:「還不是你先把自己的命當成財物恣意揮霍,才會害小生撿得那麼辛苦!」
「你是不是喝醉了?」書生不曾做出拍桌子這種缺乏教養的舉動,他的雙頰隱隱泛出赤色,太叔雨直覺他的狀況不太對勁。
「酒醉的人總說自己沒醉,某些沒醉的人卻愛說自己醉了。小生是否喝醉,你說了算!」
「你可別酒後亂性,對筆者做些奇怪的事情。」太叔雨的手掌覆在額頭上,故作困擾地搖頭,彷彿當真在害怕書生會在黃湯下肚之後做出什麼驚人之舉。若是在平時,此類浮誇的動作會招來書生輕蔑的注視,現下書生對此毫不在意,他只顧著飲酒吃菜跟勸誘太叔雨喝酒。
太叔雨只喝掉一杯酒,權充給書生面子,之後便以茶代酒作陪。已有幾分醉意的書生並未察覺友人在杯子裡做的手腳,還很疑惑太叔雨酒量怎麼如此驚人。在灌醉太叔雨之前,他倒是先不勝酒力攤在桌上,他想讓太叔雨酒後吐真言的計畫就在自己的酣聲中宣告失敗。
太叔雨起身關切的友人,但見書生面頰浮現粉嫩紅暈,猶帶酒水的唇瓣反射著晶瑩光澤,宛若沾染雨露的初開花瓣誘人採擷。彷彿被花朵馨香蠱惑的蝴蝶,太叔雨不由自主地彎下身去湊進書生的臉龐,在踰矩的事實成真之前,理智嚇阻了他差點失控的舉措。
「不妙,筆者大概是醉了!」替自己迷亂的心神找了個堪稱合理的解釋,太叔雨刻意忽略當下感受到悸動,離開飯廳取了件外衫披在書生背上,收拾完杯盤狼藉的桌面後,便回房內小憩。
午後三時,在餐桌上趴睡的落拓子悠悠醒轉,他抬起頭來,微微轉動僵硬的脖頸,酒精的後勁令他的腦袋有點昏沉,他發現桌面已經清理乾淨,上面只剩一副茶具,他倒了杯開水潤潤喉嚨,將背後的外衫整齊摺好之後放在椅子上,他起身欲找水盆洗把臉,在走廊與魏夫人擦肩而過,她向他點頭致意,而後問道:「你的臉是怎麼回事?」她的口氣聽起來還算禮貌,眼裡卻噙著笑意,她的態度令落拓子納悶,就算臉上有趴睡殘留的紅印也不是足以引人發噱的趣事。
待找到水盆之後,他總算搞懂魏夫人的笑意從何而來。水面映照出落拓子的雙頰,右邊是趴睡的紅印,左邊是墨色的字跡,現場會寫字的人只有兩個,書生確定他沒有在自己臉上寫出工整字跡的本事,犯人身分昭然若揭,他把臉洗乾淨之後,就快步走向大廳找某人興師問罪。
落拓子一見到書法家,雙手旋即扯上對方衣領,書法家鎮定自若地詢問:「好友,怎麼了嗎?」
「都幾歲的人了,還在別人臉上亂塗。」落拓子對於書法家的惡作劇深感不齒。
「不是亂塗,是書法。」
「太叔雨,你是承認了?」
「好友明察秋毫,筆者還是俯首認罪吧!」太叔雨的糾正等同不打自招,再裝傻充楞也沒意義。
犯人已然認錯,還繼續揪著衣領只會顯得自己很沒風度,落拓子很乾脆地鬆開雙手。
「你想叫醒小生就不能用更直接的方法嗎?」透過水中倒影,落拓子看得一清二楚,自己臉上的文字是「好友起來」。
「筆者叫了好幾次,但你睡得很熟。」
「那也不用在小生臉上留字。」
「好友的臉跟宣紙一樣白淨,筆者一時分不清楚,筆者可能也醉了吧!」
「你若真得喝醉,字跡應該更潦草才對!都四十歲了還如此幼稚,你該不會謊報年齡吧?」醉漢不可能寫得出端正得猶如範本的文字,太叔雨的解釋擺明是強辭奪理,書生下意識就想反駁。
「謊報年齡有何好處?只是跟你這種小伙子在一起,筆者感覺也變年輕了。」
「小生讓你返老還童了嗎?要不要改天帶波浪鼓來探望你?」
「原來好友想重溫孩提時光,若是如此,筆者樂意奉陪。」
「太叔雨,你……」書生欲數落太叔雨童心未泯,卻被反將一軍,他舉起的右手握成拳頭,此乃書生想揍人的微兆,太叔雨很識相地收歛起戲謔的神情,換上一張正經的面容,以沉穩平和的嗓音說道:「到此為止,不逗你了。」聞言,落拓子的喉間發出微可不聞的冷哼,腹誹自己交友不慎,書法家似乎把捉弄他當成生活樂趣,總在真正惹火他之前適時收手,自己卻拿他狡猾的作風一點辦法都沒有。
「言歸正傳,好友還是改掉你不知節制的喝酒方式。你喝醉後毫無防備,連筆者在臉上寫字你都沒發現。若是有人圖謀不軌,趁機對你做些亂七人糟的事,後果堪憂啊!」
「多謝提醒,小生以後會注意。」最初連灌五杯酒的用意是要避免太叔雨起疑心,察覺自己邀他共飲別有所圖,沒料到這次買到的酒頗合胃口,不知不覺就貪杯了,落拓子也不好坦白真實目的,順勢裝出虛心受教,學到教訓的乖巧模樣。
「下次再喝得爛醉如泥,當心被姑娘撿去做現成的如意郎君。」書生醉得不醒人事的姿態誘人犯罪,恐怕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都能對他上下其手,太叔雨真心擔憂他喝醉後遭人設計陷害,然而對方並不領情,以為他在消遣自己,書生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太叔雨,你別再鬧了!」
「好,筆者這就閉嘴。」太叔雨自知平日素行不良,經常捉弄友人,發自肺腑的忠告被曲解成戲謔的玩笑,他也無可奈何。再說下去,書生鐵定會氣得跳腳,保持沉默才是最明智的對策,反正書生也不會認真計較,等他心情變好,又會主動與自己攀談。
墨汁已用罄,太叔雨一聲不吭地研磨起墨汁來,一時之間大廳內只剩墨條與硯臺摩擦聲。
落拓子無事可做,便走到書架前,捉了本書隨興翻閱,某頁的錯字令他不禁發起牢騷:「山有木兮木有知?這句話的枝是樹枝的枝才對,負責抄書的人真迷糊。」在義父教養之下,落拓子染上了無法容忍書頁中有錯字的毛病。
聽見書生自言自語,太叔雨的腦海裡自動浮現最後一句詩詞「心悅君兮君不知」,他忽然感到心虛,磨墨的左手震顫了一下,施力不均的摩擦引發刺耳噪音,均勻和緩的研磨聲變了調,嫺熟音律者對聲音異常敏感,鼓膜被噪音荼毒的書生煩躁地闔上書本,視線移向太叔雨,不耐煩地嘟噥:「你又在做什麼?」
「不小心手滑了。」噴濺到太叔雨臉頰的幾滴墨汁證實他所言非虛,書生見狀忍俊不禁,嘴角帶笑地走向友人,伸手抹去俊美面容上的髒汙,不忘揶揄兩句:「比小生先學會寫字,磨起墨來卻笨手笨腳,你是現在才開始醉嗎?」
「就當作是這樣好了!」太叔雨暫停磨墨,丟出一個自暴自棄的回答,而後慨然嘆道:「把書讀得滾瓜爛熟不一定是件好事。」
「何出此言?」
「有感而發罷了!」語畢,太叔雨默默地繼續手邊工作。
對於友人的古怪思維習以為常,書生並未多花心力去探究他發表此等看法之原因,他也沒注意到太叔雨正面臨一個比酩酊大醉更嚴峻棘手的難題。
太叔雨突然不知該如何定義自己對書生的感覺,若將其稱之為友誼略顯古怪,將它理解為愛慕又太荒謬,將自身的異常歸咎於酒精作祟比較輕鬆,但如此作法無異於逃避現實。太叔雨找不到解答,他只好將紛亂如麻的心緒發洩在宣紙上,書生看著紙上比平時要瘋狂的筆畫,揉揉自己因酒醉還在暈眩的腦袋,暗忖著以後還是別找太叔雨喝酒,以免他又拿自己的當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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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是日,竹林環繞的屋舍鮮少訪客,太叔雨卻無心享受難得的清閒,他百無聊賴地翻閱手中書卷,文字映入眼簾卻未能讀進腦海,再看下去也沒意思,他索性闔上書卷,手肘靠在桌上,掌心托著下巴,回想書生彈過的旋律,手指輕扣桌面敲打節奏,口中隨興哼唱著曲調。
平常這個時間,書生會坐在對面振筆疾書,神情嚴肅地抄寫私塾學子們需要的課本,抄書完畢,他就會跟自己閒話家常或是討論學問。習慣有書生作伴的早晨,此刻門可羅雀的大廳顯得異常安靜,他製造聲響意圖消弭寂寥氛圍,迴盪於大廳的敲擊與哼唱卻更加彰顯出友人缺席的現實。
太叔雨起身離開書桌,走向前院,在竹林間閒情信步。正值秋高氣爽的時節,吹拂而過的微風令人心曠神怡,朗朗晴空吸引了他的視線,點綴著幾條流雲的蒼穹與書生藍白相間的衣衫有幾分相似,太叔雨輕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唇角浮現自嘲的微笑。從二十幾年前開始,他就慣於一人獨處,如今竟因友沒來而悵然若失,坐立難安,連天空的顏色都能讓他想起友人。
平心而論,與落拓子最初的相遇稱不上愉快的經驗,他有點瞧不起揚言要改變自己的後輩,就故意說些渾話惹惱書生,耍些小手段捉弄他,想讓他知難而退,但書生彷彿不知氣餒為何物,偏要留在自己身邊。不知何時,略帶嘲諷意味的「好友」變成真心誠意的稱呼,如今這位貿然闖入的不速之客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看著廣袤天空發呆,太叔雨開始胡思亂想,擔憂書生在途中出了意外。落拓子若是無暇前來都會事先報備,時間接近中午卻不見蹤影,此種狀況非比尋常。他有股想殺到友人家門一探究竟的衝動,然而蘇永謙與父親是舊識,不想被詢問太叔家的事情,他便打消了登門造訪的念頭,他假設書生只是臨時有要事纏身,才無法抽空前來。
為了將占據思緒的友人驅離腦海,太叔雨決定到廚房處理今早拿到的酬勞—一塊豬肉。他熟練地將豬肉切成小塊,丟進放滿水的鍋中,而後升起爐灶的火,接著拉了張凳子坐在附近,等待滾水把肉煮熟,十幾分鐘後,鍋內飄出來的單調香氣適時提醒被他遺忘的做菜步驟--調味。
自從家中遭逢鉅變,對他而言,進食的最大意義就是消除飢餓引發的不適, 他對飲食便不多加講究,只要能夠下嚥就行,因此他不太注重調味,總是隨興添加醬油敷衍了事,他一如既往地拿著醬油走到鍋前,捉著瓶子的手卻猶豫不決,他低頭思考究竟該添加多少才能烹調出和友人的手藝相同的味道。正當他還在糾結之際,姍姍來遲的書生一把搶過醬油瓶,俐落地添加了適當的份量之後,向他說道:「這裡還是交給小生吧!」太叔雨抬起頭來,映入視野的藍白身影宛若掃蕩烏雲的晴空,令他忐忑不安的情緒豁然開朗,他默默交出廚房的掌控權,坐在一旁的凳子目不轉睛地觀察書生做菜。
「太叔雨,你該不會是在監督進度?」停滯在身上的目光太過專注,儼然義父催促自己學習視線,令書生備感壓力。
「非也,筆者是好奇好友做菜的方法。」
「你一直盯著,我不能專心做事。」
「好友生得眉清目秀,不用怕人看。」太叔雨打算繼續賴在現場,落拓子也不好反客為主,把他踢出廚房,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型包裏,把它塞給太叔雨,接著說道:「如果會餓先吃點這個。」太叔雨打開手中包裏,裡面是精緻小巧的糕點,他拾起一個往嘴裡送,語帶戲謔地問道:「好友,你這是把筆者當孩子來哄?」
「小生只是不想做菜被干擾。」扔下一句淡漠的回應,落拓子不再搭理太叔雨,自顧自地準備起午餐,他將帶來的材料扔下鍋,廚房內一時之間熱氣蒸騰,煙霧瀰漫,上升的溫度薰得兩人汗水直流,太叔雨卻依然堅持窩在廚房,落拓子沒去探究他一反常態的黏人行為,待完成料理,便將午餐端到餐桌。
早上為招待遠道而來的親戚耽擱了時間,沒能悠閒採購備料,書生只帶了幾捆麵線和一些青菜,午餐就只有一碗加了青菜和豬肉的麵線,與平日至少三菜一湯的菜單相比略顯貧乏寒酸,然而太叔雨毫無不在意,津津有味地吃著友人烹煮的食物。飽餐一頓,收拾完碗筷,兩人移動到大廳閒坐聊天。
「好友,今天不用抄書?」太叔雨甫踏進大廳時,就注意到箱籠內長長的突起物。
「早上,許久未見的親戚來訪,義父心情甚好,讓小生休息一天。」
「所以,才把三弦帶來?」
「是啊,畢竟是從小最熟悉的東西,閒暇時總想彈上一曲。」
「何不現在就開始?」太叔雨毫無演奏天分,但自幼受琴棋書畫薰陶,偶爾也會萌生欣賞音樂的興致。
落拓子應邀自箱籠中撈出三弦和撥片,回座後撥弄幾下琴弦確認音準無誤,便開始彈奏起來,太叔雨和著琴聲,開始訴說當地鮮為人知的故事:「有個出生在望族的孩子,從小就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作為家族中的么兒備受寵愛。他以為安逸快樂的生活會持續下去,直到十歲那年,他生病了。第一次發作時,他渾身無力地倒在花園,診治的大夫找不出病因,休養幾天之後,那孩子能起身活動了,但他的感知卻開始異於常人。有時,他會在炎熱酷暑裡畏寒顫抖,在嚴寒冬日中燥熱難耐,他的健康狀況時好時壞,偶爾必須躺床靜養才能恢復行動能力。
某日,他從大人的談話中得知自己罹患了家族特有的疾病,無法根治。每當症狀嚴重時,看顧的母親總會告訴他:『我對你沒什麼要求,只要你活著就好。』每隔一段時間,家人會送他到醫館調養。十七歲時,少年又被送到醫館調養身體,當他返家之際,等著他的卻是府內族人全數身亡的惡耗。他踏進家門,看到僕人丫鬟哭成一團,管家和官員向他解釋事發經過,這家人似乎在決定下任繼承人的宴席上對彼此下毒,死者共二十六名,他們卻從死者身上檢驗出十五種毒藥,經過調查發現府內幾個丫鬟參與了下毒過程,少年與管家決定將她們交給衙門依法處置。
街坊鄰居對望族的滅門慘案議論紛紛,竄入耳中的閒言閒語刺激到少年殘破不堪的內心,他衝到廟口撞柱,不聽旁人勸阻,撞得皮破血流,某人從背後用力將他拉離柱子,不帶感情地說道:『你身上讓全城醫者束手無策的怪病遲早會奪走你的性命,別做多餘的事情!』少年轉身一看,赫然發現來者是曾經醫治自己的大夫,看似冷淡薄涼的話語安撫了少年混亂的心緒,大夫趁他發呆之際處理他額頭的傷口,回過來神的少年向他致謝後,回家處理喪葬事宜。
在喪禮上,少年一滴淚也沒流,他只從族人身上看見了生命的虛無與人性的愚蠢,跟他親近的人無論是否有血緣關係都背叛了他,除了龐大遺產與病弱殘軀,少年一無所有。
少年繼承了所有財產及家業,辦完喪事之後,他遣散府內所有僕役,將房子與家業轉交給遠親管理,帶著可動用的財物隻身離開故鄉。
精神崩潰的少年分辨不出自己活著與死了有何差別,支持他撐過病痛的話語成了強迫他活下去的枷鎖,少年活著只是因為他還沒死,每天他都在詢問上蒼為何他還活著?」
故事隨著琴聲嘎然而止,對主角的遭遇感到好奇的書生問道:「少年後來怎麼樣了?」聞言,太叔雨走向書生,一手搭在對方肩膀,低頭彎腰靠近他的臉龐,直到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溫熱氣息。下一秒,太叔雨做出了令書生難以置信的舉動,某種柔軟貼上了他的唇瓣,在沾染到他的體溫後,宛若點水蜻蜓般毫不眷戀地離去,書生感受到飲酒後輕飄飄的微醺,彷彿品嘗陳年佳釀的心醉神迷,若非胸腔內失序的心跳以及臉頰升騰的熱度,他會把友人突如其來的親吻視為錯覺。
「你……你做了什麼?」從親吻的餘韻中回過神來的書生結結巴巴地質問太叔雨。
「回答你的問題。」
「這是哪門子的答案?就算不知道後續也別這樣!」書生未能立刻領悟為何親吻就是答案,太叔雨也不多費唇舌解釋,將滑落地板的撥片塞回書生手裡,向他說道:「再彈一曲吧!」
落拓子再次撥弄起琴弦,起初由於介懷親吻而亂了節奏,牢牢刻在身體裡的習性讓他很快就找回演奏步調,錚錚鏦鏦的琴聲如同流水般傾洩而出,太叔雨回座默然凝視專心撥弦的友人,滑過耳畔的樂音令他憶起初次聽落拓子彈琴的往事。當時自己半開玩笑地表示不介意落拓子用穿腦魔音送他上路。如太叔雨所料,落拓子對此忿忿不平,宣稱他的琴藝絕對不輸青樓伶人,而後自信滿滿地彈奏起來。輕拂過弦線的撥片製造出純淨清澈的音色,從共鳴箱內震盪而出的聲響譜成千變萬化的旋律,無論是壯闊波瀾的調子或是優雅婉轉的曲目,落拓子皆能信手拈來,掌控得宜,太叔雨不得不承認落拓子彈奏三弦的技術著實令人驚豔,他從沒想過一個只有三根弦的樂器也能創造出饒富變化的音律。
喉間驀地湧起一股腥甜,太叔雨摀著嘴匆忙奔出屋外。落拓子雖將全副心神放在演奏中,友人離座時撞倒椅子的聲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放下三弦與撥片,追了出去。太叔雨像是刻意要隱暱自己的蹤跡,佇立在竹葉茂密的陰影之下,然而影子還是遮蔽不了泥地沾染的朱紅,星星點點的血跡彷彿凋零的花瓣無言地昭示太叔雨的異狀。
「你在……吐血?怎麼回事?」令落拓子詫異的不僅是書法家身體的狀況以及-他極有可能背叛自己的事實,他不想去懷疑太叔雨瞞著他吞食某種致命物質,他不相信總是親暱地將自己稱之為好友的舞嘯筆狂會惡劣到會故意在他面前服毒自盡;但灰青色身影始終背對著自己,儼然作賊心虛一般迴避跟他的視線接觸,連回頭的意願都沒有。
落拓子繞到太叔雨面前,他看見友人的手掌染上大片緋色,他正用手背擦掉嘴角殘存的血跡,驚慌失措得猶如被天敵逮個正著的獵物。無處可逃的書法家以細若蚊鳴的音量回答書生的問題:「大概是病發作了……平常不會這樣……」聞言,落拓子有些激動地緊捉住對方的肩膀,提出下一個疑問:「你何時生病的?」
「很久以前。」聞言,落拓子想起故事裡久病不癒的離家少年,他搜尋與太叔雨相關的記憶,從腦海中過濾出與少年經歷類似的的片段,太叔雨匪夷所思的言行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釋。穿著中衣淋雨是想替燥熱的身體降溫;賴在走廊午睡是因為渾身無力;對媒婆所言的「頑疾纏身」並非委婉的推託之辭,而是事實。意識到太叔雨和少年的共通點,故事主角的真面目呼之欲出,落拓子抬手撥開對方的黑色瀏海,仔細察看額頭上的淺色傷疤,他之前以為那是太叔雨蹣跚學步時留下的紀錄,現下傷疤為少年的身分提供了最佳的佐證,以旁觀者角度陳述的故事就是太叔雨過往的經歷,他本該為友人願意主動透露心事而歡欣鼓舞,但太叔雨的狀況令人擔憂。
「你一直都沒找大夫診治?」
「這病狡猾得很,和鬼魅一樣飄忽不定,惟有發作當下,大夫才能診斷出異常。好友幾個月前將筆者拉去醫館,大夫不也只說筆者是氣血虛弱嗎?」
「他的確這麼說的。」書生懷疑太叔雨體重變輕的隔天曾以發現新款的毛筆作為藉口,連哄帶拐地將友人帶上街去,「順路」去了一趟醫館,當時大夫僅囑附多補充些肉類就好,後來太叔雨又胖了起來,書生便沒去質疑友人身上有其他問題。
「筆者要先回房。」力氣逐漸被抽離的熟悉感襲來,太叔雨踩著虛浮的腳步前行,擔心他中途癱倒的書生尾隨在後,一同進入了房間。太叔雨背後靠著枕頭半躺於床,閉眼假寐,耳邊傳來書生的疑問:「真得只要躺床靜養就會好嗎?」
「每次都是這樣。」
「但你以前不會吐血,小生還是去叫大夫來吧!」語畢,落拓子轉身欲走,太叔雨扯著藍白衣袖,喃喃吐出一句:「好友,別走!」卑微得近乎懇求的語氣成功止住落拓子的腳步,他坐在床邊盯著書法家的睡顏思考哪位醫者有能力治療如此詭異的疾病。
十幾分鐘後,原本睡得還算安穩的書法家額上冒出冷汗,眉頭糾結在一起,表情痛苦地醒來,咳出第二口朱紅,發現出血量比先前更多,他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手裡刺眼的顏色。
「小生要帶你去醫館!」落拓子想起太叔雨所有關於死亡的言論,瞿然驚覺「從很久以前就是屍體」的涵意,他一把抱起太叔雨就直接衝出屋外,在通往鎮上的道路拔足狂奔。
「好友……」看著努力想捥救自己的書生,太叔雨的內心隱隱作痛,明知他的付出終將化為烏有,卻又不忍制止他徒勞的掙扎,否則之後書生必定會因沒有採取任何行動而感到內咎。
對他而言,人世不過是暫時收留他這個行屍走肉的巨大墳場,是故他與人交往從不敞開心扉,總是維持著恰到好處的疏離淡漠。他在獨自等死的黑暗裡隨遇而安,書生的出現打破了這份寧靜,他輸給書生的毅力,瓦解了他的心房,突破他長年構築的樊籬,踏入了他的世界。曾幾何時,他的生活從等待死亡的降臨,變成等待書生的到來,有他相伴的時光是如此地舒適愜意,讓他安心到偶爾會忘記自己是個隨時都會死去的人。
「你還好嗎?」跑了幾里路之後,察覺懷中人的呼吸益發微弱,落拓子只得停下腳步檢視太叔雨的狀況。
「筆者可能快不行了……」左胸的鼓動有氣無力,太叔雨懷疑孱弱病體已無法承擔維繫主人生命的任務。
「不會的!」不知是在激勵自己還是安慰對方,書生氣喘吁吁地否定,瞳眸泛卻泛起裊裊水霧,太叔雨的手掌輕撫著書生臉頰,低聲詢問:「你很難過?」注意到友人唇角勾起的弧度,太叔雨那張坦然接受現狀的豁達表情比他想捉弄人時的促狹笑意更令書生火大。太叔雨依舊對於活著一事缺乏執著,難道世上就沒任何令他在意或留戀的東西?書生壓抑的怒氣全都化成了一句低吼:「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筆者哭喪著臉,你會比較開心?」
「小生不是那個意思!」都自顧不暇了,怎麼還有餘裕顧慮他的情緒?落拓子覺得為了他的安危憂心忡忡的自己簡直像個呆子。
「早就叫你別再跟筆者扯上關係,你卻跟石頭一樣頑固……真是不聽話……」太叔雨是僅存書寫與求死慾望的空殼,徘徊世間的遊蕩孤魂,他從不想將任何人拖進自己註定哀淒的宿命,太叔一族悲劇的終幕有他一人足矣。明知落拓子傾注於己身的關懷,澆灌的是終將絕望的荒蕪,抵擋不住心意相通的誘惑,他還是放任他繼續與自己糾纏不清。他早該疾顏厲色地驅逐對自己異常執著的書生,但他溫情的陪伴令人上癮,讓他開始貪圖兩人共處的時光,徹底喪失推開他的力氣與意志。
「小生還沒放棄!」
「約定……筆者是無法遵守了。欠你的命……下輩子……還你……」氣若遊絲的友人斷斷續續吐出的承諾重重跌入書生毫無防備的耳畔,驚得他渾身一震,搭在書生肩頭的手無力滑落,太叔雨闔上了眼睛,書生慌張地搖晃著懷中人,呼喚著對方的名字,試圖弄醒他,太叔雨卻不為所動,雙眼緊閉。
太叔雨還聽得見友人的聲音,幾滴水珠滾落到他臉上,使不上力的身體無法給予任何回應,他從不畏懼死亡,但想到落拓子會因他的逝去而悲傷,他就於心不忍。一陣酸楚驀然湧上心頭,再也見不到落拓子,令他感到寂寞。
早就知曉必將分離的結局,也做好訣別的心理準備,為何還是如此依依不捨?他一向覺得生無可戀,厭倦雖生猶死的日子,瀕死之際才發覺與書生暢談經綸或拌嘴閒聊的時刻都彌足珍貴,或許自己也曾好好地活過一回。
如斯想法在太叔雨恍惚的意識間飄盪,他感覺到越來越多水滴墜落在他身上,天空的雨不知何時變得溫暖了,在所有感知消融之前,太叔雨神智不清地想著。
「誰要你還了!我只要你好好地活著!」落拓子緊緊捉著斷氣的友人,聲嘶力竭地吼出這句話,他寧願太叔雨只是在玩裝死的遊戲,他大可發一頓脾氣,指責他不該惡作劇再跟他和好。
落拓子反覆檢查太叔雨的呼吸脈搏,確定已是回天乏術。難以接受友人突然病發猝死的現實,落拓子一言不發地抱著不再溫熱如昔的軀殼掉淚,即使從太叔雨身上傳遞過來的只有寒徹骨髓的冰冷,落拓子還是牢牢將他攢在懷裡。
恰巧路過的鍾老伯輕拍了幾下他的肩膀,沉浸於悲傷的落拓子抬起頭來疑惑地望著他,訥訥地喚了一聲:「鍾伯伯?」
「太叔公子說過,若他發生不測,就把寄放在我家的東西交給你。你到他家等我!」聞言,落拓子抱著友人的遺體,折回太叔雨的居處,抵達之後,他用沾溼的布巾擦掉他身上的塵埃血污,替他換上另一套乾淨的衣服,把他安置在床上,自己則到大廳等侯。
鍾老伯的住處離此不遠,很快就將東西送來,他交給落拓子一個木盒,表示之後要舉行葬禮,可以找他幫忙,然後就回家去了。
盒內裡有一張宣紙和一把鑰匙,書生攤開宣紙閱讀內容,其上寫著:
落拓子
當你展信之際,筆者已不在人世,興許是筆者最後一次惹你生氣。
好友所做的一切,筆者銘感於心,故不忍告知筆者身患絕症,以免好友惶惶終日。
筆者身歿之後,勞煩好友代為處理所有遺留之物。
請好友帶走筆者房內附鎖的木箱,妥善使用其內物品。
太叔雨絕筆
理解到書法家並非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無動於衷,勉強止住的淚水因宣紙上的文字再度潰堤,害怕淚水模糊信件,落拓子急忙將宣紙塞回盒中,踱步至太叔雨的房間,目光停佇在友人身上,語帶哽咽地說道:「原來是有的……你在乎的東西……」落拓子顫抖著手指撫過缺乏血色的蒼白面容,若能忽略缺乏起伏的胸膛,太叔雨的表情安詳寧靜得像是個睡著的活人,信上雖未言明,但落拓子確定所謂的「遺留之物」包括太叔雨自己,給他收屍那句話當真不是玩笑,落拓子嘆了口氣,向他道別:「你交待的事情,小生會辦好。永別了,吾友……」
待整頓好心情,落拓子擇日替亡故的友人舉辦了一場簡單隆重的葬禮,舉行完所有儀式之後,落拓子和鍾老伯坐在大廳休息。
「小生還是救不了他!」落拓子對於沒能拯救書法家一事耿耿於懷,他甚至懷疑最初相見時的那一刀縮短了他的壽命。
「小兄弟,莫要自責。他剛到這裡的時候明明只是個少年,卻總是一臉陰鬱,心事重重的樣子。這幾個月,我覺得他看起來有精神多了,比較像是個活生生的人。我想你為他做得已經夠多了。」
「但願如此。鍾伯伯,你跟太叔雨是什麼關係?」前來找書法家代筆的人很多,但他似乎沒把任何一個當成親近的對象,他願意把遺書寄放在眼前的老人家中,應該是對他有某種程度的信任,老人還特地前來送他一程,落拓子不禁對老人感到好奇。
「太叔公子是我的恩人。二十幾年前,兒子生了場大病,需要某種昂貴的藥材才能醫治。我負擔不起費用,便想拜託太叔公子替我寫信向遠方的親戚借錢。聽聞事情原委,他二話不說就給了我一些銀兩,我不好意思跟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借錢,想要婉拒,他卻說錢財乃身外之物,救人重要,叫我快去處理兒子的事情。兒子痊癒後,我前來向他道謝,並表示想回報恩情,他卻回答等他死後把他埋了。這像是要咒自己死去的要求讓我很為難,後來我發現太叔公子不擅長挑水砍柴之類的粗活,就主動幫忙處理。剛開始時,他好像很困擾,但也沒阻止,只叫我別詢問他的私事,過度干涉他的生活。」
「原來如此。」聽聞書法家另一件事蹟的落拓子心中感慨萬千,看到努力想治好家人的鍾老伯,太叔雨不知當時作何感想。
結束談話的兩人一言不發,陷入各自的思緒,緬懷與舞嘯筆狂相關的點點滴滴,或多或少留下了遺憾,世事不能盡如人意,他們只求無愧於心,希望太叔雨的靈魂能在九泉之下安息。
***
出於私心,落拓子沒將太叔雨的遺體送回故鄉,而是埋在前院的竹林中,方便自己能隨時來看他。落拓子委託鍾老伯定期前來整理,屋舍與竹林大致上仍維持原樣,只是景物依舊,人事已非,記憶中的那抹灰青色身影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面前,迎接他的僅有亭亭直立的青竹以及被風掃落的竹葉 ,而非那句溫潤沉穩的「好友」。
落拓子走近刻著太叔雨稱號與名諱的墓碑,指尖輕觸自己親手留下的文字,對著英年早逝的友人發起牢騷:「你把小生耍得團團轉。」太叔雨經常有意無意地透露自己的真實,用輕描淡寫的言詞隱蔽關鍵情報,每當落拓子幾乎觸及核心時,他不是巧妙迴避,就是言詞閃爍,落拓子感覺得出那些話裡暗藏玄機,卻又猜不出個所以然來;好不容易等到他主動傾吐心事,卻在當天病發身亡,倘若太叔雨是個戲班子,他大概會稱讚他演技精湛,但將此種才能用於掩飾病情就令人不敢恭維。
自幼跟著蕭伯伯闖蕩江湖,落拓子深諳獨善其身才是明哲保身之道,他從來不是熱心助人的典範,但出於一種同為文人的惺惺相惜,他無法對意圖自毀的書法家置之不理。太叔雨死後,他消沉了好一陣子,雖然他還能勉強打起精神應付現實中的種種責任,但就是有股難以言喻的失落感。直到心情比較平靜之後,他才理解作為故事後續的一吻承載的是何種深沉且不可言說的情感:離鄉背井的少年愛上了書生,卻不想束縛他。
落拓子從不在乎太叔雨對自己抱持何種情感,只是想將他扣留在身邊作伴,但舞嘯筆狂是偶然降臨己身的一場雨,即使他努力想捉住,終究還是會從指縫流失,在落地的一刻終結,蒸發消失無蹤。
「你說的對,跟你扯上關係是自討苦吃,但小生心甘情願。」人總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在友人病逝後,落拓子深刻體認到太叔雨勸他早點離開的話語是真心為他著想。在知悉那些前塵往事之後,落拓子察覺太叔雨原本是打算獨活獨死,心無罣礙地走,興許自己一廂情願的幫助只是將他拖進另一種痛苦中,讓他在等死與求活之間矛盾掙扎。
打在肩頭的雨滴阻斷了落拓子的思考,他抽出箱籠內的紙傘,撐開置於墓碑之上,自己則是走進大廳躲雨,他放下箱籠,一如往常地坐在客用的椅子上,觀望著窗外迷濛的景色,任憑回憶在思緒中翻飛,在茫茫雨幕中,他彷彿再度看見一年前在雨中邂逅的白色身影,他揉揉眼睛,認為自己必定是太過想念故友才會產生錯覺。
太叔雨在他生命的軌跡裡劃下了刻骨銘心的一筆,為了紀念友人,落拓子給自己起了一個稱號「聽雨秀才」;舞嘯筆狂死了,卻也活了,生動鮮明地活在聽雨秀才的記憶中。
END
Chapter 7: 完結後記
Chapter Text
完結後記:
寫這篇文的初衷是想看個感情線完整的故事。
大部分雨拓文都是單篇完結,極少認真雕琢感情線,看完沒有飽足感。
官方雨拓雖被冠上文人屬性,但仙古很少刻劃他們文人之間的互動,而我很想看。
基於上述需求,我只好自行動筆,於是便產生了這個故事。
最初的構想是:落拓子一開始就遇到尋死的太叔雨會作何反應?
該篇文的標題雖只有一個字,但其實是指稱主角兩人,「雨」是指太叔雨的雨,同時也是指聽雨秀才的雨。
後來我想讓他們跟仙古的雨拓有所關聯,就設定成前世文,時代在漢朝(草書發跡的年代,有紙張,而且不會和妖族幾百歲的年紀衝突)。
感情線的發展方式和仙古顛倒,原作雨拓初識時互相欣賞,這篇雨拓初遇時對彼此印象很差,在日積月累的相處下關係才變好,在感情最好之際太叔雨發病身亡。
順便學負責太叔雨結局的編劇玩一下前後呼應的遊戲,初遇時,落拓子給太叔雨撐傘,結尾時,落拓子還在替墓打傘,代表一種「即使死了仍給予守護」的涵意 ,最後雨拓的感情偏向「不帶情慾的愛」,考慮到書法家的狀況與時代背景,逝世後被友人懷念是最理想的結局,他的遺言和玄思族遺孤最後的下場有很深的關聯,請自行體會。
對一個想死的人來說,意圖拯救自己的傢伙無疑是全天下最煩人的存在,剛認識書生的太叔雨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看,也覺得書生對自己的關心莫名奇妙。第五章之前的捉弄,太叔雨想讓落拓子覺得自己煩人,帶一點看好戲的心態:筆者這麼煩人,看你能堅持到幾時?第五章之後的捉弄只是在跟好朋友玩鬧,落拓子一直被玩很煩,但又覺得「還有心情捉弄小生,應該不會再做蠢事」,就沒跟他計較。
齊神籙的落拓子不是智者,但在有必要時也會耍點心機,所以第五章就安排他想用酒設計太叔雨講真話的情節,結果沒成功套出真話,倒是把他不尋常的感情給勾出來了,大部分雨拓文都有書生因太叔雨心動的喬段,但很少著墨落拓子讓太叔雨淪陷的過程,我就想嘗試一下,寫起來還挺有趣。
太叔雨戲偶的膚色感覺是病態蒼白,又用到「很久以前是屍體」的梗,就把書法家設定成病美人,給他一個不會積極尋死的理由,才能讓他活著遇到書生。他的病是祖先近親通婚引起的,主要是神經系統有問題,其他器官會因此逐漸受損,最後就是死路一條。
太叔一族的滅門慘案,可能真得是族內奪權引發的悲劇,也有可能是丫鬟忌妒生活條件優渥的主子而產生殺機,平日都關在家裡讀書寫字的太叔雨思想單純,也就沒深入調查,相信了官府的說詞。太叔雨酩酊大醉是辦完家中喪事的那天晚上,後來他就沒買酒來喝了。他自稱筆者是在離家出走之後,因為活著唯一想做的事只剩寫字,幫人代寫書信是在打發時間。
太叔雨想死不是因為族人死光,而是無法接受他們死於自相殘殺,如果族人是死於地震之類的天災,就算難過,他會硬撐,也會想結婚生子讓血脈傳下去。他不想結婚是對「家人」絕望了,也擔心小孩跟自己一樣天生帶病,更怕再度上演親族相殘的戲碼。太叔雨表面禮貌性婉拒媒婆的提親,心裡卻想著:她們想要一個連自瀆慾望都沒有的病號做丈夫,多麼可笑!
太叔雨在老家時,所有人都叫他「小少爺」,因此蘇永謙不知友人么兒的全名,他最後一次去太叔家拜訪時有聽聞滅門慘案,以為他認識的太叔一家都死光了,太叔雨是另一個太叔家族的人。假設十七歲的太叔雨當面被他逮到,大概就被他拎回去照顧了。直到落拓子說要幫友人辦喪事,蘇永謙跟他一起去看,才發現太叔雨是老朋友的兒子,蘇永謙有去參加葬禮,但當天還有其他事情要辦,祭拜完就先離開了。
太叔雨兒時出於好玩抄寫的詩經在蘇永謙手裡的原因是:蘇永謙向太叔爸爸借書,太叔爸爸拿錯了,太叔雨也沒問那本書的去向,蘇永謙也忘記要還了,後來就把它交給不想學寫字的義子,落拓子就對素未謀面的太叔雨產生好奇心跟憧憬,見到本人的時侯比起偶像幻滅的失落,他更在意太叔雨為何變成這個樣子,然後就開始多管閒事的生活。
太叔爸爸和蘇永謙是朋友,兒子太叔雨和義子落拓子也是朋友,這種情況算是世交嗎?我好困惑。
鍾老伯本來是個為了送信而存在的角色,太叔雨住了二十幾年卻沒一個熟人好像也不太自然,就幫鍾老伯捏造了一段與太叔雨的過去。
信裡帶鎖的木箱裝的是銀兩和金條之類的東西,還有竹林房舍所有權的證明,落拓子繼承了所有太叔雨帶過來的的遺產,他看到那些東西的時候,有在心裡吐槽友人比王員外更像暴發戶,但把這寫進悲情戲太破壞氣氛,就在後記交待一下。
太叔雨是在死前兩個月把遺書寄放在鍾老伯家裡,鍾老伯也不知他有病,因為是恩人的請託就答應了。第六章太叔雨訴說過往是一時興起,他省略名姓是希望落拓子在自己死後才發現少年身分,但才剛講完就吐血,隱瞞不住,乾脆承認。遺言裡的約定出現在第二章,太叔雨後來是被動地想活,他怕自己死了書生會傷心。
2016年七月時,部落格收到一些白目讀者留言,我又把自己想看的百合題材寫光了,因此有了封筆的念頭。之後斷斷續續寫過幾篇文,但幾乎是停筆狀態,最後一次發文是2019年11月;太久沒寫文,下筆時總是覺得辭不達意,再加上是古代風格,還要注意用詞,寫起來相當耗費心力,尤其是雨拓之間的拌嘴台詞真得是要絞盡腦汁才想得出來,考慮到他們的文人屬性,鬥嘴的話語還不能寫得太幼稚。不過在寫到第二章時,有找回寫文的手感,感覺有比較順利。之後就過上了每隔一或兩個星期就發文的日子,以前寫百合文時都沒那麼勤勞。
多數雨拓文在兩人吵嘴的情節中多半是太叔雨贏,但在我看來,這安排不恰當。仙古的太叔雨並沒有像默蒼離那樣伶牙俐齒,仙古前期落拓子吵架時看起來屈居下風的主因是:太叔雨裝傻、落拓子把他當朋友沒認真計較;到仙古後期,落拓子強勢到讓天璇有時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因此,我認為雨拓拌嘴要有勝有負才合理,編鬥嘴的內容很累,事後再回頭看覺得還挺有趣的。
故事主要是以落拓子的視角進行,第六章要描寫太叔雨的心境時,比較難融入情緒,就卡文了,後來是用「一生等你」的鋼琴曲觸發靈感,才把它寫完了,用曲子當靈感的後遺症就是聽到會想哭。
原本計畫要寫個落拓子的後續,但似乎畫蛇添足,而且跟標題無關便做罷了,他後來是用蘇拓之名繼承私塾,跑去教書了。落拓子有煩心事的時侯會跑去太叔雨墓前訴苦,窩在竹林的屋舍放鬆心情,他不會去坐在大廳的主位上,也不准別人坐,對他而言,那永遠是太叔雨的位置。
至於落拓子是否有結婚就交由讀者自行想像,倘若我說他有結婚,他就有變心嫌疑;假設我說他守貞單身到死又太過理想主義。所以我認為這件事不要言明會更好,就像水墨畫的留白會更有意境。
最後我只想哀嚎,太叔雨,落拓子,你們兩個為什麼非要逼我回來寫文?我寫文的方式很累的,不但要收集詞句,思考修辭,還要查資料,搞得跟做報告一樣,寫完之後發還現某些詞語出現在漢朝之後,不該寫進對話裡,但我懶得再去檢查了,我也不確定漢朝遺書的格式,若有錯誤請忽視。
每次寫文之後,我都會有腦內墨水用罄的虛脫感,需要去讀別人的作品補充詞彙。不過還是很開心,把它寫完了,用軟體算了一下,居然寫了將近三萬字。我筆下超過三章的bl同人全都半途而廢了!沒成坑真是可喜可賀!
題外話:忘記自己是怎麼寫古代文的,參考了一下自己2013年寫的古風百合文「破鏡」,深深感受到文筆的退步,若要再用那種文謅謅的筆法寫文,我大概會被逼瘋吧!很巧的是,破鏡的主角之一名字叫「雨兒」,還好性別不同,沒用到相同的隱喻。
書法家人設圖https://mobile. /chatenoir1/status/1589058388142718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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