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极乐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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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他还是会想起尼古拉·伊夫什金。
1945年的三月底,他在柏林郊外被捕,看起来是命中注定的事。在此之前,他已经在第500缓刑营服役了几乎一年时间。为了活命,耶格尔什么都干过,炸毁道路、清理地雷、销毁坦克、徒步跨越地雷区,以及烧掉所有可能被苏军用来当军备物资用的东西。死里逃生几次后,宪兵们似乎终于发现他的才能,让他当了缓刑营里一支专门针对坦克的小队的指挥官,却不给他训练手下这帮罪犯的机会。无数次,他眼睁睁看着那些挖坑不够深、反应不够快的人,被红军的坦克从上方碾压过去,变成一摊血肉模糊的肉饼,好像用脚踩死的一排蚂蚁。这种概率在苏联人攻到德国境内之后大大增加,直到最后,耶格尔不得不亲自上场,用一枚枚磁性地雷徒劳地阻挡T34的进攻。
他本能逃脱的,那辆被他放了地雷的坦克在几步外的地方炸成破铜烂铁,背后袭来的冲击力扑倒他,但他爬起来继续没命地跑。随后一枚手榴弹扔了过来,耶格尔不知道这是自己人还是红军扔的,他被爆炸的新一波冲击力推到一旁断壁颓垣上,昏了过去。等清醒过来,几个红军士兵站在他身旁,离他最近的苏联人用枪口捅捅他的胳膊,对准他的脸。扳机扣动时,耶格尔闭上眼睛,什么都没发生。布尔什维克们大笑,用生硬的德语逼他站起来,缓慢地朝苏军营地走去。
在战俘营,他安静地迎接死神的到来,一旦那帮苏联人叫骂着命他们脱下衣服,那些大臂内侧有纹身的德国人会被立刻枪决。这时辩解自己最初属于国防军也没用。耶格尔就在此刻想到尼古拉·伊夫什金,他不禁透过铁丝网向周围的装甲兵部队望去,寻找那头沙金色的头发和那双震撼人心的蓝眼睛。他现在加入了哪支部队?他有没有和朱可夫一起攻到柏林?他的军衔升高了吗,一定升高了吧,以他的能力不可能一直当少尉,除非那些苏联军官蠢到整整一年都没有意识到他强大的作战能力……
砰的一声,站在他身旁的党卫军士兵摔倒在地,枪口挪到纹丝不动的耶格尔的脑门。端着步枪蓄势待发的士兵看着很小,比当年在涅斐尔多夫村激战的伊夫什金年轻不了几岁。他身后,面无表情的军官说了句话,在翻译开口前,耶格尔就开始解身上破破烂烂的军服。他刚解开第三颗扣子,突如其来的炮弹爆炸声像雷暴似的在周围响起。一瞬间,苏联人都在大声喊叫,跑来跑去。翻译在枪林弹雨中命令他们穿好衣服,像赶羊一样把他们赶出铁丝网,耶格尔就这样侥幸逃脱死神的魔爪。
以后他回想起这件事,只觉得后悔和惋惜。他那时已经有了死亡的觉悟,他应该做一点过激行为,例如攻击那个举着枪的士兵,一定会痛快地给他一发子弹,也好过像狗一样赖活着。
或许是那名军官死在那次战役途中,或许人们忘了这群战俘还没经过检查,战役结束后,当战俘被押送到后方,不再有人要求他们脱衣露出纹身。一名随行的俄国军医用观测的方式挑出所有可能的Alpha和Omega战俘,把他们领到一间破旧的小木屋里脱衣检查,带走经过验证的Alpha和Omega们,让剩下的人直接加入其他Beta战俘营干活。军医长了一双极不友好的灰眼睛,他的目光落在耶格尔身上,后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比被枪指着头更让他动容。幸运的是,他那单薄消瘦的身材不像Alpha,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和具有攻击性的长相也不像Omega,军医挥了挥手,卫兵就用枪口顶着他的后背,催促他去Beta战俘营报道。
几个月前,耶格尔就有听说那些男性Omega的下场。首先出现的流言是大面积的强奸行为,但到那时为止,政府宣传的仅仅是德国女性会被强奸,除此之外,宣传往往伴随着各种关于苏军在被占领德国城市做出的种种暴行。耶格尔不知道这种宣传对德国平民有何作用,他猜测显然是没用的,因为之后的宣传变得更加激进,告诉士兵们如果不反抗就要被苏军带到西伯利亚折磨致死。
敌人对待男性Omega的态度没在政府广播里大肆宣扬,不过宪兵们提到了此事,苏联人会强奸那些长着子宫的男性士兵,挖掉他们的腺体,把他们当成性玩具来使用,最后往后穴塞一枚手榴弹,把他们炸成肉沫。在这些谣传中,当一名德国女性甚至比男人更幸运,红军根本没把男性Omega当成人看。
最初耶格尔对这些流言无动于衷,反而觉得好笑。他没直接参与党卫军对战俘和犹太人的暴行,但根据他听到的传言,苏联人的报复行为合情合理。他也没料到自己会活到亲眼见证柏林覆灭的那天。连续几天,他在为苏联人干苦力的时候路过战地医院旁边的一栋两层高的白色房子,所有Omega从前门被送进去,三天后少数人被送出后门。偶尔,他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惊叫和哭喊声,但那声音总是被立刻打断,好像被医疗兵往嘴里塞了块抹布。耶格尔不知道也不愿去想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些Omega被做了人体试验。”第五天晚上,当战俘们被赶回住所,有人低声这么说。“我听说苏联人想搞清楚男性Omega的身体结构,又不想牺牲自己人,就把这些Omega士兵开膛破肚。”
“我听说他们会把这些人当成军妓用,”黑暗中的另一个声音补充。更多人加入讨论中,疲惫的耶格尔缄默不语。
“被强奸也比做试验好,幸好我不是Omega,否则——”
“军中哪有那么多Omega啊?发情的时候被发现怎么办,肯定要被遣返的!”
“可以用抑制剂嘛。”
“又不是军官,哪有那么多抑制剂可用!”
“真的有军官是Omega吗?”
“有啊,有的军官还做了腺体切割手术,不能被标记,最后和女人结婚了。我之前在第19集团军干活,好多战友都说我们的上尉是……”
那些窃窃私语像黑暗草地上的昆虫,从营棚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耶格尔太累了,动动身体就隐约作痛,伴着这些聊天声徘徊在入睡的边缘。
自从尼古拉逃跑,他被押送到柏林等候军事法庭的审判,身体素质便每况愈下。监狱狱长没有故意虐待他,但食物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要么有点发霉,倒不至于吃死人;要么分量比普通士兵少,只能吃个半饱。等他去缓刑营当了上尉,待遇比以前好了不少,可远远比不上旗队长时期,他逐渐消瘦下来,体重掉落到一个固定值。被俘之后,他没指望苏联人能对他们多好,苏联人也不负众望地只给他们一点食物,一半饭盒里的稀饭或黑面包每次都分成四份,白天要做的事却只增不减。好几次,耶格尔手握铁铲,挖坟墓挖得头晕目眩,脸色发青。其他同胞不像他累得摇摇欲坠,他们都是被俘的普通士兵,在连队里吃好喝好养出来的健康身体还能撑一段时间。
像是被营棚里的声音吸引来,一名苏联士兵出现在栅栏门口。他往天上放了一枪,拳头捶在木板上,怒不可遏地用浓浓的俄语口音重复着几个词:“闭嘴,猪猡!闭嘴!安静!”
第二天,管理战俘营的营长上尉来视察。此人说着一口流利的德语,尽管不可避免地带有浓重的俄语口音。
他告诉战俘们:“听我们的西纽科夫同志说,你们昨天晚上还有精力和闲工夫聊天,看来是我们给你们的食物太多了。今天的午餐取消,要是还有人说话,就在身上绑炸弹,去前线炸你们自己人!”
有人站了起来,身穿一件破破烂烂的工兵制服,“你们虐待战俘!根据日内瓦公约,你们不可以给战俘就吃这么一点狗食。”
上尉个头高大,黑眼睛高鼻梁,深棕色头发卷卷的,活像政府通告里对犹太人容貌的形容。他面无表情地走向那名士兵,“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1929年的日内瓦公约规定——”
他抬起手枪,崩了那人的脑袋,血溅在站在他身后的战俘们的脸上。营棚里鸦雀无声。
“别以为你是国防军我就不会枪毙你。我让我的手下把你的尸体抬出去,扒掉衣服换成党卫军制服,谁知道你到底是哪支部队?”上尉转了个圈,慢慢地踱步,“我也可以随口找个理由,把你送给一群喝醉了的、家破人亡的士兵手里——你们就能体验到我的同志们被俘后受到的待遇。现在听清楚了?”没人回答,他举起手枪往头顶的木板打了一枪,“大声点,法西斯渣滓!”
自那以后,日子变得更为艰难。他们依旧吃得很少,白天拼命为苏联人干活,几名士兵端着枪看管他们,但凡有人“犯懒”,这些苏联士兵会冲上去把他按在土地里痛揍一顿。一个叫卡拉切夫还是卡拉涅夫的卫兵显得尤为暴躁,在他的看管下,几乎没有德国人被拳打脚踢过。耶格尔看过他的眼睛,这个圆脸大胡子的苏联人眼睛总是在充血,好像很久没睡觉,又好像时刻处于暴怒状态。
一天,有个年轻的德国战俘因为体力不支坐在地上喘气,被卡拉切夫揪住领子提起来时竟有力气还手。最后他被大胡子苏联人打得满脸是血,鼻骨断裂,嘴角流出血泡。要不是其他苏联士兵赶来把他拉开,这名战俘一定会被活活打死。
当天晚上,苏联人把被打得站不起来的年轻人拖进营棚角落。第二天,耶格尔注意到那男孩不见了。第三天,他也没再出现,之后耶格尔不再关心此事。营长也没有提到这个人,他就像凭空消失了。很多战俘认为他被送到苏联人的战地医院医治去了,也有人猜测他被装上前往西伯利亚的卡车。几乎所有德国人认为,一旦战争结束,他们都要被送往遥远寒冷的西伯利亚平原,不是被俄罗斯的冬天冻死,就是被苏联人饿死。
“希特勒欺骗了我们。”晚上,一个年纪和耶格尔差不多的人低声说。他穿的是步兵列兵的衣服,但耶格尔怀疑他是个军士长,为了不被审讯换上这件略微比他的身材要大的制服,“他说苏联战场会在半年内结束,可我在苏联待了两年,整整两年啊,我亲眼看着我的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我们一直在撤退,不断撤退,布尔什维克把我们赶回波兰,再到德国。现在连柏林也要……”
一名两鬓斑白的老兵开口了,“我的三个儿子,一个死在乌克兰,两个死在莫斯科战役。我们就不该进攻苏联的。如果不是希特勒,我的儿子们现在肯定还活着。”
“你们在说什么丧气话,元首会解救我们的,他们不可能攻下柏林!”一个金发的年轻人急吼吼地打断他们,看样子年纪很小,耶格尔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到17岁。“这是失败主义,你们也就敢在苏联人的地盘说这种话!”
“你还年轻,毛头小子一个,什么都不懂。”老兵说,“你去过俄罗斯前线的战场?还是去过乌克兰?”
“我要是去前线,肯定会挡住苏联人的军队!德意志如今的失败都是因为你们这群贪生怕死的家伙在前线无所作为!”
“你说谁贪生怕死,啊?”那名年纪与耶格尔相仿的军士长叫起来,“你这狗娘养的,你要是我的兵,我非把你踢死不可!”
两人顿时厮打起来,惹得周围人都不由自主地向两边退后,让本就拥挤的营棚变得更难以忍受。有些人在低声叫骂,另一些人叫他们别打了,免得惊动到门外不远处的布尔什维克。最后是耶格尔和其他几个人把他们拼命拉开,即使苏联人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军士长依旧挥舞拳头叫嚣着要给那男孩好看。
耶格尔想捂住他的嘴,“小声点,你想死吗?苏联人就在门外!”
军士长不依不饶地低吼:“好啊,让那混蛋进来!有本事就把我杀死好了,我母亲死于空袭,父亲早死了,为了帝国我献出了一切,现在我什么都没啦,烂命一条,快让俄国佬拿去吧!”
帮他一起架住军士长的人说:“跟我们说这些有什么用,谁会在意!一会儿受罚的人又不止你一个,你想先被我们揍一顿吗?”
他们小声吵闹,等苏联人的枪口搁在营棚的木门上,男人终于闭嘴了。他的拳头依旧紧紧攥在身侧,可他眼里的愤怒背后是深深的恐惧。求生欲总是在脚踏鬼门关的时候浮现。
耶格尔以为金发年轻人会把伪装成普通列兵的军士长揭露给苏联卫兵,但男孩什么都没说。之后的一天傍晚,营长上尉和一名苏联高级军官来检查战俘。一进营棚,那为高级军官的鼻子就皱起来,他对上尉用俄语说了什么,后者告诉战俘们:“明天晚上你们去洗澡,再换身衣服。你们已经不是德国的士兵了,你们是红军的战利品,要穿得有个战利品的样子。”
当浴室的喷头开启,耶格尔下意识屏住呼吸。发现喷头里流出来的是水而非毒气,他松口气的同时,竟有些失望。看来苏联人没有用毒气杀人的技术。尽管他在缓刑营一直有打抑制剂,被俘虏后长期干活出汗不洗澡,掩盖了他腺体的味道,让人一时察觉不出,但他知道总有一天红军会发现他其实是个Omega,他希望在那之前被处决。他有想过逃跑,然而那些苏联士兵把他们看管得很紧,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举着抢,随时扣动扳机。他也想过激怒其中一名士兵,逼迫他冲自己开枪,或者干脆主动露出身上的纹身,红军一定不会放过他。
但他丧失了那份面对死亡的勇气。耶格尔察觉到,自杀行为需要极大的勇气,比活下去还要大。当他知道自己注定难逃一劫,他放松下来,心平气和地接受;可当他知道自己有第二选择,让他选择死亡反而变得更难。这支部队不会长期盘踞在一个地方,耶格尔打定主意,等到战俘被转移,他就伺机逃走,那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暴露的;是洗澡时有人闻到他的气味,还是看到他胳膊的纹身,认出他的隐藏身份?接受军官检阅后,上尉带着两名身材高大的苏联士兵找他,要他出列。耶格尔犹豫了几秒,站了出来。他跟在营长身后,两名带枪士兵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走向那间塞满男性Omega的白房子,他脖子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在二楼,一间满地鲜血的手术室,上尉向那名灰眼睛军医敬礼,看了他一眼,用俄语说了一句话,耶格尔听不大清,但他立刻捕捉到发音与Omega接近的一个发音。
耶格尔转身就跑。
他快了两秒,在两名苏联士兵反应过来之前就从二人之间挤出去,推开挡在他面前的所有苏联人,疯了一样冲下楼。越来越多的苏联士兵涌来,抓住他的胳膊,往他脸和肚子上打了几拳,把他拖了回去。耶格尔拼死挣扎,四肢乱动,伸手去够士兵的步枪,得到枪托落在太阳穴的重重一击。体内腾升的战斗动力促使他一直在反抗,对苏联人试图把他领到二楼的行动造成诸多不便,于是更多拳头落在他的身上,俄语的叫骂充斥着他的耳道,直到他肌肉酸软,浑身颤抖。
等耶格尔被拉回二楼的手术室,他的肋骨断了一条,满嘴鲜血,额头流下的血液糊在眼皮上。军医问他是不是Omega,耶格尔没有回答。医生摆摆手,士兵架起他的胳膊按在手术台上,用束缚带结结实实地绑住他的四肢,叫他动弹不得。一个医疗兵用剪刀剪开他的下裤和内衣,在四月中旬依旧春寒料峭的气候中,耶格尔暴露在空气中的下半身逐渐散失着温度。
他的手指攥成拳头,不安地看着军医戴上橡胶手套,“你想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医生在他两股间乱戳的手指。
耶格尔伸展手指,死死扒着手术台边缘,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想躲开那只手的触碰。他恨这种感觉,这种像待宰的牲畜在屠刀下任人摆布的感觉。他很久没恨过自己是Omega的第二性别了,这是他无法改变的生理结构,他花了一段时间接受这个事实并和自己和解,还曾享受过身为Omega的快乐和满足。可现在,他开始痛恨参军前没切掉腺体、当了上校以后也没做子宫拆除手术的决定。
一根手指突然粗鲁地插进他的后穴,耶格尔身体一抖,拼命咬住下唇不叫出来。他恶狠狠瞪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医生,后者似乎对男性Omega毫无性趣,只把他当成一个物件,手指在他身体里摆弄来摆弄去,好像在穴道里找他的子宫入口。上尉和其他苏联士兵早就出去了,否则这会让耶格尔的处境更为难堪。年轻的医疗兵好奇地盯着他的下体,一名女护士端着手术器械匆匆进来,看都不看他一眼,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手指被抽出,耶格尔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医生一定确定他是Omega了,他偏过头和其他两人用俄语说了什么,从盘子里取出一根长长的细玻璃管放进热水中。又进来两个医疗兵,其中一人脸上挂着不好怀疑的笑,把耶格尔腿上的束缚带取下,弯曲他的膝盖,将他的双腿摆成耻辱的M形。德国人无法忍受,他在医疗兵用束缚带重新绑脚踝时突然伸腿,狠狠踢了那人一下。苏联人爆发出一声叫骂,挥出一拳砸得他眼冒金星。在耶格尔眼前一阵阵发黑的时候,手术室内的苏联人们语速极快地说着什么,接着一支针管刺进他的脖子,往他的静脉注入一管药剂。
“那是什么,你给我打了什么药,布尔什维克?”耶格尔终于惊慌起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没人回答,医疗兵们粗暴着扳住他的脑袋偏向一边,那个年轻的医疗兵拿出第二支针管,先是趴在耶格尔的脖子上嗅了嗅——德国人剧烈呼吸着,拼死往旁边挪却根本动不了——然后让针尖刺入他的腺体位置。他们放开他,留他在手术台上摇晃着胳膊想去碰自己被打过针的地方。军医似乎也不急着做下一步,仿佛在等药效发作。当一阵阵酥麻的快意从他的下体传来,沿着脊柱电流般丝丝缕缕地向上窜,耶格尔顿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你在让我强制发情?什么杂种会做这种卑鄙下流的事,亏你们自称解放者!”
他怒吼,羞耻、愤怒以及不甘汇聚在他浅蓝的眼睛里。站在一旁的军医摘下眼睛,慢条斯理地用布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法西斯对我们的人民做出的行为更加残暴。”
耶格尔瞪大眼睛,“你会说德语?”
军医没理他。“我在测试你作为Omega的身体状况,以便你日后为我们的军官服务。”
强烈的恐惧击中了他,“你说什么?”
戴眼镜的斯拉夫人走来,捏住他的下巴,用充斥着嘲弄和愠怒的语气说道:“你可知道战争中我们失去了多少兄弟姐妹?这是法西斯欠我们的。既然你们这群Omega有子宫,就把那些死人挨个还回来,直到生不出来为止。”
他抬头,对医疗兵说了什么,苏联人们走过来,站在耶格尔两边,伸手用足以留下於痕的力度向外掰他的腿,让德国人的后穴和性器官展露无余。
耶格尔想反抗,可他太疲惫,药物也发挥了作用,性欲违背他的意愿浮出水面,身体变得酸软无比,乃至空虚。上升的体温让他感觉好冷,腿间的性器却逐渐抬头,穴口突然翕动一下,挤出一丝足以润滑入口的体液。他痛恨体内腾升的欲望,尤其当在场的人都在盯着他看,那些眼神让他此时此刻遭受的发情的劫难更令他无地自容,恨不得现在就挨一枪子儿。除了军医,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Alpha,但他看得到那些男人脸上写着的性欲。对于他们来说,他只是个洞,一个允许他们把对第三帝国的仇恨肆意发泄的工具。
当一根热腾腾的玻璃管伸进他的后穴,进入他的穴道,耶格尔甚至感到一阵背叛自我的宽慰。他太难受了,体内像着火了一样翻滚、沸腾,需要有人把什么东西插进去才能缓解。他简直想不起上次他这么抗拒被操干是什么时候,是15岁,还是17岁?他那时尚且处在青春期,对自己分化成Omega这一事实沮丧不已。他以为身为男性,他至少不像女人那样做不到自保,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帝国覆灭的第一批牺牲品。
那根管在他体内戳来戳去,探进穴道里前所未有的深度,停在子宫入口,是耶格尔决不允许他的床伴进入的地方,哪怕是伊夫什金——他狠狠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他控制不了源源不断分泌的体液,也控制不了阴茎顶端冒出的前液,但他控制得了这个。站在他左边的医疗兵用渴望的眼神剐着他,扭头和他的同伴说了什么,肯定是什么下流话,所有男人都笑起来。他的手开始不老实地刮着耶格尔大腿内侧敏感的皮肤,德国人扭动着身体,用眼神警告他不要乱动,反而让对方更粗鲁地用带着枪茧的掌心小幅度地来回摩擦,军医只当没看见。那家伙嘴里又说了一句话,这回耶格尔听得更清楚了,他在骂他是“苏卡”(俄语:婊子)。
“我不会当你的‘苏卡’,能操我的只有你们的长官。”耶格尔咬紧后牙槽,露出扭曲的笑容,“难道你忘了刚才你们的军医说的话?”
那个苏联人听不懂他说的话,露出疑惑的表情,显得蠢极了。军医抬头看了他一眼,缓慢把温热的玻璃管抽出,转动顶端,管头重重戳到一个柔软的部位,耶格尔无法克制地惊叫一声。先前被他挽回的一点尊严彻底粉碎了,现在他在苏联人眼里就是一个饥渴的婊子,急需被填满的洞。水雾开始凝聚于耶格尔的眼眶,他死死盯着斑驳的天花板,拼命阻拦自己陷入崩溃情绪。
更多体液涌了出来,他太久没有和任何人上过床,在惩戒营里他总是给自己打抑制剂,帝国的抑制剂是最有效的,宣传声称没有任何副作用,或许唯一的副作用现在才浮现,他压抑太久的身体变得比以前敏感多了。他不由得忆起上次和人上床,他想起伊夫什金绷紧嘴唇时下颌的弧线,想起苏联车长那双坚定的眼睛,下巴上蓄起的胡茬,喉咙里发出的低沉吼声,进入他体内时死死抓住他腰侧的手——伊夫什金的手,那么修长,有力,掌握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握住他的老二挤压,直到他眼花缭乱地抵达巅峰……
耶格尔的腰突然不由自主地抬起来一点,被苏联士兵立刻按下去,但他们阻止不了他的高潮和他身上突然爆发的浓郁信息素。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被一根细小的玻璃管来来回回插着,戳了几下前列腺,硬挺的性器就吐出一股股精液,顺着涨大的柱身滑落下来。泪水从耶格尔眼角落下,他却想笑。真是可笑又可悲,他是怎么做到的,光是想着伊夫什金的脸就射出来了?
军医惊讶地挑挑眉,抽出玻璃管,速度快得让紧紧裹住管子的内壁发出一点痛意。他说了句话,那些苏联人把他的双腿放下,用束缚带再次绑好。那些男人都硬了,耶格尔隔着军裤就看得出来,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他们不是军官,只能遵从军医的命令离开手术室。令人困惑的是,军医对此无动于衷,耶格尔难免不怀疑他是不是阳痿,或者是那种对性事毫无性趣的Beta。他在军队里见过这种人,他们冷静得堪称平淡的性格对家庭和谐并无帮助,却是最理想的指挥官。
更多护士端着热水和器具进来,军医拿出一张纸填写,用德语问他:“信息素味道,薄荷,柠檬,还有烟草?”
耶格尔一声不吭。军医又问了一些问题,年龄、身体状况、是否生育过、有没有被标记,德国人依旧不回答。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军医只问了一遍,没有追问,钢笔在纸上划来划去。
写好了,他伸手,扳住耶格尔的脸颊来回审视,“脸上的疤太难看,但你的子宫很完整,体液分泌很多,反应也激烈。”他用评价一件商品的语气继续说:“你最好忍着点,在性交过程中别太快高潮,我们的军官不会满意的。”
耶格尔发出一声惨笑,“他们怎么不去操女人,是俄国女人长得太丑了?”
“党卫军人渣,等着你的脸变得更烂吧。”军医的声音冷下来,护士们走上前,在他脖子上打了第三针。
耶格尔不再挣扎。他怀疑第一针是镇静剂,所以他现在才会心平气和、死气沉沉地接受摆弄。他的眼皮变得沉重,四肢上的束缚带绑得很紧,让他很不舒服,但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手术室里俄国人嘈杂的交谈声离他越来越远,他的脑袋歪到一旁,思绪逐渐陷进毫无感觉的黑暗中,浑然不知有人拿剪刀剪开他一半的上衣,用布子擦干净他性器上的精液,再用酒精消毒过一遍,托住两边的睾丸,展示在医生面前。
手术刀贴上左边囊袋的瞬间,耶格尔惊醒了。他拼命睁开疲惫的眼皮向下看去,军医正用刀切开其中一颗睾丸。吗啡一定起了作用,他只感到一点痛意,和他之前战争中的负伤经历不值一提,手术刀划开阴囊表层皮肤带来的只是纯粹的切割感。耶格尔颤抖起来,他可没蠢到不知道军医在给他做什么手术。
“放开我!”他怒吼,把周围护士吓了一跳,“住手,住手,快放开我!别碰我,离我远点,斯拉夫猪猡!”
没人搭理他,最多是屋子里的一两名年轻护士用同情的目光看他几眼。军医不为所动,他捏着耶格尔的囊袋直到里面的睾丸挤出来,扔进一个破木桶里,让端着热水的护士向前,把满是鲜血的手放进热水里清洗。耶格尔疯了似的反抗,他大吼大叫,攥紧拳头,绷紧胳膊和腿部的肌肉,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军医对一位护士说了什么,护士急匆匆地出门,把两名背着枪的士兵叫进来。直到他们走到他眼前,耶格尔才看清那是两个女兵,而她们按在他身上的手力气大得足够把他钉死在手术台上。
“妈的,放开我!你不能这么对我!”德国人来回晃着脑袋,后脑勺重重砸在手术台的木板上,视野一片模糊,但他继续尖叫,哪怕喉咙嘶哑,“他妈的俄国佬!我要杀了你们,我要开坦克碾死你们每一个人就像我在东线做过的那样!我要宰了你们这群杂种!”
他叫喊、翻滚,失去理智,用他能想到的一切污言秽语咒骂苏联人,但根本没人理会他。军医开始切除他的第二颗睾丸,泪水从耶格尔的眼角源源不断涌出。1944年的春天过后,他被剥夺了一切,帝国曾给予他的军衔、尊重、未来以及人脉,通通化为乌有,他什么都没有了,早就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俄国人的试验品,被这下三滥的手段折磨得死去活来,带着残缺的身体,毫无尊严地死去。他开始抽泣,头昏脑涨,内心充满恐惧。他的意志力随着医生每一次在他身上的切割流失,最终把他按进崩溃的深渊里。
“不,不要,求你!”他低声下气地央求,“求你了,不要这么做,不要碰那里,”他仰起头,看着那些按着他的女兵,“看看你们做的事!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你们不可以,放开我,求你们,求你……!”
他分辨不清女兵的表情,太多的泪水让他眼前一片昏花。他开始很难看清正在发生的事,只觉医生捏着他的阴囊挤着里面的小球。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一句又一句夹杂着愤怒和惊恐的话从喉咙里蹦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咒骂还是在哀求。像是受够了他的叫喊,女兵突然掰开他的下巴,把一块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布子塞进他嘴里。耶格尔说不出话了,他只能发出濒死动物般的哀鸣。
当他折腾够了,力气耗尽了,世界变得遥远起来。医生拿出一把类似于弯刀的刀,捏住他的性器和瘪下去的阴囊,皮肤被牵扯着抻开,耶格尔恍惚感觉自己在做梦。手起刀落,他被撕裂了,身上的某件器官永远离开了他。耶格尔的后牙槽用力咬住嘴里的抹布,力气大到能把那块布磨碎,他的心被莫大的恐惧笼罩,他想要大叫。血液汩汩地涌出,溅得对方满手是血,德国人挤掉眼眶里的水,隐约看到军医嫌弃地把那块肉扔进桶里。有两个护士很不忍心似的扭过头,端起被鲜血染成红色的热水离开。
让我死。耶格尔闭上眼,汗水和泪水一起滑落他的面颊。仁慈的上帝啊,求您,杀了我。让我死吧。
他剧烈地呼吸着,周围的声音小了下来。他的背后被冷汗浸湿,体温一点点从汗湿的地方流失,破烂的衣物紧紧黏在他的脊背。护士拿来纱布和绷带,他任命地瘫软下来,军医把一根极细的管状物插入切口的尿道时,他默默忍受下体传来的被异物侵入的怪异感。嘴里的布子被人拿走,医生在帮他止血和消毒,女兵托起他的脑袋,往他干渴的嘴唇上抹了点水。耶格尔如饥似渴地抿着嘴唇,他还想喝更多水,但女兵立刻把水壶拿走了。
他就这么被绑着,精疲力竭地躺在手术台上,甚至睡了一小会儿,直到有人在耳边大喊,把他吵醒。耶格尔眨眨眼,他的灵魂似乎飘到了上空,冷眼旁观手术室走来走去的人们,被松绑时也没多大反应。护士往他胳膊上又打了一点吗啡,一位个头高大的女兵解开他身上的束缚带,用绳子把他双手绑在身后,拽住胳膊逼他站起来。她们随便给他一件过大的破烂外衣,袖口大大长过耶格尔的手腕,衣服下摆勉强能遮住他残缺的下体。
“裤子呢?”德国人哑着嗓子问,女兵没有回答,只发出催促的声音。他踉踉跄跄地走了一步,带着双腿间那根棍子走路的感觉别扭极了,他不得不停下来,大腿微颤。“你想让我就这么出去吗,连条裤子都不给我?”
“你不能穿裤子,”一旁擦拭器具的军医突然说,“你需要去另一个房间里走路,走到吗啡失效为止。明天中午之前,你也不能喝水和吃饭,因为你不能排尿。如果你憋不住,你会疼死。”
怒火腾得蹿起,可他的质问显得有气无力,“这不就是你们的目的?”
“我们的目的是让你们这些婊子变得听话,供军官娱乐和生产。”军医对女兵下了命令,后者立刻拖着他的胳膊向门外拽去。
在走廊里苏联人目光的注视下,耶格尔低着头,咬住嘴唇,拼命不让自己倒下去,脸憋得通红。尽管上身穿着一件衣服,他总是感觉自己像赤身裸体地行走在人群中,Beta嫌恶的眼神和Alpha赤裸裸的欲望不断落在他光裸的大腿上。每走一步,尿道口插着的棍子就好像换了个角度,戳着他体内的软肉,传来一阵阵怪异的戳刺感。看管他的女兵很没耐心,迈开的步子很大,逼得他不得不加快脚步。还没走到供Omega战俘休息的房间,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身后俄国人发出的刺耳笑声针扎般戳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Давай(快走)!”女兵催道,用蛮力把他从地上拉起。
丝丝痛意从他被切除的地方向上蔓延。耶格尔想靠着墙来休息一会儿,但女兵不依不饶地把他推进房间。德国人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下身穿着铁皮打造的内裤的五名战俘双手被缚,龇牙咧嘴、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十张硬床板上,每张都有不同颜色的血迹黏在上面的白布。他们黯淡的双眼望向耶格尔,有的写满疲惫,有的则充斥着痛苦。奇怪的是,尽管无人看管——耶格尔身旁的女兵似乎只负责逼他走路——所有人都在一刻不停地走着。
“你必须要一直活动身体,尤其是腿部,”耶格尔低声询问时,其中一人告诉他,“否则你的伤口会一直疼下去,拔麦秆也没用。你没法走路,就不能干活,俄国佬会先轮奸你,再枪毙你。”
“多久才能恢复?”
“完全恢复吗?至少一个月。”那人苦笑。他大概不小心扯到下体的某块肌肉,嘴角痛苦地抽搐,“你刚做完手术,是不是?等着吧,你的地狱还在后头……”
没过一会儿,他就知道对方说的地狱指的是什么。吗啡的药效逐渐褪去,他的伤口越来越疼,每动一下,插着麦秆的尿道口就传来火辣辣的痛意。撕裂般的疼痛以创口为中心向四周散发,刺激得他连后穴都在不安地收缩。从鬓角冒汗,到整个额头汗津津的,时间可能不超过二十分钟。女兵依旧端着步枪,戳在他背后,他必须扶着墙才能迈出步子,每次踏在地板上的步伐都比上一次小。
直到他疼得跌倒在地,面色发白,双腿颤抖不已,女兵才允许他休息。傍晚时,护士们拿着水壶为屋子里的Omega战俘沾湿嘴唇,再解开他们的铁皮内裤对伤口进行消毒,所有人都在痛苦地咕哝或尖叫。两个士兵架着耶格尔,把他放在一张床上,耶格尔眼前发黑,僵在床板一动不动,生怕扯到伤口。他疼得难受极了,伤口还一阵阵发痒,让他想用手去抓。当士兵发现他在痛苦难耐地用下体去磨身下的白布时,他们立刻上前,重新用束缚带把他结结实实地绑好。那股痛意久久徘徊不去,德国人的心脏砰砰直跳,护士过来给他的伤口消炎换药,撕心裂肺的疼痛差点让耶格尔晕了过去。他攥着自己的手,指甲深深陷进另一只手的掌心,和他死命咬住的嘴唇一样,没过一会儿就掐出血来。
当黑暗降临,前党卫军旗队长蜷缩在一张弥漫着死亡和血腥气息的木板上,苦苦哀求死神的到来。
Chapter 2: 落日梦魇
Notes:
本章有强奸未遂,枪交以及强奸。
Chapter Text
那天晚上他终究是昏睡过去。梦里他全身在疼,与清醒时无异。脚下是无数尸体和废弃坦克堆成的山坡,他迈步走过去,尸体和坦克动了,一张张血淋淋的脸望向他,伸手抓住他的长靴,年轻的面孔,金发碧眼的模样。您要去哪,耶格尔旗队长?您要抛弃我们吗?救救我们,求您,红军就要来了!他们质问,央求,耶格尔想把他们拽出来,却沮丧地发现自己陷得更深。他想跑走,于是那些青年师的男孩儿们开始愤怒地咒骂。你把我们送到战场,让我们死在苏联坦克的履带下,你也逃不过!
我知道,我知道。他惊慌失措地越过那些脑袋,爬到一辆乌黑的豹式坦克之上。他低头看着那些尖叫不休的尸体,奥得河血红的河水涌上来,淹没他们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容。他向后看去,察觉自己无路可退,反而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
于是尼古拉斯·耶格尔静静站在逐渐下沉的坦克上,看着河水吞没他的头顶。
之后三天的痛苦是无法用语言概括的。手术当晚他睡着了,尽管睡得不安稳,那堪称他睡得最好的一次。第二天护士来查看他伤口的愈合情况,带着一副忧虑表情跑出去把军医请回来,耶格尔得知自己下体恢复得不太好,不能按规定把麦秆拔出来,也就不能喝太多水和吃东西。话虽如此,他得到一小碗芋头汤,打算把这一天的粮食存着分次喝完,但下午他实在太饿,黄鼠狼一样喝干净舔干净碗底所有汤汁。他憋了一晚上尿,肚子涨得难受,加上伤口持续作痛,根本睡不着。他被绑在床板,数着房间里其他人沉重的呼吸声,直到天亮。
第三天尿道里的麦秆被拔出,尿液涌出来的那一刻,他疼得几乎昏厥过去。
没人继续要求他们顺着墙壁走路,然而所有被阉割的战俘坚持这么做。他有幸见到一个因为怕疼而不敢这么做的人,那是个年轻男孩,太年轻了,可能才16岁,在第二天被送到这个房间,鲜血透过他下体的纱布溢出来。女兵用枪逼着他走路,他每走一步都在哼唧个没完,像屠宰场里的牲畜。一旦女兵离开,他立刻跌跌撞撞地跑向床板,蜷缩起四肢不愿意下来。
“疼啊。”当耶格尔试图劝阻他下来走走,男孩发着抖不断重复,“疼啊,太疼了,我想死……不……妈妈,好疼,好疼……”
士兵们把他绑在床上,晚上他持续呻吟,白天被松绑了也不想下地。耶格尔换上铁皮内裤,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转身看到拿着酒精的护士们在呵斥男孩,他的手指上全是血。耶格尔和那名先前警告过他的军人一起劝说男孩起来走走,叫他不要哭,浪费体内的水分,男孩只是颤抖,眼泪不住地流下。俄国人不再理会他,晚上没一个人能伴在男孩痛苦的尖叫声中入睡。又过了一天,男孩安静下来,仿佛砧板上的一条死鱼。白天,年老的护士长检查他的情况,过了一会儿,两名红军士兵走进来把他的尸体抬出去。浓郁的血腥味在房间里久久不散。
“不是所有人能撑过前三天的。”贝恩德·舒伯特说。第四天,这个好心人和耶格尔交换了姓名,并告诉他缘由,“如果你撑不过前三天,那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也没用。”
“你见过很多死人?”
“不多,迄今为止有四五个,有个护士说他们在改进阉割手术,提高存活率。”
“你会俄语?”
看上去比他年轻几岁的一等兵贝恩德点点头,“战前我在大学是学语言的。”
“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们要被送到哪?”耶格尔没敢问出口的是:我们真的会被当成军妓,由苏联军官挑选、强奸?
“这我就不知道啦。”他老实回答,“没有人被送出去后还会回来的。”
手术初期的镇痛过去,恢复期比耶格尔想象中的还艰难。他一直好奇这种铁皮内裤的作用是什么,很快他就感觉到,伤口恢复时发出的痒意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隔着裤子,他们没法抓挠伤口,而每次护士消毒时都有士兵看管,消毒的痛感完全能抵消这种痒意。他已经几天没有睡觉了,好像无论干什么都会疼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走路会疼,活动会疼,站着也疼,排泄疼得就要灵魂出窍。如果想在余生挺直腰板,他们还必须给彼此抻腿,抻腿时牵动的肌肉和神经比排泄更痛苦,第一次医疗兵为战俘们演示,掰着耶格尔的腿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前旗队长直接昏了过去,直到下午才被伤口疼醒。
有史以来第一次,他开始为疼痛低声下气地向护士讨要吗啡。在东线战场的野战医院,他亲眼见过一些吗啡用得太多的士兵最后变得上瘾,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找护士要更多吗啡,哪怕他们的伤口已经没那么疼,完全可以用意志力扛过去。前期军备物资充足,吗啡和柏飞丁一样充足,这些士兵们总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年过去,医生对自己人也开始严格管控药物的使用,军官们也被告知不可以纵容自己的士兵滥用药品,一些不同寻常的场景出现了:那些对吗啡上瘾的士兵会故意撕裂伤口,装作痛不欲生的模样,求医疗兵给自己注射吗啡,乃至变得暴躁易怒,除了宪兵的枪管子什么都吓不倒他们。耶格尔下定决心,除非必要,他绝不允许医生给自己注射过多的止痛药。
在剧烈的疼痛面前,在他被碾碎尊严之后,这些坚持变得无关紧要。他学了几个用来祈求的俄语词,先用德语好声好气地询问,再频繁地用俄语央求,给他一点吗啡来止痛,酒也好,你们俄国人不是很爱烈酒吗?“拜托,只要一点就行……我只想晚上能睡着。拜托了,пожалуйста,你们不是有很多酒吗?Пожалуйста, пожалуйста,只要一点……”
但护士们要么摇头,要么忽略他的话。年轻人是最好哄骗的,耶格尔深知这点,有一两个年轻护士差点被他打动了,可年纪更大、更老练的护士长阻止她们,训斥“把珍贵物资浪费在死人身上”的行为,这是贝恩德听到后告诉他的。“你以为我们没有尝试过吗?不要浪费口舌,她们不会帮你的。红军巴不得我们死呢,我们就是可有可无的试验品。”一等兵解释,耶格尔几乎要把怨恨的矛头对准他了。
他恨一切。他恨那些夺走他身体一部分的苏联人,让他变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的体形迅速消瘦下去,就算每天不干活,他无时无刻不觉得疲惫,吃下的食物像凭空消失似的没有作用在他身上。下体的伤口把一切吸走了,他的精力、力量以及信念随着淌出伤口的鲜血一同流出体外。他恨帝国那些愚蠢的领导者,他们不该踏入苏联的领土,攻占波兰和法国之后,他们应该调养军队,而不是急匆匆把进攻目标设定成漫无边际的俄罗斯大地。他也恨和他遭受一样折磨的同胞,他们为什么不反抗,这样活着难道比死了更强吗?他最恨自己,他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幅虚弱、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只是德意志的附庸品吗,一旦帝国的死期即将到来,他就伴随它迅速下沉,埋进黄土里无数腐尸之间?
耶格尔盯着俄国卫兵背在身后的步枪,他的伤口又开裂了,护士在给他消炎。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每晚他像将死之人一样徘徊在入睡和清醒之间,长期缺乏睡眠令他思维变得迟钝了,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士兵们把他的铁皮内裤解了锁,摘下来,其中一人离他很近,近得他伸出手就能抓住对方背后步枪的枪管。这群苏联人或许对普通德国居民和国防军战俘怀有基本的尊重,对党卫军出身的人就完全是另一幅面孔了,就算在缓刑营服役,耶格尔也知道许多党卫军军人为了避免成为苏联人的复仇对象,用各种办法消除身上的纹身。他没这么做是因为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活到现在。
他差点就动手了。差点。伤口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耶格尔叫了一声,思绪突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楚拽回来。护士在给伤口换纱布,他一下子惊醒了,额头上全是汗珠,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谋划什么。他在想什么啊,就为了下体这一片丑陋的伤疤,就受了这么点苦,他就要把自己的生命献出去?这和那帮在柏林城内因苏军到来而纷纷自杀的懦夫有什么区别?
他攥紧拳头,死死咬住下唇,在接下来换纱布的时间内一声不吭。一名护士忍不住打量他几眼,目光中充满同情,耶格尔认出她是那个会说德语的护士。临走前,她突然低声对他说:“会好起来的,再坚持几天。”
等俄国人都走了,一颗水滴掉在他光裸的大腿上,耶格尔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之后的情况确实变得好了些。伤口的疼痛开始消退,晚上他能好好地睡上两三小时,然后变成五个小时,到最后天空暗下来他就能睡着,一觉到天亮。贝恩德和其他恢复好的Omega战俘先被带离,接着是耶格尔这一批,他们换上普通平民的衣服,被装在卡车后面的棚子里运到不远处,一到地方,苏联人就把他们赶到战俘营的澡堂里——所谓澡堂,其实是只有一面墙遮挡的空旷处,地上摆了十多个装着水的水壶,耶格尔猜测这是由便携式汽油桶改造的,水里总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郁汽油味。
苏联允许女人参军不是新鲜事,但当战俘们发现管理Omega战俘营的全是女Alpha士兵时,人们都很惊讶。这些女兵们戴着特殊的袖章,无一例外地很高大,是专门被挑选到这里管理战俘营的,她们当中个头最矮的也到耶格尔的眉毛。女兵们端着步枪,凶巴巴地命令他们在五分钟内洗干净自己。当战俘们换好锈了编号的衣服,立刻被带去检查身体。那些长了虱子的战俘剃光了身上的毛,被赶到营地中蓄满冷水的大弹坑里,确保虱子都淹死了才能爬出来。
晚上,新来的战俘们里有两个人因为没有完全痊愈,含有汽油的水刺激到了伤口,还有两个已经在战俘营待了一段时间的德国人,不知道害了什么病导致浑身发热,没法干活,被女兵押了出去,装在一辆卡车上带走了,生死不明。恐惧弥漫在剩下的战俘之间:他们绝对不能生病,天知道苏联人会拿他们怎么办。
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战俘营,干的活和普通Beta战俘营差不多:不是清理战争废墟,就是埋死尸。每天都有卡车把死去的苏联人运到这里,用衣服勉强围住嘴巴和鼻子的战俘把尸体搬下来,从尸体上搜出来的武器和证件都要交给卫兵,再拖到营地后方的墓地埋起来,做好十字架插在坟头,还要在上面用小刀刻下苏联人的名字。负责刻名字的基本都是老战俘,当有德国人拿了匕首,负责看管的女兵会一直举着抢紧紧盯着他们。无人造次,因为有好几次战俘曾经试图用小刀攻击女兵,全部当场被一枪爆头。况且攻击一个人有什么用,他们还是逃不出这片被苏军重兵把守的平原。
战俘营里有很多年轻人,比耶格尔猜测的还多,有些人还只是孩子,对处理死尸毫无经验,有那么一两个人甚至在闻到尸体的臭味后转身呕吐起来。显而易见,苏联人对此无法容忍,女兵们立刻上前对男孩拳打脚踢,故意踩在他的下体上,男孩不断发出惨叫。她们又扯下他脖子上的布料,让他把呕吐物处理干净再去搬运尸体。
新来的战俘们向那群下手极狠的女兵们投来愤恨的目光,而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的德国人则对这种虐待毫无反应。他们就像没有灵魂的树木,低头继续干手头的活儿,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对男孩的哀嚎和祈求权当没听见。
洗澡的频率比Beta战俘营高一些,耶格尔知道这是为了照顾到苏联军官们的“需求”。每隔几天,Omega战俘们会被聚集起来接受检阅,除了一直在的男性营长,每次检阅的军官们几乎都是不同的。从军衔最低的尉官到军衔最高的校官,德国人见了个遍。检阅后会有至少两三名战俘会被单独叫出去洗澡,多则有十多名,六分之一的战俘就这样被挑走了。这就是为什么老战俘不会直接说某某人被叫去对苏联军官进行性服务,而是以“他被带去单独洗澡”来代替。
有的战俘似乎完全接受了成为军妓或性玩具的命运。一位名叫杰拉尔德的年轻Omega格外受欢迎,他生得金发碧眼,尽管因为干活显得疲惫不堪,眼眶下是一圈深深的灰色,他的肤色比其他战俘要白皙一些,长相也更为俊美。几乎每次检阅他都会被挑走,有时隔天就回来,其他战俘都说,他在发情期时会离开整整一星期,当他重回营地,身上十有八九沾着浓重的Alpha信息素味道。据其他战俘说,一位棕发苏联少校似乎格外青睐他,每次他被少校挑走,脖子上总是有暂时标记。除他以外,战俘营里也有七八名战俘会带着暂时标记回来,说明他们已经有了固定的服务对象,而这些服务对象不喜欢和其他苏联人共享。
为军官提供性服务,意味着不必干活,幸运的话能换一身新衣服,吃得大概率也比在战俘营里的猪食好。但不是所有人那么走运,有的人会满身是伤地回到营地,有的Omega洗澡前还好好的,回来后腿变得一瘸一拐,还有的人红着眼眶捂着下腹,一回来就去找营地的军医,别人问起来也不说发生了什么。每次那些服务过军官的战俘回来,新战俘中的几个人会很鄙夷地看他们一眼,嘴里骂着“婊子”。
老战俘们对此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一次,他们对新来的战俘坦言,有固定服务对象的待遇总比被随便什么底层士兵操要好,尤其是发情期到来,没有军官认领就只能轮流被士兵使用。这对新Omega战俘们造成极大冲击力,很多人叫嚷起来,连耶格尔都不禁绷紧嘴唇,不敢相信这些德意志人就这么简单地接受成为军妓的命运。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瘦弱士兵阿诺德腾地站起来。
“你们怎么敢这么说?!”他怒斥道,“那些苏联人在羞辱我们,强迫我们被标记,你们居然以此为荣!我宁死都不会让苏联人碰我一下,哪怕和他们拼命!”
老战俘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杰拉尔德也在当中,他表情阴郁,什么话都没说。开口的是一个黑发绿眼、叫阿克塞尔的普鲁士人,他被俘已经四个月了,“那你就和他们拼命,去啊。”
士兵咄咄逼人地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那就去和俄国佬反抗啊,拿你的拳头和他们的步枪比试比试。”阿克塞尔冷淡地说,“你以为你是第一个这么想的?我告诉你,小子,我在这个战俘营从建立起到现在,见过至少三十个试图和苏联人抗议的Omega,虽然没了老二,他们一个比一个勇敢,不比你差。他们现在在哪呢?”他指了指战俘营铁丝网后面的坟地方向,“去数数那些没有十字架和木棍的坟包,数数有几个。”
“少叫我小子,你比我大不了几岁,你以为这就会吓倒我?”
“我没想吓你,我是受不了你们这帮和我们一样没了老二的狗娘养的高高在上地指责我们!你们以为我想这样,你觉得我喜欢被苏联人操,啊?战前我有过未婚妻!我有自己的爱人,我在东线作战时每天都幻想着回来和她……”他没把话说完,“我的家乡早就被苏联人毁了,家人死得就剩下我那瘸腿母亲,她还在科涅斯堡等我,我他妈才不在乎羞不羞辱的,我只想活下来!这有什么错?看看柏林那个鬼样子,你觉得我们还能有机会复仇?”
“耻辱!败类!”阿诺德难以置信地大喊,“苏联人的婊子!我看你就是喜欢含着布尔什维克的老二,像母猪一样下崽!”
“省省力气吧,我听过比这更糟的话。”阿克塞尔的嗓音里透着古怪的绝望,“我要是在意这些,你以为我现在还会活着吗?”
有个身上编号578的人也站起来,冲老战俘们低吼,“你们去呀,去当母狗吧,不代表我们也会!”他指着坐在最边上的杰拉尔德,“尤其是你,你很享受当妓女对吧,你每次被苏联人操完都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杰拉尔德嘴唇颤抖,“我不是……我……没有选择。”
他身旁的老战俘站起来,“不要起内讧,你想让我们被罚去池子里捡泡肿的尸体患上瘟疫吗?”
“你们等着瞧,我要让苏联人好看,反正我……已经不是个完整的人了,”阿诺德恨恨地说,“那些苏联人也别想好过!”
当事态平息下来,贝恩德惴惴不安地说:“反抗真的有用吗?我觉得那些女兵会直接把我们扔给前线的Alpha士兵,我也不想当婊子,但是——”他不确定地看了看耶格尔。自从他知道耶格尔在党卫军曾有过的军衔,他对前旗队长的态度变得恭敬很多,甚至有些依赖的意味,“但是我们还能做什么?这些苏联人不会让我们死得很痛快的,我不想在死前也……”
“做你想做的。死也好,活着也好,别管别人是怎么想的了。”耶格尔空洞地回答,指甲嵌进掌心里。他是幸运的,很多次军官挑选Omega时忽略了他,多半因为他侧脸上碍眼的几道疤痕。但谁知道下一个倒霉的是不是他?何况他也躲不过自己的发情期。
阿诺德说到做到。过了几天他被一名上尉挑走,那名军官直接征用了战俘营入口附近那间空荡的储物室,只听一声吼叫和几声怒骂,女兵押着嘴角带血的阿诺德回来了。战俘们纷纷议论阿诺德是不是把那军官的老二咬下来了,女兵的军士长命令他们在院子里集合,这名女Alpha长得身材高大,壮得像个男人,对德国战俘的态度一向非常嫉恶如仇。集合完毕,只见她拿了一把大钳子,让阿诺德跪在战俘面前。钳子在他脑袋旁晃来晃去。
“你们当中有些人是新来的,不懂这里战俘营的规矩,我重申一遍:你们已经不是男人了,没有资格反抗军官!”她用生硬的德语咆哮,“否则这就是下场!”
几声命令下达,三名女兵紧紧抱住阿诺德的身体,两名女兵掰开他的嘴,军士长把钳子伸进挣扎不止的德国Omega的嘴里。随着几声惨叫,阿诺德的四颗牙被拔掉了,士兵们放开他,战俘们心惊胆战地看着阿诺德在土地上疼得打滚,捂住自己血淋淋的嘴嚎叫不止,鲜血从他的指缝溢出来。
军士长踢了一下他颤抖不已的身体,“再敢反抗,你的牙一颗也别想要了。送到前线给我们的士兵发泄,看你再怎么咬人。”
阿诺德没死,他多半对这个结局很失望。过了两天,又一车战死的苏联士兵被送到营地。此时已是四月下旬,天气日益炎热,很多尸体开始腐烂。耶格尔和阿诺德两人把一具臭不可闻的沉重尸体放在地上,开始挖坑。他没注意对方是什么时候放下铲子,掏出从尸体身上摸出来的手枪,只听一声枪响,耶格尔手一抖,阿诺德倒下了,脸上出现一个血流不止的大洞。他的眼睛空洞地看着灰暗的天空。
远处的女兵在大喊大叫。被一种奇特的引力牵引着,耶格尔走向阿诺德的手边,拿起冒着热气的TT-33手枪,银灰色枪身上全是血滴。在那个瞬间,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整个世界只剩下残缺不堪的他和这支能助他逃离地狱的手枪。他眼睛发直,手在微颤。食指压住扳机,只要把枪口对准他的下巴,只要按下扳机,他就能解脱了。这没什么难的,他在战场上杀过布尔什维克,还杀过德军的逃兵,他能对自己下手。
耶格尔缓缓抬手。
突然,一柄枪托砸向他的后脑勺。德国人被按倒在地,有人夺走他手里的枪,用脚踢得远远的。远处,一个女兵捡起这支枪检查了一遍,走过来对准他的额头,她的脸上写着讥讽和嘲笑。
“死?”她说了一个词,耶格尔努力抬头,看着她。是的,死。他在心里默默祈求。动手吧!
咔嚓一声,耶格尔僵住了。原来阿诺德用了这支手枪最后一颗子弹。“不走运。”女兵评论道,把他架起来拉走。
一个眼睛小得像绿豆的少校选中了他,他的好运终究到头了。女兵把他和其他几个人单独叫出来,耶格尔慢吞吞站起来,拖着步子走过人群。其他战俘的目光落在他们几人身上,如芒刺在背,血液一点点冷下来,耶格尔以为自己会听到别人骂他婊子,但没人说话。事实上,新战俘们也不再用语言刺激去做性交易的同胞了,没有被挑选过的人少之又少,谁都逃不掉。
他下意识想把洗澡的时间拖长,越长越好,但这只是无用功。耶格尔脑子一片空白,耻辱淹没了他:他就要成为那些出卖身体来苟活的军妓之一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献出身体讨好那位少校,或者激烈反抗,被拔干净牙齿送到前线的军营轮奸。如果那把TT-33还剩一颗子弹,如果他能抢先处决自己就好了。
他罕见地换了一身衣服,衣服不是新的,上衣有点长,却很干净。显然这位少校喜欢和干干净净的Omega男妓睡觉。他还是搞不清楚为什么有苏联军官会看上他,坦白讲,他不算年轻,皮肤也不够白皙,伊夫什金往他脸上留下的疤总是引来旁人惊讶或嫌恶的视线,这个俄国佬要么有奇怪的癖好,要么只想随便找个人操一顿,而营地里好看的Omega都被其他人挑走了。
傍晚,两名战俘和他坐上同一辆小轿车,没过几分钟就到了地方,是一所废弃的学校教学楼。耶格尔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军官下榻的房间门口,等他反应过来,卫兵敲了敲门,把他推了进去。
苏联少校望着他,那笑容让耶格尔不寒而栗。他没表现出来,直接接过少校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劣质的伏特加从他的唇舌开始,顺着食道一路刺激到胃部。少校喝的是红酒,说不定是从党卫军手里收缴的法国红酒,耶格尔想起在图林根那所集中营,法国红酒多得他喝不完,他也记得很久没喝酒的尼古拉·伊夫什金喝下那一杯红酒后变得有些沙哑的声线。他好奇伊夫什金知不知道自己的祖国允许自己的军官做这种肮脏勾当,金发苏联人会怎么做,向苏联的宪兵部队举报吗,还是选择视而不见?
“躺下。”少校用德语告诉他,指了指房间里那张床。
耶格尔站着没动。少校开始解衣服,裸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让德国人感到恶心。见他没动静,少校眯起眼,显得眼睛更小了。这次他的声音很不耐烦,“躺下!”
“不。”血液疯了般往四肢涌去,前旗队长坚定地站在原地,挺直腰板。
一个嘲弄的表情浮现在满脸横肉的苏联人脸上。他的动作比外表看上去要迅猛得多,在耶格尔反应过来之前,一只钉了马掌的军靴狠狠踹了德国人的小腿肚一下。剧痛传来,膝盖一软,耶格尔扑通一声跪在少校面前,脑袋向旁边一偏却没能躲过苏联人挥来的耳光,那力道重得划破了他的口腔内壁,一股铁锈味从嘴巴里破裂的伤口处弥漫。少校抓住他留长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掰,揪得他头皮生疼。耶格尔抿紧嘴唇,冷漠地看着对方压低身体,几乎贴上他的脸。Alpha信息素在空气中爆发,像石头一样挤压他的太阳穴,强烈得令他感到窒息。
“你想跪着来?好啊,党卫军婊子,我满足你!”
少校开始解裤子,耶格尔突然甩头挣脱他的手,站起来靠在房间墙壁上,苏联人急了,拳头往他脸上猛然挥去。两人打起来后,耶格尔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身体太弱,力气太小,敏捷度也降低了,在挨了好几下重拳后德国人头晕目眩,他被苏联人掐着喉咙摁在书桌上,桌上的台灯、文件以及玻璃杯全被他的胳膊扫了下去。他眼前闪过一阵阵黑色,少校在用力拽他的裤子,耶格尔的手疯狂乱摸着周围,抓住一个酒瓶,照着军官的脑袋狠狠一砸。
暗红的血从少校头上被砸出来的伤口缓缓流出,他忽然松开钳制德国人脖颈的手,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瓶子比耶格尔预料的结实一点,碎块没那么琐碎,否则苏联人的脑袋一定会被砸出血花。Alpha生气了。那对血丝布满的眼眶震怒地瞪着耶格尔,后者露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嘲笑。他一定是疯了,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当俄国人咆哮着冲他扑来,沉重的躯体将他狠狠按在冰凉的地板上,粗粝的手指伸进他衣服下面,无数於痕自他摸过的地方留下。
耶格尔疯狂挣扎,想尽一切办法把对方从自己身上推开,可他还是被人抓住脑袋往地板上狠狠一磕,脑后传来的疼痛让他眼冒金星,差点吐出来。少校掐着他的脖子仿佛在掐一只牲畜,他被拎起来甩到床上,耶格尔的反抗像沾了火星的炸药似的瞬间爆发。他挥舞胳膊挣脱苏联人的手,当少校试图压到他身上被他乱踢的双腿踹了好几脚,指甲刮过对方的脸留下一道道出血的红痕,但这没能阻止陷入攻击状态的Alpha狠狠给了他下巴一下,把他揍得嘴角出血,欺身压下来,拧住他的手腕按在头顶。
德国人往他脸上吐了一口混着血的唾沫,得到一记落在腹部的重拳。他哀叫起来,使劲晃动躯体,却被按得动弹不得。他的裤子被扒下来,突然暴露在空气中的大腿微颤起来,丑陋的下体无处可藏。耶格尔心中一凛,他前半生的荣誉在阉割时被毁掉一半,此时此刻即将湮灭另一半,他再也不是保家卫国的军人,他只是靠着身上的洞苟且偷生的男妓。不,他不会受辱了,再也不会!少校在想办法让他背朝上转过来,耶格尔大吼,拒绝服从。更多更浓郁的信息素铺天盖地袭来,强烈的威压笼罩在他上方,少校灼热的吐息喷洒在他脸庞,身为Omega的本能在叫嚣着求饶,认输,他绝不允许。
耶格尔拼命仰起脑袋,照着少校的耳朵猛地咬去。
苏联人大叫起来。他往耶格尔的肚子上打了一拳,后者忍住了,第二拳没能扛过去,等他松口,嘴里的血腥味和Alpha的暴怒不由得让他瑟缩一下。这下苏联少校是彻底没心情操他了。他揪住耶格尔的领子拖到地上,故意往下体和大腿内侧踹去,德国人拼命护住自己,还是被踹得龇牙咧嘴。一连串叫骂和怒吼从少校嘴里发出,他用手帕擦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耳朵,对破门而入的卫兵嘶吼着下达命令,夹杂几个他能听懂的俄语词:“……带出去!婊子,狗娘养的……前线……”
卫兵把他拖起来,少校捏住他的脸,力气大得能捏碎他的下颌骨,“我要告诉莫洛托夫,我要让你在前线被我们的同志轮流上一遍!”他把德语说得像在咒骂,“继续得意啊,法西斯,等你被砍断四肢,我看你要怎么笑出声!”
他挥下手,德国人双手被缚,被推了出去,摔在走廊的水泥地上。卫兵的枪管子不停地捅他后背,耶格尔艰难地手脚并用爬起来,快意和恐惧顺着脊柱蜿蜒而上直抵脑后。他反抗成功了,被俘一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回到当初的战士状态,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生命是那么鲜活,第一次没有任由别人摆布。他怀念这种活力,连对即将降临的惩罚也麻木了。恐惧像栖息在黑暗中的野兽,耶格尔深知躲不过去,便勇于和它对视。
那么,这就是他的结局:变成残废,再变成性工具,最后成为前线战场上的一捧黄土。太阳完全下山了,探照灯在哨塔上转个不停,空气冷下来,耶格尔不禁打个寒颤。羁押他的卫兵推着他的肩膀,指引他往未知的地点走去。一列又一列士兵从他身旁走过,不时有年轻的俄国人在大笑着聊天,他们和耶格尔在国防军带过的德国士兵无异,那么有朝气,对未来充满希望。无论他们在前线做过什么糟糕的事,对待战俘的方式多么惨绝人寰,他们永远这样笑,嬉闹,从不会被愧疚困扰。
一名军官快步走过他身旁。起初耶格尔没有注意,那双军靴突然停下来,像是在等他们跟上来。德国人的视线不经意扫过斜前方,脚步立刻停下了。尼古拉·伊夫什金在望着他。
震惊中,耶格尔的心跳几乎静止。他被卫兵推搡了一下,差点跌倒。几米外,昔日的苏联少尉换了一身崭新的军装,红底肩章上是一枚长方形的标志。他的头发长长了,尽管戴着军帽,耶格尔也看得见暗金色的头发从帽檐下探出,他的眼睛是那么蓝,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无比深邃,细小的胡茬从他的下巴逐渐蔓延到人中,嘴角绷得笔直。或许是光线太暗的缘故,耶格尔从他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伊夫什金就这样凝视他,黑暗中发亮的眼睛好像藏在雪地里的两管炮口。
一种奇怪的陌生感从耶格尔的胸口升起。他认得这张脸,也认得出这具躯体,但尼古拉·伊夫什金和一年前不一样了,他现在的状态比相隔三年在集中营相见那次还不同,耶格尔却说不出差别在哪里。
卫兵的怒骂声传来,德国人垂下眼帘,往前方踉踉跄跄地走去。为什么你在这里,偏偏是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什么狼狈模样:头发凌乱不堪,嘴角全是血,瘦削的脸上有淤青和血痕,衣服上也沾着血渍。这和他们上次见面时大相径庭。那时候,尽管已经感受到帝国对战争局面的把控逐渐力不从心,多方压力令他内心痛苦难忍,耶格尔至少仪态端正,衣冠整洁,除了脸上那几道疤,身体也是完整的。路过伊夫什金,卫兵向军官行军礼,他轻轻偏过头,恰到好处地躲开苏联人的目光。没走几步,伊夫什金把两人叫住,迅速用俄语和卫兵攀谈起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当耶格尔无法克制地盯着他看,伊夫什金的目光却不再落在他身上。现在耶格尔明白那股怪异感是从何而来:苏联人的神态变了。从始至终,伊夫什金的神色里总是藏着一股狠厉,尤其是当他面对德国人时。如今那种狠厉彻底从他线条柔和的五官中解放出来,夹杂着挥之不去的冰冷和隐隐约约的愠怒。先前在集中营出现过的谨慎和坚韧荡然无存,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他已经回归到祖国的军队,不愁吃穿,比起集中营再安全不过,不必为性命担忧了。
卫兵用毕恭毕敬的语气称呼尼古拉:“大尉先生。”耶格尔认出这个独特的苏联军衔,但剩下的谈话内容他只听懂几个词,“战俘营”“Omega”“少校先生的命令”“击杀”“任务”以及自己的名字。期间卫兵用不确定的语气说了什么,伊夫什金忽然看了一眼耶格尔,这一记眼神短促、漠不关心,带着冷酷的意味,好像他看耶格尔的唯一原因是德国人出现在他们的对话内容中。
卫兵转到他身后把绳子解开,见耶格尔站在原地没动,他推了一把,德国人几乎撞到苏联坦克大尉的身上。卫兵的脸上出现幸灾乐祸的表情,毫不留情地嘲笑:“你交好运咯,法西斯。”耶格尔一头雾水,他转头,正好对上伊夫什金毫无波澜的双眼。
“跟我来。”苏联人抛下这句话,向一辆小轿车走去。
回战俘营的路上他们没说一句话,耶格尔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逃过惩罚。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前方座椅,没有看向伊夫什金,他的余光也没瞥见苏联军官投来的目光。为大尉开车的司机也很沉默,耶格尔无意间抬眼,看到士兵好奇的眼神从镜子上瞟着他。或许那个人认为耶格尔是伊夫什金挑走的Omega战俘。如今的情形下,鉴于他们两个身份的悬殊,也只有这种可能。
他能对伊夫什金说什么,他应该对伊夫什金说什么吗?耶格尔把手指陷进大腿上的衣料,强压心中的不安和期待。他没指望伊夫什金会善待他——好吧,或许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因为在1944年的图林根,他竭尽全力保下伊夫什金,找借口让苏联人活下去,给他蛋糕和咖啡吃,还请他享用晚餐,畅饮红酒。就算到了最后,耶格尔也没想让他死,有那么多的机会他可以一举干掉T34坦克里的所有苏联人,但他只是打爆坦克的履带,直接导致事后不得不走上军事法庭。他了解伊夫什金,苏联人不可能借机落井下石。作为装甲部队的大尉,伊夫什金不可能完全不了解战俘营发生的事,不可能不知道耶格尔已经承受足够的耻辱,余生也无法摆脱。
下车后的耶格尔感到有些疲惫,他中午没有吃饭,傍晚只喝了一杯酒,又和少校结结实实打了一架,现在只想快点回战俘营吃点东西,哪怕晚餐总是馊掉的面包和稀得看得见碗底的粥。他看了看身旁的苏联人,犹豫半晌,终于说出口,“谢谢你。”
伊夫什金没有说话,抓住他的胳膊往战俘营拉去。他们停在营地门口附近的储物室,只有房顶中央一盏昏黄的灯泡亮着,风吹过,光线伴随晃来晃去的灯泡而摇晃。德国人犹豫了几秒,顺从地走进这间木屋,停在正中央的桌子前,转身看到伊夫什金一只手关上木屋的门,落了锁。不祥的预感在胸腔腾升,耶格尔这才恍然想起,这间屋子通常是被军官们征用来和Omega苟合的地方。苏联人直勾勾地盯着他,摘下手套,向他一步步走来,而耶格尔不得不攥紧双拳才能停在原地不动。不可能。他审视伊夫什金的面孔,苏联人在距离他两步外的位置停下。你不可能这样对我。
他忍不住了,“你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伊夫什金?”
屋子里寂静无声。蓦地,伊夫什金抓住他的腰翻转过来,逼他头朝下趴到那张桌上。当耶格尔察觉到苏联人在扒着他的裤子时,他奋力翻腾起来,而伊夫什金有力的身躯死死压着他的后背和臀部,他们的身体以一种亲密而扭曲的姿势紧紧相贴。伊夫什金没硬,至少耶格尔感觉他没硬,但苏联人依旧在想尽办法脱掉他的裤子。惊恐中,耶格尔抬起胳膊一个肘击,Alpha发出一声怒吼,放开了他,耶格尔连忙起身滚到一旁,看到伊夫什金捂着鼻子,脸上写满愤怒。
“尼古拉——”为什么你变成了这副模样?为什么你也成了把德国Omega当成泄欲工具的一员?他还没问出口,伊夫什金猛地冲过来,掐住他的脖子和腰,将他狠狠摔在桌上。他的力气太大了,掐得耶格尔喘不过气。德国人拼命张大口呼吸,手指无力地抓挠伊夫什金的手背,直到他的脸憋得通红,伊夫什金才放松了一些。耶格尔抬脚踢中了伊夫什金,但后者立刻抓住他的头发往桌子上撞去,他根本没留余力,德国人的脑袋像一颗球似的在桌子上砸过好多遍,一阵眼花缭乱逼迫他的反抗败下阵来。而当伊夫什金的手再次伸向他的裤沿,耶格尔激烈地挣扎,咆哮,用惊惧的语气大喊:
“放开我,尼古拉!从我身上滚下去!”
苏联人置若罔闻。耶格尔的拳头往他脸上挥去,他侧头躲过,给了耶格尔响亮的一记巴掌。更多的拳头落在德国人身上,每一下都拳拳到肉,强烈的疼痛从皮肤传到内脏,他感觉肋骨都要被敲断了,简直不敢想自己的上半身还有没有完好的皮肤。他的口腔里全是血腥味,在他狠狠挠了一下苏联人眼睛之后,伊夫什金立刻扯住他的头发报复回来,在几次重击后,额头的破口流出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太疲惫,太痛苦,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而伊夫什金还在摧残他的身体,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开出更多口子。
悲愤让耶格尔在一瞬间哽咽了。他难以置信自己竟然落到如此地步,不敢相信伊夫什金竟然像对待畜生一样对待他。他可以忍受战俘营那些女兵对他的侮辱,也可以理解苏联人对党卫军的残暴行为,他甚至赞同如今德国战俘的待遇都是自作自受,但他不能接受来自伊夫什金的羞辱。尼古拉·伊夫什金是不同的。他是正直的人,作风正派,人格几近完美,意志力坚不可摧,耶格尔再没遇到第二个能在轮番审讯下从莫斯科战役存活到三年后,还能保持理智寻找逃跑契机的战俘。他不可能变成这样的人,不可能做这种事。那些羞辱他的苏联人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伊夫什金,绝对不能……!
他突然弹起来,掀翻伊夫什金,向木屋的门口跑去。苏联人揪住他的后衣领和小臂,把他扔回那张桌子,盆骨撞在桌沿,耶格尔感觉自己的腰快要疼断了。他那两只羸弱的手腕被按在肚子上,伊夫什金撑在他上方,压着大腿的膝盖把他钉在原处,腾出一只手陡然扯下他的破烂裤子。一刹那,他的一切暴露在苏联人面前:他背负的耻辱,失去的荣耀,残疾的身体,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一览无余。耶格尔浑身颤抖,胳膊在伊夫什金的掌心下扭来扭去,拼命想合住双腿,遮住两腿间那道令人作呕的伤疤。伊夫什金看到了全部,那对暴虐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和嫌恶,他现在知道耶格尔已经不算个男人了。
“我之前就听说过这回事,没想到是真的。”苏联人皱着眉头,仿佛在自言自语,但这些德语无疑是说给耶格尔听的。
“为什么,尼古拉?”耶格尔厉声质问,努力掩饰颤抖不止的嗓音,“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以为我把你带到这个屋子是干什么,和你叙旧吗?”苏联人嘶哑的嗓音在他耳旁低吼,“你以为在你对我做了那些事……在你让我变成和你一样扭曲变态的人之后,我会放过你?”
困惑和怒火同时爆发。“我从未虐待过你!”
“你是没有,”苏联人赞同道,“但你使用过我,你这个肮脏下流的纳粹婊子。”他咬牙切齿,膝盖用力撑开耶格尔的双腿,掌心覆上耶格尔愈合的下体伤口狠狠一捏,“你不是一直很想和我做爱吗,尼古拉斯·耶格尔?你不是早在集中营就这么干过了?现在你又装什么贞洁?”
他想起来了。在图林根的集中营,他邀请伊夫什金来办公室商量演习计划的第一晚,他没能忍住,在椅子上就和苏联人做起来。让一个酒足饭饱的年轻Alpha硬起来不是难事,尽管伊夫什金全程一动未动,用杀人的目光剐着他。第二个晚上,他们是在床上做的,这次伊夫什金主动了点,但比不上第三晚,苏联人几乎是抱着他的腰上了床。演习当天,T34坦克逃跑后,耶格尔在房间翻来覆去找不到地图,瞬间明白伊夫什金的态度为什么出现那么大的转变。
他闭上眼,后牙槽撞到一起。“我给了你逃跑的机会。”
“是我把握了这个机会,你想让我死在校场上,”伊夫什金掐住他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我不愿给你手下的那些小孩当试验品,你是不是很失望?”
“你也是个孩子。一个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助纣为虐的孩子——”
“使用你是我的权力。我的行为比不上党卫军法西斯犯下的任何一条罪行,很快所有苏联人和盟军会知道你们在波兰和德国各处的集中营做了什么,他们会赞同你现在受的待遇是咎由自取——”他的拇指按在耶格尔脸上的伤口,痛得耶格尔闷哼一声,“你没资格指责我,党卫军渣滓,你罪有应得!”
前旗队长绷紧身体,扭出来一只手腕朝伊夫什金脸上抓去,后者立刻再次按住他,凶狠地抓住他肩膀,强迫他翻身再次趴到桌上。他听见搭扣解开的声音,顿时疯狂晃动身体想躲开,但很快有东西顶到他的双股之间:冰凉的而坚硬的细长物,顶端有一处凸起。耶格尔无法思考这是什么东西,下一秒有东西强硬突破他的穴口挤了进来,过重的力道和不留情面的突破让他失声痛叫。太疼了!太难受,刺进他体内的毫无疑问是金属物,简直是被刀子划了一道血口。他翻腾起来,这次是他无意而为的本能反抗,利器割伤皮肉,更多痛楚奔涌而现,他的甬道万般无奈裹上去的同时,在痛苦地呻吟、抗议。耶格尔无法抑制喉咙里的叫喊,正如他无法克制自己拼命抓挠桌面的手指。
“这是什么?!”他尖叫,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想,“拿出去……快拿出去!求求你,太疼了,不,别伸进来,别——!”
他呜咽起来,因为那东西还在用力往里插。每进入他体内一点,他就哀嚎一声,血液全部集中到他干涩的后穴里,漫长痛苦的过程似乎永无止境,他的四肢都在颤抖,膝盖软下来,快要支撑不住他的身体。这是和阉割相似的痛意,放射状的疼痛源源不断从他绞着肉的穴道传来。他流血了吗,他一定流血了,那道顺着大腿根部缓慢流下的水痕不可能是他的体液。他体验过带着一点疼痛的性爱,说实话他还挺喜欢那感觉,但没有一次是这样,只充斥着折磨他的痛苦,全无令他兴奋起来的快感。那段金属物似乎是终于插到头,一个冰凉的环状物顶到穴口,接着是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托住他下体的伤口。苏联人什么都没在干,但耶格尔惊叫起来,恐惧彻底击倒了他。
“尼古拉,别这样对我。求求你,放了我,求求你,求求你,我宁可让你——让你——”
他双腿一抖,差点滑下来,苏联人稳稳地接住他,趴俯在他的后背上。“猜猜看,枪在人体内上膛的感觉是什么样?”
德国人快把自己的嘴唇咬下来了。
“杀了我,”他开始请求,“既然你这么恨我,杀了我!当初我也曾经给你一个速死的选择,不是吗?看在那时候的份儿上,用枪对准我的脑袋……”
“可这太便宜你了。你们德国佬不怕死,我知道。”伊夫什金冷酷的声音好像来自很遥远的地方,“你们怕活着,尤其怕活在苏联人手里。”
大尉转动枪管,德国人顿时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的耳边全是嘶声裂肺的叫喊,那声音时大时小,时远时近,喊得他头昏脑胀,思绪和叫喊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玻璃,他几乎分辨不出这就是自己的嘶吼。哪怕是手枪撤出他体内的感觉也不好受,他的体内一直在剧烈疼痛着,当苏联人强硬地把枪管突然推进去,更多淅淅沥沥的血水从穴口流下。耶格尔顾不上脸面和尊严,剧痛面前只剩下求生本能,他抓着桌板,本就粗短的手指一直磨到指甲扁平,露出肉来,再过一会儿,细小的血丝出现在挖出来的一道又一道指痕里。木刺插入指尖,而这样的痛感根本比不上搅动他穴口的手枪,耶格尔的内部一次次被入侵着,撕裂着。他没有喘息的余地,伊夫什金铁了心要他痛苦,要看他受尽耻辱的模样,如果他叫的声音不够大,那根快把他后穴捣烂的枪管会变本加厉地穿刺,痛得他大汗淋漓,手指攥拳捶在桌上。
这样痛苦的刑罚什么时候才能到头?耶格尔悲哀地察觉,他的身体很快对枪管的形状了如指掌,知道苏联人如何转动枪口会让他后面疼得鲜血直流。他失去了对泪腺的掌控,先前对伊夫什金的愤怒也不足以阻止夺眶而出的眼泪,而这湿咸的液体滑过面庞的伤口,针扎般的微小刺激反而更让他泪流不止。他应该选择自杀,从被判入缓刑营的那一刻,从他被俘初期,甚至从他阉割之后来到Omega战俘营,他应该从老战俘手里拿过小刀向女兵袭击,她们能给他个痛快。他不怕地狱了,如今他已经承受了地狱般的刑罚,再可怕还能可怕到哪去?他从来不是个信神的人,可是在库尔斯克和第聂伯河,他却应为战事的衰败和诸多同胞的丧生而向上帝祷告。现在他也在向神灵祈祷,任何神灵,只要能把他从撕裂般的痛苦解脱出来,只要他不用亲眼看着伊夫什金折腾他的身体,不用切身体会一个正义的人堕落之后表现出的残忍,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像是聆听到他的祈求,枪管被拔了出去,耶格尔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动而抽噎了一下。两根手指伸了进来,到处摸摸按按,被金属物折磨之后的穴道很是享受柔软皮肉的触碰,即使这些手指的动作也很粗鲁。似乎是碰到内壁的伤口,转瞬即逝的痛意触发,耶格尔下意识抬起一条腿,想爬上桌子远离给他检查身体的手指,苏联人掐住他的腰拽回来,在他本就瘦得大不如从前的身体上拧了一把。抽出来之前,伊夫什金弯曲着手指,往外导出一些多余的血水,这让德国人不能自已地颤抖起来。
金发军官把他翻过来,像摆弄一个破布娃娃,耶格尔不再激烈反抗。他的力气在刚才粗暴的折磨和抵抗中消磨殆尽,伊夫什金想做什么就能对他做什么,心中那一点认为苏联军人起码还保留着基本道德的希翼也被消耗干净了。当苏联人把他的臀部抬到桌上,岔开他的双腿露出那个流血的洞,耶格尔无神的双眼盯着天花板的灯泡,如果那是太阳就好了,他想这么一直看着直到双眼被灼烧,就不用看到伊夫什金的脸,更不用看到那双蓝眼睛中残破的自己。说不定他早就死了,这些是他的灵魂看着自己的尸体被糟蹋的场景。
苏联人挡住他的视线,掐住他的脸颊。
“你以为这就完了,嗯?”
“我以为你是不同的。”德国人呢喃。
某种模糊的情绪闪过伊夫什金的脸,速度快得他分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我本可以是,你觉得我在仇恨中活着很开心吗?我每天晚上的噩梦都沾着自己人的血,该死的德国佬,如果你站在我的位置,如果你做了我做过的事……你根本活不下来。”有一瞬间,他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继而被席卷而来的怒火覆盖,“你不止毁了我的过去,还有我的未来。我再也过不上正常人的生活了,凭什么允许你们德国人得到苏联人从未有过的待遇?”
耶格尔甚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战争毁了我们每一个人,如果你以为这种怨天尤人的态度能解决——”
“怨天尤人?你认为我在朝你倒苦水,求同情?”伊夫什金突然笑了,那双蓝眼睛却满是愤怒,令德国人毛骨悚然,“不,克劳斯·耶格尔,你要认清一点,这场对话从来不是在两个平等人之间进行的。是我在可怜你这个将死之人,”一阵衣料摩擦和解皮带的声音悄然响起,“是我给你实现价值的最后机会,就像你当初选中我一样。”
伊夫什金操进来时,耶格尔顾不上保持刚才的麻木状态,喉咙里挤出一声耻辱的呻吟。被老二操干的感觉比枪管缓和不少,但显然他穴道内壁上的伤口更需要愈合,每次触碰都疼得让他想要尖叫。苏联人毫不掩饰折磨他的想法,他用力往外掰着试图合住的双腿,让那根硬挺的火热性器以血为润滑,强行冲开因为疼痛而开开合合的穴口,顶到枪管没能抵达的深处,再缓缓抽出准备下一次的冲撞。他真的享受这个吗?耶格尔努力在忍耐疼痛的间隙中感受信息素的压迫力。冷杉木和冬雪冷冽的气息包绕着他,压得他透不过气,每呼吸一口都像冬季俄罗斯大地可怖的味道。那不是性欲;他是在单纯享受看着德国人饱受煎熬带来的愉悦。
又一次暴风骤雨般的操弄,耶格尔怀疑他的伤口被扯开了,这次他对冲破喉咙的叫喊毫无办法,分散的注意力也无法集中到苏联人身上。他试着回想之前和伊夫什金上床的感觉,他试着……享受,如果是伊夫什金操他,他或许能说服自己做到这点,但他没法把回忆里的苏联战俘和眼前的军官结合到一起。伊夫什金从没温柔过,和敌人做爱指望他像对待情人那样对待自己,耶格尔想到这个念头就觉得可笑。但力度把握的失控和有意为之是有区别的,连记忆里他从伊夫什金身上嗅到的淡淡花香也消失了;空气里就剩下强烈的威压感。耶格尔没法凭借这个爽起来,他只想赶紧逃离。
“别乱动。”苏联人低吼,摁住他其中一只乱动的手腕,掌心压住他突突直跳的脉搏。
就算他想,耶格尔也控制不住趋利避害的自然反应。伊夫什金毫无怜惜地操着他,蹂躏他,用钻进他身体里的性器顶弄他的伤口,引来一声又一声嘶哑的悲鸣。他嘴上命令耶格尔乖乖听话,行为上更像让他被困在自制力和本能之间艰难抉择,每次耶格尔都被迫选择后者。他没时间思考是不是整个战俘营都听到他发出的哀求和咒骂,不知道这和荡妇般的淫叫相比,哪个更令人颜面尽失。苏联人的手也没闲着,他按压耶格尔的腹部,好像期望自己的老二会在里面顶出来个形状。他狠捏耶格尔赤裸的肌肤,不断留下斑驳的痕迹,他这样一刻不停地做着,很多印痕从浅色变得深红,最后成了一道道不规则的淤青。德国人只能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隔着那件军官制服,徒劳地把指甲掐进他的胳膊里。
事到如今,可以肯定的是,他彻底被伊夫什金粉碎了,化成粉末,靴尖碾进泥里。耶格尔叫不动了,他的喉咙疼得冒烟,比不上后穴被撕碎带来的痛苦的万分之一。他接受这样的命运:死前被他假象中的爱人最后羞辱一次。他机械地接受操干,嘴里发出的声音既不是呻吟也不是叫喊,是断断续续的、无意义的嗬嗬声,是他无法完全消解强奸致使的疼痛、代表自己还活着的证明。当他的心和四肢流失的体温一样冷下来,他能听到更多声音了:身下桌子被摇晃的吱吱声,驶过屋前泥泞的卡车声,远处看守的叫骂,以及从交合处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撞击和水渍声。他已经不在意了,却依旧在流泪,不停流泪,泪水让天花板那颗灯泡变得遥不可及,目光所及之处笼罩在一片金色的朦胧中。伊夫什金拧了一下他的乳头,耶格尔闷哼一声,这是他失去嗓音后发出的最大一次声音。
“为什么不叫,耶格尔,你哑巴了?要不要我把你的舌头割掉,帮你一下?”
苏联人停下动作,揪住他的领口提起来。他埋在耶格尔体内的阴茎随之变化着。前旗队长痛苦地闭上眼,于是军官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别担心你的叫声会被人听见,他们会忘记的。当年在图林根的集中营,你不也是一直伴着战俘的惨叫声入睡么?”
伊夫什金抽出来,扳着耶格尔的腰转过去。伤口不小心磕到桌角,下体突然传来剧烈痛意,德国人叫了出来,差点被自己的眼泪呛住。苏联人要么是不知道他被压到的地方有多痛,要么是不在意,一具身躯压在他后背上,更沉的重量让耶格尔动弹不得,伤口被挤压着,通过他的声带提出撕心裂肺的抗议。一张嘴唇靠到他的耳旁,呼吸的热气喷洒在他的耳廓,动作亲密得好像一对耳鬓厮磨的恋人。
“你不是求我杀了你吗?当初你在桥边松手那么痛快,怎么就活下来了,还活成这副下贱的模样?”那残忍的质问是一把又一把插在他胸口的匕首,刺得他身心都在发抖。“真心想死的人不会活到现在,你现在又装可怜给谁看,上校阁下?”
他那颗结痂的心被撕开了,鲜血淋漓,从胸腔里喷出来。耶格尔激烈挣扎起来,他的胳膊肘顶向伊夫什金的身体,弯曲手臂支着自己想撑起来,鞋后跟往身上人的小腿踢去。苏联人死死按住他的后背,把阴茎再次送了进去,粗暴地在后面进出。耶格尔痛得哭喊起来,他大声咒骂,扔掉最后一点可悲的廉耻心,每被顶弄一下就故意收缩后穴,即使这会让他喊得更大声。伊夫什金的喘气粗重起来,他的抽插变得更加无章法,一次又一次的操干加大耶格尔下体伤口被磕到桌沿的概率,每次碰到都让德国人疼得四肢乱扑腾。
这是陷入混乱的开端:伊夫什金咬住他没有腺体的那边颈侧,犬牙刺进他的皮肉;耶格尔的身体彻底软在桌上,只有胳膊和屁股还在反抗。他不想再叫了,便咬住下唇和口腔里的软肉,没过一会儿血腥味弥漫到整个嘴巴,嗓子里的哭喊还没停。他迷失在望不到头的绝望中,汗水浸湿头发,泪水沾湿面孔,信息素裹挟的怒火直指向他,他拼命呼吸以免被淹死在这气味里。灼热的节奏中,苏联人握住他的手腕收紧,充满保护欲地把他圈在怀里,悬在桌子上方,目的是缩小他的反抗范围,更好地折磨他。没人掐他的脖子,也没人用布子堵住他的嘴,耶格尔却觉得快要窒息而死了。他抽噎着垂下头,血滴和泪珠都掉在伊夫什金的袖口上。视野里的光暗下来,他的眼前出现一阵阵黑色。
血水和其他体液在他的后穴里淌了太久,苏联人射进来的时候他都毫无察觉。折磨戛然而止,伊夫什金退出他的身体,松开手臂,任由他落到木桌上,失去支撑点的双腿缓缓滑下去,最后摔到地上,像一颗掉进泥里的烂苹果。他的裤子绊在脚踝,每动一下全身都疼得厉害。耶格尔半阖着眼,目光涣散,只看到一个影子在脚边整理衣服。
世界安静了一会儿。耶格尔浑身疼痛难忍,动一下都会牵扯到刚被暴力虐待过的肌肉和神经。他不得不就这样躺在地上,直到恢复了一些力气,强忍痛意去够自己的裤子。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流着血的下半身遮起来,却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裤子提到膝盖处。伊夫什金已经系好军裤,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喘着气,性爱的狂热从苏联人脸上缓慢褪去,再次戴上满怀鄙夷和憎恨的冰冷面具。
“我会确保你死在德意志最后的阵地上。我会让你穿着我们的军服,去和希特勒青年师的坦克连会面,你要用尽全力炸毁每一辆虎式和豹式,还有坦克里的每个德国人。你也可以不这么做,死在豹式的履带下。你们钟爱的柏林会见证你的死亡。”
他转身就要走。耶格尔想大喊,不,我对柏林没有任何感情,帝国早就抛弃我们了!
相反的,他拼尽全身力气撑起上半身,用沙哑的嗓子叫住尼古拉:“我要和你们做交易!”
军官扭头看来,他说了下去,“我对柏林守军的防御策略和军队分部了如指掌,我可以提供这些信息给你的上级,你们能更迅速地攻占柏林,不用浪费弹药和人员。想想吧,伊夫什金,开战以来死去的苏联人还不够多吗?你给死去手下的亲属写过多少阵亡通知书了?战争马上就结束了,你舍得让更多人白白送死吗?”
隔着眼眶中还没消散的泪水,他紧紧盯着苏联人冷漠的蓝眼睛。别让我像只老鼠死去,伊夫什金,你知道我的能力不仅限于此,我和你是平等的,就算是死亡,也让我死在和你并肩同行的位置。我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你明明能看清这点——你一定能看清这点!
尼古拉·伊夫什金没有回答。
晚上,他根本没法走路,被两名女兵架着去看了战俘营的军医。医生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先是给他阉割的地方清洗干净并上了药,用俄语问了他几句话,他听不懂,于是医生直接把栓剂塞进他淌血的后穴里,手法粗暴,险些让他叫出声。但耶格尔打定主意,他不能再通过叫喊发泄了,他猜大部分德国战俘和苏联卫兵都听得到他在那间小屋里发出的惨叫。
回到营棚,他像个哑巴似的一句话不说。他喝了好多水,吃掉贝恩德给他留的一块面包,周围战俘都在同情地望着他,可怜他,好像全营地的人都知道他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耻辱让耶格尔无法克制地浑身发抖,而遍布全身的疼痛又让他无法安心休息。他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在第二天继续劳动了,他恐惧着,担心这不会是他第一次遭受如此虐待。这次尼古拉让他没法走路,下一次又会给他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黑暗降临,他把手伸进裤子里,在被阉割的地方摸到湿湿的一层液体,淡淡的腥味从他指尖蔓延。有一些东西伴随着他失去的器官被丢掉了,每过一天,就丢掉一点。耶格尔不禁怀疑,在他死之前,还有多少原本的他会剩下?
Chapter Text
周三上午他去后方的野战医院复查,期待着有个好结果。军医是一名少校,他让尼古拉脱了上衣,揭开胸膛左侧伤口的纱布换了一次药,又检查了一下他的脑袋,确保脑震荡的迹象全部消失。
“您应该卧床休息,而不是浪费体力,过劳运动对您没有好处。”军医责备道,又像自言自语,尼古拉没说话。“四天后您可以回到部队了,在此期间务必保持精力。您的精神状况如何?”
“还不错。”
少校盯着他的模样好像在辨认他有没有撒谎。“这是关键时刻,您可不要刻意隐瞒。有发作的迹象吗?”
尼古拉想到战俘营门口那间小屋,昏暗的灯光,空气中的血腥味。他握起拳头,继而舒展手指。
“没有,少校同志。”
军医不再追问。他继续给尼古拉做了几项检查,临走前态度温和了些。仿佛知道尼古拉在想什么,他补充:“放心吧,多休息几天,也不会让您错过最后的战争。”
尼古拉几乎是被人挤下楼的。即使到了战争的最后阶段,每天依旧有源源不断的伤员被送到这栋用当地工厂改造而成的野战医院。空气中充满着浓烈的人血和呛人的消毒水味,一些人躺在床上呻吟,更多人被包扎过伤口就顺着廊道走来走去。士兵们要么头上缠了纱布,要么胳膊被纱布绑着,拴在脖子上吊起来。他们抽着烟,喝酒,笑着交谈,和斯摩棱斯克医院里的伤员完全不一样。在尼古拉的记忆里,医院的颜色是灰蒙蒙的,床铺被伤员占满了,有人坐在墙角呻吟打盹,逐渐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等他轮到被护士照料,身体却冷冰冰、硬邦邦的,推一下,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1944年春天的尾巴,尼古拉遇到的那支部队批准他回后方好好休养,等他赶到斯摩棱斯克的医院,状态比在集中营时没好到哪去。最初人们不信他的话,又看着他的身体状况说不出这是遭了什么罪。在同伴的作证下,那些人态度渐渐转变,他被当成半个英雄对待,还在休养的时候就总有人专门跑到他所在的病房问这问那。过了段时间,竟然有《红星报》的战地记者采访他,请求他说出这三年来在战俘营的遭遇,尤其是法西斯对他做的那些恶事,声称要收集这些一手信息写一篇报道出来。
讲讲吧,伊夫什金同志,讲讲您在集中营的经历。记者和士兵们催促他,其中不乏上了年龄、军衔比他高很多的军官。您参加了哪支军队,指挥官是哪个?您是怎么从莫斯科保卫战中被俘的,后来又怎么活下来的?您在集中营看到了什么?德国佬怎么对待我们的被俘士兵?我听说法西斯喜欢拿战俘做实验,都是什么样的实验?您身上的伤口是不是被实验搞出来的?……
那天来的人很多,尼古拉也恢复了大半力气,一直在说,一直在喝水,还是说得嗓子冒烟。回答这些问题用不着经过思考,这是他的亲身经历,每说一句话,像从图书馆书架上抽出来一本书那么容易。一开始,他还能尽力像个旁观者那样讲述过去的事,但问题一个个叠加上来,马不停蹄,记者们总是想深入了解每一件事。尼古拉拿着铲子,往脑子里的黑暗角落不断挖掘。他的滔滔不绝放缓了,时不时沉默几秒,声音微微发抖,没过一会儿,他的手也开始颤抖。真叫人奇怪,他明明吃得很好,每天也休息充沛,为什么身体还是第一个出现故障?
“没有吃的,一点没有。冬季里哪怕是一根草、一坨牛粪也见不着。每个人都很饿,没有力气活动,但气温在不断降低,不活动只能被冻死。好不容易挨到纳粹要我们转移,他们给了一些生马肉,每人能分到两份的这种小块,就这么多。”
他用手势比划,圈出来几口就吃完的马肉大小。
“太饿了,德国人不可能不知道我们在经历什么,但他们什么都没做!很多人死在转移的路上,我们没有办法,跨过那些尸体,这样像羊一样走着、走着。剩下的人受不了了,我也忍受不了,饥饿蚕食着我们,有时候,我会感觉胃在消化我……大家必须得做点什么。有的人试图去激怒德国佬,脑子里得到了一颗子弹,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中途休息的时候,几个人倒下了,剩下的人开始吃……吃……”
尼古拉蓦地噤声。记者等了一会儿,发现他说不出话,推了推眼镜,“你们吃了什么,少尉同志?”
“吃……”
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想起,人是不吃人肉的。
恐慌击中了尼古拉。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喷涌而出,从胃部直抵喉头。尼古拉跑出病房,还没出走廊,在墙角把中午吃下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净。他的胃在剧烈收缩,一刻也不愿挽留那些从后方全部供给到军队士兵的珍贵食材。尼古拉捂住嘴,想堵住食道里源源不断挤出来的食物,结果呕吐物从他指缝里溢出来。他浑身颤抖,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拖向远方,身旁有人在大喊,却一个字都听不懂。他撑在墙面上,直到胆汁也淅淅沥沥地从嘴里流出,眼前一阵阵发黑,才停止呕吐。
尼古拉背靠白墙,缓缓坐到地面,脑子里晃过一张张苍白的人脸,耳边传来撕扯筋骨、吞吃血肉的咯吱声,嘴里尝到苦涩的甜腻腥味,让他想要继续吐下去,又想仔细嚼碎,品味一番。从这一刻起,那些隐藏在战争伤疤之下的病症,开始全面爆发。
偶尔,尼古拉会思考这样的问题:如果没有战争,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太喜欢坦克了,多半还是会选择在装甲兵学校学习,随后被派去某个城市或边疆的装甲部队服役。或者,他会上大学,最后成为一名工程师或者机械师,得到一份军工厂的工作。不过,自从父亲过世,他的家境大不如从前,说不定他会在军校的资助下去读大学,减免掉一部分学费,他甚至可能会同时找到一份工作,每个月把省下来的钱寄给母亲,让在工厂日夜劳作的母亲换份轻松的工作,喘口气。
战争把一切都毁了。他的梦想,他对人生的期待,他对生活有过的美好愿望,在收到通知书的那一刻被粉碎了。
那一年和之后的几年是不一样的。在那一年,所有人都明白,上前线意味着死亡。通知下来后母亲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哭,一直哭到他离开为止。在家的最后一天,母亲把三天份的配给粮拿出来,做了顿像样的晚餐。尼古拉劝不动她,也因为心情低落毫无食欲,但他还是尽力吃完了。第二天天没亮,他换好军服准备去报道,母亲抱着他流泪,吻了他的脸,一下又一下,直到泪水浸湿他的军服,在胸口留下一小滩水渍。
母亲不停地说,不停地哭。一定要回来,科利亚,答应我你会回来。科利亚,科利亚……哦,我的科利亚,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答应你,妈妈。”他努力打起精神,心里很没底气。他当然不想死,上前线的没人想死。现在想起来,尼古拉不知道哪种选择更好一些:是像个英雄那样死在涅斐尔多夫村门口,让军事委员会往家里发一封象征荣誉的阵亡通知书,还是如今这样不人不鬼地活下来,好让他再次见到母亲?
战争是残酷的,而被俘比战争更为残酷。他当时还不清楚这点,他太年轻,总是想当然,对战争的概念仅限于作家笔下小说中的描写;几乎没有苏联士兵被俘后成功逃到莫斯科,没人告诉他这一点,兵役委员会也不会提,哪怕他们不说,人们依旧对上前线避之若浼。等他亲身经历到,一切都太晚了,他的手枪被没收,他也不想去故意招惹战俘营的守卫,只为换来脑袋上的一颗子弹。
如果克劳斯·耶格尔没有昏迷,如果他指认了尼古拉,尼古拉一定活不到被俘后的第二天。他知道尼古拉是军官,尼古拉非常清楚,德国人会在战后收集起来的俘虏中率先处决军官和犹太人,接着是重伤员和Omega等身体虚弱的人。不过,等他被人踢醒,尼古拉发现自己已经被扔进了聚集战俘的铁丝网里。血从肩上的伤口渗透到他的坦克服表面,周围的战俘在小声催促他起来,当那个用力踢他的德国士兵把枪口对准眼睛,尼古拉挣扎着爬起来了。他还没站稳,士兵转身去踢另一个躺在地上的俘虏,尼古拉确定自己看到那人动了动胳膊,但士兵没了耐心,他扣下扳机,鲜血立刻从俘虏身下开出花来。
德国人迈着沾了血的长筒靴,向下一个爬不起来的苏联人走去。
第一晚他们没有东西吃。第二晚转移之后,依旧没有。第三晚他们得到了一些水煮麦子,多半发霉了,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从第一天开始,尼古拉就在思索如何逃脱,他从其他战俘口中得知,他们转移到距离莫斯科大概30公里外的小村庄里。德国人占了大部分房屋,只给俘虏留下三间屋子。为了避免有人冻死,他们轮流去屋子里取暖,即便如此,每天晚上都在死人,白天则不断从其他战场送来新的战俘。没有吃的,也没有水,人们开始捡地上的雪当水喝。几个人因此害了肚痛,只有一个被俘的医生能给他们治病,但医生对此毫无办法:他什么药都没有,只能让那些人躺在屋子里休息。
体力在逐渐流失,尼古拉下定决心要在下次转移战俘时逃跑,却被突如其来的降温阻拦。气温骤降,所有人都试图挤进屋子里,空气浑浊得几乎窒息,第二天德国人清点人数,发现三分之一的被冻死了。他们再次被转移,尼古拉每走一步,肩膀疼得他想把胳膊卸下来。晚上,医生从死人的衣服上扯下来一块布子,用手隔着布子把他的伤口撕开,挖出那块子弹,在伤口洒了些炉灰。尼古拉疼得快晕过去,要不是医生叫他往嘴里咬了块木板,他肯定会咬到自己的舌头。
整整一周过去,他们终于吃到第一顿热乎饭:两匹死掉的马。马是刚死的,皮没扒,肉还冒着热气。德国守卫从铁丝网外扔到里面,战俘们疯了一样冲过去,抓起肉块就往嘴里塞。尼古拉已经顾不上这肉尝起来有多腥,人们的吃相有多可怕,饥饿让他丧失理智,除了努力把肉嚼碎咽进肚子里,什么都不想做。这一天,所有人吃到至少两块肉,有的人吃得太快,吃完没过多久,一股脑地吐了一地。第二天天没亮,这家伙死了。等太阳出来,更多死人被发现,其中不少人曾在半夜呻吟着抱怨肚子痛。没人吸取教训,下次德国人来扔马肉时,俘虏们还是会争先恐后跑过去抢肉吃。
第三周,德国党卫军从国防军手里接过战俘的管理权。战俘们失去了吃马肉的权利,每天只能喝一碗烂菜叶煮出来的稀稀拉拉的汤,偶尔汤里面会有点麦子和其他菜,下肚之后被消化得干干净净,吃完饭的当天饥饿卷土重来,好像没吃过饭一样。进行第四次转移时,这最后一点填饱肚子的机会也被剥夺,党卫军彻底给他们断了粮。有气无力的战俘们被德国士兵押送着走出铁丝网,向茫茫雪原中迈步前进。没人知道他们要去哪,路标被砍掉了,雪地一眼望不到边,尼古拉只知道,一旦有人停下,德国人会在他的后脑勺上开出个洞来。
他们日夜兼程地赶路,头晕目眩,脚步虚浮。饥饿从未如此折磨过尼古拉。他的胃一定萎缩了,身体里的空虚感从胃部向四周散发,很快,他的四肢开始不断颤抖,麻痹的感觉从体内蔓延到全身上下。他开始捡地上的雪往嘴里塞,为此德国人用枪托狠狠打了一下他的后背,尼古拉晃了晃身体,趁那家伙没注意,又抓起来一把雪吃进去。吃雪块时,咬碎雪块的瞬间,尼古拉感觉自己在吃真正的食物,有质感的食物,在齿间碾碎了,还没吞下去,突然变成了水,冰得他牙齿打颤。没东西吃的第三天,很多人倒在雪地里再也没起来,更多人学着尼古拉去捡雪吃。傍晚他们路过一个废弃的村庄,期待着德国人能发点食物给他们吃。什么都没有。他们甚至闻到了德军炊事员做饭传来的香气,尼古拉闻着空气中那热气腾腾的味道,牙齿在不由自主地咀嚼,来回摆动,咯吱作响,好像身体默认他吃到了德国人煮的东西,停不下来。
炮弹落在村庄附近,战俘们都惊醒了。德国人大喊大叫,催促他们继续赶路,尼古拉扭头望向天边地狱般的火光,剧烈的挫败感让他几乎落泪。他没想到红军的反攻已经很近了,如果他现在还有力气就好了!他可以趁乱逃跑,一口气跑到自己人那边。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被党卫军鸣枪警告,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小跑,努力跨过摔在地上的尸体不被绊倒。
事情一直在变遭,事情永远会变得更糟。更多的战俘被送来,那些刚被俘虏的人在看到他们的模样时无比震惊,尼古拉懒得去思考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副什么样子。党卫军甚至不再用子弹解决将死的人,到了半夜,他们都会冻死。气温再次骤降,越来越多的人死去,活着的战俘手脚被冻裂了,任何暴露在外的皮肤会被冻伤,医生对此毫无办法。尼古拉太冷了,这不再是单纯的感受,寒意像刀割一样在他身上留下痛苦的透明伤疤,他开始像其他战俘那样,不顾一切地把死者身上的衣服扒下来,层层往自己身上套。晚上,他们把这些尸体堆到风口,试图挡住寒风,效果不大,但总比一直挨冻要强。
某天,他无意中得知,新来的战俘中有来自自己那支部队的步兵。那人叫瓦洛佳,这天他们终于得到一些被冻得冷硬的大麦面包,想尽办法和着雪吃了下去,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他在连队待的时间太短,不认识这个瓦洛佳,但不知怎的,知道对方和自己有过同一个上司,尼古拉禁不住对他熟络起来。他从没在战俘营见过斯捷潘,猜测斯捷潘多半是被德国人当成了死人,他从T34把斯捷潘拖出来的时候,对方全程没有醒来,显然是在坦克里撞成了脑震荡。
在无止境的饥饿中,战俘们接着赶路。有人倒下,就会被周围人一哄而上,抢光所有能扒下来的衣服,尼古拉路过的时候,甚至会发现倒在地上的人还没完全咽气。对这种事产生的深深厌恶让尼古拉拒绝这么做,除非对方真的死了。他决心要守住自己的底线,就算周围所有人都放弃了,他不会让德国人轻易打败自己。
经过几次转移,德国人把他们带到维亚济马停留下来。这次的战俘营才真的像个营地:有睡觉的营棚,战俘多达几千人,每天都有活干。干活前,德国人对他们进行了一次筛选,挑出来所有混在里面的女兵、Omega以及过度虚弱的人,大部分战俘即刻投入到劳动中。人们都以为起码能吃上东西,然而党卫军依旧是按心情发食物,平均下来两三天才给一顿吃的,使唤他们干活时却毫不含糊。重压之下,比起之前的转移过程,死亡人数不减反增。
尼古拉的身体变得瘦弱不堪,每天干活他不得不咬牙坚持,听着身边时不时传来党卫军士官破口大骂和殴打战俘的声音,催促自己继续干活。瓦洛佳比他好不到哪去,没过一周,他就变得和尼古拉一样瘦,干着干着差点跌倒,被尼古拉猛地抓起胳膊拽起来。维亚济马的当地居民为他们送来水和土豆,都是些被迫为德军干活的人,偷偷摸摸的,趁哨兵不注意,把烤土豆塞进路过的战俘手里。德国人发现了端倪,加大巡逻强度,冲那些试图给俘虏送食物的人开枪或拳打脚踢。一个听不懂德语的老头跑不快,被哨兵抽了鞭子,他哀嚎一声跪在地上,手里的篮子掉出来。德国人走上去,当着俘虏们的面,用皮靴把煮好的土豆踩得稀烂。
每天都有饿死的人,有的战俘饿出了幻觉,在给德国人搬运东西时突然停下,把木箱凿开,抓起里面放着的衣服拼命往嘴里塞,周围人拦都拦不住,在哨兵的怒喝中,一颗子弹送进他的太阳穴,白花花的脑浆洒了一地。晚上,尼古拉梦见自己回到家里,母亲摆满了整整一桌子的烤土豆、红菜汤、白菜卷以及馅饼,他挨个吃着这些食物,最初还努力保持餐桌上的基本礼仪,后来他受不了了,用手把能够着的东西全塞进嘴里,拼命嚼着,不停吞咽,他的胃像深不见底的海沟,食物掉进去怎样都填不满。等他醒来,发现嘴唇上全是血,口腔里也都是血腥味。
父亲禁止他有宗教信仰,因此尼古拉从不相信神灵和魔鬼,也不相信天堂和地狱。现在,他变了想法:或许地狱不只是宗教独有的,而是人创造出来的。此时此地,他正处于被饥饿灼烧的地狱中。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累死在战俘营时,党卫军突然命令他们停下,把他们赶回战俘营的营棚里。门口的守卫增多了,食物却彻底断了,在接下来的一周内,没有任何吃的送到战俘营。气温上升了不少,很久没有下雪,人们把战俘营地上的雪吃了个一干二净,因此死了一批人,依旧什么都没等来。接着有人开始吃土,那名被俘的医生试图阻拦,当越来越多的人去挖土时,医生不再说什么。瓦洛佳也挖了一块土,尼古拉看见他尝了一点,立刻皱起眉头吐掉,狠狠吃了一大口雪。
饥饿侵入尼古拉的四肢百骸,令他无所适从。他不想吃土,又饿得眼前一阵阵发昏;他想靠着营棚的角落积攒力气,但不活动让他的体温降得很快。他的自制力和体能一起逐渐流失,他的心变得和被冻住的坦克一样冰冷坚硬。当有人因饥饿死去,面颊凹陷,瞪大双眼,硬邦邦地冻在雪地里,尼古拉会因为庆幸死掉的人不是自己。
饿到极点的时候,德国人出现了。两个士兵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锅走来,两名哨兵扛着冲锋枪,还有一名军官走在后面,五名党卫军成员不怀好意地看着铁丝网后面的战俘。所有人站起来,顶着寒风挤到铁丝网,有人抓住铁丝网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即使铁丝划破他缠在手上的布,鲜血把灰布染成棕色。尼古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口腔全是唾液,他和瓦洛佳站在一起等待着。
那名军官声称食物不多,要一人一人地挑出来吃。他在铁丝网前来回踱步,战俘们像一群流浪狗那样跟着他的步伐挪动。他指了指某个人,哨兵推开门,抓住那人的胳膊拖出来,其他人迫不及待地凑过去,三人被冲锋枪爆头,剩下的俘虏立刻停止躁动。无数双发红的饥渴眼睛紧锁幸运者的背影,那名战俘站在锅的面前,军官笑盈盈地问:想吃吗,斯拉夫猪猡?不等对方回答,他突然把那人的脑袋按进沸腾的锅里。苏联俘虏挣扎,哨兵们接手上司的动作,死死压着他的脑袋,淹进锅里的汤。
汁水四溢,落了一地。尼古拉盯着不断溅出来的汤汁和菜叶,他没听见战俘被抓住脑袋提出来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他没看见德国人再次把他的头按进沸水中直到活活憋死,身子一软,跪在地上咽了气;他的眼里只有那些汤。那么香的汤,那么多的汤!他想尝一口,只要一口就好……德国人走来,把那锅汤从铁丝网外泼了进去,战俘们扑上来,前面的人抓起地上的菜叶和土豆块吃,后面的人用力扒土,狼吞虎咽那些满满地沾了汤汁的湿土。尼古拉吃了一口,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沁人心脾的香味从舌头暖到胃里,他没想到泥土会这么好吃。他又抓了一大把,狂乱地嚼着,吃着,忽略德国人看戏似的侮辱和嘲笑。他的世界只剩下这些泥土。
像是玩腻了这些把戏,德国人不再给他们任何东西,饥饿再次降临战俘营。死人实在太多,大部分人又饿到只能喘气,最后人们没力气把尸体堆起来,任由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饿死的人变成一块冻成冰的肉,活着的人则变成野兽。他们像狼一样饥肠辘辘地围着铁丝网转圈,眼珠深深陷进眼眶,狂乱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德国哨兵,精神错乱一样嘴里嘀咕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有人试着用德语和哨兵沟通,哨兵不是大声吼叫,就是开枪射杀。所有试图反抗的苏联士兵被爆了头,空气中的血腥味本该令人作呕,但尼古拉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些鲜血淋漓的马肉,想到自己是怎样把肉块咬碎,吞入腹中,他的舌头开始蠕动,牙齿再次咀嚼。他用力捏住自己的下巴,可牙齿还在一下一下地动着,唾液分泌,胃里疼痛起来,消化那些并不存在的食物。
死水一般的等待让尼古拉的眩晕久久停留。好几次,他靠在营棚的墙上忽然睡去,没过多久又忽然惊醒,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他害怕起来,担心自己会像其他战俘一睡不起。于是他和瓦洛佳约定好:谁都不能在白天睡太长时间,另一个人要把对方叫醒。从那以后,尼古拉每天都要被瓦洛佳推醒两三次,随着时间的推移,次数逐日增多。幻觉也是在这时出现的。有时,尼古拉会看到瓦西里和上尉在讨论作战计划;有时,母亲坐在营棚早就被拆开烧火取暖的长凳上,蓄满泪水的目光是那么温柔,令他胸口微微作痛;有时,站在面前的是父亲,他穿着冬季上尉制服,站得笔直,目光炯炯地端着猎枪。起来吧,科利亚!和我去郊区那片树林,让我看看你的打猎技巧有没有长进。
当有几名战俘聚到一个角落,尼古拉没去在意;当他发现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去,尼古拉只好奇了一会;当那些人转过身,满嘴是血,手里捧着肉块或残肢,尼古拉知道,自己又产生了幻觉。他眯起眼,发现那些聚在角落的人都在吃东西,嘴巴动个不停,空中的血腥味挥之不去,身旁的瓦洛佳突然止不住地战栗。尼古拉推开这些幻觉,头一歪,打起盹来。
漫长的黑暗中,他的胃仍在痉挛。在有人把一块肉送到他嘴边时,尼古拉意识模糊地动动牙齿,嚼了起来。睁眼之后,觉得自己只不过又做了一场疯狂的梦。他的头还是很晕,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瓦洛佳在叫他的名字。同伴的脸上全是惊喜,脸上灰一块红一块。尼古拉眼花缭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感觉嘴唇很湿,用手一抹,看到手指满是湿漉漉的暗红血液。
尼古拉清醒了。他坐起来,发现周围人的嘴角都或多或少沾了血。没人说话,营棚里只有不安的咯吱声。几个人还在吃东西,他们抱着同一条胳膊,撕扯上面的血肉,每双眼睛是空洞的,每张脸蒙了一层灰。他们机械地嚼,每扯下一块肉要嚼好久才会咽下。尼古拉捂住嘴,恐惧扼住他的喉咙。
“我吃了什么?”他质问瓦洛佳,声音变了调,“你给我吃了什么?”
瓦洛佳惊恐地看着他,嘴唇蠕动半晌,没有回答。
尼古拉的脑袋轰鸣一声。他感到反胃,双膝跪地,想要呕吐,可什么都吐不出来。他把手伸进嘴巴深处,但他只是干咳起来,不管他抠得多用力,伴随而来的只有大声咳嗽。他太饿了,他的身体太饥饿,什么都要吸收,沉睡已久的胃立刻把吞下去的碎肉裹住,不消一会儿,把一切血肉吸收殆尽。他去捶自己的胃,感觉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他昏迷了多久?为什么他醒不过来?那些肉哪去了,它混进他的血肉里了吗?他把一个人的一部分彻底吸收了吗?
瓦列里·索里亚宁。身旁一个战俘喃喃。你吃了索里亚宁。我们都吃了索里亚宁。
尼古拉悲痛地怒吼,转身抓住瓦洛佳的衣领。他的拳头软弱无力,还是砸在瓦洛佳脸上。瓦洛佳哭了,眼泪和血渍混到一起,突然之间,他显得那么瘦弱,只剩下皮包骨头;他是那么年轻啊,那么小,比瓦夏还要小。他还只是个男孩,和无数年轻的苏联男孩一样,在读书的年纪踏上前线的废土。
尼古拉停下了。瓦洛佳呜咽着,声音透过现实和地狱之间的梦境传来:
“可我不想让您死,我不想让您死啊,伊夫什金同志!他们想吃您,他们都蹲在您身边。我不停地叫您,您就是不醒……他们说,您太饿了,马上就要死了……索里亚宁死了,我去拿了块肉给您,您吃下去了,我知道您不会死了……对不起,同志,对不起,原谅我吧,我不想让您死……”
他重新靠回营棚的木板上。瓦列里断断续续地哭着,哭着,声音变小了,消失了。尼古拉看着门缝外透进来的光线转暗,直到黑暗降临,营棚的角落里传来吃肉的声音,啃骨头的声音。咯吱,咯吱,嘶啦。
尼古拉的牙齿动了,咀嚼空气里的血腥味。他的胃在哀嚎,不够,还不够。
他与这种感觉抗争,斗得精疲力竭。德国人不给他们点名了,却知道他们吃人肉。尼古拉听见他们用厌恶的语气辱骂:瞧瞧这些下等猪狗,连自己人都吃!真该叫记者来拍几张照片,红军都是吃人肉的恶魔……战俘们听不懂,继续吃着人肉。他们只吃刚死没多久的人,尸体是暖的,血还是温的,肉很干瘪,要嚼好久才能咽下去。和吃生马肉一样,一些身体太虚弱的人在吃过人肉后痛苦地腹痛而死,营地里唯一的医生早就饿死了,没人能帮他们。
瓦洛佳死了,死前他喊着妈妈,尼古拉紧紧握住他的手,直到他眼睛里的光消失。饥饿的人像乌鸦般聚过来,贪婪地盯着他还温热的尸体。尼古拉卸了一块木板,护在瓦洛佳的尸体旁,不让别人靠近。他们僵持着,有的人放弃了,拖着步子离开,可更多人在静静等待。尼古拉坚持了几乎一天,瓦洛佳的身体凉了,他还是不放心。半夜他不小心睡了过去,一睁眼看到自己被人推到一旁,几个人聚在一起,撕扯瓦洛佳的胸膛和内脏,因为那是唯一能吃的东西。尼古拉崩溃了,他扑过去,抓住那些人的衣领往外扯,拳打脚踢,力气还不如一个孩子大。一个人被他推得滚到一旁,手里的肉掉出来,他不顾尼古拉还在踢他,手脚并用去抓那块肉,贪婪地吃着。
尼古拉花了好大的力气把所有人从瓦洛佳旁边赶走。那些人没有反抗他,他们自知理亏,但他们仍然在吃,不停地吃,死死攥着属于自己的那块肉,吃得鲜血淋漓。瓦洛佳躺在地上,像一只开膛破肚的兔子。他的表情很平静,睡着了,不知道自己被撕扯,被啃噬、吞咽。
“为什么你们还在吃?!”尼古拉气若游丝的嗓子吼不出来,他努力大叫着,哑着嗓子斥责,“那是人肉,我们同胞的血肉!你们怎么可以吃人肉?怎么可以破坏我们同志的尸体?这是疯子才会做的事!你们这些魔鬼上身的畜生,不配是红军的士兵!……”
战俘们悲伤地看着他。麻木地看着他。饥饿地看着他。
可是我饿啊。有人说。太饿了,饿得受不了了。
尼古拉跌坐在地上。他等着,等瓦洛佳的身体彻底僵硬,把他的衣服盖上去,遮住他胸口的破洞。一个吃过瓦洛佳的肉的人来帮他,两个人花了好长时间把瓦洛佳抬到院子里去。尼古拉开始用手挖土,挖到双手鲜血淋漓,头晕眼花。一些人劝他,别挖了,省省力气,你会累死的。尼古拉置若罔闻。第二天他接着去挖,速度慢下来,只好一点点地挖,用木板凿开冻得僵硬的土地。第三天,有人走来和他一起挖,尼古拉头都不抬,他不想知道对方是不是吃过瓦洛佳的人。
他们挖出来一个浅浅的坑,把瓦洛佳挪进去,用土勉强盖上了。哨兵饶有兴趣地看,发出讥讽的笑声。喂,怎么不吃啦,斯拉夫猪猡?他的肉不好吃吗?
尼古拉看着他领章上的SS字样,缓缓转身。
迈进营棚的第一步,他摔倒了,许久回不过神来。他手脚并用爬到营棚的墙板旁,觉得自己快死了。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给瓦洛佳埋葬,他的毅力用尽了,看着瓦洛佳下葬,似乎完成了他最后的愿望。他再也回不到红军,再也回不了莫斯科,更回不去基斯洛沃茨克。他看到自己奔跑在漫山遍野的绿草地上,嗅到玫瑰谷的鲜花在春风中绽放,听见训练结束的步兵一头扎进温泉里游泳。他发现11岁时偷偷开出来的卡车还栽在路旁的水沟里,为此他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父亲用皮带痛揍。他手里捧着莱蒙托夫的诗集,父亲抽着烟在读《真理报》,母亲则在用心缝制一张被单,多么温柔美丽,多么年轻。她冲他微笑,在他耳旁哼着歌:
到了回家的时候。回家吧……
天空中染红了晚霞……
他听着母亲的歌声,听着,牙齿动起来。血腥味就在不远处。有人死了,人们聚过去,吃掉能让自己苟活下去的一份肉,离开。尼古拉继续磨牙,咯吱咯吱作响,他的舌尖好像尝到血的味道,是甜惺惺的。
黑暗笼罩了营棚,唯一的光亮是德国人时不时投来的探照灯。尼古拉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蹲在尸体旁边。他拿起一只胳膊,咬第一口肉时开始流泪,等他嚼碎吞咽,眼泪就停了。他开始吃第二口肉,干涩的,发冷的,尝起来有股苦味。他吃第三口,血凝结了,被他嘴里的温度泡开。他吸了一嘴血,口腔里充斥着古怪的味道,很想吐出来,但他太渴了,他知道自己绝不会吐出来。
他吃啊吃啊,吃了一整晚。半只胳膊下肚,太阳从云层后面钻出来,光芒洒在他身上。
从此,尼古拉·伊夫什金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
Notes:
关于食人,Michael Jones在其著作The Retreat: Hitler’s First Defeat中有如下描写:
But the unfolding tragedy was not confined to German soldiers. On 25 December Red Army troops were rapidly approaching the town of Kaluga, and a decision was made to evacuate the town’s POW camp. Gustav Wetter and his German comrades were stationed nearby, and they witnessed what followed. ‘On this day,’ Wetter wrote, ‘in temperatures dropping below −35 degrees Celsius, 3,000 exhausted Russian prisoners of war were taken out of the camp and force marched to Roslavl. Many, weak from hunger, fell by the roadside and were immediately shot. Soon the route was littered with countless bodies. A number of prisoners were seen carrying bits of human flesh – parts of an arm or leg – which they were trying to eat. If one of them stumbled, others would immediately fall upon him and strip him of clothing and possessions. They all appeared starving and in a terrible condition – and they had an animal look about them.’
然而这场悲剧不仅仅发生在德国士兵身上。在12月25日,红军的攻势迅速接近卡卢加镇,德军下达撤离该镇战俘营的命令。Gustav Wetter和他的德国同伴驻扎在附近,他们目睹了如下事件的发生。“在这天,”Wetter写道,“气温骤降到零下35度以下,三千名精疲力竭的俄国战俘被带出营地,被迫向罗斯拉夫尔行军。由于饥饿带来的过度虚弱,很多人倒在路边,即刻被射杀。很快路上堆满数不清的尸体。有人看到一些战俘拿着一些人肉——胳膊或腿的一部分——试图吃下去。如果有人绊倒了,其他人会立刻扑到他身上,扒下他的衣服和财物。他们看上去饥肠辘辘,陷入了如此糟糕的境地——而且他们脸上带着野兽般的表情。”
书中只提到战俘试图吃人肉,在文里发挥想象拓展了一下。此外,列宁格勒保卫战、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以及一些犹太人集中营都发生过食人事件。由此推断,红军战俘得不到德军的妥善管理,也很有可能做出食人行为。
Chapter Text
尼古拉记下他吃过的所有人的名字:瓦列里·索里亚宁,爱德华·索罗科夫,米哈伊尔·华西列夫斯基,列奥尼德·斯米尔诺夫,尤里·波尔德列夫,列夫·卡利诺夫斯基。他忘了他们的模样,但名字总在心里默念、徘徊,哪怕只是一块肉,一根小拇指——他必须记着,那些活在他血液里的人。
天气转暖后,他开始尝试逃跑。第一次是在转移战俘的间隙,他想办法逃到自己人那里去,往东方交火密集的地方跑,碰到了一支出来做任务的侦查小队。不过一周,所在的步兵连被俘,他和没死的人重新被扔进战俘营。第二次,他从波兰的集中营逃走,在广袤的森林里苟活了两周,被猎人发现,闻风而来的盖世太保把他再次带回集中营。第三次,维持的时间更短,逃跑的第二天他就被德国人的狼狗包围,咬得胳膊上全是血。
瓦列里·索里亚宁,爱德华·索罗科夫,米哈伊尔·华西列夫斯基,列奥尼德·斯米尔诺夫,尤里·波尔德列夫,列夫·卡利诺夫斯基……
他的档案上显示一年前曾经逃跑,德国人无法忍受。他们把他塞上一列闷罐车,人挤人的车厢里连呼吸都困难,行程足有两周,中间只停了三次,食物少得可怜,所有人都在争抢发霉的面包。当车内出现食人行为,尼古拉控制住自己没有去吃,他挨到了最后。在三分之一的人或是死于饥饿,或许死于疾病时,列车停下了,党卫军打开车厢门,战俘和平民像尸体一样从入口处掉下,有些人再也没爬起来。不远处,一块石碑上用哥特式字体刻着一组德语:布痕瓦尔德。
索里亚宁,索罗科夫,华西列夫斯基,斯米尔诺夫,波尔德列夫,卡利诺夫斯基……
警卫命令他和另外三十人单独出列,举枪押送他们到一栋刷着白漆的三层小楼里。大门口,一名矮胖的军官在检查所有人的档案卡。轮到尼古拉时,那对邪恶的绿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我认得你,谢尔盖·伊万诺夫,他们说你跑了两次。”三次,尼古拉在内心更正,那也不是我真正的名字。“你可真是个不安分的Alpha,啊?”他扇了苏联战俘一巴掌,又往尼古拉肚子上狠踹一脚,“既然你这么有精力,就好好为帝国伟业牺牲自己吧!”
一名警卫粗鲁地抓住他的手腕,用戳子在上面印下一串蓝色的文身记号:L1078。
索里亚宁……
一如既往的沐浴、消毒和剃头,尼古拉听说过毒气室的传言,在喷头吐出水花前屏息了好一会儿。一名医生站在换好囚服的新战俘面前。他一头黑发,四十多岁的憔悴模样,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歪歪扭扭的眼镜。在警卫的监督下,医生用机械的声音欢迎他们来到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声称他们作为身强体壮的男性Alpha,荣幸地被选为烧伤和化学药剂实验的被试者。被试者不必参加劳动,每日能获得比普通劳工更多的口粮。他们唯一要做的是配合波兰犹太医生卡米尔·沃兹尼亚克博士的工作,定期接受实验、手术和身体检查,拒绝服从的人会被遣返到普通劳动营里。
几乎没人对医生的话有反应,人们又累又饿,而尼古拉满脑子都在想如何实行第四次逃跑。直到警卫离开,沃兹尼亚克医生才卸下防备。“我不想向你们撒谎,你们都是英勇的苏联战士,不值得被这样对待。”他用蹩脚的俄语低声告诉他们,“从今天起,你们和特遣队人员一样,寿命只有四到六个月。在那之前你们中的一些人或许会死于人体实验,艾瑞伯特·海姆博士[1]会定期来这里检查我和其他医生的进展,我……不能……我会尽力帮助你们活到最后,但我需要你们的信任。”
晚上,在被试者休息的房间,他们见到了之前幸存下来的苏联战俘。一些人是士兵,一些则是军官,每隔三个月,被试者中的一半人会死去,六个月之后,基本无人幸存。唯一一个活过六个月的是一名炮兵大尉,有人说他活了八个月,有人说过完这个月他就算活过一年。无人去验证这些谣言,大尉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多数时间里他处于睡眠和昏迷的状态,清醒的时候,他会谈起自己的小女儿和家乡,或者向医生求死。似乎惊讶于一名Alpha能坚持这么久,大尉没有被党卫军军医处决,沃兹尼亚克博士尽力降低让他参加实验的次数。
“L897的名字是维克多·申卡廖夫,如果我没记错……他活了快十个月,我接替的医生临走前告诉我的。”沃兹尼亚克博士告诉尼古拉,苏联人奉命脱了上衣,把胳膊交给博士。“现在,L1078,我需要你握紧拳头。”
“我的名字是谢尔盖。”苏联人说,医生摇摇头。
“不行,党卫军不允许叫名字。”
医生倒了一些化学药剂在尼古拉的胳膊上,灼烧痛得他大叫。助手们快速往伤口上捂浸过药水的湿布,用处不大,晚上回房间时尼古拉的伤口还在作痛,辗转反侧无法入睡。黑夜里,只有集中营的探照灯时不时透过木板射进被试者休息的地方。所有新来的战俘都接受了实验,一半人因为伤痛在低吟,黑暗中瞪大眼睛,努力挨过不适感。尼古拉翻个身,迎上申卡廖夫浑浊的褐色眼睛。
“帮帮我,你……”他是清醒的,抓住尼古拉手腕的力气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杀了我,我可以给你一百卢布。”
尼古拉一言不发,抽手离开。
后来他得知,所有人都被大尉这样哀求过。人们从含糊不清的咕哝里拼凑出他的身世:他在基辅保卫战中被俘,在捷克的集中营待过两年,有个女儿叫娜佳,和祖母一起住在列宁格勒。他没提过妻子的名字,多半因为老婆早就死了。数月的实验使他丧失了求生欲,总是以金钱祈求解脱,说他远在列宁格勒的母亲会把钱交给杀死他的人。没人愿意脏了自己的手,人们清楚既活不到自由的那天,也无法去列宁格勒,两年半前德国人就把这座城重重包围。没人提起,但绝望一直蔓延于被试者的人群中。他们见过散布在布痕瓦尔德的党卫军警卫和三道防护线,逃跑是绝不可能成功的,没等走到铁丝网,瞭望塔上的士兵就会开枪射杀。
但尼古拉不会放弃,也不想放弃。他从一些战俘口中得知红军将防线向西不断推去,德国人则在不断撤退。这给了他很大的信心,而他不会坐以待毙,他不可能等到祖国军队来到德国境内的那天。
从第一天开始他就在观察警卫的人数和换班情况。早晨六点,起床号吹响,被试者们都要从床上爬起来,根据身高排队接受卡波的点名。管理他们的卡波是一个脾气暴躁的捷克籍犹太Alpha,似乎自认为属于党卫军的一员,总是盛气凌人地把他们数落一遍。但他不敢动手,要是被试者的身体状况出现损害,医生们有权向上级举报卡波的行为,党卫军便会惩罚卡波去普通劳动营干活。
三次点名过后,会有佩戴绿色标志的营房首领再次进行检查,最后是真正管理营房的党卫军营长视察。警卫称呼绿眼睛营长为瓦格纳少校,这混蛋极其喜欢折磨犯人,一个月之内,所有被试者都被扇过耳光。干这事儿的时候他戴着皮革极硬的手套,有一次把某个战俘的牙都打了出来。他很不满申卡廖夫总是破例躺在床上休息的行为,某天故意把军靴踩在苏联大尉腿上的伤口,申卡廖夫疼昏了过去,瓦格纳少校才满意地离开。傍晚,沃兹尼亚克博士为大尉检查伤势,尼古拉听见他向犹太医生祈求速死,但沃兹尼亚克为他换了药、缠了绷带,就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守卫在实验营房的警卫在白天会换班两次,上午一次,傍晚一次,和瞭望塔的警卫换班时间正好错开。每道防护线的电网之间有一片中立区,说成是射杀区还差不多,任何试图从这里穿到大门的囚犯都会被枪杀。但这些人中不包括医生们。沃兹尼亚克博士穿的也是条纹囚服,却和被试者们穿的衣服不大一样,他的办公室里还有两件深色外套,是做手术时必须穿的。警卫们显然知道这点,每当博士奉命去其他营房检查囚犯身体时,瞭望塔上的警卫从未开过枪。尼古拉需要他的大衣。
一个半月后,他抓住了这个机会。这次的实验和镇定剂有关,他和另五个人被打了一针,等他再次睁眼,房间里只有医生的助手在书桌旁伏案工作,尼古拉记得他叫克拉夫奇克博士。他装睡,直到助手起身离开,立刻从解剖台上下来。他抓起大衣披在身上,遮住上半身的条纹囚服,向门口走去,却在下楼的时候,正好撞上一组上楼的特遣队。尼古拉努力掩饰自己的紧张,除了处决,被试者很少跟特遣队打交道,他远远地见过队长几次,只希望对方没认出他来。
这十五人没有阻拦他,当他们擦肩而过,尼古拉舒了口气,现在他只要坚持到最外围的电网。流言称电网上有缺口,得到足够的贿赂,警卫就允许外面的人和里面的囚犯做交易。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趁警卫不注意从这个缺口出去。但他不想再等了,医生们的实验越来越过激,上周的化学灼伤还在隐隐作痛。迟早有一天,他会死在手术台上。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实验楼的入口反射着明亮的光线。快要出门的那一刻,医生的助手回来了。他边走边翻着资料,尼古拉来不及躲,他就抬头看到苏联战俘。一丝困惑闪过克拉夫奇克的眼睛,快步走来。
“L1078,你怎么在这里?”他惊呼,反应过来了,惊恐地抓住尼古拉的胳膊,“你疯啦?你会把我们都害死的!”
克拉夫奇克把他带回实验室。晚上,沃兹尼亚克医生回来,把其他被试者打发走后,他问尼古拉为什么要偷走自己的大衣,为什么偷跑出去,难道他不知道中立区的警卫会把他射成筛子?苏联人保持缄默,医生也短暂地沉默一会儿,说:
“你逃不出去。如果可以,我早就这么做了。刚来这里的时候,我亲眼看着我的父母被分到火化的那一组,我的妻子被派往女性劳动营。其他博士也一样,包括特遣队队员,很多人不得不去毒气室为自己的亲人收尸,看着他们的尸体被推进焚化炉。”
“你根本没尝试,怎么知道不行?”尼古拉反问。“他们说电网有个缺口。”
“没错,我去看过,你觉得你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吗?那个缺口太小了,除了物品,什么人都进不来。曾经有个母亲带着她的小女儿躲到营地的木柴后面,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害了疟疾,快不行了,想让我们把小女孩带出去。我问过特遣队长能不能从缺口处离开,那孩子很小,只有六岁,但……”沃兹尼亚克医生站起来,背对他,又转过身,“行不通的。如果你被发现,你会被杀死,而剩下的人都会被先审问再毒杀。没人能逃出去。”
“我不想坐在这儿等死。”尼古拉死死盯着他,“你会把我们都害死,就像申卡廖夫那样。”
“我别无选择。”
“你有!你只是不敢反抗。”
“没错,我不敢。”沃兹尼亚克医生承认,“随你怎么叫我,懦夫、软蛋,还是别的,我确实不敢死。我没法反抗党卫军,我还想活着见到我的妻子。”他绝望的语气里透露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平静,“如果见不到,我会和你们一起接受处决。我的寿命也只有六个月而已。”
第三个月过去,开始有人陆续死亡,大部分是接受过上一轮实验的幸存者。海姆博士可能和医生们通过话,一次关于含磷燃烧弹的烧伤实验中,新来的很多战俘不得不参加实验,就连苏联大尉也被特遣队员架到实验室去。晚上,所有人都是被抬回来的。他们身上的烧伤严重到没法走路,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化学药剂和类似于烤焦的人肉味,尼古拉想到了不该回想的往事。他跑到房间门口,吐了个一塌糊涂,被警卫赶了回去。刚回到自己的床铺上,他又听见申卡廖夫在苦苦哀求:
“杀了我,求求你,小伙子们啊……杀了我,我会给你一百卢布……只要你回去告诉我的娜佳,只要你……杀了我,我想死……”
实验的强度在增加。一半参与燃烧弹烧伤实验的人在一周内因内脏衰竭而死,而申卡廖夫还活着,真是不可思议。尼古拉很清楚,比起物质待遇,精神状态更能决定战俘在集中营里能坚持多久。他见过像申卡廖夫这样完全失去求生欲的人,他们对未来丧失了所有希望,不仅有德国人在虐待他们,他们也在虐待自己,最终,他们总会成为第一批死去的人。
但申卡廖夫还活着。在一批批被试者的心脏停止跳动时,他还躺在原来的位置,伤口发出糜烂的味道。一次,做完烧伤实验的尼古拉回来,他看着炮兵大尉胡子拉碴、精神错乱的枯黄面颊,想知道他活到现在的秘诀是什么。申卡廖夫什么都不说。申卡廖夫的记忆在退化。申卡廖夫只会谈起死亡和女儿:“找我的女儿,娜佳……让我死,我想……”
绝望像沙尘,迷住了尼古拉的双眼。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面对荷枪实弹的警卫,层层防护下的电网,夜夜有人驻守的瞭望塔,他第一次看不到逃跑的希望。逃跑的最好时机是转移,而他被困住了,困在实验室和休息室的两点一线中。没错,他可以尝试,但他一定会死,和他一起苟活到现在的战俘们也会遭到牵连。药物开始扰乱他的大脑,晚上他疼得睡不着,白天不得不频繁接受烧伤,精神日渐萎靡,求生的动力逐步下降。他的信息素被盖住了,只剩医生给他用过的化学药剂味道。
一次兴奋剂实验后,他挣扎着醒来,全身都像烧着了一样,疼得他坐立不安,心跳久久无法平息。沃兹尼亚克医生用惊讶而悲伤的眼光看着他,“你是个顽强的Alpha,L1078。”剩下的七个解剖台上,没有被试者再睁眼。他们在极度痛苦的折磨中死去了。
医生破天荒地给他长达一周的休息时间,每天都有助手来检查他的伤势,其他被试者则会端来食物和水。尼古拉久久凝望着掉漆的天花板,想到了死。他太虚弱,浑身上下都是试验出来的伤疤。他见过其他人的死状,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甘心地看望远方,张着嘴,扭曲着身体,咽了气。他不敢相信他们死前承受了多么刻骨铭心的痛苦,会让一颗颗鲜活的心脏停止跳动。这就是他的未来。他会带着一个假名,一具残破的躯体,一身毫无建树的过往死去。
他忍不住想起被他吃过的人。瓦列里·索里亚宁被冻死时也这么疼吗?爱德华·索罗科夫呢?
当他向医生请求死亡,沃兹尼亚克不动声色的神情表明,尼古拉绝不是第一个这么要求的新战俘。医生拒绝得很干脆,把治疗创伤的药膏贴在他的伤口上。见到助手克拉夫奇克时,尼古拉又恳求了一遍,波兰人的眉头皱成一团,逃也似的离开了。他没放弃,每次都这样请求,什么东西都行,哪怕是安眠药,每次沃兹尼亚克都拒绝。在他昏睡的时候,半梦半醒间,听到其他战俘也在恳求,“求求你医生,我不想这样活着!求求你,给我打一针,我想死,太疼了,太他妈疼了……”
时间在流逝,白发从沃兹尼亚克的鬓角长出来。医生频繁地冒冷汗,走路会突然绊倒,为被试者上药的手总是颤抖。在某个瞬间,当有人恳求他停止为自己治疗,尼古拉看到沃兹尼亚克扭过身子,脸上的表情崩溃了。他努力平复了十几秒,还是拒绝,“不行。”
“你只会让我痛苦地活着,为什么不下手啊?”某个被试者哀叫道,“别给我药膏了,我不想要!放弃我吧,让我死,你干嘛还要救我?你干嘛还要救我?混蛋!”
沃兹尼亚克医生跌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他用生硬的语气命令助手按住被试者,往伤口里撒药粉。他坐立不安,汗如雨下,尽管现在已是寒冬。
第五个月快过去,大半人死去了。一次晚餐过后,医生破天荒地来到被试者的休息室。他两手空空,没带任何药箱,助手也不在身旁。他出现在门口时,脸上带着一种失魂落魄的表情。尼古拉看着他静悄悄地关了门,找来一张凳子坐上去。没人说话,一半被试者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另一半人则对他抱有怨气。沃兹尼亚克盯着地板,半晌后,他死气沉沉的嗓音回响在空了一大半床铺的房间里。
“我的妻子死了,她害了伤寒。他们让我给她解剖,做尸检。”他顿了顿,抬头接着说:“你们都想离开这里,离开……人世,是这样吗?”
“你不肯帮我。”有人说。
“因为我不是法官,不是刽子手,没有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现在我改主意了。”他似乎鼓起了勇气,“我会找到一个让你们在平静中离开的方式,不会很痛的,相信我。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想这样离开,请告诉我,我会达成你们的心愿。”
一些人面面相觑。人们的脸上不约而同地出现警惕,担心是有理由的,党卫军总是谎话连篇,用毒气浴室的方式不知道杀死了多少平民囚犯,为他们做事的人也大多属于走狗。然而尼古拉知道医生没撒谎。他那副魂不守舍、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像一具只剩本能的尸体。说完那些话后,他甚至懒得去观察被试者们的情绪。
尼古拉开口了:“党卫军允许你这么做?”
沃兹尼亚克茫然地看向他。“哦……当然不。但是没关系。”
“什么意思?”
“没关系。”他重复道,“我肯定是要死的,这些都没关系。现在死,和一个月后死没多大区别。”他搓着手,仿佛想洗掉上面曾有过的血迹。“这不是医生该做的,但是没关系。我不是医生。早就不是了。”
他们约定好,一周后就进行注射。沃兹尼亚克解释了一下他用的药剂,没人关心那个,大家只想知道能不能在没有痛苦的状态下死去。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申卡廖夫。大尉同志,医生就要来帮你解脱了!申卡廖夫呆滞的双眼变得清亮些,“医生?哦,医生!”尼古拉第一次看到他微笑,“太好了,医生……死后去列宁格勒找我的娜佳,好不好?”
未来在此时诡异地变得清晰可见。漫长的等待马上落下帷幕,那种紧张不安的情绪从尼古拉心中消解了大半,现在只剩下悲伤。他宁可死在战场上。如果这时能给他一辆坦克该多好!他会把T-34开向警卫的值班室,哪怕下一刻他就会被烧死在坦克里。他没法遵守对母亲的承诺了,母亲现在在做什么呢?她有没有收到自己的失踪通知啊?她是不是怀有希望,祈祷儿子从战争中回家?他真想见见母亲。他想告诉她,他一刻都没投降,即使在最糟的环境下,他也在不断抗争,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你应该为我骄傲啊,妈妈。可我要怎么告诉你在我身上发生的这些事?我要怎么才能让你知道?
五天后,沃兹尼亚克医生不见了。这天的药物试验全部取消,有被试者见到医生和所有助手被党卫军警卫从实验室押出去。过了一个小时,一阵枪响从一楼左侧的房间迸发。休息室里是死一般的静寂。中午,焚尸炉在运作,人们清楚,沃兹尼亚克不能履行承诺了。
两天后,新的医生和助手住进实验营房。新医生是来自德国某个小城的犹太法医,精神状态比沃兹尼亚克博士还差。他们想办法从他嘴里套出来话:沃兹尼亚克医生找借口偷走集中营德国军医的安乐死药剂,被军医搜查出来,所有犹太博士都被带走枪杀,由特遣队执行。而新来的医生说什么都不肯帮他们自杀。
这一噩耗击垮了很多人。有个后背上留下一块大血洞的被试者向警卫发起进攻,被一枪爆头。剩下的身体状况还算好的人不得不打水清洗地上的血迹。他们的希望像清晨的雾气般消失了。没人知道处决方式是什么样的,但肯定不是枪杀。在这种情况下,让一发子弹穿过喉咙而死成了一种奢望。
医生们在尼古拉的腿上烧出来一块伤疤。晚上他坐在床上,边忍受痛苦,边数着时间。得知没有医生能助他一死后,申卡廖夫恢复了从前的状态,逢人就求死。他在晚上清醒的时间比白天久,整晚整晚地呻吟、祈求,从前人们会叫他闭嘴,现在没人有力气这么做了。他们是那样疲惫,那样虚弱,每晚都有人一睡不起。死神在凝视着这个房间里的苏联战俘。它带走生命的速度,和探照灯打亮房间的频率没什么差别。
最后一周,他们有限的六个月生命的最后那个星期,五十个被试者只剩下六人。半夜,除了尼古拉和大尉,没人保持清醒。三个人昏死过去,第二天可能睁不开眼。还有一个人的伤势比尼古拉强点,医生们给他打了一针吗啡,他就迫不及待地睡去。清晨,天蒙蒙亮,大尉在呢喃和哀求,尼古拉在念着一串名字,一串即将和他共同死去的人:
“瓦列里·索里亚宁,爱德华·索罗科夫,米哈伊尔·华西列夫斯基,列奥尼德·斯米尔诺夫,尤里·波尔德列夫,列夫·卡利诺夫斯基……”
“我会给你一百卢布,”申卡廖夫呢喃,“杀了我,杀了我。”
“瓦列里·索里亚宁,爱德华……”
“小伙子,帮帮我,只要你答应我去列宁格勒,找到我的娜佳……”
“尤里·波尔德列夫,”尼古拉机械地重复,“列夫·卡利诺夫斯基。瓦列里·索里亚宁,这是第一个……”
“求求你。求求你,我想死。为什么你不帮我啊,同志?我的好同志……”
尼古拉停下了。他看着申卡廖夫隐没于黑暗中黢黑的脸,心在刹那间变得冷硬。寒风顺着窗框呼啸而过。
“娜佳住在哪里?”
“列宁格勒,利戈夫斯基大街51号。”头一次,申卡廖夫给出确切的地址。“我的娜佳和我母亲住在一起,是一间……小小的白房子……”
他咀嚼着这句话,记下来,“列宁格勒,利戈夫斯基大街51号。是这个吗,51号?”
“是的……51号,我的娜佳有一双漂亮的浅棕色眼睛。”大尉激动起来,他努力撑起自己,握住尼古拉的手,“你是不是要……你是不是要……”
“是的,我会帮你。”
申卡廖夫笑了,眼泪缓缓流下。“列宁格勒……利戈夫斯基大街51号!你记住了吗?”他急切地要求,“记住它!等你回去,找到娜佳,告诉我很爱很爱她,让她好好地活,去学习,去念书。她长得像她母亲,她有一双浅棕色的眼睛……”
他的力气突然变得很大,用力拽着尼古拉的手,扯到年轻苏联人胳膊上的伤口。“找她,一定要找到她!我的娜坚卡,你保证吗?你保证会去找娜佳吗?”
“我保证。”尼古拉应允道,“我会去找娜佳。”
“谢谢你,谢尔盖。”他松了手,“好同志,好同志……”
“科利亚,我叫科利亚。”尼古拉告诉他,但大尉的眼神望向远处。
“春天来了啊。”申卡廖夫说。
尼古拉扭头看去,窗外白雪皑皑。
他捂住大尉的口鼻时,男人像死了一样毫无反应。直到他用尽全身力气捏住他的鼻子,堵住他的嘴,申卡廖夫才惊醒似的挣扎起来。他的四肢像鱼那样扑腾,而尼古拉死死压在他身上不放手。一切很快就结束了。申卡廖夫的身体平静了,沉下来。尼古拉等了一会儿,大汗淋漓地松开他。大尉闭上了眼,嘴角挂着笑容,仿佛在做一场美梦。
“原谅我。”他不能去列宁格勒了。他会和申卡廖夫一样,死在万人坑里。
早晨,查房的医生叫人把大尉和其他两人的尸体运走。很快他们就会发现申卡廖夫死于窒息,法医会调查清楚,他的死亡是不正常的。或许他们会发现是尼古拉动的手,到时候他们会怎么做,把他枪毙,还是送进毒气室?尼古拉不在乎了。
这天,他们没把他带到实验室,而是和活着的人一起送到另一间光线黯淡的房间。当尼古拉看到房间里摆着的椅子时,他愣住了,瞬间明白会发生什么。
“不!”他大吼,一拳打倒身旁的助手。候在一旁的特遣队冲过来,两名队员架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到椅子上,用皮带绑好四肢和上身。
他怒吼,挣扎,不能阻拦医生们为他头上戴电极,把两个贴片拴在他的小腿上。其他人也在大声抗议,拳打脚踢。现在他们知道了,被试者连浪费子弹的权利都没有,所有人会被烤焦在这几张电椅上。特遣队员的手按紧他胳膊上的伤口,想让他消停会儿,但尼古拉捶着拳头,大喊大叫,努力把自己从束缚带里挣脱。准备工作完成后,医生们风一般地离开这间暗室。他们知道自己在为党卫军干脏活儿,因此不愿看战俘们的眼睛。
电流穿过身体,尼古拉无法自控地颤抖。他不甘心地喊出声来,这比烧伤实验疼百倍!惨绝人寰的哭喊和嚎叫响彻整个房间。眼前突然开出几朵白色的花,在他视野里像烟火一样爆炸,黑暗迅速笼罩于头顶。尼古拉的身体像抖筛子一样战栗不已。他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撑不住了,眼前一黑,掉进无意识的空白。
他的一生本该在此结束,但命运总有自己的安排。短暂的休克过去,尼古拉在剧烈的喘息中睁眼。惊恐中,他发现自己被扔在层层叠叠的尸体堆之上,身旁、脚下以及后背是死灰色的尸体。死去的犯人用无神的眼睛盯着他,好像在控诉他格格不入的存活。
他用了几分钟时间回忆。处决时刻到了,他被放在了电椅上,电击的强烈痛苦之后,他应该咽气,但现在就像睡了一觉,一睁眼竟出现在死尸汇成的汪洋里。运送尸体的卡车熄了火,远处有德国人在交谈。当尼古拉看清他们在干什么时,他当机立断,从旁边尸体身上尽可能地扒下衣服套在身上,再扯下来一块布子塞进嘴里,口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德国人拖着钩子走来,尼古拉闭眼躺进尸堆里。钩子刺进肋骨,把他的身体从尸堆顶端拽下来时,尼古拉疼得脑袋快要爆炸了。源源不断的痛感从被戳破的伤口传来,像数千根小针扎进身体,搅动内脏,他却要装成死尸,不能有一丝动作。牙槽狠狠磨着那块布子,他真怕咬到自己的舌头。等德国人钩着他的肋骨,把他的尸体推向坑里,尼古拉几乎晕厥。
瓦列里·索里亚宁,爱德华·索罗科夫,米哈伊尔·华西列夫斯基,列奥尼德·斯米尔诺夫,尤里·波尔德列夫……他默念名字保持清醒,等待着夜幕降临,恐惧着会有一敲泥土落到脑袋上。四个德国人在聊天,脚步声逐渐远去。尼古拉吐出破布,踩着尸体爬到土坑边缘,看到那帮党卫军头也不回地向营房大门走去。他晕头转向地爬出来,向反方向的森林前进。
他没命地逃,把布痕瓦尔德集中营远远甩在身后,殊不知他不仅逃不出图林根州,还会被第四次抓住,转移到图林根集中营第三营区,再次和克劳斯·耶格尔相见。只有下一次逃跑,他才真正脱离德国人的掌控,回到祖国的土地上。
TBC.
注释:
[1]艾瑞伯特·海姆(Aribert Heim,1914年6月28日-1992年8月10日)是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国武装亲卫队的一名军医,被指控参与屠杀犹太人的恶行,他与有死亡天使之称的约瑟夫·门格勒相同,都对犹太人做了许多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包括摘取活体器官、进行活体毒物实验等等,在毛特豪森集中营中有「死亡医生」(Dr. Death)的绰号(或称毛特豪森屠夫)。
Notes:
以防没写清楚,尼古拉是因为电击陷入短暂的休克状态,俗称“假死”,不要计较为什么集中营的医生没检查出来了,也不要计较为什么电刑没杀死他,就连毒气室的杀人率也不是100%的,(就当医生们精神状态极差,工作能力下降了or于心不忍)。这里只是想呼应T-34删减片段里尼古拉承认他伪装成尸体,被钩子钩住肋骨拖来拖去,趁人不注意逃跑的情节。
电影中表明尼古拉逃跑了至少七次,我个人认为这个数字实在有点夸张……在文里减少了一些。
关于人体实验和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的描写,因为找不到详细的关于布痕瓦尔德的资料,主要参考被关押在奥斯维辛的犹太医生米克洛斯·尼斯利的著作《来自纳粹地狱的报告》。
Chapter 5: 在后方
Notes:
本章有很多尼古拉/安雅描写。
Chapter Text
整整五天,尼古拉·伊夫什金少尉陷入昏迷无法苏醒。
呕吐之后的短短几天内,他的身体素质下降得如此之快,令斯摩棱斯克的医生们惊讶不已。他不知道自己昏迷的与此同时,还有四个从集中营被解放出来的战士,先后因为种种并发症死在病床上。他不知道他的头发在一夜之间枯萎,变得惨白,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他不知道在最后的时刻,种种迹象表明他不能从这突如其来的透支中恢复,医生几乎放弃了。他只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从黑暗的虚空中传出:
“……科利亚,求求你不要放弃,你已经到这里了!……你已经带我们回到苏联了!求求你,不要死,你把我们救出了集中营,你安全了……你不能死在后方!为了我,科利亚……求求你,回来吧,亲爱的,睁眼看看我……科利亚……”
第六天他睁眼,看到车组成员东倒西歪地睡在病床周围的地板和桌子上,安雅趴在他身旁。他想招呼他们,却虚弱地说不出话。女孩第一个察觉到他的苏醒,她大喊一声,斯捷潘醒来了,一瘸一拐地冲出病房喊护士来。
安雅问他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记不记得医生在抢救时摇晃他的身体,喊他醒来。尼古拉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摸着安雅枯黄的长发,“我只听见你的声音。”
医生震惊于他逐渐好转的身体。“您不是第一个从集中营回来没多久就死了的小伙子。中间有一次,您休克了快半个小时,我以为您死了,快叫护士给您收尸了,可那姑娘非要我救您。”他给尼古拉看拍好的片子,语气里是满满的震撼和不忍。“瞧瞧,您的植物性神经系统有一半都被破坏了!德国人到底对您做了什么啊?”
尼古拉不关心那个。“我还能上战场吗?”
“您该好好休息,您现在什么都不能干。”
“以后呢?”他抓住医生的手,“我以后还能不能开坦克了?”
“您真奇怪,少尉同志,那些从战场上负伤下来的士兵很少有人愿意回去……”医生安慰地拍拍他的胳膊,“您要是不怕疼,就开吧!就是别把植物性神经系统紊乱不当回事儿,以后您的胳膊、腿还有胸口会莫名其妙地疼,您可以跟部队的军医要点吗啡,但别用太多。”他双手插兜,看了看在病房门口和护士说话的安雅,“那女孩是你什么人?”
“她和我被关在同一所集中营里。”
“您该好好对她,想对老婆那样对她,您这条命算是她捡回来的呢。”医生说,“你昏迷的时候,我告诉您已经给您开好证明,允许您回莫斯科的家里休养一段时间。通常情况下,就算是半死不活的人也要睁眼瞅瞅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可您半点反应都没。那姑娘每天拉着您的手说话,您昏迷多久她就说了多久,哭得像个泪人儿,最后可算叫醒您啦!”
安雅靠过来,他发现她的眼睛外面还是一圈红,眼白上布满红血丝。“军医同意我回家休养到身体好起来。”他摸着安雅憔悴的脸,“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我的家早就没了,科利亚。”安雅给他一个吻,“我和你一起去。我这辈子还没去过莫斯科呢。”
到他们走的时候,杰米扬·沃尔乔克的腿伤还没好,不过所有人都得到了休假批准。斯捷潘的休息时间最短,他也不在意,他家乡还没被解放,每天心烦意乱地在病房走来走去,迫不及待想回军队继续打仗。塞拉芬·伊奥诺夫倒是不急,他在莫斯科有亲戚,也想跟着尼古拉一起走,以便之后分配到部队时还能和尼古拉在一个坦克连打仗。
“我的命都仰仗给你啦,车长同志!”伊奥诺夫咧嘴笑道,这段时间的医院里,数他吃的蔬菜最多,这才让他的坏血病好了。斯捷潘和沃尔乔克也都赞同。他们没指望还能共同驾驶坦克,但听上去,只要和尼古拉在同一个军队里服役,活下来的几率就大大增加。
他和安雅坐上回莫斯科的火车,中途在其他城市换了两次车。当他出现在火车站,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尤其是他那头雪花一样白的头发。新长出来的发根也不是金的,而是完全的灰色。医生对此也没辙,不过根据他的说法,尼古拉这种情况在战争期间时常发生,有的是得知儿子战死前线的母亲,有的是空袭时受了惊的女人,有的是围城后营养严重不良的年轻战士,也有亲眼看到全家人被烧死的小孩,在伪警察的搜寻下东躲西藏,被游击队找到的时候就有了一头白发。花点时间,总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瓦列里·索里亚宁,爱德华·索罗科夫,米哈伊尔·华西列夫斯基,列奥尼德·斯米尔诺夫,尤里·波尔德列夫。火车驶过一片被德寇烧光的小麦地,尼古拉默念名字和地址。列宁格勒,利戈夫斯基大街,51号,一个叫娜佳的女孩。
“你在说什么?”
安雅看着他,坐在对面的伊奥诺夫则边啃胡萝卜,边盯着窗外发呆。
“嗯?”尼古拉眨眨眼,“我没说话,你听错了。”
他们和伊奥诺夫在车站分别。莫斯科郊外的住所在他上前线就被空袭炸了个干净,他和母亲在城内寄居的地方成了安置伤员的病房,他们不得不花了一段时间找到母亲现在居住的地方。问过的邻居都惊讶不已,你的头发怎么啦?你妈妈收到失踪通知,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呢!母亲和马奈阿姨住在一栋公寓楼中,家里没人,他就拉着安雅去母亲工作的医院,在一群正为伤员检查伤口和敷药的护士中,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
尼古拉惊讶地发现,她老了好多啊。记忆里,他的母亲是个和年龄不大相符的年轻妇人,父亲过世后她变得悲伤了很多,但她依旧很漂亮,比同龄人都好看。当尼古拉喊她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就转身继续给士兵包扎伤口。他又喊了一声,这次她看到了,愣在原地,好像在确认站在病房门口的到底是不是自己儿子。
“妈?是我。”尼古拉轻声说,生怕吓到她,“我是科利亚啊。”
一声大叫,母亲疯了一样冲过来。跑到半路她就跌倒了,女人们纷纷去扶她,尼古拉抓住她的胳膊,她的身体是那么轻,像被抽走骨头似的瘫软在他怀里。她紧紧地抱住尼古拉,不停地吻他,哭得比送他上前线的时候还厉害。
“科利扬卡!我知道你会回来,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这天……我收到你的信了,他们都说是假的,不可能被俘那么长时间后还能活着回来,但我知道你没死,我就是知道!”她嚎啕大哭,“跟我回家,走啊,我们一起回家……”
母亲把安雅当成自己的女儿,无视安雅的拒绝,想办法搞来一张单人床放在家里。女孩只好红着脸道谢,“您真是太好心了,娜杰日达·安德烈耶夫娜。”母亲不让她用敬称,把做好的土豆饼塞给她,“吃了吧,好孩子!我的粮票还没用完,别担心。”马奈阿姨则叹息,“唉,科利亚,你不知道你妈妈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一夜之间,好像所有人知道他回来了。早晨,来和母亲一起上班的护士好奇而惊诧地看着尼古拉,在尼古拉不注意的时候凑到一起耳语。下午放学后,邻居家的小孩跑到他们的房间门口探头探脑,问东问西,一点不掩饰自己的疑惑,“科利亚叔叔,你是红军战士吗?你会开坦克吗?我妈妈说你被德国人关起来,这是真的吗?你见过德国人吗?他们长什么样?你的头发怎么是灰白的呀?”一会儿,邻居家的老太太走来,捏着孙子孙女的耳朵,边骂边把他们拖回去。
当母亲问起他的经历,尼古拉不想说谎,突然之间变得很害怕。这种恐惧从他在医院呕吐时蓦地萌发。他被俘太久了,他在地狱里活了太长时间,他要怎么说出自己做过的事,伤过的人?他要怎么承认自己为了活下去吃过人肉,不让同胞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他要怎么告诉母亲,他以为自己快死了,就先帮同伴脱离苦海?他很少出门,每次出去,他都感觉自己走在路上与人群格格不入。他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后背瞧,在窃窃私语,批判他的丑恶行为。他没告诉过任何人,万一就是有人知道了呢?母亲会怎么看他啊?她还会不会为他骄傲?
家里唯一一个木柜上,摆着父亲照片的相框,那是他升为炮兵上尉时拍的照。父亲在照片里微笑,身上挂着西班牙内战时赢得的奖章。其实父亲平时很严肃,尤其在军队里,他最多在家里会笑,但拍照时他是笑着拍的,想给家人留下快乐的模样。1939年年底,父亲死在芬兰,人们把他的尸体火化,装进一个铁盒里带给母亲,母亲把他葬在莫斯科的公募中。父亲过世后,尼古拉总觉得他在透过照片看着自己,监督自己的言行举止。从前他觉得父亲的眼神是在鼓励自己努力学习军事理论,但现在,那眼神变得严厉、失望。他余光里的父亲不是笑着的,而是凝重地审视他,无言地戳穿他的谎言。
请别这样看我。尼古拉躲开他的目光。我不是故意……我没想过……
正常人是不吃人肉的,虽然他饿极了,快饿死了……他活着回来了,但被他吃过的六个人,再也不能见到他们的父母。每当他想到这里,总会烦躁地在家里走来走去,或者用铁丝刮着手腕上的蓝色文身。那串数字不是永久性的,他肯定能刮掉它们。他试着什么都不想,站在水池边用铁丝不停地刮着,刮着,皮肤变红,出血,最后变得血肉模糊,鲜血盖住他在集中营的身份。直到安雅惊呼着跑来抓住他的胳膊,尼古拉才停下,任由女孩把他带到床边,笨拙地用白布止血。
晚上母亲回家,默默为他上药,重新包扎。尼古拉想告诉她,至少告诉她一部分事实,“这是我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时德国人给我的编号,所有人都有。他们让医生在我身上做实验,用化学药剂烧伤我的皮肤,然后涂药膏……”
母亲在流泪,握着他的手,“没关系,科利扬卡,你不用非得告诉我。我知道德国人都在做什么。”
“我答应他开T-34坦克,否则安雅会死。”尼古拉喃喃着,“我……我们拿到了地图……”
地图就在书桌上,他要转移克劳斯·耶格尔的注意力,他必须这么做,而旗队长正好是个Omega。
“我们把坦克开走了,撞开集中营的大门,开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德国人追来了……”
给我五分钟,尼古拉斯!
耶格尔张开手臂。
“过来,科利扬卡。”母亲把他拉到窗前,给他看她从废墟里捡来的花盆,泥土里长了两根小小的嫩芽。“有一次,我领到的小麦有点发霉,我把能吃的吃完,剩下的埋进土里。我没指望它能长出来,但过了两周,它长出来了。”
“你跟我说这个干嘛,妈妈?”
“你的伤会好起来的,科利扬卡。你的头发也会长出本来的颜色,尽管等着瞧好了。”母亲摸着他的头发,吻一吻他的脸,“我坚信不疑。”
到底是如何偷走地图的?安雅自告奋勇把这事揽下来。他们约定好,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尼古拉是操了耶格尔才拿到的地图。安雅是翻译官,本来就可以出入耶格尔的办公室。没人怀疑这点,一直到他们开坦克接上女孩,尼古拉把地图偷偷塞给安雅,安雅才拿出来,其他苏联男人纷纷赞扬她的勇气。
但是噩梦仍在。噩梦挥之不去。无数次,他梦见自己被耶格尔抓回来,扔进审讯室接受拷打。梦里的克劳斯·耶格尔长着疤痕纵横的脸,说话时有尖牙露出,双眼像火焰一样燃烧着。你觉得你能逃出我的掌心吗,尼古拉?他掐住尼古拉的脖子,尖利的指甲划破他的皮肤。你骗了我,斯拉夫猪猡!我要你生不如死!他张开血盆大口,无数黑色小虫喷涌而出,飞到他的脸上,将他的血肉啃食干净。
有时候,他会梦见和耶格尔第二次相见的场景。你叫什么名字,士兵?军官站在他面前质问。谢尔盖·伊万诺夫。错了。耶格尔突然开枪,安雅倒在地上。这是说谎的代价。有时,梦里的耶格尔在请他喝酒,尼古拉用俄语致敬他,祝你肝脏爆炸。德国人突然大笑,竟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恐怕在坦克里爆炸的会是你啊,尼古拉!还有一次,在梦里的一片混乱中,他把耶格尔按在床上,掰开德国人的双腿,把老二塞了进去。做这事的时候,他没觉得开心,也没享受到,只有耶格尔像个荡妇那样淫叫不止。忽然,德国人的下身长出尖牙利齿,咬掉他的性器,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他们交合的地方,溅得耶格尔满脸都是血迹,而他还在大笑,嘲弄尼古拉的反应。
尼古拉惊醒了,心脏快要跳出胸腔,险些掉到床下去。他肯定在做梦的时候大喊大叫,因为安雅就坐在他的床边,弯腰用力抱着他的上身。他挪了挪身体,女孩爬上床,顺从地贴在他怀里。她的身上有好闻的皂香味,头发那么柔顺,眼睛像小鹿一样明亮,写满忧虑。一片漆黑中,他们的身体紧紧相依,尼古拉宽大的手抱紧她的腰,在安雅吻上来时回吻过去。他撩起安雅的裙子,安雅解开他的衣扣,让两片赤裸的肌肤更为紧密地相拥一起,在全然的静寂中,温柔而坚定地做着这件事。结束时已是清晨,窗户钉的木板缝隙透出深蓝色的天空,女孩裹着毛毯沉沉睡去,尼古拉听着自己的心跳在逐渐平息。他不再害怕。
他以为母亲在睡觉,显然她是知道的。过了几天,她叮嘱他:“不要标记她,科利扬卡,至少等到你们结婚后。”尼古拉手足无措,尴尬得想钻进灶台里。“如果你……牺牲了,她的后半辈子该怎么办?”母亲几乎是耳语一般,“我相信你会活下来,但是,要是万一——你也要为她想想。”
“好了好了,我知道。”他丢下这句话,找了个打热水的借口赶紧离开。
安雅参加了护士培训,每天都去医院帮忙,傍晚尼古拉会接她回家,母亲因为是护士长,有时会忙个通宵才回来。一天,他和安雅回到筒子楼,刚上楼,看到一个高大的年轻军人站在家门口,和邻居聊着什么。他的裤子和帽子都是蓝色的,尼古拉认出那是内务人民委员会的制服,顿时紧张起来。在医院和火车上,他听过一些被俘的士兵会被内务部盯上,带到审讯室盘问一番,甚至可能会被当成叛徒扔进劳改营。
军人转过身来,他的面孔有点熟悉,尼古拉却想不起来他是谁。那人突然发话:“真的是你吗,伊夫什金少尉?他们说你变成老头儿了,我还以为是开玩笑。”见尼古拉不答,他走来,“你把我给忘啦,科利亚?我是奥列沙啊,奥列格·季托夫!”
这下尼古拉记起来了,父亲的骨灰就是奥列格的父亲带回来的。在基斯洛沃茨克,他们的家挨得很近,两家的男人在炮兵学校就是同学,搬家之前,尼古拉整天都和奥列格在外面玩耍。奥列格比他大两岁,小时候头发又黑又多又密,总是乱蓬蓬地到处支棱。当他摘下帽子,尼古拉看到他现在的头发被服服帖帖地用发油抹平了,颇有一副富家子弟的模样。
在他被俘的那几年里,奥列格的军衔和他父亲一样节节高升,现在已是NKVD的少校。根据奥列格的说法,能从开战活到现在的人,不是升过军衔就是升过职位。他不像尼古拉记忆里那个喜欢疯玩的男孩,他彬彬有礼地向安雅问好,对尼古拉的遭遇表示遗憾。只有笑起来的时候,尼古拉才觉得他变得亲近许多。他似乎很高兴见到尼古拉,兴奋地讲起他们小时候的事,直到最后,尼古拉试探地问他为什么来找自己,奥列格的热情才逐渐熄灭。
“不瞒你说,我在内务部看到你的档案才知道你活着回来了。”奥列格告诉他,“每个从战俘营回来的士兵必须经过NKVD的审查,确定没问题后才能回到战场。我一看到你的照片就来找你了。”
尼古拉心里一沉,“你认为我是叛徒?”
他把这话问得像个陈述句,奥列格立刻摇头,“不!怎么可能,你可是叶菲姆叔叔的孩子,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就算我认为你是,我爹肯定要冲我发脾气咧。”他笑着说,“你走运啦,科利亚,你的档案是由我来审核的。一般人早就被内务部带走了,才不会像我这样提前跟你通通气儿。”
尼古拉不像他那样轻松。他找了个借口把安雅支出去,请求奥列格也把安雅和伊奥诺夫的档案审核了。如果最终只有他能平安走出NKVD的大楼,他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奥列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让我帮他们俩一把?”他从凳子上站起来,发愁地抓着自己的手套,“你给我出了个难题啊,科利亚,光是帮你就够冒险了。”
“我亲手杀过叛徒,在战俘营的时候。”尼古拉说,“要是安雅和伊奥诺夫是真的叛徒,不可能跟我活着回来。”
“好吧,那就看在我们两家的情分上……”奥列格话锋一转,警告道:“但这是有代价的。伊奥诺夫要上前线,这是肯定的,我们的军队一直在缺人。安雅也一样。”奥列格摊手,“唉,别那样看我啦,不管怎么说,我得给上司一个交代。去前线可不止她一个,咱们红军的女兵还少么?况且,她只要作为前线护士去支援我们的士兵就行。别太担心,护士又不会扛枪打仗,实话实说,她的存活率比你大多了。”
按照规定,他们还是要走一遍审问的流程。奥列格在场,但另一名资格更老的军官问了他更多问题:
你在哪个军校上学?教官是谁?被俘前服役的是哪支部队?上级是谁?你是怎么被俘虏的?你在战俘营和集中营呆了多久?你被德国人转移过哪些地方?你逃跑过?怎么逃跑的?又是怎么被抓回来的?德国人是怎么处置你的?为什么德国人想让你帮他们干活?为什么你没死?为什么被俘这么久你还活着?你早就应该死了,怎么可能活到现在?很多人都被饿死在战俘营,你怎么没被饿死?你是不是和德国人达成交易来换取食物?你是不是叛徒?是不是?
黑暗里,一个红军士兵窝在小屋的角落里,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活人围过去,把他撕开,分食。尼古拉取了一片胸口的肉放进嘴里。这是米哈伊尔·华西列夫斯基。
“我不是叛徒。”他说。
奥列格言出必行,当尼古拉、伊奥诺夫以及安雅死不承认背叛祖国,笃定没有为德国人做过事,审核走到了尽头。兵役委员会给了他和伊奥诺夫新的服役证、军官证、通行证以及伙食攻击证,为他们指派了同一支坦克部队。安雅还在接受护士培训,距离尼古拉休假结束还有五天,但他必须要走了。他有个承诺要遵守。
母亲哭着劝了他很久,尼古拉的决心没有动摇。于是在他要走的这天早晨,母亲起了个大早,做了满满一张桌子的早餐,种类很单一,不是土豆就是面食。尼古拉没办法,吃了个半饱就借口吃不下了。他怀疑母亲把一个月的粮票都用来做这顿饭,不论她怎么说都不愿再吃。
“小心点,不要逞强。我不想让你获得什么奖章,只要你能回来。”母亲帮他整理新的军服,整理好了,她还不想放他走,拽着他的外套。“千万要注意,科利扬卡,答应我别总是第一个冲在前面,好吗?我宁可让你躲在别人身后,只要活着……”尼古拉不得不制止她,他还不想没上战场就被送上军事法庭。
安雅的泪水就没停过。“我会去前线找你。”
“我们不一定能碰面,你不知道医院会把你派给哪支部队。”
“那我就一个人去找你!”她紧紧抱着他,“我要和你在一起,科利亚,哪怕是死……”
火车开始呜呜地叫,很多士兵还在站台上和亲人们拥抱。最后的时刻已到,火车开动的速度在加快,尼古拉不得不放开女人们,把行李包往车上一扔,追上最后一节车厢,几步踏上车厢尾部。他回头,看见安雅和母亲在尘土飞扬中孤零零的身影,拼命向他挥手,呼喊声伴随沙尘滚滚而去。
尼古拉快习惯被人当成父亲那个年龄辈的军人了。年轻战士们恭恭敬敬地向他敬礼问好,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检查通行证的士兵狐疑地打量他,问他干嘛去列宁格勒,他便撒谎说有个孤苦伶仃的亲戚住在那里,想在休假结束前探望探望。到列宁格勒之前,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从没去过这座城市,只在画报上见过它宏伟壮观的模样,但战争之后肯定大不如从前。火车停下时他还是吃了一惊,这哪是车站,连个顶棚都没有!走出火车站更让他惊讶,整个城市满目疮痍,到处是断壁残垣,像会出现在噩梦里的可怖场景,列宁格勒俨然成了一座建立在废墟上的小镇。
他开始寻找叫娜佳的女孩。很容易分辨出列宁格勒本地人和外人,长时间的饥饿让列宁格勒的居民瘦得皮包骨头,个个都像刚从集中营出来的犯人,尽管解放后有粮食不断输送来,他们的脸上还是写满饥饿和痛苦。这座城市和它的人民一样,刚从饥荒中回过神来,在历经数次空袭后苟延残喘,带给尼古拉一种诡异的空荡感。过了大半天,他才发现原因:自进城开始,他没见过一只鸟、一只猫或是狗,哪怕是老鼠尾巴也不见踪影。草地光秃秃的,树皮被剥得一干二净,大大小小的树歪歪扭扭地死掉了。
尼古拉站在利戈夫斯基大街上,找不到小小的白房子,所有的房子被炸弹染成灰烬的颜色,门牌号不翼而飞。他挨家挨户地询问,请问您知道有个叫娜佳的女孩吗?她和祖母住在51号。老人摇头,女人摇头,小孩子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盯着他的背包看。他走开了,过一会儿又折回来,把两片面包和奶酪放进小孩子的手里,转身去敲下一家人的门。
您见过娜佳吗?她的眼睛是浅棕色的,她父亲是一名炮兵大尉。老头摇头,身体摇摇欲坠,尼古拉真怕他倒下,给他留了一小罐黄油。她的全名可能是娜佳·申卡廖娃,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您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面前的女人太瘦了,她开口时牙齿上有泥土。你说……谁?娜佳,她叫娜佳,她有浅棕色的眼睛……女人好像听力有问题,皱着眉自言自语,突然恍然大悟。噢,娜坚卡!我知道,可她死了呀。
尼古拉有点头重脚轻,不得不倚在门框上。死了?
是呀,她倒在街上,我下班时看到她的。女人悲伤地告诉他。我下班太晚啦,不然我可以给她一点糖吃,她就能活了……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没气儿了。她有浅棕色的眼睛,两根麻花辫又粗又长,就是后来剪掉了,去卖钱给奶奶换吃的,她奶奶走的更早。她父亲在军队里,临走前要我帮帮忙,照顾照顾他老妈和女儿,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哩。多好的姑娘呀,多漂亮,就这样活活饿死了……
女人把他领到一片空旷的墓地。她本想带他指一指哪个小土包是娜佳——这里一个十字架、一个石碑都没有——可连她也忘记了。她踉踉跄跄地转了好几圈,险些晕倒,吃了尼古拉给的面包才没昏过去。就是这里!她哑着嗓子指了指左边那片。可我忘了是哪个坑,我没给她做十字架,那时候哪有木头哟,哪有力气纪念死人哟……唉,我要怎么和她父亲交代啊……
尼古拉想告诉她,不用了,娜佳的父亲可能已经知道了。他说不出口。
临走前他扯了个谎言,要到娜佳姑姑可能在的地址。从开战来,他记不清说了多少谎言,大部分是对德国人说的,回到后方,却也不得不对自己人说。他在信里写:我是维克多·申卡廖夫同志的战友,他在基辅保卫战结束后被俘,和我一起关在集中营。他意志顽强,信念坚定,可德国人太残忍,他没有撑到最后……他的女儿娜佳不幸在列宁格勒死去,他的母亲也一样……我答应维克多要找到他女儿,但他女儿过世了。我认为有必要告知您这一事实……
想了想,也把落款写下:尼古拉·叶菲莫维奇·伊夫什金少尉。
他把信交给邮局,坐上前往前线的火车。一车新兵正好从列宁格勒中转。他们看上去好年轻,像他当年那般,像瓦洛佳,头发短短的,显然刚剃完,军装一尘不染。在有卡车开过车站时,他们跳着躲开沙尘,生怕弄脏了衣服。他们笑着,聊着天,看到尼古拉走来时,惊讶得不得了。“怎么有老头来参战?”等看清尼古拉的脸和肩章,他们更惊讶了,都忘了敬礼,“我的军官上级怎么都白发苍苍啦?”
火车尖叫着,把身体恢复的伤员和刚毕业的士兵送往前线,将若干个城市远远抛在身后。尼古拉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吃着从背包里拿出的粮食。心脏伴随汽笛声而鸣叫,跟随车上齐唱军歌的小战士一起奏响。窗户倒映出无数张不同的脸,老兵面如死灰的脸,新兵志在必得的脸,军官不苟言笑的脸。在这之中,尼古拉瞧见了自己的脸,惊惧和担忧一扫而空,那双与父亲别无二致的眼睛正坚定地看着他,将他带到远在几百公里外的血雨腥风中。
他要回到战场上去。
他要复仇。
TBC.
Chapter 6: 英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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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尼古拉赶到兵役委员会指派给他的军队,赶上卢布林-布列斯特攻势的末尾和拉济明战役的开端,而伊奥诺夫已经在第9坦克军里了。维斯瓦河东面战局的惨烈一连进行几天,几乎没有任何适应的时间,尼古拉就要义无反顾地再次投身这场洪流中。
第三天他在T34坦克里吐了,因为无法忍受空气中无时无刻不充斥着的烧焦人肉的味道。他所在的坦克连战斗结束,连长把他痛骂一顿,叫他如果受不了就滚回后方接受军事法庭的裁决。尼古拉没给他这个机会,事实上,他很快就适应前线这种烟雾缭绕、空气浑浊的环境。无论他在做什么,是给坦克保养、挖战壕,还是吃饭睡觉,空中总是有一股象征着死亡的难闻味道。当他适应之后,哪怕战火震天响,他和其他苏联人总能在战壕里倒头就睡。要是睡觉时没听见炮声,没感觉土洞上方不断落下泥土,他们才会察觉不对,突然惊醒。
战斗按部就班地进行,尼古拉总觉得胸口和胳膊隐隐作痛,偶尔也会背痛,但他能忍受。直到整个战役结束,所有腿脚还能动弹的坦克手都从T34跳出来,帮卫生员和护士们收尸。地上横竖七八地躺着无数具苏联和德国士兵的尸体,德国人会被推到一旁,苏联人则会被收集起来,等一会儿挖坑统一埋葬。有的德国人还活着,但卫生员会先照顾苏联士兵的伤势,这帮德寇被率先缴了枪,只能一边呻吟一边等待。
尼古拉和其他车组成员在帮忙搬运尸体时,一名卫生员正从某个负伤的德国人身旁撤走,这位年轻的苏联犹太人刚为他包扎完伤口。当他转身时,躺在地上的WSS军官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枪,对准卫生员的背后。他或许以为没人发现,而这一切就发生尼古拉的眼皮子底下。
苏联人爆发了。他两步上前,一脚踢飞军官的手,扳机不小心扣响,打了个空枪。尼古拉没注意到这些,他只是拼命踢着那名军官的脑袋,刚被包扎完的脑袋,疯了一样不停地踢,直到德国人的叫喊和求饶熄了火,头部血流不止,鲜血浸透白色绷带,像一颗摆在商店橱窗的红色糖苹果。当他停止挣扎,尼古拉便用军靴狠狠去踩他的头,踩进被血湿润的泥土中,苏联人的脚下变成血肉模糊的一片。
他没听见连长的喝止,没听见伊奥诺夫在质问他在干嘛,没听见护士的惊叫和卫生员的大喊。等三个人把他从死掉的德国军官身旁拉开,尼古拉粗喘不已,浑身因愤怒而发抖。他拧不过架在身上的六条胳膊,但他的眼睛依旧紧锁着那颗已经被他踩烂的头,想尽办法挣脱同胞的手,直到人们把他拽到战壕的军医那里,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
接着药劲,他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政委专程来找他,脸上挂着犹豫不决的表情。
“战斗结束后殴打战俘,您这样不大好,少尉同志。现在恐怕在战俘之间传遍了,很不利于我们对德国人进行暂时管理。”政委说。
被试者的休息室,一个十八岁、瘦得像麻杆的男孩在队伍里倒下去。他快死了,实验之前,沃兹尼亚克医生没料到他对药剂试验的反应这么大。瓦格纳少校不管这些。他勃然大怒,把男孩的反应视为不敬。我让你坐下了?我让你坐下了?混账东西!男孩挣扎着想爬起来,瓦格纳奋力一踢,他的脸上出现一块血洞。懒蛋!猪猡!下等人!他的靴子踩在男孩脸上,血溅到皮革上。你的脏血把我的鞋都弄脏啦,快给我舔干净!怎么不动,啊?快舔!
“我知道您恨德国人,这也不是殴打战俘的理由嘛。团长特意叫我告诉您,战斗时杀德国人天经地义,战后这么做就不行了。况且他是一名军官,审讯军官对我们有帮助。您也不是唯一一个恨德国人的,大家都恨,不过……”
德国人。德国人奴役他,殴打他,不给他发食物,逼他去吃人肉,在他身上做实验。等他最后一丝剩余价值被榨干,德国人扔掉他的尸体,像扔掉一条死狗。他从万人坑爬出来,踩着无数苏联人的尸体从地狱逃出。他在树林里拼命跑,跑到双腿发软,眼前全是黑斑,呼吸困难,肺快要炸裂,好几次凭空被绊倒在草地上。他的身体不愿再动,但他总觉得德国人就在附近,冰冷的雾气里总是传来猎狗的叫声。不够安全,还不够。德国人要来了,他必须继续逃。
“……至于您车组那个小驾驶员,叫瓦连京·列信斯基,是吧?您知道吗,他所在的村子在41年就被党卫军烧了个精光,全村人不是被烧死,就是被吊死。他也恨德国人啊,祖父母和妈妈都死了,参加游击队的老爹也被党卫军枪杀。您说,要怎么才能放下仇恨?这小伙子可没像您那样,把德国人活活踢死……”
瓦洛佳躺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屋子顶棚。我回家了啊,同志,您瞧,这是我家的房顶。他握紧瓦洛佳的手,但瓦洛佳不看他。我家的房顶,看,那是我临走前修好的灯,是我亲手装的灯泡……我妈妈也在这里,她给我做了土豆馅饼,她做的馅饼是最好吃的,您得尝尝。快死的时候,瓦洛佳笑起来。哦,妈妈,我回来了……妈妈,咱家还剩土豆馅饼不啦?……
“我刚才说的,您都明白吧?”政委打量他,好像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我们不是法西斯,要有自制力!”
“您说的是,政委同志,”尼古拉点点头,“我会遵守的。”
队伍向西进发。短暂的休整之后,前往德国边境的路上充满大大小小的战役。连长死了,又来了一个新连长。团长的坦克不小心碾过地雷,两天后,新的团长来接任,他对德国人的死活毫不关心,尼古拉亲眼看到他杀了一个试图从队伍里逃跑的德国战俘。事实上,所有人都不大关心,政委也一样。自那次谈话后,他再也没提起,虽然尼古拉没再做过激行为。当其他苏联士兵对不听话的战俘拳脚相加,明目张胆地报复,军官们只当无事发生。
尼古拉宁可多来几次战役。战斗能让军队向德国的边境靠拢,更能让他暂时忘记不堪回首的过往。克劳斯·耶格尔一定死了,尼古拉亲眼看着他从桥边掉下,但德国人的鬼魂还在纠缠。坦克营在乡村休整时,尼古拉整夜整夜地做梦,无非是耶格尔的坦克连在克林根塔尔把他捉拿归案,或是党卫军把他扔回万人坑活埋。很多次他从噩梦中惊醒,更多次,同睡一屋的士兵和军官们把他推醒,抱怨他叫得太大声。有些人会好奇,问他在集中营都遭遇了什么,怎么落得这么个毛病。尼古拉的精神状态差得无法回答,清醒时则更不愿说。他想方设法避免和士兵们共处。越是拥挤的人群,他越感觉自己是异类。他在战俘营和集中营辗转两年半的时间,他的世界里是弱肉强食和苟延残喘,快把正常社会的氛围忘记了。
士兵们私下聊天时,会谈起那些被当成人肉沙包丢到前线来的犯人。“有个疯子告诉我他从劳改营跑过一次,逃跑时把一个小孩带上,可能也就十五岁,带他干嘛呢?是路上当储备粮吃的!”有名中士告诉其他人,“你们说说,怎么能把这种人放到前线来啊?”人们纷纷点头赞同,脸上写满嫌恶。尼古拉看着碗里炖得软烂的羊肉,一言不发。人是不吃人肉的,他要怎样承认自己做过的事,不会被人当成精神病和疯子?
夜晚,耶格尔好像就坐在木屋角落一张不存在的椅子上。瞧瞧你,多么狼狈啊,我的兄弟。他嘲笑,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你永远都摆脱不了我,尼古拉。尼古拉,尼古拉斯,我们的名字同源共流,我们的命运也一样。
尼古拉翻个身,喉咙发紧,呼吸困难,好像被掐脖子不仅仅发生在梦里。
在华沙郊区的布拉格,尼古拉第一次弃车逃跑,在第9军里算是最晚弃车的车长,大多数车组驾驶的T34挨不过一个月。一枚炮弹侧着飞过T34,在侧面炸开,火瞬间燃起。所有人连滚带爬钻出坦克,伊奥诺夫的手臂上全是血,年轻的驾驶员瓦连京脸上有血迹,等他们藏到路边的障碍物之后,坦克轰得一声炸开。尼古拉扭头,这才发现步兵不见踪影,所有拿枪的士兵领章上有SS的标志。
他想都没想就掏出手枪,毙了一个人的脑袋。坦克已经报废,他们必须撤退,而德国人紧跟身后,不愿放过他们。伊奥诺夫从死人手里捡了一把步枪,机电员没找到,掏出大刀冲一个德国人扑过去。不等尼古拉腾出手来帮他,一连串机枪声响起,身体像抖筛子似的来回晃动,机电员和炮手都死在枪口下,剩下三人只能等机枪停下后匍匐着向后移动。
一个德国人扑上来,死命抓着尼古拉想要开枪的手,枪声响了,但子弹射向的只有天空。眼看着手枪要被抢走,尼古拉干脆把枪一扔,往那人脸上重重落下拳头,一拳又一拳,直到瓦连京把他一枪爆头。伊奥诺夫刚想站起来,几枪子弹射过来,落在他脚边的土地,装填手不得不龇牙咧嘴地爬到地上像虫子似的挪动。又有两个德国人试图围捕他们,其中一人没拿枪,匕首照着尼古拉的喉咙划来,被苏联车长躲过,抓住衣领,对准下巴开枪,鲜血顿时溅了尼古拉一脸。
他怔怔地看着德国人的脑袋垂下来,身子软下去。要不是伊奥诺夫扯着嗓子在催他,他可能还要出神一会儿,只为观赏敌人此时此刻冻结的表情。
这是一种奇特的、不合时宜的快感。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了,在战俘营第一次逃跑,他曾杀了一个为德国人看管战俘的苏联叛徒,勺子捅进那人的喉咙,他哽噎着倒下,为尼古拉留出逃生的出口。但这是不同的。这次,死亡充斥着野蛮和血腥,以及主宰别人命运的满足感。德国人就死在他手中,他亲眼看着他的眼神从急切变为转瞬而逝的惊恐,继而是空洞。他脸上的血还是新鲜的,热乎的,刚从一个人的嘴里洒出来。不,他没有杀人的恐惧,一点都没有。相反,他高兴极了,因为他还活着,死掉的是德国人。他应该活下来,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应该高兴,越来越多的敌人正在死亡。
回去的时候他依旧不能集中注意力,握枪的手在微微发抖。卫生员问他感觉如何,有没有受伤,尼古拉摇头,他没告诉对方,他不是害怕,也没中枪。他是因为兴奋而发抖。
布拉格被攻下,他们得到了短暂的休息时间。阴魂不散的耶格尔再次出现在他梦里,像是刚从河里爬出来,身上湿淋淋的,军装烂成破布,断了一条胳膊,下半身的裤管空荡荡。他伸出完好的那条胳膊,扼住尼古拉的喉咙。你是不是以为我死了,尼古拉?我还活着呢,等你来和我决斗!他嘶吼,手指如钢铁般纹丝不动,恐惧就要像河水般淹没尼古拉……直到苏联人突然把匕首捅进军官的胸口。
耶格尔发出非人的痛苦嚎叫,张牙舞爪地要抠出他的眼睛。这还没完。尼古拉抽出刀子,斩断德国人的手臂,把他的胳膊剁成香肠那样一节一节的。他压上去,把耶格尔按在身下,手中的匕首变成枪,对准耶格尔的脑袋按下扳机。血水从军官的身下吐出,一波又一波,浸满整个囚室。耶格尔的脸在他掌心下扭曲。你伤害不了我。尼古拉咆哮。我能赢你,我总能战胜你。我可以杀你一次,两次,无数次,你在现实里败给我,梦里我也不会让你赢。
耶格尔惊恐的脑袋褪成白骨,软化,在他手中变成一滩血水。
第二天,伊奥诺夫跟他说:“真稀奇啊,车长同志,你昨天晚上居然没做噩梦?我今天一觉睡到天亮,都觉得不可思议咧。”
而尼古拉还想着耶格尔腐烂的脸,想着军官在他身下消失,想着那片血红的水域,被德国人的尸体染成红色的河水。
他开始学会放下,学会享受这一切。他不是有意吃人肉的,是德国人以饥饿逼迫他;他不是故意害死自己人,是德国人用实验逼疯他;他不是真的喜欢杀人,是德国人先在不属于自己的领土上发起进攻。要不是希特勒挑起这场战争,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他受够了自责,受够了离群索居,受够了总是担心被同伴发现自己做过的事。这不是他的错,是德国人,是希特勒,是瓦格纳,是克劳斯·耶格尔。他不想再做噩梦了。
战斗开始了,他带着新的机电员和炮手加入连队,用坦克碾断了无数德国步兵的腿和脑袋。在新年到来之前,他的车组击败十八辆辆坦克,手下多少有些负伤,所在的坦克营活捉二十多个敌国士兵与军官。上级有令,坦克部队不留俘虏,团长正发愁找谁来处决,尼古拉主动请缨,和另两位连长一起把俘虏们押送到远处的废墟,挨个处决。铁锹就在地上,他叫那群人挖坑,德国人脸色发白,不愿动手,于是尼古拉废了其中一人的肩膀,剩下的俘虏开始颤抖着挖坑。挖好了,他们往德国人的后脑勺挨个来一发子弹,尸体滚进坑里,叠起来,被土掩埋。
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杀死德国人的机会,无论是群体处决,还是单独枪杀。年长的军官接受了审问,团长得到足够的信息,把他扔给尼古拉。一路走去,军官知道他会面临何种下场,他故作顽强的表象却骗不了尼古拉。当尼古拉举起手枪对准他的额头,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孔崩塌了,他脸色苍白,死死闭上眼,咬紧牙关,身躯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开枪的瞬间,尼古拉的枪口却向下一挪,打断他的腿。军官跌倒了,害怕地大叫,匍匐着徒劳地向远处爬去,尼古拉慢慢向他走来,享受着这一刻:他就像死神,手握镰刀,向惧怕死亡的人落下判决。这次他对准了,德国人倒在草丛里,血从洞里缓缓流出,沾湿他的鞋底。尼古拉的靴子踏着地面擦干净,头也不回地离开。
某天,一名上校来到营地后方,为活着的人颁发奖章。轮到尼古拉,军官把战斗奖章和红星勋章交给他,又让副官拿来一件新制服,恭喜他荣升中尉军衔和副连长的职位。
回去的时候,投放包裹的飞机刚好来过。车组成员们把邮包和几封信交给尼古拉,包裹里是母亲给他的衣服和食物,信里有三封是母亲写的,两封是安雅,还有一封,他不认得寄件人的名字。等他拆开才明白,这是维克多·申卡廖夫的妹妹、娜佳姑姑的邻居写来的。
邻居在信里告诉他,娜佳姑姑的丈夫上了前线,壮烈牺牲,姑姑本人和儿子则参加了游击队,在43年年初被党卫军捕获,吊死在广场上。姑姑家里被烧光了,没有别的亲人还活在世上,这么长时间过去,也只有尼古拉这一封信寄过来。邻居本来也早就离开那里了,他家女儿去邮局工作,才看到这封无法送达的信并拿回家,思前想后,决定写个回信。
尼古拉看了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地看,好像想把娜佳姑姑从信里看活过来。他把信撕掉,扔进火堆里。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没人敢问他发生了什么。等黑夜降临,战士们纷纷靠着彼此入睡,尼古拉却闭不上眼。他一向不喜欢抽烟,这次把整整一包卡兹别克烟抽完了,又卷起马合烟来抽,一夜无眠,一直坐到天亮。
申卡廖夫的声音萦绕着他的耳朵。你保证帮我找到娜佳吗?你保证吗?
他大概是在战斗中闯出些名头,又或许是因为那头标志性的灰白头发,一次战斗结束后,一个满脸是血的被俘的德国坦克车长瞅见他,大叫起来:“是你,你这个幽灵!你的坦克把我的一个坦克连都打垮了,新来的人没开几天坦克又被你杀了……”他是一名中校,地位重要,等连长把他交给团长审讯时,德国人突然又沉默不语,什么都不肯说。团长准备把他交给NKVD的人审讯,但尼古拉请求给自己一个机会,为此,部队专门空出一间房充当临时审讯室。
“你认识我?”一连串问题之后,军官仿佛哑巴一言不发,直到尼古拉问出这句话,才瞪他一眼。
“很多人认识你,你就像个魔鬼。你是个——鬼一样的人,我们认出你的坦克,但在一个月前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有人说见过你弃车逃跑,头发和雪一样白。我以为都是骗人的,没想过……”
“你的指挥官是谁?上级是谁?部队名称是什么?”
德国人冲他的方向吐了一口血痰。“滚开,斯拉夫猪猡!我管你是人是鬼,你不可能从我这儿得到任何——”
话音未落,尼古拉手中的铁锹狠狠砸到他脸上。
半天后这家伙开口了。审讯结束,团长走进来,对快要淌到门口的鲜血视若无睹,眼神落在军官血肉模糊的脸看了一会儿,叫副官把重要信息记下,再让面露难色的卫兵把他拖走。一天之内,整个部队的人都把审讯过程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很是高兴,比如瓦连京,迫不及待地对同伴说:“以后咱们用不着NKVD的协助,把战俘交给伊夫什金少尉,不出几小时就交代啦!”有的人则深感不安,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带着警惕和惊讶,甚至有厌恶和鄙夷。伊奥诺夫不是很赞同这种行为,他面对尼古拉的态度忽然变得小心翼翼,生疏了很多,而尼古拉不在乎。他听不见人们背地里的言论,这是为战斗着想,如果折磨一名军官能带来足够的信息,他不关心自己手上会有多少人的鲜血。
十一月,瓦连京急匆匆来找他,说他家里有人上前线来见他。尼古拉一头雾水,难道是母亲?这不可能啊,她明明是莫斯科那些医院的护士长。营长住的掩蔽部没有门,隔老远,他就听见对方正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责怪:
“哎,哎,你真是不要命啦!你当这是小孩的打仗游戏吗?这可是前线!你要是被子弹射中怎么办,我要怎么跟你家人、跟我们的同志交代?这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你们就该好好待在后方……”
卫兵推开门,他向营长敬礼报告。还没看清是谁来找他,一个白色的影子扑进他的怀里,郁金香的味道顿时攀上他的鼻翼,“科利亚!天啊,你还活着!”
尼古拉没想到还能在军队里看到安雅。据女孩说,她最初是分派给乌克兰第1方面军当护士,两个月不到,她就负了伤,不得不回先去后方休养一周。她向兵役委员会要求去俄罗斯第1方面军,但委员会不允许,除非她和尼古拉已经结婚了。她转身去找州党委,一边哭诉一边要前往第1方面军前线的通行证,谎称自己和尼古拉结婚,拿不出证据是因为证件远在莫斯科的家里。到地方,没人愿意载她去前线,她干脆走了过来,直到遇上后方部队,正好炊事车要去前线送餐。连长一开始不允许她和尼古拉见面,被她的眼泪搞得没了办法,才叫瓦连京去把他找来。
尼古拉既高兴又担忧。见到安雅简直是意外之喜,但很快团长就会知道他们没结过婚,他既没和安雅领证,更没标记过安雅。团长来了,他看上去没生气,只是惊讶又好奇,问他们怎么认识的。“我们曾被关在同一所集中营。”到底是什么关系,结没结婚?“还没有,团长同志……现在还在打仗呢。”安雅老实回答,尼古拉冒冒失失地补充:“等打赢了再结。”
“打赢了再结?打赢了再结!”团长哈哈大笑,给安雅倒了一杯茶,“你要说到做到啊,伊夫什金!这么好的老婆上哪找?有多少女人会为了自己男人,就算骗人也非要上前线不可?”
晚上,安雅暂时和战士们一起用餐。人们好奇地瞧着他,年长的叫她丫头,年轻男人则戏谑地叫她小娘子。火炮震天响的时候,安雅紧紧靠住尼古拉,身体那么温暖、柔软,尼古拉好想闻闻她的味道。连长车组的驾驶员是个音乐家,抱起吉他,开始唱一支叫不出名字的歌:
黑色的眉毛,褐色的眼睛,
像深夜一样黑,像白天一样亮。
哎,眼睛,眼睛,
姑娘的眼睛,
怎能不吸引人们呢?[1]
“你看上去不太一样了。”
安雅摸了摸他的脸,又缩回手,好像担心被人呵斥。前线不允许发生爱情,至少上级是这么规定的,但大家都知道尼古拉和她的关系,大家也都在偷偷谈恋爱。有一个护士,她不肯承认,但尼古拉见过她在战斗后拼命从人群中寻找连长的急切样子,见过她给连长包扎伤口的担忧表情。要是连长的坦克着火了,她就非要爬过去救人,被拦住还急得流泪。
人没有爱还可以活吗?尼古拉在想。人离了爱还怎么活呀?
晚上,他和安雅面对面在土洞里睡觉。他握着安雅的手,和她紧紧相依,像两个冬眠的动物在取暖。当他闭眼,感觉有一阵温情的雨水滋润了他干涸的心。以后他总能见到安雅,受伤变得不再可怕,如果是安雅给他上药,再疼也无所谓。或许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但是过去不愿放过他。梦里出现的不是耶格尔,而是申卡廖夫那张枯黄的老脸,问他为什么没找到娜佳。大尉没有生气,只是悲痛地望着他,字字泣血。你答应过我,要替我嘱咐娜坚卡。申卡廖夫呢喃。你保证过啊,谢尔盖。他的脸因悲伤而扭曲,过一会儿,竟然变成父亲的模样。他穿着临走前的那身上尉制服,比尼古拉印象中的年轻了五岁。他向尼古拉走来,伸出手,不知道是想抓住他,还是给他一个拥抱。科利亚……
不,别看我!尼古拉别过头,藏进黑暗里,感觉满嘴血腥味,吃进去的人肉好像要吐出来了。别过来,爸爸,求求你……
一声叹息从后脑勺拂过。他睁眼,世界立刻被炮火声充斥。
苏军的步伐在朝着华沙逐步扩大,基督教的圣诞节时他们在开炮,新年也在轰炸。之后短暂地修整一段时间,驻扎在各个桥头堡的乌克兰和俄罗斯第1方面军发起了维斯瓦-奥德河行动,五天后,德军被横扫出华沙。他们俘获了大量兵官,那些长期在前线打仗的苏联人看到德国人现在的境况时十分惊讶。从前,他们会想发设法从德国人这里扒东西用,上至装备下至食物和日常用品,德国人用的总是好货。现在,这帮法西斯吃的用的比红军的精锐部队差了太多。
当复仇无法熄灭心中的怒火,尼古拉的行为逐渐失控。他战时杀死的德国人越来越多,战后也一样,因为坦克部队总能俘虏很多敌军士兵。连长在进攻中受了重伤,尼古拉临时接任,率领坦克连击毁敌人的两个连队,十五辆德国坦克在战斗期间被消灭。他弃车过一次,负伤两次,都是不同程度的烧伤,但他的车组成员都还活着。战役结束了,华沙解放,波兰人涌上来,疯狂亲吻他们的面颊。营长为尼古拉提交授奖申请,他得到新的奖章,新的军衔,一身崭新的制服。换掉旧制服之前,尼古拉和其他人去解决了俘虏。他不想让德国人的血再弄脏新衣服。
坦克开进华沙附近的集中营,昔日回忆翻江倒海般上涌。在此之前,《红星报》等报纸陆续刊登纳粹管理下集中营和战俘营的状况,在前线的战壕里,识字的人会念给其他士兵听。然而文字带给人们的震撼远不如真实情况来得强烈,尤其是当他们看到院子里来不及焚烧的层层叠叠的尸体,以及形容枯槁、瘦骨嶙峋的幸存者冲军人们招手。尼古拉麻木地看着同伴被囚犯围绕,拿出罐头和面包给他们吃,一些人吃得太快太急,最后竟因撑破了胃而死。
他以为自己会犯恶心,会想起那些充满折磨的往事,但什么都没发生。他不愿去看幸存者的脸,他认得那种挨饿的表情,饥饿到极致,听力和视觉出现问题,下巴总是在挪动,只因闻到还没到口的面包的香味。然后他在俘获的党卫军中看到一张熟人的脸,一对他绝对忘不掉的绿眼睛。眼睛的主人不记得他了,难怪,他现在头发是灰色的,身材也不像当年那么瘦弱。这家伙装成普通士兵的样子,从军官的行列中偷跑出来,加入到士兵的俘虏群里,尼古拉还是一眼就识破他的伪装。
“那人不是士兵,是军官。”
尼古拉告诉NKVD的人,带着蓝帽的军官狐疑地扫了一眼队列。“哪个人?”
苏联车长走了过去,站在一个矮胖的德国人面前。“你不该站在这儿,瓦格纳少校。”
军官浑身一颤,“你……你在说谁?我不叫瓦格纳。”
“你不认得我了。”他冷冷道,“这不对,因为我总是在梦里见到你。”
他把瓦格纳单独领出来,在集中营的营棚后面,用尽一切力气把德国人揍得伤痕累累。打人和杀人是不同的,杀人只需扣下扳机,打人却要全身心投入,通常也会把自己累个够呛。尼古拉汗如雨下,早就脱了制服外套,手指关节鲜血淋漓,而瓦格纳少校更是全身没有一块完整皮肤。他喘气歇息的空当,德国人像蛆虫那样,挪着肥胖的身体向远处爬去,被尼古拉一脚踩住小腿,惨叫响彻蓝天。
“想起来没,狗崽子?”
“你……你……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放开我!”瓦格纳哀嚎,“你叫……谢尔盖,布痕瓦尔德!那个跑了几次的Alpha……”
“那是假名。我的真名是尼古拉,尼古拉·伊夫什金,给我记好了。”
他抬脚,走到瓦格纳的脑袋面前。德国人久久无法起身,鲜血蓄满口腔,喉咙里发出的求饶声模糊不清。于是尼古拉用军靴挑起那张沉重的下巴,踢了他的脸一下。
“你弄脏了我的鞋,法西斯。”苏联人命令,“舔干净。”
这天他回去时,身上和脸上溅了一些血,军靴倒是干净得很。瓦格纳一直挣扎得很厉害,尼古拉想杀他的时候,他居然有力气反击,直到回到营地,尼古拉才知道德国人飞溅的脑浆都出现在自己脸上。安雅像是被吓到了,第一次没有跟往常那样飞快向他跑来。
“你怎么——你脸上都是血!”她惊呼,“你受伤了?”
尼古拉茫然地看着她,“不。”他抬手摸脸,掌心湿湿的,红色和一点白色交织一起,“这不是我的血。”
晚上,他们躺在一栋破烂公寓房的床上四肢纠缠。这不是他第一次向安雅索求,每次安雅都应允,都默许,哪怕有时候他做得过分了些,力气太大了点,安雅也从不抱怨。但这次有点不一样。安雅坚持认为他应该休息,好好睡一觉,尼古拉听而不闻。他想吻安雅,被女孩躲了过去,但她挣脱不了他的手。尼古拉把她按在身下,无视女孩的拒绝,几乎是撕扯一样脱掉她的上衣。他想去脱安雅的裤子,安雅的双腿不停地扑腾,拒绝他,推开他,他却听不到。直到重重扇在脸上的一巴掌,把他的脑袋打偏过去。
尼古拉愣住了。安雅从他身下钻出来,紧紧抓住破烂的上衣,泪如雨下。
“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科利亚?”她质问,“为什么你越来越暴力,越来越残忍?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从前那个尼古拉·伊夫什金去哪了?”
他的脸火辣辣地疼。“阿诺琪卡[1]。”他伸手,女孩却转身逃开。
回到部队,尼古拉等着上军事法庭的通知。强奸女性是不可容忍的,哪怕很多军官都默许士兵这么做……但安雅是部队里的护士,尽管他没把这件事做到底。安雅在躲着他,他想去找她说话,每次护士长都站出来,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年长女性应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次,她问尼古拉是不是和安雅吵架了,尼古拉没回答,护士长把这当成默认,苦口婆心地说教他,仿佛她才是坦克部队的上尉。但安雅依旧不愿和他独处,在护士面前,尼古拉如芒在背,仿佛所有女人都知道他干的丢人事。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一周过去,第9坦克军不分昼夜地朝着西方持续前行,什么都没发生。这件事变成又一个秘密,潜入他的皮肤下,在夜晚悄然浮现,令他难以入眠。
失眠卷土重来时,军队抵达了波兹南[2]郊外。随着深入波兰和接近德国边境,敌人的抵抗愈加强烈,护士们不得不冒着炮火,爬过战场去解救受伤的军人。好几次,尼古拉亲眼看到在地上匍匐的护士被炸死。战斗时他可以什么都不想,休息后却满脑子同一副场景:安雅向一辆燃烧的坦克爬去,刚到履带附近,T34轰然爆炸,弹出的碎片划破她的脸,击穿她的大脑,黄土中血流成河。
第1方面军的右翼部队要求调动护士时,尼古拉知道机会来了。他是无意间在隐蔽部听到这一消息的,团长在听取各部队的报告,新来的连长不幸负伤,尼古拉再次顶替,接手指挥。第33集团军的护士太少,来了一位大尉请示把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紧急调往他的部队,尼古拉本来已经走出隐蔽部,又返回来,向团长提议把安雅在的那支护士小队调往右翼。
他列举了很多例子:护士长安东尼娜从冬季战争开始就在战地医院工作,薇拉从1942年起就在前线当护士,莉莉娅包扎速度极快,苏珊娜力气很大,总能把伤员背出坦克,安雅也不差……团长静静听完了,严肃审视他一番,“你想要安雅过去?”
“是的,中校同志。”他挺了挺腰板,不清楚上级对他的私生活有多少了解。
“你确定吗,伊夫什金上尉?把安雅调走?”团长又问一遍,见他点头,挥手叫他离开,“好吧,我会考虑的。”
尼古拉没想好要怎么和安雅告别,想了也没用,在他战斗的时候,安雅和护士们就坐上卡车离开了。这天的战斗不太激烈,回到营地后的尼古拉却神情恍惚,心情差到极点。他远眺右翼部队所在的方向,什么都看不到,接连不断的炮火污染了天空,迫击炮和人群挡住安雅离去的路。第33集团军在和乌克兰第1方面军合作,参战人员比他们多,安雅不会受伤,多半只用待在后方照顾伤员就好。
一连几天,他的心空落落的,好像被人挖掉一块肉。他想到了问题的答案:可以,人离了爱也可以活。他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围攻波兹南的行动持续几乎一个月。二月的末尾,波兹南被攻破,第9坦克军获得荣誉称号,团长觉得是时候让他接任一队坦克连,毕竟战斗的大部分时间内,尼古拉一直充当临时连长。三月,在进攻阿特丹桥头堡的战斗中,他表现英勇,收获颇丰,三天内击毁的坦克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在春风的吹拂下,尼古拉第三次迎来新的军衔,军内任何一位军官的晋升速度都比不上他。
四月,部队停在一座德国小城。大部分居民逃走了,一些老弱病残留在城内,居民墙上用白漆画着宣传语:胜利,或者去西伯利亚!尼古拉走进一间保存完善、未经炮火摧残的房子,一位面露倦色、穿着考究的老妇人在等候,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他歪着嘴冲尼古拉笑,似乎精神不太正常。“如果要动手,请枪决我和我的儿子,”老妇人对他说,以为他听不懂德语,手在空中比划着,指向他腰间的手枪,“我们想死在一起。”
尼古拉本想为卫生营找些药品和纱布,最后两手空空回到连队。他对部下下达死命令:“再说一遍:不许强奸和骚扰女性,不许抢劫,不可以伤害当地居民,违者会被移交给军事法庭处置,情节恶劣者死刑。我不在乎其他指挥官怎么说、怎么做,你们是我的兵。别以为我会手下留情,在波兰,我就曾把强奸犯交给NKVD。”
上级也知道坦克部队难以管理,把坦克营尽量布置在城镇郊区休息。尽管如此,一周内,尼古拉把多达三十个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士兵交给宪兵处置。这座小镇的郊区有一些保存完好的豪华别墅,军官和士兵迫不及待地住进去。男人们搜寻着里面可能藏着的手表和饰品,当成战利品寄回家,女人们则爱不释手地摸着衣柜里主人留下的长裙衣服,赶在离开前上身试一试。晚上,他们围着篝火唱呀跳呀,手风琴和吉他的伴奏直到午夜才停止。
一位战前是理发师的上士为大家剪头发。尼古拉的灰发已经剪得差不多了,等上士把他褪色的发尾剪干净,镜子里的人就只剩下一头金发。他打量着自己——他很久没这么做过了,打仗时不会考虑自己的仪表——看上去,已经不像个曾被纳粹关押快三年的战俘。当然,他的黑眼圈很重,脸色疲惫不堪,但所有士兵都这样。
人们在跳舞时,尼古拉盯着火焰出神。几个月前,他也曾邀请安雅偷偷跳舞,围着油灯跳,结果被连长发现,骂了一顿。他从来不擅长跳舞,从上学时起,就学得举步维艰。刚上军校的时候,他和朋友们邀请护士学校的学员们去广场上跳舞,作他舞伴的女孩耐心地教了他好几首歌的时间,尼古拉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极了,似乎所有人学起来都很快。
回去时,他们遇到一个自称会算命的瞎眼茨冈女人。女孩们兴奋地要求茨冈女人为她们占卜爱情,专门跑回家拿了面包和鸡蛋当报酬,男孩们则不屑一顾,斥责共青团员不该相信这些。犹豫半晌,尼古拉借了三颗鸡蛋,想问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冬季战争打响后,父亲已有三个月音信全无。但茨冈女人突然握住他的手,干枯的手指在他掌心划来划去。
“我看到了你的未来,年轻人。”老女人说,“你的生命线很长,你会活很久。当所有花朵凋零,你从死神手中逃脱,一次又一次,每次你会付出一点灵魂作代价。”
他想挣脱,茨冈女人不愿放手。“你一生会遇到两场伟大的爱情,一场无疾而终,一场刻骨铭心。你的爱人前半生与枪杆为伴,后半生则换成笔杆。”
当他问起父亲,茨冈女人却称头痛,摆手要他们离开。回家路上,同伴们拿他寻开心,“又当兵又当老师的,这不是政委吗?”他们笑道,“你以后要娶个女政委当老婆哩,科利亚!”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名气越来越大,至少在第9坦克军的部队休整时,一些高级军官会要求他对战士们进行演讲,内容无非是德国人对待战俘有多残忍,敌人在东线做过什么惨无人道的事。第一次演讲,尼古拉没什么经验,说得磕磕巴巴,丝毫不像战时下令果断的军官。政委很不满意,亲自教导他如何演说,又帮他改演讲稿,因为“没人想听见痛苦,人们只想知道德寇干过的坏事和你的抗争经历”。第二次演讲改进了不少,第三次他刚讲完,就收到人群热烈的鼓掌。第四次、五次、六次……尼古拉逐渐领略发表演讲的方式。
他很快发现,上级想看到人们的情绪被煽动起来,而不是追寻集中营和战俘营里苏联人死亡的真相。他不得不在言语鼓励上花更多的时间,真正留给他讲述亲身经历的部分则越来越少。每当他提到一句德国人做的坏事,接下来就要说十句关于“顽强抵抗”和“坚定信念”的话。人们可能不是真的想听这个,但上级需要他这么说,他必须在普通士兵面前树立一个坚定不移的形象。在频繁发表的演讲里,尼古拉不再是那个逃跑数次未果、整夜噩梦不断,用暴力在敌人身上找复仇快感的倒霉士兵,而是一位“坚忍不拔、不屈不挠,面对狡猾残忍的敌人从不放弃,永远抗争到底的苏维埃战士”。
有时候,士兵们会提问,问题都像事先设定好的那样,尼古拉早就从政委那里背下答案。什么支撑着他活到最后?“对祖国的热爱和党的信心。”什么鼓舞着他逃跑?“无数个自愿踏上前线的勇敢同胞。”什么驱使他再次投身战斗?“对德国人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只有最后那句回答来自他心底。
空地上,教室里,工厂内,当演讲结束,数张截然不同的脸会换上同一种表情。打到柏林去,向德国人复仇!他们叫喊,闯进德国人的家中抢夺金银首饰。英雄人物!人群振臂欢呼,把Omega战俘送进医院和前线。您可是英雄啊,尼古拉·伊夫什金大尉!没人知道他为了活下去曾同类相食,没人知道他在纳粹人体实验的最后阶段一心求死,没人在乎他为了偷地图和一名党卫军军官上床,更无人在意,他在战争期间杀过多少主动投降的德国人,在多少手无寸铁的俘虏身上发泄。我们要向您学习!士兵朝他敬礼,忘了自己几天前强奸过平民少女。您是前线军人的榜样,一位真正的战士!上级笑着握住他的手,仿佛不曾要他撒谎。我们的人民也应当读到您的英勇事迹!记者举起相机,对德国小镇的大量自杀事件视而不见。请您笑一笑——请——
尼古拉扯了扯嘴角。咔嚓。
他开始不愿和士兵们同吃住。他们现在看他的眼神里只有钦佩和惊讶,这让尼古拉惶恐不已。他害怕着,担心被人揭穿谎言,一夜之间,所有人就会知道他到底是个多么糟糕的战士。和进入德国领土后突然酗酒的士兵一样,他选择用酒精麻痹自己,试图从伏特加里找到勇气。他们的战斗太残忍,看到的尸体太可怕,对德国平民开炮的次数越来越多。没了酒精,他们要怎么心安理得地把这些事做下去?
“瓦列里·索里亚宁,爱德华·索罗科夫……”爱德华的肉,闻起来甜腥腥的。
尼古拉想着,想着。他的手在发抖,酒瓶晃来晃去。
柏林战役打响,每一天,他在向着战争结束的日子前进。越到这种时候,人们越是担心起来。谁也不想死在战争胜利的前夕,都想去柏林看看那些高楼大厦,见见那些主宰德意志命运的混球们,瞧一瞧希特勒到底是不是真的长了小胡子呢!柏林的郊外,他的坦克和一辆德国坦克较上劲儿,一枚高爆弹擦车而过,车内已然着火。他想弃车逃跑,被撞得甩出来,还得连滚带爬躲过豹式的履带。在后方医院,接连几天他的脑震荡都很严重,眼前一阵阵发晕。
当他在营地里看到耶格尔时,震惊得以为医生诊断有误,脑震荡其实还没好。他僵在原地,看着那张无数次出现在噩梦里的脸从眼前经过,看着那只党卫军恶魔的鬼魂被卫兵推推搡搡,看着造成他一切痛苦的罪魁祸首被抽筋剥皮,褪下军人一身的荣耀,变成一具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他躲着尼古拉的目光,尼古拉幡然醒悟,这绝不是白日做梦。
耶格尔还活着。耶格尔竟然活着?耶格尔怎么可以活着?他没有权利活到现在,活到最后的应该是他尼古拉,不是耶格尔!为了活命,他放弃了人性,放弃了道德和同情心,他手上沾满鲜血,踏过无数尸体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方。为了活命,他放弃了一切!耶格尔又做了什么呢?入侵他的国家,把他丢进战俘营,害他遭受虐待,毁了他的一生。耶格尔在东线开坦克屠杀,他在集中营苟延残喘;耶格尔享受美酒和牛排,他在吃雪解渴;耶格尔兴致勃勃地准备训练计划,他在拼尽全力保全同胞的命。耶格尔凭什么活着……凭什么?!
这一次的复仇,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愉悦。他以为耶格尔掉下桥淹死了,以为脑海里出现的形象是恶魔的鬼魂,而耶格尔就在面前,在车上,在战俘营门口的那间小屋桌上。伤害德国人真是太容易了,比他噩梦中的容易千百倍。他甚至用不着举枪威胁,不必把匕首插进对方胸口,耶格尔就会在哭喊声中承受一切。
对比他曾在集中营接受过的折磨,枪毙耶格尔太便宜他了。尼古拉想粉碎他的希望,打破他,再强迫他站起来,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发誓保护的帝国变成一捧灰尘。他要他遍体鳞伤,每天伴随绝望苟且偷生。或许只有这样,耶格尔能尝到他和数百万苏联人有过的百分之一的痛苦。
回前线的前一天,他又去了战俘营。营长莫洛托夫可能从《红星报》上读过他的故事,对待他的态度过分热情,甚至有些献媚。在等女兵领人过来的时候,他想办法找话题,和尼古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提到Omega战俘的待遇问题:
“……嗯,当然啦,我不是说要让这帮家伙吃得有多好。这么久了怀孕的才五个,怎么瞧就达不到NKVD给我的标准。”他狠吸一口美国烟——自从有美国人带来的补给品,他们也不大喜欢从德国人手里找烟斗和避孕套,烟没味道,套又太小——接着说,“您是怎么打算呢,要给他肚子里留个种还是……?”
尼古拉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耶格尔。“我没想让他怀孕。”
“噢,噢,可以理解。他长得丑,人又老,可惜漂亮的给其他军官挑走啦。他碰上您才是运气,没几个人想干他,我本来打算要把他送到前线去的。”
尼古拉困惑地看过去,莫洛托夫解释:“因为他现在属于您了,大尉同志。”
“您到底在说什么?”尼古拉有些恼火,“他不算我的专属男妓。我和那帮军官不一样,我不想让德国人给我生孩子,也不想讨他们当老婆。”
“啊,是这样吗?”莫洛托夫皱起眉头来,“可那婊子——叫什么来着,耶格尔?前两天有个军官想干他,他说被您要走了,坚决不给他碰哩。好哇,他竟敢骗我,亏我让军医好好给他治疗伤口!嗐,德国人这张嘴,说什么都不能信!……”
在战俘营门口的小屋里,耶格尔勉强站直身体,表情相当坚毅,一副以身殉国的坚贞模样,好像他马上要代表德意志去刺杀斯大林,而不是趴下来挨操。尼古拉要他趴下,德国人纹丝未动,像两军指挥官在议会上商讨要事,问他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提议。
尼古拉在心里冷笑。克劳斯·耶格尔难道看不出来,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他再怎么垂死挣扎也没用?“你好像忘了一点,耶格尔,柏林马上就会被攻破。我们不需要一个前党卫军旗队长的情报也能打赢。”
“想想你的士兵们。在柏林门口丢掉性命,你肯定不想看到这——”
他甩了耶格尔一巴掌,打断他的话。德国人仿佛咬掉舌头,喉咙没了声音,尼古拉抓住他的腰翻过去时,好像看到他唇畔有血滴冒出。没等他扒下耶格尔的裤子,后者突然挣扎起来,力气很大,竟然能把他推开一点。赶在尼古拉发火前,耶格尔又开口道:
“如果你一定要做这件事,伊夫什金!”他咬牙切齿,好像这段话能要了他的命,“我要和你做另一个交易。你……你可以上我,但你要告诉营长和其他苏联人,说你是我的……Alpha,给我一个临时标记,不能让其他苏联军官动我。作为回报,你想怎么对我都……但不能出血,我还得干活,伤口会很疼——”
回应他的只有踹在下体伤口的一脚。
德国人哀嚎起来,是尼古拉曾在集中营听过的那种惨叫。血很快从他的裤子里渗透出来,看上去像失禁一样。尼古拉提起他的领口,他居然有力气还击,往尼古拉脸上来了一拳。苏联人不得不松开他,他的胳膊撑在木桌上,面部扭曲,额头冒汗,显然是下体的那一脚让他痛苦不堪。尼古拉扑过去和他厮打起来,从桌上滚到地下,耶格尔比他想象中的好斗、难搞定,好像吃了什么兴奋剂似的,比第一次处置起来还困难。
“交易!”几轮争斗过去,他好不容易把耶格尔按在身下,德国人在大吼,拳头死死抵着他的下巴,“我只要一个临时标记!”
“凭什么给你?”尼古拉厉声道,抓住他的手腕往外一掰,耶格尔倒吸一口冷气。“我凭什么让你好过,嗯?你觉得我在乎会有多少人操你吗?”
他的膝盖用力压着德国人拼命扭动的双腿,半跪起来,抓着耶格尔的腰,瞬间将他翻转过去。“你竟然跟我要标记!你还想要什么,要我怜悯你,给你好吃好喝,放你自由?”他的掌心把耶格尔的半张脸按进地上的泥土里,“我永远不会标记你,你这欠操的母狗……等你被其他人轮奸的时候就知道我有多仁慈。”
耶格尔压抑的声音从他手心下传来,“仁慈——没错,你们苏联人是多么仁慈,屠杀乡镇和强奸女人……”
“四年前你们就在苏联的土地上做过!”
“现在你和我一样了,尼古拉。”德国人的声线破碎,嘶哑得就像吞了一块沙土,“你我本就没什么区别。尼古拉,尼古拉斯,我们的名字讲述了一切……”
尼古拉听够了。他扯起耶格尔的头发向地面狠狠一砸,德国人失声尖叫,而他根本不在乎这力度有没有磕破耶格尔的额头,是不是戳瞎了耶格尔的眼睛。他解开自己的裤带,扒下耶格尔的裤子,顶开他颤抖的双腿,逼他露出那颗干涸的小洞,全力以赴地操了进去。耶格尔的身躯在颤抖,每次接受操干时德国人的身体都会抖动不已,在图林根的集中营是这样,在战俘营也这样。尼古拉说不好在集中营时是为了什么颤抖,他只知道现在耶格尔是因为纯粹的痛苦。前军官的手指在地上胡乱扒弄,像动物刨草地做窝。区别是他的手指很快就挠得鲜血淋漓,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抠着,抠着,仿佛已经感受不到指甲断裂的疼痛。
这次尼古拉操得有点艰难。耶格尔太干了,虽然很紧,后穴还不如上了油的枪管光滑。上次强暴他的时候也比较困难,但好歹有血液的润滑,尼古拉很容易就把性器挤进最深处。或许他该带点油膏之类的东西过来,可尼古拉不愿意,他不想让耶格尔享受到。Omega想要做爱的时候,还不等别人碰,后面就会湿得一塌糊涂。耶格尔不想要他,很好,这就是他的目的。如果德国人和以前一样,乖乖张开大腿邀请他进来,他反而会失望。耶格尔在努力撑起上身,想把他从背后推翻下来,而尼古拉只需要瞬间释放大量信息素,他的反抗就变得软弱无力,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死死按在地面。如果尼古拉想,甚至可以让耶格尔瞬间进入发情状态,但这样一来,反而会减缓他的疼痛。不,耶格尔没资格体会。
自以为是的混账,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有什么资格拿名字和我套近乎?尼古拉狂乱地想,扶着硬挺的阴茎,一次次奋力挤开耶格尔温热的穴道内壁,无视德国人的挣扎和诅咒。你才被俘多久,你知道那两年半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都是拜你所赐!他掐着耶格尔的后脖颈,强迫德国人撅起屁股迎接操干,一些液体从甬道里分泌,不够粘稠,比起Omega的淫液更像是血。耶格尔的呻吟期期艾艾的,好像剪断项链,掉下的珠子在地板上叮当作响。当苏联人的老二猛然顶到体内深处,他的嗓子好像喊破了,声音都变了调。他的身体好像不顾一切地要倒下去,于是尼古拉在他臀部上重重来了几个巴掌,耶格尔一抖一抖的,跟上穴口吞吞吐吐的节奏,讨好般地勉强撑着身体,迎接尼古拉无情的蹂躏。
这场暴力的性事在延长,又延长。尼古拉不是真的想射进他体内,但他乐于见到耶格尔痛苦的反应,正好他侵犯耶格尔不仅仅因为生理需求。比起男性Omega,他更喜欢女性柔软的身体,操耶格尔带给他的更多是报复的满足感和支配的掌控欲,生理上的快感反而显得微不足道。在集中营,耶格尔似乎并不因为身为Omega而羞愧,身上多了一种器官,甚至多带给他一种享受性爱的方式。现在尼古拉偏偏要提醒他,这具身体能给予他的耻辱。在耶格尔凭借权力地位对安雅威逼利诱时,有没有想过,安雅恐惧着他作为男性能对她造成的伤害?那张傲慢的脸就该被按进土里。归根结底,他不过是被拉下高位,回到身为战败国男性Omega应当处于的地位上。
更多血液混杂着体液充斥整个甬道,沾上尼古拉的阴茎。耶格尔嘴里是含糊不清的低喃,尼古拉扳过他的脑袋,听见他在无意识地祈求:“轻、轻一点,疼……太疼了……求你……”他变成一块刚被屠夫剔下的肉,身体几乎没有反应,只有喉咙在发声,眼泪在流。“为什么会是你,伊夫什金?”他灰蓝的眼睛望着尼古拉,但目光涣散,无法集中,“为什么……你……”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科利亚?为什么你变得越来越暴力残忍?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做梦时会喊叫,科利扬卡?为什么你还活着,少尉?为什么你找不到我的娜佳,谢尔盖?为什么你不承认吃过人肉、杀过同胞?为什么你满嘴谎言,战斗英雄?
“别叫了,别他妈说话!闭嘴!”他捂住耶格尔的嘴,力气大得感觉耶格尔的牙都嵌进手心。这不是我的错,这不是。他喘息着,努力掩饰内心翻滚的慌乱。他把注意力放在干耶格尔上面,手指下意识在德国人本就伤痕累累的肌肤上掐出更多淤青。耶格尔又忍不住低吟出声,这次尼古拉没阻止他,他需要一些声响压下快要涌现的回忆。党卫军军官绝望的哀叫提醒着当下,他温暖湿热的穴道在吞吃尼古拉的老二,他在经历难以言说的疼痛,而这些都是他应得的。没错,是你,都是因为你。苏联人继续侵占他的身体,一下比一下更狠,仿佛用锤头把钉子凿进木板上的缝隙。耶格尔在他身下四分五裂,每块碎片刻着他留下的红痕,许久都不会消散。
高潮来得突然,来得勉勉强强。尼古拉射了进去,那个瞬间突然让这场强暴变得无比美好,但只堪堪持续了几秒。更多的快意来自于他看到耶格尔被摧残过的身体。旧伤未愈,又舔新伤,他的指甲里全是泥土和血,后腰、手腕以及大腿布满青痕。尼古拉非常肯定,战俘营的所有人都能注意到这点。
他以最快的速度从快感中脱离,用耶格尔囚服的衣角擦干净性器上的液体,站起来,系好裤子。他单膝跪下,像抓猫一样捏着耶格尔的脖子,让德国人翻转过来,看着那双浑浊的眼睛逐渐恢复神态。他掐着耶格尔脖间的肌肤时,对方一声不吭,直到他把藏着腺体的那块脆弱皮肤掐出红印,耶格尔才徒劳挣扎着,向后躲开。
尼古拉站起身,长靴踩在德国人的腕骨上,碾压。
“你不是想要标记吗?”他低头俯视,用满怀鄙夷的口吻说,“这就是你要的标记。”
第二天他回到前线的战壕,把这些不快抛到脑后。士兵和军官们很高兴看到他回来,尤其是他的车组成员,自从进入德国就变得郁郁寡欢的男孩瓦连京露出笑容,伊奥诺夫和他拥抱,机电员谢利布里亚科夫和炮手卡里诺夫斯基似乎松了口气。自从他接手这支坦克连,负伤和死亡率大大降低。人们都相信在他的指挥下,自己能平安度过最后的战争阶段。
“总得来说,遇到一些小麻烦,不过都顺利解决了。”观测所,另一队的连长把战况告诉他,面露难色,“唯一的问题是蒂尔加滕公园的防御。我们估计有至少六百青年团成员在这片区域驻守,进攻两次都没成功。”
“才六百人,怎么就攻不下来?”
“因为朱可夫元帅不想屠杀他们。”连长说,身旁的一个军官也插话:“这帮小孩子简直疯了!好几次,我看见他们派出自杀小队,身上绑着炸药,手里拿着火箭筒,要和我们同归于尽。这要怎么才能不流血地把他们制服?”
“这种情况很多吗?”尼古拉问。
“当然!你是养伤没看到,一路进柏林城的时候,他们就是以这种方式来对抗坦克的。”
团长也提到这件事。“他们到底在抵抗什么?不瞎的人都看得出战争快结束了!”中校大发脾气,但军官们都知道他的怒火是冲青年团成员来的。“元帅同志要我想个办法让那帮小孩投降,唉,这让我怎么想嘛!他们根本听不进去人话,大喇叭都喊多久了!”
沉默已久的尼古拉开口了:“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中校同志。我有个对付自杀小队的建议,至少能保护我们自己人。”他停顿一会儿,“可以让党卫军俘虏去对这帮孩子劝降。他们都是德国人,除非那些孩子连自己人都杀——”
“哼,德国人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一个军官嘀咕,尼古拉没理他。
“党卫军成员在祖国大地犯下的罪行,大家都是知道的。”他接着说,“就算青年团的孩子和他们同归于尽,也算是罪有应得。把他们养在战俘营只是浪费资源,国防军的战俘就足够负责后勤工作。这帮死不足惜的人渣应该冲在前面,我不想冒着部下死亡的风险去和青年团硬碰硬。”
最后那句话说得很生硬,怒气满满,惹来几道投向他的目光。有的连长反对这种行为,认为党卫军会趁机逃跑,尼古拉便强调,一定要把他们放到前线最前沿。有的连长则搬出人道主义的话来,说这样会让德国人反抗得更激烈,等等之类的话。团长安静听完了,抬眼看着尼古拉。
“实话实说,我不敢相信这会是您提出来的建议,伊夫什金大尉。”他不情不愿地说,似乎也对这种做法颇为反感,“我会向旅长请示,他同意的话,就这么干。”
“可以从Omega战俘营开始。”尼古拉补充,“NKVD会理解,子宫比起人命微不足道。”
团长莫名其妙地斜睨他,“好吧,先挑Omega党卫军。”
离开时,那个满嘴人道主义的连长拦下尼古拉,“这种做法是极其不道德的!想想看,我们路过那么多德国小镇,有多少平民因为戈培尔的宣传和我们前期做过的事,不等我们来就集体自杀?”
“您也说了,这都是因为戈培尔的宣传。”
“别找借口,我们的人也确实这么做了!”
“那是您的手下,不是我的。”尼古拉冰冷地回答,“所有胆敢强奸女性的士兵都被我扔给NKVD处置。德国女人和孩子没参与到这场战争,但德国的军人恰恰相反。您对党卫军的同情非常可疑,上尉同志。您看上某个党卫军Omega了吗?”
连长瞪大眼睛,“你——少来诬陷我!我只是不想看自己人变成……”
他快把“法西斯”这词说出来了,要是NKVD在场,绝对会把他带走审查。“有同情心是好事,但不值得浪费在党卫军身上。”
“我以为能从您这里得到不一样的回答。”对方恶狠狠地扯了扯制服,僵硬地向他行礼,“我先行一步,大尉同志。”
军官们坐上不同的卡车,驶向尘土飞扬的蒂尔加滕前线。
TBC.
注释:
[1]歌曲出自苏联作家巴格兰诺夫的作品《一寸土》。
[2]阿诺琪卡:阿诺琪卡是安雅更为亲昵的称呼。谷歌查到,根据俄罗斯名字变化的特点,安雅本名为安娜,爱称是安雅,更亲密的爱称是阿诺琪卡、阿努什卡、阿努莎等名字。
[3]波兹南:波兰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根据二战末期希特勒对波兹南“堡垒城市”的定义,德军在波兹南进行了最后的防御,最终由俄罗斯第1方面军攻破。
Notes:
顺便说一下,根据我以前查阅的资料,从1944年年底,苏联各个方面军的元帅陆续下达禁止士兵对占领区打砸抢烧和强奸的命令,不过朱可夫率领的俄罗斯第1方面军一直没怎么执行这个命令(或者朱可夫干脆就没下令,记不太清了抱歉)……大概因为朱可夫根本不在乎这些,所以第1方面军战前战后干了很多恶心事。
此外,这章对苏军的恶行基本一笔带过,主要是字数限制,后面会详细讲。(不过我个人认为耶格尔角度的那几章算是写得很详细了……)
ttkxlqy on Chapter 3 Wed 04 Jun 2025 05:0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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