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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一个春夜里走的。凌晨三点,张起灵把所有人叫醒,通知他的死讯。
大家并没有过度的反应,这是必然结局,到来只是早晚的事。胖子叫来殡仪馆送来冰棺,黑爷去请道士布置灵堂,解老板负责通知吴家长辈们,王盟哥安排伙计把准备好的香蜡纸钱搬出来,灵位、遗像也得拿出来,布置在灵堂里。旧例是,停尸三日方可起灵。大半夜,院子里人来人往,忙作一团,为了之后的葬礼奔忙。吴邪乖乖躺在床上,作为接下来仪式的主人公,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吴邪的床挺小,四根床柱围着中间小小的一片,像是个摇篮,又像是棺椁。张起灵和我是除了吴邪之外,唯二的闲人,在旁边大眼瞪小眼,守着吴邪像是深怕他诈尸。
我不知道旁人是什么感受,但我当刻最大的反应,不是难过,而是无措,这也太仓促了。
三个月前,我同张起灵、黑瞎子去寻找拯救吴邪的秘法,没有结果。我们打算继续找来着,吴邪身体状况突然一落千丈,阎王爷像是生怕我们鬼门关里捞人一样,加快了勾他的速度。形势如此,张起灵和胖子就先把吴邪送回了杭州,回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他的心愿。两天前,胖子通知我来一趟,说是人已经不太行了,走之前见大家伙儿一面,路上也有个念想,胖子还顺着把后续的安排一骨碌讲了,灵堂怎么搭,仪式的流程如何,下葬什么时间……他的话,说进我耳朵里,放屁一样。我不明白,怎么人就“不太行”了呢?不明白归不明白,还是连夜买票赶了过去。到的时候,解老板正趴在的床边,絮絮地跟他说话,“那片山上,就在你爷爷旁边,那里的树长得很好,咱们小时候去过...到时候只有我们,别人都不告诉,嗯...好...”。这像是在说墓地?我心里没概念,现在就谈这个了,不是催着人走么?张起灵、黑爷、胖子、王盟哥都在,胖子伫立在床尾,神色凝重,床边支着一个单薄的行军床,张起灵坐在上面,望向床上的人。王盟雕像一样站在旁边,默不作声。他们四个把房间填的满满的......
这才短短两天呀。我看着床铺上的“吴邪”,他神色跟睡着了没区别,就是有些苍白。我力图把他看醒,旁边张起灵却示意我外间坐,拉上了床帘,好像我的视线会打扰到他一样。我局促地在外屋找了个角落坐下,整个人浑浑噩噩。灵堂搭好后,我继续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守在了冰棺旁边,胖子给的任务就是守着牌位前香火不断。我坐在棺木旁的一个小凳子上,无奈那凳子太矮,只能缩成一团,高度正好能和黑白照片里的吴邪面面相觑。遗像选的照片是在古潼京时,我给他拍的那张,胖子说是他自己选的。我就在那一个地方,维持着一个姿势,静静呆了两天,白天看着人来人往地上香烧纸,夜里也不困看着三柱巨大的香慢慢燃着,又红又粗的躯干化成灰烬,期间偶尔上去填上三柱小的香,烧些纸钱。我没一点困意,尽职尽责地完成好自己的工作,脑子里啥也没有,情绪也没有,情节也没有,就保持在这种灵肉分离的状态里守了三天。
第四天很忙,凌晨起灵送殡仪馆焚化,赶在天亮前把骨灰送往墓地埋葬,之后便是两顿席,请亲朋好友的。道士是从长沙请的,一口湖南方言半念半唱地说完悼词,末了起灵,所有人围着那副灵柩绕了一圈,送亡者最后一程的意思。“吴邪”又变了,他跟三天前不一样了,那个时候他还像睡着了一般,而现在却像是一尊蜡像。绕一圈的时间实在太短,纵然仔细描摹他的轮廓,也不足以将这副面容刻画进心里。十年、二十年过去,我会忘记吴邪的长相么?相逢一瞬,相别也只一瞬。出发时,天还黑着,灵车里胡乱放着一个破旧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发出些唢呐的声响,车灯昏黄,将近的清晨倒渲染出了黄昏的光景,一路平顺而漫长......
我回到了那天。王盟是第一个注意到我进门的,他一边招呼我过去,一边对吴邪说“他来了”。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我,为我让出一条道,我看着这群人的脸,突然怕了。什么东西在拉扯着我的身体,让我寸步难移。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解老板将才站的位置,眼前的一切像一辆飞驰而来的火车,将我的灵魂撞碎。我无法形容看到的景象。床上躺着的人,不是我记忆中吴邪,也与三个月前那个在医院扶梯上与我挥手道别的吴邪相去甚远。他的身体垮掉了,是字面意义上的“跨掉”,原本颀长的身体仿佛被抽去了数根骨头,变得嶙峋而怪异,无法再支持主人的正常活动。那双浑浊的眼睛,费力地想要看清身边的所有人。他见我来,抬手示意我过去,我触碰到他的手臂,所及之处冰凉一片,原本饱满肌理消失殆尽,皮肤如同一层毯子覆盖在骨架上,毫无生机。
怎会如此呢?我记得他曾经好过一段,我们去探雷的前阵子,他脸色也好了,身上还长了些肉,那样子鼓舞了大家,所有人都觉得,世事不到最后一刻,都有转机。吴邪这辈子创造了那么多转机,与天争,与地斗,再怎么艰难的困局,他也能脱身,为什么偏偏在隐退之际,上苍不给一条退路呢?难道太多的孤注一掷和绝处逢生,已经耗尽了他的命数么?
他抬着手,望着我,哪怕眼中光芒不再,我也能分辨他的意思,他要摸我的头,就像过去经常做的那样。一股热气涌上了我的脑门,烧着了脸颊,梗在喉头。鼻子一酸,我赶紧把头埋在了他腰间的被褥里,轻轻地将他的手放在了头顶。他的腰变得好薄好薄,只微弱地有一点点起伏,隔着被褥几乎感觉不到,而那双手,没有像往常一样实实得拍在我的脑袋上,而是微悬在空中,抚摸着我的发丝,指尖穿过我凌乱的头发。那股热气在我脸上乱窜,我抖若筛糠,却又强作镇定,不能让他感觉到我的恐惧!良久之后抬头,眼前一片白光。
我竟然在返程路上睡着了。
骨灰盒比我想象中沉重,上山的路上,前几天的记忆被梦境唤醒,潮水般回溯。待到最后一刻,伫立在那小小的坟包前,一切终于变得清晰且真实,让我无处逃避,我永远、永远、永远也见不到吴邪了。这个人,他与我的过去,我们可能的未来,都将埋入土壤。过去闹得所有别扭,满心的悸动与埋怨,深夜的烦躁与臆想,爱也好,恨也好,都变成了不可追溯的历史。过去的我仿佛也死了,在与他同下的第一个墓里,埋在那绵密的白沙里。此后的岁岁年年,我都会来这里面对他的死亡,面对我与他的结局。
我佝偻着背,哭出声来,山间鞭炮炸响,又是一个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