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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 初遇
这座城市的一切都是崭新的。
至少对于王耀来说是如此。不久之前刚从死里逃生,现在又只身一人从上海奔波到大连,眼前的光景都算是重生后的馈赠。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接下来的日子无论如何也得好好珍惜——
“好好活下去啊!”
“哥,你是有什么毛病吗?”正在天台晾晒衣服的王濠镜十分不解,“身上的伤好了,脑子坏了?”
“没大没小的……竟然敢质疑你哥的脑子?”王耀轻轻拍了拍王濠镜的头,嘴里说着责怪的话,脸上却摆出一个嫌弃的鬼脸。就像当年一样,兄弟俩一如既往地开着玩笑。
王耀甚至差点就忘了,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身边还有个亲弟弟在呢。
仔细回想过去的那些年,说长不算长,说短也不算短。六年前父亲牺牲在南京的一场任务当中,同为地下工作者的母亲还未从悲痛中走出便接到了新调令,不得不前往广州执行新的任务。那时三弟嘉龙和小妹晓梅尚还年幼,只好被舅舅一家接去香港。局势动荡,二弟濠镜放弃了难得的国外留学机会,毅然留在南京,默默替父亲所在的小组做后勤工作。
而自己呢?
在抗大学习了几年,毕业后调往上海开展新工作。自己的工作也算是顺风顺水,可再之后……华南地区的同志给自己捎来了一封信,告知母亲也因一次任务牺牲了。
……实在是不想回忆了。
“又想什么呢?是你自己说的,别老是留念过去,咱得向前看。”王濠镜用力甩着手里的衣服,云淡风轻地说着。
“你小子行啊,还学会看透你哥的心思了。”
“你就差把字刻脸上了,明眼人都能看得见。”王濠镜嫌弃地说着,“再说了,从小到大都这么多年了,我还能不了解你?”
说得也是。他们两兄弟之间从来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小时候如此,长大了亦如此。王耀叹了口气,仿佛一瞬间想通了什么。他转身就往天台的楼梯口走去:“我想出去一趟,借你自行车用用。”
“你就不能在家待几天吗?才刚恢复好就急着瞎忙活。”
“真的憋不住了,我想出去溜达溜达。”
“……行吧。但别说我不提醒你,这破刹车偶尔会失灵,你可别撞死自己。”
“你这小子……要真出事了我就赖你。”
这臭小子,也才几年没见,说话怎么就变得这么恶毒了,这实在令王耀束手无策。
也许快要入秋了,天气稍微有点转凉,王耀随手拿下一件长风衣,戴上深棕色贝雷帽。可搭上他这青涩的脸庞,乍一眼看上去,仿佛是一个涉世未深却故作成熟的大学生。客厅溜进了一丝寒风,高高悬挂的鸟笼里传来清脆的吱喳声。
“阿福,我出门啦。”
“拜拜!拜拜!”蓝色鹦鹉礼貌回应着。
闷在家里休养的这些日子很长,真的好久好久没独自出过门了。久到让王耀甚至觉得街上每一寸空气都是甜的,每一缕风都是舒心的,连这天都湛蓝得无比透彻。
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若天天都这么太平,人人都安居乐业那该多好。一定会见到这画面的是吧?王耀心想。
……
稍有些失灵的破旧自行车是越骑越起劲,王耀丝毫不觉得自己车速有点过快了。直到身边的路人仿佛看傻子一样避让着,他才料到些许不妙。
完蛋,怎么刹不住车。
眼见着前面不远处就是个水果摊,倘若不做点什么,接下来一定会造成什么无法估量的重大损失。王耀已经做好打算往右一个脚刹,可却突然被什么拦了一下——
!!!
“你这人怎么骑车的,横冲直撞当你家后花园啊?”旁边水果摊老板骂骂咧咧。
“对不起!”
太丢脸了,明明曾经的身手也没这么差劲。
当然脑子也不可能这么糊涂过。
等王耀慢慢从自责中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原来并没有撞上果摊。
眼前迎来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左手压制住车头,右手正扶住自己的肩膀。还有他那精致的白色皮鞋,正稳稳地,稳稳地抵挡在车轮前。此时此刻,那看似矜贵的鞋面还被刮出一道明显的车轮印,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刺眼。
两人尴尬地互相瞪着。
“大兄弟,真是谢谢您。”王耀头脑一热,不知冒出什么胡话。
“不客气,以后骑车要注意安全哦。”
实在没想到他会是一个外国人。
王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个外国男人拉着往前走了稍稍。不仅如此,他还十分热情地帮自己推着那失灵的破自行车,脸上笑意盈盈,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先生,您的鞋子,我待会就回去拿钱赔给您。怪不好意思的就因为我这破车搞到您这样…我家就住那街尾,您可以在这稍等我一下吗?不对,我弟弟应该回店里了,要不这样吧您看看方不方便和我去店里拿钱,我……”
“不用,不用。”外国男人呆呆地微笑着,一副什么也没听进去的样子,“为什么突然又称呼我为先生,你刚刚不是叫我大兄弟的吗?”
王耀顿时无语。
“哈哈,你好可爱!”
“啥跟啥啊,我明明是在跟您道歉。”
“我叫伊万·布拉金斯基,你叫我伊万就好啦。”
“你……”
“当然叫大兄弟也可以!”
王耀殊不知自己到底是遭遇了事故还是陷入了什么幼稚的圈套。
眼前这个苏联男人,哦不对,应该是说自己的救命恩人。一个在突发事件中淡定从容出手相助的人,仅是相隔几分钟便变成了一个听不进人话的幼稚鬼。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我叫……王耀。”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能够被允许的,只知道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光明正大地向别人介绍过原本的真名了。如今王耀二字能从自己口中说出,仿佛还让人感到有些荒谬。
伊万开始发觉对方有点失神,下意识认为是刚刚发生的以外导致的,于是礼貌地试图开口缓和:“你也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今天这事我真的不会怪你的。”
他微笑着把目光落在王耀的双眸,奇了怪,方才意外带来的慌乱感瞬间都消散了。说实话,王耀长得属实过于清秀。短短一秒的注视里,伊万就觉得对方不仅仅有着东方人独有的柔美,就凭借着那仅仅碰撞了一秒的眼神里,竟还能流露出一种坚韧的气息。
真是令人惊讶。
王耀,眼前这个刚结识的中国男人。他不会是个普通人,一定不是,或者不止是。
“好吧,被你知道我的名字了。在大连除了我亲弟弟以外,你是第一个知道的。”王耀友好地伸出了手,但脸上却满是不情愿。
两个人刚认识互相自我介绍难道不是很正常,什么叫被我知道了?还有,他这是想和我握手吗?对哦,他还说我是第一个……伊万开始胡乱思考,但显然这些问题都是白白作废的,因为他选择直接给予王耀一个拥抱。
“这……不太好吧?”王耀寻思着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成何体统。
“我很荣幸。”伊万慢慢松开了怀抱,“你是我第一个认识的中国朋友,在大连。”
两人互相注视着。王耀尝试着理清案发现场的顺序,起先是自己的车出现了事故,随之是这位伊万·布拉金斯基先生出手相助阻止了一场灾难,接下来该是自己的赔礼道歉……可是事情怎么演变成这个诡异场面,能不能不要这么煽情啊,莫名其妙的!
然而两个陌生人之间也是能有默契的。
王耀抑制住想询问对方联系方式的想法,即便自己真的很希望改天能登门回礼答谢。作为一个在隐秘战线的刀尖上行走的人,真实信息还是不适宜透露,继续接触也是没必要的。而伊万也默契地不主动试探过多,毕竟他自己的身份也不大方便到处显露。
初秋的风没有凛冬的寒风猛烈,但它还是很温柔地闯进了两人的对峙中,还悄悄地把王耀的帽子撞倒了。伊万弯下身捡起帽子,随后又轻轻地递回王耀的手里。
“希望还能再见到你。”眼前高大的苏联男人转身离去。独留王耀一个人扶着自行车默默地注视了帽子许久。
秋冬时节大连的气候确实是会比上海难顶一些,但这并不妨碍——
有的人的心是异常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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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 过往
“我哥已经安置好了,伤也快养好了。”王濠镜拿着鸡毛掸子打扫着杂货铺的角落,“就刚刚还骑着我的自行车出去浪荡了!”
“那就好,这些年他也辛苦了,让他放松一下吧。”
坐在柜台前的中年男人穿着一套精致的黑色西装,看上去像是个商人,可实则是中共大连交通站第二行动小组的组长。由于实战经验丰富,地下情报工作也做得出色,在组里又属于上了点年纪的一批人,所以大家都亲切地喊他老郭。
一年多前,大连也算是解放了。
可在这一片解放区里,仍是由苏联军队实际管制着,中共的组织仍处于半地下状态。
此刻的大连不仅有着日军统领时期的汉奸余孽,还有着黑道帮会,甚至藏着许多虎视眈眈的国民党特务。驻区的苏军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外交礼仪条令,这让部分从老解放区过来的同志并不是很适应。老郭想着王濠镜和王耀都是从大城市战线调派来的,往后有什么需要出面的事情就让他们领着办估计会好些。
王濠镜泰然自若地“打扫”到店铺的玻璃门前,利落地把它关上了:“进内屋说吧。”
“才刚开铺没多久就关门不迎客,岂不是更让人怀疑?”
“这…那倒也是,还是您考虑周到。”王濠镜又装作打扫门的另一边,把它顺势推开了。
老郭喝了一口茶,说道:“店里也没有第三个人,我就直问了。你哥清楚银粟同志的下落吗?或者说,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也不太清楚。可他以往粗略地提及过,我认为银粟应该是他的上级。”王濠镜皱着眉回答,“而且他……应该是不太愿意说吧。”
“能理解,遵守组织纪律嘛。你不在同一条线上,他就算知道也不会透露过多,哪怕你们是亲兄弟。”老郭晃了晃杯子里的热茶,“王耀这人还挺负责任,不过我向华东片区交通站的负责人打探过,他们都没听说银粟发展过什么下线。”
“对了,他所在小组里的其他同志呢?”老郭又问。
王濠镜叹气:“都牺牲了,只活了他一个。”
见着气氛变得凝重,他又为老郭添了杯热乎的新茶:“组织不会因为这个而怀疑我哥吧?”
“说不准,但暂时没有。可惜他还是断了线的风筝,我们什么线索都没有。”老郭闭着眼睛深呼吸,“话说回来,银粟同志这名字起得是真好啊。”
“是萤火,是雪花,还是凛冽寒冬给人带来的鸡皮疙瘩。”
王濠镜茫然不解:“我还以为只是一种花的名字。”
“不止,你看这个。”老郭示意茶杯里的热茶,“古人说的‘赤铜茗椀雨斑斑,银粟翻光解破颜’就是这东西。”
“这又是什么?”王濠镜一头雾水。
“热茶上的泡沫。平平无奇却格外显眼。”
“您这……整得像猜灯谜似的。”
“哈哈,说回你哥吧,王耀同志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老郭捧起热茶轻轻吹了两下,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我哥啊,他是一个成熟可靠的男人。”
很不巧,王耀正好赶上这节点,气势汹汹地站在杂货铺门口。
“王!濠!镜!”
“哥?你又闹哪出?!”
他直接把失灵的自行车倒靠在门前的石阶上。
怒气冲冲地走进杂货铺,一副要收拾王濠镜的样子。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他发现了店里还有客人,看样子还像是自家弟弟的老客户。三人面面相觑,二十几平的店铺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好一个成熟可靠的男人。
老郭算是对这兄弟俩刮目相看。
“哥,这位是我的上级,郭组长,老郭同志。”王濠镜捂着脸。
“郭组长您好,我是王耀。”王耀瞬间整理好状态,“方才失礼了,我和我弟就只有在家这样,您别见怪。”
“没有没有,你们兄弟俩可真有意思哈。”老郭轻轻放下捂在手中许久的茶杯,“今天我还有事,就先不打扰了。”
“您不亲自问问我哥吗?”
“下回吧,还有急事,后会有期。”
兄弟俩整齐地朝老郭挥着手以示告别。
向来谨慎的王耀总能在字里行间捕捉到点细节,他望向王濠镜问道:“这位同志来询问我的事了?”
“他来关心一下你,顺便来询问一下银粟的下落。”王濠镜如实回答。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他牺牲了。”
“你真的见过他吗?”
“当然,在上海,只有我见过他。”
王濠镜皱了皱眉:“可他要是牺牲了,那就没人能证明你的清白,你会成为重点怀疑对象的。”
“自愿接受组织的调查。”王耀低着头,“我也没有做亏心事,怕他哪门子的调查,就算是从祖宗十八代开始查我也耗得起!”
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
王耀从未担心过组织对自己的审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交通站的前线冲锋。自45年日本投降之后,他便在上海市警察局继续潜伏着,若不是因为上一次任务遇到突发意外,自己也不会如此匆忙地因伤调离。王耀的心一直都是坚定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即便如此,他仍有不安。
因为他有一个心结,一个还不能说的秘密。
过往的事就回忆到此,王耀的大脑闪现过一件当下更要紧的事。他走到前台直接打开柜子,取走了那串叮当响的钥匙。
“怎么了?”王濠镜很疑惑。
只见王耀一脸镇定:“回家拿点东西。刚刚车失灵,撞到人了,我去赔礼道歉。”
“撞啥人了?”
“苏联人。”
“这该不会是警备司令部的那群人……”
“谁知道呢?看他白白净净的,或许不是。”
王耀瞬间愣住了:“来大连的苏联人,就只有军人吗?”
王濠镜大吃一惊:“我也不清楚。”
王耀转过身望了望门外那不争气的破车,又回头看了眼弟弟:“不过我的身份,去纠缠别人也不合适。万一他只是个做生意的?”
“我管不了你,你自己琢磨。”王濠镜扶了扶眼镜,一脸无奈。
说服不了自己,那还是以后再说吧。王耀觉得,接下来还要在大连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倘若和这个苏联人稍微有点缘分,总会在什么时候再次相遇的。
他把弟弟的车拿到附近的维修店里修理,待到傍晚,他买了点小菜,准备打道回府展露身手。
小时候爸爸妈妈总是很忙,王耀甚至担任了家里大厨的角色,每天负责弟弟妹妹的起居饮食。由于生性活泼人缘好,他总到邻里街坊的叔叔阿姨家里串户。他喜欢观察人间烟火气,喜欢观察人们的相处日常,喜欢观察同龄人与自己不一样为人处世方式。
他很善于察言观色,善于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王濠镜小时候还戏称他为“交际花”,不过他并不生气,他不在意别人对自己评价如何,只想着脚踏实地走好自己的路,做好自己的每一件事。
王耀先一步回到家中,鹦鹉阿福连忙热烈欢迎。
“欢迎回家!”
“诶,阿福想我了吗?”
“无语!无语!”
“真不给面子,好吧。”
上一秒还想夸小鹦鹉阿福被王濠镜调教得真好的王耀,下一秒就被嫌弃了。不过这句话大致是跟自己学的,平日弟弟总是像老长辈一样唠叨自己,自己无从应对只能反复说无语,没想到现在被阿福用来对付自己了。
脱掉鞋子,挂好外套,把往日老王家的温馨生活在大连延续下去。
大连的家是组织安排的,坐落在热闹的小巷子里,是一栋三层的老旧小楼。面积倒不是很大,但王耀和王濠镜的房间在不同的楼层,这样大家都能有自己的小片私人空间。一楼是客厅,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天台的晾衣区是平日兄弟俩谈心的好地方,在王耀养伤期间,他们总是站在天台,俯视着小巷和外街来往的人群,谈天说地。
王濠镜比王耀早一年调往大连,先前在南京的交通线充当电报员的工作。原本来大连是为了别的任务,可任务完成后,就阴差阳错间被安排成为哥哥的陪同疗养员。兄弟俩多年来在各自的战线奔波,也终于误打误撞地有了这么一段重逢叙旧的时光。
“铃铃铃——”
王耀把头探出窗外,是王濠镜把修好的自行车开回来了。
“哥,我回来啦。”
“正好,回来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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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 曙光
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伊万过于热爱大连近日的天气。对比冬日莫斯科的那种绝情刺骨的寒风暴雪,他还是更喜欢中国这相对柔和的温度。可听娜塔莎说,中国东北的冬日也不会逊色于苏联。他没见过,也很期待。以至于“观望大连冬日的初雪”成为了他来中国后的第一个愿望。
其实与王耀一样,伊万也是一名优秀的战士。
18岁入读列宁军事政治学院政治和社会教育系,虽然主修的方向是偏理论类的,但体能和军事训练也样样满分。后来受苏德战争的影响,学院根据新的任务更新部署了工作,逐步疏散至巴什基尔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这段时间里,他见证了许多人世间的支离破碎。战争并不只是课本上的三言两语草草描述,保卫祖国也并不是单纯靠口号里的一腔热血就能实现的。
对于过去,他经历过,体会过,奋战过。
对于未来,他渴望着,期待着,努力着。
人民的幸福是靠自己创造的。
现在暂且是看到了光明,可许久的未来能否维持着这束光明,无从可知,无人能知。在处世观上两人奇怪的默契再次重启,和王耀相同,伊万认为当下的自己只要做好眼前的每一件事就好了。
“报告布拉金斯基上尉,您要的文件我都整理好了。”爱德华·冯·波克汇报。
“不要这样叫我,太奇怪了。”伊万一脸嫌弃。
爱德华有点不知所措:“可您是上级,我只是按军令行事,按规矩称呼您啊。”
“啧啧啧。”伊万摇了摇头,“你还不如叫我处长同志呢!”
“……额,处长同志?”爱德华略为慌张。
“很好!”伊万使劲拍了拍爱德华的肩膀,吓得他原地后退两步。随后伊万就满意地捧起爱德华上交的文件,开心地哼起了歌。
这位新上任的处长总是让下属们疑惑不解。尤其是爱德华·冯·波克和托里斯·罗利纳提斯,极其深受毒害的两位。他们很想知道眼前这位“处长同志”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总能伴随着纯真和善的笑容做出一些令人惶恐的事情。
“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你出去工作吧。”伊万说。
“是……处…处长!”爱德华连忙转身逃离。
“我有这么可怕吗?”伊万一脸疑惑地走到档案柜门前,细细斟酌着玻璃上的倒影。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一下身上崭新的军装,扶正了自己的帽子。他对自己的长相还是很有自我认知的,从小到大方圆十里内就没有比自己更帅气的男生。当然这只是妹妹娜塔莎说的,但出于自信,伊万也很配合地当真了。
伊万所工作的地方是苏军驻大连警备司令部的档案处,而这里的一号人物科瓦列夫斯基上将是他的舅舅。由于伊万本人想从事文职工作,又在大学辅修过档案管理,舅舅就把他安排在这。
与此同时,伊万那个在战场上当过炮兵的堂妹娜塔莉亚·阿尔洛夫斯卡娅,现在正在舅舅身边当着贴身护卫,是警备司令部里的大红人。
她一直试探着伊万的反应,不停地想进一步接近他。可他们是堂兄妹,他又怎么会对她有别的想法。
噢,令人苦恼的娜塔莎。
他又看见了桌面的两张电影票,埋怨着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拒绝她的邀请。
伊万回到座位上苦苦挠头。
真的好希望有个能让自己倾诉心情的人。
温暖的阳光从稍稍打开的窗户中溜了进来,刚好映照在伊万的脸上。他感到有些刺眼,起身想把窗户关上。外面有些许热闹,他往楼下的街道望去,刚好望见一位邮递员正骑着自行车快速驶过。
自行车。这让他突然想起了前段时间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中国人。
伊万只记得他叫王耀,一个黑发的中国青年。
那天的相遇有些匆忙,伊万依稀记得当时的王耀穿着一身略显成熟的衣服,与他那稚嫩的脸庞合起来看,显得有点格格不入。王耀的头发很短,但是他的右手绑着一个黑色发圈。伊万觉得他以前应该是留过长发的,可能是有什么变故临时把头发剪短了。
明明只是看了一眼,却不可思议地记下这么多细节。
伊万真的很想再见见王耀,可是他们并没有交换联系方式。他陷入了沉思,直到第二天,第三天。甚至演变成一看到办公室里照进的阳光就联想到自行车,想到自行车就联想起王耀。
这实在是太糟糕了。也终于等到了第五天,托里斯在处里的一句话如雪中送炭般点燃了伊万的希望。
“我昨晚下班在祝安路那边的菜市场买了些水果,拿给大家分一分。”
“水果?”
“是的,处长您要橙子还是苹果呢?”
“祝安路?”
“对的……怎么了吗?”
“我可真是太谢谢你了,托里斯!”
伊万连忙把军服外套换成了便装大衣,急急忙忙地跑出办公室。托里斯还未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拿着果篮呆呆站在原地。处里的大家也大眼瞪小眼,十分不解。
“不是,处长怎么就跑了,还没到下班时间啊。”托里斯问道。
“处长可是科瓦列夫斯基上将的外甥。”爱德华是人群中最为淡定的一个,“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上班时间发水果,扰乱同志们的工作秩序,小心被处罚。”
“那倒也是,工作工作。”托里斯连忙回到办公桌上。
伊万走到了大街上,他今天的工作在早上就已经完成了,提前几个小时下班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他相信舅舅就算发现了也不会责怪自己的。
他想起那天是在祝安路的果摊旁边遇见了王耀,在他对自己慌慌张张道歉的时候,应该是提及了句“我家就在这街尾”。可是很不幸,伊万走到祝安路的末尾,他发现这里的有三个小巷子,每个巷子都属于居民片区。
他总不可能逐户敲门,大声问道:“您好,请问这是王耀家吗?”再加上自己还是个外国人,这样会显得很突兀。
伊万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走过了菜市场的果摊,差不多走完了整条祝安路。
路口的一家杂货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缓缓走到店前的玻璃橱窗边,看到了一个趴在玻璃上的小熊布偶。小熊布偶下方的几个货物格子摆着各式各样的进口糖果,他认出了其中一款来自苏联的水果硬糖,外包装还印着可爱的小熊印花。
伊万对小熊糖果心动了。他抬起头看了看这家小店的招牌,门口的装修格外别致。
「兴华杂货铺」
中式木雕制作的门框边上挂着西式的小铃铛装饰,两边的玻璃窗上还贴着许多小动物插画。里面的货物大致都是零食和精致的小物件,店面布置也特别温馨。
伊万情不自禁地走进店里,门上的风铃响起了悦耳的旋律。
这个银白色头发且高大威猛的外国男人一瞬间就引起了王濠镜的注意,他连忙向前,客气招呼道:“您好呀,想买点什么呢?”
“我想要这个小熊糖果。”伊万紧张地挠挠头,“嗯,要三斤……”
紧接着他就改变了主意:“老板!还是要五斤!我要装满一个大袋子!”
“先生,吃这么多糖果小心蛀牙哦。”王濠镜正帮伊万打包着糖果。
伊万思前想后总觉得这个老板好像跟什么人长得有点相似。于是他突发奇想问了问:“老板,您有认识的朋友是姓王的吗?”
王濠镜有些惊讶:“我就姓王啊。”
“呀……”
“先生您是苏联人吧?”
“是的呢。”
王濠镜听闻放下了手中的小熊糖果包,突然对着内屋大喊:“哥!!苏联人!!!”
伊万感到十分惶恐,吓得直接抱住橱窗边的玩偶小熊。
此时在内屋偷懒休憩的王耀突然被吵醒。他迷迷糊糊地拉开门帘:“什么啊,大惊小怪。”
“这位先生,苏联人,找姓王的。”王濠镜解释道。
王耀把视线聚焦在抱着小熊的伊万身上。伊万委屈地抬起头,两人就这样对视着。
这小小的杂货铺总能发生让人大吃一惊的事情。
王耀简直是瞳孔地震。
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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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 惊喜
王耀万万没想到伊万会出现在这里。
回过神后的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濠镜,这包小熊糖果咱就送给这位恩人了。”
王濠镜当然也没有蠢到那个地步,马上就反应过来:“恩人!谢谢您上回救了我哥。”
伊万被兄弟俩直接挤到角落处瑟瑟发抖。
“你是很喜欢这只小熊吗?”王耀望着紧抱玩偶小熊的伊万问道。
“嗯,它很可爱。”伊万稳住脚步重新站直,并把小熊放回架子上。
其实伊万脑子里稀里糊涂想的是“它和你一样可爱”,但他没这个胆说出如此诡异的话。眼见着王耀一声不吭地直接把自己拉进内屋,也只好乖乖地跟着走。
店里恰巧来了别的客人,王濠镜就没跟着进来,伊万回头找不见第三个人,那颗小心脏跳得是特别使劲啊,莫名其妙的慌张感瞬间冲击大脑。
他僵硬地坐在内屋的桌前,眼睁睁地看着王耀给他倒了杯热茶,随后没跟自己说一句话,就转身在柜子里捣鼓着什么。
“王先生,你在找什么呢?”伊万很是好奇。
“哟,这回你叫得这么见外啊。”王耀笑着说。
“那我……叫你小耀可以吗?我觉得我年纪应该比你大。”伊万小心翼翼。
“确定吗?我都二十六了。”王耀淡定回答。
“竟然比我大两岁。”伊万感到惊讶,“你要是穿上校服扮学生肯定没人会怀疑。”
“哈哈哈!我有这么年轻吗?”王耀拿出了一只崭新的玩偶小熊,抖了抖礼盒上的灰尘便递给了伊万,“这个小熊和外面的小熊是一对,送你。”
伊万有点迟疑。
王耀见况直接把小熊塞去他的手里。
“拿着,算是给你赔礼啦。”王耀说。
“谢…谢谢!”伊万双手接过了玩偶。
“欢迎下次再来光临。”王濠镜送走店里的另一位客人,原本想把包装好的糖果拿进内屋给伊万,可是马路对面有两个可疑的黄包车夫引起了他的注意。
奇怪了,今天怎么不是莫叔和何大哥了,那片地平常不都是他们蹲的点吗?王濠镜心想。就在这短短一瞬,两个黄包车夫迅速地掏出了枪,并开始往身后胡乱扫射。
砰砰砰——
街上的行人就像一锅沸腾的热粥一样乱窜着。内屋的伊万听闻枪声连忙抱住王耀躲到了桌子底下。
“天呐怎么回事?”
“别乱动。”
外屋的王濠镜也迅速躲到了柜台后面,他很快摸索到柜子里的暗格,但是他犹豫了,伊万还在里面,现在还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可不能轻易暴露。
但万一外面的人是针对我们的呢?
王濠镜还是拿出了枪,谨慎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我弟弟还在外面啊。”
“你不要跑,我出去看他。”
街上鸦雀无声,行人都躲到小巷子里,而那几个不幸的,已经在大街中央长眠了。王濠镜悄悄探出头,看见陆陆续续赶来的警察。
暂时是平息了。
“王老板您没事吧?”
“没,我没事。你们俩咋样了?没什么吧。”王濠镜慌乱地把枪藏到身后。
可伊万从在门帘后探出头的时候就看见了,虽然他选择了假装糊涂。
“没事,你哥哥也没事。”
“那就好。”
警察开始在大街上清理现场,却丝毫没有追上去的想法。伊万感到十分无语,这个片区的分局警力是中共最后一批接管的,里面的人多数暂且还是以前国民党留下的。这些空牌警察简直一点都不靠谱。他想起前些日子来找舅舅商谈整改分局警队的中共负责人,他十分同意这个方案,这不仅需要整改,还需要马上进行人员更换。
王耀把包装好的糖果以及小熊玩偶重新塞进伊万的手里。
“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外面不安全。”
“噗呲——真的吗?”
“笑什么啊?我可比你能打。”王耀不服气。
“我哥特别能打,小时候都快把我打飞了,您可以安心。”王濠镜跟着附和。但看着哥哥一脸认真的模样,他还是很识相地走开了。
留下两个人在那里傻傻对峙着。伊万也很顺着王耀的意愿,让他陪自己走回去。一路上两人谈天说地聊个不停,直至走到一个全是欧式公寓而且还有卫兵守在大门的住宅区,王耀先一步停了下来。
“你住这啊?”
“嗯,我舅舅是军人。”
果然来头不小,王耀寻思着。
“那你呢?你来中国干什么呀?”
“我啊……”伊万顿了顿,“我是来中国找你的啊。”
“嘶——”王耀倒吸一口凉气,“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油嘴滑舌的,要是女孩子早就沦陷了。”
“哈哈哈,大家都说我不会和女孩子聊天呢。”
“你看我信么?”王耀调皮地叉起腰,用质疑的眼神望向伊万。
如同小时候和弟弟妹妹玩耍一般自然,他已经很久没遇到过能这样合拍的朋友了。即使两人只是认识了一个星期,见过两次面,但却像久别重逢的旧友似的。伊万也十分做作地往后退了两步,像个小孩子一样朝王耀做了个鬼脸。
“略!”
“哈哈哈,你好幼稚啊!”
“小耀要不要去我家坐一下呢?”
“不了不了,你住的这地方看着好可怕。”
出于职业的谨慎,王耀试图假装没见过世面的普通人,婉拒了伊万。伊万很是委屈,虽然他明面没有说出来,但是瞬间耷拉的表情是骗不过王耀的。平日对待下属的硬气完全无法施展在王耀面前,他是如此束手无策。王耀这是在害怕我吗?他开始怀疑自己。
“不能不开心,负面情绪会传染给小熊的哦。”王耀敲了敲伊万怀里的小熊。
伊万抬头看了看王耀,瞬间被他的笑容感染了。
“随时都可以来店里找我,虽然我不是本地人,但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带你游遍大连。”
“好啊,那我每个星期都去找你。”
“一言为定。”
刚下班的托里斯和爱德华已走到公寓不远处,但却迟迟不敢靠近。
刚开始看到伊万时他们都以为是认错了人。只见他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手里还捧着一只玩偶小熊,像个小孩子一样活蹦乱跳,不停地哈哈大笑。这在他们眼里是十分诡异的,除非是这位处长同志突然受到了什么刺激,脑子出现了什么问题才会做出这般举动。
“是女朋友吧,是吧?”爱德华摘下眼镜擦了擦,又重新戴上。
“我看不清啊,处长太高了,挡住对面的人了。”托里斯努力偷看。
和王耀依依不舍地告别后,伊万朝门口的卫兵出示了证件,走进了公寓。托里斯一副没事的他没看见我们的样子,理直气壮地拉着爱德华紧随其后。
“你看吧,他都回去了,你怕什么啊?”托里斯洋洋得意。
“他就早我们十几秒进来,怎么走得这么快呢?”爱德华疑惑。
“我在等你们啊。”伊万从他们身后的灌木丛旁走出来。
“处长!”两人吓得连忙站直。
“又不在警备司令部,别喊处长了。”
可不喊您处长喊什么呢,谁敢直接喊您的名字啊。两人心里想着。
“小熊说要请你们吃糖。”伊万掏出两大把糖果塞进两人的口袋里,举起怀里心爱的小熊,走到两人中间,“回办公室别乱说哦。”
“谢谢处长。”
“不乱说,不乱说。”
看着伊万远去的背影,托里斯才开始松了口气。
“处长要是真有女朋友了,你也有机会了。”
“什么机会?”
爱德华给予托里斯一个略带鄙夷的眼神。
“装什么傻,我说娜塔莉亚。”
“一边去,别胡说。”
……
今天的伊万心情不错,因为他收获了可爱的小熊。
一份由王耀赠予自己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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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 愁绪
王耀很喜欢躺在摇椅上享受黑夜的星光。
这几天都是这样度过的,也就只有晚上短暂的时光能带来这样的宁静。
组织已经派人调查过那天发生的枪击案,是一些黑帮因私人恩怨而斗争。大连这一年多来,残余的各种势力还未清扫完毕,惩黑除恶的任务道阻且长,但只要努力必定行则将至。
他也担心过哪天会有国民党特务来寻仇。
不是怕死,而是念着自己还有着牵挂的亲人和战友们,以及一直没来得及给组织的一份交待。他不想人生结束得如此仓促,也不想在悔恨和逃避中度过无趣的一生。
他希望能见证全国解放的那天。
期待着自己和濠镜能与嘉龙晓梅他们重逢,然后回到家乡延安,去建设祖国,去开启新的生活。当然,他们也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如果弟弟妹妹想留在大城市发展,王耀也是无限支持的。
短短二十六年,仿佛过了一生。
王耀感到累了,静静合上了眼。
王濠镜端了一碗酸梅汤,轻轻放在了王耀旁边的小桌子上。
“你也还没睡啊。”
“没呢,睡不着。”
王濠镜看向躺在摇椅上的王耀:“那封推荐信你看到了吧。”
“……”
“不过老郭说,组织尊重你的个人选择。”
“我担不起这么大的重任。”
“他们觉得你是最佳人选,但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组织也不会逼迫你。”
“……”
“分局那边陆续整顿好了,往后也像总局那样改名叫公安局。”
“知道了…可这大连人才众多,也不应该轮到我啊。”
“你说了不算,总局赵局长和训练处韩处长说了,过几天会和你见见面。”
“行吧,我会去的。”
“老郭让我转告的我都说了,剩下的你自个想吧。”王濠镜摘下眼镜打了个哈欠,“有点困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晚安。”
“晚安。”王耀闭着眼。
……
「推荐信」
「推荐王耀同志出任分局局长职位」
这不是胡闹吗?王耀心想。
组织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许是认为自己在上海市警察局的潜伏任务完成得相当出色。可他依旧认为,小组里其他同志的牺牲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王耀本是与上级单线联系的。
他的上级严组长同时也管着另一个情报小组。严组长给王耀留过一个接头暗号,他说倘若自己牺牲了,王耀可以通告小组成员们撤离。
就在王耀刚好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夺取了重要文件的时候,却得知严组长暴露了,国民党不仅把他捉进了牢里,还挟持了他远在家乡的妻女。王耀启动了紧急联络,原本同志们是打算一起营救严组长的,可没想到他早已供出了大家的据点,在营救的路上大伙就已经被敌军包围了。
计划中的王耀担任着与大家里应外合的角色。
当天他带着行动一队出任务,却没想到同志们都先一步牺牲在自己的眼前。
他是想亲手杀了这个叛徒。可这也正好给在局里的死对头,那个早已怀疑自己的行动二队付队长递了刀子。付队长带着一路人一直开车追赶着王耀,王耀只好暂且不计前嫌,带着叛变的严组长开车而逃。小组的同志事先联系了郊外游击队进行接应,只要准时赶到,即使情况有变动,也能夺回一线生机。
没想到严组长突然夺了方向盘,在目的地附近的树林把王耀推下了车,自己继续往更远处开了一段路。王耀摔断了腿,也撞到了头。在游击队的同志们赶来时,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后来他得知,严组长偷偷携带了炸弹,在行动队的人和自己撞上之后选择与他们同归于尽。
他的心情瞬间如同五味杂陈般混乱。
后来严组长的妻女也被解救,他没能告诉她们严组长曾经出卖了大家的事实。组织认定了华东地区上海第三交通小组全员因任务而意外牺牲。王耀也被认定为交通小组的一员,成为了唯一幸存者。
单线联络人牺牲了。
银粟就变成断了线的风筝,无人知晓。
而王耀一直没承认自己银粟的身份。
因为没有证据证明自己,而且也不想连累现在身边的所有人。他把文件上交给组织的时候,负责人也曾询问过,他说自己是银粟秘密发展的下线,同时也在警察局获取着另一条线上的情报。他谎称银粟和严组长一起牺牲在了爆炸当中,虽然这个故事很牵强,但是负责人再也没有过问。
原本庆幸着就这样过去了,可近期老郭对濠镜的试探明确地告诉王耀,其实组织一直还在调查银粟的下落。如今还特意弄来这样一封推荐信,他实在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天上的月亮悄悄躲在了乌云后,连它都不想听这些破事了。王耀把酸梅汤喝完,打算洗漱一下就回去休息。
“一觉睡醒都会变好的。”他如此安慰着自己。
……
近日处里办公室的人都觉得伊万很奇怪。
每天都笑意盈盈地主动打招呼,把大家都吓得不轻。用托里斯的话来说,就是一块冰凉凉的鹅卵石突然掉进了开水里被煮烫了。
爱德华每天送文件前总能在门外偷瞄到伊万对着桌面的小熊玩偶发呆,这属实是一个成年男性能做出来的行为吗?
但只要一踏进办公室,这位尊敬的处长同志便马上板起脸,不咸不淡地随便回几句,草草了事。
大家的八卦谣言是没少说。
都说布拉金斯基上尉交了个中国女朋友,天天对着个玩偶发呆傻笑,话都传到娜塔莉亚的耳朵里了,她那脸色是比油墨还黑。
“最近脸色不太好啊,娜塔莉亚。”
“身体有点不舒服而已,多谢科瓦列夫斯基上将关心。”
“没事就好,麻烦你帮我把伊万叫来。”
“是。我现在就去。”
娜塔莉亚从科瓦列夫斯基上将的办公室走向档案处,明明只是短短的路程,她却感到十分压抑。她知道工作的事情不应夹杂着任何私人感情,但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有些东西从不讲究先来后到,先一步的未必会是赢家。单方面的乞求更是毫无用处,对方没有义务因感动而回应。
尤其是感情。
娜塔莉亚是最相信谣言的一个,她实在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能把伊万这块死木头迷得神魂颠倒。当然,她永远意识不到自己向来都把情绪写在脸上。
“娜塔莎,是有什么烦心事了吗?”
“没有,科瓦列夫斯基上将让我叫一下您。”
“好的……真的没别的事吗?”
“没有。”
“可你看我的眼神都变了耶。”
伊万一脸无辜地托着脸蛋看向娜塔莉亚,她真的要气死了。狗男人,真的是狗男人。明明心里都有别的女人了还想利用自己假装关心自己。
更令人费劲的是,伊万居然走到她身边且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下。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
“我的好妹妹。”
“……您能不能快点过去,科瓦列夫斯基上将说了是急事。”
“好好好我这就过去,你也辛苦啦。”
无语死了,虚情假意的男人。
娜塔莉亚心中的怒火还在燃烧,就连外面的托里斯看着也一同难受。他一直默默喜欢着她,而她却糊涂地误以为自己爱上了堂兄伊万,甚至还是一段永远都得不到回应的感情。
他们就像一条食物链,托里斯在最底端,他被娜塔莉亚牵扯着,而娜塔莉亚又被伊万牵扯着。不过他也知足了,能和娜塔莉亚在同一个地方上班,天天都能见着面。虽然实际接触不多,但也时常能打个招呼。
有时候托里斯会在脑海里反复问自己,娜塔莉亚多好的一个女孩子,伊万怎么就从不珍惜。但理智一点去想,谁会对自己的堂妹妹有亲情以外的任何想法呢,换作自己,自己肯定也不会去回应这份感情。
对座的爱德华突然在桌底踢了托里斯一脚。
“你干嘛?”
“去倒杯茶。”
托里斯震怒:“你不会自己倒啊?”
“我让你倒给娜塔莉亚,是不是傻。”爱德华给予他一个鄙夷的眼神。
别人伊万是聪明人装傻,没想到托里斯是真傻。他听了爱德华的话,蹑手蹑脚地倒了杯热茶,笨拙地走进伊万的办公室。
只见娜塔莉亚还扶着办公桌呆呆地站着。
“娜塔莉亚同志……您要不要喝杯茶?”
“谢谢你,托里斯。”
她接过杯子,没想到眼泪珠子突然就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不是伤心,不是无助,是对自己的愤慨。托里斯瞬间愣住了,就他这样的呆瓜哪见过这场面啊。
“呜……”娜塔莉亚突然抱住托里斯大哭,吓得他连忙看向门外的爱德华求救。
爱德华摘下了眼镜,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心里掀起一种老父亲的欣慰感。
你这小子赚到了啊。
Notes:
*其实娜塔莎也不是真的喜欢伊万,就是那种,误把对兄长的亲情依赖当作成爱情的喜欢吧。她还年轻,感情的事需要时间去摸索。
*文中提及的[总局赵局长和训练处韩处长]是真实历史中的[大连市公安总局局长赵东斌与公安总局训练处处长韩光] 仅是借用 不会篡改历史人物的真实状况
*历史中1946年的大连公安局有多个分局 但文中的分局纯属虚构
*王耀在上海市警察局里的同事人名均为虚构
*1945年8月22日大连解放 是中国最早解放的副省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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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 意外
伊万轻轻地敲了敲门。
虚掩的大门后是苏军驻大连警备司令部的头号人物科瓦列夫斯基上将的办公室。
伊万从小就特别敬重他这个舅舅。当年苏德战争爆发初始,苏联空军惨重损失了大量战机,很多战机甚至还未起飞就被炸毁。时机和环境的因素导致空中力量暂时失利,压力就随之转移到了地面部队上。大量边境据点都被德军包围,红军边防守军陷入孤军拼死抵抗,而科瓦列夫斯基上将当时就是边防守军里与敌人殊死拼搏的一员。
任何在战场上英勇奋战保家卫国的战士都值得尊重。
伊万一直把舅舅视作榜样,一个努力成为的目标。
“进来吧。”科瓦列夫斯基上将放下了手中的文件。
“舅舅,您找我有何吩咐?”伊万整理好了衣帽,站得笔直。
办公桌上全是卷宗和档案,伊万意识到这回并不是谈论私事。
他方才还一直担心舅舅是听到了办公室里乱传的绯闻才找自己的。
“中共那边,想和我们讨论整改公安分局的事。”
“是需要援助吗?”
“多个方面都需要援助,这事我派你去办如何?”
伊万沉默了,他觉得这不是自己能插手的事。
“怎么了?是觉得没有信心吗?”
“这我恐怕不能办好,毕竟我只是个管理档案的。”
科瓦列夫斯基上将走到伊万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顺势让他坐在后方的沙发上。伊万不知道怎么回答下去,自己一向负责的都是文书工作,总不能去别的地方胡乱干涉一脚。
“放心,我只是让你协助一下我,见一下世面,学习学习。”
“那好…我一定会尽力做好的,谢谢舅舅。”
“嗯,回去工作吧。”
接到任务后的伊万按部就班认真工作了一周,终于等到了要去和中共负责人会面的那天。原本今天他和王耀约好了要去人民广场那边新开的茶楼喝茶,现在也只好临时改为明天了。
王耀说着没关系,还安慰伊万自己这边也临时有别的事。可伊万一直耿耿于怀,两人第一次约定好的事情就这样泡汤了,他特别担心王耀会不会因此责怪自己。
然而此时的王耀并没有这么小心眼。他刚跟着老郭会见了总局的赵局长和韩处长,接下来一行人的目的地恰好便是苏军警备司令部。回想起伊万当初提及他舅舅是一名军人,放眼整个大连,最大概率就是在警备司令部里了。
王耀带着好奇的心态跟着前辈们来到这个神秘的地方,他四处观察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苏共的同志们在工作作风方面和自己的同志们也没什么区别,这让他感到一丝亲切感。
几位前辈先后与科瓦列夫斯基上将握手交谈,王耀一直跟在身后认真记录着。眼前这位上将温文尔雅却又不失军人的刚毅,说话干脆利索,处事落落大方,是个气宇不凡的人。王耀留意到他身后紧跟的贴身守卫竟然是位漂亮的女孩子。白里透红的雪嫩肌肤上刻印着清秀的五官,高挑的身材搭配着整洁合身的苏式军装,简直是个标致的东欧美人。
王耀忍不住多看了娜塔莉亚几眼,果不其然收到了一个凌厉的眼神反馈。虽然王耀觉得自己的战斗力也是不凡的,但这位女同志估计能徒手把自己的头拧下来。
赵局长正说得起劲,猛地回头把王耀拉到跟前来,热情介绍道:“这位后生就是我们选的接办人,后续琐碎的各种交接工作将由他负责。”
王耀变得有点紧张:“科瓦列夫斯基上将您好,我叫王耀。”
科瓦列夫斯基上将惊讶道:“你好,王耀同志,看着是个年少有为的后生啊。”
“让您见笑了,以后我还得多多向前辈们学习呢。”王耀挠了挠头,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望向身后三位前辈,他们脸上都是笑意盈盈的,此刻的自己就像被推入了火坑一样。
“小同志,麻烦你到会客室等等,我有点事需要和你三位上级单独聊聊。”科瓦列夫斯基上将喊了站在门口等待的托里斯过来,示意他给王耀带带路,“我安排了一个人后续与你进行交接工作,你们以后就是搭档了。托里斯,带王耀同志去会客室见一下你们处长。”
“同志,这边请。”托里斯礼貌说道。
“好,麻烦您了。”王耀拿起记录本跟着托里斯走到会客室门口。他偷偷望向走廊的尽头,那是警备司令部的档案室,几乎是最为安静的一个办公室。托里斯注意到他好奇的眼神,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管太多无关的事情,连忙低着头走进了会客室。
托里斯给王耀倒了杯热茶,他说听闻中国人喝茶喜欢喝热的,于是让同事预算着时间提前泡好,好让客人品尝。王耀连忙致谢,心想这些苏联同志办事都这么踏实且贴心。
会客室里弥散着淡淡的花草香。窗边摆放的盆栽都照看得挺好的,在阳光的照映下显得格外有生机。王耀的视线慢慢挪移,发现储物柜上的日历还是两个月前的日期。这地方估计很久没有正式的办公使用了,却离奇地有人来专门照料花草。
王耀坐着的座位刚好正对着窗户,他忍不住闭起眼享受这静谧的氛围。想起当年在上海,警局里的队长办公室是个小隔间。最爱的紫罗兰小盆栽每天都在窗边陪伴着自己,然而那个风流倜傥放荡不羁的王队长人设不允许自己安静下来。可想而知,那时不出任务的短暂时光都是如此宝贵。
“处长。”托里斯到办公室通知伊万,“人在会客室等您,他叫……”
“我现在就过去。”还没等托里斯说完,伊万就飞奔出去了。最近太多烦事缠身,可谓是事事不顺心,一整个早上他都是心不在焉的。
托里斯也只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叹了叹气。
王耀想喝口茶,发觉茶已经变凉。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在分神思考无意义的往事。看这茶凉的速度,估摸着才没来多久的秋天快要赶着步入初冬了。
“同志您好!十分抱歉,让您……”伊万急匆匆地闯进会客室。
王耀回头呆呆望向伊万。眼前这个人穿着笔挺的军装,戴着威严的军帽,脸上还挂着大大的金边圆框眼镜,第一眼几乎就没把他认出来。
“……久等了?”说话的人戛然而止,等候的人也顿口无言。
错愕的两人就这样瞬间凝固在空气当中。
常言道事不过三。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别人拜堂的三拜后都可以礼成了。更何况这两人三回相见,回回都如此出乎意料。
“呐,王耀同志。”伊万整理一下思绪,自信满满地坐到了王耀的对面。他慢条斯理地打开手中的文件夹,拿出了一张空白纸张,递到王耀面前,“看来我们的约定并没有改期,只是换了个地方见面啊。”
“你小子挺得意的嘛。我刚见他们,喊你处长?”王耀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
伊万优雅地扶正了一下眼镜,调侃道:“正是在下。那你是不是也应该给个面子,喊我一声处长同志?”
“哦,处长同志,别来无恙啊?”
“一切安好,感谢王耀同志的关心。”
两人都被对方拙劣的演技逗笑了。
实话说,伊万出现在这里王耀并不感到奇怪,毕竟他曾经说过,他的舅舅也是一名军人。但王耀出现在这里,是伊万意料之外的事情。可他仔细回想,想到那天在店里王濠镜手上拿着的枪,现在这样看来也就讲得通了。
王耀翻了翻摆在自己面前的白纸,有点疑惑:“这个用来干什么?”
伊万一脸严肃:“不写一份你的自我介绍给我审查审查吗?”
看着伊万得寸进尺的臭脸,王耀直接拿起笔敲打他的帽檐。
“亲爱的处长同志,您再摆架子我可就不客气了。”
“哈哈哈开个玩笑,你怎么这么凶?”
“我凶?算了算了,不和你闹了……我们说公事。”王耀拿过伊万手里的文件夹仔细翻阅,“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你也是军人啊。”
“你不也没告诉我你的身份吗?”伊万委委屈屈地托着脸望向王耀,随后自己乖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那倒也是。
在这种时局,大家起初有所保留也是能理解的。王耀也大致地和伊万说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和经历,并述说清楚本次前来的目的。从今往后他们就是搭档了,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任务等着他们共同完成。伊万的心中满是欣喜,之后的日子里就能名正言顺地随时和王耀见面了。
愉悦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工作的交接在傍晚之前就完成了,中途双方还一起共进了午餐。从另一种意义上,王耀和伊万原本约好的那一顿饭也实现了。就在分别之际,两人还躲在各自的上级身后偷偷传递着眼色,就像是不听话的小孩子躲在家长身后调皮捣蛋似的。
王耀也不知道今天自己为何如此开心。
总之呢,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和弟弟吹嘘自己又和伊万见面了。王濠镜先是很惊讶,然后不停感叹着:剧院里的离谱电影都不敢这么演。
王濠镜说得没错,电影也未必有这么奇特的剧情。假如自己和伊万真是电影里的男女主角,接下来恐怕得演绎一出惊天动地的凄美爱情故事。
王耀回到卧室里,翻出了尘封已久的日记本。
既然有这么特别的缘分,那勉为其难地就用纸笔记录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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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 醋意
年底在城内四处奔波的人逐渐变多了。
大家都在为筹备新年而努力打拼着。大雪临近,冬至也不远了。天空飘起了零散的雪花,向来有点怕冷的王耀迅速换上了厚衣裳。每日清晨的他都习惯站在天台看来往的人群,起初只是为了观察附近有没有可疑的特务,时间长了,就喜欢猜测路人们都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向往着怎样的人生。
小鹦鹉阿福也不再像往日一般清早就嗷嗷大叫胡说八道了。若不是缩在笼子里的小角落发呆,就是闭着眼睛打瞌睡。王耀瞬间觉得人生缺少了点乐趣,难得今天有兴致想和它斗斗嘴,它却丝毫不回应。于是灵机一动,使用了自己的巧手快速编织了一个小披肩,缝上了一个小纽扣,还绣上了一个“福”字。可他把小披肩拿到阿福面前晃悠,仍是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
“濠镜,鹦鹉也怕冷吗?”王耀打开鸟笼的小门,把手稍稍伸进去,顺了顺阿福头上的羽毛。
“也许吧,去年冬天阿福也很少说话。”
“那个鸟笼罩子布料太薄,我去给阿福买个新的吧。”
王濠镜看了看客厅的挂钟:“好,不过下午记得早点回来。五点老郭会过来店里,你到时也得来一下。”
“行,我待会收拾收拾就出发。”王耀摸了摸阿福的头,一种立志保护好这个小东西的使命感涌上心头。
王耀进房间换一身衣服,这个季节的穿着不太方便骑车,导致修好的自行车只能在院子里闲置一段时间。濠镜先一步出门回杂货铺看店了。王耀热了热早上蒸了却忘了吃的包子,随手拿走一个就当作今天的早餐。
他瞅见阿福在笼子里跳了几下,于是凑近看看什么情况。小家伙歪着头向他眨眨眼,十分俏皮。
“我现在出门给你买个新的厚布罩子。家里的窗户我都关好啦,外面的寒风进不来,应该会暖和一些。”
小家伙还是跳了几下,没说话。
“我打算……喊上伊万一起去。”
“约会!约会!”
“瞎说什么呢,你这个调皮的小东西。”
王耀用食指关节处轻轻敲了敲阿福的头,一大早和你说这么多一句都不回,打听别人的八卦倒是这么积极。
王耀出门了,走到巷口的电话亭,拨通了伊万公寓里的电话。或许是对面总是期待着什么,电话里头很快就传出熟悉的回应:“小耀,怎么啦?”
“你刚起床吗?”
“嗯……难得今天可以休息……”
听见伊万说这是自己的休息日,王耀瞬间有些犹豫:“我想去一趟花鸟鱼虫市场,你有空一起来吗?”
“这也是任务呀?”
“不是,你爱来不来,不来就算了。”
“我来!你在万胡路口等我呀,那里顺路。”
“是万福路,你的中文发音还是这么烂。”
“又嘲笑我,你等着瞧——”电话对面的幼稚鬼挂电话了,王耀最近几乎每天都被他逗得笑到合不拢嘴。自从有了这么个有活力的搭档,枯燥的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精彩,按以前乡下里老人的说法,这样下去要想不长寿都艰难。
王耀慢慢在路上走着,享受着冬日的暖阳,这种冷热交杂的感觉真的很独特。街上卖报的报童也裹上了厚厚的围巾,露出一点冻得通红的脸蛋,一边跑一边叫喊着,伴随呼出的一团团热气,像个蒸汽小火车似的,非常可爱。
走着走着,很快就到了约定的地点,那个人高马大的“幼稚小孩”还没来。王耀看见对面有个小摊子在卖棉花糖,想起伊万之前买的一大包小熊糖果,想必他很喜欢吃甜的东西吧。
“老板,给我一个棉花糖,要草莓味的。”
“好嘞!”
粉红色的棉花糖真的很好看。
王耀偷偷尝了一口,可惜太甜,不太对自己的口味。他就站在一个巷口乖乖地等啊等,站久了体温变得有点凉,便使劲缩着肩膀让衣领遮住口鼻,双手依旧紧紧捧住买给伊万的棉花糖。
忽然身后感到一丝暖意,是伊万悄悄从身后紧紧抱住王耀,还试图拿大衣从两边包围住他。
王耀还没来得及回头,瞬时就被吓到了,下意识想往前挪移几步,但又被伊万牢牢搂在了怀里。
“是我呀,小耀。”
“伊万……”
王耀才回来神来,原来身后的人就是自己在等的那位幼稚鬼。可是这么猝不及防的怀抱实属令气氛变得有点微妙,不知怎的,王耀感到一丝慌张,心脏还砰砰直跳。
“还冷吗?我看你都在发抖了。”
“你这样靠过来,把我吓一跳。”
王耀低着头转过身,伊万也渐渐松开怀抱。
看着他手里捧着的粉色棉花糖,伊万调侃道:“怎么,还给我送花呀?”
“这明明是棉花糖。”
“可你这样捧在手里,显得它就像一束美丽的鲜花。”
伊万十分嚣张地抱起双臂,歪着头乐呵呵地盯住王耀,这副模样简直和早上调皮捣蛋的阿福一模一样。
王耀故意翻了翻白眼:“对啊,亲爱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先生。这是我给您精心挑选的鲜花,合您心意吗?”
“只要是你买的我都喜欢。”伊万接过王耀递来的棉花糖,“好吃!”
“还真的像个小孩子一样。”王耀笑了笑。
两人混进了漫步的人群当中,并肩向市场缓缓走去。王耀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伊万总是忍不住在偷笑。当然了,这个棉花糖不仅仅是甜到了味蕾,还甜到了心里。
“对了,小耀是要来买什么呢?”
“给我家的小鹦鹉阿福买个厚一点的鸟笼罩子,它怕冷。”
“阿胡?”
“阿福。”
伊万停住了脚步,这个可恶的音节再次勾起了他的胜负欲。
“你故意给它取这个名字,然后来刁难我是不是?”伊万装作很生气。
“这是濠镜取的,那时我们都还没认识你呢。”王耀很无奈。
眼见没达到想要的效果,伊万又在绞尽脑汁想新的鬼主意。说到底他就是想找个借口,让王耀教他中文,多争取些相处时间罢了。
不过聪明的王耀并没有掉进这个圈套。
伊万莫名感到有些失落。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想要得到更多王耀的注意,为什么总是在意着王耀对自己的看法,为什么情绪总是被王耀牵引着走。自从认识了王耀,自己是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王耀连忙像安慰小孩一样拍打着伊万的手臂:“不开心啦?”
“哪有,我也只是开个玩笑。”伊万寻思着谁还不会故作镇定呢,“你有本事弹舌给我听听啊。”
“……”这可是王耀一直学不会的玩意。
“好啦,扯平了。”伊万很得意。
“幼稚鬼,不和你闹了,我得给阿福买个毛罩子呢。”
王耀拉着伊万的手小跑起来,急着去寻找卖鸟类相关物品的店家。
阿福是吧?伊万心想。
真羡慕被小耀关心着的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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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 误会
伊万被王耀的精打细算能力惊到了。
整个花鸟鱼虫市场,从街头走到巷尾。他只是稍稍看一眼,便能快速精准地记住了所有相关商品的价格,在短时间内分析对照它们的性价比,然后选出一位幸运的受害店家,再进行强势的砍价攻击。最后,以不到原价三分之二的价格买下了他的心仪物品。
伊万想着,小时候跟着奶奶去菜市场,也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场面。
“我觉得阿福应该会喜欢吧。”王耀欣赏着自己新买的鸟笼罩布。
“那个小家伙要敢嫌弃,我就帮你揍它。”伊万说完,摘下了自己的围巾,把它围在了王耀的脖子上,“我看你嘴唇都有点发白了,冷了吧。”
“谢谢。”王耀的脸颊微红,轻声回应道。
其实他也不是很懂,自己和伊万之间好像总有着一层微妙的感情。对方的每一个小动作都犹如把小石子打在溪面时泛起的一圈圈波澜,一点一点地拨动着自己的心弦。
“怎么了小耀,不舒服吗?”
“没,我只是觉得有点饿了,我们去吃东西吧。”
两人相视一笑,谈话间充斥着奇特的暧昧气息。王耀低头整理了一下围巾,伊万也伸手帮忙。此刻在旁观者的眼里简直是佳人美景。他们是什么关系?是令人倾羡的异国情侣吗?背后的事情无从可知,但这个画面确实是一个摄影的好素材。
阿尔弗雷德在一家花店门前的台阶上坐着,果断地按下了快门,可这样明显的偷拍行为怎么可能瞒得过从事了多年情报工作的王耀。
王耀警惕地侧过身凝望着花店的方向,伊万也觉察到有点不对劲。只见一个金发蓝眼穿着牛仔外套的外国人呆滞在原地,和两人互相对望着。
“他好像拍了我们。”王耀小声说道。
伊万连忙把王耀护在身后,直接冲到花店跟前,用命令的语气说着:“胶卷拿出来。”
“What’s wrong?”阿尔弗雷德露出震惊的表情。
“美国人是吧?”
“是又怎样?”
“哟,还会说中文。”
“你不也会,你能说我就不能说?还敢冲过来威胁我?”
“别跟我扯别的,我让你把胶卷拿出来。”
“Hey,我又没做什么,我觉得你们长得好看,拍下来自己珍藏也不行吗?”
“哎呀!大家都少说两句吧!”王耀连忙挡在两人中间,“这位先生,您拍我们可以,但您要和我们说清楚这照片是用来干嘛的,行吗?”
“我看这美国佬就是个狗特务。”
“你别血口喷人,我是记者!记者!”
他高高举起自己的证件,王耀学过些许英语,仔细确认了一下,阿尔弗雷德·F·琼斯,是大连春蕾报社特聘的美国记者。花店的门伴随着一阵风铃声被打开,一个穿着格子西装的男人跑出来拉住阿尔弗雷德:“对不起,我朋友喜欢到处乱拍,如果冒犯了二位我一定会让他删掉的。”
“不,亚瑟!”阿尔努力争辩着,“你不知道我拍的是什么绝妙的艺术品,我从未见过如此般配的情侣,用我们主编教的中国话来形容,那叫什么,佳偶天成!天生一对!”
亚瑟为难地看了看阿尔,又看了看王耀和伊万。
“可是这个大鼻子竟然威胁我!”阿尔又补充一句。
王耀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您误会了,我们……只是好朋友。”
伊万不出声,倒是挺满意阿尔说的那句话,不过不代表会因此原谅他。
亚瑟不知道该怎么打圆场,只好劝说着阿尔:“还是道歉吧,这只是你的一场误会,而且私自偷拍别人也不好。”
说完,他又把阿尔拉到一旁,似乎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着什么。很快这个年轻的美国记者还是屈服了,握着手里的相机,无奈低头。
“……对不起。可我这胶卷又不是只有这张照片。”阿尔摸了摸鼻子,小声地说道,“里面还有很多我工作相关的内容,怎么可能拿去销毁啊。”
王耀一向比较通情达理,他想着也许这位记者工作也不太容易,而且只是一个无心之举,倒也不必因为这一张照片而百般为难他。他耐心地说服着伊万,压制住差点动起武来的两人。亚瑟也在不断调和着场面,希望两人都能平复下来。
一直在玻璃门后围观的花店老板终于忍不住出来凑热闹了。他实在没想到自家小小的破店门前还能引起一场国际纠纷。在王耀抬起头的一瞬间,花店老板认出了这个熟悉的面孔。
“王队长?”
这个古早的称呼,王耀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
“弗朗西斯?”
王耀很震惊。
在场的另外三个人就更加震惊了。
“天呐,世界真小啊。”弗朗西斯走过来,把手搭在王耀的肩膀上,“你突然离开了上海怎么不告诉我?现在还有天天约姑娘逛街看电影吗?我跟你说,不准买其他花店的花,来我这一定继续打折哈哈哈哈。”
伊万的脸瞬间就黑了。
这又是哪国的男人,一身浓烈的香水味。大冬天的只穿一件花里胡哨的长袖薄衬衣,衣领的纽扣还故意敞开着,看上去就像个到处鬼混的花花公子。以及,什么叫天天约姑娘逛街看电影,王耀会是这样的人吗?张口就来,简直是胡说八道!
“怎么了大鼻子,吃醋了啊?”职业嗅觉灵敏的阿尔瞬间八卦起来。
“多管闲事。”伊万冷冷回答。
“不是,弗朗西斯你怎么也在这?”王耀慌张地把他拉到一边,“求你了,别叫我王队长,至于之前的事我以后一定和你好好解释……那个大高个的苏联人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伊万,你别把我的黑料都爆出来啊。”
“你现在是不和女生约会,改和男生约会啦?”
“兄弟,你就别胡说了。”
“老王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放心,我都懂的哈。”
弗朗西斯一个潇洒的转身,迅速掌控了局面:“大家都消消气,我都搞清楚了,就是一场误会,都是朋友嘛。”
“先生您好呀,我叫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法国人,来中国好多年了,和王队长是……”
“咳咳——”
“啊……和老王是认识好几年的好朋友了。至于这两位,他们也是我的好朋友,春雷报社的记者阿尔弗雷德·F·琼斯和亚瑟·柯克兰医生。”
弗朗西斯友好地向伊万伸出手,伊万犹豫了一下,但看着王耀满怀期待地微笑着,他还是选择伸手回握。
“我叫伊万·布拉金斯基。”
“嘿,我就猜到,你肯定是苏联人。”阿尔得意地插一句。
亚瑟伸手拍了拍阿尔那个嚣张的小脑袋,随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名片,递给了王耀和伊万:“二位先生,我是牙科医生,在对面的诊所上班,也住在这附近。以后有什么事情的话你们都可以去那里找我。”
伊万礼貌接过名片:“柯克兰先生,您有这么一个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辛苦您了。”
“你也别打扰亚瑟,不服就直接来报社找我呗。”阿尔也不服输。
“好啊,看看谁死得更惨。”
“啧。”
“好啦好啦别闹了,我们先回去了。今天的事实在抱歉,你们放心,我会盯紧阿尔,不让他乱用那张照片的。”亚瑟拉着阿尔尝试撤离现场,“先走一步啦!再见!”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弗朗西斯也要回到店里干活了。王耀和弗朗西斯告别后,带着伊万去到平常自己最喜欢去的店里,请他吃口碑特好的招牌炸酱面。王耀笑他气得头发都要炸起来了,像只气鼓鼓的笨熊,然后还要一直给他顺毛来着。伊万也不反驳,因为他就喜欢王耀用一些奇奇怪怪的称呼喊他,喊幼稚鬼也行,会显得比较亲昵。
原以为吃饱喝足的伊万已经把这些琐事忘得干干净净了,谁知道他突然来了句:“小耀,你是有很多女朋友吗?”
“怎么可能??”
“不是那位弗朗西斯先生说的吗?”
“啊,你别听他瞎说啊。”
这回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了。
弗朗西斯你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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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 归期
准点赴约向来是王耀待人处事的原则。
他提前回家装修好阿福的“新家”,随后又手痒痒地打扫了一遍全屋的卫生,当他把扫帚完美归位的那一刻,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四点四十分整。
从家走到杂货铺仅需要十分钟,按照这个计划,去到店里就是四点五十。王耀掐着表不禁赞叹着自己,整个过程简直行云流水,十全十美。
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兴华杂货铺,与濠镜提前汇合。老郭来接头一般都是准点达到一分不差,王耀又走到内屋,娴熟地泡好一壶热茶。
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着客人到来。
王濠镜忍不住调侃:“看来我之前没误导老郭,您还真是个成熟可靠的男人。”
“那是,哪像你这么不靠谱,天天为了点小事念叨我。”王耀拿起其中一个小杯倒上茶,“喝口,暖和一些。”
王濠镜摇摇头,却又听话地喝了口茶。
店铺的外屋响起了整点的钟声。
向来守时的老郭也伴随着钟响准时踏进店门。
“王老板,上回您说的上等武夷大红袍进货了吗?”
“新货刚到,可给您留了五盒呢。”
“那可真是多谢您如此眷顾了。”
“那是您客气了,咱进内屋说吧。”
王濠镜把老郭领进内屋,王耀也客气地点头问好。
“任务紧急,长话短说。”老郭从袖子掏出一份手绘的战势时局图,匆忙地往桌上摊开,“哈尔滨的同志们遇上了棘手的事,老蒋和美国人不停捣乱,再加上苏联和国民党签了友好条约,咱现在是难上加难。”
“这群苏联人不是才和我们同志相称吗,这又是什么意思……”
“现在国内的大城市大多都还在老蒋手中,他们的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换而言之,这种局势对于我们来说也是块沉重无比的大石啊。”老郭叹了口气,“当务之急,上头的意思是得稳住东北,哈尔滨的同志发来了临时的新调令,说是希望大连方面能派些同志前来援助。”
王耀坐在两人中间,认真地倾听着他们的对话。早些日子他就听说哈尔滨局势动荡,市场货币秩序紊乱,政治谣言散布猖狂,好不容易稳定了些,又得闹出点大的问题。
他早已做好任何的准备,于是主动询问:“新调令是什么任务,我愿意服从组织的安排。”
“这次不是你。”老郭把视线转移到另一侧,“是濠镜。我军随后就会被迫撤出哈尔滨,前线的力量变得稀缺,那我们后方的交通站就得肩负更大的责任了。”
王濠镜点点头。
“前天老蒋的人端了我们一个点,两名同志不幸牺牲。现在我们需要新的同志来补上,濠镜是其中一个最佳人选。”老郭指了指时局图的中央,那便是他们在哈最重要的根据点。
“是什么工作?”王濠镜问道。
“发报员。组织知道你当年在南京有这方面的经验,所以经过多方考虑,选定了你与隔壁小组的一位同志。”
“我愿意服从组织的安排。”王濠镜的眼神十分坚定,丝毫没有犹豫,果断答应了。老郭欣慰地点点头,又望了望保持沉默的王耀。
“你呢?你怎么看?”老郭又望向了王耀,
“是很好的锻炼机会,濠镜可要好好加油啊。”王耀笑了笑,他知道老郭担心他这个过气伤员的想法。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并不重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人世间总是先有国再有家,国家的危难关乎着所有的同胞,每个人都有责任挺身而出。濠镜已经是一位有战斗经验的老同志了,他完全可以自己做出一切选择。
“哥……”
“祖国与信仰,才是你最需要去守护的。”
“很好。”老郭点点头,“那以后濠镜的位置就你来接替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直属上线,这几天我会让濠镜把大连这边所有情况下的接头暗号都告诉你。记住,要用脑子记,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放心吧老郭,这我熟。”王耀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以前在上海的碎片记忆,“我在上海也是做地下工作的,希望今后与您合作愉快。”
老郭满意地笑了笑,随后低头泯了一口茶,若有所思。
“行,今天就到这。濠镜与另外那位同志将会在元旦前出发,剩下的十几天你们兄弟再叙叙旧吧。”
……
落日的斜晖比起以往显得有些许壮美,也许是临行前的壮志斑驳在其中,渲染出一种微漠的忧伤。
晚饭后濠镜一直忙着收拾行李,王耀也主动上前帮忙。距离新年元旦还有半个多月,奔波多年,短暂相见,从此兄弟二人又要分别在不同的战线。
王耀顿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王濠镜觉察到了,索性也坐在地上靠在床边:“你是要接管我的兴华杂货铺呢,还是去分局当公安局局长?”
“这还用问?”王耀感到匪夷所思,“那当然是在杂货铺当老板了,再说了,我还要和伊万交接工作,在铺里干什么都方便。”
“咦,我就说吧,你怎么整天都惦记着别人处长同志呢?”
“惦记?我这叫搭档之间的关心好吧。”
“关心?你看你的反应,你俩还想在我店里干什么?”
“这啥跟啥啊——”王耀瞬间低头忙活,手上紧接刚刚的收拾工作:“不跟你说了,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毫无根据。”
“我也不知道你慌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啊。”王濠镜坏笑着,寻思着这么多年了,大哥的脾气还是这么奇特,肯定是字里行间有什么戳中了他内心的想法。
大雪又冬至,冬至又元旦。
濠镜说中间还夹杂着洋人的圣诞节平安夜,可王耀也不过这些。
王耀本以为伊万会对这些节日感兴趣,谁知道原来他也不喜欢。伊万说苏联人有自己的圣诞节,不过这些破玩意。他反而对中国传统的节日更感兴趣,三天两头就往王耀家中跑。他这人也是自来熟特能聊,喝起酒来还总和王濠镜疯到跳起来猜拳,夹在中间的王耀费劲千辛万苦才能让两个傻小子安静下来。
太能闹腾了。
“伊万,你这人能处!到时我走了,我哥就托付给你了!”
“谢谢领导!保证完成任务!”
“啥跟啥啊?你俩喝多了!”
王耀瞬时语塞,想狠狠地骂他俩一顿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成为一个理屈词穷的傻蛋任人宰割了。
两个醉鬼好不容易倒下了,王耀还要把他们安顿好,不然这么冷的天气怕不是要当场冷死。
濠镜的房间在二楼,王耀打算先把他背进房间。他虽然比自己高些许,但好在体重还在自己撑得住的范围内。而伊万这头笨熊又高又壮,王耀是连拖带扯,拼了老命才把他拉上三楼,让他先安置在自己的房间将就一晚。
伊万虽是醉了,但相比于濠镜可闹腾更多。濠镜一摔到床上就睡死了,而他还一直念念有词满口胡话。
“大笨熊,这是我房间,你就将就一晚,好好睡一觉哈。”王耀蹲在伊万面前轻声说道。
“嗯…王耀同志……”
“我在。”
“我真的…真的真的……”
伊万的声音很小,王耀小心地凑上前,把耳朵摆在他的嘴边,耐心地聆听着。
“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中还伴随着雪花飘落,他有些年没见过这种雨夹雪天气了。也许是有些稀奇,他凝神盯视着窗外的夜色,仿佛没有听见烂醉如泥的伊万说出口的胡话。
王耀侧过身为伊万盖好被子,等他安然入睡。
“你喝多了……伊万·布拉金斯基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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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 礼物
清晨的报社闹得沸沸扬扬。
姗姗来迟的阿尔弗雷德叼着三文治挤进人群中凑热闹。只见杨主编神情慌张,不停地在办公室里徘徊着,同事们纷纷上前安慰,但所有人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阿尔就像个局外人一样:“发生什么了?”
“阿尔你别管这么多啦,免得惹事上身,这和你没多大关系。”报社里向来最关照阿尔的中国同事何舒安连忙把他拉到后头,小声告诉他,“主编的得力助手小刘刚刚被公安带走了,说是国民党特务。”
“哦——”阿尔一头雾水的样子,“那确实和我没多大关系。”
“那只是你来晚了,刚刚威廉就被问了话。”何舒安仿佛懂得很多,不停地输出着他的个人见解,“老蒋那边啊,和你们美国人搞一起了,你们这些外国记者小心被盯上喽。”
“放心吧栓哥,前几天还有苏联佬说我是特务,我现在不一样是好好的吗?”阿尔嚣张地走回自己的位置,完全不当一回事。
“是舒安,不是栓……算了,无论如何,只要哥还在,都会在报社里罩着你,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哈!”
阿尔礼貌地笑了笑。
这位何舒安前辈确实很热情,但实际上也只是为了利益罢了。他恨不得把自己所谓的远见昭告天下,死皮赖脸地表达出自己的“忠心”,还整天说什么将来也想去美国发展。
阿尔心想,这家伙的马屁是拍错地方了。自己也只不过想专心做个新闻人而已,又不是美国总统,他想要的利益自己一分钱都给不到。
他整理了一下桌面的素材,翻出了近日在照相馆晒出的一些照片。最亮眼的,依旧是那天他拍到的伊万和王耀。小雪天为伴侣整理着围巾,相视一笑,多么有艺术氛围啊。
尽管亚瑟已经叮嘱过他好几次了,胶卷要放好,照片要归还。可是他不听,他就想自己收藏着,留着当个纪念品。
阿尔把照片藏好在抽屉里,小声念叨着:“臭苏联佬还敢威胁我……脸倒是能看,可惜长了张恶毒的嘴。”
……
“阿—嚏—”
伊万吸了一下鼻涕,大清早的是有些寒凉。但王耀昨晚已经帮他盖好了棉被,也不至于沦落到这地步,怕不是有什么缺德的人在咒骂自己。
头还是有点痛,伊万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是喝多了。然后……原来自己还在王耀的家。
王耀正趴在书桌安静睡着,身上仅仅披着一件不算厚的棉外套。伊万小心翼翼地拿起棉被,想给他披上。不料到身上的酒气实在是太重了,直接把王耀熏醒了。
“伊万……你醒啦。”
“对不起小耀,给你添麻烦了。”
伊万看着王耀这床上沾满了酒味,怪不好意思的,而且他还这么辛苦把自己搬到了三楼,照顾了一晚上……重点是自己喝醉后总是会胡说八道,昨晚该不会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吧。
伊万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昨晚…没做什么失礼的事情吧?或者是,胡说了点什么?”
“没有呀,你昨晚一倒下就睡着了。”王耀显然没有说实话。
“那就行。”伊万松了一口气。
两人下楼打算叫醒濠镜,却发现他早已出门了,在客厅留下了两碗用盖子盖好的云吞面,以及一张纸条。
“我先回店里了,煮了云吞面,希望你们能在它坨了之前吃到。”
落款处是一只戴着眼镜的乌龟。好家伙,小时候兄弟俩吵架,王耀一气之下说了声“四眼龟”,没想到他记仇记到现在。两人欣赏完这张独特的艺术作品后,便落座欣赏着这位艺术家留下的美食。
王耀刚咽下一口汤:“吃完我送你去上班吧。”
“不用,我今天不着急回去。”伊万连忙补一句,“你昨晚没休息好,待会好好睡一觉吧。”
看见伊万还是很关心自己的,王耀开玩笑:“你把我的床弄得满是酒味,我怎么睡呀?”
“你看,你果然还是嫌弃我的。”伊万不熟练地拿着筷子在碗里搅啊搅,嘟起嘴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王耀最怕的就是伊万摆出这副小孩子斗气的模样:“不要乱搅,面会不好吃的——”
“你好,请问王耀先生在家吗?”
门外传来陌生人的声音,两人瞬时停下来手中的打闹。王耀走到大门前,小心试探着:“您好,请问是?”
“我是送货的,您方便开一下门吗?”
王耀在门后僵滞了几秒,迟钝地推开了大门。只见送货的小伙子递来一束耀眼的黄玫瑰:“您好,这是弗朗西斯先生送的,请收好。”
“啊,谢谢,您辛苦了。”
喝着汤的伊万看了一眼门外,瞬时呛到了,不停地咳嗽着。
“咳咳咳……”
“你没事吧?”王耀冲进客厅,轻轻拍着伊万的后背,那束刺眼的黄玫瑰直接搁置在餐桌上。
「La jeunesse éternelle」
“这是什么意思?”
“卡片吗?永恒的青春,是法语。”
“你还懂法语。”
“不懂,但弗朗西斯每次都在花里写这句,是他告诉我的。”
有股气憋在心里,但是有什么资格说呢。伊万假装毫不在意,继续埋头吃他的面。王耀似乎觉察到他有点不开心,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的把黄玫瑰插到家里闲置许久的花瓶里,然后继续吃早餐。
“……”
法国人是吧?会送花了不起?不过是碍眼的东西罢了,迟早还是会枯萎的。伊万不服气,是不是王耀就喜欢这种浪漫有情调的男人,而自己这种鲁莽幼稚的根本不入他的眼。
我好歹也是警备司令部的处长,竟然输给一个卖花的。不服气的劲涌上心头,伊万是又愤怒又无奈,渐渐地,莫名其妙的小情绪也变得有些许低落,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点点吃瘪,最后慢慢瘫倒在桌上。
“怎么了?不舒服吗?”
“嗯,我歇歇就好。”
阿福仿佛也被黄玫瑰吸引到了,不停地在笼子里跳动着:“好看!好看!”
连鹦鹉都在夸弗朗西斯送来的花好看,这对于伊万来说简直是双重暴击。
不知情的王耀依旧很担心:“要不你继续回房间里休息一下吧,反正你不急着回去。”
“急!突然想起还有急事,马上就回去!”
伊万直接把外套穿上,大步走出客厅奔向大门。真是的,莫名其妙的闹什么脾气呢,王耀直接拽住他的手,就像和一个小孩子在斗智斗勇一样。
“伊万!”
“……”
最终还是心软,怎么舍得凶他呢,只好转过身回应着他的呼喊。
“弗朗西斯是我的好朋友,他就喜欢到处给人送花,真的。”
“真的吗?”
“真的。”
伊万点点头,小声说了句:“那我下次也要给你送,一定比他这个好看。”
说完便转身逃跑了。
“诶——”王耀还没来得及冲出大门,伊万便跑远了。他叹了叹气,这傻小子不知道在较量什么,也不听自己多说几句。
其实王耀并不喜欢这种耀眼张扬的花,他一般只喜欢淡雅清新的,而且只喜欢在小小的花瓶稍稍放几支,再把它们静置在窗台,远远地观赏。
至于伊万为什么生气,他不明白。
但是相较这些,他还有更加不明白的事。
刚刚自己……为什么急着要和他解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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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萌动
糊涂的伊万还未彻底醒酒就独自浪荡街头。
伊万好不容易才绕过大马路穿街过巷回到了警备司令部的公寓,悄悄躲过了看守的门卫,从侧门旁的小树林里翻围栏进去了。他回头藐视了一下形同虚无的围栏,目测也就两米多高,以他的身手,稍稍一个助力攀爬就能跃过去。
趁着附近没人,赶紧跑回自己的公寓小楼。不巧遇到了住在旁楼的娜塔莎,伊万二话不说直接跳到灌木丛后,原本已经够狼狈的造型再和上一些泥土在鞋上,这回实属是够呛的。
娜塔莎今天怎么这么晚?
伊万从草木缝隙中窥探着,她好像是回去拿些什么文件,急匆匆地又往外跑。仔细一看,后面还跟着托里斯和爱德华,这两小子像没吃饭似的,完全跟不上她的步伐。带着凑热闹的心态目送他们跑出公寓区,伊万才安心地溜回自己的屋子里,迅速的洗漱整理,换上一套新的军装,准备回处里上班。
除了早上那束碍眼的黄玫瑰,近日的心情整体还是不错的。
伊万看了看家中的日历,后天就是元旦了。他早早就答应了王耀的跨年邀请,而明天下午濠镜也要出发去哈尔滨了,他决定也去车站陪陪他们兄弟俩。当前手中的唯一任务,就是和中共相关部门交接的后续处理,包括他们的档案归存。
伊万翻了翻保险柜,之前王耀和王濠镜以及他们小组成员送来的档案都妥妥地保存着。根据中共那边相关负责人的意思,王耀的档案应当调往公安分局的,苏军这边的也只是个备份。可因为还没下正式调令,所以档案还寄存在处里。而他们执行的都是秘密任务,所以伊万决定把它们锁在家里的保险柜。毕竟,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才更为安心。
他看着王耀的档案,想起了对方说过在上海潜伏的时候都是用“王黯”这个假名的。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王黯,王队长,那为什么弗朗西斯早上送来的花,送货小哥喊的是王耀先生?
他们之间也许是掺杂着利益的朋友关系。但伊万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一个经验丰富的地下工作者,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了一个花店老板。好朋友?好兄弟?也不至于如此。
伊万知道现在不该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合上档案,物归原处,起身出门。眼见着就要到十一点,再不回去就要被人说三道四了。他一路小跑,所幸路程并不是很远,很快就到达了司令部门口。
只要踏进了这扇大门,他就不是王耀面前那个只会耍赖吃醋不服气的醉酒小熊,而是不苟言笑公正严明的伊万·布拉金斯基上尉。
帅气维持不了三秒。
他差一点就要死在娜塔莎手上。
“你去哪了?”
“睡晚了。”
“说谎是吧,我都带托里斯他们去敲过门了。”
托里斯在身后不知道说什么,弱弱地点了个头,眼神被吓得不断闪躲着,爱德华倒是淡定一些,低着头托了一下眼镜。
伊万被娜塔莎拽住领带拉到一边:“早上科瓦列夫斯基上将一直问你要文件,我去找你,托里斯却说你没回来。幸好爱德华说这份文件你前两天给了他,只是他放在了公寓,我们瞒着实情偷偷去取了回来才蒙混过关。”
“对不起,舅舅前些天和我说下周才需要那份文件,谁料到他临时改变主意。这种情况我也没办法,辛苦你们三位了。”
“一句话就想打发我?我警告你,你要是为了点破事和乱七八糟的人在外面鬼混,我可以立刻上报情况,你这是不遵守纪律,是违反军令的行为!”
“好啦好啦别生气,会长皱纹的。哪来乱七八糟的人,我上哪找人鬼混啊?”伊万从容地反问着,让娜塔莉亚更加怒气冲天。
“处长同志!您的私人感情生活我无权干涉,但希望您不要影响到工作。别忘了,您是军人。”
娜塔莉亚终于舍得松开那只狠狠拽住伊万领带的手,气愤地离开了。伊万站在原处淡定地整理一下衣服,丝毫没有被震慑到。一旁的托里斯和爱德华看完戏还能怎么着,只能乖乖回去工作,这两尊大佛谁都得罪不起。
“托里斯。”
“啊?处长您找我?”
伊万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地说:“有空的话,你就去多陪陪她,和她说说话。”
“可是……为什么是我?”托里斯很惊恐。
“这是任务,行了吧?”
“是,处长……”
这种荒唐的事大概就算是处理好了,伊万连忙坐回办公室里工作,以免被更多人发现自己偷懒的事实。看着办公桌上那只永远微笑着的玩偶小熊,他的心情瞬间就变好了。
伊万把小熊抱起:“你说小耀现在在干嘛呢?”
“不知道呀。”他甚至还给小熊配音回答。
“那你想他吗?”
“当然想。”
“好巧,我也好想他。”
……
王耀下午打算去会会弗朗西斯。
这个人虽然没有恶意,但总是时不时整出一场大龙凤。更令人头疼的是,也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自从那天见到一次面,往后王耀去菜市场买个菜都能偶遇到他。慢慢的,也告诉了他自己的地址,想着以后方便联络。
他回到了万福路的花店,今天终于看清楚,弗朗西斯这个小破店店名叫做菲林。
“怎么了?你也摄影爱好者?”
“所以我才认识了阿尔嘛。”
弗朗西斯连忙泡了壶茉莉花茶招呼王耀。
这精致小茶杯上的花纹让王耀钻研了许久,弗朗西斯一开口就说这是中世纪的高雅艺术佳作,价值连城举世无双。王耀当然不给老友面子,直接回怼:“那怎么就沦落到你手上了呢?”
“这是仿品。”谎言不攻自破,但他倒也实诚。
王耀也不多说废话了,直奔主题:“你怎么突然给我送花,可把我吓一跳。”
“也不是突然,就是好久不见,给你送份礼物不行啊?”弗朗西斯优雅地端起茶杯,“咋了,那小子吃醋啦?”
“他早上确实刚好也在……吃什么醋啊,我们只是朋友。”王耀的眼神不经意地回避着。
弗朗西斯瞬间发现了异样:“一大早的他怎么在你家?”
“那是他昨晚在我家喝醉了,留住一宿,我亲弟弟也在家,不要想歪了。”王耀开玩笑地警告着他,“你可别乱说出去啊。”
“害,老王你变了。以前在上海,你的风流往事谁不知道,每天都这么潇洒浪荡,我都敬佩一番。可是吧,你也知道,我这店里就你一个老常客,你这不辞而别可让我够焦急的。我去问你警局的兄弟,一个个都不肯说,你干啥了?得罪谁了?”
“家里有点事情嘛,没来得及通知你。我就是来大连找我弟弟,顺便帮衬一下他的事业。以前我在警局缺德事是没少干,来这边重新开始,积积德……”王耀理直气壮地敷衍着,随后反向追问,“那你为什么来大连?上海不好吗?你不是说喜欢上海喜欢到都不想回你的家乡巴黎了吗?”
“我单纯是想换个环境,这里就很不错。”弗朗西斯摊摊手,“这边的生活节奏我也很喜欢。”
大连这个地方王耀也很喜欢,虽然和弗朗西斯的目的不一样,但是这方面他也是感同身受。他也没到大连多久,但早早已经把这当作了第二个家。
“所以,你跟他真的不是在谈?”
“谈什么?如果是谈生意那倒还行。”
弗朗西斯半信半疑:“我不信,我绝对不信你俩没事。”
王耀花了好多功夫才让弗朗西斯放下这个话题,随后趁机功成身退顺利逃离。是啊,嘴上反驳着弗朗西斯:不信也没着反正就是没事。实际上又狠狠地警告他不要再送花,甚至还强调有些人已经误会了。
你要是真不喜欢他,那么在意他的感受干啥?还专程跑一趟来花店,瞎说一大堆废话就为了阻止自己送花。弗朗西斯笑了笑,心想着王耀这吊儿郎当的花心大萝卜终于也栽了跟头啊。
薄暮时分,黄昏的落日映照在港口的海面上,暖橘调的碧波给冬日增添一份温蔼的色彩。王耀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回忆着在大连这些短暂时光里的点点滴滴。这些片段就像电影情节一样在脑海播放着,可惜还没演完就要落幕了。
庸常的一天又要过去了。
明天下午濠镜就要乘上前往哈尔滨的列车,而伊万也会与自己一起迎接相识后的第一个新年。他的心里不断询问着自己:
王耀啊,你在留念什么,又在期待什么呢。
Chapter 12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12 | 长夜
丙戌年庚子月己卯日,腊月初九。
宜纳财裁衣合帐,忌搬家结婚入宅。
伊万看不懂黄历,只看懂了最上面那行字: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街上并没有变得锣鼓喧天喜气洋洋的样子,他记得王耀说过,中国人过的是农历新年,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春节。他又拿出了新一年的日历,笔尖对着纸面一个个日子那样数过去。距离除夕还有21天,他还有很多时间给王耀挑真正的新年礼物。
为了不再出洋相,他这次准备好了几瓶兑了水的伏特加,上班前就预先放好在车里。反正今晚也就和王耀吃顿饭,只是顺便和全世界一起迎接新年罢了。他从抽屉拿出一个新的红色小蝴蝶结,精心地别在玩偶小熊的西服衣领上,随后便安心乐意地拿着文件走出办公室。
娜塔莉亚每次路过总会碰见这个可恨的男人。她径直走进档案室,一步不差地停留在托里斯的办公桌旁。她低着头:“托里斯·罗利纳提斯同志。”
“啊?”托里斯疑惑地抬起头。
“今晚陪我跨年。”她紧接着说。
对桌的爱德华听闻后霎时被茶水呛到了。
托里斯仿佛比他还慌张:“就我一个吗?”
“不然呢?爱德华你有空吗,你也来。”
“不了不了,我没空。”
“那就这样了,反正你也没事干。”娜塔莉亚转身便潇洒离去,仿佛这是一个命令,而不是邀请。托里斯陷入了沉思,这该不会是一场鸿门宴吧。
……
兴华杂货铺的大门紧闭,过了今天,王老板不再是以往的王老板,而是焕然一新的王老板。王耀在家里帮王濠镜反复清点着行李。其实也没有多少,濠镜出门向来是干净利索,两个小箱子就能搞定一切。
时间还早,兄弟俩打算中午在常去的竹轩饭店吃一顿,好让濠镜临行前留念一下大连的味道。
王耀正想换件外套,却摸到内衬里藏着的一张合照。这是之前自己整理衣裳时忘记取出的信物,是他们一家人仅存的一张合照。
他依稀记得家里有个相框,但相框的尺寸不太合适,照片放进去后四周还绰绰有余。可是也没有办法,只能将就着,有相框保护着照片才更加安全。王耀把照片递给王濠镜:“这个你拿着吧,一个人在外,心里得有个寄托。”
“那你呢?你在大连不也是一个人。”濠镜笑了笑,接过这张唯一的全家福,仔细地端详着。
“大连还有伊万、老郭、小组里的同志们,还有弗朗西斯这个老朋友……就说这家里吧,还有阿福陪着我呢。”王耀丝毫不客气,仿佛在炫耀自己广阔的人脉,忽而又低头沉思着,“讲真,有点想嘉龙和晓梅了,不知道他们在香港怎么样了。”
濠镜坚定言道:“会好的,坚信总有一天我们一家人能够团聚。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将来的某一年。无论是在哈尔滨还是大连,香港还是上海,更或是我们的家乡延安,我们一定会等到相见那天的。”
“但愿吧,希望能如你所说。”王耀托着腮望向窗外,“那我先许个愿,希望自己能活到见证你预言的那天。”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呢。”王濠镜连忙打断。
王耀笑了笑:“玩笑归玩笑,别忘了我们约好的养老计划啊。”
“那就比比谁更长寿呗。”
“比就比,谁怕谁啊哈哈哈哈。”
欢声笑语伴随着兄弟俩直至饭店。王耀熟络地点了一整桌濠镜爱吃的菜,还大放豪言说尽情吃他买单。饭店依旧是生意红火,也许是今日有说书先生摆龙门阵,来捧场的人变得更多了。王耀听得入迷,丝毫没发现自己已成为他人垂涎的目标。
男子谨慎地核对照片,照片中的人正是穿着国民党警察制服的王耀,这是他在上海入职时留下的证件照。他本以为这是有点年头的照片,没想到对方本人依旧如同照片一般风华正茂英姿勃发,脸上毫无岁月与灾难所摧残的痕迹。
饭店二楼也座无虚席,最佳的目标观赏位置便是戏台的侧上方。男子拿着怀表假装看了看时间,但并没有择机采取行动。也许是目的过于明显,他终将是逃不过王耀的双眼。喧闹的人群都在围观台上说得正起劲的说书先生,只有他满怀心事地看向后方。王耀正想起身一探究竟,碰巧赶上店员来斟茶,稍不留神的一瞬功夫人就不见了。
可能是自己过于敏感,又或许别人只是在等朋友。
王耀无法深究,只好重新落座。
“你怎么了?”濠镜问道。
王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事,刚想喊人来斟茶,没料到还没开口就过来了。”
濠镜也没多虑,偏过头继续听台上的故事。
“对了,待会伊万会来送你去车站。”
“伊万?他也知道我的调令啊。”
“他也算半个我们小组的同志。不过那天是你喝醉了自己说的,与我无关啊。”
茶余饭后的消遣很快就过去了,台上激动人心的表演也落下帷幕。有时候人生也如同戏剧,是非恩怨悲欢离合,起起落落又纷纷扬扬,一阵掌声喧哗过后,也许只留得个草草收场。王耀和濠镜在天台听到了熟悉的喇叭声,是伊万的车,他准时来到了。
“我那天就说吧,伊万这人可靠,信得过。”
“这还用你说,他本来就很讲信用。”
王濠镜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哥,你可能没懂我意思。我是说,倘若等不来嫂子,多个哥也是不错的。”
“你小子瞎说什么呢?”王耀十分惊恐,拿着行李跟随其后。
“两位王先生,专属司机伊万·布拉金斯基将为你们服务,请。”伊万贴心地打开后座车门,迎接兄弟俩上车。
王濠镜看了看这两人的反应,觉得十分逗趣,也紧接着调侃一句:“能坐上尉同志亲手驾驶的车,小弟这是何德何能啊。”
“你小子就嘚瑟吧。”王耀跟着打趣。
可谓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也万事顺遂。沿途的风光美不胜收,市立公园的龙爪槐更是出奇,分岔的枝叶挂上雾凇,简直是大自然鬼斧神工下的精心雕琢的艺术品。濠镜望向窗外看得出神,王耀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许是在怀念大连的一景一物,也许是想起了这些年来的一些人一些事。他不打扰他,只想让他静静度过这短暂的旅途时光。
车辆行驶到了火车站,伊万示意兄弟俩下车,见着还有中共其他的同志,他就不跟随前去了。
王耀与濠镜等来了一同前往哈尔滨的另一位发报员,他年仅十八岁,长相清秀性格开朗,圆圆的大眼睛十分水灵,长得与嘉龙有几分相似,让王耀倍感亲切。
濠镜当了这么多年小弟,这回终于要当大哥了。王耀万分叮嘱,一定要照顾好这位小同志,认真学习努力工作。濠镜欣然答应了,便与那位小同志一起踏上了前往哈尔滨的列车。
“延安见。”
这是濠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它深深印刻在王耀的心中。但愿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回到我们的家乡延安,我们一家人必定团圆相见。
那就一言为定了。
王耀款款走向伊万停车的位置,打开副驾驶的门,坦然落座。身旁的男人还未卸下军装,正抱着方向盘思考着什么,忽而他侧过目光,凝视着沉默的王耀。
“濠镜一定会平安到达,将来也会顺利归家。”伊万伸出右手搭落在王耀紧握的双手上,“将来所有的事,我都会与你一起面对。”
“我想念瓦窑堡的初雪了。”王耀望向远方,“很小的时候,那时候还没跟随父母前往南京。每年冬天刚开始下雪,我都喜欢坐在窑洞口,捧着热茶,观望着天上掉落的小雪花。有时候小雪花会落在我的杯子里,和茶面热腾的小泡沫相撞,一刹那间它们都消失不见了。后来村口的老爷爷和我说,古时候的诗人都喜欢把它俩比喻成银粟。我就想吧,也许是它们有着相同的名字,一见如故,然后选择携手追寻理想,离开这庸俗的人间了吧。”
“还挺浪漫。”伊万笑了笑,儿时想象力异常丰富的王耀让他倍感震惊,“你有多久没回去了?”
“好多年了。等以后安定了,我一定会回去,我要在那里度过下半生。”王耀很坚定。
延安,听着好遥远。
伊万听说过这个地方,但是从未去过。他知道,对于中共来说,延安是个重要的地方;对于王耀来说,亦是如此。如果有机会的话,将来他也想去看看,看看王耀所向往的故乡。
车子再次启程时天色已接近黄昏,傍晚的气温更加寒凉了,伊万庆幸自己时长把一件冬大衣搁置在后座,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给予王耀一丝温暖。由于这个时间节点邻居都在归家返途,为了不张扬,他并没有直接把车子驶进巷子,而是停在了街旁。
“伏特加!”伊万兴高采烈地从后座椅子下掏出几瓶伏特加,王耀皱皱眉:“又喝,上次都快喝傻了。”
“和小耀吃饭开心嘛!”伊万像个小孩一样蹦到后备箱,轻轻地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束清新淡雅的小雏菊。王耀愣住了,多年的应酬以及逢场作戏,他瞬时联想到一些东西,但是他又觉得,伊万并不会在意和深究这些,也许他只是单纯地认为小雏菊好看。
“相比黄玫瑰,我觉得这更加适合你。”
伊万不好意思地侧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把花束递到王耀的手上。王耀心中的悸动无人可知,有些东西终究还是克制不住。他不争气地接过小雏菊,心里像被温柔的微风掀起一片涟漪。他本应乘着一叶扁舟在飘荡,不料就被这阵风吹动摇曳,波澜翻搅,瞬间倾倒。
“谢谢。”良久,万千思绪化为一句道谢。
王耀老早就把晚餐材料备好了,回到厨房就开始忙活。伊万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到处捣乱着,一会想切菜,却差点切到自己的手指;一会想捉鱼,鱼都跃几回龙门了还没捉着,自己还差点摔了个跟斗。委委屈屈的小熊只好拿个椅子乖乖坐在后方,看着王耀如何一心八用,在厨房施展万般手艺。
王耀做的饭菜特别好吃,不同于自己家乡的菜肴,中国的菜式注重色香味俱全,每个地域的不同菜系都有各自独特的风味。伊万心想,以后要是能天天早下班,那得多多来蹭饭。
饭后是王耀主动说来天台吹吹风的,虽然天气有点冷,还飘着小雪。但无所谓,两人都喝了点小酒,心里那团火烧还热乎着。空荡荡的晾衣架上仅剩几件单薄的外套,濠镜的衣服都已经收走了,王耀体会到了一丝人走茶凉的落空感,不由自主地回想了很多往事。
“小时候家里的长辈还给我商量了一门娃娃亲,女孩也是我们村子里的,她叫王春燕,比我小一岁,比濠镜大不了多少。她头发不长,刚刚能扎起两小包,小时候总喜欢天天屁颠屁颠地跟在我身后跑。我十五岁那年去了南京,那是一九三六年,她给我送了一根黑色头绳,说是她常用的,希望我能记住她。我一直把她当做亲妹妹,于是我把头绳系到手上了。”
“后来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后来我留了一段时间长发,就为了系上这个头绳,但是干革命不方便,我又把头发剪回来了。”王耀卷起右手的袖子,给伊万看了看手腕上的黑色头绳,伊万先前也留意过,但没想到有如此深刻的内涵,“至于春燕,她后来也来了南京。她是个优秀的女孩,十五岁就去了金陵女子大学念书,但我们始终没有见到面。”
王耀感觉有些许乏力,顺着栏杆滑跪到地上,伊万见他有点醉了,连忙上前搀扶着。酒瓶子与石砖地板撞击的声音有些刺耳,伊万抢过他手里的瓶子:“别喝了小耀,你醉了。”
“我没醉,你这伏特加兑了水,别以为我不知道。”王耀心底里可清楚着。
“乖乖回去休息,改日我陪你去见春燕哈。”伊万试图把他扶起,但失败告终。
王耀摇摇头:“见不了了。”
“为什么?她又去了别的地方深造吗?”伊万问。
“三七年南京大屠杀,她永远留在了那。”
伊万没有再问了,他也知道这是日本人在中国留下的滔天罪行,惨无人道,不可饶恕。王耀定睛看着手里的黑色头绳,他没有哭,一切的思绪吞噬在心中却完全没有表露出来。这一刻,伊万又觉得他仿佛真的没醉,只是借酒消愁,把憋屈已久的苦闷都放纵出来罢了。
“伊万,你有思念的亲人吗?”
“有,当然有。”
思念的亲人肯定是有的,只是他的父母还健在,堂兄弟姐妹又个个安好,舅舅与娜塔莎甚至还在身边。这种思念只会是短暂的,因为他知道他们还有机会相见。归根到底,他并不能切身体会王耀所经历的痛。
王耀强忍的泪水也终于夺眶而出,这也许是他压抑了二十六年的情感,在一个最值得信任最值得倾诉的怀抱里全部释放出来。
“我会一直陪着你,在大连,也或许,在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并没有回应伊万突如其来的话语,只是轻轻地从怀抱里抽身后退了些许,因为他们离得很近很近,稍稍抬头便能碰到了对方的鼻尖。他凝望着伊万那紫罗兰色的双眸,深情而动人,仿佛落下的话语正是山盟海誓,是万千言语都掩盖不住的柔情蜜意。
他闻到了刺鼻而浓烈的酒香,是伊万逐渐靠近的双唇,盛情难却。王耀并没有逃避,任由它轻轻落下。这是一个轻柔的吻,如同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王耀似乎还想索求更多,他把手搭在伊万的肩上,试探着凑上前。他微微启唇,仅是轻轻地咬了一下伊万的下唇。伊万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给予了他一个深情的回吻,毫不客气地把舌尖探入他的口腔,侵扰着他内心深处那片柔弱的领土。
是苦涩的伏特加夹杂着清甜的水蜜桃糖果的味道。
王耀甚至不知道伊万什么时候偷偷地吃了那颗糖,也许这只是他味觉失调,臆想出来的属于对方的味道而已。
他们谁都没有问为什么,谁都没有作出过多的解释。只是情到浓时的不经意,蓄谋已久的小惊喜。
新年的钟声已经敲响,崭新的大连依旧下着鹅毛大雪。
好天良夜,却有人漫漫长夜终不眠。
Notes:
*雏菊的花语:天真、和平、希望、纯洁的美以及深藏在心底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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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 逆运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运气享受新年的这份安逸。
四六年底浩浩荡荡的搬家运动还未停息。先前滞留在旅大地区的日本侨民被陆续遣返回国,旅大地委在市民中开展住宅调整运动,让他们搬进更好更大的家中,住回这片本应属于他们的土地里。
也许今天是新一轮的搬迁调整,路过的市民三三两两整装待发。报童混入喧嚣当中,呼喊着尚未有人在意的花边新闻。生活不易,大家各有各的艰辛。伊万先一步被楼下嘈杂的声音唤醒,艰难地爬起身。
还是这个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
只是这回多了位枕边人。
伊万故作淡定地先望了望窗外,看看楼下熙熙攘攘兴高采烈的市民们,再回头望了望身旁扔在熟睡中的王耀,被子盖住了他半张脸,却依然抵挡不住他那令人赏心悦目的面容。
他趴在王耀身侧,俯身欣赏着自己心上人的睡颜,感受着他呼出的微微气息。眼见被子快要蹭到鼻子上,伊万试图轻轻把它往下拉稍稍,却不小心惊醒了王耀。
一双带有倦意的眼睛就这样直直与自己对视着,给这个荒诞的早晨带来了一丝诡秘的暧昧。伊万又回想起昨晚在天台发生的事情,吓得连忙坐起身子往后退了一些。
睡眼惺忪的王耀抬手揉了揉眼角,清亮的明眸眨巴眨巴着,迷迷糊糊地说了声:“早安。”
“早……早安。”伊万感到很惊讶,王耀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变得惊慌失措,而是很平淡,甚至像是习以为常一般说了声早安。
王耀清醒的一瞬间,脑海里浮现的全是昨晚一些记忆碎片。他隐隐约约记得醉酒后的自己和伊万在天台做了些什么,即便印象当中全是模糊的场景,但也仅仅是那样罢了。可当起身时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他望着衣衫不整的自己,不由得重新思考昨晚到底是不是仅仅而已。
伊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故意偏开视线:“你会生我气吗?”
他很疑惑自己有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更担心的是他的小耀会不会因此讨厌他。王耀正想回答,却感到肩膀有点酸痛,以及发现了更惊人的玩意——他的侧颈处还显露着一些不明原因的红印。
“当然生气啊。”
“啊?”
“你是头熊吗?咬人这么疼。”
伊万呆滞了一秒,瞬时懂了,连忙低头捂嘴暗地窃喜。王耀故作嫌弃地掀开棉被往他身上扔,起身穿回厚重的外套,大连的天气可不是开玩笑的,分分钟足以冷死个人。
看着还呆坐在床上傻乎乎乐呵着的笨熊,王耀顺手就扒拉起书桌上的围巾直接套落在伊万的脖子上,语气和婉地说:“冷,赶紧围上。”
“你家壁炉的火不还烧着,没那么冷。”伊万不慌不忙地穿回他的制服外套,“不过比起我们公寓里的暖气,还是冷了一些。”
“这可没有暖气,不过组织给我们兄弟俩安排的小楼也很好了,能有这么些个小壁炉。濠镜当年一个人初到这边闯荡,住的小房子只能自己烧个小火炕取暖,晚上说不定还会冷醒。”王耀看了看楼下搬家的队伍,“这样情况也很常见,不过现在大家的生活眼见着也可以慢慢改善了,是好事呀。”
让世界安定,让人民安居,这不就是他们所希望见到的画面吗?伊万也不禁感叹着,苏联和中国是好伙伴好兄弟,我们有着共同的信仰与目标,也一起向往着美好的未来,也许将来的某一天,我们的祖国,我们的人民,都会变得越来越好,而我们俩的未来……
他望向王耀,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提昨晚的事情,但是又仿佛都在默认着什么。
谁也不说,谁也不问,所以这算什么?
伊万有点生气,严肃地站到王耀身后,郑重其辞地说道:“王耀同志,我知道你心怀天下,可是有些事情你得先回答我。”
王耀从窗户旁转过身,只望见已经穿好一身军装的伊万,正一脸严肃地审问着自己。他歪了歪头,仿佛看着一个模仿大人说狠话的小孩一样:“嗯?你要问什么?”
“就是,我们的事。”伊万别过头,不敢正视他。
“我们……什么事啊。”王耀撑破胆子故作淡定。
“小耀,你不要装傻。”伊万不自觉地就把手搭在了王耀的肩膀上,“我是说,我们之间的关系。”
王耀沉默不语。
他不敢落落大方地承认自己对伊万的感情,因为他所顾虑的东西颇为诸多,一切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可是他又很纠结,明明昨天的自己也是那么心绪不宁情不自已。
“我也不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万尼亚。”王耀的身躯轻柔地倒向伊万的怀里,让他变得有点木讷。
“你叫我什么?”
“不可以吗?我上次听到了你舅舅私下都这么叫你。”
“可以,当然可以。你叫我什么都行,只要……只要你喜欢。”
“喜欢,软乎乎的小熊谁不喜欢。”王耀极为小声地说道。
“小耀偷偷地在说什么呢?”伊万很疑惑,明显他并没有听见王耀的碎碎念。
“没有,快去洗漱,一身酒味!”王耀笑着推开这个比昨晚怂了一百倍的蠢货。
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心里早已皆是心花怒放。如同他们的初识,他们的再相遇,一切都是如此默契,也许这真是的天赐的缘分。
这是王耀有史以来第一次心动,虽然他也曾荒唐地警告过自己怎么可以喜欢一个男生,但是感情这种事情一向都是捉摸不透的,他也努力尝试着接纳自己,勇敢地面对这份感情。它就像是在茫茫人生路中的一盏明灯,照亮了沿途所有的风景,在这黑夜当中迎来了一束光明。
而对于伊万,王耀在他心中一直是无人可以取代的地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只知道他遇见王耀的那一刻就已经沦陷了,从那辆自行车,那包水果糖,那只小熊,以及他们接过的每个任务,他们在大连去过的每个地方,都寄托着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寄托着他对王耀无比真挚的感情。
双向奔赴的爱情来之不易。
有心的人总会分外珍惜。
两人收拾整顿好后,并没有继续计较昨晚的事情,而是调整好心情,即将前往总局执行新的任务。
老郭交待过,年底大连就已经储备了上万警力,苏联的同志甚至调侃道足以成为一支军队随时出征。
他们的身上还穿戴着国民党的警局服饰,可实际上已经被我党接管,在王耀的眼里,肉眼看着分外出奇,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上海。总局的警力素质相比分局会好一些,毕竟一部分人是从前线调来的,而其余的部分也早已接受过专业的整改培训。
没有人发现他俩是一起来的,王耀凭借着自己优异的侦查能力,悄悄地让伊万溜过人群,回到警备司令部的大伙当中,成功浑水摸鱼的他还得意地朝王耀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耀啊,给你介绍一下。”老郭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一瞬间让王耀回到工作状态当中,“这位是春蕾报社的琼斯先生,你俩认识一下。”
王耀一转身,这不就是那天在弗朗西斯的店门外见到的那位报社记者。
“啊?怎么是你?”阿尔的手不断比划着,拙劣的中文表露着他的震惊。
“天呐……好巧啊。”王耀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阿尔热情地握住双手。
也许他认为这样还不足以表达内心的喜悦,干脆直接用一个大大的拥抱表达他的激动。不远处的伊万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怎么着这美国佬还阴魂不散啊,他内心的愤怒瞬间点燃,甚至想直接冲过去给他一拳。
老郭一头雾水:“你俩怎么认识啊?”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好朋友!”阿尔连忙抢答,手还不忘搭在王耀的肩上,仿佛两人是认识许久的好哥们一般。王耀只好跟着点点头。
这位个性张扬的美国记者被带到了另一侧,他给新上任的公安们拍了许多照片,直至他看到了角落边那群前来援助的苏军人群当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俩果然有事,王耀在这你也在这啊。”
“少废话,我劝你不要碰小耀。”
“小耀?叫得这么亲密啊。”
“管天管地你要不要去管管今天下水道的蟑螂生了多少儿子?”
“你这苏联佬……”
“你在说什么,这里是中共大连公安总局,我们是苏军警备司令部前来援助整顿训练的,你又是谁?你敢再说一句?”
阿尔顿时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一个小记者怼不过他,只好先咽了这口气:“Fine,我今天不和你吵,你这头臭大鼻子熊!”
伊万洋洋得意,仿佛赢得了一场世界大战。
王耀早早被老郭拉到一边,细声地告诫着:“那个美国记者我已经派人查过了,就是一个背景单纯的小记者,但他要是想采访你们的话,记得谨言慎行,毕竟他还是个美国人。”
“好,我记着了。”王耀点点头。
总局里的干部和苏联的同志都汇合好了,大家在老郭和阿尔的指挥下缓缓落座,即将迎来一张大合影。王耀和伊万作为后辈,刚好站在照片的两个角落处,阿尔又想起了他之前偷拍的照片,果然,这两人站哪都是这么显眼。
阿尔站在照相机的后面打量着:“朋友们,准备好了吗?”
一切都准备就绪,王耀很配合地站直了身躯,在上海市警察局的年会之后,他便再没有参与过这样的大合照。即便这次他仅仅是相片中那一个微小的点缀,他也十分满足。这是他第一次以光明正大的身份,在自己的组织里留下一个心安理得正正当当的身影。
“同志,我和你换个位置吧,我比你高,会挡住你的脸的。”
“也行,谢谢您啊。”
王耀与站在前一个阶梯的同志换了个位置,两个人很快又重新调整好姿态。
阿尔呼喊着:“准备!三……”
“二……”
伊万并没有在意阿尔的呼喊,而是往王耀的方向看去,意外的发现他竟然换了个位置。
“一!”
[砰——]
一阵巨大的爆鸣声响从前方响起,按理来说应当是阿尔手中的相机。
“奇怪了,我这相机有这么大声吗?”阿尔疑惑。
人群中瞬时轰动起来。
“天呐!保护首长们和科瓦列夫斯基上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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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 差池
持续的嗡鸣声徘徊在王耀的耳边。
人群瞬间变得沸腾,如同集体坠落到炸锅当中,一触即发。
被风吹动的发梢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王耀不敢回头,可在身边的同志们的喧哗下,他不由得转身观望。与自己换了位置的那位同志,从铁架的最高层往后坠落,他身材高大,坠落的声响伴随着相机快门声显得格外洪亮。不对,那不是相机的声响,是枪声,王耀往总局对面的小楼望去,并没有来得及捕捉那早已逃离的身影。
他的头部被狙击手的子弹精准射击,不差一分一毫,直击要害,如同一颗爆开的石榴一般,在血泊中绚烂地盛开,医务室的同志冲到现场时也被惊呆,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行动科!去对面的小楼排查!不能错漏每一个角落!”
“是!”
行动科的科长带领着两个小分队即刻出发,老郭也叫唤着后面保卫科的几名同志一起护送局长及领导们进入总局大厅。伊万才艰难地从人群中穿插到了王耀这一侧,急急忙忙地检查着他有没有受伤:“小耀,没伤到你吧?”
“奔我来的吧?”王耀神情尚为迟滞,“原本该站那个位置的是我。”
“你不要乱想太多。”伊万还没来得及安慰,便听到远处的争吵声,他侧身一看,发现是娜塔莉亚和阿尔弗雷德。
“你这狗特务就别想逃了!”
“可这真的和我没关系啊。”
阿尔被娜塔莉亚一个踢腾推倒在地,双手反扣到背上,彻彻底底地被压制着。伊万见状连忙跳下铁架阶梯,冲上前去帮忙,直接掏出手枪落下保险,直抵在阿尔的额上。与他一行的三名记者被吓到了,伊万示意他们全部进局里待着,三人连忙抱头鼠窜,听话地往局里大厅跑。
王耀匆忙上前,阻止着兄妹两人:“不要冲动,不一定是他。”
“王耀同志,枪声就是随着这个美国人的口令响起的,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就是发号施令的始作俑者。”娜塔莉亚神情严肃。
“真是好笑,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有什么证据?我跟那个人完全不认识,无怨无仇,何必在这大费周折杀他?当着你们这么多人的面送死吗?”阿尔不服气地反驳着。
娜塔莉亚默不作声,她看了看伊万,伊万果断把枪再一次对准阿尔的头:“在场的人只有你一个立场不明,我现在有理由优先怀疑你。”
“进去再说吧,带去老郭他们那里,好吗?”王耀轻轻拉开伊万和娜塔莉亚控制住阿尔的手,伊万才不情愿地把枪别开,他生怕误伤到王耀,连忙把它上好保险放回腰间。
“起来,自己走。”娜塔莉亚冷冷地说道,阿尔只好跟着他们进去,一路上大家议论纷纷,他以为自己会被带去审讯室,然而并没有。
王耀让老郭给上级领导汇报情况,随后便和伊万还有娜塔莉亚把阿尔带到了一个小小的会谈室。这地方很小很安静,只是位居二楼,即便大大的窗户正对着阿尔的脸庞,面前就是绝佳的逃生通道,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该回上将身边了,你们审审,这小子很狡猾。”娜塔莉亚临走前吩咐道。
王耀跟着伊万走进会谈室,三个人的气氛很微妙,没想到这第二次正式会面,会沦落成这样一个角色与场景。
“你是主谋。”
“我不是。”
“那谁指使你的?”
“大哥,真的不是我,我就是一个记者。”
看着伊万那残酷无情的眼神,阿尔不禁低下了头。
他真的很无奈,只好把希望落在一旁的王耀身上:“耀,你信谁?”
“我……”退一步海阔天空,王耀向来都给自己留点说话的余地,不站队是最佳的选择。
天色变得昏暗起来,灰蒙蒙的乌云直压覆盖骄阳散发的亮光,仅有的一缕斜阳从窗户照射进来,把面对面坐着的两人划分出明暗两界。伊万坐着的方向是被明光眷顾着的,如同他心中所想,他才是正义的一方,而阿尔弗雷德只不过是在阴暗角落里兴风作浪的角色罢了。
王耀就靠在墙边,恰好处于明暗交叠分界的光影落在他身上,他就好像天平的支点轴一般支撑着两边的托盘,至于最终会往哪倒,这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觉得,现在这般天气好生压抑。
座上的二人静默地对峙着,这是一场眼神与心态的较量,谁也不说话,却好像已经交战百回。王耀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心中判断着一定是老郭,很快就跑到门前迎接:“什么消息?”
“让琼斯先生离开吧。”老郭回答。
“郭组长,不应当走程序吗?”伊万不解。
“这是赵局长跟科瓦列夫斯基上将的意思,这事与报社的记者们无关,让他们先走。”老郭说着,身后三位小记者小心翼翼地朝阿尔挥手,阿尔看了王耀和伊万一眼,他们似乎不敢有什么意见,于是便起身往同事的方向走去。
“阿尔你没事吧?”一位男记者关心道。
“没事,他们就问了几句话。”阿尔偷偷回头望了伊万一眼,心里百感交集。
待到他们走远,老郭便把门关上。把一旁的椅子搬了过来,示意王耀也一同坐下。王耀见着现在也没有外人,便说出了自己内心所想:“照片拍摄之前,那位同志与我换了个位置,我认为这事我有责任。”
伊万皱了皱眉,他不是很认同这个说法。王耀这个人总喜欢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他不喜欢这样的作风,他认为这种善良终究会被人利用。
“王耀你清醒一点。”见老郭没说话,伊万先开口。
“也许原本的目标是我呢?以前军统与我有血海深仇,我想他们并没有忘记。”话说出口,王耀很冷静,仿佛并不惧怕这一切。
伊万很气愤:“这不可能。即便狙击手是现在保密局的人,他今天杀人的手法精准严密,以他盯梢的时间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你们交换了位置,机会摆在面前他不可能突然选择射杀另一个人。”
“确实,不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除非他原本的目标就不是你。”老郭说道,“被害的同志是总局行政科的副科长,科里有人反映他最近行踪诡异,按赵局的意思,已经开始对他展开调查了。对于一个杀手来说今天的机会实属难得,但他的目标却不是高层领导,倘若不是随机破坏,那他今天一定有更迫切的任务。”
“伊万,王耀,你俩近期注意一些。这事局里会查清,等待真相即可,不要轻举妄动。”老郭紧接着补充道。
“好。”两人异口同声回答。
阿尔与三名同事走到总局大厅的大门外,同事们小心谨慎地收拾着仍伫立在原地的相机及其他设备。他回头望了望那个有着四层阶梯的铁架,又望了望远处对面的小楼,一切都很平静。案发位置的血迹被挡布包围着,尸体已经被运走了,守卫重新站回岗位,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他很好奇,是不是有人想嫁祸自己,可是自己来到中国后并没有和任何人结怨结仇。如果都不是,仅仅是一场妥妥的利用,那又会是哪方的势力?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寻求同事的帮忙。
“报社里有多少人了解我们今天的安排?”
“挺多的,杨主编,安哥他们那些前辈,还有我们四个……你的老乡威廉也知道啊,我们整个办公室都知道。”
也许真的是想多了,这群人也只不过和自己一样用纸笔与照相机谋生的,怎么会牵扯到这些事。阿尔一瞬间被勾起了些奇思妙想:“你们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办,很快就回。”
“你路上小心啊。”记者们回道。
阿尔行色匆匆地去到了万福路的路口,往那个熟悉的牙科诊所跑去。
“柯克兰医生在吗?”
“他出诊了,不过应该快回来了吧。”
前台的小护士站起身望外观望着:“您预约了吗?可以在那边坐着等等。”
“不用了谢谢,我不是来看病。”阿尔转身跑出大门,恰好遇到上赶回来的亚瑟。
“亚瑟!你刚刚去哪了?”
“我去商会郑老板家帮他看牙。”
“那你知道我刚刚在干什么吗?”
“知道啊,你不是去警察局拍照吗?你昨天自己说的啊。”
看着阿尔神经兮兮的样子,亚瑟一脸嫌弃:“干什么,脑子抽风了?”
“现场有人被杀了,我差点就当了替罪羔羊。”阿尔说,“我只是想来告诉你这件事,因为实在是太诡异了。”
“你受伤了吗?让我看看。”亚瑟意识到情况不对,连忙询问。
“我没事啊。”阿尔一脸得意。
“那你专程跑过来就为了说一句这个。”
“对啊,不然呢?”
“……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
王耀陪伊万漫步到公寓后便独自回了家。
与以往不一样的是,门前空虚许久的信箱中终于有了一封来自远方的信。
「王耀亲启」
濠镜这小子怎么这么不谨慎,执行秘密任务还寄什么信。王耀回到屋子里,小心地打开了信件,却意外的发现——
这并不是濠镜的来信。
空荡荡的信纸上空无一字,王耀用尽以往各种交换秘密信件的方式确认后,认定这真的只是一张白纸,并没有任何隐藏的信息。
而信纸的下方,竟是一张他们的全家福。
与他交给濠镜的那张一模一样,只是这张更为清晰洁白,显然一直都被人好好保存着。
王耀陷入了沉思。
这张照片……怎么会有第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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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 人间
“大哥你快看!”
嘉龙和晓梅像个小泥人一般蹲坐在泥坑洼旁,手里争先恐后地摸着一坨滑溜溜的深绿色圆球,王耀站得太远看不清,听见呼唤后连忙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跑去。
“是青蛙!”嘉龙激动地吼着。
“明明是蛤蟆!”晓梅不服气。
王耀蹲下,用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这坨小家伙,它的身躯十分粗糙,浑身布满了小疙瘩。他凭借着自己十二年的生活经验,脱口而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这是蛤蟆,你看它身上好多圆形小疙瘩。”
“哈哈哈哈哈又是我赢啦!”
“不公平,大哥你老是偏袒晓梅!”
“我哪有。”王耀的余光撇到后方,是濠镜捧着山草药小跑回来了,“濠镜快来!”
“二哥,接招!”调皮的嘉龙把蛤蟆抛向濠镜,吓得他当着大伙的面摔了个跟斗,手中的草药洒了一地,王耀是既心疼他也心疼草药,迅速上前搀扶着。
“呜啊啊啊——”濠镜摔了个大花脸,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
“不哭不哭,不就是一只小蛤蟆嘛。”王耀自觉担当着大哥的角色,紧紧抱住濠镜,安抚着他受伤的心灵。
“嘉龙你个调皮蛋!”晓梅拿袖子不停甩打着嘉龙的后背,吓得他四处奔跑嗷嗷大叫,哭鼻子的濠镜看到这场面很快又傻笑起来。王耀摇摇头,心想着真是一群闹腾的小孩。
即便他自己也还只是个小孩。
他左手搀扶捧着草药篮子的濠镜,右手牵着调皮蛋嘉龙,晓梅一个人在前面跑着。四个孩子就这样伴随着夕阳缓步下山,闻着乡里的灶火炊烟踏上了归家的旅途。
“晓梅,跑慢点。”王耀小心叮嘱。
“我要快点回家!”小麻花辫在她身后不断飞舞着,如同两根飘扬的彩丝带,在霞光中尽情绽放它的色彩。
……
原本安稳的童年迎来了些许变动。
“和爸爸妈妈去南京好不好?”
“好!”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应着。
他们知道爸妈要去南京做生意了,以后家里的生活会过得更加宽裕。也如同他们心中所愿,南京的一切都让他们开了眼界。
他们拥有一个杂货铺,每天客人往来,经营着不错的生意;他们有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和家乡的窑洞形成鲜明差异,可以尽情打闹玩耍;他们还有一位家庭教师,那位何叔叔是爸爸的好朋友,他天天都会教孩子们新的知识,也会和爸爸妈妈畅谈着生意上的琐事。
直到有一天,爸爸妈妈说生意上有点变动,他们又要去广州住一年。弟弟妹妹们哭闹着舍不得这个大房子,爸妈只好不停安慰着。
王耀倒是比较舍不得天天给自己教书的何老师。不过仔细回想,他已经三五天没来上课了,也不见他和爸妈继续联系生意。
“爸爸,妈妈,何老师去哪了呀?”
王耀瞪着圆圆的双眼,渴求着一个答案。
“何老师家里有事,以后不教书了。”
爸爸低声回答,神情很痛苦。
他总是很擅长察言观色,无论是面对弟弟妹妹,还是面对大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王耀也许领会了爸爸的意思。
身旁的妈妈也很惆怅,别过头望向窗外,仿佛在逃避着什么。王耀都懂,他也不会继续过问。
王耀知道何老师一定是出事了,而爸爸妈妈一定也从事着不为人知的工作。表面的他总是云淡风轻什么都不在意,实际上却是心思缜密比谁都懂。就像个小大人一样,心智年龄起码比实际的他要年长十几二十岁。
……
他们来了广州,西关的骑楼也别有一番风味。爸爸妈妈又给他们请来了新的老师,老师是本地人,课余时间总会教他们一些粤语,孩子们乐在其中。
王耀也会偷偷观察着大人们的动向,新老师也喜欢和爸妈交谈着生意。他心里很清楚,他们一定也是一伙的,便踏实地度过他的学习生活。
一年的日子过得很快,等他们再次返回南京,这座城市早已翻天覆地换了个模样。王耀已经十七岁了,他不再是那个装作大人的小孩,他差不多就能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人了。
他知道日本人犯下的罪行,他也知道这座城市承受过的苦难。他们恰好是躲过了那个时间段,才能在广州度过相对和缓的一年。
他也恨自己没有留在南京,没能和可恨的敌人殊死拼搏。
在家人的支持下,他毅然回去家乡,努力争取去抗大念书的机会。不幸的是,回去的第二个年头便迎来了父亲牺牲的消息。
濠镜寄来的书信还写着两句话。
“哥,我不去法国念书了。”
“我要留在南京。”
兄弟俩背负着的责任如同泰山压顶般降下,小弟小妹尚还年少,王耀不甘心让他们承受这些痛苦。
直至他们跟随妈妈离开的时候,还一脸茫然地问着:“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乡啊?”
“祖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的家乡。”
王耀拿着全家福独自在心里念叨着。
眼角的泪水不禁落下,他坚信: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
王耀醒了。
枕头被浸湿,他意识到是自己的眼泪。
好久好久没有做过如此漫长的梦,他伸手拿起床头柜那张崭新的照片,细细端详着。
这是一张摄于一九三八年的照片,在他印象当中成品晒出了三张。爸爸妈妈贴身携带一张,在他们牺牲的时候也应当一同遗失,而剩下的一张,在交给濠镜之前一直在自己的手上。
他想起了许多往事,如同梦境里的碎片一般,一切都狠狠地扎在了心尖。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更容易产生情绪波动,泪水一不小心就涌出了眼角。
王耀躲在被窝里撕心裂肺地哭着,也许是这些年的苦闷需要更多的释放。也不算伤心,也不算难过,也只是有着莫名的落空感,久久萦绕着他的内心。
他看着手中捏住的合照,差点就把平整的它弄褶皱了,他看着爸爸妈妈的脸,陷入了深思。
难道是照相铺的老板……
不可能,他和我们非亲非故,也没必要做出这番举动。王耀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放下这个执念,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他下楼走到客厅,阿福最近心情有点低落,也许是濠镜走了,他感受不到主人的气息话也跟着变少了。
“阿福,早上好。”
“早上好!”
可听见王耀的呼唤,它还是能从笼子里发出热情的回应。
快步入正午,姗姗来迟的王老板才掀开了杂货铺的门帘。不久只后老郭来了,王耀感叹所幸早一步开店,不然就错过了一次接头会面的机会。
“适应吗?”
“嗯,濠镜能做的我也可以。”
“你俩小子老是偷偷较劲啊。”
“哈哈哈看来他也说了我不少坏话嘛。”
老郭扶正了帽子:“对了,我早上和赵局去了警备司令部,伊万说下班来找你。”
“有说什么事吗?”王耀很疑惑。
“我没问,你俩下午自己聊。我待会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好,您慢走。”
王耀在店里打发了一个无聊的下午。今天一个客人都没有,老郭走了之后,他甚至没能说上一句话。眼见门口的小熊玩偶放置了许久,他把它抱到玻璃柜台前,自导自演地和它聊了一下午的话。
玩偶的衣服沾了些灰尘,他又把它抱去了内屋,用清水拍打了一圈,再挂到了窗边晾晒。
「嘟嘟——」
店门外响起了熟悉的喇叭声。
王耀抬头,一脸得意的伊万从车窗探出头,还朝他敬了个军礼。
“在我面前请收起您这般小布尔乔亚的姿态,尊敬的处长同志。”王耀一脸不屑。
“嗯?好的,都听王队长的。”伊万打开车门,大步走进杂货铺,把还愣在橱窗边的王耀抱进怀里。
“不准叫王队长……”王耀使劲扒拉开伊万搂在自己腰上的双手,“松开,外面还有路人呢。”
“怕什么?”伊万头也不回地把橱窗后的窗帘拉上,在店里昏暗的角落形成了一个私密的小空间。
“干嘛…唔……”
话音未落便迎来了一个重重的吻,王耀被堵在了角落,不知安放在何处的手只好怼到一旁玻璃柜的糖果里。伊万丝毫不给他喘气的机会,舌头还在口腔里不断肆意搅弄着。王耀耍了点小花招,伸手到他脖子上挠痒痒。
“哎呀呀……”伊万不舍地离开了王耀的双唇,用无辜的眼神直击着,“别挠。”
“你这么着急干嘛?”
“我们已经二十个小时没见面了。”
“还没到一天呢。”
“我不管。”
伊万用鼻尖轻轻碰了碰王耀的额头:“我只是想让你尝尝今天的味道。”
“我想想……今天是橘子味的笨熊,对不对?”
“小耀真聪明。”伊万心满意足地松开了心爱的人,终于舍得把嘴里的糖果嚼碎,却不小心看到了挂在窗边的布偶小熊,“可是,你为什么要虐待我的小伙伴?”
“看清楚咯,不听话的小熊可是要被挂起来的!”王耀笑得奸诈。
……
伊万的车驶向文工团剧院,他说今晚有一场白毛女的话剧,司令部的干部都能领到两张观影票。王耀也不是没去看过话剧,只是没试过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去剧院。
“你刚刚在车上那模样可真有我当年的风范。”王耀说道。
“当年?你干了什么?”伊万问。
“那当然是在警局下班然后开着豪车去百乐门接美女去看电影啦。”
“……”
看着伊万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王耀笑得逐渐猖狂。直到看话剧的时候,他也还是有意无意地不理睬王耀。
观众席的灯光有些许昏暗,两人坐的位置稍稍偏后,周围暗淡无光。王耀悄悄用自己的尾指勾住了伊万的尾指,尝试着哄他开心,他倒推诚不饰地直接拉住王耀的手往下坠,害得王耀碍口识羞。
台上的演员兢兢业业地演出着,台下的人偷偷在座椅下牵着手眉目传情。这是两人得未曾有的体验,伊万有点心慌意乱,眼神四处飘忽。平时胆子是挺大,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反倒怂起来了。
待到演员谢幕收场,剧院的人群陆续散去。伊万先一步开口:“我们现在去哪呀?”
“去吃饭吧。”王耀笑了笑。
人是铁饭是钢,谁会跟美食过意不去。
伊万屁颠屁颠地跟着王耀跑出剧院。
两人不顾街上旁人的目光,手牵着手,尽情地奔跑着。如果此时此刻的他们生活在一个和平盛世,每天都过着安稳舒心的日子,那该多好。
生活,终归还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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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 无常
怀表的时间被校准了无数次。
这是王耀第一次前往老郭工作的地方,他记熟了濠镜前些天交待的所有话,走了一条需要反复穿街过巷但却最安全稳妥的路线,准时准点地到达了目的地。
店门不小,是一家风格略为出众的裁缝成衣店,无论是中式还是西式的服装,款式都应有尽有。老郭正在与两位衣着优雅的女士聊着生意,其中一位甚是眼熟,王耀一眼就认出她是报纸上刊登过的前大连商会会长的夫人,红润的气色掩盖了岁月的痕迹,满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装扮也略带一丝奢靡气息。
生意的应酬是真不容易,老郭为了整个交通小组日夜奋战革命,空闲时间还要周旋于这些阔太太当中,以一个老练商人的身份演出着一场场好戏。
门前浇花的店员首先发现了王耀,他迅速打量着这个陌生的面孔,根据眼前人的穿着打扮以及气质推断,认定不像是会来这里光顾的人。
警惕心一下就产生了,但是店员选择礼貌地微笑:“先生,那边有最新的男士款式,您想要看那种类型的呢?”
面对这种千篇一律的迎客话,王耀内心那位放荡不羁王大队长的灵魂又被瞬间点燃了。回想当年,他能在上海最摩登的服装店,带着一群当红的歌女舞女逛街,潇洒地说出一句:随便买我全包了。
这可是多么疯狂的经历。
如今他不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他是踏实做事老实做人的王耀,收敛一点,只有做回最可靠最真实的自己才是良策。
“能定制吗?家里的老人念叨着想定制一款清末当铺里老朝奉穿的长褂,附带背心马甲那种,以便怀念一下他当年的过往。”王耀的视线微微转移,望向混在应酬当中的老郭。
店员也是小组里的同志,他瞬间明白了王耀的身份,朝着老郭喊道:“郭老板,跟您约好定制长褂的王先生来了。”
老郭抬起头,望见了王耀的身影,挥手示意:“王老板,欢迎光临啊!”
“既然郭老板有贵客,那我们姐妹俩就先告辞了。”两位太太起身,身旁等候的仆人便匆忙赶上前,只见她们定制的一堆旗袍礼服装成了精美的大包小包,两个小姑娘在身后历尽艰辛才能完全拿起,十分狼狈。
“今日有怠慢,他日定好好补偿。杜太太黄太太,慢走啊。”老郭热情回应道。
王耀见势连忙后退了两步,这两人娇贵的身躯可与大连的新风气格格不入,他客气地给她们腾出一个过道来,尽量避免一切的目光接触。
可杜太太偏偏得把脚步停在他跟前,凑近脸来张望一番:“王老板年少有为,长得也好生俊俏,真是令人羡慕不已。”
“谢谢。”王耀低着头,不知道往哪看。
“哎呀姐姐走吧,别逗年轻小伙子啦。”
“那两位老板再见~”
王耀像块僵硬的木头一般伫立在原地,可怜他新买的外套被临别的杜太太热情地蹭了一下,恐怕此时已经浸透了浓烈的香水味。他皱着眉头不适应地走到店内的接待区,老郭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这种场面你在上海不见得更多吗?”
“太久没接触了,不是很习惯。”王耀回答。
“那是,这些有钱人的太太是很难缠。”老郭整理一下衣装,又连忙吩咐道,“咱俩进量衣间谈。小罗,你继续回柜台点帐。小郑,你继续浇花。”
“好。”两名年轻的店员回到了各自的岗位,恪尽职守地工作着。
王耀看了看刚刚那位店员小郑,无论是门内两侧用复古的西式花瓶装着的花还是门外小围栏内的花丛,先前里里外外都已经被他精心修理过了。而老郭又吩咐他去浇花,真的不会把花淋死吗?
老郭似乎看出了王耀的疑问:“门口的花都是假花,浇花的意思的在门口附近盯着。放心吧,小郑他们都是以前郊外游击队的,眼力耳力好使着呢。”
“原来是这样,真是辛苦他们了。”王耀看着那两个年轻的身影,心里咯噔了一下,回想当年,自己也是被郊外游击队的同志救回的,他们有多大本领他能深深领会到。
也许是老郭的店铺过于奢华,连上二楼的楼梯扶手都是精雕的木作工艺品,围栏上的花纹从底部到顶部,每一处的细节都刻画得恰到好处,令人禁不住暗生惊叹。
王耀跟随着他踏进了二楼的量衣间,路过裁缝间的时候见到两位老裁缝在缝制旗袍,旁边还有几位生涩的年轻设计师,在研制着杜太太她们新定制的新款西式礼服。
一下子发现了这么多生面孔,王耀的心有点悬乎,轻轻扯住老郭的衣袖问道:“你这怎么这么多员工?”
“没事,都是自己人。”老郭淡定地推开量衣间的门,“进来吧。”
两人前脚踏后脚地进了房间,一位年轻设计师的目光定格在王耀一闪而过的背影上。
“怎么啦?”身旁的女孩也是从法国留学回来服装设计师,两人回国后受到红色思想的熏陶,在老郭等人的带领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她拿着图纸,望着身旁这位年轻男生问道:“郭先生自有安排,我们的任务是做好每一件衣服,别好奇啦。”
“对不起,我走神了。”他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继续投身工作。
王耀进入到房间,老郭第一件事就是拿起软尺给他测量。
“这是要干什么?”王耀疑惑。
“演戏演全套,让师傅们给你做套新衣裳。”老郭笑了笑,继续着手中的动作。
王耀也没有办法,只好听随他的意愿了,配合着把数据都测量好后才落座,老郭从桌旁取了一封信件,递给了还没缓过神来的王耀。
“濠镜的信,这小子聪明,以顾客的身份寄到了我这。”老郭话未说完,王耀连忙接过了信件,小心翼翼地拆封。
这回真的是濠镜的来信,是记忆中熟悉又清新俊逸的字体。简简单单的话语寄托着来自远方的问候,逐渐让王耀的心安乐下来。
老郭连忙倒上一杯热茶,好奇询问:“这小子给你写了什么悄悄话啊?”
“一切安好,勿念。”王耀念着信纸上的大字,“还有一些对你我的简单问候,你看看。”
老郭接过信件看了几眼,踏实地点点头:“平安就行,会顺顺利利的。对了,总局的事情调查出来了。”
“是怎么回事?”王耀焦急询问,刚安稳的心又瞬间被悬吊起来。
“这个行政科副科长叫刘枫,是日占时期就开始潜伏的军统特务,一直在窃取我们的人员调动档案,前些天还陷害了一个报社小编。国民党那边见他这几天安然无恙,私以为他早被我们归化,想斩草除根去除后患罢了。”
“行凶的狙击手捉到了吗?”
“捉到了,着实是保密局的人。这些浅显的线索都是他供出来的,可一审到是谁指使的就妄想着咬舌自尽,所幸被我们的同志拦下了。”
“真相大白就好,背后的事我们还能继续查,只要我们这边的人都没事,一切都好说。”
王耀的手指不断在桌面胡乱敲打着,奏响了一曲掺杂着焦急心绪的旋律。也许是这些天的烦心事一件紧接一件蜂拥而至,扰乱了他宁静的生活秩序。如今危机也陆续退散,王耀的心却依旧不能完全放松下来,照片的事情说还是不说?说的话会把老郭他们牵扯下来吗?
他不希望再有同志因为自己而受到什么威胁,也不希望再有人因为自己的失误而牺牲在眼前。此时的他心乱如麻,丝毫看不到前方的一丝希望。只但愿自己能见步走步,竭尽全力排除万难。
“聊点别的吧,我看你的状态总是紧绷着,不利于身体恢复啊。”老郭仿佛看透了王耀的内心,主动打破僵局。
王耀甩甩手:“其实已经彻底好了,只是整个人的精气神不像以前那样舒坦了,慢慢来,日子还长着呢。”
自从调来大连之后,他就没深究过自己会在这待多久,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这一辈子……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只要组织需要,他愿意留在任何一个地方。只是每当提及未来,他就会忍不住畅想儿时那些胡话,和挚爱的亲人们共享安乐颐养天年。现在看来,全都是奢侈的梦想。
“确实,不急,慢慢来吧。”老郭愣了愣,“你有想过在大连组个家吗?”
“家?哪都是我家。”王耀不假思索。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找个媳妇了。”
“这……我暂时没有想法。”
王耀生怕老郭看出了些什么,急着逃避这个话题,可他还紧接来一句:“我看别人伊万倒是挺潇洒,上将身边那位娜塔莉亚同志总是和他很亲近。”
“娜塔莉亚是伊万的堂妹,兄妹俩这样也挺正常。”王耀很自然就给出了回答。
“这你都知道,看来你和伊万混得挺熟。”
老郭的话语让王耀瞬间提起了精神,他确实和伊万挺熟的,熟到甚至睡在一张床上过夜去了……他就像一个背着家长偷偷做了错事的小孩一样,生怕被发现一点端倪。
“对了,总局那边还和苏军谈着警备物资的事,我在想你会不会能帮到点大忙。”
“我?我怎么帮?”
“科瓦列夫斯基上将不是伊万的舅舅吗,你和伊万关系又这么好,也许你说说好话,只要争取到伊万,我们就有机会得到援助。”
“也行,我试试吧,他这个人也比较容易上当。”
……
伊万这个人确实比较容易上当。
就因为昨天王耀随口一说自己常和百乐门的舞女吃喝玩乐看电影,他就火速趁着中午休息的时间跑去电影院买了两张《莺飞人间》的票,以表达自己的忿忿不平的心情。可他在王耀的家门口等了许久,仍未有动静。
无论是呼喊还是敲门,丝毫没有回应,当他趴在门前静静地打探着,却只听到阿福“唱歌”的声音。他很失落,该不会是王耀不理自己了吧,可昨晚明明还有说有笑的……
“小伙子,听得懂中文不?”
“啊?听得懂。”
伊万有点惊讶,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位和蔼的老奶奶,她的视力不太好,眯着眼睛仿佛看不清前方,她缓缓抬起头,望向这个白皮肤高鼻梁又身材高大的小伙子:“你是外国人?”
“对的,我是苏联人。”
“军人啊?”
“我……不是,我来找王老板做生意的。”
“小王啊,一大早就出去了。”老奶奶不急不慢地坐回对面屋门的藤椅上歇息,“我老糊涂看不清人脸,但早上在阳台浇花时还是认得出他身影的。”
一大早就出去了吗?伊万迁思回虑,最终选择了一个最不能说服了自己的理由。
王耀一定是出去鬼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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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 参差
平头百姓的闲暇时光是很稀少的,茶余饭后的歇息总是在瞬息之间就飞溜过去了。自从去年年中爆发国共内战,这些日子里民生凋敝,大家的生活都不好过。
国民党军队对旅大地区呈扇形包围之势,割断了大连与外地的陆路联系。工厂停工,市民缺衣少食,到了年底,甚至有数万工人失业。旅大地委和政府手里没有资金,并不能马上恢复发展工业生产。有些老百姓只好日夜辛劳,多打几份杂工多做点苦力,毕竟他们坚信,再难熬的日子终有一天会熬出光明的。
也许是这么个难得的机会,今日街上碰巧遇到了外地巡演的戏班子,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停下纷乱的脚步,享受这一段休闲惬意的小时光。戏班子是从四川一带出发游历而来的,热热闹闹地表演着引人入胜的川剧变脸。
街边简易搭建的小舞台上,演员身穿光鲜有架势的戏服,在短短的几分钟内,陆续变幻出绿、蓝、红、黄、棕、黑、白、金等八张脸谱,动作行云流水表演出神入化,惹得台下的观众欢声如雷。伊万手中紧紧攥住早已揉皱的两张电影票,被惊得连忙跟随着大伙鼓掌。
“太精彩了!”
“再来一个!”
伊万像个憨憨一样混进人群当中,大伙喊,他也跟着喊;大伙鼓掌,他也用尽全力疯狂鼓掌。他这副与众不同的外国面孔在人群当中格外显眼,台上的演员一眼就逮住了他:“那个外国小伙,来来来,凑近台前。”
“我吗?”伊万指了指自己,又回头望了望,现场就只有他一个外国人。他胆战心惊地走上前,近距离观赏着演员那张布满了黑色油墨的脸谱。
“看好喽!”演员手一摆袖子一挥,脸上的黑色脸谱瞬间变成红色。
“厉害!”身后的观众看得起劲,伊万笑得像个第一次接触新鲜事物的孩子,不是很懂得如何用更加高深的中文夸赞演员的他,跟着观众一同反复呼喊着厉害厉害厉害,说到口干舌燥也不亦乐乎。
戏班子驻留的时间其实不长,也就短短的几十分钟。待到他们散去之后,百姓们都纷纷离去,回到忙碌的岗位上劳动。而原本内心就有些许空虚的伊万还滞留在原地,意犹未尽地凝望着戏班远去的背影。
他把手中皱巴巴的电影票放入口袋,丝毫没有觉察到已经注视了他许久的王耀。王耀就背靠在对面的铺门旁安静地欣赏了整场表演,起初他并不知道伊万也在这里,直至对方傻愣愣地被台上的演员叫到台前,王耀才发现了这头笨熊的身影。你看,一切又是这么的凑巧,他们总是为同样的事物驻留,被同样的东西吸引,适当其时,不期而遇。
又一次的巧遇在王耀心中,就好比小时候心心念念喊着要吃的咸鸭蛋剥开后发现竟然是双黄的,出其不意的感觉总能让人满心雀跃。可是伊万并没有感应到这份雀跃,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他垂头丧气地转身回途,把王耀一个人晾在了近在咫尺的后方。
要去叫他吗?王耀的内心反复纠结着。
最终落下一个意外的答案,还是算了。
他注视着伊万独自离去的身影,高大的身躯仿佛蕴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落寞。这家伙不穿军装的时候,总是很喜欢披着修长质朴的深色大衣,脖颈上那永不缺席的长围巾也只是换汤不换药,几个花色和和睦睦地轮流演出。他总是笑王耀故作成熟古板老气,王耀也笑他一成不变毫无新意,总之,在这个话题上谁都别想吵赢谁。
天空飘落了许多稀碎的细雪,稳稳当当地粘附在伊万的深色大衣上,如同枯木上长出了珍珠,给这个乏味寡趣的人儿增添了一份盎然生意。王耀在赌他会不会回头,一步,两步,脚步逐渐远去,他低着头,街上一切的事物都容纳不进眼里。此刻的他是伤心?是失落?还是愤怒?无助?王耀猜不透他的背影,明明是眼前人,却遥远得令人畏怯。
伊万仍在前行,并没有退步。也许终有一天他也会这样头也不回地远去,就如同现在,回他工作的地方,回警备司令部,回办公室,一样的道理,他也会回去他的祖国,回去他的家乡,回到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无论是何种感情,谁都不应该是谁的附属品。所以,谁也没必要为了谁而舍弃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王耀也不知道为何,明明只是这么普通的事情,却能浮想联翩得如此遥远而不切实际。
他们经历过许多次意外的偶遇,现在却在制造一场刻意的错过。王耀很希望能体验一下这样的感觉,到底是谁捉不住想见的人,又是谁留不住近在眼前的人。
说白了,就是一场预演罢了。
他只要给足自己心理暗示,将来就绝对不会落下一番狼狈收场。
伊万走了,他始终没有回头,这让王耀也松了一口气。其实王耀更加不清楚,倘若对方真的顿下脚步,回头呼喊自己的姓名,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们的故事总是发展得过于顺利,以至于他常常分不清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虚幻。以他的身份,他本应不该经历这些。
王耀也转身离去了,等待着他处理的还有更多任务。他拿着不知何人给自己寄来的全家福,往邮局的方向匆匆跑去,这是不容小觑的事情,必须尽快查明真相。
伊万走到前街的拐角,才发现自己身上沾满了小雪珠,随意轻轻拍打几下便放弃了,不碍事也就随它吧。他回头望了望街后,依旧没有王耀的身影,可当他把视线挪回前方,却在见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托里斯这小子捂住脸蛋痛苦地走在大街上,伊万一个箭步上前,直接把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托里斯!”
“处长?这么巧……”他的声音很小,说话含糊不清的,像嘴里塞了冰块一样。
“你怎么了?”伊万好奇。
“蛀牙……刚刚去诊所拔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满脸愁容。
伊万顺理成章地和托里斯结伴同行,也许是牙疼缠身,给了他一点分散注意力的勇气,这回的他并没有展露出惧怕的态度,还安安稳稳地走在伊万身旁。
“对了处长,你中午出去的时候,有个美国记者说要找你。”
“美国记者?是那个什么阿尔弗雷德吗?”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可是娜塔莉亚一见到他就很生气,门口的卫兵也把他拦截了,到最后他只留下了一盒胶卷。”
“这小子真大胆,还敢一个人来警备司令部乱闯,我看他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伊万总得过过嘴瘾,毕竟那是唯一一个敢和他正面对着干的人。
他和托里斯一同回到办公室,问娜塔莉亚拿了那盒胶卷,连忙吩咐一名手下去照相铺把照片洗出来。伊万还短暂地惊讶了一阵子,因为他以为阿尔是把当初偷拍他和王耀的照片还回来了。直至手下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全是一些恶作剧的照片,不是拍猫猫狗狗就是拍他的自己的鬼脸。
太过分了,伊万只能压制住内心的怒火,努力提醒自己王耀教过的“以和为贵”,暂且饶恕了他。
困扰同时萦绕在两个人的心头。
王耀拿着信件跑到邮局,却被告知信封上的邮戳是伪造的,这封神秘的来信并不是从正规邮局寄出,也没有办法查到源头。
“这可能是你的哪个老熟人送的吧。”邮局的工作人员猜测。
王耀点点头:“也许吧,谢谢你们,辛苦了!”
王耀把信件收好,小心地塞到外套的内口袋里。寄信的人一刻未找到,他的内心就不能安定下来。走出邮局的大门,三步两脚地跑下石阶梯,匆匆离去的身影被远处的枪口瞄准锁定,他一直没有逃出敌人的视线范围内,就如今次,就是那日在茶楼观察他的男子。
男子扛着狙击枪,小楼的木窗开了一条细缝,枪口对准着大街上那个脚步急促的身影,他以为这次的任务必定是十拿九稳势在必得,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赶在他开枪前的一瞬,就有人把他的脑袋直接打了个开花。
装着消音器的手枪冒着烟,持有它的人带着一脸不屑。男子的身躯像瘫软的烂泥一般沿着窗边滑落,狭窄的小房屋内很快弥漫着铜锈般的血腥味。
开枪的人把面目全非令人作呕的尸首翻倒过来,从他的西装内衬口袋里掏出了目标人物的照片,轻轻把灰尘吹去,把洒落的血滴抹去,细细欣赏着。
照片里的这副面容,还是这么年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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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 迷津
“重庆派来的人全是废物!饭桶!”
偌大的洋房点着一盏与其装潢风格不符的煤油灯,微弱的亮光在桌子上明晃晃的,一个三十出头的独眼男人正坐在客厅奢华的沙发上埋怨着一次失败的任务,手下的人沉默不语,他们早已习惯成为他的出气筒,也不在意再多这一次。
“天衣无缝的计划,落在他们手上就这样白白浪费了。”男人不断用手指关节敲打着桌面,心中的愤怒永远发泄不出,“不就是一个王耀吗?老子当年在局里天天和他对着干,怎么又不见我死得这么狼狈?一群废物,干不过土八路,干不过共党交通站,还干不过他这个受过重伤的过气老警察,党国是养了你们一群什么烂东西。”
“对不起,我不该让他贸然行动。”
“……行了行了,就是派来的人不行,如果是你们几个亲自动手,应该不会落到这般收场。”
男人望了望眼前三个年轻人:“上楼休息吧,明天各按各身份照常工作,有新的任务我再通知你们。”
手下纷纷离去,男子端起手中的酒杯晃了晃。当年上海市警察局行动队有两个小队,队长一个是王耀,另一个就是他付恒。也许在王耀的认知当中,他应当和那个叛变的严组长一起死在了爆炸当中。可很幸运,他并没有,他在最后的紧急关头正好拿枪下车射击,却被爆炸的冲击力撞入了湖里。一块玻璃碎片扎进了他的右眼,导致了视力丧失,不过他还是觉得很庆幸,在这个年代,还能确保小命的安全就足够了。
洋楼面积很大,付恒表面是以红酒商人的身份被派遣到大连,同住的几名手下表面身份都是他的员工,实际上他们执行的就是刺杀银粟的特别任务。三个年轻人上到二楼,以党国给予他们的代号,分别是“榆叶”、“花梨”、“松针”,自进军校特训直至毕业,他们就以代号相称,互相不知晓真实姓名。
可花梨和榆叶关系一直不错,也许是因为同批学员里只有她们两个女孩子,日常生活中也时常相互照应。榆叶很喜欢自己的代号,她说自己的名字与代号结合,是一种很好看的花。于是花梨大概猜到了她名字,可关系再好,还是不能破了规矩——
“榆叶!”
“怎么了?不去睡吗?”
“没有,我就是好奇,你给王耀放的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
“也没写什么,我就是模仿他弟弟的字迹写了封求助信,故意没留地址,所以我断定他一定会去邮局。”
显然,有人说谎了,可除了收信人没人会知道。
花梨其实也不是真的想问这个,她就是觉得人生的方向似乎被越抹越远:“好吧,还是你考虑得比较周全,只可惜执行任务的人还是失败了。”
“我觉得你不是想问我这个呢。”榆叶看透了她的内心,一点即破。
花梨笑了笑,她的好姐妹永远都这么了解自己:“懂我……其实我想问,你有没有想过将来?”
“将来?没想过,我不觉得我们这样的人会有将来。”榆叶拧动了房门把手,“睡吧,走到哪步算哪步,晚安。”
“晚安。”花梨停在原地,注视着榆叶把房门关上。
如今国共关系破裂,明明都是一家人,却还要大动干戈。她不理解,她对这份事业失去了信心,曾经的信仰早已变成过眼云烟。可就像榆叶所说,她们这样的人是不会有将来的,也许哪天就会成为战争的牺牲品,从此掩埋在尘世无人问津。
她站在空荡的二楼,回顾自己短短的一生。
也许在此乱世,也就只能这样了。
……
伊万想打电话给王耀,可是王耀的家里并没有接电话线。平日都是王耀打给他的,通过他们巷口的公共电话亭。他觉得自己很委屈,不仅电影约不成,连简单的通讯也掌握不了主动权。
两张电影票在他手上不断揉皱又抚平,循环往复,票上的黑白小字都快被抹掉了。他原本打算下班再去找一趟王耀的,可处里临时又有急事,不得不加班到晚上才能脱身。
伊万躺在床上辗转了许久,也许是想念王耀了,想念他身上那种淡雅的清香,想念他那如同春日美景般的笑容,想念他乐呵时候跑起来的小碎步。王耀身上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很喜欢,一切都恰到好处,也恰好坠落于他的心中。
就连那天他为王耀戴上的围巾至今都不舍得洗,他甚至怀疑自己有什么怪癖,可却很乐意与这种怪癖共存。他的小耀啊,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是老天赐予他的礼物。他从小就对自己喜爱的东西有很强的占有欲,例如八岁生日时奶奶亲手织的毛衣,十岁生日时妈妈买的布偶泰迪熊,十五岁生日时娜塔莎送的钢笔……无一不被他藏在莫斯科的家中,好好地守护着。
可是,王耀和它们不一样。
他不是属于谁的物品,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是自己最心爱的人。伊万抱起从办公室带回公寓的布偶小熊,回忆起王耀把它赠予自己的那个时刻,一瞬间愣了神:“你会带上王耀,和我一起回家吗?”
“……”小熊怎么可能会回答。
伊万叹了口气,正巧身旁的电话铃响了,他迅速接起。
“笨熊万尼亚,在干嘛呢?”
话筒里响起的是王耀的声音,伊万欣喜若狂:“睡不着,在想你。”
“哎呀,少说恶心的话……明天下班我去找你,早上去书店跑了一趟,你要的俄文版《子夜》没找着,《边城》倒是买到了。”
这是他们先前留下的暗号,大意就是王耀去了老郭的根据点一趟,还获得了新的重要情报。伊万瞬间懂了,早上没见着王耀原来是因为他有任务,果然,心胸狭隘还喜欢乱猜测他人的原来只有自己。
“那明天不见不散。”
巷口能看到大街上的行人不多,夜深了,大连依旧还是这么冷,王耀独自站在电话亭内听着伊万传来的回应,心里也安稳了许多。他朝亭子外伸手,随手一捉就能捉住小雪花,小雪花藏在温暖的掌心中慢慢融化,如同碎玉一般吹散到四方。
“小耀?”伊万私以为是信号出现了问题,一声提醒后王耀才渐渐从走神状态逃离出来:“雪越下越大了,我刚刚朝亭子外看,险些着了迷。”
伊万抬眼望向窗外,回忆起他来中国之后许下的第一个愿望就是亲眼见到大连的初雪,如今愿望早已实现,他也心生愉悦:“大雪才好看,以前我家乡的雪下得可猛了。但话说回来,刚认识小耀的时候,那时大连还没下雪呢。”
“所以呢?”
“所以将来我要和小耀看很多很多场雪,从大连港一路看到莫斯科红场,从你家走到我家,然后再走遍全世界。”
“你有这么闲?不用上班不用养家啊。”
“不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不是吗?”
露往霜来日月逾迈,时间只不过是捉摸不透的流光瞬息罢了,王耀不敢奢望未来,活在当下是他目前最大的心愿。可他也不曾想破灭伊万的梦想,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们真的能迎接光明,走向未来,大把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完成去实现。
“好,我都答应你。但是大连的雪还得下很久,你可不能因为想着遥远的未来而错过当下的它呀。”
“知道啦,时候不早了,小耀记得早点休息,我们明天见哦。”
“嗯,明天见。”
电话挂断了。
王耀留在原地站了许久,这迢迢人间水远山遥,来日方长,未来的事情未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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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 胜券
伊万翻了翻桌上的日历。
期待已久的除夕还有几天就要到了,先前王耀答应除夕夜要继续亲自下厨,拍着胸脯说必定比上次跨年更丰盛。伊万向来嘴馋,谁要是跟美食过意不去,那就是和他过意不去,就应该被千刀万剐剁成肉沫。
谨慎的托里斯轻声敲了敲门,随后汇报:“处长,有新的档案需要您审阅一下。”
“进来吧,我看看。”伊万接过对方递来的一叠档案,数量不是很多,但每本都是很厚的册子。
托里斯挠挠头:“这是中共那边送来的,是大连公安总局负责培训交接的那几位同志的档案。”
伊万仔细翻了翻,站在面前的托里斯不敢吭声,直到他把每一页都审阅完毕,才稍稍抬起头,以便观察一下这位处长的脸色。
“整理得不错,没有问题,归档吧。”
“好的,处长辛苦了。”
托里斯拿着文件走远了。
近日并没有多少明面上的风吹草动,伊万在司令部里又是从事的文职工作,过得总会比别的人清闲一些。时钟刚好走到四点整,意味着还有一个小时他便可以离开档案处。可今天不一样,他和王耀约好了下班见面,所以他会等到这项“重要任务”交接完毕才乖乖离开。
王耀拿着事先准备好的那本《边城》提前出发了。用书当接头信物是老郭提的建议,他说,凭借着王耀的那张脸,别说拿一本书,就算拿个书包背上一叠书,也不会奇怪。很多人总喜欢青春常驻的感觉,人嘛多多少少都会注重一下自己的外表形象,对于那部分人来说,“长得年轻”也许是个很好的形容词。
但是王耀不然,他并不喜欢别人说自己年轻,他会下意识把年轻与不成熟划上等号,那就恰好违背了他做人的原则。他办事向来独当一面包打天下,作为在刀尖上行走的人,凡事靠自己才是最稳妥的。于是在他的自我认知中,自己的形象应该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成年人。
用濠镜的老话说,是一个成熟可靠的男人。
没错,就是这样。
不过只是在亲人与伊万的面前例外而已。
王耀朝卫兵出示了通行证,顺利地踏进了这扇大门。路过的爱德华发现了别样的身影,开口道:“王耀同志!”
“您是来找我们处长吗?”
“是的,你们处长现在有空吗?”
“有,处长今天清闲着呢,跟我来吧。”
王耀把书本紧紧攥入怀里,跟随着爱德华的脚步来到档案室。大家对他的目光总是很新鲜的,处里大部分苏联同志仅仅只是知道他是中共的人,时常与他们处长交接工作。只有娜塔莉娅、托里斯还有爱德华三个人,因为和伊万接触较多,所以也一同认识了王耀。
“处长,王耀同志来了。”
“好,你先回去办事吧,记得关门。”
爱德华退步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伊万又连忙挥了挥手补充道:“顺便锁上吧,我们要聊机密公务。”
“行,你们慢慢聊。”办公室的公用钥匙是爱德华管理的,他缓缓退身,按照伊万的命令把门锁上。
王耀把书摆在办公桌上,摆手把它旋转了一圈,让封面正对向伊万。
“书给你带来了,但是……”
“总局行政科被害的是特务,我知道。”
王耀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
“早上娜塔莎和我说的,以后这种情报就不劳烦你亲自送来了。但如果你是为了见我的话,那随时欢迎。”伊万摆摆手一副得意的样子。
“噢,那处长同志还真是消息灵通,是我大意了。”王耀整理了一下衣裳准备转身,“既然你都知道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别。”伊万俯身向前拉住他的衣袖,“下班了,也许我们可以聊点私事?”
五点的钟声准时响起,王耀也默认答应了,眼前人糊里糊涂地撕开新书的包装,不停地挥手示意着自己走去他身边:“小耀,好多汉字我都看不懂。”
“学呗,你这么聪明,能学会吧?”
“那也得是你教我。”
伊万明目张胆地把王耀拉扯到自己的腿上,在自己的主场,办事就是坦直。王耀挣扎了一下,想从这个满是坏心眼的男人身上挣脱出来。警备司令部的办公室,这一身整洁严肃的军装,哪是能容忍这种行为的地方。
“松开,你傻了,这是在办公室。”
“办公室怎么了?这是我的办公室。”
他不顾王耀的推脱,反倒将其轻轻拥入怀里,缓缓向前靠近,倏然吻上了他的双唇。王耀的情绪变得镇定,眼前人仅仅是轻柔一吻,却似乎潦倒了心神。以往他很少见伊万这身完整的装束出现在办公场合,对方特有的气质给威严的军装增添了一份平和感,也许是那副眼镜带来了一丝斯文儒雅,又也许是那似水般柔情的眼神映出一份独特的温蔼。
伊万抿抿嘴:“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戴着眼镜别靠过来,会蹭脏它的。”
“啊——小耀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伊万把书砸到桌上,像小孩子一样胡乱咆哮着。王耀用拳头抵在他两边太阳穴上,不停拧动,犹如小时候和弟弟妹妹吵架时,他们不听话不听劝,害得自己只能使用暴力压制一样。
“处长,您喊得这么大声,是恨不得外面的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对吧?”
“噫,那倒不是,我哪敢。”
“才知道认怂了啊。”王耀跳起身,甩甩外套的袖子,连忙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快下班,我陪你回家。”
“不和我去吃晚饭?”伊万问道。
王耀顿了顿:“今天不行,晚上有事。”
……
裁缝铺的后街有一条巷子。
走到巷子的深处便是一个杂货堆积点,黑暗的角落点亮着一盏昏黄小灯,右侧的墙壁有一通狭窄的梯道,从那往上,便是老郭他们所谓的外贸仓库点。
王耀按时到达了,昨晚因为一次情报行动惹起了敌人的注意,一名表面身份是黄包车夫的同志在逃亡时受到了枪伤。为了隐匿,老郭与小郑只好把他带到这个没有外人的地方。
简单的子弹取出与伤口缝合都已经处理好了,可是眼前的难点是没有消炎药,当下受伤的同志已经高烧数时,他们没有的正当的理由,也不能送往医院治疗。
老郭言下之意是已经有人伸出援手,但是他们店里的人不方便出面接应,需要王耀去帮忙交接。
“确定靠谱吗?”
“靠谱,以前大连还未解放时,他就帮过我们别的同志。”
“好。”王耀点点头,“我要去哪才能见到他?”
“为了他的安全,我不敢让他亲自来这里。你待会九点十分跑一趟,不远,就在大连宾馆对面附近。”
“可那离苏军警备司令部也不远,不会被发现吗?”
“没事,这个点他们估计只有几个门卫守着。你们去对面的小巷子里,速战速决,交接完就赶紧离开。”
王耀再次点点头:“行,他外貌特征是什么样的?”
老郭皱皱眉,拍了拍身旁小伙子的肩膀:“你问小郑,我没和他直接见过面。”
小郑挠挠头苦思冥想:“上一次见他也挺久了,反正是喜欢穿格子西装……对,没错,每一次见他都是差不多的款式,就是比较传统的感觉?”
“这样……”
“你见到他的时候就说,荷香茶馆出了新款的茉莉花茶。不过不说也没关系,他每次都能认出我们的人。”
穿搭风格对于裁缝铺的员工来说确实是比较着眼的记忆点,不过对于一个医生来说,平日会穿得比较正式传统也算挺常见的。王耀走到大连宾馆门前,这地方以往是伪满的五国饭店,装潢确实是很气派,但他依然不太喜欢。
街上行人二三,没多少人喜欢在下雪的冬夜游走,况且大连这些天民生也没多安逸,劳累的人群也许早已收工进入梦乡。
王耀在巷口歇息着,不停往双手呵出暖气。
“冷吗?需要点口烟?”
“谢谢,我不吸烟。”
来者戴着帽子侧着身,手中递来点着的打火机:“也好,烟草有害,其实我也不吸,只是习惯了给朋友点烟。”
“荷香茶馆……”
“不喝了,茶喝多了我睡不着,东西都在箱子里,那家伙的花坑人,你就别老是光顾他了。”
王耀接过对方递来的箱子,帽檐下的祖母绿色双瞳被黑夜衬托显得格外亮眼。
时间在大雪中稍稍定格数秒,王耀欣然一笑。
“谢谢,可我跟那家伙买花,从不花钱。”
Chapter 20: 番外-1
Notes:
这篇是番外·壹 不干涉正文主线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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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 | 秋海棠
哐——
竹签落地,虔诚的黑发青年将其轻轻捡起,随后置于眼前细细研读。
[下下签 大凶]
[末路穷途 若涉渊水]
唯物主义者的信仰不会寄托在虚空玄幻当中,可人终究有血有肉,在面对一些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时,偶尔也想寻求一个踏实的回应。这是今日第三签,一如既往是下签。他把签盒整理好,退步起身,双手谨慎地把它交回给身旁的那位老僧人。
老僧人捋捋胡子,上下打量着青年人:“小后生,你有何心结?”
“算不上心结,就是与自己有些许过意不去。”
“可否告知老衲你的生辰八字?”
“大师您费心了,可惜我不太记得这些。”
“也罢也罢。”老僧人沉思,“又或许,您的姓氏?”
“我姓王,叫王耀。”他笑了笑。
“是个好名,前程无尽光景啊。”
老僧人说完后摆摆手,洒脱地踏出了大门。
王耀看着他的背影愣了稍稍,随后便到香火处领取了几柱香。他缓步走进了寺庙里的最深处,走到了一尊面容慈祥的大佛面前。他依旧带着那颗虔诚的心,举起香火跪拜着。
第一拜,愿国泰民安,盛世太平。
第二拜,愿亲人老友,福寿康宁。
第三拜,愿……
香火的烟雾停留在上空,也许是未与自己的内心商讨过流程,他也没想到大脑偏偏会在这一刻卡壳。短短的一瞬间,眼前浮现的全是二十六年来的记忆碎片,有坚持过的也有放弃过的,有热爱过的也有厌恶过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反复循环了无数遍,直至缓缓减速,停留在了某一个画面。
他在思考什么是末路穷途,又或许什么将会若涉渊水,他只知道,多少的磨难他都熬过来了。无论是与父母,与弟妹,还是与战友、同志、同学……佛说自有佛缘,但人世间的一切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实现。如今的他不信命,也不曾信命,前途若艰险,他便破除万险。
这归根到底仍是一场信仰之争,他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也许以他的身份与背景,根本不应该浪费时间去纠结。
毕竟眼前的这一切本该都是虚无的。
他口中默念着语句,仿佛在与自己诉说着什么,又或许是与自己商量着什么。三拜三叩头,起身向前,置香入炉。动作干脆利落,流程精准无误。
老僧人早已在寺门守候多时。
直到王耀离开的前一刻,老僧人把一朵花交到了他手上,他露出和善的笑容,耐心地说道:“前途艰险,但愿你福至心灵。”
“谢谢大师。”王耀接过这朵淡紫色带有红晕的小花,“这是?”
“这是秋海棠。”
……
直至他离开寺庙,回到城里,自然是不会与他人诉说这些的。就例如面对一些难缠的人时,王耀总习惯像哄小孩一样,编编谎话就能胡乱混过去。
“所以小耀今天去寺庙就是专门给我求了个平安符?”
伊万举起那个新奇的黄色三角看了又看,如同收获了珍宝一般爱不释手。王耀揉着面团的手无法抽离,只好用手肘的衣袖蹭了蹭额头的汗滴:“是是是,专门为你跑的一趟。”
“我好感动。”伊万像个开心的小孩一般坐落到饭桌前,“那你呢?大师和你说什么了?”
“我啊。”王耀顿了顿,“大师说我必定飞黄腾达,走上人生巅峰。”
伊万听后满意地大笑,笑得如雷贯耳响彻云霄,吵得王耀甚至都想拿面粉团子狠狠地砸过去。
秋海棠早已被锁到了铁盒子当中。
也许它会在里面枯萎,凋零,直至水分尽失,黯淡地离开这个世界……
而他与佛的赌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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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 灰霾
沉重的手提箱从对方的手里递来,一种使命感也随之油然而生。眼前人也曾和王耀打过照面,是他老熟人弗朗西斯的朋友,也是附近诊所里一位有点名气的牙科医生。
就如现在的重逢,他们也不忘打趣一下共同的好友弗朗西斯。
王耀拿好了手提箱,往上掂量掂量:“怎么这么沉?”
“我还捎了些许医用工具,你们常备着也好,以防万一。”亚瑟扶了扶帽子,才发现上面早已沾满了飘落的雪花。
“你那边安全吗?诊所会不会发现?”王耀又问。
亚瑟淡定地摇摇头,笑着回答:“不会,诊所里那个后勤药师老糊涂了,连药房常备了多少个药瓶子他都数不清。”
“那就好。”王耀打探了一下路面的状况,接着说道,“我先回去了,十分感谢你,柯克兰医生。”
“叫我亚瑟就好,赶紧回去吧,不要被对面的苏军发现了。”
两人就此告别,消失在巷子的两端。
王耀一路上谨慎地走着,尽量沿着小巷小街回到目的地。在上海的时候,他有幸体验过几场巷子里的游击战,以至于来到大连养完伤后,连忙去熟悉了一番城里的大街小巷。
他把消炎药顺利带回了老郭的仓库,受伤的同志也得到了完善的治疗。大伙儿终于松了口气,亚瑟的帮助可谓是雪中送炭,及时阻止了一场未知的灾难。
冷静过后的王耀开始思考,亚瑟这些年为什么会热衷于帮助自己的同志。又或许说,他所做的这些行为,是出于个人意愿还是背后有组织。纠结的途中,他还是决定告诉老郭与小郑先前的事情。
“给我们送消炎药的医生,我先前认识。”
两人同时疑惑地望向他。
“当初我和伊万在花鸟鱼虫市场那边逛,偶遇了我以前在上海认识的一个法国朋友。而当时我这个老友的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先前给总局合影的报社记者阿尔弗雷德,另一个就是他。”王耀看了看眼前的两人,“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是当时他给了我一张名片,他是诊所里的牙科医生,叫亚瑟·柯克兰。”
“既然你们认识,那以后见面就更加方便了。”老郭说。
王耀点点头:“确实,但我还是希望同志们都平平安安,那就不需要劳烦他了。”
三天又三天。
受伤的同志的伤情也逐渐好转,身体的机能也慢慢恢复。王耀一直想替大家去答谢一下亚瑟,但近期仍处在风口浪尖,他害怕会连累到对方,最终还是没去成。
伊万这些天觉察王耀有些不妥,可每次询问他都闭口不提,鉴于可能是中共组织内部的事,他也识相地不深究了。但每天下班就去杂货店打扰王耀这个传统环节,他是一天都不少。
“小耀,明天司令部要举办新年舞会,你来不来?”
“怎么突然整这些小布尔乔亚的东西……我以什么身份去?”
“那当然是档案处处长的舞伴啦。”
“拉倒,不去。”王耀稍稍用力意思意思地摔了一下手里的算盘,“明天可是除夕,你不是说好要来吃我做的年夜饭吗?”
“我知道,可是司令部的舞会只办到晚上七点,我赶过去刚刚好,绝不失约。”伊万回答。
王耀看了看他那等着被夸赞的得意忘形的笑脸,不禁调侃道:“害,行吧。处长同志您这么受欢迎,到处来回奔波,去完舞会还得赶去和我吃年夜饭,怕不是忙得要死。”
“好大的醋味!”伊万撅起嘴。
“哪里有!”
王耀不服气,又舍不得真摔那个古董算盘,只好咵地一声用力拉开抽屉,把算盘放了回去,以便表达些许他内心的怒火。伊万显然是不放在心上的,毕竟王耀就喜欢这样和他闹着玩。
不得不说,时间是过得真快。又一年的农历新年要到了,王耀忍不住感慨着,不知道独自在哈尔滨的濠镜现在怎样了,吃得合不合口味,过得舒不舒坦,工作是否又安全顺利?还有,远在香港的嘉龙和晓梅,自从当年去了抗大念书后,就好几年没有联系了。但想到舅舅在那边混得还是不错的,他们应该也过得挺自在。
他的眼神不自觉地瞥向店里杂七杂八的小物件小商品,它们以往都是濠镜打理的,整整齐齐有条有序却又不失美感不古板,他也尽量沿用着他的方式打理着店里的一切,看着这熟悉的布局,就好像刚来到大连那会一样,无比温馨亲切。
伊万拿起货物柜上的春联和福字,细细端详着:“我刚刚来的时候,见到隔壁书店就贴了这个。”
他踏着小碎步跑到了铺门,给王耀比划着别人粘贴的位置,头头是道地呼喊着:“这两个长条贴旁边,这个短一点的……贴门上!还有这个正方形,好像不对。小耀,我忘记这是怎么贴的了。”
“这样摆过来看,其实算是菱形。这个字是‘福’,一般都是倒着贴的,就是福到了的意思。”王耀走到跟前,拿起这个大大的福字,摆到玻璃门上给伊万示范着。
伊万大为震撼,疯狂地使劲点头,紧接着就急忙拿起胶水抢过春联,嚷嚷着要帮王耀贴上。王耀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免费劳动力就这样自投罗网了。收工前他还用红纸贴上了一张春节告示:兴华杂货铺除夕到初七暂停营业,祝大家新年新气象,财源滚滚来。
当然,这张告示还被汉字学得半斤八两的伊万嘲笑了一番,说他一年四季心里只想着钱,连新年祝福都说得毫无人情味。
除夕当天的王耀就在家里待着了,早上睡了个难得的懒觉,起床伸伸懒腰洗把脸,和阿福“聊”了点家常后便回到房间看他的诗歌鉴赏集。他好久没有静下心来看点闲书了,在念大学的时候,每周日都会有三个小时的课外阅读时光,他最喜欢捧起一些中外诗歌文集细细斟酌。旁人说他比想象中心思细腻,他便笑称爱好而已,说自己只是学着别人陶冶情操。
他自认为在文学方面确实是没天赋,但仍喜欢写写小诗写写日记,为的只是记录下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对于一个地下工作者而言,写日记这种行为必然是犯了大忌。所以每次拿起笔前他总需要顾虑很多,写什么,怎么写,就算灵感涌现也不能贸然下笔,他很清楚,留下的东西自然是不能成为别人手里的把柄。
于是这本古早的日记本上便留下了很多隐晦的文字,就如他现在翻开的那一页,上面正写着的“蒲公英摔倒了,我被骂了”,王耀思前想后也没能回想起当时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久而久之厌倦了这种文字游戏,他便舍弃了这个习惯。可如果诗歌的话,兴致来了他还是喜欢随便写几句的。
他拿出了一个崭新的本子,翻开了洁白的一页,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可在落笔前的那一刻,他又停顿了。他想写一些和伊万有关的事情,可是写什么呢?他们的相遇有点狼狈,碍于面子写不下手;他们的工作鉴于有保密性,也不适合详细地文字记录下来……他看着窗外飘散着的雪花,好巧不巧就给他送来了灵感。
是雪,来了大连怎么能离得开雪。
他端起笔,思绪游走在冬日的大连,是去年年末的那场初雪,给他们的故事刻画出完美的开端。他想不到诗的开头该写什么,也不知道诗的末尾该定格在哪。明明觉得相识了很久,可细细回想时,却只有那短短的几个月。
王耀合上了笔记本。
他打算让这首诗先空着,反正还来得及。就像伊万说的,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没做完的事情,等到一切都水落归槽万事大吉时再动笔也不迟。
他把手搭在桌面,玩弄着那支充满着旧时回忆的钢笔,忽而又撑起身子往窗外张望。年味越来越淡了,也许是受了世道的影响,可大家过这份年的心还算是有的,起码能看到大街上显露出与以往不一样的几抹红。王耀的心情也比几天前舒畅了许多,就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似乎也有点向往未来了。
笔记本被放到了一个铁盒子的隔壁,随后锁回到抽屉里。他踏出了那个充满着未来幻想的房间,迈着那掩盖不住内心欣喜的闹腾脚步,像个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冲下楼梯,连阿福见到都忍不住喊了一句声“当心”。
他拿起小本子的清单琢磨着,一二三四……会不会多了些,但是他又自信地认为,他们两个人应该是能吃完!王耀拿着菜篮子,骑着那带来过希望的自行车,声势浩荡地出门了。
此时伊万那边显然还忙着,一群人在司令部置办着所谓的舞会,其实也只是为让驻留的苏军体验一下中国的新年气氛。那几个被邀来的外宾一直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尤其是那个独眼的,据娜塔莎说,今日舞会提供的所有红酒都是他带来的。
独眼的商人他第一次见,特别是他的脖颈上还显露着狰狞的疤痕,脸侧也有着淡淡的红斑,像是轻微烧伤过留下的痕迹。
伊万的视线基本上没从这个人身上离开过,以貌取人也许是不对,但比起商人,他总觉得对方看着更像海盗。那人身后还跟着三位后生,一男两女,长得都挺斯文的,和他的风格截然不同。也许是自己多虑了,能被舅舅邀请来的人应该都有点来头,总不能是图谋不轨的敌人。
当舞台前的工人摆放着装饰的鲜花道具时,他见着一个有点熟悉的中长金色卷发身影,对方一身花领白衬衫搭配着西装背心,灯笼袖袖口露出的手插在深紫色西裤的口袋上,一丝别致优雅中又夹带了些许放荡不羁。伊万定睛一看,不料对方也恰好转身。
两人好像都认出来对方,却又喊不出对方的姓名。伊万先一步回想起了,大步走上前:“您就是王耀的那位朋友,弗朗西斯先生吗?”
“对!啊!您竟然还记得我,我刚刚脑袋都卡顿了。”弗朗西斯拍打了自己的脑壳。
“哈哈哈哈,叫我伊万就好了,能再次见面也是个缘分。”伊万笑了笑,“您也是来参加舞会的吗?”
“是的!曾经科瓦列夫斯基上将托人在我那买过花,像是接待贵宾用的,他也许觉得我那插花手艺妙,然后还主动和我交朋友了,我那是沾了自家鲜花的光啊哈哈哈。”
“这样啊,他是我舅舅,那我们以后也是好朋友了。”
“啊!我就说嘛,你看着身份就不简单。”弗朗西斯玩了玩自己的卷发,又问,“王耀呢?你怎么不把他拐来?”
“他有事,忙着呢。”伊万说完,视线又被那个可疑的男人带走了。
弗朗西斯也顺着方向望去:“你是在看那个独眼的男人吗?我从踏进大门的那一刻起,就觉得他有点眼熟。”
“此话怎讲?”
“不知道,总觉得在哪见过,可能是长得像一个我以前认识的人,但是我真的想不起了。”
“也没关系,这个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多着呢。”
伊万捧起两杯这个所谓的红酒大亨带来的酒,递了一杯给身旁的弗朗西斯,再把自己的杯子举在熠熠的灯光下轻轻晃了两晃,肉眼上看就是普通的红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模样。当然酒是不会说话的,谁又会知道它的身世。
两人碰了碰酒杯。
也顺带期待着这场无声的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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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欢宴
王耀可称得上是菜市场专业扫荡人员。
他盘点了一下手中的清单,这回年夜饭要做白切鸡、松鼠鱼、酱骨架、地三鲜……南北方菜肴都有,再随手炒两个青菜,机灵的小脑瓜转了转,怎么算也够了,足以让那头笨熊馋死了!
摆落的左手不小心刮碰到自行车的铃铛,使其发出了清亮的呤呤声。不过他仍然很镇定,毕竟这辆破车早已被修车师傅修好,像之前那种糊涂的意外不可能再重演了。他骑着车前往一个个目的点,买下一样样食材,整整齐齐地将它们装到菜篮子里,再慢悠悠地骑乘返途。此刻的他就如茫茫众生里的普通人,度过着平凡的一天,按部就班地舒心生活着。
这一路并没有过多的纠结与烦恼,反倒内心充满了无尽的期待与愉悦。好比天空中自由自在飘荡着的白云,伴随着晴朗的阳光,翻越一座座山脉傲游一片片海洋。他回到了家门前的小巷,对门独居的老奶奶也有远亲前来陪伴,孩子们拿着小爆竹四处打闹穿街过巷。短暂的祥和安宁让他不禁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王耀望了一眼门外的盛景,心满意足地进屋了。
……
“娜塔莎!”
伊万呼喊着前方的娜塔莉亚,眼见科瓦列夫斯基上将与宾客相谈甚欢乐不思蜀的样子,她便悄悄离开他的身后,走到了伊万面前。
今天的她穿着一身华丽的礼服,格外美丽:“怎么了?”
“那个人和舅舅在聊什么?”伊万问道。
“能聊什么,就是一些客套的恭维话。”娜塔莉亚望着疑神疑鬼的伊万,无奈地叹了口气,“今天就不要这么压抑了,你怎么看谁都觉得有问题。”
“也许是我多疑了吧……对了,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先生。”话毕,伊万又侧过身对弗朗西斯说,“这位,是我的堂妹娜塔莉亚·阿尔洛夫斯卡娅。”
弗朗西斯轻轻牵起娜塔莉亚的手,优雅地进行着他的吻手礼。只见她连忙瞪圆了双眼把手抽离,磕磕巴巴地回应道:“……您好。”
“很高兴认识您,美丽的女士。”
“谢谢,祝您今天玩得开心。”
娜塔莉亚平日也不习惯和陌生的异国男人相处,更何况是弗朗西斯这种看上去性格张扬的花花公子。伊万夹在中间全场目睹着这尴尬的对话,瞬时也说不出什么缓和的话语来,只好朝两人举举杯,邀约他们齐齐一饮而尽。
天色接近黄昏,舞会也即将开始了。
台上交替演出着充满中苏传统特色的节目,无论是司令部的高层,中共的几位领导,还是零零散散被邀请的外来宾客,都看得津津有味。
伊万全程心不在焉,总觉得有很不对劲的感觉。他盯着停留在酒吧台侧的那个独眼男人,那是他今日关注了许久的焦点,如今对方依旧不动声色沉默寡言地伫立着,就好比在静候什么发生一样。
“哈哈哈,好听!”弗朗西斯为舞台上的演出鼓着掌,尽想着和身旁伊万分享内心的喜悦,却意外发现他仍是愁眉不展的。
弗朗西斯猜到伊万在苦恼什么。
其实起初他也纠结过,但这事也与他没多大的干系,也就没继续往别的方向想。弗朗西斯用手背轻轻蹭了蹭鼻子,不停地瞄啊瞄,那个男人的面容也算是清秀,只可惜有疤痕的遮挡,使得他的神态略显一分憔悴。男人的眼睛大而有神,但依旧很可惜,因为他只有一只孤零零的眼睛。
这让弗朗西斯想起来另一位同样长得俊秀的东方人王耀。王耀……上海……警察局?他猛地回头,打量着男人的动作与姿态,他着实很像当年在上海见过的一位故人。
也许是像王耀当年的死对头付恒……?
弗朗西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口闷下了满杯红酒。曾经的他因为与王耀关系好,导致这人总看他不顺眼,时不时就带着手下到自家花店里瞎找茬。真是越想越觉得不可理喻,弗朗西斯的怒火一下就点燃了,如果真的是他,也许待会会忍不住上前把他狠狠揍一番。
“你也对他感兴趣了?”伊万皱眉。
弗朗西斯回答:“我可能真的认识他。”
还没等到弗朗西斯开口细讲,伊万就发现独眼男人身边的几个年轻面孔都走散了。西装革履的男生在前面跟其他宾客应酬着,满口花言巧语烟酒不缺,而那两个女生却迟迟不见了踪迹。
“娜塔莎……”伊万回头喊了一声,没有应答,娜塔莉亚也不见了。
他果断放下酒杯,转身就跑上二楼,弗朗西斯觉察到不妥,也跟随着他的脚步上楼。两人跑到二楼的走廊,空无一人,寂静的长廊铺着暗红的地毯,每个会客室隔间的门外置放着格格不入却明亮艳丽的鲜花,这一切在黄昏的暮色映照下,萦绕着一种诡秘的气息。
“伊万,等等我。”弗朗西斯气喘吁吁地跟随其后,不停地呼喊,“在那边,娜塔莉亚跟那女的进卫生间了。”
“那个女的?只有一个吗?”
“对。”
“跟她一起的不应该有两个人才对吗?”
嘭——
走廊尽头的花盆被摔破裂,一名守卫士兵瞬间在两人眼里后仰倒地。果不其然,一定是有人在捣鬼!伊万急速拿起手枪冲上去,只见拐角处一个戴着帽子的蒙面黑衣人闪现在面前,他毫不犹豫朝前方开了一枪,黑色的身影纵然一跃,冲击的子弹落到墙边的壁画上,紫檀木做的画框顷刻之间被穿透,印上一个无情的弹孔。
对方也不甘示弱,马上掏出手枪与伊万对抗。伊万的身手比对方敏捷,所幸走廊满是巨大的装饰花坛,花坛的磐石底座较为坚固,恰好帮他抵御了两发急骤的子弹。弗朗西斯悄悄挪步到拐角后的墙壁处,把遇害守卫的枪拿到了手里,哗啦一声熟练地拉开保险。伊万怕他会被误伤,急切地喊着:“你快跑,下去通知大家撤!”
“朋友有难,我当然要出手相助啊。”
黑衣人缓缓朝前走了几步,谨慎刺探着前方的敌情。伊万迅速反手直开一枪,但由于角度处于劣势,并未能击中对方。黑衣人见状转身就逃,弗朗西斯抓住了好时机,端起手中的枪精准打中了对方的手臂。受伤后的黑衣人朝他们扔出了烟雾弹,便踉踉跄跄地往拐角处逃走了。
浓烈刺鼻的灰烟令两人剧烈咳嗽,无法前进。不远处的女卫生间传来了恐惧的尖叫,娜塔莉亚紧紧地搂抱住身旁的女生,不停地安慰道:“没事的叶小姐,您不要慌。”
“小黎她还在那边的医务室!”
“没事的,您别慌!”
托里斯领着一行人从一楼带着枪械冲上来:“娜塔莎!”
“去那边,伊万和弗朗西斯在那,刚刚有枪响和爆炸声。”
“我去看看他们……处长!”
托里斯首当其冲,身后跟随着六位卫兵,直到他们赶至现场,只见黑烟笼罩着大半个走廊,呛鼻的臭气弥漫在四方,他连忙把一侧的窗户打开,才发现伊万和弗朗西斯意识模糊地倒靠在角落。
“快,送他们去医务室!”
几名守卫抬着两人越过浓烟跑到医护室,只见一位年轻女孩蹲坐在角落,双手环抱在腿前浑身颤抖着。守卫把伊万和弗朗西斯扶到了一旁的两张病床上,而托里斯则将自己的军大衣披在女孩身上,关心地问道:“您不要害怕,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
“那个人跑了,他拿枪指着我。”她指着敞开的窗户,小声回答道。
“什么人?”
“穿着黑衣……戴着帽子的男人!他还用流着血的手拿枪指着我的头,说如果我敢叫喊就会立刻把我杀掉!他好可怕!他直接跳下去了!”女孩捂住脑袋,露出惊恐的神情,娜塔莉亚和那位所谓的叶小姐也紧跟其后赶来了,也许女孩们更懂得安慰女孩,很快她就镇定下来了。
托里斯感到窘迫,只好请求着:“娜塔莎,你帮忙照顾一下这两位小姐,我们先让军医给处长他们二位治疗。”
“行。”娜塔莉亚点点头,便带着两位女生离开了医务室。
司令部的军医赶来了,帮临近昏迷状态的两人做着身体检查,托里斯观察了窗沿的脚印,伸手轻轻抚摸了边缘,上面覆盖的一些灰黑颗粒状尘埃还夹带着些许陶瓷残渣,也许真的是匆忙从走廊逃窜而来的。
“我没事……”伊万扶着额头不停嚷嚷,可是依旧陆续地咳嗽着。弗朗西斯也尝试着自己坐直身子,却迟迟未能成功。
“大家不要慌!保护各位首长和来宾!”爱德华在楼下疏导着大伙,苏共与中共的同志都进入了警备状态,围在各自的首长身旁守卫着。十几名卫兵则围到外来宾客的身旁,保障着大家的人身安全。
娜塔莉亚带着两名年轻女士下楼,把她们带到了来宾的人群当中,两人与独眼男人对视了一眼,仿佛在悄悄传达着无人知晓的信息。
“唉没意思,难得一个新年舞会还出事了。”
“少说两句。”独眼男人故意拉扯着那位钟情于应酬的年轻男生,可却没有人清楚,他们正演着一出旁人觉察不出的好戏。
弗朗西斯的直觉是对的,付恒正是带着保密局的任务前来此地。榆叶和花梨的任务也顺利完成了一半,只有娜塔莉亚还被这两位“单纯天真”的女士蒙在鼓里。
“嘶……”伊万捂着剧烈疼痛的后脑勺,不断朝托里斯挥舞着右手。
“怎么了处长?”托里斯问。
“你不应该让娜塔莎把那个女的带走。”伊万搀扶着病床旁的围栏艰难起身,带着扭歪的步伐踏出房门。弗朗西斯也逐渐清醒了,捂着头俯身向前冲,快步追赶着伊万的身影。
托里斯急忙跑出医务室:“你们两位不能乱跑!”
“他跑过来的方向一定藏着东西!”
伊万猜对了,就在走廊尽头的留声机里,正藏匿着一个无声的定时炸弹。
他万万没想到——
总有人会躲在看不见的角落肆意狂欢。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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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边缘
人偶尔会停留在难以作抉择的分岔路。
也许是那颗追求完美的心在作祟,即便仅是大醇小疵也容忍不得。
可世间上的事物不会总是那么如意,就好比此时此刻的你正被敌人千军万马追赶到万丈悬崖的边缘,留下来拼命也许会死,跳下去逃难也可能会死,是进是退,如何选择?
真的很难。
列夫·托尔斯泰曾经说过:斗争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伊万正反复斟酌着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在一瞬间彻底迷失了方向,斗争,如何斗争?面对那如同脉搏一般不断跳动着的鲜红数字,他的生命仿佛进入了倒计时,退无可退,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捉摸不透。
弗朗西斯靠在一旁,也许此刻的他是唯一感同身受的人:“试一下,也许会成功。”
“还有十五分钟,快走吧,你没有义务留在这里。”伊万低着头。
弗朗西斯看了看手表,又拨弄了一下被浓烟浸透过的金发:“你刚刚都说了,我和你舅舅是朋友,所以我们也是朋友。论过去,我们还曾经见一次过面,四舍五入你已经是我的兄弟了。”
“看来王耀说得没错,你这人真的自来熟。”
“那肯定的。”
留声机仍播放着悠扬的乐曲,伊万没舍得让它停下来。可下方木盒里的炸弹也随着旋律嘀嗒嘀嗒地倒计着,他拿起刚刚托里斯从杂物房递来的剪刀,迟迟不敢下手。
在苏联特训时他曾接触过类似的炸弹,双色双线,线的颜色只不过是一种视线混淆,真正拆除炸弹还是得靠科学技巧。
“需要的话,我也许可以帮点忙。”弗朗西斯仰起头,低声说道。
伊万手里紧紧攥着剪刀,别过头:“你会?”
“只要你相信,我就会。”他笑了笑。
伊万还未回答,就听到远方楼梯口传来熟悉且匆忙的脚步声。两人同时往外望去,是已经连续往返了数十次的托里斯。
伊万看着眼前人气喘吁吁的样子,仿佛想开口说声什么,却被对方先一步的发言阻止了。
“处长!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先生!”托里斯仍在楼梯口挣扎,眼见警备司令部大厅里的所有人都有序疏离了,他又不顾一切地只身跑了回来,“你们的生命比这片地方更重要!这是科瓦列夫斯基上将的命令!”
“行了,大家没事就好,但我总不能让司令部变成废墟吧。”伊万回头看托里斯一眼,“你应该庆幸我发现了它,不然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司令部这片土地正处在大连的市中心,附近皆是繁华喧嚣的闹市。即使他猜测敌人这次目的并不是想伤害谁,而仅仅是想挑拨在场阵营的关系,可他依旧不容许一场无端的爆炸在这片地方发生。
“托里斯,我命令你一分钟内离开这里。”
“处长!”
“赶紧给我滚!保护好大家!”伊万顿了顿,又连忙补充了一句,“帮我盯紧那个独眼男人,有什么不对劲立刻让娜塔莎实施逮捕。”
弗朗西斯惊讶地望向伊万。
“处长……”
“你他妈还是不是军人了?不听命令吗?!”
托里斯紧握着拳头,看了看走廊尽头视死如归的二人:“是……”
他不甘心地走了,带着伊万落下的命令。
弗朗西斯看着这位年轻人跑出大厅的忙乱脚步,又打趣地向伊万问道:“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大声下令,你也是挺信任我的。”
“别废话了,还有十分钟。”
伊万俯身向前,跪在地上观察着留声机底座下的木制柜盒,炸弹有点小巧,但是它的威慑力也不容小觑。假如置之不理,它并不会伤害到楼下已经撤离的群众,但是会把司令部的承重墙炸毁一角,楼里正下方的档案室可能也会遭殃。
如果把它挪走?不可能,它就紧紧缠绕在盒子里的零部件当中,拿起时的颠簸也可能影响它的爆炸进程。况且四周的环境皆处于室内建筑里,旁边唯一的窗口还对向大街,投掷出去只会祸及更多无辜。
伊万的手心冒出了些许冷汗,他不怕死亡,他可以牺牲,但是他也想尽可能让一切周全!
弗朗西斯挪动着脚步爬到他身旁:“拆过炸弹吗?”
“在大学里学过,但没真正实践过。”
“这个看着并不能直接拔掉雷管。”
“这你都知道。”伊万的眼神略有一丝震惊,手中的剪刀被弗朗西斯趁势操纵着,咔嚓一声,快准狠的动作就落在左侧第一根线上。
两人沉默了一秒,没有事情发生。
“赌是赌,但也不是盲赌的,把外壳全部撬开,轻点。”
伊万听着照做了,只见里面的板线错综复杂,他的大脑不断搜寻着以前学过的知识:“是找雷管电源切断是吗?”
“是,专心点。”弗朗西斯扶住他颤抖的手,慢慢助其稳定下来。
倒计时剩下四分钟。
他们的人生被按下了加速键,四分钟之后,要么重新减速,如果不幸的话,就只能瞬然结束了。
“上面有阻拦的干扰。”
“看到了,是蓝色那条细线吗?”
“对。”
得到肯定的伊万瞬间重拾了士气,虽然他不知道弗朗西斯为什么会懂得这些,但以他的直觉所判,对方的话语应是非常可靠的。
两人努力冷静下来。
在他们的人生当中从未有过如此宁静的片刻。时间剩下一分二十秒,此时的他们已经断定出哪根是电源线了,却迟迟没有下手。
要知道这一个步骤,简单的动作只要轻轻一落,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是一种新生。只是看这种新生,是会诞生在精神上,还是诞生在物理上。
弗朗西斯靠坐在留声机一旁的墙壁上,舒心地吐出一口气:“动手吧,你这种唯物主义者还会犹豫这些吗?”
“你现在跑下楼还来得及,为了它,真的不需要断送两个人的生命。”
“谁说要断送了?也许你这一下手,是挽救了你们整个司令部的命运呢?”
“好吧,你送给王耀的黄玫瑰我已经不在意了。”伊万摇头笑了笑,“今天也算是对你刮目相看。”
“呵,我就说吧,你俩肯定有染。”弗朗西斯摊了摊手,两人的谈话如此风趣清闲,丝毫不像是发生在急于寻求生存的绝境之地。
“那就对不起了,要麻烦你把这一刻的命运放置在我手中。”
三十秒倒计时。
伊万把剪刀拿起,时间的跳动一下下愈发激烈,就像是恶魔在耳边敲锣打鼓,催赶着生死簿的填写一般。
眼前的一切失去了色彩,在灰白的世界当中,伊万动手了。剪刀落下的那一刻,生命仿佛真正静止了,他看不见炸弹,也看不见留声机,甚至连自己的双手以及身旁的弗朗西斯也完全看不见。
他的意识陷入了虚无。
唯物主义者不信神灵,可当下的他灵魂早已抽离。
计时面板上的数字停止了。
一切仍安然无恙。
伊万感觉他的人生又回来了,周围的一切重新被添上了色彩,他忽然觉得,原来呼吸也是这么奢侈的一件事情。
他往后坐倒,双手在背后支撑着后仰的身躯,他习惯性地想捂住头顶将要脱落的军帽,随后才瞬间想起,今天参加的是新年舞会,大家穿的都是便装。
“恭喜你,伊万,人生又迈过了一道坎。”
“多亏了你,不然我也没这个底气。”
伊万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持久的高度紧张令他喉咙变得干燥难耐,他废了好大的劲才让呼吸重回顺畅,可定睛一看,身旁的人却丝毫不受影响。
他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整理着胡乱的衣裳。用十分赞赏的眼神回馈在弗朗西斯身上:“你如果现在和我说你只是花店老板,那我肯定是不相信的。”
“那你回去问问王耀,他肯定说我不是花店老板,他会说我是一个看见美女就走不动脚,对人花言巧语还玩世不恭的大混蛋。”
“很幽默,你这人真有意思。”
“谢谢了兄弟,有空来我这买花,我给你打一折。”
伊万笑了,卸下了刚刚所有困在心里的负担。他把成功拆除的炸弹带回了司令部机要处,交到了技术人员的手中。
他见到了托里斯和娜塔莎,还有回归安全环境的大家。只有几个落寞的面孔隐藏在欢庆的人群当中,付恒以事为由转身离去,身旁的年轻人也随之消失在人海当中,可无论如何,他们始终无法逃脱出伊万的怀疑里。
舞会被迫提前结束了。
在打理好现场的一切时,早已到了他和王耀约定的时分。弗朗西斯留下了一个改日的下午茶邀约便悄然离去了,而娜塔莉亚和托里斯爱德华他们都在伊万的目送下全部安全回到了公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伊万开着车来到了向往的目的地。此刻已经是晚上八点三十分,街上喜气洋洋,巷子里的小孩子在大人的伴随下畅快地玩弄着大红鞭炮。
与市中心的那种车水马龙不太一样,老旧居民区小巷里的欢腾总是伴随着安然祥和的气息。伊万提起从后备箱拿出的礼物,又满怀欣喜地敲打着那扇熟悉的木门。
雪花从屋檐落下,挂到了门前的灯笼边,又滑落到伊万的眼前。他们就像一个个雪白晶莹的小精灵,在除夕的万家灯火中起舞飞扬。
年夜饭早已做好了,王耀在客厅眯睡了小会。忽然听见门外的敲击声,惊喜得瞬间跃出了庭院。
大门敞开了。
迎接伊万的是他最心爱的人。
漫长的岁月依旧安好,眼前人甚是让人喜上眉梢。伊万露出了人生中最坦诚的笑容,带着最炙热的感情把爱人拥入了怀里。
“怎么啦?不是才一天没见吗?”
他的手臂更加用力了,把王耀进一步死死搂紧在自己的怀里:“对不起小耀,我迟到了。”
“没事的,多迟我都会等你。”
门外响起了烟花的声音,五彩斑斓的光焰绽放在明亮的夜空,穿透了大雪覆盖的那层薄纱。历经生死过后的伊万已经不在意了,他只在意眼前的这个人。
只希望王耀,能够平平安安地待在他的世界里。
“你快看,好漂亮的烟花,别错过了。”王耀拍拍这个高大身躯的后背,挥手示意着天上的烟花。
伊万把脸埋在他的身后,不停地摇着头。
“不会错过的,这辈子再也不会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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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 哑谜
饭桌上的伊万乐得滔滔不绝。
他不停地诉说着近日的喜见乐闻,一旁的王耀听得入神,如同往日普通的茶话会一般,温馨而平凡。月色悄悄随着窗台的缝隙溜进了屋内,先一步吃饱的小鹦鹉阿福早已进入了梦乡。少了它叽叽喳喳的发言,伊万的单口相声也缺了一丝乐趣。
话语稍停,伊万顿住了手中拿得并不熟练的筷子,回头望着那个小小的鸟笼,鸟笼上方覆盖着那日与王耀一同在花鸟鱼虫市场买的花布厚帘子,一眼望上去着实温暖,难怪这个小家伙能坦然安睡。
“真是的,你们中国人过除夕不是要熬通宵的吗?阿福真不讲义气。”伊万埋怨起这个先睡一步的小家伙。
王耀听了后笑得合不拢嘴:“你好意思吗?和一只小鹦鹉计较这些,快吃你的夜宵。”
“什么夜宵,这明明是小耀亲手给我做的年夜饭,是晚饭!”伊万重新扒拉起手中总是拿不稳的筷子,继续享受面前这份美味佳肴。
王耀始终是高估了两人的饭量,这年夜饭的菜肴还是准备得太多了。努力挣扎了许久之后,伴随着欢声笑语的彻夜闲谈,桌上的艰巨任务也终于在接近零点的时刻完成了。但不同往日,也许是这回没沾酒的缘故,今夜的两人都分外清醒。伊万自告奋勇要去刷碗,于是便蹑手蹑脚地在厨房捣鼓了好一阵子。王耀三番两次想要上前去帮忙,却被无情地婉拒了。
他靠在门框外叹着气摇着头,万尼亚啊万尼亚,你这头苏联大笨熊的性格还是这么犟。
王耀努力忍耐着困意,缓缓开口:“对了,所以你今晚怎么这么迟才来?”
“嗯……就是舅舅在舞会上情不自禁多说了好多好多话,远远超出了预定的演讲时间。那些宾客听完特别起劲,大家再看看节目喝喝小酒就晚啦。”
平日拿枪翻档案都熟门熟路的双手,此刻正笨拙地刷着碗。伊万心虚地说着谎话,讲真,他并不想给王耀带来不必要的压力和心理负担。
不知情的王耀也没有继续深究,听完后只是默默点着头,随后还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夜已深,他也没打算让伊万奔波返途,便打算起身上楼收拾一下先前濠镜所住的房间。
“你要去哪?”
“我收拾一下濠镜的房间,让你今晚好好休息。”
“我不。”伊万放下了手中的碗盘,“我不要睡濠镜的房间。”
“嗯?那你是要大半夜赶回去公寓啊?”
“我的意思是,我要和你睡在一起。”他低着头,理直气壮地继续刷着碗。
王耀不好意思地咳了两下,便瞥过视线假装望向后方。不经意间他的脑海里又回想起上次与伊万在天台喝得烂醉,两个人糊里糊涂地回了房间纠缠了一晚上……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仍是不知端倪。王耀正懊恼着怎么扯开这个话题,对方就先一步打岔了。
“话说,你的老朋友弗朗西斯最近有没有找你?他还在那边打理着花店吗?”
“弗朗西斯?”王耀有些好奇,“上一次见到他也是好几天前了,是在菜市场偶遇到的……也没和我说什么特别的,应该还在踏踏实实经营着店铺吧。怎么突然就问起他了?”
伊万收拾着洗好的碗筷:“没有,今天托里斯问我哪里可以买到好看的花,我就正好想起了你的朋友,我记得你说弗朗西斯就是开花店的。”
“那确实找对人了,他店里的花都挺好看的,全是他亲手弄的搭配,和以往在上海时的手艺也没多大差别。”谈起老朋友,王耀又变得精神了。
伊万一边收拾着厨房一边陷入了沉思,他并没有选择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如实告知王耀,也没有告诉他弗朗西斯也受邀参加了舞会。但伊万依然觉得,这个神秘的法国人是值得信赖的,假如…他和王耀都没有看错人的话。
今日的农历新年过得略显平淡,自从上次摆的乌龙之后,伊万就时常备着几套衣服在王耀的家中。一番简单的洗漱过后两人便回房间休息了,王耀翻找着书柜,把一堆平日自己爱看的书都搬到了床上。伊万随手拿起一本随便翻了两下,其实是《诗经》的选集,但是他硬是一个字没看懂。他望着王耀忙碌的背影,幽怨地说道:“小耀,睡觉了,我不想看书。”
“没让你看,难得休息几天,我翻出来自己白天看。”王耀叉起腰反复检查几回书柜,暂时就这些吧,看完再说。
他回过头,却发现伊万已经躺下了。高大的身躯蜷缩在温暖的被褥里,倒是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王耀轻轻把床尾的书籍挪到书桌上,随后小心翼翼地躺回去伊万的身旁。此时的他有点感谢组织,感谢组织如此贴心地给他们房子都配套了双人床。
伊万穿得有些单薄,突然吸溜了一下鼻子,任何细微的声音都逃脱不过王耀的耳朵:“冷吗?”
“不冷。”不知是生闷气还是怎的,身后的人似乎正故作逞强。
“万尼亚。”
王耀转过身呼唤着身侧的人儿,用双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伊万抵挡不住这种温柔的攻势,还是自己傻愣愣地转过来了。幼稚的大小孩有些委屈,瞪着圆圆的眼睛还撅起嘴,可怜巴巴地望着王耀。王耀笑了,抚摸着他毛绒绒的脑袋,随后便把自己靠近到他的怀里,两人在被窝里紧紧相拥着。
农历新年的夜晚万籁无声。
寒夜中迎来的第一抹温暖就产生在两人心间。
也许伊万已经寻觅到王耀给出的答案了,即便他从未亲口回答。心里压着的大石也瞬然倾覆了,伊万从未体验过如此自在的舒心。他搂住王耀,王耀也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两人没有过多的亲密接触,也仅仅于此,就足以传递他们浓蜜的心意。
忙活了半天的王耀很快就睡着了,细微平稳的呼吸声渐渐从怀里传起。伊万拨弄着他散落的细发,在额前落下轻柔的一吻。
“晚安,祝你新年快乐。”
……
除了轮班的守卫,大年初一的苏军警备司令部都会休息一天。但娜塔莉亚并没有让自己安分下来,今日的她穿着一身休闲的便服,急急忙忙地跑回司令部回探着现场。
二楼的走廊在搜集证物之后已经被连夜打扫干净了,可她依旧反复钻研着昨日的路线,试图寻找着遗留的蛛丝马迹。
她盯着留声机看得入神,丝毫没发现身旁接近的脚步。
“娜塔莎?”
她抬起头,惊讶地回答:“托里斯?你怎么也来了。”
托里斯轻轻把手搭在留声机上,苦苦琢磨着:“这是处长拼死换回来的安稳……我也想帮着忙查出真相。”
“回去吧,你们档案处只需要负责文职工作,这些事情还是让我来。”
“可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司令部的一份子……大家都是同志,难道我不能贡献一份力吗?”
她望向他的双眼,真切且热忱。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她继续忙碌着手中的搜寻工作,不经意地回答:“行吧,那你就和我一起调查,不过一切都要听我命令。”
“好啊。”他回答着,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
昨夜的行动对于付恒一行人来说确实是失策了。他们原本是打算借此机会挑拨中共与苏共的关系,好让国民党在大连重新淌上一滩浑水。可万万没想到伊万竟会在第一时间盯上了他们,还顺利阻止了一场灾难的发生。
“你有怀疑的人吗?”娜塔莉亚带上了手套,在现场的花盆中不断翻找着。
托里斯想了想:“我暂时没有,但是根据昨天处长给我留的话去判断,他应该在怀疑那个独眼男人……以及,一直围绕在你身边的那两位年轻女士。”
娜塔莉亚想了想,伊万的思路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凡事讲究证据,他们必须得搜出一个足以支撑的证据。两人就这样分头在司令部二楼搜寻着,誓死给大家找出一个真相。
……
“不是说今天是中国的农历新年吗?你们大年初一不聚会的吗?为什么我们还要加班?”
“这是杨主编的命令,新刊新版面要赶工,你爱加不加!”
“这是压榨员工!我还想和朋友到港口拍建筑雪景!”
“你又不是中国人,过什么中国春节。”
“入乡随俗不行啊!”
“干活去,别浪费时间废话了。”
“啊——怎么连你也变了!”阿尔苦苦挠着头,“为什么你们都这么热衷于加班啊。”
他愤怒地喝完了大半杯咖啡,便靠在椅背不服气地伸着懒腰。他往后仰着头,后方的景物倒置地映入眼帘,那快要脱落的眼镜危险地悬挂到额前。他的近视度数不轻,只见一个不常见的身影缓步踏进报社大门,看那优雅的步伐,不像是一般人。
“您好,请问杨主编在吗?”
“啊,是贵客!杨主编在办公室和印刷厂厂长商谈着事情……麻烦您先到会客室休息一下,这边请!”何舒安踉踉跄跄地跑到大门前,“忘了自我介绍,我姓何,是杨主编的得力助手。”
“好,那就麻烦何先生了。”
“不麻烦,阿尔快过来帮忙倒茶!”何舒安连忙朝阿尔挥手。
“啊?”突然被前辈叫唤的阿尔有些许慌张,因激动起身时的动作幅度有些大,以至于眼镜直接重重坠落到地面。但所幸,它并没有受到一丝损伤。
他连忙捧起心爱的眼镜呵了几口气,同时迈着小碎步跑到前辈的身旁。
“怎么笨手笨脚的,来,给你介绍一下。”
他戴上了眼镜,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位穿着西装文质彬彬的男士的脸,只见对方意味不明地朝他微微一笑,随后便礼貌地伸出了手。何舒安嚣张地充当着见多识广的前辈角色,得意洋洋地说着:
“这位,是我们春蕾报社从意大利特聘的首席摄影师,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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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 横祸
正月寒冬的白雪覆落在延安的黄土地上。
高坡底下的山岔路口披上了皑皑的雪纱,一层一层,像绵厚交织的蚕丝,用肉眼观赏,就如同自然馈赠于这片净土得天独厚的圣洁一般。雪山料峭,不失美感。但对于人来说,这种环境依旧是着实难熬。
根据地里的同志们早早换上了厚袄,可缝缝补补的粗布麻衣,始终抵挡不住钻心刺骨的凛冽寒风。一名年轻的电报员艰难地迈着步伐,踩着柔软面糊般的厚雪,从发报室一路小跑到会议室,留下了一串鲜明可见的脚印。
政委已在这守候多时,他翻阅着木桌上厚厚的文件,谦和地向这位小同志问道:“是怎么了吗?我看你如此着急。”
“华东地区传来的电报,先前失踪的几位同志都找到了,均是当年抗大培养的那一批隶属中央的干部。有两人牺牲在后方隐秘战线上,有一人调动到前线负了重伤,已到苏南根据地后方休养,这是他们当年的代号,您查看一下,确认无误的话我再递交给首长。”
政委接过了这几张薄薄的纸,心里却感到沉甸甸的。
“好的,我稍后查阅,核对完再转交给你。对了,还是没有上一批失联余留人员的新信息吗?”
“您是指……银粟?上一批就只剩他一个人杳无音讯了。”小同志无奈地摇摇头。
“好吧。”政委把资料齐刷刷地堆砌到桌面,琢磨了一会,“那大连最近还有汇报关于王耀的相关情况吗?”
“汇报过,一切正常。”
“如果我们从他下手,是否会能找到新的线索?”
“政委,您这就超出我能掌控的范围了。”
“不为难你。行了,我晚些和首长们谈谈,你就先帮我做个铺垫配合。”
只见政委不慌不忙地掀起了茶杯盖子,里面的茶水早已变得冰凉,但他丝毫不在意,任由它随着喉咙冰凉地入胃。小同志瞟了瞟空荡荡的四周,并没有发现暖水壶的踪迹,便想跑出外头看看有没有烧熟的热水。政委猜透了他的心思,连忙摆摆手让他别忙活了。
年轻的发报员一脸呆滞:“那我下一步该怎么做?”
“回去通知大连,中央将全面彻查王耀。”
……
“您……这边请。”
阿尔向来没有为报社接待过任何一位客人,平日的他习惯浑水摸鱼写写稿拍拍照,或是隔三岔五出去采采景跑跑外勤,眨眼间的功夫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此番任务也算是新鲜,他稀里糊涂地带着这位所谓的首席摄影师来到了会客室,环顾四周走走逛逛,发现一墙之隔便是主编的办公室。他给客人倒了一杯热咖啡,不知所措地坐到一旁,两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你是哪里人?来中国多久啦?”费里端起杯子喝了口,眼珠子不停地往阿尔的方向瞄去。
“我?我是美国人,在纽约长大,后来去伦敦念的书。到中国的话,差不多有一年了吧?”阿尔其实丝毫不怯场,只要有人开了头,他便可以不停聊下去。
他抬头望了望身侧的费里,只见对方十分赏识地点点头,可随后的举动令人疑惑不解,只见他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又故作神秘地朝自己“嘘”了一声。
“你有去过意大利吗?或者说……”费里放下手里的茶杯,挥手示意着让阿尔靠近一些,“你有去过西西里岛吗?我就是在那边过来的。”
没等阿尔给出反应,他紧接着又倏然摘下了那顶做作的黑色高礼帽,好比卸下心头大石如释重负一般:“我先前在香港开过照相馆,搭档有事暂时离开了,我就打算先一个人去别的地方闯荡闯荡……第一次来大连,人生地不熟,就感觉你这人挺有意思的,能处!但是我的中文没有这么好,以后共事就要多多指教啦。”
“哈哈哈!哪里哪里,原来你这人也挺健谈的,我还以为你就是刚刚板着脸那冷酷模样呢!”阿尔瞬间激动起来,没想到这位西装革履看似严肃的新同事私底下竟有一分随和,“但是,这和你说的西西里岛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我只是单纯地想和你陈述两件事。一是我的家乡,二是你这个人很有趣。”
阿尔有点懵了,这该叫收放自如?还是该说不拘形迹?他不懂,他又给对方倒了一杯新的热茶,随后又八卦地追问:“难道你是想暗示我什么?你该不会是……”
“我是什么?”费里天真地端起热茶。
“Mafia。他们中国人喊黑手党,这些人不就喜欢聚集在西西里岛吗?”阿尔露出新奇的眼光。
“哈?”费里被茶呛了两下,“我像吗?”
“嘶——”阿尔摇摇头,“好像又不太像,你看着更像个阳光开朗的大学生。”
“别开玩笑啦!我都工作好几年了……说说你吧,我刚刚见你在办公桌总捣鼓着胶卷,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工作上的烦心事,先前拍的一些照片,一部分胶卷不小心曝光,晒出的那部分照片又被我弄坏了。害,就像前辈说的,我真的是手欠。”
“小问题啊。”费里自信地拍拍胸脯,“我会修复照片,前段时间我还帮一个女孩修复了她的全家福,效果可是绝赞的!”
“真的吗?那我……”
会客室的大门被推开,聊得起劲的两人猛然回头,门外的人竟是报社的杨主编。阿尔瞬间起身整理好衣裳,恭恭敬敬地问了声好。
主编看着两人欣喜若狂的样子,禁不住打趣道:“你俩是相见恨晚啊?看着挺能聊啊!”
“杨主编见笑了,不过阿尔这个人真的很有趣。”费里连忙回答。
“行,费里你先跟我来一下,阿尔你先回工位工作吧。”
“好!”
阿尔伫立在原地舒了一口气。
幸好认识了费里,看来以后不会再被挨骂了!
此时司令部的调查工作仍如火如荼地开展着。
娜塔莉亚把能搜集的信息都勘察一遍了,毫无收获。托里斯也只好苦苦安慰着,默默与她并肩作战。
杂物室的门锁得死死的,她反复扭拧着门把手:“托里斯,你又把它锁了吗?”
“没有,我刚刚没进去。”托里斯皱了皱眉,“不对,处长昨天安排了一名守卫看护杂物室,是偷溜去洗手间了吗?”
“没有,我刚刚来回三次,门口一直没有人。”
两人陷入了寂静,惊恐的眼眸交错相接。托里斯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助跑踹开了木门。他瞬间惊呆了,一旁的娜塔莉亚奋身向前踏入门内,始终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
只见失血过多的门卫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而杂物室中央的灯管被摘下,被换置成冰冷的铁链,铁链上,正悬挂着一具面目狰狞的年轻男性尸体。
托里斯好像把他认出来了,这个年轻人正是昨日伊万喊自己死死盯紧的那四个人之中的其中一位。可他不知道,这个人正是国民党特务付恒的手下,代号“松针”。
娜塔莉亚蹲下身查看门卫的情况,微微一探仍有清浅的鼻息:“同志!你醒醒!你还好吗?”
门卫并没有回答,但是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轻轻一转,可见还是有着意识的。
“快!来人!这里有伤员!”托里斯大喊着,向楼下值班的同志们求救着。
“你带同志们送他去医院,我去联系伊万。”
“处长他好像不在家。”
她心急如焚地拿起对面接线处的电话:“他去哪了?”
托里斯苦苦冥思着,伊万……去哪了?印象当中他昨晚是最迟才离开的,在护送大家回到公寓后,他拿着礼物拿着捧花放到了后备箱,开着车出门了。他的大脑高速运转着,只有一个略为合理的答案浮现在眼前。
“也许,我们可以去王耀的家里看看。”
军部的卡车格格不入地驶进了居民小巷里,再往前就走不动了。两个苏联人跳下了车,附近的老百姓纷纷好奇地望向车头。娜塔莉亚张望着四周:“王耀住哪?”
“具体地址我不知道,只知道大概就在这个片区。”托里斯也没有办法,两人只好慢慢地寻找。
王耀刚从睡梦中醒来,昨晚一夜睡得异常安稳,半夜也没有被风声惊扰。他望了望仍在熟睡的伊万,银白色的刘海凌乱地搭在眼前,被褥稳稳当当地围到嘴边,只有红红的鼻尖被遗漏在外面。雪白的棉被覆盖着他全身,王耀蹲在一旁打量着,真的好像一只躺在妈妈怀里熟睡的北极熊。
“Не уходи.(别走)”
伊万的嘴边传来微微的声音,王耀依稀听见了一些,但并不是熟悉的语言,便没有过多在意。他起身走到窗户旁活动一下四肢,摆摆手臂蹬蹬腿,还伸了一个大懒腰。伊万把头埋在被子里,身体蜷缩着。
“Прошу тебя, подожди меня.(请等等我)”
“傻孩子,说什么呢,我听不懂啊。”王耀摇摇头。
娜塔莉亚拉着托里斯走到了居民区深处的小巷,也许是春节的缘故,巷子里的人气比往日热闹得多。两人陷入了迷茫的困境,这地方全是密集的老旧小楼,总不能是逐门逐户上门寻找。
王耀恰好低下了头,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托里斯?还有娜塔莎?”他细声念叨着,随后不停揉着自己的双眼,直至画面重新聚焦,看到的依旧是穿着便装的托里斯和娜塔莉亚。
他紧皱着眉头。
没有看错,真的就是他们俩。
王耀意识到不对劲,连忙冲回床边摇醒了伊万,不知情的他还不情不愿地妄想着继续赖床。
“快起床,好像出事了。”
“唔……外面怎么了吗?”
“司令部的人来找你了,你快起来洗漱一下。”
“怎么可能,他们今天都在休息啊。”伊万惊讶地望向王耀,可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神回应着。
他艰难地爬起身下了床,视线跟随着王耀的指示挪移到敞开的窗户边,霎时就愣住了。
看来真是飞来横祸啊。
Chapter 26: 番外-2
Notes:
这是番外·贰 不干涉正文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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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 | 荒原
“万尼亚!”
老妇人在大雪中寻觅着孙子的身影,但由于风雪的阻碍过于猛烈,那圆乎乎的小脚印很快就被冲刷在眼前的雪地当中。
笨拙的小小身躯藏匿在白桦林深处,冻得红彤彤的小手不停揉搓着雪球,砌起了两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迷你雪人。
伊万拍了拍雪人的头,把帆布包里的破旧纽扣和胡萝卜倒在雪地,一个接一个安放在它们脸上,组成了生动又怪趣的五官。
天真年少的艺术家似乎很满意这个作品,他高兴地朝雪人挥挥手,打包好今天愉悦的心情,便戴回奶奶缝的小熊手套蹦蹦哒哒跑回家。
可是很不幸,他迷路了。
一望无际的白桦林里清冷而深邃,即便摘下毛球耳罩,也只能隐隐约约听到风雪的喧嚣声。
伊万挠挠头,顺着没被淹没的脚印轨迹跑回了原地,一屁股墩坐在两个雪人中间,嘟起嘴巴苦恼着。
他望着高高的树干,笔挺修直,好看得很,就好像战场上英勇无畏的战士,威风十足。
渐渐的,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很快他就在寒冷与困顿中迷糊了,小脑袋打着盹,晃啊晃的摔倒在地上。等到他再次睁开双眼时,身旁的小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万特别害怕,那片素白的桦林已经不见了,只见得周围泛起金黄一片。微凉的秋风轻轻吹起,矮小身躯承载的那条长长围巾也在随风飘荡。他随着风吹的方向望去,一只红色小狐狸正飞跃而起,精准降落到他的身上。
“呜呼呼!不要吃我!”
慌张的男孩挥舞着手脚,可是小狐狸并没有想欺负他的意思,仅仅是在他的怀里埋头蹭了蹭,随后又跃到身后的树林里。
它溜走了,伊万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回头再望,已经看不见那个红色的身影了。
“别走!”
伊万迅速起身,朝树林深处跑去,一路的沿途充满着艰险。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追赶过去,只知道心里那股执着的干劲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住。
他跨越了万般荆棘与泥沼,周围充满着危险的气息。有对他虎视眈眈的巨蛇,有散发着毒气的不明小飞虫,还有,那只丑恶的蝙蝠还一直追在身后!
他快要急哭了,但是爸爸说过,男孩子不能轻易落泪。他苦苦忍耐着,脚丫重重踏在地上不断奔跑,不经意间,那片金光灿烂的树林已经变成了阴森的丛林。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被伊万逮了个正着,他往声响的方向跑去,不停呐喊着:“请等等我!”
余晖透过树根上斑驳的疏影照射到男孩的眼里,他终于发现了小狐狸的踪迹,可再往前走便是悬崖的边缘。
风愈渐变大,伊万揉了揉吹进沙子的眼睛,磕得他刺痛刺痛的。他抬起头艰难地眨着眼,只见一个黑发的男孩抱着小狐狸朝他挥手。
伊万很好奇:“你们要去哪里?”
黑发男孩并没有回答。
夕阳已经褪去,橙红色的晚霞映照到昏黑的丛林里,就像是圣光点缀着那片寂静的土地一般。他们静静对望着,却没有交谈。
小狐狸甩动着尾巴,把头埋进了黑发男孩的怀里。他们退后到了残阳笼罩的角落当中,一步两步,伊万快要看不见他们了,唯有朦胧的轮廓依旧映入眼帘。
他奋力往前奔跑,想用力捉住这一切,但却被地面的小石子绊倒了。黑发男孩就这样抱着小狐狸,在伊万的眼前,纵身一跃。
一并消失在黄昏当中。
伊万忍着疼痛爬到悬崖边,底下云雾缭绕,丝毫看不清任何东西。他抱着头大哭,无力地捶打着地面,把身后跟来的小飞虫和怪鸟都吓跑了。
“呜呜……”
“万尼亚……”
“谁……”
“万尼亚!”
哭唧唧的男孩再次睁开双眼,只见自己被奶奶紧紧搂在怀里,而身旁的两个小雪人依旧安然无恙。
伊万很惊奇,白桦林依旧是如此肃静,他朝身侧的空气中伸出手,冰冷的雪花也像往常一般飘落到他手心。
“奶奶,我要去找小狐狸。”
“这附近哪有狐狸呀。”
“可我刚刚看见了。”
他不服气,又一次往身后跑去。
可这次他越跑越远,并没有什么奇怪的野兽追赶着自己,白桦林也没有变成阴森的丛林。
他正疑惑,倏尔脚下一个落空,摔倒在无尽的悬崖里——
“啊!”
……
“快起床,出事了!”
伊万睁开双眼,只见王耀焦急的神情浮现在面前。他起身望了望周围,没有白桦林,没有小狐狸,没有雪人,也没有奶奶……而自己也正安安稳稳的睡在王耀的床上。
他沉思了稍稍,觉得王耀站在窗侧的背影似曾相识,就像是刚刚梦境里,悬崖边一跃而下的……
“你看看谁来了。”
对方的话语打断了联想,伊万也只好听随着示意往楼下望去,是托里斯和娜塔莉娅,看他们都模样似乎是遇上了困难。
他迅速换上备用的衣服下楼洗漱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里还反复循环着刚刚的梦境。浮躁的感觉涌现心头,明知手上的繁杂公务甚多,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纠结这些不切实际的琐事。
“现在该怎么做?”
“我到巷口喊他们进来。”
生活一如往常,险难势不可挡。
王耀跑到了屋外,伊万看向敞开的大门,回味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苦苦思索。
倘若王耀真的在自己的面前跳下悬崖,自己到底会怎么做。如果如果,如果真的捉不住……
也许会跟随着一同坠落吧。
“你在想什么?”王耀疑惑地望向庭院。
只见伊万摇摇头,随后又露出暖心的笑容。
“没有,我在想,我忘了和你说新年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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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 败笔
大连港口航行的苏联货船一艘接一艘。
弗朗西斯手里的烟也随之灭了一根又一根,他看了看手腕上早已废旧的老式机械表,时针分针重叠在一个水平线上,分毫不动。也许,今天等候的这位朋友就是来雪中送炭的。
「呜——」
今日时程表中唯一的客轮终于驶达,趁着它停靠的少数分秒,弗朗西斯观察了周围一圈的盛景。苏联人,苏联人,还是苏联人。连岸口守望着的几位中共士兵穿的也是苏军的军服。他掐灭了手中那根仅仅吸了一半的烟,往更近客轮的方向走去。
一个端庄笔挺的身影从客轮出口处映入了他的眼帘。那个男人梳着油亮的金发,身穿成熟的西装礼服,手里提着深棕色皮革行李箱。长长的礼靴踏出了充满干劲的步伐,坚定的眼神穿透那副金丝平光眼镜传递到远方,就像一位驰骋战场多年的军官载誉而归。
那是他的老朋友路德维希·贝什米特。
在好多年前,他们偶然在一个钟表店里认识的。那时路德还是钟表维修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修不好的手表。如今他已经转行投身摄影界了,据说,是在照相馆里帮人修理相机。
机械这种东西来来去去都是捣鼓那些玩意,就和穿针引线缝缝补补一个道理,当然这只是弗朗西斯的个人见解。他尊重老朋友的任何一个选择,支持他的任何一个决定。纵观多年未见,还能在大连这片土地重逢,何尝不是上天对他们诚挚友谊的一份友善干预?
“好久不见!实在想感叹一下,怎么这个世界上哪都有你?”久别重逢的时刻胜似当年,路德给了老朋友一个拥抱,话语间还不忘调侃着。
弗朗西斯笑着拍了拍老朋友的臂膀:“我操劳命,围着世界奔波啊。你倒是挺出息的,拿着德国通行证还能穿过苏军的封锁线。”
“要真有那本事,我就从旅顺军港下船了。”路德摘下那副用来挡风的平光眼镜,轻轻擦拭后放进了内衬口袋,“不能开这种政治玩笑,我就一普通人,经不起这番折腾。”
“也是,我们普通人能站得住脚混到口饭吃就行了。”弗朗西斯若有所思,“行李给我。走,我载你回去,车就停在那边。”
小轿车就停靠在码头不远处,两人在谈笑间很快走到了目的地。从路德的口述中,他这趟是来和老搭档汇合的,打算重新在大连合伙经营一家照相馆。而他的搭档还被当地的报社特聘了,平日还可以兼职一下摄影。
弗朗西斯灵活的脑袋才稍稍转了一圈,就想到在报社行业里他也认识阿尔。但总不会这么巧,他们的朋友就在同一个报社吧?
“你的搭档租好房子了?地址在哪,我送你去。”弗朗西斯安置好路德的行李,便匆匆忙忙坐回驾驶室。
只见路德看着窗外看得入神,弗朗西斯顺势往那个方向望去:“怎么了?一来就被东方美女吸引得回不过神啦?”
“说什么呢……我只是觉得,刚刚路过的那个女孩,我好像在哪见过。”路德有点疑惑。
“别说是什么你的梦中情人之类的,真是土掉渣了。”
“你以为我是你啊?花花公子……快开车吧。”
“哈哈哈哈哈真没劲!说你两句就不好意思了啊。”弗朗西斯大笑,锃亮的皮鞋踩下油门,轿车便从马路中缓缓驶走了。
他们路过的第一家门店便是港口附近的邮局,被路德望见的那个女孩正在前台翻找着什么。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不小心弄皱了些许的信封,反复不停地用手努力抚平它。
她试图完成着给自己定下的任务,朝邮局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询问:“请问,现在给哈尔滨寄去的信件能加急送达吗?”
“很抱歉,这两天因为暴风雪的原因,送去哈尔滨的话也许要延迟些。”
焦躁的心情令人不安,她又把信件塞回了大衣的口袋里。忙忙碌碌的摆弄中,她不经意发现自己内衬沾的一滴血迹,可动作很快,她连忙把大衣捂实了,还在状况外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发现一丁点异常。
“好吧先生,打扰了。”
“这位小姐,您若是着急,可以留下联系方式。天气这种东西说变就变,有什么新的情况我们也可以及时联系您。”
她转身接过信息表,挥手在姓氏一栏顺溜地写上了大大的“叶”字。
不,这并不是她的姓名。
忙乱的手迅速涂画着,战战兢兢地尝试写下自己真实姓名,可最终还是犹豫了。
联系方式这种东西对于她来说简直是最荒唐的,她的栖身之地不属于自己,而所谓的姓名,更是毫无半点干系。
厚实的大衣又捂紧了些,生怕会被人发现更多蛛丝马迹。百感交集的思绪笼罩着整个大脑,思前想后的她回头望向邮局的工作人员:“麻烦您到时打电话到富邦酒厂,随便跟接线的门卫说句小林的信件到了就行。”
“冒味问一下……是富商付老板的酒厂吗?”
“是的!原因不必多问,按我说的办就好了……十分感谢,辛苦您了!”
她转身跑出大门外,纷纷扬扬的寒风白雪降落在微微翘起的发梢,快步流星地穿梭在这繁华的大街上。信件并没有如愿寄出,这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份有瑕疵的作品中再一次留下了败笔。
……
“托里斯!娜塔莉亚!”王耀站在巷口呼唤着迷茫的两人,托里斯先一步惊惶回头,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伊万也缓步出现在王耀的身后。
他们朝小楼的方向走去,王耀连忙接待着:“进来说,是有什么急事吗?”
伊万并没有开口,而是默默地在后边帮王耀把门关上,随后静静聆听着来访二人的回答。
“司令部出事了。刚刚我们复勘现场,杂物间悬挂着一具男性尸体,是昨日处长您让我盯紧的那个年轻男性!我们看守的同志被袭击重伤,刚刚送去军医那边了。”托里斯很是着急。
“也许是见昨晚的炸弹被拆了,有人不服气吧。”娜塔莉亚补充着。
死尸、炸弹、现场。
王耀回头望向伊万:“这是什么情况,你不是说昨天开的是新年舞会吗?”
“你冷静些……我现在三言两语无法跟你解释。”伊万低着头,“我现在就跟你们回去,不能让敌人在我们面前肆无忌惮,一定要查清楚真相。”
“我也要去。”王耀冲进客厅拿起外套。
“你不准去!”伊万急忙吼道。
“不,伊万。我认为王耀同志也得去,我们已经派人联系郭组长了,相信待会他们也会准时与我们汇合的。”娜塔莉亚淡定地说着,托里斯在一旁看了大家一眼,跟着点点头。
伊万实在不得不屈服,大家迅速上了卡车,托里斯谨慎地驾驶着。
互相猜疑的两人坐在后排的位置,互不理会,默不作声。王耀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外露的情绪,可伊万还是能觉察到,他是生气了。隐瞒确实不对,但自己只是不想让他担心,由始至终就没有过别的目的。
娜塔莉亚断断续续地阐述着昨晚发生的一切事情,王耀大概也了解透彻了。他认真地听着,也没有回答出多余的废话。伊万依旧是一言不发,他始终坚信王耀会理解自己的,虽然从情况上看,这份理解并不会发生在此刻。
卡车停在了警备司令部旁的苏军陆军后备医院,四人在其余同志的带领下走到了停尸间。
做完鉴定的军医冬妮娅从一旁的办公室走出,对众人陈述着报告结果:“死者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生前应该有过打斗的迹象。他嘴里有残余的毒素,但还未彻底扩散,最终的死因还是机械性窒息致死。就是你们眼里看到的,他被吊死了。”
“这是从他嘴里取出的假牙,里面含有氰化钾,证据请收好。”她补充着,手里还递来一个透明袋子。
试图用嵌有氰化钾毒牙自杀的手段,王耀在很多特务身上都见过。就放眼周围,尤其是国民党,他们就特喜欢用这种招数。他接过冬妮娅递来的证物,而伊万已经起步动身朝停尸间里面走去了。
托里斯紧跟着其后,两人停留在尸首面前苦苦端详着。正是那个年轻男人,就是昨晚一直在付恒身边斟茶递水应酬的那个人。伊万更加咬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这回献祭的多半是小鱼,真正的巨鲨还埋藏在那个充满罪恶的酒厂里。
娜塔莉亚看向王耀:“有想法吗?”
“死的人也许是保密局的特务吧,总不能是别的。”压抑的心情令王耀不禁咳嗽了两声,“但人是谁杀的,为什么会死在这里,这我无从推测。”
她很赞同,王耀所说的想法均与自己的想法完全一致。
他们走到停尸间门口呼喊着里面的两人,便集结一同回到司令部的现场。
中共方面的同志也赶到了,老郭愁眉苦脸的神情就从未消散过。两方的领导并未能安稳地度过这个喜庆的中国新年,大伙都沉浸在无尽的焦躁不安当中。
伊万还游走在杂物间,脑海里不停回想着昨夜舞会的画面。付恒,死去的年轻男子,以及那两个周转在娜塔莉亚身边的女孩。牵扯的人还有很多,有大连各个行业的富商老板,慈善家,艺术家,也有苏联方面过来援助的的专家教授,以及苏共与中共军部的成员……
他苦苦地揉搓着太阳穴,一种奇怪的错觉告诉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细节错漏了。可万一付恒真的是背后操纵的黑手,他与舅舅的关系这么好,该从什么方面才能逮到相应的证据。
王耀的脚步悄悄出现在身后,沉浸在冥想当中的伊万还未反应过来。
“不要把责任全部担在自己身上,这不怪你。”王耀好像大圣人一样传来一句话语,让伊万感到十分不讨喜。
他执意回了句:“这话你不配说,你自己经常这样。”
无法反驳。
王耀心虚地把视线瞄开了,他最害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缺点,而这些缺点往往就是他埋藏在心中沉甸甸的弱点。就像轻浮的鹅毛一般飘落在地,又被人故意吹起,撂到了不该去地方。明明很多余,却无法藏匿。
“好,我不劝你。那你告诉我,现在你怀疑谁?”
“一个富商,红酒厂老板,阔气的独眼男人。”伊万甚至很肯定,说出了完全是谬误的推论,“不过这种人你一定不会认识。你们八竿子打不着边,天差地别。”
话总不能说得这么绝对,倘若再说仔细一些,也许更接近真相的线索就会浮现在眼前。可伊万并没有这样做,倒是坚信自己的说法是对的,甚至还洋洋得意地认为王耀真的不会认识付恒。
对此毫无兴趣的王耀也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带着手套进了杂物间,翻翻现场有没有遗漏的线索:“对了,娜塔莉亚在车上说和你一起拆弹的法国人是谁?”
伊万定住了手上的动作,没有回答。
“怎么了?”王耀望向身后。
“没有,是我舅舅的一个朋友。”他愣了愣,“具体我也不清楚,但确实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编织这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其实只要王耀主动询问一下托里斯或者别人,就能轻易了解到那日在场的是弗朗西斯。伊万只能用直觉告诉自己,这事绝对与弗朗西斯无关,至于为什么,只能说是生死攸关前一刻所留下的印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把更多无辜的人牵扯进去。
王耀在积满灰尘的货物架缝隙中发现了一个闪闪的圆点,并没有心思听伊万在身后阐述的过多解释,他一个劲俯身向前,但并未能成功抠出那个小玩意。
“伊万,帮我抬一下这个架子。”
两人合力把架子挪开了,那个粉色水钻模样的小圆点在余晖的照映下显得格外有生命力。王耀蹲下把它捡起,似乎是前些年,还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个东西。
伊万的瞳孔一下就聚焦到在这迷你物件上,并信誓旦旦地说着:“我见过!昨晚缠在娜塔莎身边的一个年轻女孩,她的耳坠上就挂着这玩意!”
他们再一次同时关注到同一个细节上。是啊,是耳坠上的装饰品。可是在王耀的记忆中,与这东西十分相似的物件曾出现在他的全家福里。
如果没记错的话,妈妈应该也有同样款式的耳坠。
“什么年轻女孩,长什么样,大概多大了。”
“和娜塔莎差不多高,年龄相仿吧,样貌这种东西……我也描述不清。”
伊万低下头,望着身旁沉默的王耀:“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对劲是有的,但他依旧努力祈祷着。
这种事情最好还是别发生吧。
Chapter 28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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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 逆行
藏在灰暗处的粉色水钻一闪一闪。
像水雾晕染开的胭脂被镶嵌在碧玉里,令人看了一眼就好生意趣。
王耀并没有放过这一个证物,反而带着那股莫名的冲劲,试图挣扎出一个无从知晓的答案。无可奈何的伊万也只好陪他愣在原地等候,仿佛感觉已过半晌,等到菜都歇凉了,才终于迎来了忙活许久的娜塔莉亚。
她的警觉程度倒是没有伊万夸张,但也一眼认出了这个耳坠上的小配件。声称是昨晚的那位叶小姐有些喝醉了,原意是想到卫生间补妆,可却跌跌撞撞进入了杂物房。不料一个扑腾便摔倒在了货物堆上,还把耳边的挂件蹭落了,她陪她们找了好一会也没找着,最后便放弃了。伊万听完只觉得出奇,他怀疑的反倒是另外那位躲在医务室的黎小姐,但娜塔莉亚另执一词,信誓旦旦地保证着自己的记忆绝不会出错。
王耀听得迷糊,什么叶小姐黎小姐,通通都是他不认识的。也许是自己多虑了,像这种常见的女士饰物,按理说满大街的百货商铺都能买到。伊万见着王耀忧心忡忡的模样,便继续追问:“她们俩的真实姓名你知道吗?”
“萍水相逢,也没多问。”娜塔莉亚摇摇头,“但我们可以向付老板打听。”
“那样会打草惊蛇,现在并没有证据证明他和这群人不是一伙的。”伊万焦急补充道。
王耀抬起头,仿佛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从耳边响起,他好奇:“付老板又是谁?”
“是大连富邦酒厂的老板付恒。”
“付恒?”
“你认识吗?”娜塔莉亚投去疑惑的目光,“我听波诺弗瓦先生说,那个人似乎不简单。”
“娜塔莎,别说了。”伊万皱眉。
“波诺弗瓦先生?”王耀紧紧攥住伊万的衣袖,眼神中的质疑按捺不住地流露出来,“伊万,你说的那个法国朋友该不会是弗朗西斯吧?”
“嗯……是的,不过这事和他没有多大关系。”伊万没办法,只好低头屈服。
王耀张着嘴并没能说出话来。
付恒。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名字。这个人明明应该死在意外当中,伴随着响彻云霄的轰鸣声与那群人一同灰飞烟灭,而不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个所谓的舞会里。此时此刻他需要马上找到弗朗西斯,因为在大连,也就只有他还会认得这个人。
王耀想着自己必须要在这桩命案侦破之前确认这个付老板的身份,究竟是旧人死而复生,还是碰巧同名。他朝着楼梯口的方向奔去,来不及眷顾身后一切的呼喊。伊万没有来得及跟上他的步伐:“王耀,你给我回来!”
“伊万,你还有别的任务,不要跟过去。”娜塔莉亚拦住他,“科瓦列夫斯基上将在办公室等着你。”
麻烦,真是麻烦。被拦下的伊万只好在心里默默祈求着,但愿王耀的冲动不会使其在路上出什么错。他望向娜塔莉亚:“行,但我想先让托里斯帮个忙。”
“什么?”
“打个电话去酒厂。”
“这样擅自行动不太好吧……”她抬头望了望伊万,思索片刻后又改变了主意,“你们动作快些,不要声张。”
接到命令后的托里斯马上回到档案处,今天本不是上班日,司令部里发生的事故并不牵扯到处里的大部分同事,大家也理所应当地没有回来。他一个人悄悄走到伊万的办公室里,端起那本厂房档案的备份资料。
他翻到了那个所谓的富邦酒厂的电话,上面写着的联系人是一个无关重要的名字,他在思考这又会是哪个替罪羔羊……渐渐地,他开始犹豫着自己的任务能不能顺利完成。
托里斯把手指放在那张略显泛黄的纸张上,一字一句地确认,再用指尖指着电话号码上的那串数字一个个谨慎地核对着。他按下了第一个数字,此时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正有一个女孩在道路上奔跑着。
她死死捂住大衣,即便纽扣紧紧地闭合,还是生怕内衬里沾上的那个微小血迹会被人看进眼里。在天寒地冻的环境下奔跑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她的鼻腔和喉咙慢慢充斥着严寒空气的冲击,刺痛的感觉扑面而来,但意识里的定力始终促使着她并不能停。
托里斯的动作很慢,拿着电话的手甚至还颤抖着,正当他按下最后一个数字等待电话拨通时,在路上冲刺的人也恰好赶上了。
酒厂办公室的气温暖和一些,负责接线的文员第一时间拿起了电话。她礼貌地问道:“您好,请问找谁?”
“请问付老板在吗?”
“付老板?”文员看了看身后那位端起热水壶斟着热水的女士,继续对电话的另一端问道,“我们老板一般不会在厂里办公,您可以找我们的经理,今天是叶经理值班。请问您是要先……”
“那改日再谈吧,辛苦您了。”托里斯挂掉了电话,他得到的信息不多,但也足以试探到伊万想要的情况了。
“真是的,什么人啊。”接线的文员很迷茫,“是一个中文不太标准的男人说要找我们老板,我说让他先跟您聊,他却挂电话了。”
榆叶给她递来一杯热茶:“不要惦记在心上,瞎找茬的人也不是第一天见了。”
“也是,谢谢经理。”她端起杯子喝了口热茶。
电话并没有沉寂多久,铃声又再次高高响起,榆叶阻止着文员要接电话的手,亲自接上了这通电话。
但这次不是托里斯打来的,而是留置家中的另一位同僚:“榆叶,松针一晚上没回来了,你早上出门的时候见到他了吗?”
“没有,我从昨晚进房间休息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你有问过付老板吗?”她捂着温热的杯子取暖,假装一切都毫不知情的样子,还随意敷衍道,“腿长在他身上,也许只是溜出去鬼混了。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这小子从来就没有安稳过。”
她微笑着捧起热茶,淡定地喝上一口。
“你昨晚休息太早可能不知道,组长连夜乘船出发去天津了,表面是那边有红酒厂商的老板要和他洽谈新生意……可实际上,我们每次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花梨的声音很是焦急,“他们该不会有什么新任务瞒着我们吧?”
这种话总不能说得这么明显,她观察了办公室里认真工作的几个局外人,谨慎地回答着对方:“难得轮班休息,你就好好歇歇吧,别的不要想太多。”
她挂上了电话,小文员好奇地抬起头:“是谁呀?”
“是你们黎经理,一觉醒来说看不见她的小男友,心慌了呗。”她装傻充楞地开起了玩笑,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我最讨厌干涉别人的私事了。”
……
弗朗西斯开着的小轿车历经长途跋涉后终于从码头开回了市中心,没想到路德和他朋友租的竟然是万国公寓,这里几乎聚集着整个大连的外国人士,就连刚来中国时的他也曾居住过这里。
他接过路德递来的手表,不愧是一名优秀的工匠,短短的时间内仅凭随身携带的小工具就能把苟延残喘的老零件改造得焕然一新。
“谢了,老伙计。”弗朗西斯先一步下车帮朋友拿上行李,两人的步伐慢悠悠的,在上公寓的楼梯时也不忘唠嗑几句,“没想到你俩也住这啊。以前我刚来的时候也住过这栋公寓,认识了俩挺靠谱的朋友,现在他俩还住在楼上呢。”
“那你有空的时候可得给我们介绍介绍。就在这,到了,我们就住三楼。”路德笑着回应,随后便轻轻地敲了敲房门,“费里,你在里面吗?”
见路德正在呼唤着他的朋友,弗朗西斯把行李暂且放到地上歇息,他拨弄着头发整理着自己的形象,正想开口向路德介绍一下自己的朋友:“我那两位朋友住七楼,有空的话我带你们上……”
“哈喽!”
一双碧蓝色的眼睛与刚抬起头的弗朗西斯碰了个正着,两人的神情中伴随着惊喜,但无意中又夹杂了一丝惶恐,站在门边的人先开口:“啊?原来弗朗西斯你和费里的朋友认识呀。”
“路德!这是我在报社认识的新朋友阿尔……诶,这位是送你来的朋友?阿尔你们也认识吗?”费里开心地蹦哒到门前,和阿尔一样,像个欢脱的大孩子。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个世界原来这么小啊,看来以后这小小的公寓可要变得更加热闹了。路德率先开怀大笑,意图把大家都推进屋里:“那可太巧了,大家都快进来坐坐,我们可得好好聊聊。”
“行啊!我上楼拿些点心,难得半天假,我们得玩个痛快!”阿尔甚是激动,坚决不放过任何一个忙里偷闲的机会。
弗朗西斯抵挡不住大伙的热情,只好进屋和他们畅谈了好一段时间。他观察着屋内的布置,大套间内两个房,公共区域摆放了一大堆摄影器材,角落里还有许多照相铺应有的设备设施。
那个叫费里的意大利人是阿尔的新同事,却像相见恨晚的两个小朋友,一拍即合。跟他们一起聊天就像参加了场儿童茶话会,弗朗西斯和他那成熟的老朋友路德都不得不摇摇头。
就这样待到中午,弗朗西斯便找了个借口先撤退了。驾驶着小轿车匆匆忙忙走在回花店的路上,按理说中国春节期间也会有许多人前来买花,而他却主动放弃了这个大好的赚钱机会。眼见还差一个路口就到目的地了,弗朗西斯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黑发青年正坐在他花店门前的遮阳伞下,安安静静地阅览着报纸。他身上穿着的卡其色大衣还是崭新的模样,但弗朗西斯依稀记得,好几年前在上海的时候,对方就特别喜欢穿这件衣服。他把车驶到王耀面前,朝前方闪了闪车头的灯。
王耀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只见老朋友从车窗里递来一支玫瑰花,不过从色泽上看,那估计是朵假花。他礼貌地接过,对方却先开口说了句:“我又不住在东欧平原,你不必像块望夫石一样等候着我,多伤感啊。”
一如既往的嘴欠是弗朗西斯缺不得的特色,王耀站在车前,一时半会却想不出反驳的话。
“我大概猜到你为了什么找我,是伊万和你说的吧。”
“那倒不是,是娜塔莎告诉我的。”
“娜塔莎……哦,是那位美丽的女士。”弗朗西斯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今天小店打烊,上来再说吧。”
王耀点了点头,他看着大街上比往日热闹些许的氛围,心里也不禁感叹万分,只可惜今年他仍旧与这个安稳的春节没有一丝缘分。他缓缓走到车门前,俯身进入了副驾驶座上。
“死了的人又活过来了,说实话,我昨晚见到的时候也挺震惊。”弗朗西斯通过后视镜看了几眼街景,普通人的世界还是很平静,“虽然我不大清楚你俩当年的旧账,但是直觉告诉我,他就是奔你来的,万事可得小心。”
“谢谢关心,我只是没想到,来到大连还能再次遇上这个人。”王耀低头玩弄着手上那支玫瑰花,用缓慢的语速诉说着,“他的命可比我还要硬。”
“第一眼见到的时候我也没敢认,他变成独眼龙了,脖颈上还有狰狞的伤疤,还以为是从哪个海上逃离过来的海盗。”
“那倒是有点可怜。”
“可怜?别人可是来夺你命的。”弗朗西斯愣了愣,“你该不会觉得,以他那种凶狠毒辣的性格,会找不到方法对付你吧。”
王耀低着头,付恒的此番现身,估计早已知晓了他银粟的身份。也就是说,当前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早已死去的严组长,就只有这位老仇人能够证明他的身份。
有意思,人生总是喜欢开着这种无常的玩笑。他回想当初为了保护大家还历尽心思隐瞒着一切,可却没料到,灾难始终还是会主动送上门来。倘若不能及时解决,今后或许还会波及更多更多无辜的人。
他敷衍地回答:“也没那么夸张,我和他的私人恩怨没到这个地步。”
“那些鸡毛蒜皮就算了,我是说你们背后的那些事。”
车厢上突如其来的安静使人清醒了几分,王耀垂下眼睑:“你指的是什么事?”
“你和伊万走这么近,又成天去公安那里逗留,明眼人都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弗朗西斯有种忧心如酲的感觉,“作为老朋友我只想提醒你,像他这样没底线的人,想迫害你肯定会用尽千方百计。”
“……”
“而你还安全待到现在,休闲地坐在这里,和我说着无关紧要的风凉话。司令部里的偷袭失败了,是因为运气的凑巧。你想想自己在这段时间有没有遇到什么怪事,如今还能安然无恙,一定有势力在暗中帮你。”
“你不是向来不关心政治吗?”
“这些事都和我无关,但你和伊万都是我的朋友,我不见得让这些人伤害你们。”
话也不是说得无理,回想起初那张全家福,也是来得十分蹊跷。王耀认同弗朗西斯说的话,但他认为这件事的着重点应该是放到敌人的阴谋上。付恒确实不太可能会为了一点私人恩怨大费周章,想必这趟前来大连,也是因为国民党安排的任务。
他想啊想,昨夜司令部的意外真是令人不解。爆炸的行动失败了,又有人连夜再次捣乱,可执行任务的人又被不明身份的另一人所杀。
究竟是苏共的人干的,还是另有什么不可预估的情况。王耀用复杂的眼神回馈着弗朗西斯所说的话,也不排除是付恒身边的人,如果真有,那大概率会是组织潜伏在国民党的同志。但在大连交通站里,又从未听老郭他们提及过。
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
王耀没有证据去捕获这些过眼云烟。
他倒是很好奇身旁这位认识多年的老友,一个能把自己伪装成东游西荡的花花公子的男人,如今却在异国他乡展露出对时局动荡的了解,他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掩藏在心里。
“你还没告诉我,为何当年上海市警察局的通报只有他的死亡信息。你作为行动队的一员,他们对你的失踪就只字不提吗?”
“往事都过去了就不要纠结了……”王耀从副驾驶下了车,又悠闲地从车头走向了另一侧的车窗旁,“谢啦兄弟,我以后会更加小心的。”
他把那一支仿真的玫瑰花插到了车里的方向盘上,给错愕的弗朗西斯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也多亏你昨晚帮了伊万一个大忙。”
那穿着长外套的黑发身影渐渐离去。
而弗朗西斯的车依旧停留在原地。
王耀想通了,无论是隐瞒还是躲藏,那都只是懦弱的表现。他已经销声匿迹了数年数月,远在延安的首长估计还在如死胡同般的线索中徘徊辗转。曾经的上线牺牲了,所有关于银粟的档案都消失了。
他就像一只离群的大雁,在迁徙的路上坠入了无尽的深渊,永远,永远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Notes:
【随便谈谈当下局势】
①王耀为什么认为自己“脱队”了?
他潜伏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时,在组织里的表面身份只是交通小组的普通成员。他获救时,郊外游击队的同志只知道他表面的身份。
②为什么王耀成为了断线的风筝?
银粟的身份直属中央领导,但唯一正式交接的上线严组长叛变且牺牲了。因为他在中间的联络层谎报了身份,所以延安方面至今仍未找寻到他的线索。大家都只闻其人,未见其身。
③付恒为什么是个威胁?
王耀与其他同志起初不知道严组长叛变,在营救任务里,他从警察局的队伍里冒死带着严组长开车逃生。付恒是追捕队伍中的带头人,他发现了王耀的不对劲,先前国民党一直知道有银粟这个人,只是查不到到底是谁。王耀不清楚现在的付恒是否了解自己的真实身份。(现在付恒确实知道了,并为此而来。)
④伊万知道王耀“银粟”的身份吗?
暂时不知道,但他一定会发现的!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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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 真相
大年初四的清晨,大雪难得收敛了些。
此刻最澎湃的莫过于是榆叶那跌宕起伏的心情,邮局刚送来的通知,前往哈尔滨的信件又可以发出了。她顺势可以为厂里邮寄信函,再悄悄地把自己的那封信件带上。
她守在同僚的房门外数日数夜,就为了获取对方手上负责的那些电台的交接。她知道花梨所负责的是监听和密码破解,也了解到他们正试图截获共党在哈尔滨新建立的联络站点。而那个站点的负责人,正是元旦前被特派奔赴哈尔滨的王濠镜。
在这座洋房当中,每一个人的脚步都不曾停歇。那位代号花梨的女特务,其实便是舞会那晚躲在医务室的黎小姐。是她在付恒的吩咐下安置了炸弹,在逃窜的路上被伊万和弗朗西斯发现,从而引起了那场不必要的枪战。如今她手臂上的伤仍未康复,倘若此时对她展开调查,一切罪恶也将会败露在众人眼前。
榆叶沉思片刻,保密局这些所谓的计划总是百密一疏。松针原本是被安排善后的,可新的破坏还未实施,这个糊涂的执行者就被残忍杀害了。伊万他们不知道,付恒和花梨也不会知道,那晚正是偷听到消息的自己只身潜入司令部,随后让他们的计划全部幻灭。
他们之间也许没有存在立场的叛变,也没有同伴之间的恩怨。她为的只是阻止引发这场矛盾,让国民党的挑拨计划无处可施,从而达到她出于私心的目的——保护银粟。
她知道自己的行为被发现后果是很严重的。会遭到党国残忍的审讯,虐待,甚至是杀害。她早已厌倦这种虚伪的内斗……更何况,当前面对的“敌人”一直都是自己的同胞。
甚至,还是自己的亲人。
走出去的路早已无法回头,她无法想象当年的那股冲劲,为了抗日杀敌,为了国家为了人民,她所要做的事仅仅只有这些,而不是如今那些荒唐的事情。
她与家人的轨迹已经偏离,她也常常想念童年的那些日子。那时候他们还有着自己的姓名,大大方方地开怀畅谈着理想,他们欢呼,大笑,哭闹,拥抱……如今的他们就好像迷失在命运的转盘里,遍布在东西南北四个角,看似都能凝望同一片天,却隔江遥望不能相见。
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她多么想回到香港,真真切切地回到嘉龙和舅舅面前,把时间线挪移到最初的起点。如果这一切真的可以实现,她一定会收回那句外出留学的谎言,收回那些充满着小心思自以为是的论点,好好地待在他们身边,安安乐乐地度过这些年。
“小姐,您这些信件……还寄吗?”
“寄的,不好意思,我刚刚在回想一些地址信息。”她拿起笔在那个独一无二的信封上签上了一个大大的姓名。
林晓梅。
她没有跟父母姓,是因为出生那年父母均在接受特殊的任务派遣。年幼的她与嘉龙是龙凤胎兄妹,两人为了掩护身份均被父亲随意冠上了姓名,随后交到了老家的联络员手中代替抚养了数月。嘉龙在念大学后便改回来了,而她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也只好将错就错,待到哪日重见光明,必为自己的姓名重新冠上姓氏。
好就好在没有人知道她这个名字,除了王耀,嘉龙,还有濠镜。其余的人,即便是国民党军校的那份机密档案里,她也只有那个冷冰冰的代号——榆叶。
也许收到信件的二哥会感到很惊讶吧,她想。林晓梅把信件递到了邮局工作人员的面前:“这份信件很重要,麻烦一定尽快送到他的手中。”
……
“这孩子从小孤苦伶仃,十五岁我便把他收养在家,平日诚恳老实,在红酒厂里干着跑腿打杂的活。他特别勤奋,很快我就让他管理着整个厂里的工人,但他会走上这样的不归路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亲爱的上将同志,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深表歉意,一切都是因为我的疏忽,是我管教不周。”
听着这些不可理喻的发言,伊万始终是怒火中烧。他一直在司令部等候着真相,直至这个虚伪的面孔从天津赶来,他却只能抑制着心底的气愤,看着一场又一场充满罪恶的戏份陆续上演。
付恒低着头,神色流露出一种绝望却又无奈的情感。伊万坐在一旁深思,演的,一定是演的。凭借着这十足的演技,却没能到电影厂去成为影视明星,这才是此人对自己真正的疏忽!他望向会议室里苏中双方的几位负责人,大家神情凝重,仿佛都在各自打量着什么难题。
伊万清楚,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没有任何人愿意相信付恒这些胡话,但也没有人会真正地去追责他。伊万抬起头,在无意的空隙当中,对方的眼神似乎停留在自己身上,冷峻且严厉,不屑当中又带着一丝挑衅,像极了王耀所说的那个毫无血性的军统特务。
一切的真相,都被这些游走在黑暗当中的人掩藏在阴霾里,还一同把人们的眼睛都死死捂住了。
“付老板,我们也很遗憾,愿你节哀顺变。”老郭端起桌面的茶杯,客气地为付恒倒上一杯水。他没有完全相信这些错漏百出的话,心里始终相信,这些离奇的事情多多少少也会和这个诡异的男人沾上边。
付恒也装作礼貌地道了声谢,接过了茶杯并道:“谢谢你,郭先生。但我认为布拉金斯基上尉似乎对我有着什么不满。”
他拧过头,挑衅的眼神直接落向伊万:“您说是吗?上尉同志。”
“……”伊万皱起眉头,就连他的舅舅,苏军警备司令部的话事人科瓦列夫斯基上将也把目光定格在他的身上。
他低着头,尝试躲避着众人的打量,努力让自己的眉眼舒展:“付老板您对我有所误解了,我只是在愁思,思考着这些事情为何发展得如此离奇,只是自我纠缠罢了。当然,我并没有把事情的矛头指向您。”
能坐在现场的人都不是吃素的,他们抬起头,纷杂的眼神交集在混浊的空气当中。科瓦列夫斯基上将揉了揉太阳穴,紧闭着双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对策。
付恒没有开口,而是用赞赏的眼神掂量着伊万。恶心,真的恶心。伊万不需要这种来自敌人自大且充满施舍意味的眼神,这简直是对他身份的一种侮辱。他正思考着用什么回馈着这个嚣张的人,此时科瓦列夫斯基上将便开口结束了战场。
“就到这吧,我们会尽快查清事情的真相。至于付老板,我们可以派人守护着你的安危,你作为大连的爱国商人,想必中共方面的同志也很乐意伸出援手。”
老郭似乎听懂了意思,连忙接话:“公安分局这边建立了治安巡逻队,我们可以增设警力守护在你的酒厂与住处周围。”
“不必大费周章,鄙人不需劳烦各位领导……”
“需要的,我可以协助管理这件事,在付老板身边保驾护航。”
伊万的笑仿佛是带刺的刀,深深地扎根在付恒的身上。他知道一场无声的战争一旦打响,除非其中一方倒在半路上,不然也不会轻易收场。
这回是轮到对方吃瘪,伊万的手上掌握了这张胜券,余下的日子定能帮王耀处理那番旧账。会议散了,付恒带着几个手下离开了司令部的大厅。伊万收拾着办公桌的杂物,从柜里掏出了那两张偷偷藏起的电影票。
没错,他忙里偷闲地约了王耀。
还是那部《莺飞人间》的门票,这次的他不仅抢到了好的座位,还成功完成了邀约。工作上的事情是无法避免的,但难得王耀这个大忙人能够休息几天,他也不想让他卷入这些无谓的纷杂当中。
伊万并没有开车,而是选择骑自行车来到巷口,一如那日他们奇巧的相遇,也是诞生在这款独特的交通工具里。铃铛的声音引起了王耀的注意,一恍神还以为是濠镜在楼下呼唤着自己。他朝楼下那个穿着便装的苏联小伙喊道:“你谁啊,骑个自行车在我楼下吵吵嚷嚷的。”
“是我——小耀你不认得我了吗?”
伊万急得跺脚,仿佛是看不出玩笑的破绽。王耀笑了,明明只是随口一开的玩笑,可对方却似乎真的着急了起来。他连忙从阳台跑到门前的小庭院,啪啦一声打开了那扇木门,揪心地解释道:“哎呀,我只是随口说说,不要伤心。”
他踮起脚尖伸手摸了摸这个苏联大男孩的发顶,幼稚、可爱、暖心。明明他在旁人面前的形象是截然不同的,但只要回到自己身边,就变得像一个稚嫩脆弱的孩子,时时刻刻都得无微不至地关心。
“下班了,陪我去看电影。”
“好。”
自行车的响铃不停地发出清冽的声音,是伊万幼稚的手控制不住而造成的下场,坐在后座的王耀只好无奈地抓紧对方的衣袖,紧紧闭上了双眼。车晃啊晃,人荡啊荡,那小小的身影在热闹中穿街过巷。
这苦闷的日子里,总有一个人能给予你短暂的快乐时光。
Chapter 30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28 | 追踪
王濠镜来到哈尔滨快一个月了。
比起大连,他感觉这边的天气还要更冷些。戴着手套并不方便收发电报,于是他只能硬撑着,有时感到寒冷了,便朝那双冻得通红的手呼呼暖气。
大家伙都这样,他也渐渐习惯了。那几位从南方调来的同志起初身体还有点不适应,他便私下多加关照着,确保每一位同志都能安好度过每一天,也算是尽到了组长应有的责任。
最近组织内并没有下发新的重要任务,他们每天维持着正常的通讯,镇守着交通站的运行。哈尔滨作为一座已经解放的大城市,中央与部队的贡献功不可没,可放眼东北全境,老蒋方面仍带着后念觊觎着这片土地。
他看了看桌面的时局草图,也明白东北是重要的战略点。而他,还有身后的同志们,即便只是充当着一个小小的角色,也理应竭尽全力守护着驻地。王濠镜点了一支往日从不抽的烟,看着窗外落下的大雪,那抹乡愁瞬然涌上心头。他有点想念大哥,也有点想念老郭和伊万他们,但是更艰巨的责任还担负在肩上,这种小小的思念也只能往后放放。
一位同志匆匆进入房间,在衣帽架前卸下了那条沾满雪花的围巾。他缓缓走到王濠镜跟前:“组长,我刚刚看了看路口的邮箱,在里面翻到一封寄给你的信。”
“大连的信件平日不都直接由同志们送来的吗?”他接过了信封,仔细看了几眼。
只见那位同志挠挠头:“我也不清楚,这信封上只写了你的名字还画了一朵小花,也不像是公务信件。前几天上头不是说……迟点会通知我们的党内亲属这个联络地址吗?也许是你的大哥收到风声寄来的吧。”
“开玩笑,我大哥啥时候也学会了整这些花里胡哨的啊。”他连忙拆开信件,只见到信封顶部檐上的粘贴处用黑色墨水笔写着清浅的三个字。
那是晓梅的名字,王濠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是她寄来的,他们兄妹四人两两相伴,时局所困,已经好些年没联系了。况且自己所在的地方也算是秘密联络点,与组织无关的人员又怎么可能寄得了这封信件。
王耀,这难道是你闹着玩写的吗?
王濠镜的内心极其困惑,他展开了信纸,里面的内容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他陷入了沉思,是非对错无从下手鉴别。但唯一能确定的是,也许有人已经知道他们的据点了。他连忙跑回工作的位置上,翻开密码本敲击着电报。
方才那位取信的同志看到后感到有些慌张,连忙冲上前询问:“组长,这是什么情况?”
他的手始终未停:“情况未知,但我们这个联络点可能暴露了。”
「滴滴滴 滴 滴滴——」
讯息很快便传到了大连那头,传到了老郭的裁缝店里,终日安静的电台聆听到熟悉的声响,这意味着两位年轻的新联络员身份要启动了。他们放下手中的设计图,那位年轻的女生负责调清电台的信号,另外同样年轻的那位男生则认真记录着内容。随后的翻译工作,则由跟随在老郭身边资历更深的小郑同志完成。
三人配合得很迅速,担任跑腿通讯工作的前台小罗也连忙去叫唤他们的上线老郭。老郭带着枪闻讯赶来,还下令让小罗立刻去巷尾通知王耀。
这封来自哈尔滨的电报翻译完成了。
大伙看了看内容,大概说的是:银粟有难,在哈的新联络点也有暴露的风险。未知信息真假,但鉴于局势,请求转移。
“转述汇报给中央,申请让王濠镜带人转移。”老郭眉头一紧,朝两位发报员说道。
他端起那张写着电报译文的纸,看着那四个奇异的字。银粟有难,这意味着银粟还存活着,究竟是什么人告知濠镜这番信息……而银粟到底是谁?现在又会在哪?
在电报里,王濠镜并没有把晓梅的相关信息传递回大连。因为他觉得,这也许只是国民党特务的冒名顶替,亦或是远在香港的家人正在被他们所威胁……他很无奈,但生怕这是敌人的圈套。眼前同志们的安危才是更重要的,他们需要马上撤离,无论信息真假,当前的联络点都是有潜在风险的。
一切都乱套了。
大连方面的交通线陷入了焦灼,王耀赶到后也为此信息感到震惊。最近的怪事接连发生,先是警备司令部的离奇命案,现在又到哈尔滨新建立的联络点可能有暴露风险。他拉扯着老郭走到一旁,焦急询问:“你是不是见过那个付恒了?”
“见过了。他的所作所为都存在着漏洞,但凭他在大连的身份和地位,即便我怀疑他,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入手。”
“我想亲自见见他,我想确定他和以前在上海的那个混蛋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老郭摇着头拍了拍王耀的肩膀,也许是想让他平静下来:“你不能去,这事还是让伊万帮忙帮忙吧。如果他们真是同一个人……突然出现估计是与银粟有关。”
王耀沉默了,原本他是想坦坦荡荡告诉老郭自己银粟的身份,但突如其来的变故,倘若按照原计划进行下去,他又将会在无形中连累新的一批同志。王耀的视线往工作台上望去,小郑与那位女同志都在辛勤整理着收发信息,而角落那位年轻的小伙则像在思考什么。
“那位同志……”王耀忍不住开口。
老郭也发现了状况,随后接上:“小顾,你在想什么呢?”
从穿着再到打扮,王耀偷偷上下打量了一番。
如无意外的话,这个小顾与他旁边那位女生也许就是老郭说的从法国回来的同志。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大概是第一次应对这种突发状况。王耀也算是一位老前辈了,他上前把手搭在小顾的肩上,亲切地安慰道:“没事的,我们派往哈尔滨的同志都是有着丰富经验的战士,这种小情况他们一定能顺利应对。”
“嗯,谢谢前辈关心。”他朝王耀笑了笑,大概是自己外在的愁容过于张扬,让这位经验丰富的前辈误判了。
王耀点头回应,随后便被老郭使来的眼色唤去了门外。他轻轻关上门,好让里面的同志们不受干扰。老郭忧心忡忡地说:“现在苏共那边正在忙着排查那场命案,好巧不巧,那边马上就有人给濠镜放了不知真假的情报。”
“那你的意思是?”
“我是这么想的,如果警备司令部的事情是国民党干的,那付恒的身份也坐实没跑了。但关于银粟的事情,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要通知我们。若不是陷阱,那他身边很有可能潜伏着我们的人。”
“在理。”王耀爽快地接上话,“但我认为国民党此行的任务不止为了银粟,想必挑拨我党与苏联的关系才是他们更为紧要的目的……至于那些所谓的情报,这一点我也觉得很可疑。还得看看濠镜那边后续什么情况,不然实在是无法推测。”
“也是。但最大的问题是,我从未听上级提及过大连还有我们别的同志。”
“或许是为了别的目的?”
“别的目的?保护银粟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况且,这是一个连我们自己都未找寻到的人。”
王耀没有说话,他静静望向老郭,仿佛心里的苦水能自己泼出来似的。在考虑片刻后,他决定还是见一步走一步。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可以帮组织把银粟找回来。”
“上哪找?”
“我能找到,相信我,现在也就只有我认得他是谁。”王耀的眼神很坚定,坚如磐石。
“但愿你能成功。”老郭不知道他心底打的是什么算盘,沾边地猜测,可能算是一句鼓励自己的话。他答应了,字面意义上的,甚至还期待着王耀哪天真的能把银粟这个关键人物找回来。
黄昏过半,王耀匆匆离开了裁缝店。
待到饭后再往天上望去,那皎洁的月儿就变得如挂钩般。他趁着夜幕刚刚降临,便火速骑着车赶往了酒厂。昨日从伊万那里得知,公安局派遣了一个小分队驻守在附近,明面是要保护付恒这位所谓的“爱国商人”,实际上是在监控他的行踪。
车子早已蹲守在路口,伊万没有接近包围圈内,而是偷偷自行来到远一些的地方。他看着手表的时间一圈圈跑过,心想王耀也快要到了。熟悉的自行车铃响萦绕在耳边,王耀把车子停靠在一侧,顺溜地坐进了伊万的副驾驶。
他的手里端着几个纸皮袋,袋子里飘散着诱人的香味,肉眼可见,这都是些好吃的东西。伊万望向王耀的手中,情不自禁地吞咽了口水:“小耀买了什么?”
“给你带的,有生煎、春卷、虾饺……还有烧鸡!”王耀把纸袋子放到了车子跟前,笑嘻嘻地说道,“蹲了这么久,你一定没吃饭吧?”
伊万乖巧地点了点头,他从白天等到黑夜,确实已经等了很久了。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根本不舍得走开去买吃的,而是傻傻蹲守在郁闷的车子里。他捂住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津津有味地吃起了王耀带来的美食。一样两样,每一样都这么好吃……不愧是在大连最好的饭店里买的。如果是王耀亲手做的,那估计还能更胜一筹了。
“你有带水吗?慢点吃,小心噎着。”
“有带,在后头。”
王耀提起伊万那个水壶,满满当当的,看来这小子忙活了一天却滴水不进。他叹了口气,想必今天也是一无所获,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得为自己身体着想啊。
巷口的路灯烧坏了,等到天再暗一些,这个地方就不宜成为观测点。王耀靠在车窗看向远方,只看到巡逻的同志在大门前晃荡。
他冰冷的手尝试着拧开伊万的水壶,才惊觉里面竟然泡了茶叶。他小心翼翼地凑到它跟前嗅了嗅,嘶,扑鼻而来的难闻。不愧是泡了一天的茶叶,喝上去一定很苦涩吧。他硬撑着抿了一口,喝完抬起头,一个一瞬而过的金色脑袋引起了他的注意。
“怎么了?”伊万吃着春卷,嘴巴吧唧着。
“那是阿尔吗?”王耀指了指远方,指着那两个朝酒厂大门走去的身影。
由于常年对着密集的档案,伊万得了轻微的近视,再加上天色逐渐变得黑暗,他实在是看不清这么远的人影。只见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形生物皆是较为独特的发色,伊万以此推测,他们并不是中国人。
“我怎么觉得这个地方有点阴森……真的要进去做专访吗?”阿尔捧着相机,望向身边心平气定的费里,“这外面好多人守着啊。”
“没事,他们经理跟我约好了,会出来接我们进厂的。”费里踮起脚尖往里面张望,等待着即将前来迎接他们的人。
王耀越看越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但是他并不认识另一位外国人是谁。伊万放下了手中的食物,用纸巾擦拭着手,随后把车悄悄开到前一个路口。他故意停在红酒厂的大货车旁边,以便掩护着他们的安全。再三确认过后,他们都看清了厂房外两人的身影。
伊万有点不服气:“那个阿尔弗雷德怎么老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啊。”
“等等,也许他们只是报社派来的呢?”王耀恨不得把头伸出车外张望,“你再看看旁边那个外国记者,他俩都拿着相机。”
“……说得也是。但小耀你要知道,要是一个特工能被人觉察到他是个特工,那他就不配成为一名特工。”伊万说得头头是道,拎起水杯喝了一口茶,“好苦!”
王耀不屑地瞥了一眼伊万,以喝不了苦茶为由嘲笑着他。此时林晓梅慢悠悠地走出了酒厂的大门,她与门外驻守的公安巡逻队队员解释了几句,便去迎接春蕾报社的两位外国记者。她快步走到跟前,却被费里一眼认出了。先前寄给王耀的那张新照片,正是她在香港的时候找费里修复的。
“叶小姐!”费里把她的假名呼之欲出,这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惊讶。晓梅甚至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这个热情似火的意大利人就跟旁边的美国同事解释得一清二楚了。她没想到,人都已经离开香港了,竟还会在遥远的东北再次遇上他。
“小耀!别闹了,厂门前又来了一个人。”伊万指了指前方,王耀端着茶壶的手还没收回来,等到他们往外张望,厂房外就只剩下三个模糊的背影了。
王耀没能够见到晓梅,就差了那么一分一秒。
“算了,我们回去吧。反正那里有人守着,今天我也没有别的收获。”伊万重新启动了车辆,正打算把王耀送回家,不料双手刚搭上方向盘就被人制止住了。
“我今天把车骑过来了,还是自己骑回去吧。”王耀侧过身把副驾驶的车门打开,还往外边迈出了脚。
“……”伊万才想起停泊在后面巷口的自行车,也只好无奈地把王耀这只爱飞的小鸟放归大自然,他挥着手示意着告别,嘴里不舍地喃喃道,“好吧,那你注意安全。我先回去找娜塔莎,晚安。”
“好,晚安。”
伊万把车开走了。
王耀还在大货车后滞留半晌,他看着手里的茶壶,口腔里又回荡着那股恶心的苦涩感。其实自己也怕苦吧,就为了斗个气,还故意逞强着逗趣他。这也许是个不合时宜的玩笑,但开都开了。
下次换上一壶好茶再还回去吧。
Notes:
( •̀_•́ )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伊万一个文职岗位会干涉这么多事情:
①他舅舅是司令部的头号人物,直接安排他去完成很多重点任务。
②他与王耀所在的小组是中g与苏g在大连负责交接交流的小组。当时中g把警察局都改编成公安局,需要很多人员与工作的整顿,苏g在过程中是有过部分协助的,这就是他们小组的主线任务。
③他们遇到这些稀碎的困难都是在主线任务中延伸的。
④王耀的单人线是:银粟躲避果党的追杀。
⑤娜塔莎是头号人物身边的首席保镖,她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而托里斯也算是被她后期默许钦点的助手,所以他俩经常与伊万一起行动。暂时的解释就这些๛ก(ー̀ωー́ก)
Chapter Text
29 | 时转
清晨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鸣叫。
阿福也跟着树枝上的小伙伴们唱起了歌,王耀回头望了望自家这只活泼的小鹦鹉,好心情也迅速被带动起来。他戴上厚厚的棉手套,从厨房端出一锅慢火炖制的冰糖雪梨。把伊万那个只装苦茶的水壶认真清洗完毕,便把香甜可口的糖水灌满其中。
他拿着组织下发的通行证便出门了。由于手里的那壶冰糖雪梨价值连城,他并没有选择骑车。因为无论是把水壶背在自己身上,还是把它放在车前的兜兜里,都很容易有晃荡到泼洒而出的嫌疑。
历经慢悠悠的一段路途,王耀来到了苏军警备司令部。他出示了老郭先前给予他的证件,很快就被门卫同志放进去了。他抱着那个有点掉漆的水壶走在了一楼的大厅,与以往一样,又被眼尖的爱德华瞅见了。爱德华这小子视觉灵敏,每次王耀前来找寻伊万,都会被他第一个发现踪迹。
“早!您是来找我们处长吗?”爱德华前来打了个招呼,疲倦的面容上展露出亲切的微笑。
“早上好呀,我确实是来找他的。”熟悉的对话又一次回响,王耀礼貌地询问道,“伊万现在在办公室吗?”
爱德华悄悄地朝着门的缝隙指向里面,细声地回答道:“在倒是在。但他昨晚没回公寓,一个人窝在这里通宵达旦地工作,你快进去看看他什么情况吧。”
王耀别过头往里面望去,只见伊万的桌面上铺着乱七八糟的一沓沓文件,愁苦的面容上有一双紧闭的眼睛,还用单手扶着额头不停地叹息,从远处看上去,他的状态就是大写的痛苦。王耀跟爱德华点点头,示意着他即将的行动。爱德华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留下一声鼓励便回去工作了。
他把门缝推开了些,碎步慢慢溜进去,再转身把门轻轻关上。可再小的动静也逃不过伊万的掌控范围,疲惫的他仍能敏锐地仰起了头,困倦的眼神不情愿地投在这位来访者的身上:“小耀,你怎么来啦?”
“昨晚不小心拿着你的水壶下车了,现在给你带回来。”王耀走到办公桌前,把那个装满着心意的水壶放到了伊万的面前。
伊万努力地撑开双眼,捧过那个破旧的水壶:“辛苦了……咦,你在里面装了什么吗?”
“一大早起来给你炖的冰糖雪梨,快喝一口吧。”
伊万惊喜地拧开水壶,捧起它细呷了一口,糖水的细腻与清甜浸润他的口腔,甜到了心上。熬夜一晚失去的元气仿佛瞬间恢复了,王耀看着伊万满意的笑容,心里也瞬间安定了下来。果然,糖水的作用才是最显著的。
他坐下听伊万娓娓道来。
原来昨日在两人告别后,伊万原先是想回公寓找娜塔莉亚。不料半路上遇见她和托里斯正执行着公务,三人便一同乘车回到了司令部。根据娜塔莉亚得知的情报,酒厂里早就约好了一场新闻访谈。打算借用春蕾报社的舆论影响力打造一个爱国工厂的头衔,从而妨碍中共与苏共两边夹击的调查。
两位外国记者明显是被利用了,倘若他们真的没有别的心思立场,那便相当于成为了恶人的替罪羔羊。王耀与伊万愁上加愁,简单的案子接连卷入多方势力,之后想要深入展开调查,那一定会是更加艰难。
困顿的局势令人沉默。伊万的脑袋闪现出灵光,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着急地望向王耀:“我突然想到一样东西。”
“想到更好的应对方法了吗?”
“不是,是题外话。就是突然想问,你所认识的弗朗西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短暂埋藏的记忆被迅速唤起。王耀回想着那日与弗朗西斯在车上的对话,那些奇异的谜团是一个都没有解开。他往椅背靠了过去,捏着自己的下巴认真地想。弗朗西斯,在上海认识这个人的时候,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花店老板。生性浪荡,爱好交际,就没有一个场合是他应对不来的。
若非得用词语形容他,大概就是活泼?开朗?热情?细想着又不仅仅是这样,每次遇到什么困难他总能伸出援手。还是一个思想成熟,靠谱且真挚的人,综合来讲,是大家值得信赖的好伙伴。
当然这都只是脑海里的总结,要把它汇成三言两语述说出口,王耀还是顿住了。与伊万的目光一遍又一遍交接,两人都没能说出一句能形容他的话。明明是近在咫尺又熟悉无比的人,怎么一讨论起来就变得如此陌生。
伊万从抽屉里拿出两颗糖果,递给王耀一颗,这是他平日思考时的利器。他撕开糖纸,把糖果熟练地扔进嘴里,也许是刚喝了几口冰糖雪梨的缘故,糖果的甜腻感是一点都感受不到了。
他望向静默沉思的王耀,也想起了那晚自己与弗朗西斯拆弹的场景。对于他这个常年训练但第一次实操的人来讲,那晚确实也有点惊心动魄。但他所见的弗朗西斯,是如此镇定且自然,仿佛经历过大风大浪,丝毫不畏惧这些微小的险阻。
伊万玩弄着糖纸:“他以前有在什么学校念过书吗?”
“他以前……好像在德国留学过,但学的是艺术,空闲的时候还会偷偷跑去辅修文学。”王耀挠挠头。
“这和我想的完全沾不上边。”
“你想的是什么?”
伊万跨越桌面凑近了些:“他真的没在军事学校待过吗?”
这种问题,谁能回答。王耀惊讶地望向这张凑近的脸,头发乱糟糟的,黑眼圈也加重了许多。他拍了拍伊万的脑袋,令其往后退了一些。伊万捂住头顶委屈地说:“为什么打我?”
“你该不会怀疑上我这个老朋友了吧?”王耀笑了,要是办公室外的同志们看到自己处长这个吃瘪的样子,恐怕得连做三天噩梦。
“没有怀疑,只是好奇他为什么懂得这些。凭我的直觉,他应该会是个好人吧。”
伊万说的是心里话,他始终也不会相信弗朗西斯会是他们敌对的一方。只是很好奇,这样一个平凡普通的花店老板,为何能在重大场合展露出令人想象不到的惊喜。他抬起头,只见王耀摇着头帮忙收拾桌面杂乱的文件,眼前乱哄哄的场景一下就变得干净整洁。
他正想说着什么,就被王耀阻拦道:“别想这些找不到答案的难题了。你先躺去沙发那边睡会吧,忙活了一晚上也辛苦了。”
……
“那份新闻稿你写好了吗?”
费里在办公室不停地跑动一上午,难得才找到一个空闲时段歇息,却搬了张椅子在阿尔身边唠嗑着。
阿尔有点不耐烦:“快了,快写好了!”
“加油!”费里往后一仰,累倒在椅子上。
只见洋洋洒洒的英文稿缓慢地翻译成不太流畅的中文,阿尔想着,反正还要给他的中国同事修稿,就算写得粗糙也无妨。阿尔又瞄了一眼旁边的费里,才隔了不到一分钟,他竟然睡着了。就那样瘫倒在椅背上,像一条晾干的咸鱼,能被生活继续无情地摆弄。
他烦躁地揉起一个纸团,扔到垃圾桶里。也不知道谁约的稿,还当作特别刊,加急加得能把人催死。阿尔放下了笔,寻思着那个酒厂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红酒厂,里面有的别人都有。但唯一不同的点就是员工都凶神恶煞的,上至监管经理,下到工人看守,看上去都不是什么善茬。
阿尔看着费里那张熟睡的脸,伴随着平静的呼吸,像波澜不惊的湖面,显得十分安详。他把挂在自己椅子后面的外套拿起,起身试图把它轻轻盖在费里身上。不料到他那个大嗓门的前辈何舒安端着一叠资料走到身后:“阿尔!”
费里瞬间被吓得惊醒,阿尔手中的外套还悬在半空,他转身望向前辈:“栓哥,找我什么事呢?”
“外面有个英国人找你。”
“啊?”
“我猜的,看他拿着那条手帕叠来叠去,叠到整整齐齐才肯放进口袋里。”
阿尔听闻后马上走出了报社大门,只见亚瑟端正地坐在门口的花坛旁,他很惊讶:“亚瑟,是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我早上出门遇到刚搬来的那个摄影师,他说他的搭档昨晚和你去酒厂了。”亚瑟轻描淡写地陈述道。
“我们去做采访了。”阿尔坐到了亚瑟身边,“是报社的加急任务,主编派我俩去的。”
“如果没有公事的话,以后就进来别去那个酒厂了。”
“放心,等工作完成后我们再也不去了……那里的环境特别压抑,我觉得他们就不像是什么正经运营的酒厂。”阿尔说得起劲,“你都不知道,昨晚那个经理领我们进去之后,厂房里那些员工都凶神恶煞的,我总觉得他们在盯着我们。”
“你们两个外国人突然走进去,肯定会引起些注意。”亚瑟看向远方,淡定地回答。
“他们那神情你是没看见,似乎是生怕我们能发现什么一样。反正,现在想起也让我毛骨悚然。”
两人聊了一会,很快亚瑟就看了看手里的表,他侧身拍拍金发青年的肩膀:“好啦,就说到这吧。我就是路过,顺带看看你怎么样了。”
大街上形形色色的行人走走逛逛,王耀拿着一袋给鹦鹉阿福买的饲料,往对面的报社看了一眼。只见亚瑟的眼神也恰好投向同样的方位,如同隔空传送的电波一样对接上了。旁边的阿尔也发觉了,兴奋地朝对面打了个招呼:“耀!好久不见!”
王耀不喜欢大声呼喊,就朝对面楼梯上站着的两人挥了挥手。
亚瑟回头跟阿尔说:“诊所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了,你也回去好好工作吧。”
“行,注意安全。”说完,他又向远方挥了挥手。
阿尔回去了。
亚瑟走下了长长的台阶,往对面的水果小摊附近走去。王耀刚买完新鲜的水果,转身就见到这位曾经暗中帮助过他们的牙科医生。他们点头微笑肩并肩地行走着,亚瑟先开口问:“大家伙还好吧。”
“都很好,多亏了你送来的物资。”
“我可能有新的情况可以向你们提供。”
王耀停下了脚步,好奇地望向亚瑟。只见他皱了眉,补充着:“我看了这几日报纸上刊登的新闻,伊万那里是遇到棘手的事了吧。”
“大概,我这边也在协助,但这麻烦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阐述清楚的。”
“细节我不多问,但是我刚了解到阿尔昨晚去了酒厂采访。”
“他们采访什么?”王耀很激动,这意味着昨晚他和伊万看到的都是真的。他没有看错,在酒厂门前驻留的两位记者,而其中一个就是春蕾报社的阿尔。
亚瑟观察了一下周围,并没有什么可以的人物,他假装咳嗽,把手遮挡在自己的面前:“诊所今天只有我值班,离这就两三分钟的路程。你要是有空的话,过去我们再讲?”
“也行,反正今天我也闲着。”王耀看了看手里那袋饲料,果断地答应了。
他们装作是不太熟的陌生人,一前一后往目的地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大街热闹的人海当中。
王耀心想,独守家里的阿福应该还没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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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 端量
诊所里倒影着一片素白。
空荡的入门处,候诊的座椅静置在两旁,连导诊台前的护士也不知所踪。王耀第一次来到亚瑟所在的牙科诊所,从对方口中得知,诊所是由他的老师开办的。平日除了给大众看牙,里面几位全科医生偶尔也会轮流外出接诊。
今早遇上一份大活,诊所的一位老常客在家中心脏病突发,不需值班的医生都纷纷赶去了,连那几个新来的小护士也被带去打下手。亚瑟的内心十分不解,他摇着头和王耀说那些人就是白忙活,突发的疾病怎能单指望几个赤手空拳的医生,闹到最后肯定也是要送去大医院的。
王耀很赞同,人命关天,只希望那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能够度过难关。他捧着亚瑟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随后便安安静静地聆听着对方诉说在报社门口的所见所闻。一心八用向来是王耀的特长,他边叹着茶,边听着亚瑟送来的情报,眼睛还不忘在办公室里四处打量。
这个办公室是双人间的,两位医生对着坐。连着走廊附近的几间小屋,这个小小的诊所大概总共有六位医生。出门左转的尽头便是配药间,据先前亚瑟说过的情况判断,里面估计就是那位糊涂的药师负责看管。但不知怎的,今天这诊所里是连第三个人影都见不着。
穿上白大褂的亚瑟与平日见到的都不大一样,长衣披在身,显得格外成熟稳重。他不停转述着方才阿尔告知他的采访情况,谈话内容很严肃,但他却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
王耀的视线被他那独特的眉眼吸引住了,不得不说,这位英国绅士的眉毛是比常人都浓密些,但在那祖母绿色眼瞳的映衬下倒是显得很有特点,就如同,一块碧玉上挂着点缀的流苏?王耀笑了笑,朝手里的热茶吹了几口凉气。
长话不短说,大概一刻钟过去了。想必这位能说会道的医生也许是说完了,只见他捧起自己的杯子大口大口地喝起了水,喝完还舒畅地叹了一口气。
话里的重点都被王耀记清,并在脑海里同步认真分析着。昨晚的采访大致是付恒请人来装神弄鬼虚张声势的,与伊万从娜塔莎那边获取的情报信息基本一致。王耀的心里暂时把两位外国记者排除了嫌疑,归根到底,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应当还是酒厂里的那些人。
他抬眼望向亚瑟,一名来历不明的小诊所牙医,曾多次为组织提供医疗物资帮助,如今又积极主动地为自己送来有用的情报。与弗朗西斯一样,他成功地成为了王耀心中想要继续探究下去的疑问对象。
王耀眼中好奇的眼神丝毫没有隐藏过:“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我都记下了。”
“不客气,这些情报就应当及时告知你们。”亚瑟放下了水杯,往椅子的靠背凑近了些。
也不想多说什么谜语,王耀选择直接坦露心底的疑惑:“但这样做其实很危险……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无条件帮助我们?”
亚瑟顿了顿,眼神霎时变得凝重。他仿佛在回想着什么,在年少鲁莽的那些岁月,多多少少都承载过一些悲痛的回忆。他叹了口气,笑着回答:“几年前我就来中国了,那时候在大连还处于日占地区。我的老师名声威望,带着大伙四处闯荡,原本的计划里,我们是要到全世界的医院游学实践的。”
“后来呢?你们有去成吗?”
“当然没有,就在大连的一家私营医院待着了。有天街上很混乱,我和几个同学刚好走到医院门口准备上班。路上的行人突然都躲到一旁,我顺着响声看到马路另一边有日本人和一群穿着便衣的人在激烈枪战。”
亚瑟给自己与王耀都添了些热水:“好几个同学都吓跑了,他们冲回医院里寻找老师和院长。等到枪声缓了些,我就到周边看看情况,却发现医院的花丛堆里躲着受伤的人。”
“那你救下他了吗?”王耀问道。
“嗯,我偷偷把他从后门带进一个很少使用的病房里。他的运气还是挺不错的,身上只有子弹的擦伤和不伤及内脏的浅表刀伤。我帮忙处理包扎一下,很快就让他悄悄离开了。那时我的中文水平还不怎么样,很多话听不懂,只记得他说的那句谢谢。你猜……后来怎么着?”
亚瑟闪烁的双眼望向王耀,又继续补充道:“我发现他是你们的人。但是很可惜,之后有别的人来给我送信,说他因为别的任务牺牲了。”
“是我们的同志……他很伟大,同样,你也是。”王耀认真地聆听着,“谢谢你救过我的前辈。”
“不必道谢。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再后来大连交通站上一任的站长找到了我,结了这份缘,从此我就一直暗中帮助他们。说实话,这种境遇下,你们确实也辛苦了。”
亚瑟抑制着情绪低着头,虽说在大连发生的这些国仇家恨与他这个外国人无关,可他的善意,即使仅仅是出于人类本有的感情,以及作为一名医生的使命,也十分值得敬佩。
王耀十分能共情。他特别欣赏眼前这位医生,这位帮助过自己无数同志的国际友人。内心的疑团也算是解开了,他坚信亚瑟这样善良的人一定会得到善果。但他同时又很好奇,亚瑟与弗朗西斯的关系也不错,他俩之间是否会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新的疑问准备抛出,却被门外的呼喊声打断。两人看向门外,只听见一个熟悉且隐隐约约的声音。
“柯克兰医生,您在吗?”
“我在!”亚瑟大声回应,起身往走廊外跑去。
只见穿着私服的托里斯站在门外,惊恐的眼神透过亚瑟落在办公室内的王耀身上。
“王……”一声“同志”差点呼之欲出,托里斯别扭地转换着自己的语言开关,“……王先生啊,好巧,你也找柯克兰医生看病吗?”
王耀有些惊讶,万万没想到托里斯和亚瑟也是认识的,局势仓促,只好顺着话题延续下去:“是的,最近有些许牙疼,刚好路过便找柯克兰医生看看。我俩今天是初次见面,不得不说,柯克兰医生的医术确实是一流啊。”
“举手之劳,王先生不必客气。”亚瑟不太了解这二人之间的关系,但还是识相地配合着王耀。
“哈哈,那可真是太巧了。”托里斯笑了笑,他来找亚瑟是想预约一个看病的号,因为先前他来诊所看牙,每一次都是亚瑟接的手。
托里斯飞速思考着,王耀的出现着实也令人出奇,也许真的只是他们所说的第一次见面,恰好被自己碰见罢了。他礼貌地点着头,随后对亚瑟说:“我来是想预约一个明天下午的号,我这该死的老毛病要继续麻烦柯克兰医生您了。”
“不麻烦,那我们明天下午见。”亚瑟笑着答。
“好。”托里斯与亚瑟握了握手。
紧接着托里斯就离开了。
错愕的两个人停留在办公室门口,亚瑟翘起手指对准那个远方的身影:“你们认识?”
“托里斯是伊万身边的人,平日接触还挺多的。”
原来如此,亚瑟听完后回应:“那我以后注意一些。”
那个远方的身影已经走远。
托里斯穿过大街小巷,走到一家广式烧腊店前,顺便给自己还有爱德华捎了今日的午餐,再慢悠悠地回到了苏军警备司令部。
“爱德华,你有见到处长吗?”
“处长?刚刚王耀走了之后,他就和娜塔莎还有科瓦列夫斯基上将一起出去吃饭了。看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怕是昨晚工作的怨气都消了吧。”
听完爱德华所说,托里斯使劲地点着头。也许现在确实不是打扰伊万好心情的恰当时刻。是继续观察?守株待兔?还是静观其变?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这该叫作什么,但总觉得对于伊万来说,那大抵不会是个好消息。
“你在想什么?”爱德华那颗八卦的心倏尔悬起。
“说句不知道该讲还是不该讲的话……”托里斯皱眉。
“讲,赶紧给我讲。”
“你觉得,处长和王耀到底是什么关系?”
两人陷入了沉默,整个办公室只剩下蚊子飞过的声音。
爱德华谨慎地望了望四周:“你该不会是怀疑……”
“怀疑什么?我现在是虚心地问你。”托里斯放下筷子,非常嫌弃。
“嘶——”爱德华倒吸一口凉气,“要是非得让我说,就是比较亲近的同志……顶多算朋友,或者好兄弟,就是无话不说,还一拍即合相见恨晚那种?”
“得了,客气话全都被你说了。”托里斯戳戳饭碗里的烤鸡腿,“不过也是,只能是这些,总不能是别的。”
“那肯定的,你也别太多虑了。话说……处长?”
伊万朝两人笑了笑,看着托里斯极其惊恐的眼神,他不由自主地调侃一句:“怎么了,我今天又变得像以前那样吓人了吗?”
“怎么可能呢,这小子估计是牙疼到说不出话罢了。对吧,托里斯?”爱德华马上帮忙圆场,托里斯也只好借着这个机会疯狂点头。
“牙齿不好就吃点清淡的,多休息一下,别瞎折腾。”伊万用力拍下托里斯的肩膀关心道,殊不知两人刚刚聊得起劲的正是关于自己的话题。
伊万转身走回办公室,捧起桌面那只许久未眷顾的玩偶小熊。最近总是担心着工作,不是和王耀外出执行任务,就是在档案处里忙活到天亮。孤独的小熊被闲置着办公桌的角落,曾经鲜艳的衣裳早已变得黯淡无光。
他重新别好玩偶小熊身上的红色蝴蝶结,像为自家的小宠物整理仪表一般。脑子里瞬间涌现出一股想法,不知道另外那只留在王耀的杂货铺里的小熊,它现在又会怎么样了。伊万高高举起小熊并靠在座位上,入迷地端详着。
托里斯轻轻敲了门,闯进了这个如画般温馨的场景里。他紧张地看向伊万,小声地说着:“处长,我刚刚见到王耀了。”
“怎么可能?王耀明明说要去港口一趟。”伊万的视线仍停在小熊身上。
“可是……”托里斯低着头,“我刚刚是在牙科诊所遇见了他。”
伊万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质疑的眼神对接上这句令人匪夷所思的回答。
Chapter Text
31 | 险境
办公桌前的伊万并没有马上作出回应。
莫名其妙的眼神对峙让前来报信的托里斯感到不适,他来回踩着小碎步,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该做点什么。只能急忙假装翻找口袋,在完成一系列不连贯的动作后四处张望一圈,最后尴尬地挠着头试图逃跑。
伊万想开口挽留托里斯,因为他早就想通了。王耀每次对自己说谎都并没有恶意,也许只是接到了组织的任务,或是偶然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他完全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思想与行动。尤其是他们这种从事地下工作的人,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正常至极。
可他很好奇托里斯为何要因此报信。他想喊住他,只见对方脚步未正式迈出,就被急匆匆赶来的娜塔莉亚推回办公室里。这位眉头紧皱的到访者很快就把办公室的大门死死锁上,甚至把那从爱德华手上夺来的备用钥匙藏进自己的口袋里。
另外两个人很是震惊,伊万正起身走向她身边:“娜塔莎,你这是……”
“我刚刚从军医口中得知,那位被袭击的同志醒了。”她低着头小声说道,“方才情报科的同志简单询问过,他说袭击他的人应该是一名女性。”
“没跑了,那一定是那晚跟在你身旁的两个女生。”托里斯迅速接道。
伊万没有说话,他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那两个人。只见娜塔莉亚摇摇头,回应着托里斯马上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人。说是戴着面具披着假发,就好像是中国古代那些传说里的妖怪一样。”
“有了这身装扮,就算是个男的也可以把自己伪装上。”伊万走到沙发旁自如地坐下了,顺势朝托里斯挥挥手,让他坐到身旁来。
娜塔莉亚又补充:“那倒确实。但受伤的同志说,他是在挣扎的时候碰到对方手腕上有类似手链的饰物。可那时灯管已被打碎,室内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天几十位宾客里面,几乎所有女士的手上都有饰物吧。”托里斯陷入了沉思。
“你说得也对。”
娜塔莉亚握住拳头不停敲打自己的下巴,似乎这些证据都并不能准确指向任何一个人。她看向沙发上的两人,大家似乎都在思考着什么,这个话题兜兜转转又重新陷入了僵局。
“对了,门卫进门的时候那个特务就已经死了。”
“那里面的人打斗就没有过发出任何声响吗?”
“据他的回忆应该是没有的……他说只听到对方用铁链把尸体吊起的声音。进门时还以为是见鬼了,被吓到所以才没来得及用枪。”娜塔莉亚坐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回答着伊万提出的疑问,但显然,这个问题依旧是没有实质进展。
伊万数着手指清点着,这个袭击者既懂得完美伪装自己,还能快刀斩乱麻地杀掉一个人。不仅如此,面对司令部严密的防守,竟还能在深夜只身潜入这栋大楼。不简单,这完全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人。
这个人不仅把前来捣乱的国民党特务杀掉,还把苏军警备司令部里的看守弄成重伤。看手段,或许并不像是任何一方的人。但又是谁会在政治立场含糊的情况下,不顾一切地做出这种事情。他实在是想不通,看着娜塔莉亚和托里斯的神情,他们也同样想不通。
“那个遇害的特务深夜跑回来,会是为了什么?”托里斯抬起头发问。
娜塔莉亚非常果断:“肯定是为了那个没能成功引爆的炸弹。”
“那之后再来的袭击者阻断了他这个行为,这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啊。”托里斯继续发问,可娜塔莉亚并没有作出回答,他把视线挪到伊万的身上,“处长,您觉得呢?”
“照托里斯这么推下去,那只能是中共的人了。”娜塔莉亚看向伊万,同样好奇他的想法。
伊万叹了口气,坚决否认:“可能性是有,但并不大。我见王耀和郭组长那天的反应,也不像是他们预料之中的事情。”
三人都沉默了,并没有人能接出下一句话,伊万拍拍坐在身旁的托里斯的大腿,又笑着看了看两人。
“大概就是鬼干的吧。”他站起身整理好军装,大摇大摆地走回办公座位上,“先这样吧。既然情报科已经在调查了,有消息的话肯定会通知我们的。与其纠结一些不在我们直属范畴内的问题,还不如多加留心,免得今后还有人做出这种事情。”
托里斯和娜塔莉亚表示赞同,相互告别后便各自回去工作了。伊万连忙拨通了大连市公安总局的电话,想打去户籍科询问,但是电话一直没有接通。他急急忙忙地跑去行动处,调令了两个人去现场申请协助搜查。
下午的等待时间着实难熬。伊万忙完了手上的工作,就像个雕像一样卡在座位上,苦苦凝望着走动的时钟。他的魂都要被勾出来了,直接飞跃到那马不停蹄的分针上,无数圈不停地转动着。
等到下午四点多,电话铃终于响了,如同第一声春雷般穿透了整个办公室。他心急如焚地接上电话,开口就问道:“怎么样了,能查到那两个人的户籍吗?”
“什么户籍?万尼亚,是我。”话筒对面传来的是王耀的声音,伊万重新平复了自己复杂的心情,静静聆听着这亲切的话语。
此时的王耀正站在巷口的电话亭里,与他日不同的是,对面那头话唠笨熊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确认了信号没有问题后,关心地问候:“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不方便接电话的话我可以先把它挂掉的。”
“一些无关紧要的任务,没事,你说。”伊万的语气变得平缓。
“那晚上来吃饭吧,我说完了。”王耀笑着回答。
王耀的吃饭通知伊万几乎每天都会收到,除非偶尔其中一方有着紧急的任务,那这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才会被迫终止。他笑了,心底的情绪也慢慢变得舒坦,仿佛一整天的难题都随着一阵风烟消云散了。
“好,下班就过去。”
伊万挂掉了电话。
晚饭邀约自然是要答应的,但两位下属回来后汇报的却是一个坏消息:并没有在公安局户籍科查到那两位女士的户籍。伊万很疑惑,付恒究竟是用什么手段让她们拿到员工健康证的。或是说,他这个红酒厂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办厂资质。
可想万恶的资本主义还是那样横行。他只好暂且放下所有纠结,换上了便装,踏着五点的钟声走出了司令部的大门。由于昨夜的加班以及今日一整天的劳累,他并不敢把车从马路上驶回去。行路安全还是需要谨慎,误伤路人后果可不轻。他一时兴起,把外套搭在肩上模仿着街边那些混混是如何走路的,带着嚣张的步伐走进了路程更短的巷子里。
冬天的黑夜会更早降临,伊万还没走几步,很快天色就变得昏暗了。静悄悄的巷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走着,他记下了王耀告知他的每一条近道,每一回都能走出新的花样。他数着自己的脚步前行,但渐渐地,总觉得身后有种奇特的异样。
就好像有无形的马蜂窝在身后嗡嗡地响着,传来了一阵不妙的预感。伊万停下了脚步,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回头观望。三秒过去了,身后并没有出现任何人,也许只是自己多虑了。他记得王耀说,前阵子大连刚搞完搬家运动,这片地带的老旧房子暂时是没有人居住的。
伊万收起多疑的心继续走着,他总觉得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仍在慢慢靠近。出于安全起见,他还是快马加鞭地向前小跑。大风在耳边吹过的声音一如既往,就连飘落的雪花也没有二样,可这无人的暗巷却比往日多了一丝诡秘。
他停在了倒数第二个十字拐角,努力减缓着紧张的心跳。
确实有人。
伊万回头看向身后,一只褐黄色的猫咪从废置的箩筐跳到对面的矮墙上。不是,并不是它。他侧过身后退了一步,视线的余光撇向右侧的巷子里,那是一个死胡同,也并没有人在这个方向。
剩余的答案就很容易揭晓了。伊万谨慎地瞄向左侧,但和刚刚一样,依旧是空无一人。他的手捂在腰间,轻轻地搭在枪前,再利索地把保险打开。
他也许该回头了,迈着稳重的步伐,泰然自若地往前走了几步。可是并不像他所幻想的那样,最后一个方向的路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
伊万愣住了,此时头顶的风声马上变得更加喧哗,他猛地抬头,一个敏捷的黑影迅速跳落。他甩开肩上那碍事的外套,伸手就把腰间别着的手枪举起,可对方手里的匕首瞬然落到了跟前。他用手肘撞开了攻击,手臂却被划出一道血痕,鲜血在毛衣的破损处渗透而出,刺眼得像傍晚的一抹霞光。
手臂上的伤让伊万的敏捷度有所下降,但在刚刚的搏击里,黑衣人手中的匕首被碰撞跌落了。伊万尝试着朝对方开枪,而对方的近身攻击让他差点喘不过气。他用另一只手抵挡住对方的飞踢,随后一转攻势,重重的一拳击落在对方的腹部上。
黑衣人往后退了稍稍,但丝毫没有放弃的迹象,而是选择继续近身搏击,以他稍微灵活的身材尝试击倒眼前这个高大的身影。伊万就地取材,捡起地面的箩筐抵挡了几次的攻击。两人厮杀到胡同的巷口端,伊万终于找到机会拿出手枪,但由于光线昏暗,他只能朝对方身上胡乱打去。
这未见其面的敌人并没有这么轻易被击中,他的反应很迅速,能够在地面翻滚,借助杂乱的遮挡物躲过一次次枪击。伊万收起了子弹用尽的手枪,朝敌人的方向跑去,使出一个扫腿让正在奔跑的对方摔倒在地。
伊万冲上前尝试压制住他,好撕开脸上那块黑布一睹面容,不料阴险的攻击者总会耍着阴招。黑衣人用身上带有刺激性的喷雾朝伊万手臂上的伤口喷去,强烈的刺痛让他使不出力气。伊万的额前被身下压制住的人重重捶击,眩晕感令他站不住脚,而敌人就趁此从他的身下逃离。
“可恶。”
伊万捂住伤口痛苦地倒靠在巷子胡同处,而那个黑影踉踉跄跄地朝远方跑去。若不是环境昏暗不好出招,他一定能够把这人捉捕到手。待到疼痛与眩晕缓过些许,伊万终于起身往巷子的十字路口走去,捡起了那把在月光下映衬得冰冷的小刀,细细看了几眼。
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并没有什么特别。
他扔下这把肮脏的凶器,捡起刚刚被自己甩在一旁的外套,穿好在身上遮掩着伤口。巷子里依旧是一片昏暗,要走到出口处才能蹭到马路边上的灯光。
伊万望着敌人逃离的方向。
这位不速之客,目的一定是要来取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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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潜行
沉重的步伐重新踏上归途。
伊万紧捂住伤口走到巷尾,大街上的灯光终于照落在跟前。他回避着人群,沿着石墙边走到了居民区。住在王耀家附近的两个淘气小孩拿着糖葫芦串跑过,还不忘礼貌朝他挥手。可受伤的手臂仍不能动弹,他只好勉强微笑点个头,草草回应着。
他站在那扇熟悉的木门前,谨慎地敲了两下。敲门的声音很浅,也许是因为力气早已费尽,敲完门后甚至不得不靠在门边歇息。
起初屋子里的人并没有回应。
此时王耀还沉浸在厨房,掂量着一勺适量的盐巴,撒在那锅香喷喷的鸽子汤上。他得意地尝了一口,再优哉游哉地端起锅摆放到客厅的饭桌上。大汤勺搅啊搅,时不时能在冒着热腾香气的汤面捞出一些鸽子的残肢,阿福也许是把这一幕全看在了眼里,在笼子里吓得僵直,一言不发。
听见那毫无逻辑的单口相声戛然而止,王耀也抬起头看向蓝色的小鹦鹉。他走到鸟笼旁边,用指关节敲敲那个毛绒绒的小脑袋:“你这个小家伙放心好了,我不会把你煮成汤的。”
阿福未必能听懂,但头顶的竖毛被王耀顺得耷拉下去了,影响了它帅气的形象不止,还增添了一分憨厚。它站立在小木桩上跳动几下,从王耀的魔爪中挣脱而出,转身背对着笼门就是不愿说话。看来,这小家伙果真是生气了。
王耀马上就乐呵起来,毕竟阿福直来直往的性格实属很可爱。不知不觉几分钟过去了,门外的伊万还是没等到屋内的回应。身上的棉衣外套变得越来越沉,他看向左边的衣袖,湿漉漉沉甸甸,不难想象,里面的布料早已大片渗满了鲜血。
他从门框边上挪到门前,往身后细致张望一周,确认附近空无一人。也所幸身上的外套是深色的,在昏暗的巷子里并不明显。他再次敲响木门,用与别日不同的语气全力呼喊着:“王耀!”
他喊的是全名。
王耀听见后感到些许惊奇,但还是马上就认出了伊万的声音。他连忙摘下围裙从客厅冲向外头,哗啦一声用力拉开那扇老旧的木门。只见等候已久的那个人如往日般朝自己微笑,却不曾预料到——对方下一秒就倒靠进自己的怀里。
“进屋吧,晚饭煮好了。”王耀还未发现到异样,仅仅以为伊万是如上回一般,一进门就着急着要来个热烈的拥抱。
他伸手拍拍伊万的后背,却不小心蹭到那早已湿透的袖管。王耀顺着那个方向轻轻触碰了一下伊万身上的衣物:“外面下过雨吗?”
可他看向自己的手掌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眼的红。
这时王耀才意识到,怀里的人渐渐变得神志不清。他连忙关上大门,将意识迷糊的伊万搀扶进屋子里。在二楼濠镜的房间里有齐全的医药用品,王耀试图把他带上去,但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上行的脚步并不稳当,伊万没走几步就倒坐在台阶上。
情况过于突然,以至于让王耀慌得有些失神。他连忙闯进了濠镜那空置数日的房间,从柜子里翻找出那大大的药箱。他带着急忙的脚步跑回到楼梯处,帮伊万脱下了那件沉重的外套。只见白色的毛衣上占满了红,雪与火的交织充斥在视线里,实在是骇目惊心。
王耀小心翼翼地卸下伊万身上剩余的衣服,他的肤色很白,赤裸的上身还有几道许久之前留下的伤疤。他拿着酒精小心地清洗着伤口,凭借肉眼观察,可以判断那把凶器造成的伤口不算深。但奔波了一段路程,伊万的身体也变得疲惫起来。
他用力摇晃着昏昏欲睡的伊万,只见对方的唇色渐渐变淡,微睁的双眼也似乎快要闭起。处理伤口的同时不忘用冷水拍打着伊万的脸颊,他担心,这一睡下去恐怕很难才能重新清醒。
幸运的是,难关算是熬过了。
处理伤口时的疼痛让伊万慢慢恢复了意识,他望向王耀,那紧皱的眉眼比往日处事不惊的形象多添了一分忧虑。他从未见过王耀这副不镇定的模样。在众人眼里,王耀就该是那种天塌下来也屹立不倒的狠角色。没有人能让他低头,也从未有人能让他退缩。
而现在看到的却是一反常态的存在。
着急得有些手忙脚乱的王耀,就像是归鸟想要落巢却意外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看着伊万那苍白的面孔,有一瞬他的心早已变得落空。伊万偷偷地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有些心酸,也有些无奈。他情不自禁地捧起王耀的脸,苦闷地笑出了声。
“……亏你还笑得出来。”王耀并不稀罕这种不合时宜的玩笑,他面无表情地起身,从房间里捎上一套先前伊万备换的衣服。还顺路捧来一盆热水,用打湿的毛巾为伊万擦拭着身体,清洗身上那些残余在周边的血迹。
那块温热的毛巾在伊万的身上游走,手上的动作没停,但不安的眼神始终自觉地回避。他感受到伊万一直在注视着自己,不知为何,明明只是简单地处理着伤口,但却萦绕着一种微妙的氛围。
伊万用另一只手扶住额头,刚刚恢复的元气不足以支撑他正常活动,努力让身体坐直后,依旧是感到轻微的眩晕。他望向担心着自己的王耀,缓缓开口:“没事,就这点小伤,死不了。”
说得没错,确实是死不了。
可王耀深深地体会到,刚才的瞬间是如此惊心动魄。他不敢相信自己竟是那样手足无措,即便事情已经顺利过去,现在回想起多少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王耀抬起头,那握住热毛巾的手被伊万移走,一刹那间,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温暖覆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担心与忧虑仍是有的。他并不希望伊万受到任何的伤害,或许是因为组织里的事情,又或许是因为自己。伊万强忍着疼痛,用没受伤的手臂把王耀揽入怀里。他的手轻放在王耀的后脑勺,像哄孩子一样温柔地说:“Не грусти~Не грусти~我亲爱的小耀,请不要伤心。”
客套的哄骗话王耀并不想听进心里,伊万低着头,见对方没有给出回应,便凑到跟前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额头。
王耀没有回答,黯淡的眼神里仍然大方展露着那份担忧。伊万抚摸着他的脸,不留神之际果断吻了上去。他仿佛尝到了滴落的泪水,像清泉里的甘露。但当舌尖触碰时却少了往日的清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苦涩与咸腥。
他抹掉王耀脸上轻浅的泪痕,在耳边耐心地安慰着。王耀始终没有说话,两人只是默默地对视着。
偶然触发的角色转换让伊万感到很新鲜,他仿佛知晓了王耀心中的脆弱点。他很安心,看向怀里逐渐冷静下来的身影:“我有些冷了。”
“不是很能逞强吗?就这点冷,又冷不死你。”王耀嘴上的回答略显嫌弃,可手中的动作却很实诚。他把刚拿来的新衣服给伊万穿上,在收拾片刻后,还利索地把他带回了饭桌前。
冰凉的饭菜端回厨房重新热了热,色泽减退了,但味道依旧不减。伊万轻轻触碰了自己的伤口,所幸伤的是左边手臂,于是现在的他还能逍遥自在地盛着汤。他只是粗略地把事情经过诉说给王耀,随后便像个无事人一样坐回位置上。
王耀带着疑虑的心清洗着楼梯上残余的血迹。他捧起伊万那件被血浸染了的白色毛衣,细细端详,衣领处的一丝金光让他觉察到不妙。他从缝隙中扯出了一根头发,柔和的金色带着一点泛黄。能肯定的是,这绝对不是伊万本人的头发。
仔细回想伊万平日在警备司令部最常接触的人:娜塔莎、托里斯、爱德华。握在手里的这根头发也完全不符合他们的发色。王耀回头望向那位不惧生死且还在畅快喝汤的人:“这个人会和上次的案子有联系吗?”
“不清楚,但根据那边的线索,我至少能确定不是同一个人。”
听完这个回答,王耀举着这根毛发走到伊万身边。他冷静地坐到跟前:“这个证据,能对得上你们跟进的线索吗?”
伊万接过了它,轻轻放置在深色的圆木桌上。颜色的对比显得很清晰,这根头发确实不属于他身边熟悉的任何人,他惊奇地望向王耀:“在哪找到的?”
“沾在你的毛衣领上。你应该把它带回去,交给司令部的人去查。”
“不。我得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去,千万不能让他们得逞。”伊万果断拒绝,“我想自己调查这件事情。”
话说起容易,但做起来却很难。自从那封莫名其妙的全家福,再到被吊死在司令部的特务。加上近日在哈据点收到的混淆情报与今晚的袭击,很难不想象是有目的的恶人在为非作歹。只不过如今敌人的目标,已经从自己慢慢转移到了伊万身上。
就凭当下的局势,他不敢苟同伊万的观点。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即便任务失败了,但可看出对方也是一名专业的杀手。伊万放下了手里那碗汤,瞬时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拿起筷子不停地敲打着桌子的边缘。趁王耀的注意转回自己身上,便直接拉起他的手,用筷子末端在手掌上比划出几个地方。
王耀愣了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你是想说……枪茧?”
“枪茧很多人都有,这个很难当作锁定标准。但我想说,他手上有一道罕见的疤痕。”伊万努力回想,依稀记得自己与袭击者近身搏击时的画面,“那个疤痕的走向,大概是曾经挡刀留下的。”
他又捉拿起放在隔壁的杂物柜顶的一把梳子,生动地比喻着:“就像是这样,刀落在你面前,而你死死用力抓住它。”
虽是一个鲜明的特征,但排查起来相当困难,总不能以一些奇怪的理由随机检查别人的手掌。王耀又看向那仅有的微小证物暗自思忖,而伊万倒是毫不慌张地继续享受着桌上的美食。
他夹起一只油焖大虾放到了王耀的碗里:“其实排查也不难……这根毛发看着也不像是你们中国人的。有空我就去万国公寓看看,那聚集的外国人多,好找到线索。”
倒也是,调查范围甚至可以进一步缩小。王耀听完伊万这番话,又突然想起了多年的老朋友弗朗西斯,他记得对方曾经说过,自己刚来大连的时候也住过那个地方。只不过后来凭借着花店赚了点小钱,就去店铺附近租了个独立的小楼房。
“放心,我不会怀疑你的老朋友。”伊万见着王耀愣住的模样,又一次看透了他的心思,“他协助拆弹那晚就看到了,他那双手细皮嫩肉的,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男人。”
“哈哈哈……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一定记得跟我说,我随时都可以跟老郭他们汇报。”
“暂时还是不要牵连他们。”
“为何,你就不怕违反组织的纪律啊?”王耀放下碗筷,严肃地看向伊万。
只见他低着头:“这次,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任务。”
……
夜晚的寒风吹得猛烈,娜塔莉亚完成了手上最后的工作,终于舍得起身离开司令部大楼。她抱着厚厚的文件走下楼梯,关上了最后一盏灯。亮堂的大厅瞬间被漆黑笼罩,像华丽的舞台终于落幕。她回头径直走出大门,与门口值班的同志打了声招呼。
这时她发现了一个蜷缩在亭子角落的身影,抱着双腿靠在柱子上,看样子像是睡着了。是托里斯,她蹲到跟前看着他,那微微一颤的睫毛上还挂着天上飘落的细雪,嘴边呼出的暖气还像棉花糖一样一团团的。
她忍不住笑了,那悦耳的笑声惊动了熟睡的人。托里斯吓得往后弹跳,不料一屁股摔倒在地面上。尴尬的气氛让他手足无措,娜塔莉亚只好上前把这个糊涂蛋扶起:“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处长说你今晚加班……我想留在这里等你。”托里斯声音很小,他不知道自己一时糊涂说出了什么话,吓得别过脸不敢直视前方。
“好啊。”娜塔莉亚迈着小碎步跳到他视线所及的地方,“那我们一起回家。”
从司令部回公寓的小路不长。
但有些路程总得反反复复仔细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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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差错
一夜的风雪过去了,仅仅只有托里斯的大衣上还残余着它来过的痕迹。晚风带着些许微凉,到了如今这个时点,体感知觉已经渐渐变得麻痹。并排走的两个人都很默契地不敢把目光投向对方,哪怕大家的心里都很好奇,好奇这场有意的相遇是怎样达成的。
娜塔莉亚把冻僵的手塞进了大衣口袋,她望了望漆黑的夜空,零散的星星闪烁着微弱的亮光,可那轮明月却被云雾遮挡得不见踪迹。期盼的心情瞬然变得有些小失落,也许她还不会明白,正有人替那亮堂的月光为自己照亮着前方。
走着走着还是有点冷,托里斯呼了一口暖气,借机用余光瞄了她一眼。出于工作特性而形成的自然觉察,娜塔莉亚也终于舍得抬起头。突如其来的对视让两人乱了心神,让紧张的局势变得更加不平淡了。
他假装看向四周的路景,周围店铺的大门都紧紧关闭,而路边摊留下的货架也都安静地待在巷口里。这无疑是一个静谧的夜晚。静下心去想,其实肩并肩的两人没有感到一丝尴尬,反倒有种空前未有的舒适感。
就好像有些东西本该就是这样的,可究竟为什么,这谁又能说得清呢。
缓慢的脚步走走停停,归去的路途不远,他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娜塔莉亚低着头,用着与往日不大相同的语气说道:“我……我先回去了,晚安!”
“嗯,晚安。”托里斯目送着她上楼,随之自己也走进了隔壁的楼里。
警备司令部配套的公寓周边都有围栏,就像是个特别的住宅区,门口二十四小时都有门卫轮流看守。同住一栋楼的一般都是相同部门的同志,只不过男生住这边,女生都在隔壁楼。在确认娜塔莉亚安全到家后,托里斯也终于舍得安心回去了。
他站在宿舍门前捣鼓着钥匙,隔壁屋门啪地一声就被打开。原来是八卦的爱德华,这小子闻声就连忙开门探出了头。托里斯上下打量着随意打扮的对方,只见他没戴眼镜,紧眯的双眼努力聚焦:“这么晚了,你和处长一起加班了吗?”
“加班?处长今天早就走了。”托里斯低头把钥匙插进锁眼里,拧了一拧又抬头问,“他还没回来吗?”
两人没有说话,齐刷刷地望向走廊最深处的那扇门。末端处的走廊灯并没有被点亮,因为伊万旁边的两个屋子向来都没有人居住,平常只有他回来了,那盏灯才会亮起。
爱德华皱着眉,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有时候我会觉得,你那天怀疑的都是对的。”
“说什么呢,我听不懂,赶紧回去睡觉。”托里斯把表现出一脸震撼的爱德华推进屋子里,便急匆匆地走回了自己的宿舍门前,“明天还要上班呢。”
“好吧。”爱德华耸了耸肩,无奈地关上了门。
话虽如此,但那扇门后的主人也并非是不想回来。
只是身不由己,被人所困。
王耀如同下命令般把伊万强行留下了,一个可怜的伤员,在他的眼里,此时此刻的伊万脆弱得跟杂货铺橱窗里摆放的那只被风一刮就会随时倒下的布偶小熊没什么区别。
他端着一盆热水上楼,打算给那位倔强的处长再擦擦身子,原本就有些迷糊的伊万还是很乐意的,可没想到一进房门后,迎接王耀的就剩下了那副糟糕的睡颜。王耀叉着腰站在床边俯视着前方,只见伊万像个小孩一样紧紧搂住自己的枕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这到底该说是没心没肺,还是英勇无畏。王耀很无奈,心里只能不停跟自己埋怨诉苦:伊万啊,别总是表现出那款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并不是仗着年轻就可以为所欲为的。
可现实是,徒劳的念叨并没有任何用处。
王耀坐到了书桌前,静静端详着这个安然睡去的人。明明自己也只是稍稍年长一些,却妄想用这高高在上的姿态在内心说教着。想到这里他又被自己逗笑了,看着伊万抱着枕头的模样,一些奇奇怪怪的比喻迅速浮现在脑海里。像是抱着大鱼不肯放手的北极熊?真蠢,但不得不说,确实傻得像个可爱的孩子。
他起身把伊万扶至平躺,再轻轻地,将他手里抱着的枕头护在受伤手臂的一旁。听着急促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他也慢慢安下了心,伸手拨弄整齐伊万额前那些乱糟糟的刘海,这样看上去会更舒坦一些。
王耀慢慢地凑近,他能感受到伊万呼出来的热气。手指不经意触碰到那高挺的鼻尖,紧闭的眼皮随之自然地颤动了两下,伊万咂咂嘴,便把头扭过去了。怕是惊扰了他的美梦,王耀也起身渐渐退去。把房间里的门窗关好,便提着抽屉里藏起的手枪下了楼。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心。
生怕别有用心的人仍会回头,便只能选择镇守于此。
半夜的大连一片寥寂,恰巧那盏煤油灯也出奇地熄灭了。阿福也睡了,挂在一旁的鸟笼毫无声响,厚帘下的小身影乖巧地低着头。王耀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的木椅上,透过那扇破旧泛黄的门窗,幻想着暗蓝天空后被云层遮挡住的月光。
他给自己倒了一壶茶,记得小时候躲在窑洞里赏月,弟弟妹妹都会围绕在自己的身边。如今茶是热的,但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人走茶凉的空虚。大风从门缝溜进了内屋,吹得那盏苟延残喘的煤油灯又重燃了几下,但很快又像凋零的花儿一般垂去。
看着煤油灯,王耀心想: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
换作坊间的说书先生,怕不是得借此大做文章,讲它个三天两夜,讲成一个惊心动魄诡谲怪诞的故事。他的手紧紧握住枪,疲惫的眼神下却是从未松懈的状态。他累了,但现在的处境不允许他累。他总会抱怨自己的不作为,也非常不解,为何自己连近在身边的人都不能好好保护周全。
带着愧疚之意的人无力地睡去了,他想挣扎,无奈这皮肉之躯也只不过是凡间的普通产物。人终究是会累的,即便是机器,也会有它停下来的周期。胆战心惊的黑夜平安度过了,十分幸运,王耀所担心的状况通通都没有发生。
伊万习惯地伸了个懒腰,高高举起的手臂被拉扯后,一股疼痛感瞬然袭来。他捂住伤口缓了半晌,才惊奇地发觉身旁的床位是冰冰凉的。王耀并没有回房睡觉,这让伊万内心的愤懑一触即发。他跑下楼,一眼望去,那个清瘦的身影正倒靠在客厅的椅子上。
“小耀,回房睡会吧。”
呼喊声很轻,王耀无力的眼皮慢慢睁开,听见了伊万的声音,才知道他们又在生死边缘逃过了一个晚上。手里的枪还没来得及收起,伊万迅速夺去:“我不需要你这样拼命保护我。”
“哦,我有说要保护你吗?”王耀笑了笑。
“……”伊万顿住了,论狡猾的招数,他肯定是比不过王耀这只老狐狸的,那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的模样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王耀放过了他,像他这么纯粹的人怎么经得起这番逗趣。每次都只能拍拍脑袋再抱一抱,耐心地安慰着这个哑口无言的大小孩。王耀叹叹气,不禁流露出老长辈的眼神,明明都二十好几了,在自己面前还不如儿时的濠镜和嘉龙。
这个早晨对于他们来说过于匆忙,洗漱过后也没剩多少闲暇时间,便只好走到街头随便吃了碗热腾的小面。王耀陪伊万走到了司令部的前一个路口,才舍得转身离去。返程时路过了裁缝店,他惊觉想起自己已经两天没有与老郭联络了。
旧案仍未有进展,新的麻烦又排着队如潮涌至。他很好奇哈尔滨那边濠镜的状况如何,但组织的命令必须遵守,在没有收到接头指示时,他和老郭是不能轻易见面的。
大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在这春节的尾声,裁缝店一如既往地照常营业。当王耀看往那个方向时,却发现一个年轻的身影正在店门徘徊。这个人的脸很生,但他确实也见过,若没记错,便是那日二楼裁缝间遇到的设计师小顾。他扶着门向前走了几步,摇摇晃晃地走了两圈,又径直回到店里了。
异常的行为让王耀感到有些好奇,他正想往那个方向前去观望,却被后方匆忙跑来的急促身影撞到了。庆幸的是他的身手还是如同旧时般敏捷,瞬间靠住了隔壁的石柱才没有酿成一个俗套的悲剧。相对来说对方就比较倒霉,经历一个声势浩大的平地摔,便屁股朝天地摔倒在地上。
“这位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撞到您实在是抱歉,我快要迟到了!”
他急忙地捡着吹散在地面的纸张,王耀也凑过去帮忙,纸张上的草稿排版零乱但字迹却清秀规整,细看了两眼,除了顶上印刷的“春蕾报社”四字以外,其余均是王耀看不懂的外文。
又是外国记者,这让王耀想起了那晚在酒厂门前偶遇的阿尔及其身边的同事。再加上昨夜伊万所遇的意外,他对不明身份的外国人多少会有点警惕。可看着身旁这位手足无措的年轻人,一手整理着文件另一只手还不忘护着包里的那台设备,从外表和反应看上去,倒不像是什么危险人物。
“我先扶您起来吧。”王耀灵机一动,主动伸出手将对方拉扯起身。很凑巧,对方还是双手握紧着自己站起的,他双手手心触碰到王耀的手臂,从那光滑的触感可判断,这位外国人的手上并没有那道可疑的伤疤。
无端的嫌疑也算可以解除了。王耀深知自己这种随缘排查的方式不切实际,但目前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放过任何送到面前的机会。他把一叠整理好的草稿纸递到对方手中,对方毫无防备地就接过了,走之前还不忘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反复道谢。
看着这个天真善良的背影,王耀意识到自己是多虑了。倘若是刺杀伊万的杀手,也不会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防备地出现在跟前。
王耀回望着裁缝铺的大门,意外见到了两日未见的老郭。他站在店门前一动不动,视线好似正在看向自己。也许刚才发生的画面都已被他看在其中。王耀并没有轻举妄动,停在原地装作整理身上的服装,轻轻地拍了拍膝盖,弯腰清理着裤子上的灰尘。
他视线朝后盯着老郭的一举一动,只见他把店门前的那盆烈焰的蔷薇换成了清爽的绿萝,这意味着局势安全,暂且不需要联络。王耀很识相,并没有留下过多的痕迹,接到信号后连忙掉头而走。
王耀还是比较聪明的。
这点老郭深信不疑。他跟王耀传递信号的举动也算是意料以外的偶然之举。真正让他伫立在此地的原因,是他那个行迹诡异的店员。
他看着那位匆忙跑上楼的年轻设计师,此人莫名其妙在店外张望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而是在短时间内,频繁地出现这种情况。这让作为组织管理者的老郭内心感到有些不安。
远处的钟楼准时敲响了九点的钟声。
那狼狈的步伐也停留在春蕾报社的大门里。打卡机的纸条伴随着滴滴声缓慢弹出,看着纸条上的那行数字,费里终于松了口气,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迟到前的一秒赶到了。他走进新搬入的栏目组办公室,推开门大声喊着:“早上好!我给你带了最爱吃的培根汉堡做早餐……”
“……”
办公室里的灯甚至没打开,主编和秘书出差了,而那两位老油条前辈向来都会迟到半小时。唯一让他惊奇的是,对桌那位立志不再迟到的新同事兼好朋友竟然还没来。费里揉了揉刚刚摔疼的地方,便缓缓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奇了怪了,难道是打卡机坏了吗。
Chapter 36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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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 回旋
歇业数日的花店重新敞开迎客的大门。
眼见春节的气息仍未减淡,入乡随俗的弗朗西斯系着一条亮眼的红绿碎花布自制围裙,正马不停蹄地把货车上新运来的花卉搬进店里。
今儿的货车司机是新来的,年轻的小伙平日没怎么接触过外国人。曾听自家老板说,这位花店的经营者是个优雅端庄的法国人,可他怎么瞅也觉得不对味。只见弗朗西斯把小卷发扎起个马尾,不顾大寒天的只穿着件薄外套,双袖还高高挽起,孤军奋战地来回跑着。
小伙子愣了半晌,思前想后依旧觉得莫名眼熟。原来,这奔波的身影从背后看上去,跟自家二婶倒也有几分相似。
年轻的货车司机放下手里清点完的账单,好奇地从车门处探出头,朝那个令人倍感亲切的身影问道:“这么多货,您店里就一个人啊?要不我下来帮帮您吧。”
“没事的,已经差不多搬好了。我这就是个小破花店,自己一个人就能打理。”弗朗西斯用手肘擦了擦额边的汗,又连忙捧起最后一个盆栽往店门里跑去。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今日新进的鲜花,各色齐全,就如同他费尽心血养活的孩子们一般。
弗朗西斯得意地望向年轻小伙,欣慰地松了一口气:“看吧,就这点小活,有什么难的。”
“像您这样亲力亲为的实诚老板,活该发大财!”
年轻的司机笑了笑,急急忙忙地又爬上了那辆中型小货车。弗朗西斯刚从店里端来一杯热茶,努力挽留住他:“您急着去哪?进来喝杯茶吃个点心吧。”
“不了,波诺弗瓦先生。”他推回弗朗西斯递来的茶杯,“先前给您运货的大哥辞职了,我这车里还有别家的货。鲜花放久了就不鲜啦!这事可耗不得。”
“这也难怪,我就说怎么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这年头跑单不是还挺赚的吗?怎么突然说走就走。”弗朗西斯顺手就把茶放到嘴边喝上一口,休闲地趴在车门前唠嗑着。
年轻小伙瞪圆了双眼,那乌黑的眼珠子转了两圈。他从车窗伸出手,示意着弗朗西斯靠近一些。等耳朵凑近后,他放低了声音,悄悄地说着:“前段时间共军在鲁南大捷,大哥的儿子在部队里,跑回枣庄老家去参与建设咯。”
两人纷纷露出一副震惊的模样,弗朗西斯如同恍然大悟般拍着小伙的肩膀。他懂他潜台词里的意思,每个人在外漂泊久了,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念家。如今家乡喜添一番新景象,正巧天时地利人和,那位大哥回去看看何尝不可。
小伙从车窗外缩回身子:“您什么时候也回家看看啊?”
回家。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词语传进弗朗西斯的耳边,就像是春雨初临时响起的第一声惊雷。他的大脑无法回转到某一个时刻,他仅仅记得,也许在四年前自己就应该回家了。选择继续留在这里,纯粹是因为一些个人原因。
人生将近三十载,游走在异国他乡,他总想见证一些什么,身边朋友的改变,或是一些无法预料的事情。前方的路尽是寸步难行,如今走得顺畅,那是因为有人走在了前方,引着光铺着路,成为指南针去为身后的人领航。
“您还好吗?”小伙见弗朗西斯沉默片刻,着急地问道。
“只是突然回顾起了自己精彩的人生。”弗朗西斯玩弄着自己的马尾,云淡风轻地回答,“说实话,长大之后就没怎么待在家了。我去德国留学,一路从欧洲走到了东方,一步一个脚印,虽然至今都没什么大作为,但人各有梦,我也总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
“就如你说,你留下了你的脚印。”年轻的司机趴在窗前,“人的一生不一定要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作为,踏踏实实走好自己应有的每一步,就足够了。”
弗朗西斯盯着眼前这个小伙子,朝气蓬勃的面孔充满着无尽的希望,看上去颇有几分自己年少时的影子。内心止不住的赞叹不停涌出,但一时半会却转化不成通俗的语言来描述。他注视着前方那个小小的车窗,就好比此时此刻正凝望着一座庄严肃穆的神像。
“哈哈哈!将来回家前记得告诉我,说不定我会去法国找你玩呢。”车辆启动的轰鸣声从面前袭来,年轻小伙留下了一个模糊的侧影,“下回见!”
“一定!”弗朗西斯站在原地,货车驶走时吹起一阵风,差点把他绑在腰间的碎花围裙吹跑了。他捧着最后一盆花进到店里,正巧角落的电话叮铃响起。
在匆忙擦干净双手后,弗朗西斯接起了这通突如其来的来电:“您好,菲林花店,请问是要预订花束吗?”
“波诺弗瓦先生!阿尔他早上有去找您吗?”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很慌张,弗朗西斯精准无误判断出是费里的声音。他淡定地翻着一旁的日历,从密密麻麻的红色订单圆圈中找寻着只有他看得懂的线索:“没有。或许您可以问问亚瑟,今天他休假,指不定阿尔只是偷跑找他玩去了。”
“也行……不过我没有柯克兰先生的电话,您能帮我问一下吗?”费里忧心忡忡地望着只有三个人的办公室,两位前辈见着人不齐,干脆瘫在主编的沙发上呼呼大睡,“我快到点出外勤了,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请直接拨打报社的公用号码!辛苦您与柯克兰先生了,万分感谢!”
结束与费里的通话后,弗朗西斯又带着疑惑拨通了亚瑟公寓里的号码。他很好奇,大清早的的还能出什么事情,估计阿尔这家伙又忘记调闹钟,直接睡到天昏地暗去了。
难得休假的亚瑟也没想到会碰上这茬,但出于关心,他只好跑到斜对门的屋子前敲了敲。一下,可能没听见。两下,没有回响。三下,怕不是里面的人已经死了。他急忙跑回自家房间里掏出对方预留的备用钥匙,麻利地把碍事的门锁打开。
迎面而来的只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新闻稿件,以及,沙发背后瘫倒在地上的憔悴身影。
他连忙关上门,凭借着医生的直觉冲到阿尔跟前。在经过一番检查过后,所幸的是这副如同死尸般的身躯还有着温度。亚瑟感到很无语,费劲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把阿尔抬到了沙发上,而这位柔弱的患者也终于睁开了他的双眼。
“昨晚干嘛去了?要不是你的同事及时告知,死在这里也没有人发现!”急过头后的亚瑟反倒有些愤怒,冲着面前人大喊大叫着。
然而阿尔还没缓过神来,手里不停摸索着那副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眼镜。亚瑟无奈地把眼镜从桌面递到了他的手里,直到戴上眼镜的那一刻,出窍的灵魂才立刻回神。
客厅的物品摆放得乱七八糟,经验丰富的医生只要用鼻子轻轻一嗅就能闻见医用酒精的味道。亚瑟觉得不对头,谨慎起身走了两圈,在确认屋内没有第三个人后,凌厉的眼神只好落回沙发上躺着的人身上。
“你屋里怎么有股医院的味道……你哪里受伤了吗?”
“我没有啊。欸!你要干什么?”
亚瑟强行脱下阿尔身上的外套,粗略地把他上半身各个部位都检查了一遍。当他的视线往其身下扫过去时,慌张的阿尔连忙钻进自己的外套里:“休想碰我裤子!冷!”
严谨的医生皱皱眉:“你没受伤?”
“废话!我下班后就一直待在家里,怎么受的伤。”阿尔低着头穿回外套,“我就是昨晚通宵赶稿,又累又饿,晕倒了。”
“哦?天亮之前真的没有人来过吗?”
“没有,是你太想念你的诊所了吧。”
看着阿尔坚定的眼神,亚瑟也没有多问。再三试探过后,也确实没有发觉多余的破绽。退一万步说,即使真有,能发生在阿尔这个粗心大头鬼的身上估计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亚瑟扭过头冷静了一会,大抵是自己嗅觉失灵,误把诊所里的那股味道印刻在自己的基因里。
看着转动的时钟停留在了十一点整,也是时候找点东西填饱肚子了。亚瑟深知自己烹饪的东西难以下口,便下楼随便买了些食物应付着两人的午餐。他给报社回了一通电话,恰好出完外勤的费里接上了。
报平安的信息完整传达后,费里也帮阿尔写了一张病假条。他放下笔,抬起头朝接待室里等候的客人说道:“叶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明天的采访可能要延期了。”
“无所谓,我们老板今晚也有应酬,明天清早状态也许欠佳,改日约谈也行。”林晓梅坐在沙发上,十分镇定地回答。她偷看一眼墙壁上挂着的年历,在心里估摸掂量着,还来得及,一切都为时尚早。
费里这人就败在过于善良,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他还是对采访改期抱有歉意。经过林晓梅对他的数番开导,这场僵局才慢慢打破。她离开了报社,回到了与同僚们所住的别墅里。花梨一大早就出去了,是付恒调动的单线任务,至于具体是什么,她也无从知晓。
林晓梅推开了松针曾经居住过的房间大门,里面的所有家具依旧是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唯一不同的是,冰冷的房间已经不复生机。设施再豪华,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曾经居住在这的那条鲜活生命也荡然无存。
她对不起这位同僚,是她亲手终结了对方的生命。可是她无法选择,倘若不这样阻止付恒的破坏,只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卷入其中……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王耀,她当然不见得自己的大哥遭受恶意的迫害。
房间的窗户没关好,外头的风忽然卷起,树枝上的落叶伴随着飞沙吹进了缝隙当中。适逢其时,松针房内的电话响了。林晓梅把话筒放在耳边,陌生的声音随之传来:“松针的房间里,有你感兴趣的东西吗?”
她顿住了。对方如同开了天眼,实时监控着现在的自己。林晓梅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而当她撩起窗帘时,对面的楼房处更没有什么可疑的对象。
“你是谁?”她紧握着话筒询问。
“不重要。后晚十点,大连火车站。”
“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那张全家福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
百密而一疏,事情的败笔她也知晓。只是没有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这么快得到反馈。外头的寒天大雪对她似乎毫无影响,额前的汗珠垂垂滴落,林晓梅深吸一口气:“那我,需要为您做点什么?”
……
“老板,您这真的没有双色的云纱锦缎吗?”
“什么锦缎,我这只卖成衣!你找裁缝店往前面找去,那路上好几间呢!”
“不是老板你听我说……”满脸忧愁的阿尔再次被拒之门外,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所谓的云纱锦缎究竟是什么稀有的布匹,“算了算了,我再去前面找找吧,打扰您啦。”
垂头丧气的他从店里走回大街上,抬头一望,再前方的拐角便是苏军警备司令部。他皱皱眉,奇怪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这不巧的感觉,怕不是又要遇上那个大鼻子苏联佬。
阿尔低着头遮住眼镜静静走过,打算使出一招掩耳盗铃,从而躲过这个可能与某人狭路相逢的局面。好巧不巧,这大路虽是无比宽广,可有的人就像踩着点出场一般,从正面直接迎到跟前来。
“哟,还装作看不见我,鬼鬼祟祟地在干嘛呢?”
他抬起头,只望见一身笔挺军装的伊万伫立在面前,鼻梁上架起的那副金边圆框眼镜衬托出往日少显的独特气质。这真的是他认识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吗?阿尔用质疑的眼神审视着:“你什么时候也变成了四眼了?”
“你能四眼,我就不能。”
“事先声明我可没说,你别老是讹我。”阿尔后退了两步,“我只是路过买点东西,没事的话先走了。”
匆匆忙忙的身影从一旁擦肩而过,伊万恍然意识到,他刚刚也许是从那家成衣店走出来的。虽然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但他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凑巧的动机。
“等下。”
一声请求后对方停住了脚步,两人迷茫的眼神透过空气尴尬对接。
伊万扶正了眼镜,打量着他揣在兜里的手。
“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Notes:
⊕弗朗西斯:我浪迹天涯去哪都是新家
⊕亚瑟:咋回事是我鼻子失灵了吗
⊕阿尔: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露露:美国佬这回我还不逮住你的把柄
⊕老王:今天没我戏份吗 那我回去捕鱼了
😂😂😂我瞎扯 纯属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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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 过场
“您脑子没毛病吧?”
显然对面的人没有接收到伊万的信号,还投来了不可思议的目光:“光天化日之下你对一个路过的男人动手动脚,就不怕被王耀知道啊?”
“这和王耀有什么关系?”伊万淡定地走近两步,“现在只是对你做一个例行检查,怎么着琼斯先生,您是感到有些许心虚吗?”
伊万摘下了自己的眼镜,谨慎地把它折起,轻轻放置在左胸前的外套口袋里。他凑前仔细观赏阿尔的脸庞,亮蓝色的双眸就像辽阔的大海。只可惜被眼前那副厚重的近视眼镜遮挡住,好比海面上笼罩了一片阴霾,望上去略显黯淡。
阿尔的眼神不自觉地回避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迎面袭来。他吞咽着口水,低下头注视着自己从口袋里伸出的双手,再听话地把那皮革手套摘了下来。
他用嘴叼住手套,双手掌心正对着伊万的双眼,像逗趣小孩子那般一张一合,自信地接受着检查。他的手上并没有显示出伊万想要的答案,可想而知,阿尔并不是在巷子里袭击伊万的黑衣杀手。
伊万莫名感到很意外。虽然从未有证据能够把那位黑衣人与眼前这位美国记者扯上关系,但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总想处处刁难对方。处长同志,终究还是格局小了。伊万的心里不停反省着,就好像一个吃瘪的小孩不肯接受事实一般。
阿尔见着他愣住好些时间,便把被冷风吹红的双手收回口袋里。他皱着眉,仿佛带点嘲讽意味地说着:“不知道你在期待什么。但我觉得,你应该没在我身上得到想要的结果。”
“……”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阿尔拍了拍伊万的肩膀,“有缘再见。”
在速速离开伊万的视线范围后,阿尔悬起的那颗心终于放下。他在附近的大街小巷绕了三个圈,最后停留在一个装潢华丽的裁缝店前。这正是王耀的上线老郭所经营的裁缝店,而店里唯一见过阿尔的老郭恰好有事离开了。
他一如既往如同走路带风般闯进店门,恰好站在柜台前点账的店员小郑迅速瞧见了这个身影:“先生您好,是需要定制服装吗?”
“请问……你们这里有双色的云纱锦缎吗?”阿尔小心翼翼地试探,眼见小郑没有马上做出回答,二楼的楼梯处又碰巧赶来一个急促的身影。
两人相见时都有点突兀,毕竟谁都不认识谁,站在高处的人显得比较主动,率先开口:“有!老板早晨刚入的货,您要是定制的话可以跟我上二楼量衣间。”
“顾老师……”小郑疑惑地抬起头,望向那匆匆赶来的人。
平日老郭总是小顾小顾地喊着,其实这位年轻人正是从法国学完艺术归来的服装设计师顾琰。表面身份是中共大连交通站一名负责核心情报传递的发报员,可实际上他是国民党保密局潜伏在中共的特工,隶属于协助付恒的暗线。
如果说付恒等人所在的小组是在明面上威胁着银粟的定时炸弹,那顾琰就是藏在大连交通站里的一个生锈齿轮,无事时看似风平浪静,一旦出事便会卡住整个交通站的运转。
听见奇怪的暗号对接上了,对这种事不太熟练的阿尔愣了稍稍,直到小郑的视线扫过他们两人身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继续配合下去:“对,我想定制一套,现在就跟您去量!”
他跟着这位陌生的中国男人上了楼。恰逢其余几位裁缝都出去了,走进量衣间时,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几具半身的试衣模型与一张大而杂乱的工作桌。阿尔看着前方,唯一的窗户死死锁住,丝毫没有可以退步的路。
还没来得及转身,顾琰就用口袋里的手枪顶住阿尔的腰间:“你是谁?把马修·威廉姆斯藏哪了?”
“大哥,我对你们做的事情不感兴趣。来这就是想来通知一下您,你们昨晚的任务失败了。”阿尔转过身,用手指拨开那个正对着自己的枪口。楼下还有人,他知道对方不敢轻易开枪。
“他让你来的?”
“不然呢?我一路上碰瓷了多少个店铺,都快丢脸死了!”
阿尔拍拍身上的灰尘,一把扯过身后的木制长椅,头也不回地坐下了。顾琰望着这位大胆莽撞的陌生面孔,小声问道:“马修没跟你说什么吧?”
“没有,我完全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勾结。但他是我堂兄,已经被我藏在了报社旧时长租的一间杂物房里。那是我负责管理的,暂且算安全。”阿尔玩弄着桌面上的软尺和设计图,“他身上受了点轻伤,没有什么大碍。但短时间内也不方便行动,希望你们不要再打扰他。”
“后续的任务,你有能力替他完成吗?”顾琰收起了枪,这把玩意对眼前的外国人丝毫没有震慑作用。但也确实,毕竟裁缝店里满是中共的人,用脑子猜猜也知道,这地完全没机会做出出格行为。
阿尔摇着头:“我不知道,或许你可以说说。”
“你没得选择,这是命令。”顾琰回答。
望向男人凶狠的双眼,阿尔的眉心又紧皱了一分。他认为自己的处境不应该卷入这种纷争,但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他也是被迫无奈陷入其中。
“后晚十点去火车站,有一趟前往哈尔滨的列车。我已经提前安排了人协助你,到时裁缝店的老板进站,会有我们的人把现场处理干净,而你的任务是拿着他的车票前往终点站。”
“去哈尔滨?可是我的工作不能随意请假。”
“我说了,这是命令!”顾琰的情绪有点激动,揪着阿尔的衣领,“去到哈尔滨会有人接应,你只需要把东西都交到对方手上,然后拿着火车票马上回程。”
阿尔点点头,除了答应别无选择。
任务交待好了。阿尔拿着所谓的量衣数据灰溜溜地走出了店门,楼下的店员都并未发现两人的异样。事先有预料的老郭早已在量衣间装好了窃听器,埋藏在壁画后的无人知晓的暗格里。他借事出街,实则是跑到后巷的仓库据点进行秘密监听。
果不其然,狼进圈套了。前往哈尔滨的行程只是老郭编造的,在早些日子中他早已觉察到顾琰的异常。此人总是对裁缝店的来客特别关心,尤其是王耀。每次王耀一来,他都像行注目礼般牢牢盯着。
只可惜监听的器材藏匿过深,加上质量并没有过强的保障,老郭并未能觉察到对话中的另一人是谁。他收拾好设备,便起身前往王耀的所在地。兴华杂货铺在今日下午重新开张营业,而在傍晚黄昏将至之时,才即将迎来他的第一位客人。
路上的烟火气息浓重,餐馆酒肆路边摊都大张旗鼓地摆弄着五花八门的手艺。老郭脚踩油锅冒出的油烟,头顶烟囱喷出的浓雾,像八仙过海闯难关一样来到了杂货铺跟前。王耀抬眼,熟悉的老前辈腾云驾雾般赶来,怎么说都必须得好好恭迎。
“都这个点了,是私事吧?”王耀笑着把老郭请进店,“进内屋坐坐,待会去我家吃饭。”
“是突发情况。明天我会联系分局的人手,你必须马上通知伊万,让司令部的苏军也警惕起来。”老郭匆匆跑进内屋,打算速战速决长话短谈。
王耀的步伐紧随其后:“这是怎么了?”
“店里的设计师顾琰是奸细。近日见局势微妙,我原本仅是简单设了一个圈套,可没想到他这么轻易自投罗网了。”老郭给自己倒了杯茶,“后晚十点你和伊万带些人去火车站蹲守,就说是国民党有反动任务,苏军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那我们的人要怎么做?”
“顾琰交给我。你的任务是活捉执行任务的带头人,至于他们手下那些小喽喽,就借苏共的手来处理。”老郭想了想,又补充了句,“这次行动,大概率也会和红酒厂那群人有关吧。”
付恒的红酒厂个个行迹诡异,前一个谜底还未解开,混乱的局势又步步逼近,实在是令人过分担忧。王耀向来不怕险阻,爽快接下了任务。也终于在那一个晚上,大家伙各就各位布置好了这个精心谋划的局。
伊万敲打着方向盘,从车内的后视镜偷偷观察着坐在副驾驶的王耀。公安分局的人早已驻守在站台的四面八方,而苏军派了少量的人负责后方围堵。他们的车停在一个人流众多的交界处,混入车队的其中,不容易被人觉察。
代替老郭进站的人是裁缝店里的杂手阿强,他是一名老练的交通员,因为身形与老郭相似,于是主动承担了诱饵的角色。而老郭本人回去店里了,他要对付的是幕后的奸细,凭借着一丝带有猜测的希望去演一场守株待兔。
王耀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放不下心,总想亲自走去站台附近看看情况。伊万见状连忙拉住他的衣袖:“你别出去,他们的人认识你。”
“快十点了,我想多多少少也会有点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晓梅早已便装蹲守在站台周边的高楼。此时的她并不是谁,而是一个迷失在黑夜当中的傀儡,是那个不需要被任何人看到的牵线木偶榆叶。电话里给她传递任务的人并未告知今晚的搭档是什么人,只知道他会在检票口穿着一身灰白格子西装等候。
狙击步枪稳稳架起,她想起了初到大连时第一个被付恒派去行刺银粟的人。那人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身后赶来的自己一枪毙命。她伏在原地环顾四周,天台的视野较为宽阔。这是一个事先踩好的点,以她的身手,那种荒唐的惨案不可能有人在她身上故技重演。
晓梅见过老郭的照片,也知道他就是大连交通站的领导,王耀的直属上级。行刺的目标仍未出现,她冷静地埋伏着,而在检票口附近的阿尔快要坐不住脚。站台上挂着的时钟早已踏过十点,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过了,着急到只能在小范围内四处游荡。
冒充老郭的阿强出现了,如果没看到脸,背影倒是十分相像。晓梅从瞄准镜一直跟随他的身影走向前方,她发现,前来的人并不是要行刺的目标。这大抵是个圈套,理应当立刻终止行动,掉头撤离。
但她又在视野范围内发现了接应自己的人,灰白格子西装外套配深棕色裤子,视线往上一挪,竟然是春蕾报社的记者阿尔弗雷德。晓梅惊呆了,她没想过接应任务的人居然会是他。以他惶恐的神情以及不安的步伐判断,倘若不出手相助,此人迟早会落入被包围的圈套。
晓梅当机立断扣动扳机,朝站台上的钟打去。子弹冲击到玻璃上的爆鸣声掀起了现场一片哗然。行人们如同沸腾的热粥飞溅出来的米粒,三五成团抱头往周围逃命。
“什么情况……”阿尔见着局势不妙,掉头就跑。可一转身就被人抱住跳到了火车的轨道旁。
他回头一望,十分震惊:“亚瑟!怎么是你!”
“别废话!我跟了你一路,你来这里蹚什么浑水啊!”亚瑟拉着阿尔翻滚到站台的对面一侧,爬上了可以跑出围堵的方向,“先离开,之后的事我帮你。”
王耀没有发现他们,而是领着公安行动队冲到站台中央,与扮演老郭的交通员阿强汇合。伊万也跳下了车,带着司令部的小撮人围住周边:“快!封闭所有出口!”
枪响的高度及方向,一定是外围的小楼顶上打来的!王耀拿着枪孤军奋战地冲出突围,伊万看着他掉队的背影,着急得连忙快步跟去。
“王耀!”伊万对居民区的深巷并不是完全熟悉,全靠直觉寻找着。
在城区携带狙击步枪并不好逃走,晓梅跳进了暗巷,可论起游击战,还是王耀更加在行。
她跑到十字拐角,把背包里的围巾戴好且死死拉扯到了脸上。她带着一顶黑色的男士礼帽,长发都捆绑束缚在其中。王耀紧跟到她的不远处,一发子弹精准落到掩藏处的墙壁上。
墙壁那块粉碎的石砖冒着灰烟,子弹孔恰好就落在头顶的斜上方。晓梅慌了,她知道赶来的人是王耀,手里有步枪的她明明胜券在握却迟迟不敢行动。
“给我出来!”王耀对着那个阴暗的角落怒吼,朝天上又开了两枪。听见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正呼唤着自己,五味杂陈的心早已言不尽意,痛心疾首,如鲠在喉。
再三犹豫后,口袋里的手枪迅速上了膛。晓梅站起身,可正当她往王耀身旁的遮挡物打去时,伊万就从另一边的巷口窜出。他的枪声如同及时雨般降落,直击前方的暗处,若不是对方躲闪时背上狙击步枪的手柄与子弹碰撞,那一枪便会分毫不差地击中目标。
子弹从王耀的右肩处划过,造成了轻微擦伤,他发现目标处传来的每一枪都似乎故意打偏方向。趁伊万回过神担心王耀时,晓梅踩着地面上的废旧篓筐翻墙跑了。
她侧翻时脸前的围巾有些脱落,在无情的暗影下曾远远地和王耀对视了一眼。伊万想往前追,但两边的人员都未曾赶到,他只好回到王耀身边,观察着伤情:“你没事吧?”
“没打着。衣服也厚,顶多是擦破了皮。”王耀沉着起身,回想那个在眼前跳跃的身影,以及黑色礼帽中松散出的一抹秀发……那个背影,那个未能看清的面容,莫名觉得似曾相识。
……
“大哥你看!我会跳高!”
“我真的跳起来啦!我顺利翻过去啦!”
“哈哈哈……你们快来捉我!”
“……”
熟悉的回忆不停浮现在脑海里,王耀的心有些惊愕,有些发慌。公安行动队的同志们纷纷赶来了,跑在前头的人喘着气:“击落在站台时钟的弹头,用的应该是国军的美械。”
“布拉金斯基上尉,您的人都在火车站外守着。”
“行,全部排查一遍再放走。”
大队伍齐刷刷地返回。
伊万回头望了一眼身旁的人,在相识的半年来,也许是第一次见他脸上写满了情绪。
全是难过,全是失落。
Chapter 38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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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 静默
前往哈尔滨的列车准时到达。
铁皮车厢哐吃哐吃地挪移停靠在站台,巨大的火车头顶还冒着一团团涌出的浓烟,犹如吐出了数个灰黑色的乌云。
站台边的旅客有序上着车,苏军的检查行动已经疏散。伊万仔细审阅着士兵们上交的检查信息,并没有发现方才参与袭击行动的可疑人员。狡猾的敌人见得多,有能力在公共场合搞事的,一般都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人。
王耀正坐在站台不远处的候车座椅上,一言不发地看向人群。他好像在观察着什么,又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伊万晓得他这怪癖,就如同往日站在自家楼顶一般,独自分析着形形色色的路人。
伊万不惊扰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王耀,选择把手里的册子递回给下属,随意谎称自己还想调查一下现场,就吩咐大家先一步撤离现场。
好了,现在就剩下他们。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是如此祥和宁静。
他悄悄走到王耀身边,无声无息地,便坐下了。眼看着旅客们差不多都登上了列车,空荡的车厢瞬间变得满满当当。每一个选择深夜出行的人,想必都不只是单纯的旅游散心。他们很多都是满脸愁容,有的疲倦到靠在车窗边睡着了,有的手里抱着行李丝毫不敢放下警惕。
整个车站都刻画着人心惶惶四字,而这趟未知的旅途,甚至尚未启程。
伊万正想说什么,却被王耀突如其来的话语打断了。他抬起头,脸上写满了疲倦,还不像是开玩笑地比喻着:“如果某天,娜塔莎和你站在了对立的阵营,你会怎么做?”
“娜塔莎……怎么可能。她可是一名坚定的共产党员,曾经还是战场上光荣的炮兵。”伊万那生动的表情上除了震惊与不可理喻,就没有展露多余的讯息。
也是,这个假设确实不太妥当。王耀皱着眉,连忙解释道:“很抱歉,伊万,我没有怀疑娜塔莎的意思。我现在心情有些复杂,不知道该怎样跟你讲。”
“不需要多讲,我都理解。”伊万把身旁的人抱入怀里,即便他并未能猜测出王耀心中所想,但依然轻声安慰道,“慢慢来,不用着急。”
火车开走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被夜风推进了站台,匆忙地落在了两人的肩上。破碎的时钟无法计时,他们仿佛停止在时间的缝隙中,寻觅着一个难得可以歇息的片刻。
凑巧的是,同样也有人趁着缝隙逃走了。
路边还有面摊会开到深夜,他们就落座在其中一张小木桌前,被暖心的馄饨安慰着受伤的心灵。阿尔被刚刚的场面吓得有些头脑混乱,应激反应下,一口气连干下了两碗馄饨,甚至喝到汤也不剩。亚瑟倒是没什么胃口,汤勺戳在碗里,捞来捞去也没吃下去。
看着旁边那副狼狈不堪的吃相,他心里不停埋怨。这家伙也老大不小的,怎么做事情还是像个十几岁小孩一样冲动幼稚。也正巧是这点,才被心怀诡计的坏人利用上。
亚瑟摸索了一下口袋,给阿尔递去一张洁净的纸巾,又像老父亲欣慰地看向孩子那般说着:“这全是油,擦一下嘴。我这碗还没吃过,如果还饿的话,顺便也吃了吧。”
“不了!我已经饱了!嗝—”阿尔连忙接过纸巾捂住嘴,见着旁边的桌上还有别的顾客,可不能轻易丢了面子。
亚瑟摇摇头,长不大的小孩,习惯就好。
他继续思考着刚才从阿尔口中询问的事。在不久之前,他带着阿尔从混乱当中翻滚到站台对面的一个缺口处,那里有扇铁门早已破损,从未维修。只要轻轻一推,便能直接走到后方那片荒芜的土地。
像王耀和伊万这种刚来大连没多久的人,一般来说是不会发现的。
他们脚踩着荒草,穿过了树林,经过一路上的颠簸,终于走回了城里。在看到城市道路旁的灯光时,他们就像原始人闯进了文明世界,兴奋的阿尔也才终于敢敞开心扉道出事实。
原来,是他那位受国民党聘用的杀手堂兄受伤了。当晚一路跌跌撞撞,凭着一些薄弱的碎片记忆,寻到了阿尔的家中,这倒霉孩子也不敢推脱,只好无奈把他收留在报社托付自己管理的库房里。
在天亮之前,这位专业的杀手马修·威廉姆斯,也就是阿尔的堂兄,他便会离开那个暂时的藏身处,在一段时间内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修的嘴严的很,始终没告诉阿尔什么实质性的线索。就连先前的刺杀任务是针对谁,他们都无从知晓。但既然今晚出现的是王耀和伊万一行人,亚瑟作为见过世面的江湖行医人,多多少少都能猜测一些。
他终于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热汤,皱起眉说道:“以后这些事你就少管,这是王耀他们的地盘,那些国共之间的党派之争,你一个外人掺和什么?”
“怎么就赖我了,我哥不也参与……”
“那不一样,他是职业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无论单主是谁,他也会去行刺那个目标。”
亚瑟敲敲筷子,像是给予天真的阿尔一个警告:“反倒是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记者。你手里的相机,以及书桌上的纸和笔,那才是应该拥有的武器。”
“行,絮絮叨叨像长辈一样!”阿尔故作嫌弃地低头,喝着碗里最后一口汤。
……
待到车站的工作收尾时,时间早已过了零点。
伊万不敢多说话,于是被强行送了回去。
王耀穿过静谧的小道,一个人来到了老郭的裁缝店。玻璃门内黑灯瞎火,他轻轻推开了店门,按照惯例先是站在原地,五秒过去了,门内并没有呼应。他没有吭声,进店后环顾了四周,侧身轻轻关上了大门。
突然啪地一声,灯亮了。
老郭站在电闸处,讶异的表情迟迟没退散。本以为是守株待兔等到了猎物,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是空手归来的王耀。看来不仅是对面没捞到好处,就连自家的锅里也没沾着油水。
两人见怪不怪地对了个眼神,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也算是这场任务的调味剂。王耀顺手把店门锁上,拉上了厚重的门帘,才安心地对老郭说:“车站的鱼没落网,您这边的野兔也没逮着?”
“这家伙的侦查能力,他可未必知道自己露馅了。这要是明天还敢来上班,你说我是逮还是不逮?”老郭笑着拿起茶壶,上等的大红袍刚泡好,就像是专门为王耀准备的。
“放心,这只野兔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大连。”王耀走到跟前,接过了茶杯,“但关于我这边,可能有些棘手的事情要先与您商量。”
“有话敞开说,今晚我闲着。”
“我应该没有和您说过,我前段时间收到了一张照片。”王耀摸了摸外套的里口袋,恰逢今天任务紧迫,照片在出门前就被他放下了,他只好口头比划着,“那是我的全家福,是翻新修复过的版本。”
“为什么不及时上报?”老郭逼问。
“时机未到,我不想连累你们。”王耀闭眼摇头,“那是我妹妹寄来的。”
老郭思索片刻:“你与濠镜的地址,不可能有外地的人知道。”
“她在大连,我今儿就遇见了。”王耀回答。
他抢过老郭手里的杯子,反客为主地为他倒上一杯:“就刚刚,凑巧碰上了。”
刚刚。
老郭才瞬间意识到一点不对劲:“你该不会是指……”
王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凝结的空气当中,四目相对。他的眼神偏离了些,仿佛是昧着良心办了坏事一般。难受肯定是有的,他已经努力让自己脱离出这种情绪。而无可逃避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他绝不能为了一些私情而隐瞒组织。
公私分明,向来是他做人的准则。
“是,正是今晚漏网的鱼。”
Notes:
*😂马修这个人设我是故意给他留的
平日见得多那种没存在感被忽视的形象,偶尔来点反差也很好玩。(我猜会有人觉得这很ooc)
*我个人认为国拟本身就是一个二三次不可完全分离的东西,他家这么大,放世界地图上也不可能被忽视。(笑死👀
*加上他在这个故事中只是配角,我就按剧情需要自由发挥了。
*最后重申 银粟是普设 他们都是普通人(。-ω-)zzz
Chapter 39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37 | 旧日
那是一九四零年的初春。
南京政局动荡,烽烟四起。汪伪势力在日寇的支持协助下,逐渐建立起所谓的傀儡政权。一群卖国狗腿子兴风作浪,肆虐横行。他们的口号喊得声势浩大,做着的却是一件又一件出卖国家出卖尊严,抛却民族迫害同胞的恶事。
它们当然不配为人。
心甘情愿当着侵略者的奴隶,彻底沦落为日寇侵华的工具。而更可悲的,它们丝毫不会因此感到愧疚。反倒是沾沾自喜,把这些所谓的“成就”当作无比至上的荣誉。
起初中共在南京成立了特别行动小组,一群率先打头阵的同志成为了初期游走在汪伪腐朽政权下的潜行者。可敌我阵势悬殊,在一次突发的清共围剿当中,他们全部不幸牺牲了。
而王耀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员。
可事情过了很久很久,待到尘埃落定时,延安的负责人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做下了艰难的决定。最后通过身边的导员告知,他才像个局外人般稀里糊涂获知了真相。
王耀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夜晚,前脚被选上成为特训班一员,后脚却得知父亲离世的噩耗。老天爷总是喜欢捉弄本就不幸的人,他不相信命,一个人面对黑夜思考了好久。最终,依然咽不下这口气的他只好偷溜躲在厨房,彻夜未闭眼。
严导员是王耀在特训班的老师,也是他成为地下工作者后的第一位直属上级。他望着面前这位蜷缩在角落的年轻人,心都是揪起来痛的,可残酷的事实早已定局,作为旁观者,他也只能留下一声无奈的叹息。
只能说,改日的王耀总是那副坚韧不拔的模样,不管是风吹日晒还是严寒凛冬,训练时受过的伤再苦再痛,他都不会落下一滴泪水。
而如今,他却是抱着酒坛子嚎啕大哭,乍一眼看上去还有些许狼狈。倘若拿个大碗接下他留下的泪,哗啦哗啦的,就连外边刚解冻的黄土地上的浑泥都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前辈的心也是苦闷啊。只可惜无力的安慰向来是苍白的,面前的少年心中不该没有色彩。严导员上前抚拍着王耀的后背,好让他冷静下来喘几口气。只见这位初出茅庐的小同志心绪还未稳定,犹如流落街头绝望无助的小猫咪,不停颤抖着哭泣。
“要向前看,我们绝不能被敌人绊倒在路上。”
革命伴随着牺牲,对于部队里饱经风霜的老同志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总要有人领路走在前方,才会让后人觉知那条路是有光的。
王耀用手肘抹了抹鼻涕,强忍着泪水应答:“……是!”
像往日在队里训练时那般喊着中气十足的口号,只不过在这声应答里,夹杂着一丝从未有过的颤抖与愤慨。严导员没有继续多说,因为他也是一位父亲,换个角度看,假如哪天孩子得知自己早已牺牲,说不定并没有王耀万分之一坚强。
他蹲下身朝角落倾去,轻轻地拥抱起伤心的少年,就像老父亲抱着孩子一般,努力安慰着。初春的夜风总是那样和煦,暖洋洋的,让人感到踏实舒心。
“陕北大地总会迎来雪后初霁。”他松开怀抱望向王耀,“等到春日来临,延安的黄土地就会解冻,万物都将会渐渐复苏。”
王耀认真聆听着严导员所说的每一句,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说了很多。崭新的训练服被抹上了许多眼泪鼻涕,乱糟糟的,此刻的王耀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哭哭啼啼的闹腾孩子。那个难忘的夜晚,就这样度过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愁闷的心结也仿佛被短暂解开。
直到某一日,他在文化通识课上学到了地理知识,知晓了世界上的高纬度地区还有永久冻土。严寒的冻土冰冷无情,它们从不融解,何来万物复苏?
王耀联想到很多,关于一些人,一些事。
他带着矛盾的心态闯过一个个难关,再后来,他也成为了能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是维系上海交通站的重要枢纽,是组织中必不可少的一员,最重要的是……他还是银粟。而那位曾为他的人生指引过方向的严导员,也成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
认知的冲突总会让人在脑海里形成新的概念,就像王耀怎么想也没想到,他最敬仰的,如同师长、前辈甚至是父亲一般的严组长,会在意想不到的某一日,叛变了。他被敌人威胁,在无辜的家人与并肩作战的同志们中,他选择了前者。
这件事让王耀纠结了好一阵。人总不会是清一色的黑与白,他们都是立体的。直到现在,他始终未上报给组织关于严组长叛变的事实,而是谎称一切事情都因银粟失误而起。他愧对所有牺牲的同志,但即便能回到那一日,即便事情往另一个方向发生,也始终会有无关此事的无辜人员受害。
当一件事往左右朝向都有弊端,而人却不得不做抉择时,简直是世间上最残忍的酷刑。如果自己是严组长,他也并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只能说人的思维很复杂,而世界上也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他这样安慰自己。
王耀看着手里的全家福,它犹如一把锯木的长刀不停在心脏上反复刮弄,压抑得喘不过气,也让人痛得丧失神志。心目中的晓梅就应该是那个天真活泼的姑娘,她向往着未来,向往着阳光。现在却只能在这张照片上闻到腐朽的血腥味,恶臭且令人作呕。
在经过与老郭的彻夜长谈后,对方决定先上报组织进行调查,等身份确认后,再进行下一步的行动商量。回到家后的王耀一直未眠,他眼睁睁看着太阳升起,听着阿福开始咕咕叫,闻着香味等着楼下的早餐档陆续开张。
“小伙子,你又来找小王啊?”对面屋的老奶奶眼神时好时坏,又或许是因为伊万这个异域面孔辨识度过高,让她见了一面就往心里记住了。
“是的是的!奶奶您记忆力真好!”伊万挠挠头,他故意在车上换上了便服外套才来敲的门,应该不会露馅。
王耀听见熟悉的敲门声。那疲倦的身躯失去了灵魂,像个空壳傀儡一样下了楼。木门开始有点卡顿,开门时咿呀作响。伊万精神抖擞的模样与他的颓废形成了鲜明对比。
“小耀……你昨晚没休息好吗?”
伊万打量着面前人的状态,犹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低垂的眼睑眨也不眨,整个人像个木桩一样伫立在门前。
王耀还是穿着昨晚执行任务时的衣服,肩膀上擦伤的伤口甚至没有进一步处理。憔悴的面容好比一夜苍老,黑眼圈浮现,眼袋也开始水肿,就连下巴的胡茬也仓促地冒出头。伊万皱起眉,连忙转身把门带上,像操纵一个提线木偶那样把他送回客厅里。
几个稍渗出油的纸皮袋被随意丢落在桌面。原本伊万想着,必须弥补那晚王耀给自己带晚饭的大恩大德,于是决定起早给他送回一个爱心早点。可谁能料到呢?平日万事都处理得干脆利落的这个人,如今不仅不好好照顾自己,还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夜之间变成现在这邋遢模样。
“你…还在为昨晚的事担忧吗?”伊万坐在了王耀面前,看着他死气沉沉的样子,自己脸上的表情也多了几分惆怅。
“没事的,昨晚把你送回去后,我回店里跟老郭见了一面。现在所有任务都交接好了,之后的事情他都会安排妥善的。”王耀从容回答。
伊万点点头,打开着早餐的包装袋:“行。那你去洗把脸,然后赶紧吃早餐。肩上的伤口记得给我检查,我要帮你好好处理。”
“皮外伤,无需大惊小怪的。”王耀笑着起身,“别忘了,你自己手臂上的伤也还没好呢。”
也是,只顾着担心王耀那不足轻重的伤势,却忘记了自己明明才更应该是被照顾的一方。若不是王耀临时提起,他都忘记了自己伤口上的疼痛。伊万心大得很,完全不把这些当做一回事。他夹起一个最近才开始着迷的猪肉白菜饺子,也许是口味被王耀的饭菜惯着了,饺子这种东西竟然是咸的更好吃。
王耀也不想扫了他的兴,只好听话得洗把脸刷个牙,简单换洗一下身上的衣物,重新拾起元气地回到这头天真笨熊面前。他望着吃得起劲的他,他又看着焕然一新的他,气氛突然陷入尴尬。就连阿福都不敢说话了,这大清早,大伙都变得奇奇怪怪的。
王耀落座了,对面的人也立即停下了碗筷。
他揉揉眼睛:“怎么了?继续吃,不用管我。”
伊万吞吞吐吐:“要不,跟我讲讲你家里的事吧。”
……
惊心动魄的夜晚过去了。
林晓梅睁开眼的那一瞬,手里第一时间摸到的却是那把差点成为罪魁祸首的狙击步枪。她丝毫不敢回想自己是如何赶回来的,就好像被故意放生的鱼,完全猜测不出渔夫的心思。
房间的门被敲响,她吓得把枪连忙收进床底。匆匆忙忙地整理着头发,又披上一件新的外套,对着门外呐喊着:“请进!”
门推开了,是花梨。她的眼神谱写着一丝担忧、同情,又或许是疑惑。不该问的她不会多问,她来也只是传递一句信息:“你尽快洗漱一下,付老板在书房,说想见见你。”
“好。”
她很快就收拾好,踏着碎步匆忙赶到目的地。这座洋房面积很大,和司令部相比起来毫不逊色,她感觉自己跑了好远的路,终于敲响了那扇幽静的大门。
林晓梅进去了,只见付恒刚放下电话,用轻蔑的眼神扫视到自己身上。
“老板。”
他点点头,又把烟灰缸上的雪茄拿起。晓梅并不知道他此番举动有何含义,只知道,自己又再次像一枚棋子一般被这个高深莫测的男人玩弄着。
“你对党国的忠诚度,起码比松针高了那么一些。”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付恒抖了抖烟灰,老练地吐出几个烟圈。这款老式雪茄的味道够浓,而晓梅向来不喜欢这种呛鼻的烟熏味。他觉察到了她的不适,也配合着把烟掐灭。取而代之从他口中吐出的,却是一句足以让人惊奇的话语:
“昨晚……和银粟交手的感觉如何?”
Notes:
大概说一下严在老王心中的地位。年少时他是师长,是引路人,也是如同父亲一般存在的前辈。后来他叛变了,上海的计划失败全是因为严一个人对组织的叛离。就像最信任的人突然变得陌生,还捅了自己一刀那样。这让他始终纠结又矛盾。
Chapter 40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38 | 岁月
家里的事已经很久没向他人提及了。
看着伊万这副虔诚求知的模样,王耀的内心瞬间掀起一阵波澜。他终于拿起筷子夹过伊万买来的饺子,学他那般酱也不蘸就放进嘴里,随后不紧不慢地应和着:“好啊,既然你想知道,我都可以告诉你。”
“还以为你会不乐意告诉我。”伊万坐得端端正正,仿佛准备要听一个重要的演讲。
“怎么会?”王耀努力咀嚼,让自己尽快把嘴里的食物咽下,“你想听什么呢?”
伊万若有所思,挠着太阳穴,瞪圆的眼珠不停地转圈。想听什么呢?其实他对王耀的底细根本就是一问三不知。组织递来的线索向来都是白纸黑字的,每一份档案经过他手,所有的数据都会快速处理归纳总结,最后深深牢记在大脑里。王耀是谁?他是中共大连交通站的普通成员,是从上海调任过来同志,是专门负责中苏情报交接工作的搭档。
至于私下的,自己对王耀的了解仅仅局限于他跟王濠镜的日常,以及,他们两兄弟在中共方面的身份职业等等。伊万还纠结着,纠结昨晚在车站里王耀为何要问自己那样的问题,突然得就像在荒漠上问一个人有没有见过大海。
“我是想知道,你昨晚拿娜塔莎做比喻,到底是想问我些什么?”伊万担心地皱起眉,“是你家里遇到什么情况了吗?”
王耀放下碗筷,就像一个庄重的仪式,把椅子朝伊万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挪去。适逢其时,他也正巧想跟伊万坦白些什么。而伊万仍有些停留在状况外,慌乱的小手瞬间紧紧握在一起,像个乖学生一样聆听着。
只见王耀长叹了口气,仿佛有很多诉说不完的话:“其实我家里并不只有我跟濠镜两个孩子,我们还有弟弟妹妹,他们是一双龙凤胎,弟弟叫嘉龙,妹妹叫晓梅。自从我离开南京回到家乡那边念书的时候,出于安全起见,他们就被组织送去了香港。好多年过去了,他们如今应该都长大了,而我依然没有跟他们见过面。”
“你知道吗伊万?自从濠镜去了哈尔滨之后我就经常做梦,我会梦见很多跟弟弟妹妹们小时候打闹的场景,有些画面是真实发生过的,有些是我脑海里幻想出来的。每次醒来我都要很久才能缓过来,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像触碰到他们了,我能感受到他们皮肤上的余温,他们的呼吸,他们调皮的时候对我做出的一切小花样。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真的回到了过去。”
“我应该没给你看过这个吧。”王耀掏出那张掩藏许久的全家福,“这是一张全家福,当时拍摄后统共就留了三份。我父亲身上的那张已经遗失了,我手上的那张给了濠镜,而剩下的那张母亲生前大概交给了弟弟妹妹。”
伊万接过全家福,这是一张很清晰的黑白照片。有些岁月的痕迹,但这些痕迹好像又被抹去了,更像是用什么精湛的技术修复过,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照片里的王耀看上去还是个十几岁的大孩子,跟同样青涩的王濠镜一起乖乖地站在父母身后。而他们父母的腿上还坐着两个更为年幼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家六口都笑得特别开心。看完后的伊万陷入了沉默,他没有打断王耀,抬起头继续认真倾听。
“上次在警备司令部捡到的饰物,正是我的母亲在照片里佩戴的同款。而母亲在牺牲之前在香港,按理来说只跟弟弟妹妹以及舅舅一家人接触过,我想这个遗物是有几率落在他们手上的。”王耀变得严肃起来,“你想想这些,莫名其妙寄来的全家福,莫名其妙落下的同款饰物,莫名其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故,一切都围绕着我们,一切都是这么出乎意料。”
伊万终于忍不住开口:“所以……”
“就连昨晚我们错漏了的那条鱼也是莫名其妙,一个训练有素的国民党狙击手,在车站混淆视线的时候百发百中,遇见我之后却偏偏子弹跑空。”王耀苦笑着,回想着昨夜自己所觉察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好像跟之前所有的事串通似的,这个人一定很了解我吧。”
“你该不会怀疑那个人就是你的妹妹。”伊万摆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当然希望我的猜想是错的。”王耀的筷子敲到了伊万的碗边,清脆的声响让他变得精神起来,“胡乱的猜测没有什么实质作用。我已经让老郭派人去调查了,先吃饭吧。”
“可这是你的亲人,怎么可能跟国民党的人扯上关系,如果不是认错,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伊万倒是表现得比较焦急。
王耀的心当然是迫切的焦急的,但事情仍未尘埃落定,所有的程序都该理智应对。他没有接下这个话题,而是选择把饺子夹到伊万的碗里:“放心吧,我能处理好的。”
……
“这烂摊子你没有处理好,打算给我怎么样的交代?”
付恒的眼神带着质疑,又好似有些挑逗的意味。跟他共事过的人都知道,他从来不把手下当作人,若事情处理不妥当,唯一等待的后果就是被他用尽各种残忍的手法处理。林晓梅看上去依旧是镇定的模样,只见她摆出一副疑惑的表情,冷静地回答对面的男人。
“老板,您在说什么?我昨晚一直待在房间里,怎么可能跟银粟交手了。”她说完,还装作不可思议地笑了笑。
“跟我就别演了,你做过的事我都清楚。”付恒重新点燃那根令人厌恶的烟,“我承认我怀疑过你,但出于你昨晚的表现,我暂且算是认为你没有背叛我。”
林晓梅紧皱着眉头,咽喉处艰难地吞咽着。只见眼前人似乎有种信手拈来的自信,不慌不忙地说出每一个字。
“电话里联系你的是我的线人。”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坦白完了,该你了。”
“我坦白什么?”
“照片是怎么来的?你拿着它做了什么?”
“付老板,您既然信任我,就不该这样审问我吧。”林晓梅漫不经心地拉开桌前的椅子,仿佛所提及的一切均与她无关,“这事花梨也清楚。王濠镜临行前到照相馆偷偷做了个订制相框,我托人趁机掉包,把成品换过来寄回给了王耀,没留署名为的就是引起他的疑心,好让他去邮局查验信件。”
林晓梅盯着付恒的脸色,一字一句都在掂量过后才舍得放到刀剑上行走:“去邮局唯一的必经之路正是我们狙击手的伏击点,我只是希望任务能够一次完成,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林晓梅的回答看似有点生硬,付恒没有马上作出回应,而是思考着,自己这些天所安排的一切是否真的妥当。
起初安排马修去刺杀伊万是他心里最迫切的任务,在他看来,伊万就是警备司令部里的那颗真正的定时炸弹。这颗炸弹与王耀交流密切,为人谨慎多疑,手里拥有实权,是行动中最大的阻碍,简直就是一枚牢不可破的眼中钉。
他没料到像马修那样的顶级杀手也会落在伊万手里。形势不妙,付恒也想趁机利用手下榆叶先铲除大连交通站的共党头目,再从中测试她对党国的忠诚度。却又不知怎的,计划一破再破,手下的精英一个接一个沦落为残兵败将。他不晓得这是老郭那边设下的圈套,而是在不解当中又结下了新的心头之恨。
原本马修是对抗伊万的工具,榆叶又是他攻破大连交通站的契机。他想着,倘若所有的事情都顺利了,自己就能全心全意地铲除银粟,好完成上头的任务,也好终结了自己这些年的恩怨。可现在一切都落空了,精致利己的他从不会埋怨自己,他认为一切的错都应该归咎在愚蠢的手下身上。
当然,还有王耀跟他身边这些难以攻破的同党。
林晓梅不敢说出下一句话,而是默默等待着眼前这位摸不透心思的上级回应。只见他挥挥手,好像真的放过自己一样:“行了,你回去吧。顺便把花梨给我叫过来。”
她只好起身,听令离开这如同严刑审问般的残局,把与自己关系甚好的僚友叫了进去。花梨见榆叶竟安然无恙地走出书房,心里那颗大石也终于放落在地。她带上门,只听见付恒迫切的询问。
“之前榆叶去的照相馆你知道在哪吗?”
“我知道。”
“你马上去找到照相馆老板,确认一下她是不是在年前去过。问清楚她具体做了什么,听到的答案你要一字不落地转述给我。”
“好的老板,我这就去。”
花梨转身离开了这座偌大的洋房,顺着残余的记忆去到了市中心热闹繁华的一条街上。她大约记得照相馆的方位,可前去时却发现门前的招牌换了,就连店面也变得焕然一新。她带着疑惑小心翼翼地踏进了店门,只见一个梳着背头身材高大的外国男人在店里擦拭着镜头。
“您好这位女士,请问是需要照相还是需要维修零件?”路德放下手里的忙活,系上那与身上服饰不搭的浅褐色的方格围裙,匆匆忙忙地跑来了这位所谓的顾客面前。
花梨顿了顿:“您……是这里的老板?”
“是的。旧店的老板已经不干了,他把店铺卖给了我,以后我就在这开新的照相馆了。”路德的脸上洋溢着只有面对顾客时才会有的拘谨笑容,“您是找他吗?很抱歉,他们一家人去香港了,我并没有他们的联络方式。”
“啊这样,那就打扰您了……”
“没事,有需要的话也可以找我们。”
花梨礼貌地点点头,脚步还未踏出照相馆的大门,门上的风铃装饰就叮叮响。她侧身望到旁边,是一位穿着黑色长外套夹带碎花丝巾的卷发男人。扑鼻而来的香水有种强势却温柔的清香,花梨仅仅是看了一眼,脑海里瞬间就浮现出一个熟悉的形象。
只见这个男人停下了脚步,在店里回头望着落荒而逃的身影:“诶,这位女士,我们是在哪见过吗?”
“你这样的搭讪方式比我更老套。”路德嘲笑着刚到的弗朗西斯,“那位女士是来找这家店的前任老板的,你就别自作多情了。”
“哦!”弗朗西斯无奈耸耸肩,萍水相逢的侧影,只是觉得莫名其妙有些熟悉,心底里还是觉得怪怪的。
路德靠在玻璃柜前,悠哉地问:“怎么了,找我什么事?”
“找我的好兄弟喝口酒。”弗朗西斯把带来的红酒放到橱柜面,头一扭就转身朝店门跑去,“不行,我还想再看一眼。”
花梨的身影已经远在街头的小角落了,一个捕捉不到的光点摇摇晃晃,仿佛是着急着窜逃,拐进下一个街道瞬然消失了。弗朗西斯应酬过的场面众多,形形色色的人都能留下点印象。看着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走失的身影,他好像也想起了些什么。
“路德,你这有电话吗?”弗朗西斯略有些着急地走到店里。
“你这是怎么回事,一来就魂不守舍的。”路德指着角落的电话,“你跟那位女士认识吗?这么焦急干什么?”
“就是不认识才着急。”弗朗西斯急忙拨打着一个刚记熟的号码,“这哥们怎么还不接。”
警备司令部里某处的电话铃疯狂响起。
托里斯抱着文件四处寻找,最终才发现是伊万办公室的门后响来的。可是伊万一大早就带着早餐跑去了王耀家,这电话谁也不敢替他接。
托里斯焦急地找来娜塔莉亚:“怎么办,好像有人急着找处长。”
“布拉金你这小子又跑去哪鬼混了。”娜塔莉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仿佛她才是伊万的某某长辈。
电话足足响了三十下。
没什么缘分,弗朗西斯只好把电话挂掉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开瓶器,给自己跟路德在工作的闲暇之余满上了两杯。
“还是先及时行乐吧。”
Notes:
*🤣路德跟弗朗西斯关于谁比谁老套的争吵大概是翻不过去了(详情请看第25章两人刚重逢)
*伊万的办公室就像一个异次元空间,需要他的时候永远不在,闲着的时候永远都能在里面摸鱼。我也好想要这样的办公室(你在说什么)
*俺回来更新了 看看能写到什么时候
*欢迎新旧朋友前来补档哈哈哈 ᕕ꒰⍢ ꒱ᕗ
Chapter 41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39 | 暖阳
平淡的几日过去了。
伊万也曾去过接线处查询托里斯汇报的那通来电,显示的地址是商业街上一家新开的照相馆,念着似乎是毫无干系,以为是误拨,便再没有搭理了。后续等待了几天,它也果然没有回拨过来。
他捎上一些出行必备的小物件,再小心翼翼地从抽屉里掏出舅舅赠予自己的那把纳甘M1895转轮手枪,轻轻擦拭过后便别到了腰间。临行前他特意嘱咐托里斯,无论是什么电话都可以第一时间替他接,倘若是急事,便马上拨去大连公安总局呼叫自己。
没错,正是中共在大连的公安总局。
伊万走向那辆自己专属搭乘的轿车,沿着一路上仍未恢复繁华的风光,前往这个许久未去的目的地。接下来的行程都被舅舅安排妥善了,自己负责苏军方面支援中共的角色,与搭档王耀,走回了最初的正轨上,共同承担公安局的人员培训。
他望着窗外,大连的春节氛围已经踏入尾声。细数这些日子,仿佛就像流星坠落般转瞬即逝。
司令部的惨案被迫结案,像松针这样的蝼蚁背上了所有的罪过,自己与娜塔莉亚一行人到最后依旧没有十足的证据可以逮捕躲在幕后的黑手。就连火车站的动乱也只能告一段落。自从那日之后,国民党的反动分子就再无声张,那些人跟那些事如销声匿迹般慢慢沉寂。
伊万有些费解,但毕竟不是苏军重点管辖的范畴,上头没新安排,他也不敢私自过问了。他知道王耀那边一定还在查,就如老郭的裁缝店里,那依旧是动荡不安。
不过这些都被王耀默默隐忍了下去。他没有细说告知伊万。根据老郭反映,晓梅的事暂时未有进展,而顾琰这个内奸似乎仍未发现自己跟阿尔的行动早已被窃听,草草请了几天病假后,竟一如往常地回去上班了。
大家没有妄下行动,而是选择陪他们演着这场无声的默剧。谁能等待落幕,谁就有可能是赢家。
王耀推断,破坏交通站并不是付恒的首要目的。而他们所谓的首要目的,由始至终都是自己。
手表的钢针一圈圈走动,一声响亮的喇叭声响起,黑色的小轿车在苏军军部卡车的陪伴下缓缓行驶到总局门口。车里的人准时到达了,一身笔挺的军装配上耸立的军帽,脸上那副衬托出斯文的眼镜也迸发出另一种独有的气场。
“赵局长,这位是协助我们训练的指导助理,来自苏军警备司令部的伊万·布拉金斯基上尉。”王耀走到跟前,礼貌地朝总局局长示意着伊万的身份。
伊万很客气地笑了笑:“赵局长您好,第二次见面,不懂的事还有很多,之后的工作我得向您多学习。”
“客气了年轻人,科瓦列夫斯基上将能把你派来,就足以证明你有过人的天赋。”赵局长摆摆手哈哈大笑,伊万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一行人顺着大门的路走进了总局的后院。
随着交通站的任务布局变迁,老郭安排了一位年轻的新同志,专门到兴华杂货铺替王耀这个忙碌的老板进行打理。年轻的小伙叫路忠,小小年纪伶牙俐齿,说是能像自己的名字一样,即便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无论到哪,自己永远只对王老板一片忠心。
花言巧语说多了,王耀每次听上去都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就连伊万第一次来店里的时候也被吓到了。他让伊万喊他小路,又让王耀喊他阿忠,十七岁的小伙比小时候话多的嘉龙更自来熟。
王耀实在拿他没办法,他拉扯着伊万推销半天,仿佛自己真的是杂货铺最敬业最忠诚的店员。后来他得知伊万也算半个自己人,非得露两手,又是题字又是画山水画。就连生辰八字都说自己懂得算,一不小心就算出王耀跟伊万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吓得伊万无事都不敢再登上这座三宝殿了。
年轻人真是活力四射啊,王耀不由得感叹,不过也多得了这新来的年轻力量,正是他分担了自己的一部分压力,此刻的自己才能更好地完成手里更重要的任务。
王耀终于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大连所背负的使命,此刻他就是大连交通站堂堂正正的一员,因为被选中当分局局长的候选人,接受的考验之一正是训练刚规整的公安队伍。他在上海当过警察队长的事人皆尽知,但那始终是国民党的警队,很多条令条规他也要重新适应。
他看着伊万,春风得意的模样站在自己身旁,好像正等着看一场什么大戏。
王耀被他盯久了,总觉得心里有些不畅。队伍的人群正围着后院跑圈,空隙的时间他终于舍得跟伊万说上一句话:“你老是盯着我干嘛?”
“弗朗西斯跟我说,曾经的王队长英姿飒爽,一踏脚就能撼动整个上海滩。我没见过世面,当然要好好看看啊。”
王耀很不屑:“就这样?”
“还有,你看今天的大太阳,晒得暖洋洋的,雪都被它暖融化了。”伊万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故意用手肘顶了两下王耀的腰,“你知道我对大连的期盼就是那么一抹雪,雪没了,那我只好把期盼放在你身上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啊……”王耀的耳朵瞬间烧得通红,给了伊万一个极致的白眼后,便低着头假装小跑溜到后面的花坛跟前。
伊万满脸无辜,还丝毫不忘记此刻自己严肃的军官姿态,迈着正步走到王耀身边:“这位小同志,脸这么红是因为生病了吗?”
“谁是你小同志,我是你大前辈,王队长!”王耀气得脸颊鼓鼓的,从伊万的视角看上去,就像一只吃瘪的小仓鼠。
怎么了,怎么弄得好像欺负了可怜的小孩一样。伊万用衣袖挡住嘴拧过头,生怕王耀发现自己被逗笑了。不行,伊万你要冷静,要保持住上尉同志的威严与镇定,不然那些被训练的队员怎么可能会听指挥呢。于是他抖抖自己的军装,抚平衣角的褶皱,像一名合格的军人一般坐到了王耀身边。
“好的王队长。你看你的队员们还剩一圈就要停下脚步了,是不是得收敛一下呢?”明明是罪魁祸首却装得清白的伊万说着,“耳朵,红透啦。”
“幼稚。”王耀使劲把围巾往上拉扯,明明没有一丝遮挡作用,而他始终不愿意抬起头。
伊万不服气:“我哪幼稚了?”
王耀正想大声反驳着什么,可眼见队伍快要跑到终点,只好弯下腰,装作若无其事地整理着服装,在伊万的耳边悄声说着:“你就是幼稚,布拉金笨笨熊。”
无情的昵称直击伊万的心脏,什么笨笨熊,我堂堂苏联红军上尉军衔,怎么就……跟上前的脚步瞬间顿住。比起远方王耀喊着的训练口令,更为吸引伊万的却是大门方向走来的熟悉身影。
跳跃的步伐停留在跟前,伊万这回并没有过多的惊讶,而是淡定地坐回花坛前的歇息处:“你小子怎么进来的?”
“我有报社的采访通行证。”阿尔整理着飞起的刘海,直接一屁股坐到了伊万身边,乍一眼看上去,仿佛他们也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伊万皱眉:“你……”
“嘿!早上好!”阿尔迅速大声呼喊刚回过头的王耀,还礼貌地跟他挥手。完事了就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跟伊万解释着,“其实我是来拜托王耀一件事的。”
“什么事?”
“我是想拜托他帮我把这个送给亚瑟。”
伊万仔细打量着那个小礼盒,精致的包装上系着一个大红色的蝴蝶结,怎么看也不像出自阿尔弗雷德这个大大咧咧的人之手。
“不要用这样质疑的眼神看着我。”阿尔抬起手搭在伊万的肩上,“我跟亚瑟认识这么多年了,每逢那个纪念日我都会给他寄个礼物。但是今年不一样,今年我搬到他对面住了。”
“搬到对面住不是更方便送礼吗?”伊万不解。
“不是,就那个意思……害,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好,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迟钝。”阿尔急得挠头,“我现在给你买一束花,你敢当面送给王耀吗?”
“敢啊,我送过。”伊万嚣张地仰起头,好像什么满身荣誉归来的战士一般。然而回想那日自己送出的那束小雏菊,那可是经历了九九八十一个小时的内心折腾,最后才冒着赴死的心厚着脸皮送出去的。
阿尔的气焰一下子就被伊万压了下去,自信的表情瞬间消失,换而言之的是一种嫉妒又羡慕的眼神:“那你厉害,我无话可说。”
公安队伍的训练也快结束了,王耀吩咐着各个小队的队长尝试喊口号整理队伍。他回头望去,惊讶地发现伊万跟阿尔勾肩搭背的,脸上的表情比话剧里的演员更为丰富。心底里也不得不感叹着,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真是可怜的阿尔,伊万瞬间也开始同情起来。这家伙平常没心没肺的,没想到送个小礼物都会变得这么怂包。伊万抬手看着表里的时间,中午即将来临,今日自己的任务只是助训半天。举手之劳,或许还是能帮一下的。
“要不我帮你送过去,我下午刚好想去看牙。”伊万思考着,“听我的手下说柯克兰医生的医术跟大医院水平不相上下,正好可以去体验一下。”
“那你不留在这陪王耀了?”阿尔看看远方,又看看眼前的伊万。
伊万一把拿过阿尔身旁的小礼物盒,难得的信任全部都寄托在眼神里:“不是还有你这个大闲人留在这陪他吗?”
两人默契地细声商讨了些计划,阿尔难得一次觉得伊万像是个靠谱的人。或许是因为他这身有模有样的军装,看起来总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些许出入。两个人的诡计谈拢了,阿尔爽快地伸出拳头想和伊万碰撞一下,打算以此示意自己的友好。
只见伊万握起拳头僵硬地在跟前晃了几下,怎么看都不自然,最后还是客气地朝阿尔敬了个礼。阿尔心想,这估计是美国人在中国受到的苏联最高待遇。
训练的队伍解散去吃午饭,王耀趁着空隙小跑着回来,难得逮上了这壮观的画面。
“阿尔你怎么也来了……你们俩在聊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王耀累得大喘气,“伊万要去哪,下午的训练任务不来了吗?”
“我得去替他完成一个任务。”伊万的视线瞄向阿尔,“下午就由他代劳我了。”
“客气了!尊敬的布拉金斯基上尉!”阿尔笑得无比灿烂。
奇奇怪怪的,王耀见过连夜结仇的,却没见过十几分钟就能结拜兄弟的。他带着一身采访行头的阿尔来到食堂,匆匆打完饭后,两人便在饭桌上聊了起来。
“怎么就挑这个时间来找我,采访的话可没时间,我和领导们下午都要检阅队伍的训练成果呢。”王耀喝着汤,这食堂的手艺可不必自己差。
阿尔用筷子艰难地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吧唧着:“办点私事……然后,来采访!”
“采访谁?我的哪位领导?”王耀很好奇,“没听上头跟我讲过这事啊。”
“没,伊……一个主编喊我来采访你,就是采访你而已。”阿尔糊弄着,脑海里不停回想的只有刚刚跟伊万商讨的计划。
……
亚瑟所在的牙科诊所其实离警备司令部并不远,伊万知道,托里斯也是诊所的常客。他就在路口下了车,吩咐手下先把车开回去停泊,不需要等待自己。
伊万好些天前就让托里斯帮自己约了亚瑟的号,首要目的是为了看牙,毕竟当时在濠镜那捎回家的小熊糖果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即便每天只是吃上那么几颗,积少成多,也对牙齿十分不友好。
次要的目的,就是好好掂量一下这位高深莫测的牙医到底是什么来头。本以为花店那次的争吵会是亚瑟跟王耀的唯一碰面,可后来托里斯说在诊所里碰见了王耀,这个匪夷所思的场景伊万至今记忆犹新。
恰逢现在手里有一份要替阿尔送出的礼物,有了这个契机,去找亚瑟看牙也变得像更自然不过的寻常事了。伊万踏入诊所,今日的病人不多,但挂亚瑟诊疗号的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柯克兰医生?”
“在呢!”亚瑟整理好身上的白大褂,打开诊室的所有灯,视线里的画面一瞬间变得光亮起来,“喊我亚瑟就好了,处长同志。”
“哎呀你不要学托里斯那样喊我,这多见外啊。你就喊我伊万吧,没关系的。”伊万并没有直接坐上看牙的凳子上,而是先走到办公桌跟前,把阿尔准备的礼物放到了亚瑟桌上。
“哦?”亚瑟惊讶地看向这份礼物,开始熟门熟路地开着玩笑,“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看牙也不用这么贿赂医生吧。”
“不不不,这是阿尔让我转交给你的。”
“阿尔?你俩碰上面了?”
“诶,对。”
“为什么要突然给我送这个啊。”工作繁忙的亚瑟一时间回想不起这个重要的纪念日,迷迷糊糊地陷入了疑惑当中。
伊万绞尽脑汁思考阿尔交待自己时的那些拙劣祝福语,无一方案可以通过最终审核,连自己这种不善言辞的人都觉得膈应。于是伊万临时起意,决定为阿尔编造一个礼物含义。
“嗯……他说这是你们的纪念日,希望你可以像喜欢他一样去喜欢这份小礼。”
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迅速陷入了沉思。伊万也不清楚,自己这算不算也给了阿尔弗雷德一份厚重的大礼。
知足吧临时兄弟,我已经送佛送到西了。
Notes:
⊕好久没更了我碎碎念一些:
①以后新来的小同志路忠就在杂货铺替大家现场嗑cp了(不是)
②总局赵局长是真实存在的人,详情可以回顾第5章的注释。
③伊万对亚瑟的好奇源于第30章的结尾,因为有一次王耀偷偷去了诊所,被托里斯打了小报告。
④其实总局的队伍整训才是王耀和伊万的主要任务,详细可以回顾偏前的章节。
⑤关于前几章反复提及的全家福,其实晓梅给王耀寄的照片是妈妈留给她的那张,至于她跟别人说出别的原因,那只是我在给大家暗示她在说谎。
⑥读者视角知道松针案跟火车站骚乱的真相,但是文里王耀跟伊万的视角还不清楚,所以还未算真正结案。
⑦好奇阿尔为什么有通行证的朋友们,可以回第13章看看他在报社担任的是什么角色。
⑧太久没更,怕忘记,所以多说了几句哈哈哈🤣
Chapter 42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40 | 回响
“啊,那真是太麻烦你了。”
亚瑟故作嫌弃地接过了伊万替阿尔送来的小礼物,表面很镇定,可内心里的海浪早已翻腾了好几转。这家伙算是什么鲁莽的笨蛋啊,如此重要的礼物还要劳烦人家一个病人跑腿送来,脸皮可真厚!
伊万侧过身捂嘴偷笑,还以为他们认识了这么久,早就处成没有秘密的公开模式了。没想到这一对比起来,其实和自己也没差多少。见着亚瑟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伊万也配合地坐上了检查台的椅子上。
打光的手术灯哐地一下发亮,伊万的双手搭在胸前抖了哆嗦,亚瑟带上口罩开玩笑道:“怎么,原来你也会害怕啊?”
“有点。终于能理解托里斯的感受了,就跟他平常说的那样,像待宰的羔羊。”伊万紧闭双眼,死活不敢看向那刺眼的灯光。
亚瑟笑笑没作答,拿起专业的工具开始给伊万做检查。经过他仔细缜密的观察,所幸伊万的口腔问题也不算太严重。
可亚瑟重重叹了一口气:“哎呀,你这牙齿……”
“怎么了?不会全烂了吧?”伊万猛地睁开双眼,可怜巴巴地望向这位专业的牙医。
“那倒没有。只是牙龈有点小问题,我待会给你开点消炎药就好……对了,你平常肯定吃很多糖果吧?少吃点,晚上多刷牙。”亚瑟关掉那盏令伊万瑟瑟发抖的灯,把检查台上的座椅靠背调回正常的高度,“可以下来了。”
“谢谢。”伊万捂住自己的右脸,困扰了几天的牙疼问题终于舒了一口气。
他看向亚瑟,那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转身处理着诊室里的零杂工具,严谨细致认真的模样与初次见面时慌乱替阿尔解释的模样完全不一致。
一个外国医生,能在大连独自立住脚,而且在本地的声誉还是不错的。这样有才华的人着实难以让人忽视。
伊万突然想起自己借机前来要办的正事,开始小心试探:“对了,王耀之前也来找你看过牙吗?”
“王先生?噢,我这糊涂脑袋,都差点忘了你俩是好朋友了。”亚瑟装作糊涂,“是的,他偶尔也会来找我看牙,不过只是日常的检查跟护理。怎么了?他向你提起我了?”
“那倒没有。”伊万摇摇头,“是我的下属托里斯,他先前说看牙的时候碰见他了。”
亚瑟不慌不忙地坐回办公桌前,与伊万面对面地对视着。他撕下开药的单子,掏出那支历尽沧桑的钢笔,写下一行行专业的药名和术语。
他懂伊万在好奇什么,也很乐意解答对方的疑惑。
“王先生工作忙碌,能抽空找我看牙也算是对我的信赖。你们都一样,脚步停不下来,每天奔波在形形色色的人面前,应对着那些无法预料的事。这座城市被你们建设得很好,但偶尔也要记得停下来关心一下自己。”亚瑟把单子递给伊万,“好好保重,有需要可以来找我。”
伊万点点头,毕竟医嘱都是要严格遵守的。
“除了牙齿健康以外的问题也可以找我,如果你们需要的话。”亚瑟特意补充了一句。
伊万愣住,手里的药单被紧紧攥住。飞速思考了几秒后,懂事的大脑还是让他回应了一句:“谢谢,你们医生都辛苦了。”
亚瑟摆摆手:“不辛苦,辛苦的是你们才对。”
……
“这就是你要采访我的问题?”王耀反复钻研着阿尔递来的问题清单,“不会吧,你们报社的格局也太小了。专程派个人过来,问的全是私人庸俗问题。”
“不是,耀,你听我说,这些问题可有价值了。”阿尔艰难地编着谎话,“你看,你的平日饮食、爱好、生活娱乐方式之类的都可以从侧面看出你是一位怎样的指导员!可以让我写出一篇更好地文章来夸奖你,你说是吧哈哈哈……”
“得了得了。别光夸我,整改训练是总局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心血,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王耀早就看穿了阿尔狡猾的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破问题都是伊万这小子让你问的吧?”
“我靠,你这都能猜到——”
“学中文就好好学,别老跟你们报社那堆老油条学些粗俗用语。”
王耀拿筷子末端敲了敲阿尔不怀好意的小脑袋:“快说,你俩进行了什么黑市交易?伊万威胁你做什么了,还要瞒着我啊?”
“没!其实也不赖伊万。”阿尔推推眼镜,“是我原本想让你帮我给亚瑟送个礼物,伊万说他有空可以帮我送,但条件是要我帮他打探更多你平日的细节爱好……话虽如此,我们俩可没有实质意义上的恶意哈!”
不愧是愚钝的笨熊。明明平常吃饭的时候多聊几句,住一起的时候多观察两眼就能发现的东西,这都不愿意自己多花点力气。真是的,怂包非你莫属。王耀叹着气,莫名对伊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至于阿尔呢?说实话,这俩简直就是一个水平线上的产物。好久没逮到个闲人陪自己聊八卦了,当年在上海滩得心应手的社交狂热爱好者王队长忍不住要重出江湖了。
难得的机会,肯定不能放过这个猎物。
王耀趴在饭桌前:“趁着我还有半个小时休息时间,给我聊点八卦,我就原谅你俩。”
“例如?”
“例如你跟亚瑟的事?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阿尔早就猜到王耀跟伊万一样,表面人模人样,可心底里都是只可恶的老狐狸。
他也学着王耀那样慵懒地趴在饭桌前,小声地说着:“亚瑟念高中的时候才回的英国,在那之前都是住我对门的邻居,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哇!你们是青梅竹马啊!”王耀特别喜欢听这些。
“什么啊!才不是这样,我们就是……”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呀?”
王耀好奇的眼神逐步逼近,阿尔把脸埋在自己的臂膀当中,恨不得把自己揉进桌板里:“我从小就把他当成哥哥,很亲很亲的那种。”
“懂了。”王耀自作聪明地打趣着,“你俩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阿尔实在是无法反驳。
“哈哈哈你小子!”王耀弓起腰哈哈大笑,没想到往日活泼开朗的大男孩会因为这个话题而变得羞涩腼腆。
他也不继续故意笑话阿尔了,看着手表里的时间,还剩十几分钟,随意闲聊几句还是绰绰有余的。
王耀喝了口茶:“不逗你了。还有十几分钟我就要回去训练队伍了,还有什么好玩的快跟我说说。伊万又不在,下午我得闷死。”
好玩的事情。
阿尔迅速抬起头,从自己的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小巧的笔记本:“报社的新刊要搞文学专栏,我起草了一部小说,倒是可以跟你聊聊。”
“小说啊。”王耀盯着转了一圈的秒针,心想自己也好久没这些闲情逸致看小说了,“说说呗,反正闲着。”
“我打算写一个飞行员的故事。一个拥有幸福童年,年纪轻轻且天赋异禀的飞行员。”阿尔的眼睛闪着亮光,在笔记本上疯狂指指画画,“但是造化弄人,这位年轻的战士在战役中受了伤,从此不能驾驶战斗机了。只能一个人回到家乡,隐姓埋名,重新开启新的生活。”
“听着有点悲凉。”王耀认真听着他的叙述。其实在这世道,这样的故事也许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某些人的身上,甚至结局更加悲凉。
阿尔疯狂摇头:“不不不,我还没说完。他的故事一点都悲凉。后来他在新的领域找到了新的爱好,结识了新的朋友,一切都释怀了。他过上了更完美的生活。”
“真好。”王耀联想到自己的经历。
“不仅这样,我还可以继续写……”阿尔话未说完,饭堂的铃声就当当响起。下午的整训要开始了,王耀得马上回到自己的岗位。
王耀匆匆忙忙地捡起搭在一旁的外套,懊恼地跟阿尔说:“抱歉,只能下回再听你讲这个故事了。”
“无所谓,公事要紧!迟点你可以直接在报刊上看到它的连载,放心吧。”阿尔笑着挥手告别,待到王耀远去,他又端详着自己的笔记本。用衣袖轻轻擦拭它光亮的皮革外表,如珍宝般放回了自己的口袋。
惬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伊万在车上反复琢磨亚瑟说的话,迟迟未把车驶回警备司令部。诊所距离司令部其实很近,拐个弯再直走不到一千米就到了。
他看着诊所的招牌,平平无奇,也许他们在这座城市里也是如此不显眼。但这又如何,该要完成的任务还都是得完成。时间不等人,世道也不会因为你是谁而侥幸把你放过。
他正想让车子点火启程,却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黑色的西装外套,稍微不利索的脚步,以及,脸上那泛黄的棉纱眼罩。
伊万一眼就认出了付恒的身影,他翻身从后座底下扯出备用的私服外套,悄悄地行驶在距离付恒几十米的后方。他戴上眼镜,承认那轻微的近视真的影响自己的侦查能力。但脚步始终未敢停,漏过一次网的大鱼,又怎舍得把他再次放走。
最后的目的地则是三条街以外的一家老茶楼。伊万谨慎地把车停在后一个街角,下车赶上步伐跟踪那来意不明的身影。
付恒的警惕性也很强,明明正门直达二楼只需要一分钟,可他偏偏绕到厨房跟厨子打了几句家常,再从后门的备用楼梯上了二楼。
伊万一路跟到二楼的过道,可这层楼全是一间连着一间的包厢,再跟就真的不礼貌了。
他还是携着打赌的心态步步逼近,木板地的声响引起了付恒的注意。伊万在对角线的走道上,周围丝毫没有遮挡物。
就当付恒即将抬头朝对面望去时,伊万那颗在悬崖上砰砰跳的心仿佛被直接摁倒了水里,脑海里除了惊吓带来的嗡鸣窒息感,已经容不下他物了。
包厢的门啪的一声被关掉,伊万靠在门后,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被人拉扯进一个新的空间里。
“你想干什么?”警惕的他连忙掏出枪,压低声线说着。
身旁的中年男人确认门已经关好,才淡定地摘下头顶的帽子:“是我。就差那一秒,你差点就要被发现了。”
出手相助的人是老郭。
伊万也很震惊,对方为什么也在这个地方。对面走廊的付恒看着空荡荡的二楼,内心感到十分出奇。随后端盘子的店小二跑上了楼梯,疑惑地问道:“这位先生,您怎么了?”
“没,我还以为后面有人。”付恒尴尬地回应着。
店小二挠挠头:“是有人,我在您身后呢。我刚刚就周围这擦地板,这走道上没别人。”
付恒点点头,随意糊弄店小二几句便走进了目标包厢里。
对面包厢内的老郭为伊万沏了一杯热茶,以前这茶一般都是为王耀沏的,而今天又为伊万沏上。看来偶尔的冲动都是他们共同的隐藏特点。
“您也在跟踪付恒?”伊万不解。
老郭皱眉:“不,我是跟我的店员小顾。付恒亲自出现也是我意想不到的事。”
“小顾又是谁?”
“王耀没给你说吧。”老郭严肃地望向伊万,“我店里的设计师顾琰是付恒的人,火车站的袭击就是他们一手策划的。这些都是我在裁缝间安装了窃听器才发现的,那家伙也许至今还不知道自己暴露了。”
“目标是你们在大连的交通站吗?”伊万询问。
“是,但远远不止于此。”老郭寻思片刻,想到伊万在警备司令部管的正是档案处,而处里关系最密切的往往是公安户籍科。
深思熟虑后,他觉得这个临时决定也许可以:“我们有一位失联的同志,最新的线索指向他可能在大连。你可以利用档案处的关系帮我这个忙吗?”
“您要找人的话,直接去公安局户籍科不是更方便吗?那可是你们自己的地盘,里面全是你们的人。”伊万疑惑不解。
“不不不,不一样。”老郭拍拍桌子,“这不是一般的人,他可是我们派出的其中一位最高级别的单线间谍。他曾经在上海掌握了很多国民党的核心情报,付恒这群人的主要目标肯定还是他。我不能轻易发散消息去找他。”
伊万追问:“有他的信息吗?能告诉我多少?”
“我知道的信息也有限。”老郭的手不安定地敲着茶杯,“他的代号是银粟,曾是我们直属中央的暗线。”
银粟。
刚听到这个代号的瞬间伊万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但当记忆中埋藏的某段旋律突然偷袭自己时,他才想起曾经有那么一瞬,曾有那么一个人,在他身边,真真切切的提及过这个东西。
但此刻,正是他第一次听闻这个代号。
Notes:
【日常碎碎念】
*关于伊万想起了什么,可以回顾第12章两人送别濠镜后在车上聊的话。
*在第2章老郭曾经跟濠镜聊过自己对银粟这个代号的理解👀
*咕咕咕,我码字好慢!
Chapter Text
41 | 殊途
平淡的清早原以为能从一碗热粥开始。
可未吃上几口,白日梦就被嘈杂的敲门声惊醒。杂货铺的小路同志急匆匆敲门,说是二表舅家的大红袍今天不能按时补货了。王耀一听,便知道是老郭传来的紧急接头信号,于是披上那件老旧的风衣就连忙出门了。
刚到裁缝铺时大家的神情都很镇定。街上繁华的盛景依旧,店里也一副正常营业的模样。王耀跟着老郭上了二楼,二楼的量衣间就像是整个大连交通站的心脏,每一份情报都在这个地方送出,只要这声节奏持续跳动,那么交通线就始终鲜活着。
老郭一如既往先倒上热茶,他们之间的沟通桥梁总是少不了这早已成为习惯的礼节。
王耀接过:“是有什么紧急安排吗?”
“安排倒不算,只是通知。”老郭自己也喝上一口,“我昨天跟着顾琰去到茶楼,发现跟他直接接头的竟然是付恒。”
“什么事能惊动他老人家亲自出马?”王耀调侃道。
“大概率是逃走的计划。你看这封信,前台的小罗交给我的。说早上顾琰留下辞职信就匆匆离去,信里面也是谎话连篇,草草说了几句因家乡亲人病故,急着回去操办丧礼。”
“那你打算怎样?把鱼立刻收网?”
“不着急,我已经安排了另一个联络点比较面生的交通员去跟他。倘若顾琰有要离开大连的迹象,我们再采取别的行动。现在情况未知,不能冲动。”老郭灵光一闪,“对了,昨天跟踪顾琰的时候我遇到了伊万,这家伙鬼鬼祟祟,像是特意跟着付恒来的。”
听见伊万的名字,吓得王耀手抖洒出了茶:“这小子……没整出什么幺蛾子吧?”
“他啊,算个意外收获。”老郭笑着,“伊万不熟悉茶楼的布局,直接就跟上了二楼。那里四面八方全是包厢,中间什么都没有一览无余,要不是我拿了个房间,真没地让他藏。”
“伊万那天跟我分别过后,说是要去诊所看牙,看完牙他就要回警备司令部报告了。我是真不知道他会自己闯出这番闹剧来。”王耀略显担忧。
老郭摇摇头:“不,这不是闹剧。他虽是无意之举,但可帮了大忙。”
老郭观察着王耀的反应,看得出他内心的一丝顾虑。可一丝顾虑,是纯粹担心伊万的安危,还是出于别的事情,或许答案只有王耀自己清楚。老郭笑着抿了口茶,他真的很好这口大红袍,有时候富商的身份掩饰久了,真正的自己也不知道丢到哪去了。他是如此,王耀也是如此。
“我让伊万动用苏军档案处的关系,协助我们公安户籍科去查找一个人。”老郭长舒一口气,“我觉得这次,应该能有更为明朗的结果吧。”
……
启程前往未知目的地也许是最令弗朗西斯心动的探索。军部公寓大门外一片肃穆,哨岗里的两名军人站立笔挺,头四十五度高高昂起。就敬佩苏联军人这般士气,弗朗西斯心底里发出最高赞许,仿佛他就是那个来检阅队伍的军官。
复古的暗色西装搭配亮眼的湛蓝色花纹领带,一身的装扮就如同穿这身衣服的主人公那般沉着之中带点淘气。弗朗西斯出门前特地喷了最浓郁的香水,还没走到门前,就把驻守的卫兵呛到了。
“你是什么人?”苏联军人用拙劣的中文询问。
弗朗西斯松开玩弄着的马尾,像抱婴儿般抱起带来的葡萄酒:“受你们布拉金斯基上尉的邀请,我来跟他小酌一杯。”
说完,弗朗西斯便出示了通行证,那是先前伊万托爱德华找人送去的。站岗的卫兵仔细确认后,才舍得把这位脸生的贵客放了进去,见着远处在公寓楼下等候的伊万,他们才终于安下心。
弗朗西斯出入的场合千千万万,但唯独没有去过军部公寓这种地方。他随着伊万来到走廊的最深处,回到那间最隐蔽的房间。伊万所居住的地方不算很大,布局朴素一目了然,必备的家具用品样样齐全。
窗边的小桌恰好给两人创造了一个喝酒畅谈的地方,伊万说自己不太擅长喝酒,喝多了甚至会做出不可思议的行为。这话可让弗朗西斯愣住了,以他的刻板印象,他还觉得苏联人个个都是酒缸的化身。
伊万递来了两个酒杯,给弗朗西斯倒满了他远途带来的葡萄酒。而自己的酒杯上,却倒上了一杯鲜甜的果汁。
弗朗西斯接过酒杯:“果然没骗我,会喝酒的人哪会把高脚杯倒满。”
“只倒一点点还要反复续,多麻烦。”伊万畅快喝起了果汁,就像一个不闻大人事的孩子那般。
弗朗西斯笑了:“倒满香味就跑了。”
“那你赶紧喝进嘴里不就行了吗?”伊万也笑了,这一年随舅舅应酬数遍,这些礼仪他不可能不懂。就是偶尔闲着,逗一下朋友。
弗朗西斯配合着破例喝上一大口:“也行吧,反正我渴了。原本就打算跟你在电话里说说,没想到你还花功夫把我带这来了,看来这事你们依然是挺重视的嘛。”
他从口袋掏出一张素描画像,颇有一番神韵:“这就是那天我在朋友的钟表店偶遇的女孩。恰巧进门的时候她就急着走了,我回头喊过她,但她见我就像见到鬼似的,头也不回地使劲往前跑。”
“分明就是你把人家姑娘吓跑了。”伊万认真端量,一眼就认出了画像里的人,“是她。那晚我们在医务室见到的那位受伤的黎小姐就是她。她去你朋友的店里做什么?”
“说是来找这家店上一任的老板的,我朋友跟她说那位老板早就举家迁徙了,反正人是联系不上的。”弗朗西斯仔细回想,“她后来也没问别的,找不到人就直接走了。”
伊万打断了弗朗西斯的阐述,连忙给警备司令部拨通电话。他下令吩咐爱德华再次托人去查,要查市中心区域范围内新落户的年轻女性户籍,工作地点得是在厂里上班的。
“你就打算私自查?”弗朗西斯问着。
“嗯,毕竟上头的立项已经判了结案。那位付老板觉得没人敢动这家全城最大的酒厂,但我就偏要会会他。”伊万举起酒杯,用品酒的步骤来摇晃着杯里的果汁,“人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承担责任,该还的我都会让他还的。”
“在理。”两个承载着不同颜色液体的高脚杯相碰,“我对你们军部的公务不感兴趣,但如果是兄弟的事,小弟我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别自称小弟。你是不知道,连王耀私下都得喊你一声哥。”伊万的好奇心满满,“我说你天天就是围绕着花店在转,平时喝茶浇花品酒逛街,有空就只顾着在百货大楼购置最新的时尚单品。这素描哪学的?拆弹呢?别告诉我这都是你娘胎自带的天赋,楼下花园那只拉布拉多都不信。”
“大学的时候溜出去自己学的。年轻不懂事,什么人我都能凑上去混一块,黑的白的邪的正的谁没见过,到头来没给自己资历镀金,反倒是惹来一身麻烦事。我就是得罪的人多,才跑来中国逃难的。”
“这话我可不信,王耀说你43年之前就在上海站稳脚了,以你这种势头,该不会租界里的浑水也有你一席之地吧?”
“伊万,你这话说得就不对味了啊,我怎么就趟浑水了?我那做的一直是合法生意,我卖的都是花,一枝花能有什么杀伤力。”弗朗西斯急着解释,“你别因为那束黄玫瑰记仇到现在。”
“黄玫瑰的事我上回就不计较了。你看吧,你果然是在法租界待过的。这年头行走江湖的小商小贩都有一身功夫,加上你那油嘴滑舌的嘴皮子功夫,生意肯定是盆满钵满。”
“我再怎么油嘴滑舌也没有王耀这家伙有本领。”弗朗西斯揪住自己的领带,又朝自己的掌心呵了一口热气,把头发使劲往上一梳,模仿着王耀的语气,“这百乐门今晚我全包了,各位只管玩个尽兴!”
伊万被突如其来的表演震惊住了。
“你可能不习惯,但他以前就是这样的。也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快速改变一个人,来了大连之后如同脱胎换骨似的,完全不清楚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弗朗西斯抿了口酒,享受地摇晃着酒杯,“别以为你们私底下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
弗朗西斯的话让伊万的心瞬间漏了一拍,私底下做的事,是指……那些?不,肯定不是的。王耀不可能把他们私人时间的相处都告诉他,即使是再好的兄弟也不会如此吧!伊万明显是被这句话吓到了,小心翼翼地问:“我和王耀,私底下,那些事?”
“我是说,你俩私底下,为各自组织做的事情。”弗朗西斯一脸嫌弃,“想哪去了?我是那种龌龊的人吗?我对你俩私生活没有一点兴趣!”
“拉倒!谁想那些东西去了!”
说白了,换作是别人说知晓他们私底下做的这些事,或许已经再也等不到太阳下山了,但弗朗西斯知道真的不足为奇。
“你为什么不会感到惊讶?”
“不会,因为我觉得,你本来就应该会知道。”
伊万故意顿了顿,他见弗朗西斯的眼神并没有逃避自己,他有好多问题想问,但却又说不出口。最后只能转化为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哎呀呀兄弟!”弗朗西斯缓缓放下酒杯,走到伊万身旁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从西装外套的内衬口袋掏出一张黑色小片片。
他把它举起,在天花板上悬挂的吊灯下观望了几眼。纯粹无暇,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张普普通通且没用使用过的菲林。酒留下了,即便伊万不喝。同样,这张对于伊万来说毫无用处的菲林也被他留下了。
“这就是我。”弗朗西斯整理好外套,捎了一个伊万桌面摆放的橙子,“酒送给你了,这个橙子就当回礼,我走了,下回见。”
“等下!”
伊万刚起身想跟过去,可身后的电话瞬间响起,考虑是爱德华的回复,他便马上冲上前去接。就在这一瞬间,弗朗西斯已经溜到门外跟伊万挥手告别了。
伊万接起电话,电话里的爱德华着急汇报:“处长!这回找到了十六位,年龄20-25岁,分别在纺织厂、酒厂、机械厂工作着。”
“酒厂的有什么人?”
“酒厂有五个人,分别……”
“我要找付恒的富邦酒厂!付恒的厂!有找到人吗?”
“有两位,祖籍填的都是江苏,一个叫叶瑜一个叫黎桦。”
“你把她们资料拿好,我现在收拾一下就回来。”
伊万连忙披上军服外衣,刚挂上的电话又马上响起:“我说了现在就过来,不用再汇报……”
“伊万,是我。”电话另一头传来的是王耀的声音,“我想跟你聊聊事情,有关于老郭那天跟你讲的。”
“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你。我在弗朗西斯口中得到重要情报,刚托爱德华帮我查过。关乎松针的案,也关乎上次案发时走失的那位女士,或许还关乎你的妹妹。”
“弗朗西斯?”电话那头略带疑惑。
“你过来警备司令部吧,有些事情在电话里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
伊万挂了电话,大衣也整齐穿戴好在身上了。他手里紧紧握着那张小小的菲林,表面崭新无缺,确实是没有内容的。他捎上一条手帕紧紧包裹着它,再轻轻地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或许正确的答案向来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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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 同归
无果。
总有那么些缠身的要务辗转千百回后始终是没有结果。户籍科的调查进展并没有给出两人最直接的答案。
看着两份空荡荡的资料表,两个无人熟知的虚假姓名,两个无法判断真假的身份档案。局里的同志声称近日新落户的一批户籍资料都是外来务工的老板们送来的,身份证件的照片还没办妥,或许过几天就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等吧,也不是没有等过。
等的途中或许还可以碰到点新的乐子。就例如伊万递来的那张菲林,说是弗朗西斯交待到他手里的。王耀接过后也不详他的目的,而着急的伊万不断问询为何弗朗西斯总能得到这么多信息。
王耀摇着头,熟悉自然是熟悉,但总有那么些领域,在弗朗西斯这样的人身上,自己也是从来没有触及到的。
平静的几日又悄悄过去了。
延安的电报如期到了老郭手里。银粟啊银粟,你到底在哪里?若说王耀是等待户籍科把蝉送上门的螳螂,那老郭便是他身后等候多时的黄雀。
有些东西瞒得过濠镜,瞒得过交通站里部分资历不深的年轻同志,但却始终逃不过老郭的双眼。
老郭从事地下工作数十年,多少风浪没见过。他也曾是前线出身的,从战场上转到后方。刚调离时也在延安接受过特定训练,论资历,他肯定远远处于王耀之上。从见到王耀的第一眼起,其实他早已诞生了大胆的想法:王耀必定就是银粟本身。
这些天老郭跟延安一直有密切联系。层层递进的调查让他获得更多的信息:原华东地区上海第三交通小组共十一位同志,组长姓严,这部分信息是对上了。但最令人疑惑的是,小组里其余十位同志的名单里根本没有姓王的,这让老郭更加肯定自己的直觉。
王耀确实是撒谎了。
老郭也独自调查过银粟单线联络的上线。抗大第一批特训班指导员,代用名严其申,真实姓名不详,老家有妻女,现由组织安排生活起居,在后方根据地被妥善保护起来了。而银粟向来由这个人直属管理,他不能私自行动,不能暴露身份,更加不能擅自发展下线。
除了严其申,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银粟到底是谁。
今日量衣间只有老郭一个人的身影,他亲自译着手里这份沉甸甸的情报。延安的电报此番传来的信息正是关于当年派遣去上海市警察局潜伏的人员名单,此人在抗日时期就在汪伪政府附属新闻通讯社潜伏过,抗日战争胜利后在组织的协助下成功打入上海市警察局侦查行动队。
而派遣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众人苦苦寻觅的,失踪数日不见踪影的银粟。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老郭整齐叠好手里那写在泛黄纸张上的译文,在角落点着了火,放置到烟灰缸里焚烧着。他的脑海中冒出一个不保险的想法:也许在如今的大连,只有曾经警局里的付恒队长才能确认自己的猜测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挂钟上的分针一圈一圈跑动,把王耀约来接头的时间快要到了。老郭正想收起设备,电台里又传来了熟悉的声响。他拿起耳机认真聆听,手里的钢笔迅速在草稿纸上书写着。
「启 动 0 号 计 划」
这是延安给他传来的最新命令,老郭手心紧紧握住笔,似乎在思考着什么。0号计划的实施注定是一场艰巨的任务,而这个任务的承载点,正是被冰封许久的他自己。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老郭终于安心地舒了口气,看来延安方面跟他着实是想到一块去了。新的纸张还未焚烧完,量衣间的门就被熟悉的节奏敲响。
“进来吧。”老郭不慌不忙地收拾着设备,转身微笑面对王耀。
王耀见这番大阵仗,问道:“这是又有新的紧急任务了?”
“没有,常规报备。但不得不说,这段时间过得是真快啊。”收拾好设备的老郭重新坐下,示意着王耀品尝他事先斟好的茶,“好多事情都要迎来收尾了。”
“可我们撒出去的渔网还没收回来。”
“不着急,不着急。”
“我们在大连布下的网,这些鱼注定是逃不掉的。”老郭把钢笔收回抽屉里,又转身跟王耀继续说,“近日总局的整训任务执行得顺利不?”
“挺顺利的。每一场训练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等下周三的检阅结束,第一批整训的学员就可以正式上岗了。”王耀信心十足,“我亲自办的事您还不放心吗?”
“当然放心,一百倍的放心。既然你在这方面总是得心应手,为何迟迟不敢接受我给你写的推荐信?”老郭调侃着,“是嫌局长这个位置配不上你的野心?”
“那当然不是,老郭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这个胆。”王耀被逗得哈哈大笑,但一想到真正的理由,笑容就迅速收敛起来,“只是因为我妹妹的事。我想有个了断,之后再说吧。”
王耀顿了顿,又接着说:“更何况大连的每个站点都有着许许多多优秀的同志,局里也有更适合提拔上去的人才。真的不必把我在上海的那份履历看得如此重,这周围,四面八方的全是人,有更多的同志比我更值得坐上这个位置。”
急着解释的人仿佛还有最后一句话埋在心底不敢说,听的人没问,他便也不再说下去了。
老郭看着王耀坚定的眼神,他好像真的认为自己不应当接任分局局长的位置。
老郭连忙转移话题,从一旁包裹严密的绸布里翻出平整的信封袋,沿着桌面平缓地推挪到王耀面前。王耀打开一看,是先前留给老郭进行调查的全家福。
“东西先归还给你了,我这边的调查还在路上。倘若运气好,你可能还会比我早一步查出真相。”老郭像是祝福,又像是叮嘱。
两人匆匆见面后,很快又告了别。
王耀把信封放到大衣的口袋,在风雪当中缓步走到裁缝铺的后一个街口。伊万的车不识相地疯狂按响喇叭,像一个嘈杂的孩子在大人的面前疯狂寻找着自己的存在感。
他接到王耀了。受弗朗西斯的邀请,两人正前往这位寿星的家中参加他的小型生日舞会。
“你这兄弟真是闹腾,这外面无论什么状况,他都好像能把自己置身事外。”伊万拧着方向盘,时不时又瞥向王耀几眼,“他这样的心态好,我是真的羡慕。”
“你心态不也挺好的?是谁昨天哭哭啼啼在电话里求着要来接我?”王耀像被幼稚小孩弄得满脸无奈,“布拉金斯基上尉今年贵庚啊?”
“王耀同志!你待会……可别在他们面前说这些。”伊万急得皱眉,“我还要脸的。”
“行呗,看我心情。”王耀笑着看向窗外,手里紧紧抱着两人给弗朗西斯准备的生日贺礼。
一路上沿途的街巷很热闹,王耀就喜欢充满烟火味的场景。弗朗西斯在大连的新家他们都没去过,车子刚停泊好,两人就看到前方小洋楼门口蹲守已久的男主角。
“就差你俩大忙人啦!我那些闲出屁的朋友们早就到了!”弗朗西斯张开双臂,把伊万跟王耀一左一右地搂进怀里,随后又把左右臂搭在他们肩膀上,三个人像只嚣张地大螃蟹一样上着楼。
“我亲爱的兄弟们,有请最后两位贵客——”
弗朗西斯一脚踹开门,首先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老熟人阿尔跟亚瑟,而身后的身影便是两人熟悉却又陌生的。
路德礼貌地跟两人打着招呼,身后的费里已经迫不及待为两位新朋友拍上一张合照。这熟悉的身影,好像在哪见过的脸庞……王耀瞬间想到那日在路上擦肩而过撞到的外国记者。
“来!我跟你们介绍!”阿尔一把拉扯住费里来到两人跟前,“这是我报社的新同事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著名的大摄影师!还有还有,那边那位成熟的大帅哥是费里的老搭档,也是弗朗西斯的老朋友,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先生!”
报社的同事。王耀一瞬间不仅把一面之缘的费里认了出来,甚至还能确定他就是当晚跟阿尔在酒厂门口出没的另一位外国记者。弗朗西斯身边的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王耀跟伊万对视了一眼,好像两只待宰的羔羊互相传递着信号。
“啧,我可真是厉害啊,认识了你们这群了不起的朋友。”弗朗西斯把左膀右臂里的两位老友推向前,“这位,苏军警备司令部档案处处长,伊万·布拉金斯基上尉。”
转头他看了一眼王耀,卡在嘴边的话终究还是换了套说法:“老王,你还是自己介绍自己吧。”
“我啊,就是一个杂货铺老板,爱吃零食的可以找我哦。”王耀笑着回答。
只见阿尔瞪大了双眼,似乎还想替王耀补充着些什么。伊万见状直接拿起桌边的葡萄酒杯塞到他嘴边,这家伙哪习惯喝酒啊,转身就有模有样地把另一个酒杯也塞到伊万嘴边。
两个人的欢闹也把嘴边的话送回去了,生日舞会的氛围也达到了高潮。这样闲暇的时光也只能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才能拥有,老友跟新识都围绕在身边,一群人高高兴兴地为寿星庆祝着生日。
弗朗西斯找到了全城口碑最好的西洋蛋糕店定做了专属于自己的生日蛋糕,蛋糕的面上依旧是他最爱的那句「La jeunesse éternelle(永恒的青春)」。平日习惯了把这句祝福送给别人,可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终于也能毫不吝啬地把最好的祝福留给了自己。
蛋糕切完,酒也分完,在弗朗西斯这个满怀坏心思的寿星的起哄下,大伙逼迫着伊万跟王耀跳舞。伊万纯属是僵硬的木板,只会走走动动,完全不懂节奏,甚至还扭不动腰。
弗朗西斯故意凑到伊万跟前:“老王以前在上海滩跳的那舞可厉害了,百乐门的丽娜小姐都完全跳不过他。”
不服输是肯定的。弗朗西斯拉着费里在一旁专业地示范着这曲双人舞的标准跳法,伊万也使劲拉着王耀在一旁东施效颦,努力地模仿着每一个节拍。
倔强,王耀的心里也不知怎的开始暗自窃喜。这样的伊万他是真的没有见过,看着他满额大汗盯着身旁的教学示范,眼神又时不时地回到自己身上。认真严谨的模样不知不觉地就把王耀的心绪牵着走了,“上海滩舞王”的一个失误,竟一脚踩到了伊万的脚尖上。
摇晃的身躯瞬间失去定点,像坠落悬崖前的那一刻,浑身感受不到任何知觉。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出现在眼前,像穿过云层的那束阳光,稳稳地兜住失去方向的王耀。
“小心啊!”作为医生的亚瑟迅速跑到跟前,多亏伊万坚如磐石地把王耀环抱在怀里,两人一个撂倒摔到墙边,王耀的头才没有撞到桌子跟前。
“没扭到脚吧?”亚瑟给两人检查着,所幸没有什么大碍。弗朗西斯关掉了音乐,大伙也不跳了,纷纷跑到冒失的两人跟前关心着伤势。
费里捡到一张照片,正是从摔倒的王耀衣间掉落的全家福。好熟悉的画面,这个照片,这不就是当年在香港时自己修复过的照片!
费里异常惊讶:“这不就是我在香港替叶小姐翻新过的那张全家福吗?”
果然是她。王耀心里的谜团被费里突然袭来的这句话瞬间打破,他甚至不顾轻微扭伤的脚,就差那么一点就守不住理智了。
伊万也意识到不妙,一把扶起王耀把他推到亚瑟旁边,自己上前应付着:“叶小姐是谁,我没听你讲过的?”
说完,伊万故意扭头望向王耀,把仅存的理智强行塞回他的脑里。
“哪有什么叶小姐?费里你记错了吧?”王耀上前拿回全家福,认真地看了几眼,“这张照片是我舅舅家的全家福,刚从杭州寄过来给我报平安的而已。跟什么香港的什么叶小姐八竿子打不着边,您是记错了吧?”
听王耀说得头头是道,费里原本就不太清晰的记忆就被涂抹得更加模糊了。他挠挠脑袋,或许真的是自己记忆混乱:“啊,抱歉,也许是我接手的照片太多,记错了。”
“没事,没事就好!”弗朗西斯端着红酒跟蛋糕闯到众人中间,什么小姐什么照片,他仿佛一点也不感兴趣,“继续我们的晚会,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他笑着递给了王耀唯一一杯九江双蒸,“品酒,这只有你能品。”
王耀接过酒道谢,多亏了弗朗西斯,糊里糊涂的残局就被收拾了。伊万深呼吸一口气,把王耀的全家福放到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也许放在那里才更为妥善。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朋友之间的舞会也玩得足够尽兴。费里跟阿尔醉倒在了弗朗西斯的家中,无奈之中的无奈,亚瑟跟路德也只好留下来照顾他们一个晚上了。
伊万开着车行走在漆黑的深夜里,王耀也玩累了,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能这样放肆的机会少之又少。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伊万开车的方向是朝王耀家里走的,显然,他也并没有回自己家的打算。
“看看吧。”坐在副驾驶的王耀疲惫地靠在椅背,手里紧紧握住全家福。
“嗯。”伊万没有多说,专心地开车。
夜路有点难走,但这趟旅途并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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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 孤岛
久违的大雨忽然席卷整座城市。
天色只剩乌云压顶,黑乎乎的云朵把晴空都遮盖住了。落地窗的视野甚好,用手抹开玻璃面上的雾气,隐约能看见院子石板砖上飞溅而起的雨珠。
林晓梅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发呆,思绪宛如滴落的雨珠一样啪啦爆裂开来。
她学着别人点起一根烟,烟雾入喉的一瞬她强忍着不适带来的咳喘。难得的闲情逸致铁定有另一番心思。她在思考,自己究竟是像这场潇洒的雨……还是说,自己仅仅只能成为那颗被动的雨珠,随风吹,随地落。或许没有答案,又或许这份答案她从未有资格探知。
时间总是喜欢捉弄人的。
那年在南京一别,王耀也就再没有回到家人的身边。后来她随着父母兄长在人间流浪,也许自己的童年并没有真正扎根在某个地方,不停地漂泊,不停地追赶着。
不稳定的日子给了她处处不安心的感觉,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懵懂的她也不知道前路究竟有什么等着自己。
大哥王耀远行的那天晓梅跟嘉龙都哭得很伤心,一对年仅十二岁的龙凤胎兄妹紧紧环抱着对方,像个水龙头一样哗哗流泪。二哥濠镜稍微年长一些,只能站在身后,一手抚摸着一个孩子的头,不知所措地安慰着弟弟妹妹。
母亲急着翻找行李,掏遍了整个家也只找到一个破旧不合尺寸的相框。她万分叮嘱着王耀要小心,回到家乡一定要好好学习,要是想家里人了,就多看看照片。
王耀说好,刚成年的他像个久经世事的大人一样回答着。
年幼的晓梅根本不懂,她只顾着抱着大哥,不停地呼喊:“为什么要看那张照片?打电话不好吗?直接回家玩不好吗?大哥你不要走好不好……呜呜呜……”
“晓梅乖,等大哥念完书,将来找个好工作发大财,就给你买好多好多吃的,再陪你到处旅游!”
“好!”
可王耀骗人了。
直到后一年父亲牺牲,他也根本没有回来。
“抗大到底能教大哥什么?学不了的知识赚不了的钱我们以后还能再争取,可是爸爸走了就真的不会有以后了!我只是想他回来,大哥回家一趟就这么难吗?”当时的晓梅很愤怒,她不知道大哥为何回到家乡之后就变了,他好像变得特别冷血……
还变得特别陌生。
嘉龙也承受不了巨大的打击,伤心得说不出话了。母亲跟二哥总是在隐瞒着什么,他们不愿意把事情的真相告知家里最年幼的两个孩子。
晓梅自小就不把自己当小孩,她爱玩爱闹,但她知道,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外面,自己的心智总比同龄孩子要成熟些。
被埋藏的不解与愤怒一直伴随着她成长。渐渐地,王家的孩子们都长大了。二哥濠镜开始接手父亲在南京所谓的“工作”,而王耀这个大哥依旧是不见踪影。
晓梅跟嘉龙似乎也开始懂了自家父母与兄长都在做些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积累,将近成年的他们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与判断。
母亲是他们家里最后一根悬挂着的弦,弦断了,晓梅的心态就彻底崩溃了。她知道母亲在追逐什么,但她也怀疑究竟不断努力追逐的方向是不是正确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开拓任何一件事情……”嘉龙顿了顿,很快又坚定地补充,“都不可能完全没有牺牲。”
“所以你也是认同大哥二哥的。”晓梅苦笑着,从小都大一同成长的十八年,他们这对默契的龙凤胎第一次出现了分歧,“希望时间会给予我们真正的答案吧。”
嘉龙点点头,便把口袋里剩下的最后一张合照拿出来了:“这是妈妈留下的,舅舅替我们保管了一段时间。我要去英国念书了,这东西你保管着吧。”
晓梅接过后,默默地盯着照片上一去不复返的几张面孔。
“你也要走了吗?”
“我还会回来的。全靠舅舅的功劳,我们逃到香港后才能有这样好的条件。等以后有机会,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得好好报答他们一家。”嘉龙没有再看一眼那张全家福,心里的割舍努力强忍着,“有些事我们谁都说不赢谁,等将来再见面,再带着答案来吧。”
“嗯……等你。”
最后的别离就这样降落在两人身上。晓梅把照片保存得很好,她找人把它补旧翻新,妥妥善善地修复完好。
45年日本人刚投降,她不知道此刻的父母能不能在天上看到。大哥二哥,还有远在国外求学的嘉龙,他们应该也会听到这个喜讯。
她也离开香港了,在重庆求学的日子也不太平。她听闻国共签了协定,可这一路上的颠簸,事实上也没有怎么安定下来。
林晓梅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了重庆大学医学院首批临床医学新生入学资格,原以为属于自己的道路就此开启……入学礼在即,准备教材跟表演道具的路上却发生了变故。市中心遭遇爆炸袭击,几派不明来历的人互相交锋。
同学在意外中受伤了,她在枪林弹雨中来回穿梭。未到药店却遇见一名腹部中枪的女子,出于专业使命晓梅认为自己一定要救下她,空荡的马路无一行人,枪械斗争的声音却持续不停。
女子奋力想冲出去,晓梅用力拉扯,但女子的身材与力量都更胜一筹,很快就挣脱出晓梅的怀抱朝路上跑去。大卡车的突然加速让蹲在巷口的女孩认为不妙,它的冲阵,正是奔着那名受伤的女子来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林晓梅根本不管这么多,硬着头皮冲上前去推开那名女子。
大卡车的后视镜撞到她的脑袋,一瞬间的眩晕让她马上倒在地面。大卡车朝着开火的零星人群撞去,砰地一声炸起了巨大火花。
再醒来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了。
林晓梅并没有如愿回到学校念书,她没有与同学们汇合,也没有跟老师们再见上面。她恰好救了那位女子,而那位女子也恰好救了她。
她们在陌生的地方再次相遇,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被排斥在外了。
“我叫叶雅轩,比你年长差不多十岁,喊我姐就可以了。”成熟的女子给醒来的懵懂少女倒了一杯热茶,迎面而来的还有她手心里那枚青天白日徽章,“你是有点天赋的,我认为你应该留在这里。”
“谢谢您,叶小姐。我叫……”
“我知道,你的学生证我刚刚看过了。”
留在这里,林晓梅真的留在这里了。
她所救下的正是军统在重庆第二批秘密特训小组的组长叶雅轩。在叶雅轩的带领下,林晓梅被编入了新的特训选拔小组。
一行而来的还有曾经差点被日本人糟蹋的女子师范大学学生贺安宁,从街溜子蜕变成独行抗日的爱国青年陈松,以及许许多多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年轻人。
起初林晓梅有些犹豫,外敌已经赶跑了,现在所做的事情只会加剧内乱。
但叶雅轩一再强调只有他们走上的路才是对的,是对的吗?林晓梅也不知晓。她只能想到父母的离去,大哥的冷漠,二哥的寡言,嘉龙的改变……或许自己更应该走的,正是眼前的这个方向。
而且此刻的她也只能走向这个方向。
艰苦的特训一日日度过,最终选拔出的第二批成员只有三个人。他们互相不知晓对方的真实身份,以后的上级不会知道,将来遇到的任何人也不会知道。唯一知道的,只有他们的直属教官叶雅轩。
“给自己取个代号吧。等踏出这扇门,你们今生今世就只能有这一个身份。任务上的替代姓名也会根据这个代号而取。”
贺安宁的心思早就琢磨好了,她毫不犹豫地给自己起了“花梨”这个代号。而陈松家里曾经是做药材生意的,思前想后,最终他给自己起的代号叫“松针”。
林晓梅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看着眼前的女人闭着双眼等待着他们交出属于自己的答案,而这个女人,正好又给予了她一次重生。
她决定自己的新身份也要姓叶。
至于代号,就叫“榆叶”吧。
任务出发前,叶雅轩笑着跟林晓梅说:“我知道你当时在考虑什么。但很遗憾,叶雅轩并不是我的真实姓名。”
“无所谓,寄托而已,代称就够了。”林晓梅不知道自己何时也变得如此豁然,就像是小时候的爸爸妈妈,他们在身边的人眼中也是没有姓名的。甚至是自己用的名字,也是当时形势所趋,为了逃难随意起的。
所谓姓名就是几个字,对于自己来说真的不是很重要。
后来他们就成为了付恒的帮手,47年初身份从军统正式调去保密局。听说付恒是在上海警局被毛人凤亲自挖进局里的,三个年轻人向来被他气势压倒,根本不敢反驳他说的每一句话。
出了特训组后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铲除共党银粟。起初听闻此代号,林晓梅只知道那是一个能令重庆上下都苦恼的角色。
三人小组各司其职,花梨负责电台对接跟联络,擅长穿街走巷的松针负责搜集情报,而特训技能考试几乎是满分的自己一般是任务实际执行时的主力军。
“这个人在上海公开使用的名字并不是真实姓名,他运筹帷幄在整个上海商圈,黑的白的公的私的基本都跟他有生意来往。”付恒喜欢抽着雪茄跟他们讲话,烟雾总是萦绕在三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面前,“我们是那场意外里唯二幸存的人。他是我在警局的同事兼对手,真名叫王耀。情报所知,他已经被中共的人接去大连了。”
令人震撼的名字从付恒嘴里吐出,正当林晓梅怀疑是不是凑巧时,付恒放到桌面的那张警局证件照让她惊呆了。
那就是王耀,自己失联了多年的大哥,大伙心心念念等待他回来的王家长子。
“榆叶,你是叶组长最优秀的学生。”付恒把雪茄朝烟灰缸里抖了抖,“我需要你亲手除掉银粟。”
她也不可能有第二种回答:“明白。”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来到大连之后,这是她见过的第一场大雨。游走的思绪被雨声加大的分贝勾回了现实,晓梅这时才看到,花梨早就站到自己身边一同赏雨了。
“我看你一直看着窗外发呆,完全不知道身边的任何动静。我就安静站在旁边,根本不舍得打断你。”花梨总是像令人温暖的小姐妹一样出现在身边,如果她们没有来到这里,花梨或许还是师范大学里的一名学生,而自己也在医学院里随心驰骋,她们的未来都还光亮。
晓梅装作眼睛疲劳一样使劲揉着,生怕眼角的泪痕被花梨觉察到:“来了这边第一次下雨,不小心看入神了。”
“哈哈哈很正常……我也好喜欢雨声,哗啦啦地多好听。”花梨啪地一声趴在落地窗前,像一个调皮的孩子用脸颊贴到玻璃上,“接到重庆最新的电报,延安已经决定在大连建设大规模兵工企业,即将给东北华北华东前线输送物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嗯?”
“重庆快要撑不住了。”
花梨的话题瞬间转变:“蒋委员长在将物资运往台湾,你说我们能怎么样呢?”
“我们还能怎么样?”晓梅看向眼前这位担忧的同龄女孩,“就像你上次说的,有时候也挺希望我们这种人能有未来。”
“未来……就这样吧。”花梨低着头,“付老板早上交代了我,今晚他的线人会将电台运走。或许我们任务要加快完成,然后随时等候撤离。”
……
大雨终于在夜幕降临之际停了。
王耀早已蹲守在约定地点,老郭的情报称近日派人对顾琰实施多日跟踪,今晚他会选择连夜撤离。撤离的物件大概是重庆方面的电台,以及他自以为在大连交通站成功窃取到的那份虚假的密码情报。
失手过一次的鱼怎么可以再让他溜走。
老郭担心付恒会亲自带人掩护,便出动了联络点里几乎所有的主力,甚至还联系了伊万,让他汇报苏军,带一个小队的人前来应援。
伊万老早就带着娜塔莉亚等人来到目的地,他吩咐娜塔莉亚带着小队坐卡车走主道,而自己开小车从后方到达埋伏。
“你一个人能行吗?”娜塔莉亚很担心,“我就应该喊上托里斯陪你。”
“就这点事我还不至于办不到。时间不多了,你还是赶紧带着同志们去跟郭组长汇合吧。”
“万事小心。”娜塔莉亚上车前还不忘叮嘱一句。
伊万点点头,开着他辆并不显眼的黑色小轿车混入了夜色当中。
去火车站的近路他熟悉,多亏了弗朗西斯这个无所不能的万事通,平日多听他唠叨几句,全世界的路线图都能给你规划出来。
七分钟的路程很快便要结束,伊万看了一下手表,距离任务约定时间还有大概十五分钟,时间可谓是绰绰有余。还没绕到最后一个路口,前行的车一个急刹就停住了。听着外头的动静,或许是左前侧的车胎爆了。
意外总是来得不是时候,伊万确认腰间的手枪放好,马上冲出车门奔跑前去。一声重击车头的玻璃就被石头砸碎,伊万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熟悉的黑影从旁楼的二楼跳落至车顶。来袭的人身后很敏捷,身躯跃起后用双腿夹住伊万的头部,猝不及防的攻击让伊万被逼退到墙边。
黑衣男子用手紧紧掐住伊万的脖颈,手掌的伤疤让伊万更确定他正是上回交手过的老熟人。
“又是你啊……每次都搞袭击,还有没有新意?”
右前额的撞击令视线变得模糊,只能听见跟前的马修用不标准的俄语回答:“Ты отстой(你太差劲了)!”
“大哥,你当我是吃素的?”伊万不由得调侃一句,此时的手早已悄悄放到腰后。
装好消声器的手枪是唯一的武器。伊万向来讨厌嚣张的对手,尤其这种摆到面前还比自己嚣张一百倍的对手。趁其不意,伊万瞬间扯下男人的面罩,他奋力反抗,一副不容得被对手看见自己的真容的模样。
伊万用膝盖把他撞倒在车头,枪抵额前蓄势待发。身旁忽然有人撞击自己的腰间,伊万一个回踢,没想到对方竟然能接上一招,一个勾拳落到自己的脸颊。
由于路口空间阻碍,伊万并没有来得及再次反击就整个人失去平衡倒地,而半身躺卧在车头的马修被迎面而来的石砖砸到昏厥。帮凶,是帮凶吗?伊万连忙起身,手里的枪口也随着不明来意的另一人挪去。
通往火车站的这条近道并没有行人,夜风呼啸,偶尔能听见靠站火车的吵闹声。昏黄的路灯就打在来者的头上,柔和的灯光落在他相同发色的头顶,显得格外般配。
也许是石砖溅起的碎石弄到眼角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对不起,他是我堂兄,我必须把他带走。”
“阿尔弗雷德你来这里做什么?!”伊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手中的的枪也迟迟未敢放下。
“兄弟,一时半会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
“你觉得你不解释能活着走出这个路口吗?”
“伊万……”
伊万并没有想听阿尔说多余的废话,而是落下保险,把手里的枪正对他的额前。
“这个人是我的堂兄马修·威廉姆斯。他是被人聘来收钱办事的职业杀手,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了吗?”阿尔的语气很冷静,毕竟在此时此刻,再多的话他也已经说不出口了。
伊万默不作声,心里五味杂陈,眼神里流露的决心似乎从未消逝。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现在就杀了我。”阿尔走到跟前,把伊万手里的枪紧贴在额边,“你马上就可以动手。”
伊万盯着那双湖蓝色的眼眸,清澈而又深邃,任何一丝动摇都不可能出现在阿尔的眼里。
他缓缓放低拿着枪的手,精准地朝那块被阿尔随手扔到地面的石砖开了一枪。成块的石砖瞬间变得支离破碎,就如他们兄弟间不久前结下的信任般瞬间被击碎。
“你带他走吧。”
“……”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伊万转过身,不知怎的,他丝毫不认为身后的人会偷袭自己。阿尔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焦急的身影便在夜色中离去了。
距离火车站还有不到一千米的路,伊万的步伐正尽全力靠近。
这场替王耀打响的战役,他务必会如期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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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归宿
深夜的火车离去。
距离下一班次的列车前往站台还有二十分钟。王耀心急如焚,却只能装作镇定地在站台的侧门候车室等候。候车座位上有三两零星的乘客互相依偎歇息,安静的人群中,已悄然混入了几位组织派来的同志。
伊万的身影并没有如期出现,王耀担忧之中略带一丝不解。平日他即使晚到,也准保在约定时间前一分钟到达。如此重要的任务竟出现差错,怕不是在途中碰见了无法预估的意外。
时间将近,王耀是不可能抽身出去的。至于伊万的情况,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灵敏的耳朵听见了卡车停靠的声音,王耀侧身望去,发现娜塔莉亚带领的小队赶到了。老郭让阿强他们陪苏军一行人共同行事。那伊万呢?王耀在站台踮起脚,用力地望向前方,丝毫没有发觉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他恳求的眼神望向不远处的娜塔莉亚。
可身后伪装成旅客的助手小郑忽然起身,路过时碰了碰王耀的手臂。很快的一瞬,他又在王耀的手上停留了几秒,指尖敲出的信号仿佛在预示行动要开始了。
接收到指令的王耀看向站台的正门,一眼就望见身穿纯白大衣的顾琰正拿着两个大箱子缓缓走进候车室。
“谢谢。”检票员把检查完的车票递给顾琰,转头他又马上问,“请问洗手间在哪?”
检票员指向站台的右侧,那片地正是王耀等人蹲守的地点。洗手间后有一道小路,小路可以通向车站的备用出口通道。
送上门的猎物必然是美味的。小郑跟假装在看报的两位同志打好了招呼,王耀见势也压低了帽檐,走到一旁的公共电话前开始那场早已预设好的埋伏表演。
顾琰估摸着今晚将会万事大吉顺利逃脱,从登入站台的那一刻起,就满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这是个老地方了,上回他曾利用阿尔跟晓梅在此地整出一番闹剧,只要稍稍抬头看看顶上挂着的崭新时钟,改日的画面就像电影片段一样涌现在眼前。
他十分确认自己信任的付老板会在外头护航这趟行程,警惕心放松了,小郑便带着两位同志前后脚跟在身后,就差悄无声息地把这愚蠢的小鱼钓上。
晚上的车站人少易行事。他们顺着卫生间后的小道把他拖到了后街。可万万没想到,顾琰这人平日大烟禁品两不误,事先准备的微量迷药对他根本不起效。
虽无警惕,但顾琰也不是容易对付的。他一脚踢开了其中一位控制他的年轻同志,挣脱之后就从衣兜里掏出了枪。枪响后的第一发子弹并没有击中小郑,但响声却惊扰了场外蹲守所有人。两位年轻的助手受了伤,只剩小郑孤身一人奋力追逐着逃离的敌人。
两方的枪声持续三个来回,老郭瞬间带着人朝枪声的方向跑去。
“郭组长!我跟您一起去!”娜塔莉亚快速奔走在身后,意图跟上老郭的脚步前往后街协助追捕。
老郭却坚定阻拦:“不,娜塔莎,你的人必须留在车站!守住这里!”
后街到底发生了什么?王耀恨不得马上让自己变出多重分身,好同时解决多个棘手的难题。伊万还未出现,老郭又急忙跑去了援助,娜塔莉亚她们地稳住车站。哪都需要自己,但小郑遇到的危险才是最急需的,深思熟虑后王耀决定马上前往后街支援。
他扔下话筒放弃了这场无用的表演,想着立刻朝遇险同志的方向跑去。站台上仅有的少数旅客吓得抱成一团,场面堪比上回,王耀让乘务员疏散乘客,又急匆匆冲出突围跑向后街。
砰——
一声枪响响起,这是交火的第四个回合。
砰——
再一声响起,子弹应该所剩无几了。
王耀努力通过声响判断他们的走位,可新的一声巨响清晰落到自己跟前。极速闪现的子弹从距离自己双眼几厘米处平行飞过,重重落到左侧的墙壁上,穿透了外层的砖头,留下一个冒着黑烟的弹孔。
半路遇上拦路虎,心急又何用,不清除障碍是铁定不能到达目的地的。王耀只好停下追逐的脚步,镇定地望向子弹来源的方向。
刚摘下的那顶西装礼帽配上低调的棉麻大衣,即使是站在昏暗的角落处,也显得这个人穿搭风格有点奇特。王耀倒是卸下心头大石般松了口气,毕竟这个身影就跟两年前在上海见过的一模一样。有时候生死一别,却永远别不过天敌的孽缘。
王耀笑着,上下打量面前降临的魔鬼:“果然是你啊。不过也不出奇,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也只能是你了。”
“只是突然有点闲了,特别想跟你计较一些前尘往事。不妨说说,当年军统托付上海警局保管的据点名单原件究竟是不是你窃取的?”
“无法否认。”
“那围剿过滤小组的行动扑空也是因为你在作怪,对吗?”
“你都知道的事情就不必问我了。”
“很好,我喜欢这样的回答。”付恒扔下手里的帽子,一步一步靠近那个并未想过反驳自己的人。
他停在王耀跟前,两人都大方地望向彼此,丝毫没有逃避的意思。周围的道路四通八达,而此刻的两人都缺像身陷死胡同,谁也走不出绝境。
“你就是银粟。由始至终我都知道,只是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付恒用指尖比成枪口,轻轻点到王耀额前,“在那个苏联人赶来之前我会先送你一程,你就在那边等着跟他团聚吧。”
“咱俩的事与他无关吧?”王耀笑了笑。
“你以为苏军警备司令部给我留下的绊脚石还少吗?”付恒用手套擦拭着真正的枪口,“那小子可帮你了不少大忙,能碰见他真算是我倒了大霉。”
话音刚落,枪口的火花就溅起。好在王耀的反应稍快,在对方举枪的一瞬便把他的手碰撞开来。子弹落到了一旁的地上,周遭一片寂静,而这个来自新方位的响声让老郭一行人措手不及。
小郑刚把顾琰压制住,那家伙疯狂挣扎甚至想毁掉电台,却被及时赶来的老郭一枪毙命。重庆要运走的电台被拦截了,裁缝店里作为诱饵抛出的假密码本也一同物归原主。
“你们把他处理了,东西带回仓库,晚点汇合。”
“老郭!那您呢?”
“我先去救王耀,你们快走!”
小郑连忙点头,带领着其余同志往安全的地方撤离。老郭对周边的街巷比较熟悉,他从楼缝中的小道穿过,争分夺秒地进行着一场营救。
王耀原本只需要在站台蹲守,身上并没有携带手枪。手臂上的旧伤也让他不再在近身搏击中存在优势。付恒的身手一如当年,但他左眼的缺失也让他在行动上有些不便。他们就犹如曾经战场上满身荣耀的伤兵异地重逢,却谁也不肯饶恕对方。
王耀从后街巷口破局逃出,一路奔跑到了荒废的旧楼一带。火车站的后方就是通往城郊的小路,倘若再往这个方向逃脱,很难在短时间内轻易回去市里。王耀只好往一处年久失修的破旧木屋的阁楼跑去,在阴暗的角落暂且躲过这场追杀。
昏暗的地带并未有人居住,周围没有一处灯光,这对于只有一只眼睛有视力的付恒来说简直是天大的难题。
“郭组长!”气喘吁吁的伊万终于跑到了车站,但却被这里的慌乱场景弄迷糊了。
娜塔莉亚连忙上前,指着后街的方向:“王耀有危险,郭组长往那个方向去了,你赶紧去看看吧。”
伊万捎上了娜塔莉亚给自己递来的第二把枪,话也没说就匆忙跑去了。他看到前方老郭的背影,但方才的路途早已让他费尽全身的力气,硬是使劲也追不上去。
快要喘不过气的伊万迫不得已靠在一旁歇息,但一眨眼的功夫,远处的老郭就朝左边方向拐弯去了。为了不跟丢,他只好继续前进。只有竭尽全力跟上老郭的步伐,才能有机会一同加入这场紧张的营救当中。
视线的限制让付恒显得有些许暴躁,他身上不止那几发子弹,只顾着发疯似的朝每一座废旧楼房的窗口射击。王耀藏身的角落狭窄,稍微一动就很容易暴露自己。他试着俯下身朝楼梯口爬去,却不小心碰到那面破碎的镜子。
玻璃反射的一束光引起了付恒的注意,他坚定认为王耀就躲在那个阁楼里。入口处杂草丛生,漆黑的环境对他这个独眼的人并不友好。他只好朝阁楼窗户出连打三枪,王耀逃无可逃,起身捡起铜板时手臂不小心被划过的子弹擦伤。
他已经沦落为瓮中的鳖,身上没有武器的他并不能在绝地对手持枪火的人实施反击。纵横这苦短的一生,威风过也落魄过。谁都料不到下一秒会遇到什么,就如当前,昔日留下的恩怨竟活活演变成这番局面。
付恒的子弹快要没了,王耀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可手臂上的伤口流血不断,等待时间久了,他也逐渐变得有些虚脱。该出击还是继续埋伏?无论如何都有死的可能,但怎样死,这是他可以自己选择的。
王耀努力撑起身,付恒的最后一发子弹从他的耳边飞过。他使劲拿起那块破铜板,此刻就想飞奔下楼进行反击。忽而外头传来几声枪响,王耀顿住了脚步,蹲坐在窗前偷瞄着楼下的一切。
是老郭赶来了!
鉴于付恒这人的价值,这位老练的前辈并没有选择直接击杀他,而是围绕着他精准地落下三声警告。付恒瞬间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直接朝老郭身上扑去。但老郭年纪将近半百,面对这样一个青壮年突如其来的近身攻击有点吃不消。
王耀掂量着隔楼的高度,目测不超三米。他看准地上的草丛堆,纵身一跃朝一楼跳了下去。眼见匕首快要碰到老郭的脖颈了,后方的再一声枪响惊动了刚落地的王耀。
是伊万!他的一枪是朝付恒的手掌上打去的!
付恒捂住受伤的手,方才即将制胜的气焰荡然无存。王耀想冲过去救下老郭,伊万也往地上死拼的两人跑去。付恒一把夺过老郭手里枪,朝王耀跟伊万的方向各打了一下。王耀手上并没有武器,只好翻滚回藏身的草丛里。而伊万迅速躲到树后回击几枪。
僵持并不是办法。
若只有王耀一人,付恒铁定是要挟持老郭当人质的。但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可恶的苏联人也来了,一对三的战力悬殊,只有逃走才是上计。
他一边朝伊万开着枪一边往后面的河流退去,这回真的变成了一条放生的大鱼,眼睁睁地看着他溜走了。
王耀迅速上前查看老郭的伤势,伊万也跑到两人跟前。
三人汇合,两人负伤。
伊万心里满是愧疚,要不是自己迟迟未赶来,或许王耀跟老郭并不会受伤。
“没事就好。”王耀不顾自己的伤势,一心担忧着前辈的情况。
很明显,原本今晚的任务是针对顾琰这个潜伏在交通站的间谍的。但此时此刻付恒并没有多担心自己那位撤离的手下,甚至他已经被击毙,当“老板”的依然是无动于衷。
反倒是王耀,他就像是足以点燃这场大火的火苗,让付恒恨不得与他拼出个你死我活。
既然付恒对王耀如此看重,想必自己先前的猜想都是准确的。老郭坐起身顺着气,不停地回想。能让重庆迫切想除掉的人,也只能是那个失踪许久的人了。
“这不安全,回去再说。”老郭看着王耀,心里仿佛有了确切答案,“伊万,你也先跟我们走。”
跟付恒的搏斗让老郭扭伤了脚。稳如磐石的前辈如今一瘸一拐地走在前方,王耀的心也随着绷紧了几下。伊万同时也担心他的伤:“你自己的伤可比郭组长的严重多了。”
“流点血罢了,不打紧。”
……
阿尔背着受伤的马修穿梭在黑夜,长途跋涉后,他终于从万国公寓的安全逃生通道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他心惊胆战地敲着亚瑟的门,生怕惊醒周围的其他邻居。意料之外,亚瑟很迅速就打开了门。
只见他一脸担忧:“你这几天神经兮兮的。今晚老早就听见你出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说完,亚瑟才看到手臂搭在阿尔身上随时要倒下的马修。
“……没想到你还是掺和了。”亚瑟很苦恼。
但他还是让阿尔把伤员带进去了,伤口包扎加上一系列外伤检查,这对于一位专业的医生来说简直不在话下。马修并没有生命危险,但多多少少被砸出了轻微脑震荡。他意识还有但人不清醒,昏迷的同时还能嘟嘟囔囔一些没有意义的废话。
“我哥他没事吧?”
“没事,估计再睡几个小时就醒了,但之后还需要休养两周。”
亚瑟收起处理外伤的纱布跟药物:“谁打的?”
“是我。我一直觉得他不对劲,跟了他好几天,他果然又帮那些人做事了。”阿尔松下一口气,“他要刺杀伊万,被及时发现的我阻拦了。”
“你跟伊万交手了吗?”亚瑟并不感到意外,眼神里反而流露出一丝惊奇,“我看你身上并没有受伤,看来这些年里你的水平也没减退啊。”
“我哪来的水平?”
“堂堂前海军陆战队的王牌飞行员,你未免也太小看自己了吧。”亚瑟笑着笑着,一阵苦涌上心头。很快的,他又笑不出来了。
眼前这位他的发小,阿尔弗雷德·F·琼斯,在二战时期曾经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王牌飞行员。
可是才气过人的他并没有迎来辉煌的结局。一次训练当中阿尔曾因意外撞机紧急迫降,脑部受到局部重创,恢复过后视力严重下降。
这意味着他再也不能驾驶战斗机了。之后他选择了只身前往英国寻找亚瑟,并完成自己的学员,从此隐退到新闻界,一心一意只想做个好记者。
亚瑟面对这位乐观开朗的年轻人,脑子里的回忆涌现了许多许多。可阿尔呢,他却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过去。
“运气好罢了。”阿尔喝着热水,喝完又重重叹了口气,“我们得马上先办法把马修送回加拿大,亚瑟,这事我必须请你帮个忙。”
“怎么帮?”
“我已经托了以前在报社工作过的兄弟安排了船票,凌晨四点会有一艘邮轮可以送他回去。就是……”
“你说,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马修整个人还处于昏迷状态,我们得有辆车,把他运到客运港找我那位兄弟。”
亚瑟真的很想帮到忙,但他也有难处:“可是……我也不会开车啊。”
两人陷入了沉默。这种时候,唯一能求助的就是他们那位无所不能的共同好友。心有灵犀的两人似乎同时想到了他,一通电话拨过去后,没想到对面的人竟然爽快答应了。
阿尔背着马修轻手轻脚地慢慢下楼,亚瑟守在身后,一直观察着楼层的状况。凌晨的公寓后门略显阴森,两人像干了亏心事那般,生怕着有鬼会上楼敲他们的门。
江湖救急的轿车到了,阿尔扶着马修上了后座,再把给他随手捎上的简易行李也拿上。亚瑟坐到了副驾驶座,一行人鬼鬼祟祟得像半夜偷跑到街上玩的小孩。
“东西带齐了吧?”弗朗西斯打了个哈欠,一副随时都可能因疲劳驾驶出意外的模样害得身边的亚瑟冒出一身冷汗。
亚瑟翻看着自己手中的小包:“船票我拿好了,还有阿尔给他的几根金条,这些足够他回家过渡一段时间了。”
“弗朗西斯,在此之后您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大哥了。”雪中送炭的举动真的让阿尔差点感动到落泪。
“你这小子,禁止到处认大哥哈。”弗朗西斯点起一根烟提神,又突然想起坐在隔壁的亚瑟并不喜欢这股味,他火速掐灭,“咳咳……那坐稳了,我跑一条更快的小道,就是会颠簸一些。”
恰逢乱世,这一路上弗朗西斯并没有多问马修到底是谁。担忧了一整天的亚瑟也终于在副驾驶座上安心地闭眼歇息了一会儿。
路途不长,小车抄的近道走得并不平稳。摇摇晃晃之中,马修微微睁开了眼。他看到前方坐着两个不认识的人,而身旁陪伴着自己的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堂弟。
“你们……要把我送去哪?”马修的声音很微弱。
阿尔这回倒像是饰演着哥哥的角色,轻轻拍着马修的肩膀,安慰着:
“不怕,我们送你回家。”
Chapter 47: 番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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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5 | 孤独颂歌
都说岁月如歌。
有人一生拼凑不出几段旋律,有人却能用一天唱出数段年月。
百乐门的纸醉金迷偶尔让人感到虚无缥缈,它不同于这个时局,仿佛乱世之中最后一场梦境。疯的疯乐的乐,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置身于物质世界,好像精神上的放肆就能满足人生的所有需求。
王耀的少年时期曾异于其他同龄人。因为家庭的缘故,他总是比别人更成熟一些。小小年纪成为了弟弟妹妹眼里的顶梁柱,肩上背负的责任可谓是无比巨大。直至十八岁那年上了大学,少年时期那股意气风发的冲劲才后知后觉地涌现而来。
新人出师,总想做出点什么成就证明自己。
初见这种场面的王耀还有些不适应。一回去生,二回上手,三回熟练,没有人生来便懂得世间万物。即便是在学校里各项成绩优异的王耀也不例外,路途上的每个脚印都是踏踏实实走来的。
现在回想起,无论是苦辣还是酸甜,只要是那段岁月,随便挑出一个瞬间就足以让人反复回味。
王耀毕业于一九四三年的春天。
也是那年,银粟诞生在灯火辉煌如白昼的不夜城。
汪伪在上海建立了新闻通讯社,王耀以实习记者的身份潜伏了进去。他以王黯为假名,进了政治新闻组,任务就是跟在前辈身后采访各种政界官场上的大人物,当然,也包括那些他心底恨之入骨而表面却不得不恭敬相待的日本军官。
百乐门的夜场都是越晚越热闹,头牌当红歌星丽娜小姐演唱的歌曲一首接一首。要不是身上还有任务,王耀觉得此刻的自己还是挺享受的。跳舞的年轻男女赏心悦目,舞台上的表演者更是出彩。
就是舞会的主角有些碍眼,说的正是那位站在丽娜小姐身旁耀武扬威,嘴里说着发音完全不标准的中文,还一脸洋洋得意的野村大佐。
小鬼子有这番闲情逸致,还是留着滚回你的老家再慢慢享受吧。王耀心里想着,手里淡定拿起酒杯稍稍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入口是涩的,也不懂那些痴迷于舞会的男女为何钟情于此。放下酒杯的那一刻,守在舞台底下的本田少佐还瞪了自己一眼。
看你也不像是会喝酒的人,还摆出看不起我的模样,你们是真的不愿意放过初出茅庐的真诚小记者。王耀不输气势地回看一眼,心里不停念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跟自己有仇似的。
当然入戏太深也不是好事,头脑清醒才是执行任务的最高准则。王耀依稀记得老严交待给自己任务,就是拿到野村身上的钥匙,在三楼客房窃取他今日下午才拿到的文件。
理应来说,机密文件是不该存放在这种是非之地的。可如今端量一眼这位所谓的野村大佐,满脸油腻,打扮粗糙,张嘴全是胡话,能做出这种愚蠢的决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反倒他身边那位本田少佐更多了一丝谨慎,他只要站在那,王耀的近身窃取行动就多了一分难度。
丽娜小姐的表演结束了,野村急忙呼喊着所有重要嘉宾前来合影,原本王耀只想成为他们的摄影师,不料本田突然称:“王先生,您为我们报道过这么多篇正面新闻,为皇军树立了不可估量的威信。想必野村大佐也想跟您合影一张吧?”
“王先生,来,我旁边的位置留给你!”一身酒气的野村开口了,两人一应一和。
王耀笑了笑:“能得到二位赏识,我真是倍感荣幸。”
倍感荣幸,我看你们是对着我放屁。王耀收起相机,即便是不情愿也要加入到合照的队伍当中。为了化解尴尬,应酬场面见得多的丽娜小姐还跟王耀聊了几句。也多亏了她,这张照片才能顺利拍下来。
钥匙摇摇欲坠,在野村的腰间,就像是悬崖边上的一块碎石。但王耀没有理由接近他,除非是那位歌星丽娜小姐,只有她才有机会无条件接近这无恶不作的醉鬼。
死拼是不可能的,就在苦思冥想的一瞬,大厅的灯光却不知道为何暗了下来。王耀的计划全乱了,自己人这边并未有这样的行动告知,难不成是军统那边多此一举的插手?
第一次行动怎能让突袭者抢先一步,王耀趁着地理优势,趁乱扯下了野村腰间的钥匙。他自动这是最不理智的做法,但唯有这样,他才能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下夺取一线生机。
莽撞的银粟穿越人群,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目的所在地。进入房间的一瞬间他便意识到失策了,这里不仅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整栋大楼的灯光很快就亮起,一切的一切皆是这些日本人所设下的圈套。
出师未捷。
远处的楼梯口开始有守卫用日语呼喊着,王耀无处可逃,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此时进门的人竟然是丽娜小姐。
“东西给我,楼下有人,你赶紧从阳台逃走。”
“你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野村一直拉住我逗留在他身边,你以为你偷他钥匙的事情我能不知道吗?”
王耀看了一眼阳台。这是六楼,是百乐门楼上的客房休息间。楼下正对的是市中心大马路的十字路口处,只要日本人的卡车赶到,一切的行动都会被他们一览无余。
“为什么帮我,你是军统的人?”王耀不可置信地问着。
“不是。无名无利无身份,你也别问这么多了,我就是唱歌谋生的。”丽娜看向王耀,只觉得,他那清澈的眼神自己数年前时也曾拥有过。
走道外的枪声响起,守卫的脚步声逐步逼近。
“走吧,快要来不及了。”丽娜用身躯顶着门,只想让眼前的青年尽快离开此地,“我不会再给他们唱四季歌了。”
王耀没有说话。
“快走。”这是丽娜用嘴型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此时屋外的日军已经开始撞门,她力气不大,但依旧死死抵挡住入口。
王耀从阳台爬出到围栏边,这里能立足的地方很窄,稍有不慎便会从六楼高的地势摔得粉身碎骨。他只能一层一层往下跃,但肉眼所及之处,日军的卡车正在四面八方飞驰驶来。
真的要交待在这了吗?第一次任务,真的不甘。
五楼的一束灯光亮得及时,弗朗西斯趴在围栏边:“你小子是不怕死,快跳我这来。”
来者并不是日本人的面孔。王耀也不知为何,脚下的失重也趁势促进了他这一跃。他稳稳落在弗朗西斯房间的阳台里,这位穿着浴袍的男人给了他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
“放心,哥哥我不是变态。”他转身捞起一件丢落在沙发上的大衣,“跟我走,我们先跑回大厅,铁定保住你的命。”
日军撞开了六楼的客房,野村跟本田进门时只看见手里紧握着钥匙的丽娜,除她以外,屋子里并没有其他人。
“怎么是你!”野村勃然大怒。
本田不可置信地皱起眉,但确认了四周,真的没发现别的身影。丽娜并没有回答,随后连续数十发的枪响震彻整个舞厅。
每一声枪响都像是冰锥,重重坠落到王耀的心脏上。在弗朗西斯的掩护下,险些暴露的他意外得救了。
他不知道这个法国人为何会救下素未谋面的自己,只是在后来得知,他在43年初就开了一家花店,同时也跑些小生意,是这群日军高官的生意密切往来对象。
春季到来绿满窗。
从此百乐门不会再有人唱响这首四季歌。
数个日月之后,王耀对此事依旧耿耿于怀。那位无名无姓无真实姓名,只被随意冠上艺名“丽娜”的歌女就这样死在日本人的枪下。甚至无人收尸,被他们残忍遗弃在荒郊野岭外。
这件事轰动了全上海。所有报社媒体疯狂报道,什么歌女为钱谋杀未成被围剿,什么当红明星竟是反动势力。颠倒黑白,胡说一通。只有王耀深知,那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坚定立场认知的普通中国人被残忍杀害。甚至,她是为了救下自己一命才牺牲的。
丽娜的生命停在了那个春季,也于此谱写了王耀手中的这首崭新的四季歌。
直到第二年的夏季,王耀遇到了与76号斗智一生却不幸被陷害的军统特工胡文晋。他曾是国军前线上英勇作战的军官将领,投身地下战线,在离去的最后一刻却无亲朋战友在身旁。留下的只有敌人的嘲讽与冷血旁观者的围观。
或是又后一年的秋季,日本人投降后的初期,他又在新建的报社里见到了更多的年轻面孔。那位笔名叫做南雁的编者曾是王耀所感兴趣的人物,后来从老严那得知,其实她正是我方潜伏在报社的同志。就因自己某次任务故意营造的失误,正误打误撞给予了她一线生机。
“我说你小子是真的有背景,别再骗哥们了。”弗朗西斯丝毫不客气地把手臂搭在王耀的肩膀上,“你一实习的小记者,才过了几年,手无缚鸡之力的,转身一变就当上警局行动队队长?”
“我早跟你说过了,我爸是国军将领,我爷是上海所有大官的祖宗,你信了吧?”王耀笑着糊弄,事实背后的心酸只有自己才能懂。
弗朗西斯一脸嫌弃:“我看你就别叫王黯了,这名字听着就死气沉沉的,哪符合你这一片光明的前景。是吧,王大队长?”
“你说得也是啊。”王耀灵机一动,也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了他说出这句话,“不如就这样,以后我改名叫王耀。你私下就这样叫我,够兄弟了吧?”
“好,就这样决定了!‘耀’多好啊,闪闪发光,前途无量!”弗朗西斯笑得像朵花,满意地拍了拍王耀的肩膀。
闪闪发光,前途无量。
也谢谢这位好兄弟乐意夸赞自己,乐意夸赞这个只能通过玩笑说出来的真实姓名。
“今晚去百乐门,哥请你。翻新后上任的大老板招了个新歌星,听说也叫丽娜。”
“哟,那不得认真多看几眼。”
欢乐的时光不多,那年冬季之后,王耀悄悄离开了上海,离开了这位“臭味相投”的乱世好兄弟。直到现在他们又重逢,又碰上了许许多多新鲜面孔。未唱完的歌还在继续唱,未完结的故事也依旧在续写。
“所以你的上海出差就是从某年春天开始,再到某年冬天结束的。”作为听众的伊万喝着茶,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
“算是这样吧。”王耀点点头,又发现丝毫不对劲,“什么出差,要是真像普通出差那么容易就好了。”
“没事。”伊万放下茶杯,“去年年末你遇见了我,这次的故事可以从冬季开始。”
王耀没有说话,倒想听听这家伙能说出什么惊奇话来。
“以后有我替你排忧解难,你就坐着等春天来吧。看,外头越来越暖和了,就连吱吱喳喳的小鸟也越来越多,阿福都想出去跟它们玩了!”
王耀被逗笑了。伊万说得没错,冬天总会过去,春天也依然会迎来。属于自己版本的四季歌的旋律也该重新谱写了,崭新的故事就该配上崭新的旋律。
阿福天生的灵性总会让人惊讶,外头的鸟儿在奏乐,它也懂得用毕生所学哼出几句。王耀仿佛看到了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季节,想必那天真正到来的日子也不远了。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伊万拙劣模仿着先前王耀哼唱的片段,还不停偷瞄窗下看风景的王耀。
“你说谁大姑娘呢?”王耀急得直接抄起阿福的鸟笼,吓得里头的阿福吱吱叫。
伊万连忙抱着头:“我说我呢!我就是大姑娘!”
笑声充满了整个房间,莫名的温馨简直难得一遇。或许不久的未来,四季歌会再次在耳边响起。
春季到来绿满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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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 定局
深夜的大街风平浪静。
方才的浪潮骤然退去,途径车站时烂摊子都被收拾好了。伊万开着轿车把老郭安全送回交通站里,便顺着熟悉的小路载王耀归家。
路上并不颠簸,伊万本以为王耀会趁着间隙歇息一会,没想到他还有心思盯着车前破碎的玻璃,甚至笑得合不拢嘴。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伊万略带一丝怨气,但更多的是无奈与关心。
王耀终于是笑累了:“老郭在的时候我没敢笑,算是你留点面子了。这玻璃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回那个人,我又跟他交手了。”
“遇到这么危险的事,你不也一样没及时告诉我。”
“这些鸡皮蒜毛的事能比吗?你刚刚差点就……”伊万原本还想反驳几句,但一想到他们两人总是不相上下,遇到什么事都不希望对方担心,“算了,我俩扯平。话说回来,虽然车的挡风玻璃是被那位老熟人打碎的,但差点害我不能来并不是他,而是阿尔。”
“是谁?”王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是阿尔弗雷德。”伊万逐字强调,“不愧是多事的大记者,每回都有他出来捣乱,还大放厥词说放我走呢。”
王耀一脸不相信:“阿尔?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伊万摇摇头,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怎么把完整的过程转述。王耀见状也先让他专心开车,只是刚酝酿的一丝困意也顺然全无。轿车行驶一段时间后停在了王耀家门前,此时早已是半夜,街上静悄悄的,伊万趁机说回家不方便,王耀便把他留在家中了。
还好上回留宿后便把部分衣物放在王耀家中,伊万简便洗漱过后,连忙也帮王耀处理好身上的伤口。终于闲了,还特意去鸟笼边上看阿福一眼。只见小家伙低着头闭着眼,一改往日嘈杂的模样,估计已经在美梦中畅游许久了。
可能是今日经历太多,疲惫不堪的王耀倒在床上便昏睡过去。
一旁的伊万睡不着,轻声挪动脚步下了楼。客厅独留他一人的身影,思绪陪伴着没有感情的挂钟滴滴嗒嗒地转圈。他忽然想起老郭曾跟自己说过,他们正在寻找一个代号为银粟的人,以及付恒一行人也正为此人而来。
他想他大概知道是谁了。
这个词语很陌生,却有个人跟他提及过。那个人说过自己怀念家乡的雪,怀念雪中喝的那一口热茶,更加怀念那热茶上漂浮着的被唤作为银粟的泡沫。伊万扭头看向通往二楼卧室的楼梯,答案此刻就在他的不远处。
银粟,一定就是王耀吧。
为何他不愿意告诉自己?可以说除了王濠镜以外,自己也算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了。但退一步讲,也许濠镜这个亲弟弟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伊万百思不得其解,没留意到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这么晚了还不睡,是还在想今晚的事吗?”
伊万回头,是王耀,他竟然也醒了。
“你跟老郭都是聪明人,我也晓得很多细节瞒不过你们。付恒跟他几个手下都是冲我来的,他们不仅仅是因为重庆派来的阻碍警局重建的任务,同时还是因为我。”王耀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老郭跟你讲过银粟的事情吧,我就是他们所有人都在苦苦寻找的银粟。”
“……我猜到了。”伊万不解,“你为何不告诉老郭跟濠镜他们,也许他们跟延安的人也正在寻找你。”
王耀深知,这些日子接二连三发生意外,无一例外都跟自己有直接干系,老郭这种经验丰富的地下工作者,即便他故意不说,但铁定早就有头绪了。王耀点点头,似乎答应着伊万,倘若找到合适的时机,自己一定以真正的身份坦然面对所有人。
“你应该听弗朗西斯这家伙聊过上海的往事?包括我的身世,老郭应该也跟你讲过一些。”王耀终于舍得敞露心底的秘密,“但有些东西他们并不知道,现在我可以彻彻底底地告诉你。”
“还在上海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国民党管辖的警局里潜伏。弗朗西斯常说的王队长就是我,而那时的付恒一直是我的死对头。起初他只是看我不顺眼,觉得我在上级面前抢了他风头,总是想方设法除掉我。”王耀回想,“在搜捕我们交通站据点的任务里他总是最积极的,以至于每次失败,他都认定是我在里面当了内应导致的。”
“他这种小伎俩,怎么可能赢得过你。”伊万笑了笑。
“不能小看他,他每一次出手,都差点足以置我于死地。”王耀皱眉,心底深处终于再次触碰那段痛苦的回忆,“跟我单线联络的上级叛变了,他害死了整个小组,却在最后关头留有一丝理智给了我一次逃脱机会。我伤得太重了,错过参与组织的调查,郊外游击队的同志误把我认为是上海第三交通小组唯一的幸存者。而我那个叛变的上级,也被认为是跟其他同志一起因任务而壮烈牺牲。”
“念在他家乡还有妻女,我便一直没有告知她们真正的缘由。所有人都没有见过银粟,如今唯一跟银粟有着联络的人死了,风筝断了线就很难找到。而我担心被国民党的人知道我还活着,会伤害身边更多无辜的同志,也顺势当作银粟已经死了。后来我直接跟着游击队转移,来到大连跟濠镜汇合养伤,这就是弗朗西斯所说的不辞而别。”
王耀接连说了一堆,包括他从抗大毕业到汪伪潜伏的事情,再到后来辗转到上海的大部分细节经历,伊万也认真聆听。其实无论过往的王耀是什么样的,他经历过什么,自己也会无条件地信任他支持他。
脑袋里刚处理完大量的复杂信息,伊万才后知后觉发现口袋里似乎有东西硌到腰间。他连忙把东西掏出来,才想起这张空白的胶卷还在自己身上:“差点忘了,弗朗西斯来我家商量事情的时候,临走前给了我一张空白的菲林。”
王耀接过伊万递来的空白胶卷:“他这是什么意思?”
伊万轻描淡写地转述着:“他跟我说,这就是他。”
王耀不语,只想到弗朗西斯开的花店也好巧不巧叫做菲林。
……
连夜把马修送走之后,三个人都很有默契地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阿尔大清早便起床洗漱,妥善整理好自己的仪表,打算带着礼品去警备司令部登门求个谅解。他费劲力气跟爱德华解释自己前来的目的,被带进办公室后却发现,王耀竟然捷足先登。
“昨晚的事我不计较了,刚才跟警备司令部开完会,我并没有把遇到你这件事情告诉他们,我知道这跟你没有直接的关系。”穿着军装的伊万比往日多了一份威严,让阿尔不得不端正坐直身子竖起耳朵听。
阿尔终于松了一口气:“谢谢你们,我也只是希望我的堂兄马修能够安全,情况紧急,只能出此下策了。昨晚我们已经把他送去码头,还拜托一位报社的老朋友带他跟着货轮回老家,我保证他再也不会回来干涉你们的事情。”
“就你跟亚瑟吗?我怎么记得你们都不会开车?”
“多亏了弗朗西斯,他这位好兄弟还是很值得信赖的。”
“又是他这家伙。不过顺利把人送走,那就好,那就好……你小子身手还算了得,在哪学的?”王耀调侃着,“我没见过哪个记者可以扛得住伊万的拳头。”
“别说笑了,跟你们坦白吧,我视力还好着的时候在海军陆战队当过战斗机飞行员,日常的体能格斗训练还是要有的。”阿尔认为这段经历不值一提,“只是一点皮毛功夫,要是动起真格我可未必打得过这头大鼻子熊,毕竟我只是一个卑微柔弱的小记者……”
“你说什么呢金毛憨狗?”伊万气得鼓起脸颊,像小孩斗嘴一样准备反驳。鉴于此行为过于幼稚,严重有违他身上那套威严的军装,瞬间就被王耀敲了一下脑袋。
阿尔哈哈大笑,在王耀面前斗嘴赢过伊万总是轻而易举。短暂的欢笑声也让事情告一段落,不过让众人震惊的还是弗朗西斯,这家伙总是能在紧急关头把命悬一线的人拉上岸。
……
哈尔滨的新据点也安稳下来了,王濠镜在约定时间收到了老郭传来的电报。简洁的文字全是重要信息:裁缝店的内鬼已被铲除,重庆的窝点暂且显露,付恒跟王耀交手,以及,王耀疑似发现林晓梅是保密局特务的消息。
王濠镜才意识到那并不完全是一个圈套,起初信封上落款的名字真的是晓梅亲笔。她或许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不计后果地想提醒自己安全撤离。但这种行为若是暴露,完全不可能在重庆的人手下活命。他瞬间回传情报,告知大连所有的情况。
王耀很快也从警备司令部赶回了老郭的裁缝店,收到濠镜电报的老郭正急忙着翻译内容。两边的信息互通,才发现晓梅也试图在暗中帮助着兄弟俩。也许是困在死局中最后的救赎,是无法被断开的亲情维系。
这让王耀陷入了深思,他也曾有过一丝妄想,企图想在付恒手里把晓梅安全救出。但保密局的手段向来都是极致残忍的,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独自完成,而又绝对不能让现在交通站的同志再像当初上海第三小组一样白白牺牲。
老郭没有说什么,他知道王耀有能力自己调解。电报还在回传着,老郭言简意赅地整合着需要给濠镜传达的讯息。当前战局有变,老蒋在前线已经有退缩迹象,甚至有人传他已经准备物资运往台湾。组织上已经认定哈尔滨安全,声称一个月后会安排濠镜等人返回大连。
一切都安排好了,老郭收起电台,静候着下一次任务的来临。
简单的辞别后王耀又回到警备司令部,打算让伊万陪同自己,以公务的借口到总局户籍科调查晓梅表面身份的详细档案。
“很久之前我让爱德华去调查过她跟那位黎小姐,并没有过多的重要信息。”
“可我还是想看看。”
果不其然,资料上连居住地址也是早已荒废的片区。
伊万见王耀不死心:“除非我们直接去红酒厂。”
事有定局,终究还是逃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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