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一个奇迹将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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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及川彻在一片他有幸听到过的最令人满足且不受干扰的宁静中醒来。如果是几个月前,那会让人觉得棒极了,会是一天的完美开始(否则那一天就极有可能会是令人失望的平凡的一天)。但问题是,这样平静地醒来已经不再是及川的特权了:当他总是睡过头四十分钟,被大喊着冲进来再冲出门去的岩泉撬开眼皮,然后留下心怀不满的及川整理好自己再独自跑去学校。
从那以后,他决定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并且调整他的闹钟:从长笛的声音和森林鸟叫到指甲抓挠黑板的声音,及川的早晨再也没有安静过。显然,除了今天。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昨晚不小心关掉了闹钟,或是还没到他需要起床的时间,还可以再赖几分钟的床(他真的、真的很希望是这样)。无论如何,及川闭着眼睛,缓慢地挪到床边,用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摸索着他的手机——他每晚都把手机放在那个地方,这毫无疑问——
直到他从床上掉下来。
如果早晨明媚的阳光还不足以叫醒他的话,这个肯定行了。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掉下床,这一点也不好玩,每个拥有西式床的人都知道。但是使这件事更加令人震惊的是,及川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知道是因为他不拥有一张西式床:他从来都是平躺在地上睡觉,与任何有关超过地面二十五厘米的床的感觉无缘。但是现在,在经历了本不可能的事情之后,及川躺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原本应该是他卧室的空间。
这不是他的卧室。
从记事起及川就一直睡在褥子上。为了方便自己爬过去使用电脑或者借着台灯读书,他把被褥挪到了房间的正中央,紧挨着他的桌子。他总把制服挂在墙上,准备好在上学时穿;在周末,他也能轻松地爬到衣柜边上,取出任何让他出门时也能保持温暖的衣物。但他现在所处于的房间要更小一些,漆着纯白的墙壁,铺着一张款式沉闷的地毯。桌子依旧紧挨着床,但是一些乱扔在桌子上的杂志取代了电脑。桌子前面摆着一把转椅。然而,最引起他关注的是一件挂在床脚边墙上的黑色立领学生装。
那绝对不是青叶城西的制服。尽管县里的不少学校都采用了差不多的黑色制服,但是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学校只有那一所。
及川急促地吸了口气,从床上跳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并发现他正穿着一套不属于自己的睡衣。棉质的纯白上衣很柔软,与他从袖子里伸出来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皮肤的颜色比他记忆中的要深一些。谢天谢地,因为打排球而留下的茧子还在,但是他的指甲整洁得过分,比平时保持的还要整洁,几乎像是他刚修过一样。
看到这些,以及他在上一分钟看到的所有一切,让及川的胸口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紧绷感——一种尖叫着让他停止像个白痴一样傻愣着,去找面镜子照照的感觉。他不经常那么做,反正不是在刚起床之后。但床不是他的,房间不是他的,衣服不是他的,外皮系统(老天在上)也不是他的。所以,为了他的精神正常,他至少可以去看看自己在镜中的反射,以确保至少迎接他的那张脸依旧是他的。
但是那张脸不是他的。
那是影山飞雄的脸。
在这场重大的人生危机大约二十四小时之前,菅原孝支正悠闲地乌野周边的街道上溜达,走去上学的脚步带着雀跃。他的包里装满了小测验成绩单,肩上搭着运动上衣,脖子上围着那条他最喜欢的,由母亲亲手织成的浅蓝色围巾。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何事能毁了这个早晨。再加上他的班级地位日渐高升,食堂做的豆腐越来越辣,他的排球队正在为了重回全国大赛而进行比以往更加严格的训练,不是为了吹嘘或是什么别的,菅原感觉这世上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毁了任何早晨,或任何下午,或任何晚上,或任何事,永远不能。
呃,好吧,他确实有点在吹嘘。
不过,像所有这么说的人一样,菅原相信这不能怪他。因此,只是漫不经心地观察栖息在他头顶电线上的小鸟就能让他热情高涨;甚至看着小学生一边用幼稚的侮辱对骂一边从他身边跑过去,菅原也觉得非常有趣。都是些寻常的景色,但在好心情面前,没有什么是无聊或乏味的。
这就是为什么一家用防水布写着“今日特惠”的便利店在他看起来就像赢了彩票一样。菅原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但是他仿佛三天没吃饭一样冲进了这家规模不大且客户不多的小店里,急着想看看折扣能有多大。服务员向他问好,并请他在店里四处看看。菅原回给对方一个明媚的微笑,十分专注地照对方说的做了:他仔细打量着每一件商品,把他感兴趣的挑出来,被其他东西引起注意的时候再放回去。
最后,幸运饼干让菅原彻底沦陷了。比甜食更棒的是那些里面夹着一张纸条的甜食,那张纸条会告诉你未来是好是坏。仅是想到当自己在下午晚些时候把这些幸运饼干带到社团活动去,看到队友们揭开自己(大概率是假的)命运时的脸,就足以使他果断地冲向最后两包饼干然后抓住了右边那一袋。
就在同一时间,有人伸手拿走了左边的那一袋。
也许是因为那天早上他看待一切的奇怪滤镜,也许不是,总之菅原发现自己正盯着左边那个所谓的陌生人,却发现那个人并不陌生。
至少不完全陌生。
他想不起来青叶城西3号队员的名字,而菅原对对方来说大概也只是个碍眼的人。但不管怎样两个人都停下了动作,并没有露出轻蔑或不快的表情。
事实上,青叶城西3号开口时看起来很平常:“哦,嘿。”
“你好,”菅原回到,露出一个让他显得更加友善的微笑。尽管没有他给店员的那个笑容真诚就是了。无所谓,没有人需要知道这一点。他瞟了一样那袋几乎就要被他抓在手里的饼干,“来买饼干吗?”
“是啊。我觉得我和我的朋友都可以来一点儿人生指导。而且,它还在打折,所以我被说服了。”
“我也一样。”通常,菅原的交流技巧要比这更值得夸耀一些,但是不知怎的,和这个来自几个月前被他们打败了的学校的主攻手说话比实际上在几个月前打败他们还要艰难。他指了指收银台,“我该去结账了。”
对面的攻手看起来并没有这个负担。“当然,”他只是耸了耸肩说到,等菅原已经走远了两步,他才又接了一句,“顺便,恭喜你们打进全国。”
菅原不是很想和任何来自青城或支持他们的人聊这件事。尽管他很高兴自己的队伍成为了宫城的冠军,他同样清楚青城三年以来一直有多么渴望打败白鸟泽和去东京的机会。和乌野不同,他们总是非常接近目标,却在最后功亏一篑。但他还是朝青城攻手的方向点了点头,告诉自己一个竞争对手破灭的梦想只是那支队伍自己要面对的问题,而不应该是其他任何人的。他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谢谢。”
不过,他真正想感谢的是,他们的相遇就此结束了。
和计划的一样,那天下午,菅原把那包饼干带给了他的队友们,并且带着愉悦的心情看着他们每个人怀着从中得到好运的期望掰开一个饼干。他自己的十分普通(“不必追求幸福——去创造它!”),因此他发现队友们的反应更加有趣:日向对他的“好运”表示全心全意的赞同(“今天你的鞋子会让你快乐”);田中对他得到的纸条显出兴奋和困惑(“你将和你所爱的人结婚”;“但是我没有女朋友啊!”他说着,沮丧地用手捂住嘴);旭在读他的纸条时显得垂头丧气(“有时你需要的只是躺在地板上”)。
月岛低头盯着他抽出的纸条,眉头皱了起来(“十个指头有长短”)。菅原站在他身边,抱着双臂。
“其实我今天碰到了一个青城的人,他也买了一包幸运饼干。”他宣布了这一消息,于是很快所有队员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哦?”山口说到(“大家都一致同意,你就是最棒的”),“哪一个?”
“三号,我不知道他叫什么,”菅原耸了耸肩,“他说恭喜我们打败白鸟泽。”
大地(“想要成熟睿智,必先年少无知”)哼了一声,为了捡起他脚边的一个球把他的饼干放进了口袋里,“他人还挺不错的。他也要把饼干分给他的队友们吗?”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我的意思是,对他们来说,这个排球赛季已经结束了。”
众人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咔嚓声,菅原转过去看到了影山(…噢,他还没有读他的预言纸条)。影山独自一动不动地站着,并没有特别看着什么东西。他应该已经拿到了自己的饼干,但是他只是拿着,甚至没有看一眼。
“影山,你不看看你拿到了什么纸条吗?”菅原看着他沉着的脸色问到。严格来讲,他的表情从来都是这样,他天生就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孩(至少当他没有在讨论排球的时候)。不过有什么东西使他严肃的脸与沉默变得和平常有些不同。
当影山被搭话时,他的脸色变得更差了。他摇了摇头。“我晚点再看,”他说到,把那个很有可能已经碎了的饼干放进了他的口袋里。
“怎么啦,你怕你会得到一个很烂的纸条然后被我们嘲笑吗?”日向开始笑话影山。他斜睨着影山,仿佛他的话可以弥补那18厘米的身高差,而他的话通常都能做到这一点。直到影山被激怒并在力量上完全压倒他。
但是今天,日向只得到了一个恼火的白眼,和一句只有平常一半笃定的“闭嘴,呆子。”当影山从他们身边走开时,日向和菅原看起来一样的困惑,这是影山唯二的两次在练习进行中离开体育馆。
就在当天的几乎同一时间,花卷贵大将他新买的幸运饼干分给了他三个最好的朋友(尽管他从没有公开承认过)。确实,他们的赛季已经结束了,这令人难以置信的沮丧和难过。但是他们不想再花费精力谈论这件事,而是更多的享受大家在一起的时间,在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一起走回家,而不是在经过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的训练之后靠着路灯提供的照明在黑暗里走回去。
一袋里大概有十五个幸运饼干,但是他们只有四个人。公平起见,每个人掰开了三个去读里面的纸条,结果还是对半数以上的纸条感到不满意。
“看看这个,”花卷说到(“你是一个爱说话的人,有一天你会出一本书”,“踢臭鼬没有好下场”,“你坚信人性的善良”),一手拿着那袋饼干,里面还剩下三个,另一只手拿着那些令人失望的纸条,“我今天早些时候买这些的时候碰见乌野的二号了。”
“爽朗君?”及川(“对你来说一切皆有可能”,“情感即是流动的能量(‘Emotion is energy in motion’)”,“吃得开心吗?买些外卖带走吧”)问到。
“我不知道你想让我说啥,爽朗君到底什么意思?”
“他说什么了?”岩泉(“忍耐是艰苦的,但它的果实是香甜的”,“贫穷不是耻辱”,“要么借钱要么失去朋友”)看向花卷,没有给及川解释这个可笑外号的机会。
“没说什么,”花卷耸耸肩,“我恭喜他们打败了白鸟泽,他看起来有点不自在。”
松川(“万一发生火灾,保持冷静,付钱结账,然后快逃”,“你心胸开阔,善于社交”,“你将亲吻你迷上的那个人哦啦啦啦啦”)轻笑了一声,“呵呵,那当然了,我们可是把他们送到白鸟泽面前的废柴。”
“别那么说,阿松,我还难过着呢,”及川的脸色已经开始变得难看了。
“就算这么说,你还是去看他们的比赛了。”岩泉指出这一点,“而且,知道白鸟泽输了之后你听上去还挺高兴的。”
“那不代表我不再想打败他们了。”
“好啦,都过去好几个月了,”松川说着,偷笑着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他的队长。头一次,及川明显没有对这种表达亲密的举动表示欢迎。“你应该对你的宝贝后辈飞雄功成名就这件事感到自豪。他懂得的所有东西不都是从你身上学的吗?”
确实是这样,至少按照及川的说法。但是花卷认识他的这些年里,他发现及川能用他一贯的浮夸语气来讲述这件事的天数和他对此闭口不言的天数相差无几。而今天,就像他们在春高中被淘汰后,每一次影山这个名字碰巧溜进他们的谈话中的时候一样,及川整个人看起来都停止运作了。
他让自己的身体在松川手臂的重压下变得松弛,直到他突然一言不发地从花卷手里拿走了另一个饼干。
“嘿!这不公平!”后者叫到,不过也懒得进行任何抵抗。
“我打算把它带回家,”及川说着,把那个小东西安全地塞进了他的口袋里,“也许我向他许愿的话,它会告诉我一些我确实想听的话。”
影山真的不该在他去浴室的时候一直想着他那个了不起的年长二传竞争对手。毕竟那个人已经被打败了,就算影山可能还没有达到他所展现出来的水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但事实是他一直在想着那个二传手。
及川真的不该在他回家的时候一直想着他那个突飞猛进的年轻二传竞争对手。毕竟尽管那个人的队伍获胜了,不可否认,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就算他估计不会放慢他努力前进的脚步然后把及川甩进尘埃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但事实是及川一直在想着那个二传手。
这其实有些可悲。影山知道他在一定程度上(只是一定程度上)仰望且佩服那个人,但是要知道青城已经退出了联赛。一想到及川的高中排球生涯已经结束了,他的心情就很糟糕。那个人会对这件事抱有什么样的情绪?他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如果影山也给予岩泉,或者金田一,或者他接下来一年将要面对的那只队伍里的其他队员们同等的关心,那也还算正常——但是他并没有。
这其实有些可笑。及川知道他总是对影山和他在专业二传手们中的地位小题大做,但是要知道乌野已经前进到了全国大赛的等级。一想到影山会有什么样的发挥,及川的心情就很糟糕。影山会学到多少?相比之下及川自己又会到什么地步?如果他被愤怒、嫉妒和苦涩的情绪淹没了,那也还算正常——但是他并没有。
影山在做的只是站在厕所的一个隔间里,独自一人,远离他的队友们(尽管训练还在继续),手里紧抓着一个幸运饼干,无法从不肯闭嘴的思绪里抹去某个人的脸。
及川在做的只是站在他的房间里,独自一人,远离他的朋友们(尽管美好的下午在召唤他),手里紧抓着一个幸运饼干,无法从不肯停下朝他大喊大叫的脑海里赶走某个人的脸。
影山(及川)[1]觉得他需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需要想些别的东西,一些更琐碎的事情,也许能让他感觉好受一些,让他恢复平时的状态。所以他看向了自己手中的幸运饼干,已经裂开了(还没被打开)。他想也许应该放任自己沉浸在虚假的承诺和通用的正能量中,也许这能让自己保持自我,让他从自己丢脸的闷闷不乐中被解放出来,或者至少给他找点乐子。他没多想,虽然已经想了很多,把幸运饼干掰得更碎(一下就快速地掰碎),从中取出了那张照说会决定他未来的纸条,读的时候皱起了眉头:
一段旅程即将开始,
它的奖品反映在另一个人眼中。
当你所见即所缺,
无私的爱将让你变回来。[2]
“什么?”(“真奇怪。”)是他看到这张纸条后的第一个想法。这一小段话是用英文写的,就像其他的纸条一样。可能是影山的英语实在太差了(尽管及川的英语是普通同学的平均水平),他觉得他没完全看懂这纸条上写了些什么。它绝对比他的队友们(最好的朋友们)拿到的纸条更长,更拐弯抹角。事已至此,他甚至不能肯定这是个预言,更不用说它是吉是凶了。可能他已经无可救药到这种本应该可以迎合任何人的新鲜玩意儿都不能给予他任何智慧了。
毫无征兆地,大地开始震动,突如其来,一点也不客气。影山(及川)看着他周围的变化,心跳开始变得慌乱。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摇晃的灯光、窗户和墙壁,然后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动起来。他的脚步踉踉跄跄,周围的世界开始震颤;他感觉地板像是紧紧抓住了他一样,把他向下拉,试图让他痛苦地被摔在地上。影山将背抵在了墙上(及川蹲在了地板上),试图不尖叫出声。
他闭上了眼睛,这样就不比看他人生的走马灯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抓住些什么东西,任何可以让他保持冷静并安然无恙的东西,尽管耳边都是周围分崩离析的声音。仅剩的微弱力气让他还能记得呼吸。
但是那些震荡很快停止了,就像他们来时一样又快又粗暴。
尽管如此影山(及川)的身体还是在颤抖,他设法站住脚跟,仔细地环顾了四周。房间里没有任何东西看起来严重受损,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但也让他吃了一惊。当似乎没有余震会发生时,影山(及川)把幸运饼干放进兜里,然后走回了体育馆(把饼干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从家里走了出去)。他希望别人都平安无事,毕竟刚刚脚下的大地仿佛要裂开了一样。
但他发现其他人并没有这个感觉。
“没发生过地震啊,”日向说到,他已经处于奔跑中了,手里抓着一个用来接抛的球(及川的邻居说到,她正站在室外给自己门前的植物浇水),“你确定不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
影山(及川)很确定。他确实看见了,听见了,感觉到了。他这辈子没这么确定过,而且他敢肯定自己不可能想象出一个地震。不过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没法解释,除非他能证明这个世界为了让他精神错乱而跟他开了一个精心设计的恶作剧。因此他没有再浪费精力去试图说服其他人刚刚发生了一起自然灾害,更别提他还觉得自己差点死了;取而代之,他在训练里投入了百分之一百一十的努力(他早早地做完了作业)。没什么可解释的,影山(及川)已经准备好迈入一个更好的明天了。
但是事实是:
1. 尽管其他人没有感受到,对他们两个人而言地震确实发生了。但是他们都不该把它当做没发生。
2. 他们不该等到独自一人的时候再读幸运饼干里的小纸条。
3. 当天晚上,他们不该把自己舒服地裹在被子里,高高兴兴地去睡觉。
TBC
[1]从这里开始括号外是影山,括号里是及川,两边的剧情在同时发生。原作者在AO3上使用排版的方式来表现,这里不太方便搞那种排版所以用括号代替了。
[2]出自《Freaky Friday》电影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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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山飞雄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在大街上狂奔——或者说,他以为他还是影山飞雄,因为他也不知道当自己从一个不同房子中的不同房间里醒来,脸也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不是随便什么人的脸,是及川彻的脸。一张属于他对手的脸;一张萦绕在他梦里,普通又可怕的脸;一张他每次看到时都显得不是得意洋洋就是气急败坏的脸。然而,早些时候,当影山看向镜子里时,他发现自己能随心所欲地摆弄这张属于及川彻的脸。他花了几分钟去揉搓自己的鼻子,拉扯自己的脸颊,才接受了现在的状况:这张脸是他的。
但是接受这件事不代表他能对此保持冷静。毫不夸张地说,他大声尖叫的时间和他盯着镜子里倒影的时间差不多长了;差点儿把嗓子喊破[1]。他停止继续大喊大叫的唯一原因是一位年长的女士闯进了房间,想要知道所有的这些骚动是怎么回事儿;她还管影山叫“彻”。影山整个人僵住了,傻傻地和这位女士对视了片刻,直到她决定离开这个房间,留下影山自己为上学做好准备。
呆在别人的房间里,拿着别人的衣服,影山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他还是把墙上那套学院制服取了下来,费了些劲才穿上。基本上没什么问题,只是当他手里抓着一条红色的领带时,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打领带。接着他意识到他本来就不该戴那条领带;影山连头发都没有整理,抓上手边最近的包和一条整齐叠放在柜橱上的围巾,直接慌慌张张地抱着最大的希望跑出了还散发着早餐香气的房子。
现在,他离开那栋房子的十分钟后,影山意识到自己完全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能去哪里。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What the hell.)
他稳住呼吸,一手紧紧抓着那条领带,另一只手捋了捋他的头发——这不是他的头发,但是是现在长在他的头上的头发,呃,严格来讲也不是他的头。头发的手感令人愉悦地柔软且不可思议地顺滑;他想都没想,就把手放在那里,又吸了几口气,开始像测试自己会不会感觉到疼痛一样拉扯那几绺棕色的发丝。就算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面部的抽搐都足以证明他是可以感到疼痛的。
影山现在在各种意义上都迷失了方向,他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往前走,期待着他现在所走的路能把他引到某个地方。他从来没去过及川住的地方(从他目前正在使用及川的身体这一事实来判断,他推测早上那个地方是及川的家),但是现在看看周围,影山并不觉得完全陌生。他觉得再走几步也许能把他带到一个他能叫得出名字的地方。事实上,又走了几步后,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老旧而熟悉的建筑面前——一位曾经的老朋友,此刻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稀客。
北川第一中学。
他抬头看着他的初中,当各种不愉快的回忆涌入他的脑海中时,他咒骂了一句。距离他上次走进这座学校只过了一年。但是就算一年变成十五年,那些回忆还是会让他像现在一样难受到反胃。一想到所有他在乎的人都对着他背过身去,放弃了他,影山就感到浑身不舒服。不过影山试图赶走那些想法;尽管他的初二和初三过得十分糟糕,初一过得还不错。至少对他来说。
影山记得是在初一那年,自己第一次见到了及川,紧接着,他意识到这是为数不多的一个他和这个身体所拥有的共同点:他们都去北川第一上了初中。在所有地方中,他漫无目的的奔跑最终把他带来了这里,这看起来几乎不像是个巧合。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肩上挎着的包里有什么东西在震动。
影山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轻轻倒抽了一口气。他翻遍了整个包,直到把一支嗡嗡作响的手机握在他冰冷僵硬的手里。影山快速地瞟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未知(这只是对于这部手机来说,可他认得出这个号码)来电,然后滑过绿色的接听键。他也不知道自己用这个不属于他的声音喊破喉咙之后还能不能正常说话。
“你——你好?”
“天呐!是我的声音!”
影山僵住了;讽刺的是,电话对面的那个人听起来也很像他自己。他对那个人的身份有个绝妙的猜想,但是他还是决定问一问,“呃,请问是哪位?”他小心翼翼地对着手机说道。
“你是哪位?你拿着的是我的手机!”
好吧,他现在很肯定那人就是及川。影山皱了皱眉,“呃,那是我的声音。”
“呃,那不是我的错。”
“那也不是我的错!”
对面停顿了一下,“好吧,我有点儿不明白了。让我先——你是小飞雄,对吧?”
那人绝对就是及川。至于为什么及川一直喊影山的名字而不是像他喊其他人一样喊影山的姓氏,到现在还是个迷,就像他为什么会在不同的房子里从不同的身体中醒来一样。“是的,”他低声说道,“是及川前辈吗?”
“除了我还能是谁?我在你的——”电话里发出了电流声,“身体里,而你在我的身体里!什么鬼?!你现在在哪呢?”
“我——我在北川一中。”
“什么?”对面又是一阵停顿,“在——我也在那里!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后门,”影山说道,那道笼罩着他,把他和校园隔开的砖墙是他唯一的参考物,“我想应该是后门。”
“好了,呆着别动。我去找你。”
很快他的耳中只剩下拨号音。他挂断电话,然后把手机塞回了包里。影山独自一人站在几近完全的寂静中,忍不住开始不安地来回走动,但并不是因为清晨稀薄的暖意。有好一会儿,他觉得(希望?)自己疯了,但是及川证实了他并没有:他们被交换到彼此的身体里了。这就是说他现在站在这里,看起来像个走失儿童,用的是及川的双腿;而及川正在用他的双腿在他们的初中边上走着。在几秒钟之内,他就能看见他自己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冲过来,很有可能顶着他那张恶名远扬的臭脸。不过他不会感到脸部肌肉的拉扯——及川会。
这真是太乱套了。
“我、的、天、啊,”属于影山的声音突然响起,那是一个他自己说话时绝不会用到的语调。影山转过身,发现他穿戴整齐(谢天谢地)的身体正盯着他,好像他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他也可能确实闯了什么祸。他自己的身体怒视着他,“你在逗我吗?你绝对是在逗我吧。你就这样出门的?你没听说过一种叫梳子的东西吗?发胶?体面?”
影山想要觉得更内疚一些,他的确觉得内疚;及川的头发一直是一个自然奇观,总能奇迹般地把不修边幅和风度翩翩结合在一起。特别是当影山惊讶地发现这些头发在早上的状态要比平时乱上好多时,他觉得自己应该下点功夫打理一下它们。但是现在,他脑子里能想的只有他正在俯视自己的身体这件事——俯视——及川真的要比自己高很多。他感伤地咽了咽口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及川——他真的应该管面前这个人叫及川吗?——看起来想勒死自己。“我对天发誓,”他嘟囔着,不带半点犹豫地朝影山走去,在他的包里翻找起来(其实是及川的包,挂在他目前正在被影山控制着的肩膀上;好家伙,解释会变得越来越艰难的);他得意洋洋地掏出了一把梳子。及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盯着此刻自己头上乱糟糟的头发,开始进行一些危机处理。
影山想不起来他上次梳头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更别提做造型了。他觉得自己越是往下缩,他自己的手压在他现在这个头上的力道就越重。“呃,及川前辈,”他开口道,“我们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了吗?”
“到这个份上,我认为我俩交换了身体这件事已经很明显了,小飞雄。否则,这个——”他对着他自己像杂乱无章的拖把一样的头发比了个手势,“——不会发生。”接着他继续了对头发的梳理。
影山试图让自己的叹息不要发出声音,他继续站在及川挑剔的目光前,直到后者退了几步,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手艺,显然对结果还是不那么满意。他哼了一声,“差不多了,我觉得。至少老师不会问我是不是被卡车碾了。”他嘟哝着,准备把梳子放进他的包里,但是他瑟缩了一下,转而将梳子递给了影山,“你留着吧。在我的身体里呆着的时候,试着别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场灾难。”
用影山的声音说出那种语气是影山听过的最烦人的声音,于是他立刻皱着眉反击回去:“哼,那可难了。”
及川朝他投来一个警告的瞪视。“下一个议题,”他厉声说道,影山克制住了自己强烈的,加上一句“终于”的冲动。谁能想到这种顶嘴的本能也跟着身体一起来了呢?“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是说,这怎么可能?我们怎么会在对方的身体里?”
“就跟我知道似的,”影山小声说着,但是用的是及川的声音,这让他听起来像个不理智又不耐烦的孩子。他瑟缩了一下,用一只手捂住了脸,完全无视了及川紧锁的眉头,“可能——可能在我们睡觉的时候,我们的灵魂交换了位置?就跟电影里的一样?”
“哼,我们现在可不是在电影里,飞雄。”影山从没想过他会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自己的声音说出那么多遍,“这是现实生活。我们的灵魂怎么会想着去别的地方而不是他们本来就在的地方?而且首先,是什么让他们有权力和能力离开的?”
“我对灵魂的事一窍不通。所以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
及川没有说更多的俏皮话,他伤脑筋地叹了一口气,抱着双臂陷入了沉默。呼吸在他面前形成了一团白色的气体。“没了。可以肯定灵魂交换发生了,但是我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及川苦恼的目光现在直指着影山,“更重要的是,我们该怎么解决它?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确实,他们绝对不能一直是这种状态,但是这个情况太荒谬了,而影山从来不觉得他自己很聪明(至少是对排球之外的事情);因此,他只能想到一个主意——即便如此,他也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提出这个建议,更不确定和他共享这个灾祸的同伴会怎么看待这个建议。“也许我们需要一个身体撞击?”他说道,指出他们显然能够移动的灵魂,“可能我们昨天做了什么,呃,不小心把他们从身体里挤了出去。所以我们应该试着…嗯…把他们挤回来?”
“但是我昨天甚至没有见过你,更不用说会做任何事把我的灵魂挤出去,并且将它塞进你身体里了。”
“我还在等一个更好的主意,及川前辈。”
“及川前辈”短暂且不耐烦地低吼,让影山听起来像条得了狂犬病的狗,于是目前正呆在及川身体里的影山在心里记下:以后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朝任何人或因为任何事低吼,再也不要低吼,不管遇到多么可恶的事。“行吧,”及川咬牙切齿地说,“你想试试,那个——”他抿起嘴唇,大概在试图想出一个说得通而且不会让他们彻底丢脸的说法,“身体撞击”,“见鬼,我也说不好——朝对方跑过去然后——也许如果我们撞在一起,我们就能——?”
他停顿了一下,揉揉了属于影山身体的太阳穴,“这糟透了。”
“是啊,”影山说,“但我明白你在说什么。”当及川抬起头来看他,(抬起头来看他,他的身体真的比及川的矮那么多吗?),他配合着及川的皱眉耸了耸肩,“你想试试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是很显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任何主意都不算是过分疯狂了。“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及川说道,对他生活的剧变摇头叹息,接着他开始往后倒退,指示性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影山,“站着别动。等我走得足够远了就告诉我。”
影山对于“足够远”到底是多远没有任何概念,但他觉得三米[2]应该差不多。“可以了,”当自己的身体走到大致这个距离,他喊了出来又立刻收了声,意识到他们正在一座学校的附近——事实上,这是他们共同的初中——影山很庆幸他们没有选择在正门做这件事。那里现在肯定有很多初中生正在往学校里走,而影山很肯定自己不想看到他们,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即将要发生的事。他觉得及川也是这么想的。
现在他们相隔甚远地站着,各自脸上带着他们自己版本的死亡凝视[3],大概率是因为神经紧张。他们马上就要朝对方冲过去,然后故意撞向对方,希望冲击力能将他们的灵魂带回原本的身体里。尽管到了这一步,他们决心要做这件事的事实听上去依旧让人觉得异想天开。这差点让影山,一个觉得任何事都没太大乐趣的人,没忍住笑到流眼泪。当及川正在认真地考虑这个主意的实用性,叫影山等他的信号再起跑,接着开始倒数时,影山想起了之前及川提到过的标准。
它说得通吗?或许吧,可以打一半的对勾。
“冲!”及川喊道,属于影山的低沉声音在空气中响起,几乎和他站在球场上时一样响亮。他们两个人在完美的时机跑了起来。
它彻底地让他们丢脸了吗?毫无疑问,是的。第二个标准失败了。
当影山现在所使用的一整个身体和他原本的身体相撞时,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大叫。矮一点的那个身体的前额用看着就疼的力度撞在高一点的身体的鼻子上,剩下的每一根骨头都以最疼的方式撞在了一起。他被撞倒了——事实上被撞得太狠了,以至于他甚至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倒在肮脏的地面上,在本就堆积过多的糟糕感官之上又增加了更多的痛苦和刺骨的寒冷。甚至当他呻吟着查看自己有没有流鼻血时,他还紧闭着双眼。
就在不到半米的地方,及川也躺在地上,听上去和影山一样的恼火,而且看上去追悔莫及。“我的天,”他呻吟道。当影山终于动了动,强行睁开一直眼睛瞟了一眼及川的状况时,他只看到自己原本的身体把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把通常盖在上面的刘海撩了起来。“这太蠢了。太蠢了。我们干嘛这么做?这日子没法过了。”
影山又把眼睛闭上了,对及川表示完全同意。现在还是一大早,他在及川的身体里,而不是他自己的,这具身体上下的骨头和皮肤估计都在生他的气。他想知道如果他就这么待在这里,会不会有人注意到;就这样躺在地上,忘记整个世界,对可预见的后果视而不见。他想知道如果他就这么在人行道上失去意识,能不能让他的灵魂意识到这个可怕的错误,然后自行找到一个解决办法。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在大喊了一声之后(用影山的声音发出这样的大喊实在很反常),及川不顾还在抽痛的关节跳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手机。“马上就要上学了。该死的,我还以为我们能在八点半之前把这件事解决,杀了我吧。”及川发出不满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他抓住了影山的手腕,拼命想把影山拖起来。“快起来,一直坐着会变脏,而且你绝不能迟到——我的领带呢?”
出乎意料地,那条领带还被影山奇迹般地紧紧握在手里,尽管已经完全皱巴巴地坏掉了。影山得意洋洋地举起它。
领带的主人一点也不满意,“你怎么不戴着它?”
“我不知道怎么戴。”
“我的天,所有事都要我亲自来做吗?”及川质问道,伸手拿过那条领带,把影山的围巾暂时取了下来,用领带缠住了他的脖子,手法紧到影山以为自己要被掐死。要不是影山知道及川有多么爱自己的身体的话(就算里面现在不是及川自己的灵魂,他也不可能伤害这具身体),他会认为自己将在此时此地被谋杀。
当及川打好领带,他后退了一步,看起来像是在评估自己仪容仪表的状态。影山很清楚及川心满意足的脸是什么样子,他现在脸上的表情绝对不是他开心的样子。
“我看起来像被抢劫了一样,”他小声说道,把头歪到一边,“事实上,对——就跟他们说你遇到了抢劫。这个借口能为你脏兮兮的样子和迟到进行开脱,没准还能帮你博得一些同情。老天都觉得你需要它。”
影山从来不会说谎,而且他也不知道如果他说他在去学校的路上遭到了抢劫,大家会是什么反应——但这不是他目前仅有的问题。“等等,”他完全忘记要整理自己的围巾,“你是说我们今天还得去学校吗?就这样当做对方去?”
“不然我们还能做什么?”影山真实身体上的每个部位——他的表情,他的声音,及川的用词——都听起来很不满,“很显然我们一天的课都不能缺,我也不能就这样走进青城。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过这一关。”
“我们——那我们告诉别人——”
“不。不告诉,我们不能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及川快速说道,“他们会认为我们疯了而且根本不会相信我们。不要说。而我们要做的是:晚点放学之后,我们再见一面来处理这件事。但是同时,我们必须尽可能地表现得像对方,尽量不要引起怀疑,这样我们就不会毁了对方的名声——虽然你的名声已经够差劲的了。”
他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山犀利目光的影响,但是他也回瞪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好了,首先,不要摆出那种表情。永远不要摆出那种表情。你看起来像在便秘,而我的脸绝对不能被抓到看起来像在便秘的表情。”
“行吧,而你话太多了,”影山反唇相讥,现在轮到及川对他怒目相视了,“虽然你看起来不像是便秘脸,但是你生气的时候就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国王。”
“那不是很完美吗?”
“闭嘴。”影山打断了及川的话,“好好地假装是我,不然你的‘名声’在午饭开始之前就会被毁掉。”
他们两个都摆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造型,当及川撅着他的嘴唇然后倒吸了一口气时,影山意识到了这一点。正常情况下,任何影山能说出的威胁都对他这位永远自信满满,傲气凌人的前辈不起任何作用——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们不仅仅控制着对方的身体,他们还掌控了对方的生活——包括近期的和远期的——做错任何事都将对他们两人年复一年辛苦付出造成巨大损失。
一想到及川会毁掉他现在生活中的一切,影山就感到一阵冷颤爬上他的脊椎。及川大概也有同感。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但显然接受了现状。“好吧,”尽管如此,及川还是挑衅地抱着双臂,“给我点提示。我该如何成为影山飞雄过一整天?”
希望真的只是一天吧,影山绞尽脑汁地回想着他平时的行为习惯。“嗯,呃,你要记得要尊重所有的三年级和二年级们。就是清水前辈,泽村前辈,菅原前辈,东峰前辈,木下前辈,成田前辈,和缘下前辈。噢——还有西谷前辈和田中前辈,不过你最好直接无视他们,因为他们成天到晚说一些傻瓜发言。对月岛也一样。当他试图激怒你的时候,别让他说到底。对山口和谷地同学好一点儿吧。噢,对了。”
影山将身体向前倾了一点,根本没注意到及川的退缩,“你得保证日向没有偷懒。如果你看到他有什么地方不对,你得告诉他,这样他才能进步。但是不要让他超过你。如果你看到他在往什么地方走,你要随时准备好开始跑步,因为那最终会演变成一场赛跑。我们统计了我们的输赢,我不想让他领先太多。现在我们是41比42,日向领先。哦,午餐的时候至少喝一盒牛奶。体育馆外边就有自动贩卖机。”
从及川(事实上是影山)的脸上看不太出来他到底听懂了没有。尽管他紧皱着眉头,嘴微微张开,影山希望他至少正确理解了自己和日向互动的部分。这一点搞错了的话就会极大地改变“怪人组合”之间的力量平衡,而且也会几乎等量地伤害到影山的自尊和前途。
“41比42?”及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就这过去的几个月里你们两个赛跑了八十三次?而且你们还每次都做了记录?”
“没有,我记得我们是从四月之后才开始记录的。”
“什么?”及川听上去并不像真的在问问题,所以影山也懒得回应,只是看着他自己的身体因为明显的不悦摇了摇头,“随便吧。就是你那些队友呗。你班上的人和其他事呢?”
“不用管他们,反正我也不怎么和他们说话。”
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你漠不关心的能力,”及川说道,“真够了不起的,小飞雄。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没什么其他的了。”
“行。那你现在听好了,因为这些我只会说一遍。而且相信我,有很多你需要注意的地方,因为我是切实地会和除了队友之外的人互动的。”
“闭嘴。”
“你给我闭嘴。现在听好,我也不指望你能听懂别人跟你说的所有事,但是至少试着去理解。如果你真的听不懂,就把别人拉进对话里,然后从那里新开一个话题。在课堂上记笔记,这一点非常重要。目前我正试图让我的笔记尽可能的干净整洁,以便于学习,所以别毁了它。笔记要写得尽可能的工整和完善。上课也要认真听讲。还有,第三节课老师让交作业的时候,作业就在你包里的透明文件夹里,第一个口袋。一整个口袋里就那一张纸,你不会找不到的。哦,另外我的笔记上贴了标签,所以不要到处乱写。”
影山觉得他现在正在上数学课,而不是在大街上站在他自己的身体面前。
“午餐的时候——唉,什么也别做。今天是周二,所以轮到小岩去我的班上找我。对坐你边上的人好点,别让他们偷吃你的饭。你带饭了吧?”
连早饭都没吃的回忆在影山的脑海中浮现,面对及川询问的眼神,他一脸茫然。前者翻了个白眼。
“天啊,”伴随着一声叹息,他再一次嘟囔道,“行吧。直接等小岩过来,然后告诉他你要去食堂买午饭和牛奶面包。我的钱包在背包的一个隐秘口袋里。其他的什么也别买。牛奶想都别想。”影山皱起眉头。“牛奶一点味儿都没有,真不明白你怎么会那么爱喝?不用回答我。噢!如果你在路上碰见了任何女生,尽量表现得友好点。如果她们想让你尝尝自己做的午餐或者饼干或者随便什么别的,只许尝一点点。如果你不想惹麻烦就不要对任何一个女生表现得过于感兴趣。让她们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被感激的,但是别做过头了,懂吗?午饭时和放学后都是。”
“什么?”影山追问道。这听上去比和日向赛跑复杂太多了。“女生们会在午饭的时候和放学之后给你免费的投喂?我还应该在不表现得感兴趣的情况下,让她们觉得自己是被感激的?这要我怎么做?”
“你就——”及川在他一整套“面对崇拜你的粉丝时不该做什么”的解释说明中途停了下来,张着嘴愣了一会儿,直到他把影山身体的脸埋在影山身体的手里,“这行不通。这绝对行不通。你真的——”蓦地,他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体的脸上,那张脸还紧锁着眉头,“你真的知道该怎么让自己笑起来不像个连环杀人犯吗?”
所有关于微笑的话题都太可恶了,影山皱起了今天最深的一个眉头。确实,他不是一个爱笑的人,但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他并不像个连环杀人犯。而且他现在就要证明这一点。他抬起下巴,直直地看向及川和他那糟糕的性格,尝试着露出一个微笑——然后他感到自己的眉毛无缘无故地皱在一起,感觉到脸部肌肉被蹩脚地拉扯着,当及川朝他做了个鬼脸的时候,他感到羞愧难当。
“那是什么玩意儿?”及川问道,影山飞快地把“那个玩意儿”从他脸上抹去;他没法承认那是个微笑,但也忍不住为此感到郁闷。“当你笑的时候,你得看起来确实是高兴的。而且你得让它看起来更自然一点,就像这样。”
及川露出了一个微笑——一个轻松而且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笑容。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不大,但散发着愉悦,自然得无可争议。在影山的睫毛的掩护下,他脸上常有的皱起的纹路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微不可见。
影山觉得自己好像被捅了一刀。
“停下,”他几乎喊出了声,试图伸手去够他自己的脸,想要把它埋在没人看得到的地底下,“不要——别在周围有人的时候做这个表情。永远也不许再做了;这太恶心了。”
“这总比你那个扶不上墙的微笑要好多了!”及川打断了影山的话,怒气冲冲地抱住双臂,“行了,咱俩都别笑,这样可以了吧?你就跟他们说你被抢劫了,没心情笑。或者更好的方案是,直接告诉小岩,他会处理剩下的事情。告诉他你因为被抢劫受到很大的心理创伤,他们抢走了你的——嗯……算了,不要这样说,他们什么也没能抢走就逃跑了,因为一位警察出现了。但是他们手里有刀,而你感到非常心烦意乱。记住了吗?”
影山都听明白了,但是他能不能让所有人都相信这个编出来的故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决定不让及川注意到这件事,于是他只是点了点头,“我们放学之后在哪里见面?”
“就在这儿。我不想让任何人在青城附近看到你的身体,也不想我的身体在乌野附近被看到。我们就在这个地方碰面,这样就不用担心会被初中生们认出来。我们两个在校期间都还挺有名的吧。”
最后一句话说得挺委婉,但是影山还是一直忍着才没把手握成拳头。他控制着自己不表现出任何情绪——他可不想顺了及川的意,让他知道初中的日子那些日子给自己留下了多少影响。“好吧,”影山平稳地呼出一口气,回道,“别搞砸了。”
“你才更需要听到这句话,”及川应了一句,转身就走。影山看着他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快步走远,他知道及川的话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影山知道及川是对的,但是,在完全不知道任何东西在哪里,或是他应该去哪里的情况下走进青城,再一次绝佳地提醒了他这一点。他只去过这个学校一次,而那一次他只是去找那个很容易就能被发现的体育馆,而不是走进一栋楼,在每一层搜寻他这张面孔应该出现的地方。他甚至不知道及川在哪个班;当影山想起这一点时,他在校门口感到惊慌失措,匆匆给他希望是正确的那一个手机号码发了一条短信:
我 [8:25 AM]
及川前辈,你在几班?
他等回复的时候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谢天谢地,他发给了正确的号码,对方很快就回复了。
未知 [8:26 AM]
六班。你呢?
我 [8:26 AM]
三班
这是他第一次给及川发短信,但是此刻,这并不重要。就算知道了及川在六班,也不代表影山知道六班在哪儿和怎么到六班去。他又花了整整五分钟,鬼鬼祟祟地躲在阴影里,直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青城排球队中的三年级之一,那个副攻手——正小跑着穿过校门,走向其中一栋楼,想必其他的三年级也在那栋楼上课。他的班主任对他迟到两分钟这件事感到不太高兴。
午饭前坐在教室里的这几个小时,是影山人生中最让他伤脑筋的几个小时。他知道要按照及川前不久才给他制定的标准来记笔记会很难,但是当他被一些自己完全不懂,可能以后也永远不会懂的术语和概念狂轰滥炸时,影山才意识到,及川的年龄和知识储备都要超过自己两个年头。因此,他将要写在笔记上的所有东西对他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他看了一眼及川的笔记本,迟疑了一下,然后扯出一张空白的纸。影山决定无视笔记的整洁度和知识背景,在这张纸上把老师在黑板上写的东西都抄下来。
在第二节课上,当老师开始亲手挑选“志愿者”到黑板上来解题时,影山以他之后再也不会用到的力度祈祷着他不会被选上。
预示着午餐时间的铃声终于响起,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那口气长得好像他一整个早上都没呼吸;然后影山任由他沉重的脑袋倒在桌子上。这一天快过去一半了,他对自己说。尽管他希望这么想能让自己好受点儿,但是他不确定这在起作用。前几节课他很走运,但是谁知道之后的每一节课能不能一样顺利进行呢?谁知道午餐时间能不能像到目前为止的每一节课一样平稳渡过呢?他还得花费心思在那些想跟他说话的人身上,还有那些拿着自制午餐的女生们。如果影山对正常高中女性学生的了解可信的话,她们目前估计正在四处游荡[4]。
如果他就呆在教室里,兵来将挡,可能要更容易一些;教室外的世界简直就是一片未知的丛林,里面行走着各种会盯着他,评判他,或者更糟,会朝他搭话的生物。影山很确定,无论这具身体的主人给他多少建议,他都没法游刃有余地和那么多跟他讲话的人进行互动,这些人还以为他是另一个人。然而,尽管制定了几乎万无一失的策略,一个严峻的、无从逃避的问题仍然存在,这个问题牵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从二年级开始就没有一天会不吃早饭的。他现在快饿疯了。
影山依旧保持着蜷缩在座位上的姿势,用手捂着肚子。他不记得上一次自己的胃感到如此空虚是什么时候了;他太想要吃东西了,老实说,及川的身体没有发出任何令人不快的、难堪的呻吟声以示抗议,这实在是一个重大成就。他不知道这个成就能维持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如果全班都听到他的肚子在咕咕叫,及川的第一反应会是恐惧还是愤怒。
“及川?”
影山本能地抬起了头(不过这到底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是及川,还是因为听到这个名字就会引发自然的下意识反应,还有待观察),他立刻将视线锁定在了岩泉一身上,对方正好奇地低头看着他,手里抓着一个袋子,里面大概是岩泉从家里打包的午饭。几秒钟之前,他想吃午饭想到歇斯底里,但是现在他能做的只是睁大眼睛瞪着他另一位初中时代的前辈,一个和及川一样酷但是比他要善良得多的人,而且他试图表现出自己是受过教育的样子。
“岩——”影山一边坐起来一边开口道,但随后及川不断重复“小岩”的叫喊声在他的脑袋里回响起来,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板缝钻进去。该死的及川和他对矫揉造作的昵称的癖好。影山绝不可能用这样一个名字来称呼一个如此受人尊敬的人,况且对方估计根本不想要别人这样叫他。但是影山现在不是影山。他现在是及川,而“小岩”只是个随之而来的东西。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去面对:“西——小——[5]”
他的整个身躯都在颤抖。他做不到。取而代之地,“你好,”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岩泉看上去有些担心,也有些奇怪。影山不怪他。“嘿?”岩泉应道,他把自己的午餐放在桌子上,“你怎么趴在桌子上?”
正当他将一把椅子拖向及川的课桌时,影山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划过地板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在这之前空气中只有同学们互相之间的小声交谈。岩泉和所有人都差点跳了起来,他们一齐瞪大眼睛盯着影山(然后以为他们在看着的人是及川)。“呃,对不起,”影山含糊地说道,“我,嗯——我需要去食堂。”
“什么,你没带吃的?你早上跑出门的时候忘记要了吗?”
“是的——等等,你都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每天早上都去你们家。”听到岩泉这么说,影山想要为自己的无能缩起来。他们两个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们当然会做这样的事情。幸好,岩泉还没开始叫他白痴。“还有,今天早上发生什么事了?阿姨[6]说你一起床就开始尖叫,然后连早饭都没吃就跑出了门。”
明明还是十二月初的天气,影山却感觉到他的太阳穴和后颈都冒出汗来。毫无疑问,他今天早上在及川家的行为是说不过去的,而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知道及川想让他怎么解释。他摆弄着自己西装外套的下摆,“我只是——”他开口道,尽管知道这是徒劳的,他还是希望自己看起来不会太过于紧张,“我想运动一下。”
如果岩泉几秒钟之前没有感到疑惑,他现在估计这么觉得了。“所以你没吃早饭就去了?”
“呃,是——对啊(Yes—yeah),”影山飞快地纠正自己,意识到他(现在是在及川的身体里,所以得表现得像及川一样,该死的)正在和及川最好的朋友说话,所以不应该用敬语,“就是那么回事…我现在真的饿死了,所以我,嗯——”及川大概从来没有结巴得这么厉害过,“真的很想来点牛奶面包。”
他想知道当被岩泉盯着看的时候,及川是不是也会闭上嘴。“你不觉得自己应该多吃点别的吗?除了牛奶面包之外。你还没吃早饭。”
理论上是这样的,但是及川没有特别告诉影山自己午餐一般吃什么,而影山不确定自己选择的食物是否符合及川以往的性格和习惯。一个小小的,因为听起来像及川所以非常烦人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响起,那个声音告诉他要忍耐饥饿,只要等到他走出青城就能获取他缺乏的任何营养。然而同时,他的胃在朝他大叫,乞求被喂饱,乞求的到比甜面包更令人满意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这个听起来不太像及川的叫声更加有说服力,“呃,今天食堂还有什么吃的?”影山紧张地问道。
“很多啊。你想吃什么?”
他肯定会因为这个被骂,“有咖喱吗?”
岩泉停顿了一下,“有吧?咖喱一般都会有,走吧?”
“是——行啊(Yes—yeah)。”
影山初中的时候和岩泉一起走过一次,那时候他们两个人被分配到把球车推回原位的任务。他记得自己当时非常冷静,对他友好的前辈提出的同样友好的问题作出诚实的回答;当岩泉告诉影山他做得很好,并拍了拍他的肩膀时,他感到十分自豪。和岩泉相处就是这么简单,影山只需要做他自己,岩泉包容和耐心的天性就会处理好其余的事情。
但是今天走到食堂去的路程并不是这样的。今天,影山不能做他自己。他得假装自己是及川——一个性格和他相去甚远的人——而岩泉是他最好的朋友:一个他能舒适地与之交谈的人,一个能让他乱来的人。而这两件事影山都做不到。和岩泉在一起时做不到。差不多跟任何人在一起时都做不到。
这就是为什么当他们一起走过拥挤的走廊时,两人之间的沉默比影山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他能从余光瞥见岩泉正在盯着他,这让情况变得更糟了。影山颤抖着轻轻叹了口气,他向高天原祈祷,希望不管岩泉在想什么,他都会把它默默地藏在心里。
“你还好吗?”影山的祈祷还没过去一秒钟,岩泉就问了出来。真行啊,影山从没觉得自己被神这样背叛过。与此同时,岩泉现在看起来是真的在担心他了,“发生什么事了吗?通常这个时候你已经开始喋喋不休地在讲今天发生的事了,然后我还得叫你挑最重要的来讲。”
这并不意外。但是影山不知道该给出什么理由——什么样的借口才能安抚岩泉无法回避的担忧,并且向他发出“今天就让及川自己一个人和他的心事呆着”的信号。他试图尽量随意地耸耸肩;但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不禁想知道,如果自己告诉岩泉真实发生的事情会怎么样。“没啊,没发生什么。”一些很疯狂的事情发生了,岩泉前辈。“没什么有趣的事可聊。”及川前辈和我在对方的身体里醒来,然后他想让我骗你说他被抢劫了。
然而,告诉岩泉这件事大概会划掉整个午餐时间,甚至更多,影山的的胃已经没法承受更多了。他也没法直视岩泉,所以他不知道当自己小声叹气的时候,他的“朋友”在摆什么脸。“这可真奇怪,”岩泉说,“不过我会习惯的。你平时话太多了。”
早些时候,影山对及川说了相同的话;他差点儿笑出来,不过万幸他控制住了自己,他意识到及川估计会反对他这么做。他努力地想象及川噘嘴的表情,并且更加努力地想要复制那张脸,“我才没有,”他小声嘟囔。
岩泉大笑出来,整个世界的重量似乎都从影山象征性的肩膀上轻轻抬起。他悄悄握了握拳,表示胜利。“很高兴看到你还是那个耍赖川[7]。”
这个词在影山的脑子里响了一下,但并没有让他觉得熟悉。他在初中的时候听到过类似的话——通常是“垃圾川”和“白痴川”,甚至有一次是“混蛋川”,不过每次都是在岩泉谈论及川的时候。影山想,这估计是岩泉往他的词库里新增的一个词。毕竟,三年的时间足够他给自己的朋友想出一个新的(合适的?)外号了。
还没等他开始想“耍赖川”到底是什么意思,几个尖锐的声音突然叽叽喳喳地响起来,“及川同学!”影山停下了脚步,及川身体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哦,天呐,”岩泉叹息了一声,跟他一起停了下来,“看来今天是那种日子啊。及川,我看你不需要自己买午饭了。”
影山宁愿自己买午饭,包括岩泉的午饭,如果这能够让他免于站在一圈女生中间,假装自己对她们的厨艺刮目相看。他发现自己正绝望地拽着岩泉的袖子,而对方回给他一个困惑的瞪视。“我们能不能还是去食堂啊?”影山慌忙问道。
“什么?为什么?”
“我——我还是想吃牛奶面包。”
岩泉把脸沉了下来,“你大概马上就要吃到一顿全套宴席,外加试吃一大堆饼干,然后你还想吃牛奶面包?”
“那是…我最爱吃的东西?”据《排球月刊》报道。
“是,我当然知道,但是…”岩泉的思绪随着少女们兴奋地喋喋不休的声音越来越近而渐渐停止了,他和影山一起转过身,看到一群不少于八个的女生们挤在一起,互相推搡着试图让自己离影山(及川同学!)站着的地方更近,不过看起来还没有近到会碰到他的程度。老天,这些女生可真谨慎。
“嗨,及川同学!”
“及川同学,我昨晚有空下厨,所以给你做了些这个——”
“及川同学——”
“及川同学——”
影山要受不了了。
不知为什么,岩泉还是选择在这个时候打了一下他的胳膊;他发出一声可以和周围的女生们相媲美的大叫。“去呀,去和她们聊天吧。”影山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远离他们的小群体,“我去食堂转转,顺便给你买面包。”
哦,糟糕。
“不要离开我!”影山叫道,一把抓住了岩泉的胳膊;他看起来一定是吓坏了,因为岩泉的表情几乎是在毫不掩饰地大喊“我操”。他清了清嗓子,放松了抓着岩泉的力道,但无论如何还是拉着他。“嗯,我是说——”他知道他说了什么,但是他想说的和他能说的完全是两码事。“就不能——就不能我自己去买面包,你留在这儿和她们聊天吗?”
现在他朋友的脸上变成了大写的“我操”。“垃圾川,她们是来找你的,不是来找我的,”他坚定地说道,“你觉得我是谁,你的贴身保镖还是什么鬼?”
“不是,但是——”每过一秒钟,及川提议的那个被抢劫的故事都变得越来越吸引人,但眼下,如果岩泉能信他才有鬼了,更别提同情他了,“我没法跟她们说话,我不是——今天早上,我——”
“就像你平常那样搞定一下,”岩泉打断道,他的声音依旧很坚定,但是现在明显变得温和了一些,试图安慰影山。但这不管用,影山甚至无暇去欣赏这片刻的柔情。“在你品尝完那些小饼干之前我就会回来。只要一个面包,对吧?”
影山觉得自己眼前闪过了走马灯,而他的那根稻草——他的救世主——正在背弃他,他承诺会回来帮自己,但其实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咽了咽口水,决定再给高天原[8]一个机会,证明它是多么地关心他的幸福。“是的。我是说——对,”他结结巴巴的,手指慢慢地从岩泉的身体上落下来。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岩——”不对,“小——”绝对不行,“谢了。”悲惨世界[9]。
岩泉最后又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朝食堂走去。
今天早上已经很明显了,但是直到现在及川话中的真谛才终于被影山的脑回路吸收,并且像卡在喉咙里的药丸一样堵在那里:这绝对行不通。在他们能够开始考虑该如何解决他们的“小问题”之前,他得先想办法度过这一整个午休,然后是及川剩下的几节困难的高三课程,而他们甚至没法确定这是个能够被解决的问题。他们不知道是什么引发了这场事故,不知道该怎么挽回它,更不知道今天影山该怎么活着走出青叶城西。他无法想象在及川的身体里再过几天会是什么样子,一个星期就更不行了。或者几个星期,或者一个月——
他绝对会受不了的。
如果这是上天在惩罚他所做过的一切,每一个被他骂过白痴,笨蛋,不值得他花时间的人,影山发誓他会列一张单子,检查两次,然后给单子上的每一个人买他们喜欢的零食,就算这么做会让他在大街上挨饿:求你了,就让我回到我自己的身体里去吧。
但这一切都是他之后要考虑的事情了。眼下,他得换上自己未经训练的面部肌肉能够撑起的最好的微笑,并且做好心理准备来迎接一顿被喂到嘴边的午饭。
TBC
Notes:
[1]原文是screamed his lungs out,就是大声尖叫的意思。
[2]原文是10 feet,这里换算成米了。(说实话我觉得3米真的不是很远不过既然作者这么写了…)
[3]原文是intense glare
[4]译:忍不住想吐槽一下小影你当女生们是丧尸吗!
[5]原文是“I—Iwa—”,应该是Iwa-chan,因为翻译用了小岩,所以这里以“小”字的拼音“Xi”的字开头。
[6]原文是“Your mom”。
[7]原文是master of denial,结合原著岩泉给及川取过的外号,意译成了“耍赖川”。虽然后面出现了真正的垃圾川“Trashykawa”,不过还是这么翻了因为感觉小岩骂及川的时候都是“xx川”这个词型hhh
[8]这里和前面一个地方的原文都是high heaven,因为是日本所以译成了高天原不知道合不合适…
[9]这里和前面的一大段都有参考如练推文里面的翻译,她翻译的真的很幽默也很好…属于是我翻完对照了一遍还是更喜欢她的版本。前面的“稻草”也是如练的版本,悲惨世界也太好笑了!! 推文在lof上。谢谢她帮我捉虫!
Chapter 3: 我们连差异都相似
Summary:
及川这边的情况相对顺利一些,直到他想起影山拥有一些他渴望但永远不会拥有的东西,还有一些没有人想要的东西。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当影山还在努力让他现在这具身体“面对任何性别都能相处得游刃有余”的声誉不被玷污时,远在乌野的及川发现自己破天荒地有了很多思考的机会。影山没开玩笑;他大半天没有和同学们进行过任何形式的交流,而他们都不觉得奇怪,也没有人想要试着改变这一点。及川认为“不合群”是跟自己最不搭边的词之一,不过他其实很感激现在的片刻安静;如果影山跟自己一样,现在他就要想办法对付围着自己的一大群人,他们还会叫自己天才二传手,那实在是——不,去他的。
取而代之,及川大部分时间都自己坐着,进行心无旁骛的思考。是的,他坐在教室里,一个约定俗成用来听讲和学习的地方,不过课堂的内容简单得好像他的第二天性,影山自己估计也多半不在意这个。第四节课时他被叫到讲台上,去解答一道数学题,在讲台前站的时间有些长,只是因为他没有听到老师的要求。及川完整地解开这道题,然后回到了座位上去。老师肉眼可见地对他感到刮目相看,甚至还对他说:“做得不错,影山。我很高兴看到你在不断地进步。”
强迫自己不要微笑可比数学难多了。
当他没有忙着做一个比影山更出色的影山时,他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竭力想要分析出他们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异世界的现象造成了他们灵魂的交换。及川认为,这些比影山的任何课程都重要得多。找出问题的根源,了解其本质,这都对解决问题很有帮助——而且,老天,他们必须得尽快想出一个办法。今天到目前为止,他都出色地扮演了影山飞雄;但是很显然,他是吃亏的那一个,因为影山在青城绝不可能像他在乌野这样顺利。
一想到影山在青城像个傻瓜似的,毁掉他三年以来建立起的期许和形象,及川觉得自己很久没这么焦虑过了。他只希望在这种窘境下,运气能一直站在那个天才那一边,并且他发誓会尽自己的努力让这个处境不要持续太久。
一直到了午餐时间,及川还陷在自己的沉思中,眼睛盯着窗外的远处——不过很明显他的同学们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了。这都无所谓,因为那时候,他的脑子里回响着一个和课上完全不同的问题;这个问题不那么重要,但要耐人寻味得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不管这件事的根源是什么,它到底为什么会发生?尤其是为什么会发生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如果和他互换身体的是别的什么人——一个朋友,也许是岩泉——就不会这么难办了。当然,岩泉的性格就像影山一样,和及川大相径庭,但是至少他们的班级离得很近,他们甚至住得也很近;他们对彼此了如指掌,而且确实是在乎对方的。岩泉总是对他粗鲁又暴力,但是及川打从心底里知道,他绝不希望自己遇到坏事,也绝不会让任何事毁掉自己多年的努力。
影山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一个需要及川做深呼吸,用手穿过影山头上的头发的故事。没想到他的头发出奇的软。这挺让人高兴的,尽管影山可能一周才梳一次头。
“影山!”
然而,现在并不是一个出现新状况的好时机。如果他能许任何愿望,他会祈求直接瓦解整个困境。及川又一次在椅子上坐直身体,将他那张表情暴躁的脸转过去,躲开那些窥探他的目光;他将自己全部的心力(希望是他自己的,而不是影山的)放在深入分析这件事上。
“嘿!影山!”
他们已经试过了,“身体撞击”(按照影山的说法),效果“好”得令人难以置信,及川目前还被困在这具身体里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了。他的额头上估计还留下了一块淤青,幸好被那烦人的刘海挡住了。及川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参与了这个计划;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这是个物理(身体)上的问题。他认为那时候是绝望在作祟,不过从现在起,他又变回那个能够深思熟虑的人了——
“影山!”在离他耳朵近得过分的地方,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然后有个人狠狠地拍了他的课桌。影山身体里的及川吓得跳了起来,他眨了眨眼睛,看到乌野的十号正从上到下地瞪着自己,恼火地皱着眉。他身后站着他们可爱又娇小的经理。“搞什么鬼?你聋了吗?”
在球场之外的地方近距离地看到日向,这感觉很怪,及川没法马上就想出一个足够严谨的回答。不过,这应该问题不大。反正影山本来也不怎么擅长交流,就算面对跟他经常相见的人时,也是一样。“我不聋,”他只是这样说道,就连及川自己都觉得这个回答十分可信,像是影山会说的话,“你来这儿干什么?”
小不点不以为然,“你太没礼貌了。我都不懂我们干嘛要带上你。”
“没关系的。我们确实不常来他的教室,”新来的排球部经理说道,声音又轻又细。她看起来和听上去都显得担惊受怕的,将一只手克制又温和地放在小不点肩上。及川想,如果她想和这些一年级的怪人们好好相处而不是直接去世的话,她的确会变得担惊受怕。
“是啊,但是——”小不点叹了口气,“算了。不说你这个臭脾气了,谷地同学说她今早午饭做太多了,想分给我们吃。你来吗?”
他这才恍然大悟,已经是午餐时间了,一个约定俗成他需要进食的时间。及川自己离开家的时候没有带任何吃的,因为他下楼时发现厨房完全是空的;不过,他那时的当务之急是找回自己的身体,而不是去想影山的家长或者他的午餐盒会在哪儿。吃饭听起来很诱人,但是,他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那两个矮小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年级生,不太确定自己想不想和他们共度一整个小时,“呃,”他说道。
“哇,影山同学,”小不点面无表情,“你可真会说话。”日向不仅仅呆板又面无表情地瞪了及川一眼,他直接抓住了影山身体的手腕,把他从椅子上拖了起来。及川微微睁大了眼睛,但是除了跟着也别无他法。“食物是免费的,而且你还总是这么独来独往!来吧!”
“小心点!”当小不点几乎完全没有考虑过教室里其他人盯着他们的目光,把及川彻拽出去时,那个经理——谷地,是叫这个名字吧?——朝日向喊道。最后,他们坐在了一棵树下,小不点好像是特意找了这个地方,离影山最常去的那个自动贩卖机很近。日向满意地长出一口气,在一边的长椅上坐下;尽管几分钟前他还在不停地对着及川龇牙咧嘴,现在却再次开心地咧着嘴笑起来。真烦人。“就在那儿呢。你要先给自己买盒牛奶,对吧?”他说道。
及川一边分心想着这一整个灵魂互换的磨难,一边转向自动贩卖机,不禁面露难色。他小时候是很喜欢牛奶的,因为知道自己需要强壮的骨骼和足够的身高来打排球。但至少儿童牛奶还有一点点甜味。直接喝的这种盒装牛奶尝起来太浓,太冷,还没有任何味道;况且,他根本不想把钱花在自动贩卖机里的牛奶上。但是现在他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他今天下午之前还不能对他的这个“小问题”进行一些处理,他以后每天都得喝盒装牛奶,以防影山的生活天平被自己颠覆。
他们真的得在这一天结束之前解决这件事。
及川对自己与乳制品纠缠的命运投降,当他物理意义上的自我(但也不是他真正物理意义上的自我)走向贩卖机时,他的意识游移到了更重要的地方。
他上次想到哪儿了来着?哦,对——现在的处境是无法靠物理手段解决的,对,没错。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还需要再见面,也许碰一碰对方,把他们的灵魂挤出去,或者是影山之前说过的什么鬼方法。但如果这并不是一个物理意义上的问题,那它会是什么呢?精神上的?有没有可能是他们两个都疯了?心理上的?其实他一直都是影山飞雄,只是自以为是及川彻?
算了,这太荒谬了。及川在小不点边上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把吸管戳进牛奶盒里;他把一切关于这个饮品糟糕味道的抱怨都抛在脑后,对小不点和谷地交流故事时发出的吵闹又烦人的声音一耳进一耳出。
总得有一些他能理出的线索,某种可以回答他的问题的暗示。及川接过谷地递给他的饭团,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谢谢。”他咬了一口饭团,试图回想过去几天的人生,他回顾了在此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想要找到某些奇怪的事情,某些不寻常的事情,某些像征兆一样的——即将来临的灾难前的警告。
正当他喝掉最后一口牛奶,把牛奶盒压扁时,及川灵光一闪。
那个地震。
毫无疑问,那个地震震感强劲,但是当他走出去,门外就好像无事发生。而且住在他隔壁的友好的邻居说那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而且还建议他让家长检查一下房子的结构状况,以确保万无一失,因为她很确定自己什么也没感觉到。及川完全忽视了这件事,把它归结为疲劳和过度思考,然后就这样算了。
“影山?”
小不点喊他的声音及川只听到一半;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维殿堂中,无法被干扰。如果碰巧,影山也感受到了昨天的地震,那么也许仔细检索过前一天的每个部分,在他们的行程中搜寻共同点,任何一个能够使宇宙混乱到造成这件事的细节,在发生的所有这些事情之后,这场地震就是他们能够利用的线索。这听起来很牵强,不过它总比及川从今天早晨就开始面对的令人困惑的一片空白要好得多。他需要马上就给影山打电话。
“影山!”
及川伸手在口袋里掏他的手机,“现在不行,小不点。”
“什么?”
及川愣住了,他的胃因为他用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灌下的牛奶而变得越来越冷,或许也有小不点(天啊,他叫什么来着?)用他那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的缘故,那样子就好像他是什么侵占了影山身体的外星人一样。某种意义上,他的确是,这个事实让沉默变得毛骨悚然。及川的整个身体都僵硬了,他小心地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同伴,结果发现那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小不点,一副被冒犯了的样子;那个经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刚才叫我什么?”小不点(他的名字——名字是什么来着?)问道。及川总是天生就魅力非凡又能说会道。不管是什么样性质的对话——对方是谁,话题有多重要——他总能挂着胜利的微笑像疾风一样完成它,及川就是这样的人。然而,很显然,此刻的尴尬是这副身体与生俱来的,因为他现在舌头打结,低头盯着那两只看起来只有他一半高(其实并没有这么夸张)的大眼睛小精灵。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当他的一只手还在蠢蠢欲动地找着手机,而他还没法(这辈子都不行了)想起影山这个犯罪伙伴该死的名字时,他究竟该怎么挽回自己的颜面?
“呃,”取而代之,他紧紧抓住手里的牛奶盒,有些太紧了。然后及川用过于快的速度站起来,过于急切地环视四周,在他像夹着尾巴的狗一样逃离现场之前,他信口胡说道:“我得走了。”
直到最后,及川也没能在午餐时间给影山打电话。他离开那两个一年级生之后就一直坐立不安,结果忘记自己正在一所不熟悉的学校里,于是迷路了。当他振作起来,找到了自己班级所在的大楼,然后发现手机其实放在他包里时,午休已经结束了。又到了坐穿三节没用的课堂的时候了。
听到标志着一天结束的铃声响起时,这感觉就像两天没睡觉之后终于能躺在床上。当及川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用影山的手机拨通自己的电话时,他的情绪明显地高涨了不少。
只响了一声,他自己的身体就接起了电话,“喂?”
“小飞雄,”及川低声说道,他现在独自一人,但是他不能冒险让任何人听到他在电话上自己和自己对话。“你放学了吧?听着,我今天想了很多,我想我可能对这件事有些头绪了”
“真的吗?”
“对。我们需要尽快就在北一见面,谈谈这件事。如果我们两个现在就开始往那边走——”
“我们不能现在就去那边!”
被打断是一回事,但是被打断并且让他的计划遭到反对就有点太过分了。及川皱起眉,“为什么不行?”他不满地说道。
“我——你——我的身体有排球部训练!”
这句话像一把匕首刺进及川的胸口。距离青城和白鸟泽面对乌野时让人始料未及的败北,已经过去几个月了;距离上一次他站在球场上,想要证明什么,也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但是他,还有他身边的人,他的队友们,都认为他们已经对这件事释怀了。说到底,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又一年没能去东京参加全国大赛,又一年看着影山飞雄惊艳了所有人,只是又一年的“最佳二传手”,但除了亚军之外再没有任何别的成就。
毫无疑问,一把匕首。看样子,是一把及川还没能完全拔出来的匕首。
他皱起眉,希望这个眉头深到让影山在电话对面也能看到。“我还得去训练?我要说的事很重要!就不能跟他们说我有紧急情况所以今天没法去训练吗?”
“不行,”影山在电话那头抢答道,现在及川知道自己生气时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了,“我从来没有缺席过训练,之后也永远不会缺席。你必须去。”
“为什么?好像你很需要练习似的。”及川嘲讽道。
“我怎么可能不需要?不到一个月我们就要去打全国大赛了。”
“呃,反正在练习的又不会是你,所以不管你一个月之内要去哪儿都无所谓。”
“至少他们会知道我在那里,而且我对待这件事和他们一样的认真。球队需要你。”
“噢,所以你现在开始关心你的团队了?”
对话中出现了一个停顿。一个痛苦又漫长的停顿。及川知道自己成功地戳中了影山的痛处。这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尽管及川并不为此感到自豪,他也没觉得这有多糟糕。反正在过去的四年里,影山也在毫无自觉地对他做着同样的事情。及川将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等待着一个回应。他试图无视嘴唇烦躁不安的抽动,结果代价就是让它们变得无处安放。
起初,对面只是传来一声泄气的叹息。“请您去参加球队训练,”影山接着说道,声音明显柔和了许多,但是依旧很严肃。在被这样恶劣地对待之后,他的礼貌几乎令人感到恼火。“你可以请假早退,但是至少一定要去。在我等待的这段时间,你要求什么我都会照做的。”
及川应该对影山欠了自己人情,任由自己摆布这件事感到高兴,但是现在他把影山的手机紧紧贴在自己的耳朵上,只觉得烦躁。“行吧,随你便,”他飞快地说道,“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别让任何人看到你鬼鬼祟祟地四处乱晃就行。”
“谢谢你,及川前辈。”
“我会在五点的时候请假离开。”
“好的,谢谢你。”
“别再说谢谢了!”及川大声嚷道,匆匆点了一下手机就结束了通话。他把它塞回包里,对着全世界紧锁眉头,然后开始艰难地寻找起排球部的更衣室。
烦人。所有这一切都太烦人了。在一个完全不熟悉的校园里徘徊,试图寻找体育馆和换衣服的地方很烦人。从远处被吵闹的,可能是前辈的人发现,然后被他们一边傻兮兮坏笑着一边带到活动室很烦人。社团活动室本身就很烦人。在一群几个月前粉碎了他的梦想的人中间换衣服很烦人。乌野的队服很烦人。他们的体育馆很烦人,他们搞怪的动作很烦人,在他们身边呆着很烦人,及川讨厌他们所有人。
他讨厌看到他们这么开心。在学期刚开始时,他们还是一群普通高中生组成的乌合之众,有着远大的梦想,但信心不足;当自己所占据的这具身体走过体育馆的大门,开始为他们托球时,这一切都改变了。他讨厌看到他们还能继续打排球,讨厌即使是那些三年级们也还有权利,有正当的理由在体育馆里一圈一圈地奔跑,而他和他的队伍只能违规地再最后一次使用球场,痛哭流涕地和这一切道别。他讨厌无论自己多么努力,总会有小不点这样的人追过来,把他踩在脚下[1],而那个小不点只用了匮乏的技术和一大堆的勇气来武装他自己。
他最讨厌小不点。显而易见,小不点的名字叫日向,但是及川一点也不关心。
他对训练也完全不关心。他很想念做重复的训练,为了鼓舞士气而无缘无故地大喊大叫;但是他不想和这群人在一起,不想用这副矮了几厘米的身体跑来跑去。他想在他自己学校的体育馆里,和他自己的朋友们一起,用他自己的身体,赢得属于他自己的胜利。
就算他能够回到原来的生活,这都是他再也无法拥有的东西了。
不过,热身训练并没有那么糟糕。就像之前一样,他利用影山内向的天性作为借口,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和任何人对视;那双闷闷不乐的、紧锁着的眉毛直接钉在了他脸上,因为及川认为自己此时此刻也做不出其他表情了。日向没有提起午餐时的事情,那些影山让他尽力无视的人也没有说什么傻话,所以还是可以忍受的。这很糟糕,但还可以忍受。
扣球练习也没有很难。他从来没有和这群人配合过,不过他本来就擅长这事儿。他负责给光头主攻手、大地的接替者,和两个他都没怎么见过的队员托球,而另一边的爽朗君负责其他的队员。尽管一开始他们大多都觉得及川托给他们的球有些难扣,不过第二次的尝试表现良好,可以说是微小地点亮了及川的心情。知道自己没有变得生疏是个好消息。
当轮到日向时,及川最开始不太确定该怎么做。他知道小不点对影山那种快到不可思议的托球了如指掌,但是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了;然而上一次比赛中,及川很肯定日向的眼睛全程都是睁着的,他甚至做到了重组进攻和吊球之类的事。影山到底做了什么来配合日向,对及川来说到现在还是个迷。但不管怎么样,他给跳起来的小不点托了一个正常的托球。——离网不远不近,高度中等(矮小的身材根本无法阻碍日向,这一点也很烦人)——日向费了点儿劲,不过还是把球打过了网,干净利落地让球落到了对面的半场上。
他朝及川投来一个困惑的目光,脚甚至还没有落回地面。“这不是那个特殊的托球吧?”他说。
这个“特殊的托球”对于天才二传手影山来说估计就像他的第二天性,而且他这个迷你攻手肯定没少夸他;但及川不是影山,他对影山的托球一点头绪都没有,甚至连“特殊”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什么?”他只是这么回了一句,希望能从日向的话中找到答案。
“你知道的,那个——那个托球!那个——呃,”日向说着,突然像个傻瓜一样开始挥舞他的胳膊,“就是先‘嗖’的一声,然后再——‘噗通’一下的那个。”
及川茫然地盯着他,然后瞟了一眼边上的自由人,后者正点着头表示赞同。难道这其实是乌野他们用来交流的一种语言吗?是暗号吗?及川只能先忍气吞声。“哦对,”他缓慢地说道,“那个托球。知道了。不,刚刚那个不是。我的错。”
“没关系,再来一球!”
能不来了吗,及川边想边看着日向,他往回走了几步,从筐里拿了一个新的球。然而日向的眼神中有一种坚决和如饥似渴,那个眼神几乎就是在对及川甚至还没有说出来的问题表示“不行”。
头一回,及川在训练的时候感到不安在自己的胃里凝聚,他的指尖一阵阵发冷。他不可能做得到,他甚至不知道那个托球是什么东西;看到影山对一项他估计早就掌握的技术踌躇不前,不知道他的队友们会怎么想。他们可能会认为他今天状态不佳,然后感到担心,接着就会士气大落。
不过承担这些的不会是影山;及川才是那个要面对这一切的人,而他的托球从没有,可能将来永远也不会,好到能和影山的在同一水平线上。
日向又开始助跑了,在及川能够思考之前,他的手反射性地打出了另一个普通的托球,与刚才的那一个惊人的相似。在日向朝他投来另一个困惑又担忧的目光之前,他已经开始咒骂自己的存在了。
“这个也不是——呃…”日向说着说着,看到及川的脸时声音弱了下去——他的表情正在用一种只有影山的脸部特征才能传达的方式大喊“我比你更清楚这一点,呆子”。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嘿,影山,你还好吗?你从午饭开始就有些不对劲了。”
事已至此,及川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所有的能言善辩都离开了他。“没有啊,没什么。”他承认道,影山的声音再加上他的用词(挫败,绝对的失落)真的效果惊人。他瞟了一眼菅原,对方脸上挂着和日向一样担心的表情,和教练一起朝他们走来。“其实今天我本来就想请假早些离开。我有点儿——”他停顿了一下,“不在状态。”
“你生病了吗?”教练问道。
鉴于他目前糟糕的感觉,及川觉得自己也离生病差不多了,“我觉得是有点儿,不太舒服。”
“需要找人带你去医务室吗?”
“我觉得我更想要回家。谢谢您。”
队伍里的明星球员,在如此临近大赛的时候感觉不在状态,教练沉默了一会儿让自己冷静下来。“没关系,”他最后说道,“照顾好自己,明天见。”
希望不用再见了,及川想。又有几个队员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背,用“希望你快点儿好起来”之类的宣言送他出门。如果他还得在影山的身体里再多待一天,试图融入竞争对手的队伍,然后被自己并非天才的事实反复怼到脸上,直到鼻青脸肿,及川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了。
在他走出听力范围之外前,及川隐约听到有人问了一句,“你觉得是不是因为在青训营发生了什么事?”
太丢脸了。和及川讲话总能在某种程度上让影山觉得很丢脸——就好像他们只需要说上几句话,他的人格就会遭到贬低,这让他感到害怕。当初在练习赛再次看到及川时,影山隐约感到了威胁;在IH赛上对战及川,往轻了说,也绝对算是一段骇人的经历。即使到了现在,几个月前,他们抱着复仇和胜利的决心,闯进了春高的全国赛程后,影山也时时都在被自己的弱点困扰着,他从不认为自己能达到及川的水平,也绝无可能像及川一样自信又华丽地带领他的队伍走向胜利;及川就能做到,而且大概率已经做到了。
现在乌野已经朝着东京进发,而留给及川的只是空虚的下午;即便如此,也许是因为现在支撑影山站立着的双腿不属于他自己,他依旧觉得很渺小,仿佛自己还处于及川的摆布之下。这很糟糕,而且他也知道这是不理智的。那些事全都过去了,他也不欠及川什么,但是他难以拒绝这种让他难以下咽的想法和感觉。
影山想知道及川是否还觉得他是掌控一切的那一方,是否在对付自己时还觉得他占尽上风。
漫无目的地在青叶城西更加空旷的校园里闲逛时,这些想法一直在抓着他不放。也许他首先应该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青叶城西,然后多想一些及川爱听的点子出来,在见面时说给他听,但是影山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想及川——他在训练时做得怎么样?他到底有没有真的去训练?往好处想,影山认为及川还没有差劲到会在他们的队伍中故意捣乱,从而破坏他们参加最重要的高中排球比赛全国赛程的机会,但他仍然打了个寒颤。他希望除了围巾之外自己还能有些别的用来取暖的东西。不过,确实还有一件事可以让他免于被冻僵:在室内呆着。影山看了看四周;他不太确定自己在学校里的什么地方,但是找到回去的路应该不太难。看到他为了不被冻成冰棍而在走廊上闲晃,老师估计不会高兴,不过他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反正老师们都很喜欢及川,光是这张脸就能让他免于得到一个警告。
但影山发现,他根本不需要担心老师。在他继续漫无目的地晃悠了一小会儿(很短很短的一小会儿)之后,他就碰巧走到了青城的体育馆。第三体育馆,它看起来像是——正是他们几个月前来过的那个体育馆。他们在这里打了第一场正式的训练赛,面对的球队充斥着影山过去的污点,使得影山再看到他们时都会感到痛苦。即使从他所在的地方,即使刮过的风呼呼作响,他也能清楚地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是球与地面,与手掌,与任何他们敢拿球砸到的东西相撞的声音——这一点就足够把他吸引过去了。没多想,及川的双腿就带着影山走向了体育馆的大门,影山试图隐蔽地朝里偷看,像个外来者。
毫无疑问,青城的队员比乌野要多得多。一个体育馆里立起了两架球网,看着他们每一个人努力训练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初中时的布置有所不同,影山一定会产生错觉。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着那片绿松石色和白色混成的海洋,最终锁定了那些留在队伍中,正在做个人训练的球员:有些拘谨的二传手,像某种野生动物一样莽撞的金发男孩,那个自由人,还有——靠边上一点的位置——国见和金田一。
看样子他们正在练发球。国见打了一个普通的发球,利落地把球送进对面的半场;然后,在金田一尝试跳发却被网完美地拦住时嘲笑了他。对于一个一无所知的旁观者来说,金田一和国见说话时表情显得他怒气冲冲,但是影山很清楚他并没有真的生气。影山看到金田一真正勃然大怒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他生气的原因通常是因为在任何人尝试去接到球之前,来不及救起的球已经落在地上。
影山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国见的笑容。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这个权利。
在他违规偷看他们训练时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似乎不太合适,但是影山控制不住自己。他们看起来很开心,彼此相处得很好(也许是某种副作用吧,他们在同一支队伍里一起度过了四年,并且还要一起度过更多时间)。尽管影山早就接受了自己作为乌野一员的身份,知道自己在乌野有一席之地,他还是无法拒绝那些想了也白想的可能性,所有那些在他脑海里游走的假设:假设他没有成为一个专制的国王?假设他当时能明白攻手的能力是需要自己去配合的,而不是去改成自己认为更好的模式?
这个想法一旦开启就根本没有尽头,毕竟过去是无法被改变的。但是当他盯着自己初中的前队友(几乎算是朋友,前朋友,随你怎么说)互相打趣时,影山忍不住去想象自己变成他们之中一员的样子,穿着青叶城西的队服,或许讲几个冷笑话,得到一两个回应,然后提议在教练发现他们偷懒之前回到训练中去。
“嘿,是及川学长!“
影山差点就回过头去寻找及川的身影,但他马上反应过来,体育馆里的所有人——正选队员,板凳队员,教练——全都盯着他的方向,而事实上,他现在就是及川。他在门口僵住,才意识到及川的身体现在并没有躲在墙后面,但是现在他也无计可施了;体育馆里的男生们都兴奋地笑起来,一起朝他涌过来,就好像他仍然是他们的队长,刚刚叫所有人集合。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令人心悸的午餐时间。及川真的已经如此高调,只要一出现所有人都会不自觉地围过来吗?
影山费了点劲,才说服自己围过来的是及川亲爱的排球后辈们,而不是一群得了狂犬病的狗。他试图露出一个微笑,但做到的只有微微睁大了眼睛(希望这让他的眼睛变得更亮了一点),然后咬了咬嘴唇。至少现在他的嘴形成了一条弧线,而不是什么无聊的直线。这也算聊胜于无吧,他想着,见青城的排球队员们都来和他打招呼。他只好用一个简短的“你好”来回应,并且小幅度地挥了挥手。
“不好意思,是谁允许你们停止训练然后围着一个不应该再出现在这里的人转来转去的?”青城的一位教练说道,影山认出他是在一次比赛时训了国见的那个教练。影山对他的干涉感激不尽,但是人群发出了高低起伏的抱怨声,一些队员没精打采地转过身,把他们自己拽回原来的位置。
“但是今天下午及川前辈可以和我们一起训练啊!”一个更加固执的队员喊道,接着他转向影山,“这就是你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对吧?”
“噢——哦,不是。”影山脱口而出,他很明显说错话了,因为他面前站着的,及川曾经的队友们看起来不是很困惑就是一副受伤的样子,“我是说——我今天,呃,不是特别有空,但是我就是。”这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他紧张地抬头撇了一眼天花板,“我,嗯,我就是恰好路过,所以我觉得…”
这依然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但是显然这一句就足够了。“你们不能什么事都指望着依靠前辈,”教练继续说道,“如果你想变得更强,就赶紧回到网前开始训练。及川在这里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这就好像他被拉起来,胸口被重重地打了一拳,影山几乎要被夺走呼吸。又来了。及川在这里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又一个直白的,令人痛苦的提醒:几个月前,他和他的球队结束了及川的高中排球生涯,成为影山今天下午无所事事的根本原因。这种提醒不常出现(因为还有很多别的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是每当它该死地出现时,影山就感到无所适从,好像世界上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可他本不应该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归根结底,这就是自然法则。只有胜者才能继续留在场上,而败者则被推出场外——那一天,及川就是那个败者。
他咽了口口水;这感觉绝对不正常。
“嘿,及川前辈?”
影山走神得太过分,以至于他都没有发现,围在他身边的最后一个男生也遵从那个声音更大,更年轻的教练的指挥,离开了他身边,回到了训练当中去。他现在独自一人站在门口,替补二传站在他的左手边——大概是新的队长吧,因为据影山所知,剩下的能够上场的二年级中只剩下那个金头发的男生,而他绝对不可能是个好的队伍领导者。替补二传的脸上带着某种期许,有所求似的仰头看向影山(及川前辈,对于那个二传来说)。他的目的是什么,影山还不确定。
直到影山猛然意识到:这是青城的新队长,而及川是他的上一任;及川的角色恐怕不是简单能够胜任的,而现在,曾经的替补二传手大概在寻求他的建议,关于如何完成他的工作——一些影山拿不出的建议,因为显然,国王不是一个好队长的人选。但是就算他有什么建议可提,影山不确定这是不是及川会做的事。不管怎么说,他们在北川第一一起度过的那些时间里,影山曾经也站在这个替补二传手的位置,但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来自及川的指导,就算他开口提问,及川也不会说。这些想法多少有些自私,影山知道,但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恰当地拒绝他的(及川的)后辈。
“嗨,”青城的新队长在影山完全转过去面对他时打了个招呼,“抱歉,我知道你只是路过,没打算呆很久,但是我能请教些事情吗?”
影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及川从没给过任何与排球或团队相关的指示,因为完全没这个必要。同样的,及川也没有让影山代他去查看他的后辈们的训练,但影山还是去了,所以有些事情现在就完全落在了他的管辖范围之内,必须根据情况来处理。“嗯,行啊。我是说——不,我不介意。”
这是他今天给出的最流畅的回应了,但那个二传手看起来很困惑。“呃,你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看起来有点…生气。”
影山感到四肢僵硬,他睁大了眼睛。他现在没在生气,一点也没在生气。但是通过他在乌野的训练,和他给日向传球的日子,影山了解到自己看起来总是在生气,不管是一天中的什么时候,不管他在做什么。但是,说认真的,难道这一点连他使用着及川的脸和及川的身体时也适用吗?
影山慌忙摆出一个微笑,浮夸地指着自己的脸,“不,我没在生气!看,我很开心!”
那个二传手似乎吓坏了,“呃——嗯,如果你这么说的话,”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动了动一只脚,后退了一步。影山想把他自己的脸和他糟糕的微笑塞进墙里。“好吧,我其实就想再问问你关于发球的问题。”
飞快地,影山脸上再也没有什么需要被塞进墙里的微笑了。“发球?”他重复道,接着眯起眼睛,“再问问?”
“是啊。我是说,你之前已经给了我很多关于做队长和二传的建议,我觉得剩下的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步伐一点点摸索出来了,但是——呃,你不在队里,我们不仅仅失去了一个好队长和一个好二传,我们还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发球员。所有的三年级们都很擅长跳发,但是我们二年级,尤其是一年级们,还不是很…我们的技术还不是很完善。就是,京谷很强,但是有一半的时候他会发球出界。”他摆出一个恼火的表情;不过影山完全没在注意他的表情,“你之前给我们讲过正确的姿势,不过——呃,你有关于如何使用正确的力道发球的建议吗?还有关于控球?当然,如果这对你来说不太麻烦的话!”
没有,这是影山即刻的想法。不,他没有关于正确力道和控球的建议,因为在三年前,他无数次地问过及川这些问题,而每次他得到的只有一些嘲笑或者完全不相关的答复。 经历了一整年的拒绝,影山学会了把这当成及川糟糕性格的一部分,他认识到这个人是不会帮助任何人的,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地恳求他,或者他们有多么正当的理由需要他的帮助,值得被他帮助。
然而现在,这个曾经的替补二传带着期许看过来,影山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初中一年级,在及川统治了好几年的队伍中,及川的区区替补,同样拥有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充满了希望和妄图赶超前辈天赋的梦想——但他们是不同的。及川真切地在他这位后辈身上费过心思。他给了这一位后辈建议。他切实地帮助过这位年轻的二传手,这一次,他没有不耐烦地糊弄他,也没有朝他吐舌头,说他是笨蛋。
曾经这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但现在不行了。影山做不到了。
及川真的这么讨厌他吗?
“及川前辈?”那个二传手又问了一遍,但这一次传到影山耳中的声音要更加年轻——这声音属于一个十二岁的男孩,一个除了自己对排球的热爱以外,对其他一无所知的男孩。
“抱歉,”影山嘟囔了一句,不过他一点也不为此感到抱歉——他陷入了沉默,将双手塞进口袋里,说道,“我确实有些生气。我得走了。”然后他快速地离开了体育馆。但他绝没有为此感到抱歉。
影山很难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变得如此难过,就为了这点小事,为了这点他好几年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事,为了这点几年前就已经结束了的事。他本该早就忘记这些了,因为他现在能够做他自己了,他不需要及川了;他知道怎么做一个正确的跳发,或者其他任何事,剩下留给他去学的,他也能轻易地靠自己学会。但让影山更加无法理解的是他自己身体摆出的刻薄姿态(及川看起来已经对此颇为熟练:深锁眉头,紧抱双臂,噘着嘴靠在墙上),那具身体正站在北川第一的后面等待。
如果站在他面前的是别的什么人,影山也许还会问问他训练进行得怎么样。他是有些情绪低落,不过他已经稍微能应对这种情况了,至少他现在能够像个正常人类一样运转,而不是每隔两秒钟就对着周围的人出言不逊。但他不太确定及川是不是同样会应对这种情况:现在在他身体里的及川看起来特别的恼火。影山沉默着走近了他。
及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短暂却尖锐地瞥了一眼影山,然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靠回墙上。“就像我之前说的,”他开口道,就连影山都听出来及川有多么心烦意乱,“我想起了一些昨天发生的事情,可能会和这个事件有关。昨天我从学校回到家,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别人都没感受到的地震。”
地震。这个词在影山的脑子里发出咔哒一声。“我也感受到了,”他快速答道,及川的表情稍微变得轻松了一些,“我当时在厕所,读一个奇怪的预言——”
“预言?你说的预言是什么意思?”
“就是,放在饼干里的那种。”
“你也拿到了一个幸运饼干?”及川盘问道,菅原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影山的脑海中,宣称他昨天早上在便利店买那包饼干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青城的首发队员。“在地震之前我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对…在读一个预言。那个预言说了什么?你还带在身上吗?”
“呃。”昨天的记忆已经模糊了,突如其来,没有人预料到,甚至没有人感受到的地震把别的都摇出了影山的系统。他确实在读那张纸条,但他冲出厕所的速度太快,导致他完全不知道那张纸条现在的下落。“我——我记不清了。”
及川翻了个白眼,“你当然不记得了。”
影山早先的想法完全错了;他还是很容易就会被激怒。他朝及川尖酸刻薄的脸眯起眼睛,“行吧,那你的那张纸条在哪儿呢?”
“我把它给扔了,就像个理智的人会做的一样。”
“考虑到我们现在需要它,这也不是很理智。”
“呃,至少我能记得我把它扔了,”及川还嘴道,眼睛和声音同样的犀利,他先前怒气冲冲的表情又回来了,而且比之前更显而易见,“如果你觉得在每一件小事上和我争吵对这件事很有帮助的话,你从来没错得这么离谱过,飞雄。”
显然,他不只是有些恼火,但就算及川试图这样做,影山也已经不会再被他吓住了。就他所知,及川没有任何合理的原因对他这么生气;就算他有,也不能成为他这种行为的借口。尽管影山自己的情绪也一团糟,但他依旧尽力做到礼貌地对待及川。“我从来没有开始过我们之间的争吵,”他说道,放低了声音,“从来没有。”
这感觉就像是来自过去的鬼魂,就来自眼前的这座建筑;那鬼魂紧紧缠住他的四肢,用一种他并不应该感觉到的力度将他向下拖去。影山讨厌这种感觉,他憎恨被那些他认为已经摆脱的事情所束缚。可当他和及川在一起时,他仿佛永远也无法长大,就好像他永远地停留在了时间里,什么也无法改变,似乎他还是那个小男孩,拥有做一个会被大家讨厌的球场暴君的梦想和潜力。这让他的嘴唇轻轻颤抖,但他坚持了自己的立场,准备好迎接及川凶狠的目光,无论他需要维持多久。
及川的手握成了拳,但是他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生气了。他还是皱着眉,朝影山眨了眨眼,然后咬着嘴唇转了过去。“我们现在能做的最好选择就是到我家去翻垃圾,”他说道,语气并不完全平静,但是至少听起来没有很恼火,“如果我们找到了那张纸条,解决了这个麻烦,那我们就再也不用吵架了。”
影山差点就问及川怎么能说得那么肯定,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如果他们再也不见面,那么自然就再也不会吵架了。
这并没能改善他的心情。
似乎没什么能改善他的心情了。以至于当他们离那座承载着所有那些童年的悔恨和失败的建筑越来越远,在走回及川家的那段令人痛苦的沉默中,他们两个人所能做的只有不断地对着空气皱眉,对着所有的东西瞪眼睛。对路过的行人来说,这一定是个奇景,但影山完全不在乎;他只想在和不认识的人相处一整天之后,得到一些平静和独处的时间。
就连他们走进及川家时,也没什么说话的必要。谢天谢地,没人在家,也就没必要解释他为什么会带客人回家,没必要向及川的家人介绍他自己的身体,或者别的什么;这再好不过了。考虑到他们的儿子似乎很讨厌自己,影山不想和及川的父母扯上任何关系。他们依旧沉着脸,一声不吭地爬上楼梯,来到及川的房间,希望能在垃圾桶里有所发现。
但当一件糟糕的事发生后,显然一大堆糟糕的事会接踵而至——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垃圾桶,完全没有能够让他们去挖掘的垃圾,因此也就没有幸运饼干里的小纸条。
及川沉重地吐出一口气。他看着影山:“你真的不记得你把那张纸条放在哪里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仍然居高临下,但不像是想要再吵一架,所以影山只是摇了摇头。
“行吧,那我们就要去翻垃圾箱了。”
这糟透了。绝对地,完全地,毫无疑问地,糟糕透顶。他能想到成千上万件更值得他放学后去做的事情,然而他现在所做的与那些事情毫无半点关系。影山现在正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社区,被困在及川的身体里,旁边站着他被及川占据的原本的身体,用力举起大垃圾箱子的盖子,忍受着里面的恶臭和狼藉寻找一片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小纸条。影山自问不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但是他也有底线,所以当及川满怀期望地看向他时,他狠狠地瞪了回去。
当及川说出“试着找找”这句话的时候,影山觉得自己的脸前所未有地令人反感。
“为什么让我找?”
“因为我已经在撑着垃圾箱的盖子了。”
“那我来撑着盖子,你来翻。毕竟是你丢掉的纸条。”
“不要跟我兜圈子”及川厉声威胁道,“我们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的。我现在撑开垃圾箱,而你家——”及川停顿了一下,脸色愈加阴沉,“——就在那边,你很方便就能去冲个澡。别忘了,如果是我弄得满身臭味,那么走在大街上引人侧目的会是你的身体,而不是我。现在,马上给我翻!”
影山不知道及川颐指气使的语调和他有理有据的命令到底哪个更让人讨厌。事实上,还有好几个别的令人讨厌的理由。总之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之后,还是尽量屏住呼吸,把脸靠近了那一大堆垃圾,在里面翻找了起来。垃圾袋中并不全是污秽的东西,但是想到里面可能会有些什么仍然令人感到恶心。影山皱着鼻子扒拉开空饮料罐、纸箱,和不知道从什么东西上剥下来的破烂包装纸。他不确定自己从这些东西中能找到什么,但是很确定自己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他再次转向及川,后者看起来也是一副很嫌弃的样子。“你真的想从这里找到点什么吗?那张纸很小不是吗?它可能已经滑到底下去了,”影山抱怨道,“就算没有,我们也不可能从这堆垃圾里发现它。”
“那你说该怎么办?”及川反问道,“坐下冥想,直到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你把你的幸运纸条放在哪里了?”
随着及川的声调越来越高,影山意识到冲突和更多的咆哮又要降临了。然而事已至此,他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保持冷静。或许他也在渴望着一场爆发、一个大声吼叫出来的契机,因为灵魂互换对他们两个人都造成了巨大的麻烦,他不能接受只有及川大摇大摆地表现成这个事件中唯一的受害者。
“我没这个意思,”影山反唇相讥,“你可不可以哪怕两秒钟停止你的阴阳怪气?”
“唔,谁知道呢,也许你可以有哪怕两秒不表现得像个完全的白痴?”
“我只想认清现实并帮上一点忙!”
“我也是!”
“是吗?你这种一直令人讨厌的态度可一点忙都没帮上——”
“噢,我令人讨厌?”
“对,就是你!自从我们在北川第一见面后一直都是,我不懂——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你到底在生气什么?”
“因为我受够了!”
及川猛地甩开手,垃圾箱的盖子随之被扣上,发出的巨响恐怕整个街区都能听到。两个人都吓得向后跳了一步,脸上的愤怒被惊吓取代,接着是不安。及川深吸一口气,迷茫地看看影山又看看周围,好像他刚刚才意识到自己吼得有多大声。但很快,及川咬住嘴唇,表情因不悦而有一点扭曲。他低下头,前所未有地缩成了一团。
“我讨厌这样。我再也不想在你的身体里多呆一分一秒了。”及川的声音带了哭腔。影山觉得及川听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但是他没敢说出来,因为他听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中细微的颤抖,而且这声音现在被及川掌控着。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攥着及川西装校服的下摆,脑海中浮现出青城新队长那期待的眼神,心中百味杂陈。他狠狠咽了咽口水,也带着一丝哽咽说道:“我也是。”
影山这才意识到生活的残酷之处。让他陷入当前这样的困境是一回事,但是在所有可供选择的人之中,一定要是这个让他时刻感觉自己退回到了十二岁的人吗?
及川不明白,影山总能在他们每次交谈时激怒自己,总能让他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变得徒劳无功,让他觉得自己仍是一个处于身心崩溃边缘的15岁少年。及川无法理解,而且说实话,他们本可以把垃圾箱事件处理得好一百万倍,但他想,他是无法绕过自己的愤怒的,他的敌意和他的吼叫是无法避免的,他没法遏制住自己的嫉妒——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然而现在,他只是呆滞地朝影山家(而不是他自己家)走去,因为,很不幸,他依旧被困在影山的身体里,穿着影山的衣服,拎着影山的东西。事实上,他唯一的所有物就是他当天的作业,正被他攥在手里。在及川问完回家的方向之后,他立刻要求和影山交换作业(“我不会帮你做作业,你也别想搞砸我的作业。我们明天在同样的地方见面,然后再换回来。”)。尽管他不太喜欢做作业,这是目前唯一他及川仅有的,象征着他自己的东西。
没有什么会比这更悲惨了。
或者说,至少在及川来到影山告诉他的地址之前,他是这么想的。他循着地址找到了影山家,发现那栋房子即使在黑夜中也完全没有一丝光亮。
回到家却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这是很不寻常的经历。但是及川没想太多,他掏出影山的钥匙,打开了前门,并且自己打开了玄关处的灯。和大多数房子一样,这栋建筑的构造十分简单,对于一个小家庭来说刚刚好。虽然及川并不想在这个理应是他长期居住的地方像个游客一样闲逛,他还是忍不住去看楼梯旁的窄桌上摆着的几张照片。大部分影像是影山童年的一些重要时刻(在其中一张照片上,他看上去不过三岁,正坐在草地上,嘴里和脸上都是婴儿食品;及川的心情并不好,但他看到照片时还是笑了出来),他的父母在他的身旁,三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
最新的一张照片是影山初中毕业典礼时拍的——同时那也是最格格不入的一张。其他的照片中,影山和他的父母都朝着镜头露出了灿烂的微笑;这一张则不同,影山和他妈妈的表情都很严肃,看起来两个人都对站在那里拍照感到不满。而影山的爸爸根本不在照片里。
及川将目光从那张照片上移开。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可以随便从冰箱里拿吃的,或者有没有什么需要遵守的基本规定,于是及川决定到楼上去做作业,在影山的父母回家之前不做任何草率的决定。
夜渐渐深了,答案逐渐填满了及川原本空白的作业本,然而房子里除了他自己快速写字和偶尔伸懒腰的声音之外,一片寂静。他实在太饿了,于是到楼下餐桌的大碗里拿了点水果充饥,然后回到楼上翻看影山的一些杂志。就这样,直到快十点,门口和外面都没有任何有人的迹象。沉寂笼罩着整栋房子。及川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久一言不发过。
他想知道影山是不是每天都要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地度过这么长的时间。如果是这样,难关他总是那么安静。
及川做完了作业,开始无所事事(看起来影山并没有电脑),及川躺在了影山的床上,关掉了灯,但是没有闭上眼睛。他盯着天花板,试图理解为什么自己的胸口如此沉重,为什么自己像所处的这栋房子一样空虚,并且想到:
这绝对是他身上所发生过的最糟糕的事了。通过最直观也最残酷的方式,灵魂互换提醒了他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拥有的一切;除此之外,通过一些糟心的方式,及川也看到了影山所没有的东西。
TBC
Notes:
[1] push him down
Chapter 4: 仅仅靠呼吸是无法实现的
Summary:
与语言的局限性和普通男性青少年的大脑做斗争。
Chapter Text
不知及川怎么做的,第二天早晨他阻止了自己在一周之中第二次毫无形象可言地从床上掉下来的惨案。但这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因为他仍然是在一个可以从上面掉下来的床上醒来的,这说明他依然躺在影山的而不是自己的床上。一天一夜过去后,他还在影山的身体里,这毫无疑问糟透了。
及川应当感觉到百味杂陈,愤怒,不甘,沮丧,焦虑……还有更多数不清的情绪应该混杂在他心中。但是他并没有。当这些被压抑的情绪最终通过刺耳的话语和吼叫发泄出来后,及川便陷入了麻木,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空壳,被装在错误的身体里。他躺在床的边沿上,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听到自己的喉咙中发出影山的声音时,他真的很想给自己的脑门来一巴掌。
又将是令人厌烦的一天,要面对影山的生活,还要处理影山的问题。及川从床上坐起来,清了下喉咙,越想越觉得心中苦闷。如果不是昨天激烈的争吵,他的声音可能会因使用过少而滞涩,而不是像现在这么顺耳;如果及川现在在自己的身体里,他会马上弹起来去找护肤品,因为他已经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在皮肤上成形的早期皱纹,都怪他从昨天开始至少二十四个小时都没有露出过笑容。
影山到底是怎么忍受这样的生活的?
一日三餐的缺席让及川的胃开始受苦,于是他离开了房间朝楼下的厨房走去。他小小期待了一下可以像在自己真正的家里那样,在桌子上看到热腾腾的早餐。这显然只是个奢望。像昨天和前天晚上一样,这栋房子依然死气沉沉,看起来像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及川叹了一口气,庆幸自己起床还不算太晚,然后拽开冰箱门,开始给自己准备早餐。
早餐做好后,及川忍不住边吃边在房子里四处转悠,他开始怀疑这里是否真的还住着其他人。不经意间他瞥到了答案:在门厅玄关的台阶下有一双之前没见过的高跟鞋,就摆在他昨晚换下的鞋旁边。毫无疑问这双鞋属于一位女士,使及川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有相似的鞋子,这一发现让及川没有由来地感到欣慰。但是他也并没有很放心,因为房子里沉寂孤独的气氛告诉他,虽然影山和他母亲都在家,他们之间却没有足够多的接触和应有的亲密。
及川走回房间收拾书包,心中有点替影山感到悲哀。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当然是指在灵魂互换前)虽然有过起起落落,但是如果其中有什么是始终不变的,那就是家人的存在。及川不会用任何东西来交换这种理所应当的亲密关系。及川很想知道影山糟糕的人际交往能力背后到底有没有更深层的原因,再想到自己昨天无缘无故冲这个男孩发火,他竟然开始感到有点内疚了。想到这里,他咬了咬牙,用不应该有的力道狠狠摔上了洗手间的门。
当他穿戴整齐,终于找到影山的梳子后,及川甩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尽职尽责地拿过自己的作业,打开了影山的书包。影山没有任何文件夹一类的归纳用品,没法让及川放心地把自己散装的作业纸塞进他包里;在仔细检查了塞在包里的文具之后,及川发现影山自己的散页纸都被叠在一起,像三明治一样被随意夹在他的笔记本之间。他气恼地叹了口气,盯着自己完美又整洁的作业纸,然后——很不情愿地——拿出了一本能够让他把自己的作业夹进去的笔记。
当他把笔记本打开的一瞬间,几张皱巴巴的纸就立刻从中掉了出来,落在了地面上。及川“啧”了一声,把自己的作业平整地放在课桌上,然后将影山的东西整理好(扔掉了一些他认为没必要留着的废纸)。毕竟绝大部分都是草稿纸,其中一些上面画着排球网一样的涂鸦,还有想要画出一个水瓶的尝试。及川哼了一声,将所有的纸张叠好,在笔记本里找了一个地方,整齐地塞了进去。
不过,地上还掉着最后一张纸片,及川差点就把它扔了——那张纸片太小了,看起来像是从零食的包装上撕下来的,然后被随手扔进了影山的背包里。但是及川回想起了上一次自己遵从常识扔掉了这样一张纸条的那个时刻,他突然在原地定住了。他睁大了双眼,缓缓地眨了眨,然后飞快地展开那张小纸条,读出上面印着的四行字中的第一行:
A journey soon begins.
只读到这一行就足够了。他把影山的书包甩到肩上,从桌子上抓起自己的作业纸,然后跑出了门。
及川急着跑到北川第一,将这张奇迹般出现在他面前的纸条拿给另一位当事人;他几乎忘了,昨天下午两个人之间几乎没什么好脸色,只剩下暴脾气的争吵。正因如此,当他即将抵达自己的初中时,及川看到他原本的身体正靠着墙站在那里,脸色阴沉。他放慢了自己轻快的脚步,让自己高涨的心情和近乎热切的表情平复下来,脸色变得像影山一样暗淡。
其实影山看起来并没有在不高兴。是的,他几乎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他更想要注意的东西,不过,那毕竟是影山,就算他现在占着及川的身体也是一样。尽管如此,影山今天阴沉的外表有些不一样,让及川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很不舒服。可能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脸看起来如此阴郁吧,及川试图说服自己。肯定就是如此。
但是这也很好地提醒了及川,他们昨天才刚刚面对面地大吵了一架。
今天不会再吵架了,及川想着,做好准备去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接近影山,以防引发任何危险。事情正在有所好转,尽管目前仍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但是他们能办到的,只要他们两个人一起努力,和对方好好相处。希望是这样的。及川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用正常的速度重新迈开了脚步。
“你绝对猜不到我今天早上找到了什么,”他先开口说道,并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活力;当影山从墙边的位置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起来顺眼多了。并没有说他最近经常显得极其讨人嫌的意思。及川用手指夹出一张小纸条,“我发现你包里塞着这个。”
影山立刻凑了上来,查看那张纸条;如果及川没看错的话,他可以发誓影山的眼睛亮了一下。“那张预言纸条!我把它放在书包里了?”他看上去只是在自言自语,接着用两根手指拿过并展开了那一小片纸,“哈,我不记得我把它塞进——”
他突然紧张起来,偷看了及川一眼,清了清嗓子。及川忍住了自己想要叹气的欲望。
“你认为它能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吗?”影山继续说道。
“先读一读再看也无妨,”及川说着,朝影山靠过去,好能更清楚地看到纸片上的字。
A journey soon begins,
its prize reflected in another’s eyes.
When what you see is what you lack,
then selfless love will change you back.
“这是英语,”影山皱着眉头指出,“我当时就没看懂,现在也没太明白。你看懂了吗?”
及川不能说自己英语很好,但是他的水平作为高中生来讲也算说得过去,于是他看着那些字眯起眼睛,决定从第一行开始解读。“‘A journey soon begins’,”影山看着他读出英文,“Journey——就是旅行?或者一段征途之类的。接下来是……‘its prize reflected in another’s eyes’?”这一句不太好翻译。它听上去甚至不像是一句语法通顺的话。“呃,prize就是奖品,所以这可能是在讲怎么拿回我们自己的身体。”
影山在他身边激动地点了点头。
这几乎就像是一次随意的交谈,及川想着,将目光移向第三行。只是有一点像而已,不过这已经比他们之前一天交换过的任何信息都要好得多了。“‘When what you see is what you lack’。唔——当你看见的正是你所缺少的?一些缺失的东西?差不多这样的意思吧。”及川摇了摇头;英语太离谱了。“‘Then selfless love will change you back’。让你变回来!讲到要怎么才能变回我们自己了,通过——”
及川停住了,重新又读了一遍这一行,“无私的爱?”他重复道,紧紧盯着那行打印出来的字。
及川不再像先前那样热切和生龙活虎了,他看向影山,对方也同样用类似于困惑的目光看着那张纸条。“它说的真的是无私的爱吗?”影山问道,“这——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私的爱。你知道,就像,呃。爱——”
“呃,是啊,”影山打断道,对及川根本还没说出口的话表示同意,“但是我们该怎么用它来换回我们自己的身体?”
及川自己也不太清楚,有好一会儿时间,他抿起嘴唇,紧咬着牙关,眼睛盯着那张预言纸条上写的内容。的确,他的英语并不是最好的,在翻译的过程中他也许遗漏了某些内容,但是考虑到他正确地翻译出来的部分——关于踏上一段旅程,关于无私的爱是让一切恢复原状的关键——及川不认为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除了——
好吧,这让他有点儿难以说出口。
“呃,”及川朝着那张纸片挤眉弄眼,开口道,“我想——我觉得它是在说我们要……表达我们的爱意?”
“对什么的爱?”
这个没脑子的小鬼当然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就解释清楚。到了这个份上,及川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不拉伤什么重要的肌肉的情况下,把这句话说明白。他咬着嘴唇,闭上眼睛,默默地向让他经历这一切的不知名命运主宰祈祷了一秒,接着抬头看了看天空,最后将目光转回影山身上。“我觉得更恰当的问题是:对谁的爱,飞雄。”
在那一瞬间,影山脸上的表情从困惑变成了完全的惊愕,甚至还带着一些恐慌——这个表情比他前两天摆出的任何一张脸都要更适合及川的身体。他大张着嘴,尽管身体一动不动,眼睛却在毫无目的地乱动,从上到下,从一边到另一边——他可能在努力让自己的思考赶上他们目前所处的情况,试图尽最大努力去理解他们需要做什么和他们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直到最后,影山的目光才终于又落回及川身上。
“啊,”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尽管这根本没有表达出任何意思,这一回及川也没法怪他。此刻,及川自己对言语的掌控也好不到哪儿去。“这该怎么做?我是说——”影山皱起眉头,“我不…爱你?”
“彼此彼此,”及川也皱着眉反驳了一句,但他小心地控制自己的语气,没有在这句微妙却不令人惊讶的挑衅中加入更刺人的话。他耸了耸肩,试图对此保持不置可否,但他的肩膀比他想象得还要紧绷。“我也不知道——那些彼此相爱的人通常都做些什么?”
影山看上去有些艰难地考虑着这个问题,他抬起头望着天空,陷入了沉思。考虑到没有一个符合描述的人出现在影山所提供的他自己的日常生活指南之中,及川很好奇,他除了自己家人以外真的会爱其他人吗?他大概爱排球,但这并不适用于目前的情况。
“他们会——”影山瞥了一眼及川,开口道,“他们会拥抱?”
这是一个相当天真的回答,事实上及川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但是当他咽了咽口水时,及川感到自己的皮肤一阵颤栗,他看起来和影山一样紧张。“呃…你这么说也没错,我觉得,”他嘟囔着,模糊地回忆起昨天早上在相同的时刻,他们试图制定一个计划,模拟出一个物理撞击,想要把各自的灵魂塞回他们原本该在的地方,“这听上去是个十足的献身了,”影山听着深深皱起眉头,“你,呃——我们要试试吗?”
今天的计划是一个拥抱。及川不知道他自己会更喜欢哪一个。
“行吧,”影山说道,他盯着地面眨了眨眼睛,接着又很快地看了看及川。男生浑身上下透露出的不适显然表明了他宁愿朝及川冲过去,让他们的额头狠狠地撞在一起,也不愿意给他一个拥抱。这完全可以理解,但是还是……及川短促地咬了咬嘴唇,他缓缓抬起双臂,每向前踏出尴尬的一步就将手臂展开一点,脸上写满了忐忑不安。
及川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让这事看起来很难堪,但他很快发现,不尴尬是不可能的:他又走近了一步,把自己塞进影山手臂之间的空隙中,用胳膊环绕住自己原本身体的肩膀,而影山也不情愿地把手放在了他自己原本身体背部的正中央,完成了这个动作。
这一定是在一所初中背后,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所进行过的最尴尬的拥抱了。及川现在已经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厌恶,在影山看不到的地方,他的面部表情开始极度扭曲。当这令人痛苦又漫长的安静在不断延伸,这种症状就越来越严重。
“这管用吗?”影山问。
“不管用。”
他们很快就分开了。
“好吧,看来拥抱不是解决办法,”及川飞快地说道,把胳膊收回自己的身侧,没有很惊讶但是无比地不自在。站在他身前的影山明显也有同感,而且完全没有想要掩饰他的不适。他盯着自己的手,仿佛它们刚刚碰到了什么放射性物质。哼,鉴于他刚刚拥抱过自己的身体,这么说好像也不为过;及川使劲忍住才没有对他冷嘲热讽。“有什么别的主意吗?”
影山摇了摇头。
就像可以预料到的那样,他们连续两个早上依旧毫无进展。及川叹着气看了看表,看着时间皱起眉头——为了让自己和影山的身体免于没必要的说教,它正无声地催促及川开始目的地为学校的漫长跋涉。他从兜里掏出影山的手机,打开了照相机功能。“来,”他说着,试图让镜头对焦那张预言纸条,然后拍了一张照片,“你拿着这张纸条,我留着这张照片,这样接下来的一天我们都可以继续想想别的方法。我们之后再在这里碰头——”
及川停顿了一下,张着嘴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正对上他自己的身体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在排球训练之后,”他很不情愿地嘀咕道,看到影山如释重负的肩膀时,努力忍住了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我真的必须去吗?我跟你打球的方式不一样,而且昨天,他们都觉得我好像出了什么毛病。”
“没问题的,”影山说着,而及川朝他摆了个脸色,“等等——不,不是没问题,但是——”他停了一下,用鼻子叹了口气,“只要你在那里,并且让人觉得你差不多在状况内,应该就没问题了。”
“但是如果我没法和你那儿的小不点做出那个特攻的配合,他们会怎么想?”
“那个暂时不要紧,只要他们不知道你是因为做不到才不去做特攻配合的就行了,”影山短暂地沉思了一下,接着说道,“也许试着找个理由不和日向一起练习,或者只是——只是不和日向一起练习那个超速攻也行。我之前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他们不会多想的。”
得知影山曾经拒绝和他的搭档一起训练,这让及川的脑海中出现了很多疑问却没有时间去问了,不过他认为这目前还不关他的事。现在对他来讲更重要的,是要确保他昨晚辛辛苦苦做完的作业得到它们应有的回报。及川从包里的其中一个笔记本里掏出了他的作业纸。“拿着,把这个交上去。试着在透明文件夹里把它压平一点,拜托了,它现在看上去太丑了。你真的该买个透明文件夹,这样你就不用把作业都叠起来夹在笔记本里了,”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影山从他的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照着自己说的去做。及川的手还伸着,“你的呢?”
“我的什么?”
“你的作业?我有昨天给你带了一些作业吧?”
“噢,”影山把透明文件夹塞回包里,“呃,我没写。”
及川皱起眉,“怎么没写?”
“我……睡着了。”
“所以呢?我就什么都不交上去了?”
“这我之前也做过;不会有事的。”
及川对此表示十分怀疑,但是他除了耸耸肩并接受现实以外也没什么能做的了。反正也不是他的成绩要遭殃,而且如果影山之前就这么做过,他的老师们大概也不会要求他做更深入的解释。“行吧,”他说道,“等训练结束之后我会给你发短信的。别忘了今天要去小岩的教室。”
影山看上去好像正低着头神游,一声不响地拉着自己西装外套的下摆,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回头见。”
“嗯。”及川转身离开——但是有什么让他在半路停住了脚步,他全身僵硬,扭过头去看他自己的身体闷闷不乐地离去,于是及川叫出了声,“飞雄?”
影山转过来面向他,眼睛睁得比往常还要大。
及川并没有想着要道歉,也没有明确地感到抱歉;他当时只是心情不太好,他们两个都是,这迫使他提高了嗓门,直截了当地讲出了一些通常他只会默默地咽回自己肚子里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争吵就是争吵;不管影山朝他喊了些什么,很明显是他先开始大喊大叫的,而且他也没必要那么冷嘲热讽的,好好说人话并不会让他付出任何代价。
但他仍然犹豫不决,又一次无法说出合适的词语。“呃,”他努力尝试着,“我——我身体的耳朵还好吗?”
“什么?”
“我是说,”及川能感到他自己在一点点缩成一团,“昨天我们的声音都…挺大的。我——我的耳朵还好吗?”
这听起来和道歉半点关系都不沾;事实上,这似乎只让他听上去像个自我中心的刺头,除了他自己的生活之外谁也不关心。但是影山并没有表现出反感,甚至看起来像是理解了他的话,这让及川感到松了一口气。影山再次将目光转向地面,双手塞在衣服口袋里,然后从他头发和睫毛后面几乎是害羞地看向及川。
“我觉得耳朵挺好的,”他小声嘟囔道,“我——我的耳朵怎么样了?”
“还行吧,”及川回道,这个道歉和原谅宣言就跟其它的一样好。他后退了一步,“不想迟到的话,我们得快点走了。”
“是啊。”
带着些许难为情和略微轻松了一点的心情,他们就此走上了各自的路。
影山其实没有在做作业的时候睡着——至少没有一不小心睡着。在他的脑海中,自己昨天回到及川家里时的场景还很鲜活。他刚洗完澡就听到楼下传来嘈杂的声音,特别是厨房的方向;几分钟后,一个女人宣布晚饭已经做好的声音就开始在房子里回荡。影山花了一点时间来让自己冷静下来,努力编造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他没吃早饭也没带上午餐便当,然后才下楼去餐厅。
及川的父母一直都是典型的可爱家长,快乐而健谈。他的妈妈提出了一大堆问题,尽管这些关心让影山感到有些别扭,因为这位母亲感兴趣的应该是自己儿子及川彻的生活,而不是他影山飞雄的生活;但是及川妈妈真诚热切语调足以哄骗着影山,让那些基本的,几乎是自然而然的回答脱口而出。并没有人认为他今天格外安静或者没讲几个故事,看来今天及川的生活终于有一部分和平时差不多了。
当及川的父亲谈起最近播出的一场排球赛时,恰好也看了这场比赛的影山兴奋了起来,开始大谈特谈那个二传的技术有多么精湛、如何完美地控制了比赛节奏。直到及川的妈妈白了他们一眼,嘟囔着“排球白痴”离开餐桌,他才注意到自己喋喋不休地说了多少话。
和及川家人的这顿晚餐进行得太成功了,这让影山在吃完饭回房间时感到比今天一整天都要充满活力。他坐到床上,准备做早上在匆忙中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研究起及川桌上那台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电脑。显示器的线条是那么流畅,让影山不禁伸手去感受那令人愉悦的触感。不知不觉中,他的手就拂过了开机按钮,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打开了电脑,开机音效回荡在房间里了,屏幕也亮了起来。
用户名“阿彻 (。•̀ᴗ-)✧”有密码保护,不过影山在看到密码的提示语后,只试了几次就进入了系统(提示语是:“谁是最棒的?”影山尝试了“我”和“青城”的几种不同说法,最终发现答案是“不是白鸟泽”,于是轻轻一笑)。很快,他看到了用青城全队的合影作为背景的系统桌面。及川照片的正中间,灿烂地笑着。影山对着镜子尝试去模仿那个笑容,然后开始慎重考虑要不要在晚上用床单把那玩意儿遮住。
如果及川知道了可能会不高兴,不过影山还是稍微花了些时间,翻了翻电脑里的文件。很多文档的文件夹是和学业有关的,图片文件夹占了很大内存也毫不令人意外,音乐文件夹里大多是影山没听说过的流行歌,其中还有一些是欧美的。
接下来是视频文件夹,影山最开始以为这里不会有什么有趣的东西,直到打开之后他发现里面有一个叫“比赛”的子文件夹,然后花了一整晚时间来看录像。影山这辈子都没如此急切地按过鼠标,打开文件夹后,他如愿看到了覆盖两年多时间的大量排球比赛录像,大多以“2011春高 白鸟泽vs伊达工”的格式整齐命名着,只有两个例外,被傲娇地命名为“飞雄:第一次”和“飞雄:再战”。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两个视频是什么。
影山并不太喜欢“飞雄:第一次”所记录的那次比赛,因此他打开了“再战”的录像,凝视及川在比赛最初的那次发球,也就是他们第一次设法拿到分数的那次发球。每当影山看到自己的队伍得分的场面,都忍不住挥舞着拳头欢呼起来:众人对西谷的托球的惊讶,东峰出色的发球,以及他自己组织的多次完美进攻,帮助队友甩开拦网、扣球得分。
突然,影山想起来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时刻需要重温,随后他立刻握着鼠标快进视频,前后拖动调整着进度条,直到找到自己想要的画面:岩泉双手护住后脑勺,金田一看起来有些迷茫——
——而及川站在发球线后,抛球、起跳、挥臂,发出了影山见过的最快最强的一球。
球出界了,对影山他们来说实在是非常走运。但是影山还是身体前倾、紧紧盯着屏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一球,试图看清球的轨迹和及川的动作,试图学会他是如何做到的。这是影山见过的及川最棒的发球,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也马上就想尝试一下,但是他告诫自己,不要忘记这种发球会将自己的球队和他们当时的优势置于危险的境地之中。
及川学长真是无与伦比。
所有的这一切都发生在昨天。今天又是新的一天了,仍然要努力扮作那个自信满满地穿梭在青叶城西校园里的名人及川彻。影山今天醒来时不那么激动了,不过这个早晨也不算太坏。他交上了及川的作业并且设法避免了所有上黑板解题的任务。他依然拿了一页单独的纸来抄笔记,尽力写得稍微能看懂了一点,在心里默默记下,如果需要的话,在下午的时候把这些内容尽可能工整地誊抄到及川的笔记本上。
最棒的是,他全须全尾地成功找到了岩泉的教室(显然,岩泉是五班的),并且现在正坐在里面,吃着及川妈妈早上递给他的美味便当。
和平常岩泉和真正的及川在一天之内所说的话相比,今天大概还是显得有些安静,但是谁也没有先开口。岩泉在专心吃饭,影山则在观察着岩泉,暗想如果他发现了这个疯狂的真相会做出什么反应来。及川说过没人会相信他们,但是影山一直觉得,即使在事情很糟糕的时候,岩泉也是个很敏锐的人。他很可能会相信并帮助他们,而不是认为他们疯了。他还能帮助影山更好地扮演及川,同时也让他能在第二个了解情况的人面前做回自己。
岩泉可能会对如何让他们恢复正常有些建议吧。影山一直在想着及川对幸运纸条的翻译。无私的爱。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更别提该做些什么来让自己的灵魂重回正确的身体了。他要怎么对一个根本不爱的人产生无私的爱?更重要的是,首先,到底什么是无私的爱?
现在的影山当然是不会知道的,但是他在乌野学会了一件事情,向身边的人寻求帮助可能不像自己最初认为的那样糟糕。所以他瞟了岩泉一眼,嚼了几口饭菜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放下了便当盒。
“唔,小——”影山卡住了,“嘿?”
“哈?”
“你觉得——”好吧,也许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这样直球的提问可能会很奇怪,但是影山咽了下口水并继续下去,“你觉得什么是无私的爱?”
和预料中一样(大概吧),岩泉被他的胡萝卜块呛了一下。“啥?无私的爱?”他重复了一次,在长长的停顿过后,眯起眼睛盯着影山,“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唔,嗯——前些天吃的幸运饼干里,我的纸条上说无私的爱可以——唔——给我带来些好运。所以——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这并不是影山说过的最好的一个不完整的真相,但好在岩泉要么是远没有其他人说的那么敏锐所以没注意到其中的怪异之处,要么就是太过于敏锐以至于注意到了及川(实际上是影山)现在有些不在状态,没法应付他的问题。不论哪种可能性都好,总之他什么也没问。“哦”,岩泉只是这样简单回复了一下,然后放下筷子看向天花板,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开始思考。“嗯,我想……可能是指把某个人的幸福放在自己的幸福之上?因为你在乎他们?因为你爱他们?我也不太清楚。”
“等等,”影山说,“所以这是一些你应该感觉到的东西?”
“唔,也全不是。”岩泉看起来像影山一样很努力地在思考。他举起一只手,做了个手势,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就像——其实更多的是——你的感情让你变得无私。你对某个人感到爱,所以你的行为也跟着无私起来——差不多就是这样。”
这比影山自己能想出来的解释好多了,但仅此而已;他还是没有看到一丝希望,没有看到一丝来自这条隧道尽头的曙光。他确信自己不爱及川;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他。他不可能为这样一个对他的生命来说微不足道的人做出什么无私奉献。因此,尽管岩泉对这句话的理解非常到位,但这解释实在不是个好消息,反而更像是在告诉影山,他将永远被困在这个错误的身体里。
“哦,”影山尽量掩饰着失望回复了一下。岩泉看起来对他自己的答案也不是很满意,但是他还是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了。影山没动自己的午餐,他看着及川多年来最好的朋友,问道:“你有没有对谁有过这样的爱呢?”
岩泉边咽着食物边看向他,“我也说不好——有吧,大概对家人的时候。可能还有一些特别的朋友。”
“也包括及川桑吗?”
岩泉哼了一声,“我才不会那么重视一个自恋到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的混蛋呢。”
啊哦。
影山愣住了,努力让自己不要慌。真是难以置信,周围全都是穿着青叶城西制服的人,自己竟然也能忘了现在是在及川的身体里。尽管如此,岩泉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反而还显得比平时更开心,他低头大口大口地吃着东西,脸上还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这让影山意识到可能用第三人称加敬语来称呼自己对及川来说并不是件超乎寻常的事。
现在是时候来印证这个想法了。“你真是太肤浅了,”他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是个自然的抱怨。
岩泉看起来更开心了,“你也不遑多让啊,所以现在我们扯平了。”
影山悄悄在桌子下面握了握拳,摆出一个胜利的收拾。他重新拿起午饭,在满足的安静中又开始吃了起来。
及川那边的情况和影山也差不多。不用说,上课和午饭都还顺利,日向和谷地没有来闲聊,而其他人干脆就不可能做这件事——不过最让他开心的是即使训练也没有扰乱他的情绪。所有人都像平常一样,有几个人问候了一下他的情况,大多数人都只是在他给出好托球后常规地欢呼一下。也就是这些事情了。
就连那个小不点,一个缺乏纪律和管教的人(由此,也同样缺乏常识),今天也没有缠着他练习怪人快攻。日向要托球,及川就给了一个普通的托球,日向什么抱怨也没有,只是奋力扣下去,然后在终于成功了之后说一句“好托球”。
当晚些时候教练开始总结今天的练习时,及川想,这群乌鸦到底还是有点脑子的。如果每天都像这样,那么作为影山生活可能也没那么困难。
当他不在打排球也没在假装认真听课的时候,及川就盯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地读幸运饼干纸条上的信息,好像这样就能突然开窍,甚至说不定能改变纸条上的字。他已经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但是这反而使他更迷茫了。及川完全无法把“无私的爱”和他跟影山联系在一起,他都想象不到这能与他们在未来会一起做的任何事有关。
岩泉这样的人倾向于给及川贴上自私和自负的标签,尽管有些时候这可能是真的,但即使是他这样的人,也知道无私的爱意味着什么:为了看到别人的微笑而牺牲自己的利益,并且不期望得到回报。他知道如何去爱那些他认为值得他爱的人,但问题是:影山属于这类人吗?
现在看来,可能还不是,及川这么想着,走向了北川第一,手紧握着口袋里的手机。在他心目中,影山大概是最后几个(候选人之间的差距都不大)能跟“爱”一类的词语联系在一起的人之一。事实上,他跟爱的反义词倒更加接近。“恨”是个语气很重的词,虽然及川承认他恨跟影山相关的很多东西(恨他的天赋,恨他毫不费力地一托就把自己比成了风中的尘土),但是如果说他彻底痛恨影山这个人,那又显得太过分了。
及川其实并不恨影山,但是不恨他并不能被直译成爱他,更别提无私的爱。
所以苍天啊,到底该怎么办?
有一个答案就在及川的脑海里徘徊,等着被拉出来进一步仔细研究,但是现在,及川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他自己原本的身体上。在北川第一后墙外的人行道上,他的身体正蹲在路边,头也垂在膝盖上。这一次及川没有试图提早离开训练,所以此刻的天色已经相当晚了,眼前的这一幅景象看起来尤其让人觉得可怜兮兮的。当他走近的时候,他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在及川正要开口询问的时候,他差一点就说出了类似于,“你等很久了吗?”之类的话,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听起来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有些友好过头了。取而代之,他从鼻腔里长叹出一口气,双手抱臂,俯视着这个对他的到来视而不见的,目前正处于他原本身体里的居住者。“你让我看起来像个走丢的小孩,”这样的话巧妙地从他的嘴里溜了出来。
影山猛地抬起头,睁大眼睛朝及川看过去。“抱歉,”他回答说道,把他自己拽起来,掸了掸制服上几乎看不见的灰尘,“我犯困了。”
及川不知道对此该说什么好,于是他只是拉开了背包的拉链,拿出了两张作业纸。“这是你今天的作业。我的呢?”
他看着影山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接过了对方递给自己的作业纸。当及川被迫把它们叠起来,塞进影山其中的一个笔记本里时,他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及川眼热地看了一眼原本属于自己的透明文件夹,现在里面正放着影山已经被叠起来的作业纸。
“你今天,嗯,”影山问道,他避免了任何眼神交流,把透明文件夹装回了书包里,“对整个……关于无私的爱的事情有什么想法了吗?”
及川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具体的东西,你呢?”
“呃,关于这个,我问了岩泉前辈——”
“你做了什么?”
“我是说——我没有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影山澄清道,“我只是告诉他,我的预言纸条上写着一些关于无私的爱的话,我想知道他觉得那是什么意思。”
“噢,”及川长出了一口气,“那他说了什么?”
“嗯,他说——”影山交换了一下双腿的重心,再一次将手揣进口袋里——及川发现他经常这样做。“他说,它应该来自于你的感觉。就像是——你很爱一个人,所以你就会把这个人的幸福放在自己的幸福之前。当你感受到自己对他们的爱的时候,你的行为也会变得无私。看起来不像是可以强求的事情。”
这听起来和及川白天所想的也相差无几;他觉得自己和岩泉的确总是心灵相通。不过,影山的话还没说完。“我稍微想了一下,”他继续说道,“但是我想不出该究竟如何应用这个道理。尤其是对我们两个来说。因为——我是说,就连岩泉前辈都说,他只对自己的家人和最好的朋友拥有这样的爱。那里面甚至不包括你。”
“太伤人了!怎么会不包括我呢?”及川将一只手平放在胸口上,做了个古怪的表情,但是并没多想,“我发誓,小岩有时候真是忘恩负义。”
影山的哼声(他笑了?)让及川猛然回过神来。“我并没有感到很惊讶,”他小声嘟囔道;好吧,哇哦,这是他头一回在一个不那么剑拔弩张的情况下取笑及川。如果说之前及川还没有被冒犯到,那么他现在这么觉得了。不过影山无视了他那个看起来大概很滑稽的怒视。“就是说,这显然不是一件你可以随便就为任何人做的事,所以……”他的表情一变,“我们,特别是我们,该怎么为彼此付出无私的爱?”
能肯定的是,他们无法直截了当地为“特别是我们”贴上一个分类标签。简单的“排球对手”是不够的,而“前后辈”关系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这绝对会变成一个难题,甚至接近不可能。不过,“接近”是一个很重要的词,而且只有当你自己也认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当你把自己限制住,让失败战胜你自己时,事情才算真的不可能。然而,“失败”这个词不再存在于及川的字典中——自从他们春高的最后一场排球赛之后,就不再是了。
他当时就告诉自己,这就像排球一样:这是一份需要为之努力的工作,需要时间,需要思考,需要策略。无法保证百分之百的胜利,但是总归聊胜于无。及川抬起头,朝着天空眨眨眼。“我也不太确定,”他说道,“但是我对于如何开始有一个大概的想法。”
“要怎么做呢?”
“呃——”他吞了吞口水。比起今天早上他需要说的那些话,这要更难说出口。“我们,特别是我们这种情况……”他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时不时地瞟向他自己身体上那张耐心的面孔,“你会说我们关系好吗?”
影山立刻摇了摇头。
他的直白有时候真让人觉得不爽;及川忍不住露出一个紧张的微笑,“你觉得我们从现在开始怎么样?”
这一次,影山露出了迟疑的表情。“我——我猜可以?”他说道,“从现在开始做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清楚,但是及川知道,对自己来说显而易见的事情对影山来说并不一样。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捋了捋影山顺滑得令人惊讶的头发,抓了抓头皮,然后缓缓地吐出了那口气。“我想说的是,”他拖着长音说道,“我们从现在开始必须要对彼此好一点。”
有好一会儿,影山的脸上一片空白,不过及川并不怪他。在友善待人这件事上,影山糟糕的记录让他声名远扬,而那些人甚至没有对他做过任何过分的事。呃——这并不是说及川对影山做过任何特别过分的事,但如果连及川自己都认为影山不是一个会让他费力去好好相处的人,那么可以说他们彼此都有这种感觉。
终于,那张一片空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个皱眉。“好吧,”影山说道,在最后一个音节处提高了声音,“那我们该怎么做?”
及川的讲话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挑战。“嗯——”他努力尝试着,抬起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后颈,“不找对方的麻烦应该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不会找你麻烦。”
“那就不吵架,怎么样?”及川更正道,他快要无法压制自己对影山自以为是的表情逐渐增长的怒气了。影山看起来就像是他这些年完全是无辜的,而且对及川一直亲切友好。“还有就是…呃,这可能也不能算是无私吧,不过我想我们也许应该试着为对方做些好事?帮帮忙之类的?”
“比如说?”
“那要取决于我们需要什么。”及川耸耸肩,他看着影山缓缓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及川身体的头上乱七八糟的发丝朝不同的方向支棱着,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晃动。
及川对着这景象皱起眉头。他知道自己的头发并不算柔顺(从他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了),但是他在平常的日子里绝对不会让自己看上去这么糟糕。及川抱着双臂,朝影山投去探究的目光。“你早上会梳理我的头发吗?”
“当然,”影山立刻答道,他看起来像是被攻击了。他盯着从及川身体的额头上垂下来的刘海,并对着它们吹了口气。“只不过——我觉得这些头发根本不听梳子的话。它们有自己的想法。”
“是的,这就是要用到发胶的原因,飞雄。”
“发胶?”
友善一点,及川的理智之声从他的生理系统深处呼唤,于是他容忍了这句无知的发言,只是对着影山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听好,这是接下来要做的事。显然,我不能让你看起来像刚从课堂上的小睡中醒来一样到处走来走去——顺便一说,你最好没有这么做——所以明天,我会到家里来,教你怎样让自己的形象能拿得出手。”
“你妈妈会让你进来吗?”
“我窗户外面有一棵树,我可以爬树进来。小岩总是这么做,”及川耸了耸肩,“这没什么难的。我们还可以利用那个时间来交换作业,然后我们就各走各路。懂了吗?”
“行吧,”影山也耸了耸肩,他整理好书包,已经准备好要离开了,“只要我们上学不会迟到就行。”
及川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不屑地看着自己离去身影的后背。“这次记得做你的作业,”他喊道,“我可不习惯在老师面前表现得如此不负责任。”
一声满不在乎的哼声表示了同意。
及川翻了个白眼,也转过身开始往家走。和影山呆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越觉得,想要自己感受到足够强烈,让他能为这种人也无私奉献的爱意,变得越来越像一件力不可及的事了。影山性格急躁又不通人情,他看起来根本不关心任何事——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关心。及川无法想象,从今天开始,自己该怎么帮助这种令人恼火的家伙;而且,影山能不能回报他的这些善举,让他们的灵魂宣布“任务完成”,是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了。影山这样单调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少天。他甚至不愿意去想他还得这样过多久。
严格来讲,做一天的影山飞雄也不是什么难事——就他们的情况而言,好几天也一样。在排球以外,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在完全的沉默里独自一人坐着,不理会任何人,吃饭,然后像不喝会死一样喝牛奶,接着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身边连个没有同伴都没有。
这样的生活如此的程序化,如此的枯燥,到了让人感到厌恶的程度。想要掌握这样的生活作息并不难,但是像这样远离其他人的陪伴变得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及川不禁想知道影山是否真的满足于这样煎熬地度日。
好吧,也许这就是他能做些什么帮点忙的地方:试着为影山交些朋友。他的那些同学看到他就像看到瘟疫似的,而球队上的那些一年级们,要么傻了吧唧的,要么惹人讨厌,要么两者兼具,不过都比他现在有的要好多了。事实上,比起为了影山,这更是为了他自己,不过及川想这应该会有个不错的副作用。他还是要试着对影山好一些,不管影山这个人如何,也不管及川有多么不喜欢他。
不过很快,他的手机开始震动起来,于是及川点亮了屏幕,看到了一条简短的消息:
未知 [7:43 PM]
你家在哪个方向来着?
及川叹出了他今天的第十口气,站在路中间开始打字,给出详细的指示。为这样一个头脑混乱的男孩提供帮助的前景一下子变得更加没有吸引力了。
TBC
Chapter Text
以及川的身体生活简直是个健康隐患。
第二天早上,影山在意识到这一事实的过程中付出了艰辛的代价,他本来睡得很香,突然之间一种类似指甲挠黑板的恐怖声音回荡在屋里,把他惊醒,让他一度认为自己产生了一种可以称之为轻度中风的反应。他好一段时间,用手肘撑在床铺上,用力呼吸着,大脑挣扎着用比平时更快的速度启动,试图找到这可怕噪音的来源并停掉它。当他发现这声音的来源正是及川的手机时,他不假思索地关掉了它,然后瘫倒在床上,把上学和及川通常起床要做的其他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但随后,及川的声音开始在他的脑海中进行一些愤怒的对话(我想说的是,我们必须开始对彼此更好一些),这迫使他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尽管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告诉他不要这样做,但他还是重新打开了及川的手机,为他接下来几天的心脏状况着想,他把闹钟改成了普通的嘟嘟声。影山板着脸看了几分钟自己卧室里的家具和整齐挂在墙上的制服,然后不情愿地起身,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毫无疑问,影山对现状的不满不是几句抱怨就能说完的,但如果说代替及川过他的生活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这个临时的家了。他在这里可以感受到快乐。及川房间里的窗户不会让过量到恼人的阳光穿过,让刺眼的灼烧成为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每天至少两次能闻到食物的香气从厨房飘出,经由卧室门的微小缝隙中钻进来,这些都给了他注入了一种新奇的安全感:现在及川的母亲就在楼下,准备邀请他到餐桌上吃早餐(当然晚上还会叫他吃晚餐),并递给他精心制作的午餐便当。把自己整理干净也很方便——这里的热水器使用起来比影山家的要简单许多,而且在从浴凳和浴缸都能够得到的架子上,还摆放着许多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洗漱用品,可以让他随意使用。
两天过去了,他仍然分不清及川和他母亲的瓶瓶罐罐。难怪及川先生的发型总是光彩照人,皮肤看起来也光洁无瑕。
当然,也只是看起来如此。影山在水槽边刷牙的时候,忍不住透过镜子观察其身上的皮肤——及川的肤色比原本的自己还要白一些,但这漂亮的底色上依旧布满了从严酷的训练中留下的伤痕和淤青,很多都源于他那些在球场上临时起意的跳跃和跌倒。他的手掌和手指感觉起来又硬又粗糙,他的指甲以影山的标准来看长了一点,但仍然修剪得很精细。至于他的头发,当然是大自然的奇观。
他的脸就是另一回事了。两颊的皮肤摸起来很光滑,对于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来说过于光滑了,这时,影山突然想到,这是自己和其他人总能看到得最多的地方,是及川唯一一个总是完全展示在众人面前的地方。毫无疑问,这张脸为他吸引了许多仰慕者和相当多的关注。尽管影山一向认为这些人很肤浅,但他发现自己此刻已经完全看得呆住了。他的目光从及川的长睫毛上慢慢下移,扫过他那醇厚的巧克力色的眼睛,他形状姣好的鼻子,他薄而粉红的嘴唇——完美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形成了那张正透过镜子凝视着他的脸,表情中带着被吸引的探究和好奇,影山的脸不禁开始发烫了。
及川长得很漂亮,而他之前从没切实地注意过这一点。
醒醒,醒醒。独自一人站在浴室里分析及川的面部特征完全没有任何好处,而且坦率地说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影山俯下身子,急忙吐出满嘴的牙膏沫。不管刚才到底是什么控制了他,把那些奇怪的想法塞进他的脑子里,他希望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能顺着这口牙膏沫从自己的系统里一起被清理出去。
影山逃离了浴室,心满意足地把他在浴室里产生的每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都留在了那四面墙围起的空间里,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希望在那里能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重要的事情上,比如穿好制服,还有为学校里不可避免会发生的那些对话想出合理的话题,因为及川显然是个超受欢迎的大明星。这些才是应该做的事,而不是浪费时间去思考及川本身,去端详他那张愚蠢的脸,去想他起床之后第一件事在做什么,他有没有顺利地好好给自己做一顿早餐,以及他现在正在做什么。不过现在看来,影山不会去想以上所说的任何一件事了,或者说当他听到卧室窗户传来急促的敲击声时,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有一半希望这只是一只顽固的鸟,但心里却有更清楚的答案。他小心翼翼地溜回屋里,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挂在窗台外面,命悬一线,脸上每条肌肉因为让人难受的姿势和恐惧而扭曲,挣扎着想把胳膊肘撑在那条细小的窗台上。
“卧c——”
在一股看不见但非常强大的神秘力量的推动下,影山冲向窗户,猛地将其拉开,伸手阻止他的身体自由落体拍到三米之下的地面上。及川发出了一声尖叫,影山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带还能制造出这种声音,对方毫不犹豫地紧紧环住影山的肩膀,指甲甚至抠进了每一寸他能摸到的肉里,然后慢慢地被拉进了安全的屋子里。好沉,影山从不记得自己有举起过这么重的东西。他此刻虔诚地向随便哪位正在见证着这一切的不知名神明祈祷着,希望自己不要把这个令人扶额的场面搞砸,一大早就毁掉及川的情绪。
但是现在看起来那位神明更想看笑话,他往后退的下一步被及川挂在窗台的腿彻底打断了,影山努力保持的平衡瞬间崩溃,两个人惊恐地大叫着重重跌倒在坚硬且毫不留情的卧室地板上。
影山嘶嘶抽着凉气,紧闭着眼睛以缓解屁股上传来的由有生以来最惨烈的跌倒所带来的疼痛。但除此之外,他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有一种直觉,无论他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抱怨,及川都不会接受的,毕竟他的脸现在是平贴在地上的。终于,他慢慢放下仍然以诡异的姿势挂在窗上的那只脚,转过头来让脸颊贴在地板上,缓过一口气来。
“唔,”在及川基本停止哼唧后,影山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好极了,谢谢!”及川大叫起来,眼睛里仿佛蹿出了火苗,写满心烦意乱的脸因为汗水而闪闪发光。他抬起一只手毫无形象地抹了把汗,然后用肘部撑起身体。“见鬼。这比我看小岩做的时候可怕多了,根本就是有生命危险,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踩的地方!我差点死在你的身体里,真他——”这是影山能听懂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及川一边直起身来,一边让他的牢骚变成了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喃喃自语。
影山觉得如果他现在打断及川,对方绝对不会原谅他的,于是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随着他最后呻吟了一声,及川摇了摇头。“呸,算了随便吧!我费这么大劲就是为了……”他自言自语着站起身来,扯开梳妆台的抽屉,拿出一把刷子、一把梳子和一瓶胶状物。及川皱着眉,露出一副会把日向吓跑的表情,“去换衣服,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任何人发现之前弄完。”
影山想起来了,这是要打理他的头发,剧烈的心跳让他想溜到二楼卧室的窗户外面,让自己在那里晃荡。在及川家外面掉下去摔死的前景没准儿都比做头发要更有吸引力一些。
岩泉一不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孩子,但他当然也不是白痴。据说及川曾尖叫着醒来并冲出了家门,而距离这件事发生已经过去整整两天了,这两天他异常地安静,一反常态地惴惴不安,完全地难以捉摸。他们五年未变的共同上下学的习惯突然就被毫无预警地打乱了,而且还没有恢复正常,这是怎么回事?及川从来没有谈论过这件事,也没有在事前告诉岩泉他将提前十分钟离开,事后也没有解释。
及川突然之间变得独立了许多,本来这会是个十分新鲜的变化,但是岩泉多多少少感到有些不安。及川一向是个戏精,之前也因为很可笑的原因闹过一两次这样的脾气,岩泉告诉自己别人很难理解像及川这样奇怪的脑回路(他这么说得差不多也算半对)。但这次和以往不一样,他看起来不像只是在以成熟成年人的样子发脾气——这一点岩泉还是看得出来的。他像彻底变了一个人一样,行为举止完全变了,而且还不像装的,显得非常自然真诚。平常的那个及川彻只有偶尔才会浮现出来,但很快又完全消失了。
岩泉觉得他有必要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绝对不是一个天才(这可能是及川可以和他做这么久朋友的原因之一),但他也很确定自己在形势需要时可以迸发出足够的才智。因此今天,与过去几天不同,他不会再让及川在他眼皮底下独自离家了。他比往常早起了一些,以更快的速度穿衣吃饭,然后比平时提前十五分钟开始向及川家走去。他并没有打算把及川逼到角落里审问,尤其是考虑到他最近那副憔悴的样子,但至少他需要一个解释。一句提前预警,或者哪怕是直接的一句“我今天不能再和你一起走了;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提前跟你说过”。
作为幼驯染,岩泉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可以自由出入这栋住宅了——是的,一直是岩泉来及川家,因为及川通常需要更长时间来准备出门,比如他得在头发上抹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保证发型不会像个爆炸头一样到处乱飞。所以想要进入这栋死人住所,他不需要提前通知,只需要在敲门后径自进门,然后向通常会在厨房忙碌的及川妈妈问个好。
“及川阿姨,早上好!”他喊道。
“早啊小一,”她回应道,“你今天堵到他了,他还没走,估计在穿衣服呢。”
“好的,谢谢阿姨,那可以的话我就上去了。”这句话更像是例行公事而不是真的在征求许可,毕竟过去那么多年间她都不在意岩泉在及川没穿衣服的时候就上楼,没道理今天及川都穿好了衣服她还会不同意。
岩泉上楼梯时突然意识到了及川另一个不对劲的地方。外貌对及川来说就是一起,而且尽管他自己从不承认,但及川会花很长时间去完善自己展示在人前的样子。但是过去几天里,他看起来比以往要更加落魄,更加不修边幅。他的制服就像是普通地穿在了身上,而制服的主人忘记把它打理整齐。而他的头发——是变化最大的地方。往常,就算靠着他离开家之前的那些整理,及川的头发看起来顶多像是整理过的睡不醒头。可是最近,他的头发看着就是正版的睡不醒头,不多也不少。岩泉只有在去及川家过夜或是合宿时才见过他的这个发型,在及川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抹发胶的时候。
及川早上去学校之前竟然没有做头发这件事比他说话变少了这件事更让岩泉感觉到不安,他决定一定要去弄清楚。于是,他毫不迟疑地把手放在及川卧室的门上,推开了门。呈现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及川从凳子上摔下来,趴在地板上痛声疾呼,而影山尴尬地站在那里,双手向前伸着,一只手紧紧抓着一把看起来像是发刷的东西。
卧槽什么情况?!
“小——岩泉前辈!”影山大喊的声音掺着惊慌,而岩泉因为自己有所不满的情绪所以没有注意到。他已经穿着全套制服,那个大概是他书包的东西被放在脚边,“你——您在这里做什么?”
“我——”岩泉的嘴几乎宕机了,他所有的脑力都集中在上眼睛了,处理这幅及川和影山一起一动不动盯着他的魔幻画面,以及影山现在正在这里,在及川的房间里这个事实。他还一手拿着发刷,而另一只手上的是什么?是及川那该死的发胶吗?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总是……顺道来……”他像小狗一样飞快地摇了摇头,或许是希望这能让他的眼前的景象变得正常。“影山,你——你是在给及川做头发吗?”
那个影山像死人一样僵硬而苍白,他张着嘴,抓着发刷的手一松,让那东西“砰”的一声掉在地板上。“不!”他几乎要哭了。“不,我没有,我只是……”他咽了口口水,似乎要喘不上气了,但岩泉也是指尖发冷,肌肉僵硬,根本没注意到这些。“我来这里是因为——因为我想向及川前辈请教打理头发的建议!他的发型真的很棒,对,我的头发太糟糕了,所以,我想,呃,就是,你明白的。”
倒在地板上的及川像受到了侮辱一样。“至少它不需要十把梳子和六十吨发胶就能看起来服服帖帖,不像我不打理就会很奇怪的睡不醒头——我的头发——”
“请别为了我夸大其词,及川前辈,至少你的头发很有个性!”
“不,小飞雄,我是认真的。至少你的头发的确看起来像是真正的头发。”
“你再说一次?”
“我——”岩泉大叫道,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窝里掉出来了。及川和影山一瞬间控制住了自己,像两只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被猎人拿枪指着的鹿一样盯着他。岩泉眨了眨眼睛,已经不想再去分析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为什么及川和影山会互相称赞对方的头发,却贬低自己的头发——他机械地抬起手,指了指客厅,整个手臂僵硬得像木板一样。“我去客厅等你。”
所有的解释和逻辑都是苍白的,岩泉关上了门,逃回楼下的正常世界。
“我的天啊,小岩这么早来这里干嘛?”及川叫道,已经有整整三十秒过去了——这段回旋的时间让始终保持警惕的岩泉和他不适时的到来能够走到客厅去。正常情况下,对于岩泉在未来的十五分钟里会离开听力所及的范围,还是躲在门外偷听,他会更加谨慎,但是就岩泉刚才的状态来看(他看起来非常非常的摇摇欲坠),及川不想拿任何事冒险,不过也准备好了搭上一切(如果在随便哪一个宇宙里这句话能讲得通的话)。他朝着自己身体的方向瞥了一眼,在自己如此冲动地把对方从凳子上推下去之后,那具身体还无力地坐在地上。
“好像我能知道似的,”影山说着,终于从地上站起来,揉了揉他摔倒时用来支撑自己的那个手肘。他希望那里没有留下一块淤青,“你干嘛把我从椅子上推下来?”
“我一下给吓着了,行吗?一般来讲,小岩不会在这个时候闯进我的房间。他来早了。”及川边说边摇着头,捡起他先前为了减轻怀疑而扔在地上的东西;这一招儿完全没起作用。他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书桌上的时钟。“太早了,”他顿了一下,没怎么注意到影山自己坐回到凳子上,已经准备好让及川继续糟蹋他的头发。“早过头了。好像他故意来这么早似的。”
及川把梳子举到了自己的头的顶上,然后停住了手。“小飞雄,”他低声说道,“你最近早上是不是没有和小岩一起走去学校啊?”
“是啊。”
“那你总该跟他说过你不会跟他一起去学校了吧?”
空气中震耳欲聋的沉默开始让人恼火。“你没跟他说?”
当及川发出无可奈何的呻吟时——他听上去差不多在咆哮了——坐着的影山在椅子上转过身来,睁着大眼睛抬头看向他。“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每天早上都一起走去学校!你又没跟我说过,而且他也没提过这件事。我怎么可能知道要跟岩泉前辈说什么呢?”
及川的舌尖上准备好了一大串极具压迫性的侮辱作为回敬,但是他选择把那些话吞回肚子里,并没有继续和处于戒备状态的影山争吵,只是叹了一口气。对方抬高了声音,就和被家长指责打碎了盘子或是考试不及格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及川告诫自己,不能给这个长不大的孩子做家长,于是他将自己身体的脑袋转回正确的方向,重新开始给他梳头。
“给他道个歉,”他说道,“然后告诉他你未来这段时间早上都没法和他一起走了,让他自己先走吧。”
“好吧,”影山答道,“但他要是问为什么的话怎么办?”
“那就——就跟他说你有重要的约会,然后冲他眨眨眼什么的。那估计就能把他气到不想再问其他的问题了,”及川回道,他把梳子放在一边,然后在手指上涂上适量的发胶,“你知道怎么wink[1],对吧?”
“呃。”
及川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信心,还会期待什么不同的回答。他摆了个脸色,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头发上抹发胶,一次只涂几缕头发。
“不过岩泉前辈怎么门也不敲,突然就闯进你房间里来了?”影山问到,“他为什么可以在这里随意进出啊?”
对其他任何人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明显的不能更明显了:及川和岩泉形影不离的时间可能比影山打排球的时间还长,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可以追溯到大约十年前,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们长这么大差不多都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一直住在同一片社区,之间只隔了三个房子,及川不确定其中哪一个是他和岩泉之间日益增长的关系更重要的粘合剂,也不知道影山问这些问题是为了没话找话,还是他真的不明白这美好的长期友谊的本质。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他怎么可能明白呢?
“小岩和我是对方最好的朋友已经很多年了,”及川说道,没有让回答妨碍自己手上的活儿。他通过正前方的镜子检查自己身体的头发的现状,眯起眼睛看了看一个需要再调整一下的部分。“我们之间的关系很铁,他在我身边就像我的家人在我身边时一样自然。不过你应该不懂吧;你什么朋友都没有。”
他在手指上又摸了一点发胶。影山微微晃动了一下,“我想我确实没有。”
及川停下了手。
迟疑了一下,他把目光转回到镜子上,那上面完完整整地映出自己的脸——只不过这次脸上描画着影山的情绪,而不是他自己的。这个男孩似乎生来就有一种尽可能让自己的情绪不露声色的天赋,他低垂着眉毛和眼睑,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然而,他的眼睛讲述了故事的主要内容。当影山不在自己的身体里时,他的情绪要更明显一些;及川见过太多次自己失落的样子了——每当他输了比赛,每当太觉得自己还不够好的时候——那张脸就透过镜子回望着自己,他见得足够多,能够轻易辨认出那副样子的背后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情绪。
至于当下,那张脸的背后一看就知道是影山的情绪。
糟了。
那只是一个轻微的皱眉,没什么是及川以往没有对付过的,但是他同样感到沉重,并且身体力行地感受到从影山身体上散发出来的微小阴霾,及川觉得自己仿佛要被生吞了。到底是被什么生吞了,他不愿去细想。及川告诉自己,见到自己的脸看起来很孤独的样子,觉得心情沉重又沮丧,是自然反应,因为人总是容易共情,而心理上又无比容易受骗,他试图这样告诉自己,就此打住。
一些其他的声音却又告诉及川他不能这样做,他不应该就此打住,但他只是把更多的发胶抹在了自己的头发上。
当及川终于大功告成,他把手上的各种用具放在台面上,盯着镜子里自己的努力成果。“好了,”他最后说道,“现在看起来好多了,不是吗?”
影山把头歪向一边,对着自己的倒影做了一个谨慎的,具有批判性的表情,而及川对此翻了个白眼。“好吧,既然你能在什么都不说的情况下还这么不礼貌,我看你应该没什么事。”
“哈?”
“没事,当我没说。”他把自己的梳子和其他做发型的用品放回原来的抽屉里,然后从桌上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早些时候他还没有感受到他离自己的房间有多远,他有多么想念这种熟悉的感觉,在房间里进进出出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情。“你得到楼下去看看,确保小岩没有突发心脏病,而我现在就得在被任何人看到之前离开这里。”
“我们先做哪一个?”影山一边从凳子上站起来一边问道,他抬起凳子放回了墙角,“你还是要从窗户走的,对吧?如果我们离开得太早,不管怎么样岩泉前辈都有可能会看到你。”
这倒是真的,及川本来会这么回答,如果“岩泉前辈”这个名字没有突然在他耳边响起的话:这个名字由他自己的声音说出来显得尤其蹩脚。他扬起了一边的眉毛,盯着影山。“飞雄,你没有这么叫过小岩吧?”
“什么?”
“小岩。你是怎么叫他的?”
当他看到影山紧张地转换了一下重心,缩成了一团,听到他几乎可以说是明显的吞咽声时,及川感到自己的皮肤都冷了下来。“我——我最近一直试图避免叫他的名字,”影山供认不讳。
好吧,这比及川想象中的回答要好多了,但是:“为什么?”
影山缩得更小了,而且看起来咬牙切齿的。“因为我叫不出口——”他停顿了一下,“小,小——”他抿紧了嘴唇,瞪着及川,看他敢不敢开始取笑自己。
那及川可太想迎接这个挑战了。“你叫不出口‘小岩’?”他说出来了——半是难以置信,半是感到好笑;早些时候那个沉默并压抑的气氛已经被成功地赶出了这个房间,因此及川彻底松了口气。“你觉得‘小岩’叫不出口,所以你就试图避免喊他名字?‘小岩’到底有什么不好的”
“这太奇怪了!”影山“嘶”地吸了口气,“我很尊敬岩泉前辈;我不能用这种名字称呼他。”
“你是在暗示我一点也不尊重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吗?”
影山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及川叹了口气。岩泉和影山二人本身并不亲密,不过相比起及川这个总是咄咄逼人并且恶语相向的高年级生,对于这个眼睛明亮的十二岁男孩来说,岩泉就像是生命里的救世主,让他从所有那些居高临下的“白痴!”和吐着舌头做出的鬼脸中得以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影山对他有很高的评价,这一点也不奇怪。
“听着,我知道小岩是你初中时期的英雄之类的——呃,当然比起我还差点儿,”影山皱起眉,却不知怎么反而提高了及川的士气,“但是你总得给他一个称呼,而这个称呼必须跟我叫他的名字一样,否则他就会怀疑有什么不对劲。所以试着说:小——岩。”
影山紧紧抿起双唇,紧缩双眉,眯起眼睛盯着地面。
“来吧,飞雄,我们可没有一整天的时间。”及川抱着双臂催促道,“行吧。跟着我念。小——?”
“…小…”
“——岩。”
“…岩。”
“小——岩。”
“…小——岩。”
他看起来就像是有人在用针扎他的胳膊,不过他至少还是说出口了。及川把书包甩到肩上。“看吧,有那么难吗?”他问道,不过这更像是个反问句。没等影山给出任何形式的反应,及川朝门边挪去,轻轻把门拉开了一点,刚好够他确认门口是否有人等着在影山踏入走廊的时候伏击他。当他确认一切正常后,他又把门关上了。及川朝影山的方向短暂地瞥了一眼,说道:“我们还是晚些时候在北川一见面。把和小岩的事情处理好。”然后他就蹑手蹑脚地走回窗边,从窗户里挤了出去。
这感觉莫名地像是他在逃跑,但并不是从岩泉和他家人探究的目光下逃走。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目前正使用着自己的身体的及川离开后,影山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试图想出一个办法来解决他们给岩泉带来的那场心脏病的余波——很显然,这让他退回他来的方向,一直退到了楼下的客厅。影山没法想出一个合适的解释来挽救他的生命,于是他一边朝楼下走去,一边祈祷自己的技能中有一点表演天赋,然后假装他是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呆了很长时间,并且岩泉从来没有到楼上来过。
“你在说什么鬼话?我就在当场!影山也在!”岩泉叫道,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看到别人比想象中的还要精疲力竭,影山油然而生了一股鬼知道从哪儿来的自信,不过对此十分感激。
“小飞雄为什么会在我房间里?”影山问道,尽可能地不为这个矫揉造作的外号感到尴尬,并且更加努力地不为他即将说出口的这个昵称脚趾扣地,“小岩,你可能得妄想症了。”
岩泉看起来好像要开始相信这个说法了。
自从这整件事发生以来,那天早晨他们第一次一起走去学校,把大部分时间用于谈论任何与早些时间发生的事或是岩泉发疯的可能性不相干的话题。当他们完好无损地到达青城时,影山遵循及川的指示,告诉岩泉说自己每天早上都有安排了,因此没法和他一起走到学校,并且试着用手(或者是眼睛)眨了一下。影山告诉自己,岩泉充满厌恶的皱眉是因为及川是个厚脸皮的混蛋,而不是因为他这一系列操作还不如一堵碎砂砾墙圆滑。
在发生的所有这些事之中,让一个目前正居住在自己身体里的人来打理自己这一头并不属于自己的头发,然后被从椅子上推下来,绝对是本周的亮眼时刻。这件事无比怪诞且悲催,但是总好过那些沉默的时刻,那些他和及川无端地挖开对方的皮肤,意图在感情上造成伤害的时刻,那些给影山留下过多的空间去思考及川,及川的生活,和及川的感情的时刻。看起来他们所共享的交流预设模式就只能是两个中的一个:从初中开始直到现在,不是琐碎且令人恼火的吵闹,就是尴尬且令人心情沉重的沉默。
事已至此,似乎连用任何其他方式交流的可能性都没有。要他为及川做出改变,那简直太困难了。而及川,尽管他是个能适应很多人的需求的二传手,但影山知道那个“很多人”里从来就没有包含过自己。这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及川君?”
影山坐了起来,没注意到自己一直没精打采地趴在座位上。他记得几分钟之前午餐时间开始了,但是没有意识到当老师说下课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陷入了深思和白日梦的国度。不过,老师还没有离开;他抬头看了看四周,把意识带回了自己的脑海中。影山看到她坐在教室前面自己的课桌前,和她四目相对。老师的目光看起来有些担忧,甚至有些过分严肃了。
这节课昨天有一个随堂小测。很显然,这个小测验是提前通知过的,不过大概是当影山还在他所属于的乌野,且没有落魄到如此地步的时候。正如预料之中的那样,他和他高一的大脑毫无防备,结果一整场考试他都在随机选择答案。除非及川的身体以某种方式提高了影山的猜测能力,否则这位老师只可能是叫他过去,告诉他,他考得有多么糟糕,她对他非常失望,他需要更加努力,诸如此类的话。
没什么是影山之前没听过的。他站了起来,走到了她的桌子前。
像他所预期的那般,当他走到足够近的距离,差不多刚好能听到她比悄悄话再高一点的声音时,老师从一个文件夹里抽出了一张纸递给他。“我本来不打算在明天之前给出结果,但是我觉得你可能会想看看这个,”她说道,顺便,没有,处于及川的身体之中一点也没有提升影山猜测能力。“我知道这只是个复习测验,但是你考出了全年级最差的成绩。最近还好吗?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是你对理解学习内容有什么困难?”
说实话,答案会是一个“不”(他不太好),“是的”(糟糕的事发生了),和一个“问题不适用”(他没法对理解本来就不该由他来理解的学习内容感到有困难),不过很可能说这些话只会把他送去辅导员的办公室,所以他忍住什么都没说,删除了所有诚实的回答,取而代之的是用一般的回应来填补。“我还好,”他说道,“我想昨天只是…有些糟糕的一天。我保证下次会考得更好的。”
“有任何事是我可以帮助你的吗?”
“没关系,我没事。”
对于影山平平无奇的反应,老师只是皱起了眉头,但是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合上了文件夹,满意地长叹出一口气。“如果你确定没事的话,”她说道,“记住,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或者别的老师。我不希望我的得意门生在如此临近大学入学考试的时候表现不佳。”
“我知道——”在影山的整个存在——他的思想、及川的身体——彻底冻结之前,他得以憋出这么一句话。
大学入学考试。
就连最小的感官都突然变得十分灵敏(教室地板抵着他的鞋子的感觉,制服袖子的布料贴着他的皮肤的感觉),导致他对周围的世界变得毫无知觉(那位老师在收拾东西,他的同学们在门口和窗前成群结伴),影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振作起来,足以认识到他所陷入到的境地。表现不佳对他来说一点也不新鲜;他知道被老师叫过去,告知他下次要考得再好一些是什么感觉,知道一些对他很重要的事将被那个用红笔写在测验上的数字所左右是什么感觉。曾经有一次,他的成绩成为了他对排球想投入多少就投入多少的阻碍,那并不是一个愉快的经历,不过他找到了变通的办法,并且顺利通过了难关。
但这次不一样了。
此时此刻,他再试乌野高中的一年级生了,他不能再在课上睡着,不能再因为他觉得不重要,就对自己所知道或不知道的英语知识不屑一顾。此时此刻,他是一名就读于青叶城西高中的三年级生,目前正操纵着有且仅有一位的及川彻的身体:一位实干家,一名不仅仅试图在学校里生存下来,而且能在学校里茁壮成长的学生,不仅仅是一位,而且大有可能是多位教师的得意门生,一个离毕业只差几个月,离那些随之而来的准备工作只差不到几个月的人,而那几场他十八年人生之中最重要的考试也只在那前后几个星期。一个目前无法操控他自己身体的人。一个未来被掌握在影山飞雄手中的人,而影山飞雄什么都不懂。
他会毁掉及川的人生,搞砸他的日常生活交流,他没法在需要场合摆出微笑,影山本来觉得之前这些已经够糟糕的了。然而现在,终于,这个负担真正的重量正坠在他身上,钻进了他的肩膀、胳膊和腿,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将他向下推去:一个单一的,压倒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他会坐在及川的教室里,但什么都听不进去,他会去上课,去考试,但什么也答不出来,然后——如果这个问题持续得不到解决——他将在几个月后参加那些大学入学考试,而及川,不可避免地,将会一无所得。
如果影山什么都不做,及川将会被打上一个完全的失败者的烙印,一个前途受挫的男孩。如果说有任何一个时刻他被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剧烈地跳动,皮肤变得阴冷冰凉,长着嘴去尽力捕捉住他能够抓住的空气),那么可以很肯定地说,就是现在了。
他到底该怎么办啊?
TBC
Notes:
[1] wink大家应该都知道吧,感觉用眨眼翻译不出来,就是那种及川式挤眉弄眼(。•̀ᴗ-)✧
Chapter Text
及川从不认为影山是个会坐立不安的人,他甚至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害怕,即使在他们针锋相对到不堪回首的时候也没有。但那天下午在北川第一外面见面时,影山明显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及川结束下午的训练(期间无数次被球打到头)后赶过来时他已经站在墙边了,不停地四处张望,好像在担心他随时会遭受突然袭击。看到及川时他便睁大了眼睛,并且不挪一寸地盯着他。
看到自己的身体表现出这么紧张的样子,实在是太让人迷惑了,但想一想这背后可能的原因则更可怕。
尽管如此,及川还是知道不该太苛责影山;将一个看起来在没有外来的刺激下已经走投无路的人逼入绝境,这将是徒劳而残酷的。他认为这也可以看作是他为影山,为他们交换回原本的身体而做的一件好事,离一个良好的态度和融洽的相处更进一步。“嘿,”他靠近了影山,问道,“你还好吗?”
“唔,”影山只憋出三个字,老天,他可真是‘能说会道’,“不太好。”
影山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尽管及川很欣赏他的诚实,但他同样无比担心。当你作为另一个人生活的时候,难以想象有多少事情会出问题,回想起今天早上那场把两人都吓得够呛的闹剧,影山现在忧虑的样子肯定又在昭示着风雨欲来。尽管如此,及川还是深呼吸了一下,努力让自己冷静。
“听着,”他终于开口,“不管你把什么搞砸了,我相信都有补救的办法。所以跟我讲讲发什么了什么事,我们一起解决它。”
他本来是想安慰人的,但影山的反应清楚地表明,他的话并不是很有效。影山低着头朝向地面,透过忽闪着的睫毛从下向上看着及川。他的手又缩进口袋里了。“与其说是这次我搞砸了什么,”他慢慢地嘀咕道,“可能更应该说是,只要我还在你的身体里,我就会规律性地持续把这件事搞砸。”
及川石化了,“什么意思?”
然后影山开始解释了。他带着那张警惕的脸和逃避的神态,扭扭捏捏地承认自己很惨地考挂科了一门课的随堂小测,并被老师约谈了(这还不算太糟,只是一次小测,及川想着,他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准备提供安慰)。接着,在短暂的停顿并咬了咬下唇之后,影山开始讲述自己是如何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和及川的不同的,他们在年龄和学识上相差两岁,他现在被中途扔进了一段本该在两年后才会学的课程之中,而且相应的知识储备(哦,这有点糟糕。及川的脑子在加速运转,脑海中闪现出一片血红的试卷和巨大的零)。又接着,及川还没来得及对刚刚的爆炸性发言做出适当的反应,影山说道:“还有……你的大学入学考试。”
(…卧槽。)
空气凝固了,两个人都没说话,影山或许是在给及川时间来处理信息并拟定一个回应,而及川则在好好利用这段时间。他感到胸闷,手心冰冷,汗流浃背,这可不能怪他。如果听到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可能会因为在你身体里的是一个你互换的十六岁的孩子,而不是你自己而毁掉,你要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能算是理智的?及川认为这是个死局,这种情况本身就根本没有任何理性可言,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的结果。他认为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陷入恐慌,暴怒,或者同时陷入恐慌和暴怒。
他不想爆发,他不想尖叫,他不想再和一个跟他一样的受害者打架。但无论他多么努力保持呼吸的稳定,无论他多么用力地用手抹过额头和整张脸,依然很难克制自己。他没有看影山,闭上眼睛,尝试放松下来,用手捂住嘴,试图吸入一些内心的平静,呼出他想要感受到的其他情绪,吸入耐心,呼出愤怒,吸入……呼出……
当他最终把手放下时使劲咋了下舌,结果就是睁开眼睛时正好看到影山被吓得一个小跳。
他没有发火,这真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但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他摇摇头,质问神明为何对一个无比纯良的人(可能某种程度上是吧)如此残忍,并凝视着影山,思考自己该如何不得不跟一个他见过的情商最低的人共同应对这可怕又麻烦的新困境。
所以现在情况就变成这样了,他们躲在影山的房间里,坐在地板上,及川的笔记散落在地上,方便仔细阅读。他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几天(几周?几个月?但他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那么多)的课程主题会是什么,但他至少还记得四月以来学过的东西。而且如果影山想要理解新教授的内容,他必须先记住之前的知识。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及川认为影山不是特别聪明——虽然他的头脑在排球方面无与伦比,但排球是不一样的——他甚至连自己高一的课程都学不好,但是他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了。影山当然也不知道,值得欣慰的是他看起来很愿意去努力学习。
自己的课程还有他认为需要学习的重点,及川决定就瞄准这些内容。
他扫过一遍自己的笔记,尽最大努力用更容易理解的话来解释每一个知识点,影山听的时候十分专注。虽然影山肯定不能从一开始就掌握所有知识,但他似乎至少理解了最基本的部分,当能跟上及川的思路时,他会点点头并自言自语。这让人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们跌跌撞撞迈出的第一步是朝着合作的方向去的。也许及川的前途还有救。
当影山俯身研究及川今年早些时候的一张笔记时,及川向后把头靠在了影山的床上。夜空已经变成了是深蓝色,缀满了星星,他不仅惊讶于母亲竟然还没开始短信轰炸,还忍不住让自己的思绪徘徊到一个他甚至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就像影山的母亲一样,此刻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现在还不算太晚,但就及川在这个房子里度过的这些天里,尽管他能感觉到房子里有她存在的痕迹,比如门口鞋子摆放的方式,以及橱柜和冰箱里突然出现的新食物,他还从没和这位女士交谈过,说实话这有点令人担忧。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影山,对方仍然眯着眼睛,专注地看着笔下的学习资料。及川不禁忖度起他是否也经历过这样的夜晚,静静地坐在地板上或床上,仰望月亮,希望他离家的母亲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诶,飞雄,”及川问道,影山正对着他在试卷上留下的不必要的笔迹皱眉。他抬起头来,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坐姿十分糟糕,于是调整了一下。“你妈妈在哪啊?”
“在工作,”他简短地回答,再次将注意力转向试卷,“或者在回家的路上吧。”
“她总是这么晚回家吗?”
“嗯。”
“所以……你基本上见不到她?”
“能见到的,但大多是在周末。她周末整天都在家里。不过有时她周末也加班。”
所以她是那种非常努力工作的人,及川沉思着,然后深吸一口气,盯着地板,指头一下一下敲着他的膝盖,希望这能消除他下一个问题的尴尬。“那你爸爸呢?”
影山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走了。我上初中的时候。”
破案了。其实从全家福中突然消失的父亲,以及后来家庭合照的彻底缺失,及川多多少少猜到了。但即使是这样,这一事实从影山的嘴里说出来,莫名只让他觉得平淡无奇,可能是因为影山叙述时毫无反应的表情吧。大多数人应该会露出不同的表情的,可能会感到有些不太自在,或者至少会停顿一下,毕竟这是在向一个并没有资格询问的外人透露个人隐私。但影山和往常一样,还是像一块石头。
及川叹了口气,在地板上挪动了一下。“你做完了吗?”
影山抬起头看着他,一幅颇为反感的样子(哦,现在他有反应了)。“没有?当你问我关于家庭的问题时,我实在无法集中注意力。”
他这么说也没错,及川想着,低头去看手表,意识到影山身体的手腕上并没有手表,于是转头去看墙上的钟。“好啦,好啦,我们明天再继续。妈妈可能已经在找我了——或者说找你,”他说,然后跪在地板上,帮影山整理所有散在地上的纸张和笔记。“回家好好睡一觉。如果你想在课堂上专心致志,一定要保证睡眠。你能自己好好回家吗?”
“可以的,谢谢。”影山回答道,把及川的透明文件夹塞回包里,站了起来。“我回家了。晚安。”
“好。”及川跟他挥手再见,接着一屁股瘫倒在地板上。直到门完全(轻轻地)关上,他才意识到,不论发生什么,影山对他总是很有礼貌,即使他们的关系说不上好。他生着闷气,倒在地上,有一点不开心。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及川想,花这么多时间和影山在一起太影响心情了。他之前醒来时从不像一个小时之前那样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即使现在他已经穿好衣服,出了门,走在去学校的半路上,他仍然不受控制地想爬回床上,蜷缩在被子里。他认为他们昨晚一起完成并交接了彼此的作业是一件好事,这样他们今天就不需要在北川第一见面了,他的身体终于可以和岩泉一起走去学校一次了(他真的,真的希望影山也会这样想并这么做),而及川自己则可以安安静静地独自对影山感到不爽。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天里,影山没有做过任何会挑起争论或令人愤怒的事情。也许他可以试着把这归咎于影山是一个差劲的学生,并且当不好及川身体的主人,但这两件事都不是他的错。如果真的要对谁生气的话,应该是这见鬼的幸运饼干的制造者,把他们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人,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生那个人的气。到目前为止,他甚至从未想过制造商(尽管这可能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他在影山的手机上创建了一个新的便签,提醒他进一步考虑这个想法)。无论一天中的哪个时间,影山才是那个强烈影响他情绪的人。他能意识到这一点,但他没法——不能完全——理解这是为什么。
他只知道,这可能以最基本或最可怕的方式表现出来,完全取决于他的潜意识在想什么,甚至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也无法控制它。一个很好的例子是,他坐在课堂上准备参加一场考试,完全有意识地做出决定,要故意把影山的考试给糊弄过去,因为除了排球之外,他在其他所有事情上都达不到标准水平,及川需要尽可能地贴近实际情况。这很符合现实,但不算对影山好,即使只完成了考卷的前一半,及川也已经很满意了。
直到练习时,及川才意识到他和影山本应齐心协力,善待对方,以换回身体为目标,循序渐进地前进一小步。在一次小的对内比赛中,他咬牙切齿,呼吸之间气呼呼地嘟囔着,长的时间发愣最终导致一个球砸中了他的脑门,让他摔倒在地。
好吧,要在贴合影山现实的人设和对影山好之间创造完美的平衡,这肯定会比他想象的还要困难得多。但是,他想自己还可以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做很多其他的事。
其中之一就是影山缺少朋友的问题,当他和队员们都回到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他想起了这一点。根据谁和谁交谈,很容易确定哪些人之间是朋友,哪些人不是。西谷和田中(据及川发现)这两个吵吵闹闹的二年级生似乎关系铁到几乎要招人烦的程度,其他二年级生也走得很近,相处方式会更成熟一点。三年级生们显然是个牢不可破的团体,但他们非常友好,哪怕在没有别人和影山说话时对他也能时不时地搭几句话。他认为小不点(是的,他知道小不点的名字是日向,但是他才不关心)是帮助影山开始正常交流的最大希望,但自从他假装生病并过早地请假回家那天起,及川还没有和他说过话。
他实在不是很想在这个橙色小弹簧身边花更多不必要的时间,那么眼镜男和发得出跳飘球的发球员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被搭话的对象。当听到他们准备离开时,及川赶紧扣好制服上的纽扣,迅速抓起自己的东西,并飞快地和其他人告别,然后一路小跑着穿过楼道,直到追上默默走在一起的月岛和山口后,才慢慢以一步的距离跟在他们后面。然后在那两个人停下脚步后,及川也停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那个眼睛仔——月岛——问道,他的表情既困惑又懊恼。
这看起来的确不像是影山自己会做的事情,但及川决心要这么做。“走路回家,”他简单地说。
“呃,”长着小雀斑的那个——山口——说,“和我们一起?”他的语气很友好,但毫无疑问充满了好奇。
“行啊,”及川回答,就好像他收到了邀请似的。
山口对他眨了眨眼睛,但月岛完全是另一种反应。他看起来仿佛正经历着人类史上最大的麻烦,尽管及川并没说什么,他还是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为什么?”
及川心里叫嚣着,这很难理解吗,即使是苦行僧也会厌倦一直做没有朋友的笨蛋啊!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耸了耸肩。“我觉得做一些改变也挺好的。有什么问题吗?”
好吧,可能确实有。及川记得,从他们初中时起,影山就从未主动与他人互动,只进行最低限度的必要交流。完全不带偏见的说,看起来就像一个毒品贩子向最近的旁观者示好,希望能融入人群中兜售自己的非法药品——或者说,至少当及川看着山口和月岛交换不安的眼神时,他就是这么想的。尽管如此,月岛继续向前走了,只是看起来有一点不爽,山口则耸耸肩给了他一个微笑,并说非常乐意和他一起走。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印象中,无论是山口还是(尤其是)月岛,似乎都不太擅长与人交谈,所以这段旅途刚开始的那一段路,完全的沉默包裹着他们,能听到的只有本来就很安静的街道上被放大的背景噪音、远处引擎的轰鸣声和无忧无虑的孩子们的笑声。尽管如此,还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比他每天下午孤独地回家要好,比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在人行道上响起要好,及川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然而,走了不远,山口“嗯”了一声看向身边,月岛特意放慢了步子去对上他的目光。“嘿,影山,”山口继续说道,“你平时不是和日向一起走路回家吗?”
一想到这件事及川就想吐舌头,但影山大概不会,所以他一直绷着脸。“大概吧,”他说,不过那都是瞎猜,“但他最近没跟我说话。”
“他肯定在忙着和其他所有人说话,”月岛淡淡地插话道,想和这种人进行非必要的目光接触简直是不可能的, “你察觉到了吧,他感到很奇怪。”
“什么意思?”
“因为你。你没有给他特殊的托球,你没有对他大喊大叫。每个人都在担心,如果你们两个不在最好的状态,我们在全国赛中就会走不远,三年级大概很快就要介入调停了吧。”
及川从来没听说过谁会因为不被吼而感到奇怪,但小不点身上的怪事真是一个接一个。“让他再奇怪一会儿吧,”他耸了耸肩回答道。
“等等,所以你真的是故意不给他托球的?”山口问。
答案既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如果可以的话,他会的,这就是真相,但事实是:他做不到。他不知道影山为了配合小不点的欲求和弱点制定了什么样的托球方案,当然他是不可能去问“他自己”的技术要点的,更别提——说出来让人伤心——做出那样的动作了。
“我有我的理由,”及川简短地说。
山口皱着眉头,看起来很担心,甚至连那个高冷的月岛都破天荒地瞥了他一眼,但他们没有再追问,仅从这一点,及川就知道这是一个可以暂时加入的小团体。过几天,他会和影山一起坐下来仔细讨论对于这个托球的问题他们要怎么应对(以及他们目前正面对的其他该死的复杂情况),他也将重新赢得团队的信任。但现在,他对保持一定的距离感到满意。
不管怎么说,当及川和两个有嘴的正常人在尴尬的沉默中行走,并且携带着一军火库的未知人格个性时,这种程度的满意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影山可能永远也不会这么做,但潜藏在影山外表下,及川的社牛人格实在是无法忍受和两个完全合格的能够交流的人无聊的走在一起,而一句话都不说。
因此,当他说服自己,影山以后一定会为此向他表示感谢后,及川看了看月岛脖子上的昂贵耳机。“你经常听音乐,”他说。
月岛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被毒品贩子缠上了一样。
“怎样?”
“哪种音乐?”
“不关你的事。”
这孩子像个彻头彻尾的疯狗,及川努力地忍住了想翻白眼的冲动,抑制住自己不去为了激怒月岛而给对方一个突兀的“让我们好好相处”式拥抱。“嘿,如果你这么喜欢,那就差不了。除非你的品味是狗屎,”他只是这样说道,然后伸出了手,“让我看看你的手机吧。”
“我以前就知道你让人难以忍受,但这回真是达到了全新的水平,”月岛说,他慢慢将身体从影山身边挪走(字面意义上的移走;尽管里面仍然是及川的灵魂,这实在是太不幸了),并瞪着他的手,好像手上沾着危险的酸液。“你有什么毛病?”
山口小心地说:“我想他是在努力表现得友好一点吧,阿月。”及川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实验中的标本。
“哦,那他做得太烂了。”
“你也一样,”及川反击,“至少我在努力。”他活动了一下手指,手掌仍然摊开,等待着手机。
“没有人要求你这样做,”月岛紧皱着眉头说,但还是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开了锁屏。“给,国王。不许看任何信息。”
“国王”这个词让及川愣了一段时间,他的思绪飘回到去年的这个时候,在一场正式比赛中看到影山坐在替补席上,被自己的队友而不是对手击败。这感觉让及川觉得很熟悉,但不仅仅是因为他看了那场比赛。不过现在他正拿着月岛的电话,不可以再发愣细想了。但他还是花了点时间去猜月岛是不是一直用“国王”这个绰号称呼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难怪影山以前从未对他的音乐品味感兴趣了。
及川在排球之外对影山没什么了解,所以几天前,当他随意浏览影山手机里的文件,并无意中在一个文件夹里发现了大量的音乐时稍稍吃了一惊——这些都是他自己通过外部存储卡添加到手机中的,似乎是为了在外出慢跑或者做别的事情的时候听的。他没听过任何一首歌,也不认识任何一位艺术家,因此得出结论,他们的音乐口味不同。
比起影山,月岛收藏的音乐多得多,种类也更加丰富,及川能够找到一些他很熟悉的专辑,但也有很多他根本没听说过。他随机点击艺术家,默默地看歌名,避免点击任何一首曲目,因为他不想冒险破坏月岛目前排好的播放列表,担心这会让他刚刚试图建立的友谊灰飞烟灭。他能感觉到月岛的目光,只盯着手机,仿佛他预感手机会因为影山的触摸而起火。老实说,他可能有点感同身受,但他的拇指仍在滑动。
然而,当划到一张专辑的缩略图上时,及川停了下来,他发誓自己绝对见过这张专辑。Driture是这位艺术家(很有可能是一个乐队)的名字,虽然这种熟悉感并不源于及川自己在此之前曾经沉溺于,但感觉似曾相识。他点开乐队,开始浏览他们的歌曲,一下就认出了几首,意识到自己是在影山的手机上看到它们的。嗯,这就很有趣了,他扬起了眉毛。在球场上针锋相对像打仗一样的两个人,实际上有着相似的品味。
真不错,太顺利了。他哼了一声,瞥了一眼月岛。“我也听他们的歌。”
“哈?”
及川将手机朝着月岛的方向倾斜。“我的手机上也存了他们的音乐。看来我们还是有共同点的。”
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月岛死死皱着眉,拿回了(更重要的是,从及川手中拿回了)自己的手机。他很慢很轻地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当山口凑过来看手机并眼神一亮时,及川知道了原因。“哇,酷,这是阿月最喜欢的乐队。”
及川笑了。这真是太好,太好了。
进入及川的身体以来,影山第一次知道他可以在放学后的空闲时间里做些什么了。
下课后有这么多空闲时间的感觉真的很奇怪,就像他每天的日程中出现了一块空白,那里本该被排球填满。但现在——他陷入了新的困境,必须在二月之前把这一大堆该死的概念塞进自己的大脑,如果他们到那时候还没有交换回来的话——他反而有点感激及川的身体不需要在球场上出力了(只是有点,不能打球还是总让他觉得有点迷失了方向)。尽管昨晚仅仅讨论了准备工作,和其实并不那么基础的基础知识,影山还是感到有那么多要学的东西,那么多要理解的知识,而留给他的时间却那么短,剩下的机会也那么少。
如果他能活着学完这些东西,他下决心一定要给自己弄两杯牛奶当午餐。还要再加一整袋包子。这都是他自己的,一个也不会和日向分享。
下课铃声响起后,他立即出发去找图书馆。他在校园里游荡了二十分钟,又在门外的徘徊了大约半分钟来做心理准备:进入这里之前需要 “沐浴焚香”吗,我进去之后该做什么?然后他才终于坐进一个空位,拿出及川的透明文件夹,把笔记散放在桌子上,准备开始仔细阅读。这里很安静,让他感到非常新奇(因为影山总被一大堆闹腾的人环绕着,这些人大概在这里连两秒都坚持不了),他很高兴能有一个这样的环境帮他集中注意力。他拿起一本笔记开始学习。
时间静静地流逝,影山可以很自豪地说,他还真的学会了一点东西。虽然说数学和科学他之前也不怎么擅长,但总归比英语好。他能够大致理解及川笔记本上所写的内容,这就足以让他放心了很多,确信自己学起来不会太吃力。至少在他看来,这两个学科的本质都是关于阅读并理解一些规则,然后在现实生活中应用它们,而且它们使用的是一种他确实能看懂的语言。当影山看到笔记中的一道识别题时,他先盖住了答案,然后在脑海中进行了演算。影山发现自己的解答和及川写下的答案差不多相符,那么这两个学科他还是可以接受的。
突然,他感觉两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臂,然后就被毫无预兆地被从座位上无情地拉了下来。瞬间,刚刚进入脑子里的物理定律烟消云散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谁、在哪里、在干什么。
他大叫了一声,及川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厅里回响,还要加上椅子腿在地板上发出可怕的刮擦声,图书管理员们赶紧说,“嘘!”但这些对于影山来说也不过是一些白噪音,突然袭击和困惑让他的脑子一片混乱。当他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被拖走时,踉踉跄跄地挣扎着的双腿即使当他的袭击者没有再移动中的时候也没能跟上他们的脚步。影山一直被拖到图书馆门口,然后来到了外面。
当他最终被释放时,他才认出了他们是青城排球队的另外两名队员,是一名可以托球的主攻手和一名曾负责盯防日向的副攻手。他们双手抱胸,看着影山。
“及川彻,你怎么敢?”
影山向他们眨了眨眼睛。“什么?”
“好几天不理我们和岩泉,然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在图书馆学习?”那位副攻手说。影山不敢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在生气,但另一位共犯一点也不严肃的表情和频频点头的样子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还有,我们发现你没叫我们就自己去看队里的训练了,而且当可爱的矢巾后辈向你请教时,你居然暴躁地走开了?你没有心吗?”
“等等——谁?”影山问道,在两位质问者的示意下转过了身。
现在的队长,之前的替补二传,正腼腆地站在他身后,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四周环绕着紧张而不安的气氛。当他和影山的视线对上时,他抬起手挠了挠头,露出了小心翼翼又有些别扭的微笑。啊,影山灵光一闪。他几乎忘记了(读作:他实际上确实忘记了),他在沮丧中丢下这个人独自走开了,之后也没再回来解释。谢天谢地,他已经不受那种突如其来的情绪低落所困扰了。也许现在他道个歉才显得合适。
然而,在他开口前,那个替补二传(是叫矢巾吧?)飞快地弯下腰,深深鞠躬,大喊:“及川前辈,真的很抱歉!”
“什么——”影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低到尘埃里的样子。“为什么?”
矢巾微微抬起头,与影山对视了一眼,然后又瞥向其他地方,接着又瞟向影山,然后又一次移开目光,说话时目光躲闪:“我——我也不确定我到底做了什么,”他紧张地开始回答,“但不管怎么样,我想我惹您生气了,我真的很抱歉!请您千万不要恨我,或者不再帮助队里的大家!我保证我会努力成为一名更称职的队长!”他再次低下了头。
“啧啧啧,”那个主攻手又开口了,他摇了摇头,朝着迷惑又尴尬的影山送去一道审视的目光,“看到你都做了些什么了吗?你有什么好说的?”
矢巾的道歉说完了,但显然他的羞耻和悔恨还持续影响着几个人身边的气氛;当影山靠近时,他还一点没动地弯着腰。“请你,呣——”他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及川的后辈的肩膀。矢巾抬了头。“请抬起头吧。没关系的——我是说,我才是那个应该道歉的人。我当时只是,呃,心情不太好。有时我可能是挺混蛋的。”
“说得好听,”那个副攻手说。 “只是有时候?”岩泉的声音清晰地从后面传来。
大部分时候,几乎每时每刻,当影山听到即使是及川的同伴、朋友、他真正在意的人,也会不喜欢他那些古怪的情绪和恶劣的癖好时,内心感到无比释怀。“是的,”他继续说道,“而且我经常喜怒无常。前一分钟我还在开玩笑,下一分钟我就表现得像我才是那个被人取笑的人。我还喜欢大喊大叫,很多时候在大喊大叫之前完全不过脑子,所以常常会说些愚蠢的话——”
“呃,好了,及川前辈,我明白了,”矢巾打断了他的话,举起双手。两人身后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你不必把自己说得这么差劲。”
“不,不,再说一次,我没看见!”
“不要在图书馆外大喊大叫,”岩泉斥责道,但就连他的话也不时被他难得一见的窃笑打断。尽管他们嘲笑的不是真正的他,影山还是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他斜睨着他们三人,感觉他们笑得都要上天了,还不停地互相开着玩笑(“所以,这就是及川说实话时的样子!”)。他们真的是及川的朋友吗?真正的朋友会嘲笑对方的错误,还把对方从图书馆里拖出来吗?考虑到菅原经常给三年同伴的胳膊致命一击,缘下和其他人会取笑田中的光头,这似乎是有可能的,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和不断互损以及争吵的日向还有月岛,也是朋友?
这逻辑很怪,而且影山认为现在这件事并不很重要,因此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岩泉身上的两个包上——尤其是带着熟悉的排球挂饰的那一个。“那是我的包吗?”他指着配件问道。“你怎么会拿着我的东西?”
“很高兴你发现了,”主攻手说。“看看你给矢巾队长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不,完全没有!”矢巾抗议道。 “——我们已经决定,你必须用我们都知道的最好的方式来弥补他:排球。” 影山乖巧地等他做完华丽的终止pose后才开口,“但我在学习。”“是啊,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我们现在要去训练。松川,继续出发!”
“收到!”
松川和花卷异口同声地答道,齐刷刷地走了过来,再次一人抓住了影山的一只胳膊,径直赶往体育馆(并无视影山的一串“但是但是”的激烈反抗),岩泉毫不在意他的发小,悠哉地和矢巾跟在后面,而这位小队长仍然看起来像是犯下了什么违背人性且不可饶恕的罪行。
他们来到体育馆时收到了热烈的欢迎,或者说,那些队员们至少像几天前影山第一次来时一样兴奋。只是这一次,影山根本不是关注焦点。训练还是不合时宜地被停止了,所有队员都挤在门口,丝毫没有搭理他们被朋友押送着的前队长——反而是每个人都对前副队长的到来表现出追星族一样的热情。影山忍不住看着岩泉向几个幸运儿亲切地挥手,并且欣慰地拍拍他们的后背,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初中的时候,当时整个团队也几乎都喜欢围着岩泉,这时影山就会远远地看着及川抱怨。
他想,似曾相识啊,可能什么都没有真正改变。毕竟,这些人中有很多是他初中时的队友。看到他们穿着浸透汗水的运动服聚在一起,大口地喝水,影山不禁产生一阵强烈的怀旧情绪,几乎让他忘记自己已经不属于这支队伍了,一切都已经变了。
金田一和国见的出现让他一下清醒了过来。他知道金田一对前辈们一直非常尊重,尤其是对岩泉,但看到一向冷淡的国见也几乎和其他队员一样热情,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跳到退部的前辈面前,就是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感觉了。这有点让人难过,但也让人耳目一新,他都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种情况。
他们四个人没有换装上场,也没有加入到实际的练习赛中,只是满足地坐在场边,看着后辈们四处奔跑、跳跃,努力想在前辈们面前表现一把。及川那个总是耷拉着眼睛的朋友(应该是松川)向他的后继者传授拦网技巧,更健谈的那个朋友(他们好像叫他花卷)大声鼓励着队里的主攻手,岩泉则两次对一个叫京谷的人大喊大叫,因为他太咄咄逼人了。而影山只是坐在他们中间观察,他关注的是明年他们将要面对的二传手,即使只看他在攻手排队试扣中给出的托球,也能看出与及川的差别有多大。
然而,当轮到金田一扣球时,影山的注意力转移了。托球很高,击球时机偏后,和之前与青城的比赛中,甚至和一些更早的记忆渐渐重合。球干净利落地打在界内,随后金田一激动地挥拳,当这一幕没有伴随着因为对手得分而带来的失望情绪时,对影山来说就没那么熟悉了。不过当他看到前队友向矢巾表示感谢时,影山尽了最大努力维持轻松的表情,他看到金田一打出这个进攻后满足的表情。
金田一注意到了影山的目光,微笑着看了过来,挥手致意。影山一下跳了起来,但反应过来后也向他挥了挥手。
剩下的练习进行得相当顺利,当教练宣布暂时休息一下时,几分钟前占据了影山大脑并试图攥住他的心脏的一切东西都消失了,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大排球场,上面站着他的队友们。如果他们不想遭遇毁灭性打击,那么有很多地方还需要改进。老实说,现在的青城看起来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提防的地方,但他意识到,当春高结束、三年级生彻底离开,各自去往大学或走上别的道路的那一刻,他们也会面临同样的难题。
他沉默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失去泽村稳定的一传,他们的防守体系会出现巨大漏洞;东峰的离开会让队伍的火力骤降,少了一个力量和稳定性都很出色的攻手;没有菅原的话,他们就只剩一个二传手了,当队伍最需要一些富有创意的进攻时,他们又少了很多选择。这都是很大的损失,而且他十分怀疑会有什么奇迹发生,新来的一年级生中能出现几个弥补上这些缺口的人才,尽管他确实幻想了一下学弟中出现一个年轻的二传手的可能性。但是当然,他不会让队里任何人超过自己的——
“嗨,及川前辈。”
问候很友好,声音很熟悉。影山从自己的“虚拟球场”中回归现实,抬头看到金田一,他肩膀上搭着毛巾,手里拿着饮料。对方的表情看起来和他的语气一样温和,几乎让影山跳起来后退一步。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这样看着他的金田一了。
但是他现在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及川前辈。影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快速地回了一声,“嘿。”
金田一眨眨眼睛看了影山一会儿,满怀期待的样子,然后清了清嗓子,稍微侧了下身子面向整个三年级小队。“呃,”他说,“您最近怎么样?”
影山想起,及川通常是对话的发起人,金田一现在可能和自己面对这种情况时一样尴尬。如果他们的谈话想要持续下去,他就得多说点。影山咽了下口水,“嗯,很好。我过得挺好。真的很好。没有更好的了。”好吧,和他期望的有点差距,但金田一还是体贴地点了点头。高年级学生有时确实有些特权,如果后辈们足够尊重你,他们就不会嘲笑你。“……你呢?”
“还不错,”金田一说着,看向远处正在擦汗、拉伸、随便聊着天的其他队友。“我最近一直在增加自己的训练量。希望这不会太影响我的成绩。”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学习一直很好,”影山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个记忆最深处小小的事实,然后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你会没问题的。”
金田一停顿了一下。“嗯,谢谢,但您怎么知道我成绩很好?”
影山顿了一下,试图强迫自己不要皱眉。到目前为止,影山深刻地体会到扮演其他人实在是太难了,他唯一的救星就是这幅货真价实的外貌遮住了一切障眼法。“嗯,”他试着说,“我的意思是,你能考进北川第一和青叶城西,并且熬过激烈的竞争,这就足以证明了?对吧?”
也许他说这句话时的语调还有待调整,但金田一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我想大概是吧。谢谢。”他再次说道。
从去年4月,他和金田一的第一次练习赛结束时的那次对话之后,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对话。他从未期待过这次对话能有什么好结果,尽管练习赛时的三言两语倒也还尚可。这一次的感觉也还不错,但他嘴里有一丝稍纵即逝、若有若无的苦涩。他不在自己的身体里。他在和金田一交谈,但他也没有和金田一交谈。这感觉很糟糕,简直糟透了。这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心平气和地交流,他曾以为再也看不到金田一笑着跟自己说话了,而现在他看到了,不过那笑容实际上并不是给他的。金田一可能根本做不到朝自己露出微笑。
但正是这件事是如此的不凑巧,他绝不允许他们之间再次变得沉默和疏远。再也不要了。“怎么——”他开口了,说得有点太草率,对于及川这样能言善辩的人来说,不太自然,金田一跳了起来。“呃,怎么样?新团队的生活怎么样?你们习惯了吗?”
“噢,”金田一说,“挺好的。”他又看了看这支队伍。“目前来看矢巾前辈和每个人都相处得不错,甚至让大家有点惊讶,就连京谷前辈都能和谐地融入队伍里。但是要想填补您和岩泉前辈以及其他前辈过去的位置还是有不少困难的。不过我相信我们能做到的。每个人都——”他咬了咬嘴唇,“春高的最后一场比赛点燃了每个人的斗志。我们不会因为人员变动就变成一支弱旅。”
影山点了点头。“这很好,”他说道,这也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如果对手没有使出全力,那么战斗就不能算是一场完美的战斗。知道金田一毫不气馁并且在倾尽他自己的全力变强,影山也很高兴。他偷偷瞥了在房间另一个角落的国见一眼,想知道他是否也在全力以赴,想知道那最后一场比赛有没有让他像他的队友一样感到失望并燃起新的干劲。
但影山脑海中还萦绕着其他问题。他回头看向金田一,直视着他的脸,努力想要捉住他的每一个表情和里面的情绪。“你喜欢新的二传手吗?”
金田一愣住了,困惑地眨眨眼。“呃,喜欢。矢巾前辈之前已经帮我们托过很多次球了,所以准确来说他不算新的二传,但是,是的,我很喜欢。”然后他的嘴角以一个几乎看不到的弧度微微上扬,轻笑了一声。“当然,我们都很怀念有您作主二传的时光,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影山并没想打断他,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这样做了。“是啊,怎么样都会比你初中时的那个情况要好。”
这话一说出来,愉快的氛围荡然无存。金田一还没有皱起眉头,但他的脸和眼神都黑了下去,一幅麻木的样子,看不出在想什么。
但影山并没有就此收手,因为他正幸运地(从某种微不足道的意义上来说)栖息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而这个人恰巧很喜欢多管闲事。“谈到他会让你不舒服吗?”他追问道。
“那倒也没有。呃,我的意思是——”金田一深吸一口气,换上了一副局促不安的表情。“我想我正经谈论他这个人的次数比我偷偷私下抱怨他的次数要多,所以我不会说我不舒服,但是。”
“但是?”
“就…现在想起他就感觉有点糟糕,”金田一慢慢地承认道,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空洞的微笑,发出令人窒息并毫无欢乐可言的尴尬笑声。“我的意思是——哦——抱歉,我真的可以和您谈谈这个吗?我不想用这么多宣泄情绪的废话来打扰您。”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我不后悔,真的,”金田一用谨慎的眼神看了一下前辈的表情,然后继续说道,“他有错,也许我们也有错,但发生的那些事,都已经发生了。我现在也不能再对当时发生的一切做任何改变了,我已经向前看了,至少在很大程度上都已经放下了。但是——”他双臂紧紧交叉抱在胸前——几乎像是在拥抱自己,将自己和什么东西隔开,同时又在守护着些什么。他深深呼吸,“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重来会不会有什么不同。比如说,如果我能像他说的那样跑得更快,我会和他站在同一立场吗?队里其他人的攻击对象会变成我们两个人吗?还是说如果我的实力能追上他,一切都会变好?如果我足够优秀的话?”
影山不知道答案。当他的心中一直笼罩着对胜利过分偏执的阴霾;当他的眼中只能看到自己独自站在其他人之上,挥舞着王冠和奖杯,还有最重要的那颗球的时候,他是无法得出金田一这些问题的答案的。但那是过去,而现在,他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你当时已经足够好了,”他说,并不完全是在回应金田一。金田一看着他,眼睛稍稍睁大了些。“即使没有那个人,你也能为球队做出自己的贡献,他只是没有看到这一点。即使不按他的想法去打快攻,你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获胜,完成他想要的托球不是唯一的办法,但他没有看到这一切。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金田一说,他的眉眼逐渐放松了。但他真的知道了吗?“我只是——我觉得这听起来有点傻,但其实我希望那时候的事情没有变得那么极端。就是,呃,他确实不是一个很好的队友,但话说回来,我们最终让他明白这一点的方式也不够好。我很难想象他会是什么感受。”
此时此刻,影山就可以直接准确地告诉他那是什么感受。首先,脑海里会刮起一场名为恐怖和困惑的风暴。(他们为什么放弃?他们为什么不想赢?他们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接着,仿佛被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内心填满羞愧。(我要被换下了。团队的胜利不需要我?我已经没用了吗?我才刚开始进入状态,但是却不留在这该死的球场上。)最后,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我们输了,一切都结束了,一切结束了),直到他放下这一切,继续前进,不让任何事情阻碍自己。
不过金田一听起来可不太像是已经放下了。他说他放下了,但他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那些上次见面时有机会,但最终还是没能亲自告诉影山的话——而且他当时看起来还有话没有说完。
“你……可以再和他谈谈?”影山尝试道。“如果你想解决这个问题的话,现在可能还不晚。”你做的和说的完全不一样,他没有说出口。你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也没有说出口。
但金田一只是毫无感情地轻笑了一声,抬眼朝天空的方向望去。“可能是这样吧,但是,在练习赛后我说了那些话之后也不可能了。”
不要道歉,因为我也不会道歉。这仿佛一个规则、一个限制,金田一很快就想出了这个主意,而影山也很快就接受了。这些话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地响起,几乎就像是昨天他才在那个卫生间的洗手池旁听到的一样。但是,“你说了什么?”不管怎么样,他还是问了一嘴,就像及川可能会问的那样。
金田一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很少见的表情。“他本来打算道歉,”他说,语气阴沉又沮丧,“但我没有让他道歉。我说了一些话,比如我们不会修复任何友谊,因为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友谊,总之我基本上把好好相处划成了无法涉足的领域。而他只是同意了我说的所有话。不过他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做呢?可能他也不想让我继续对他像之前那样大喊大叫吧。”
一种奇异的感觉开始在影山的心中生根发芽,这感觉就像在对手的赛点追平了比分,或者其他类似的情况。再过一百万年,他也从未想过金田一会认为自己也有一些责任,也从未认为他们两个还有国见之间发生的事情会有其他解释,以及他们的关系可能会有任何其他可能,但现在有转机了。他们就在这里,而且他突然感觉自己还有机会。甚至他可能已经成功了。
但惊喜还没结束。“等等,”影山说,“你在练习赛后说不想和他成为朋友。”
金田一似乎对影山(及川)表现出的热切兴趣感到不安,后退了两步,眉头紧锁。“嗯,差不多吧,是的。”
“你对此感到后悔了吗?” “有点?”
“所以——”影山觉得自己简直像一只兴高采烈,气喘吁吁的小狗,在拿着零食的主人面前摇着尾巴走来走去,但他不会用及川的脸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意味着你现在想和他成为朋友了吗?”
金田一随之而来的犹豫让气氛变得难以忍受。金田一实在是一个自相矛盾的青春期男孩——他又高又壮,但脸和外表看起来又很稚嫩。他的双手还抱着手肘,表情也没有变化,两个人都没说话。沉默使影山非常不安,骚扰着他的神经,这种情绪开始发酵,他越来越着急。教练随时有可能召集大家继续训练,而那时金田一就不得不离开,谈话只能带着问题戛然而止,之后会继续还是永远没有答案就全靠他们自己想办法了。影山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他需要知道答案,现在就要知道。
谢天谢地,金田一看起来正要给他一个答案。“我——”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太确定能做朋友。也许吧。但是——”他看起来别扭极了,“至少让关系不那么紧张脱离危险区…就很好。”
当金田一再次笑起来时,影山挺直了身子,这一次金田一的笑容里少了很多苦涩,只是多了点难为情。他的眼神变得如此柔和,甚至可以说有些伤感。“可能也会是一场惨败吧,”金田一继续说道,“仅仅是我想修复关系,他不一定也这么想。”
那才不会是一场惨败,或者任何金田一用来自嘲的说法。影山不确定危险区的定义具体是什么,但他做了很多甚至很准确的猜测,并且愿意为任何一种猜测到的情况努力。他意识到,这是及川(至少是他的身体)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情,如果这件事真能成,影山发誓,绝对发誓,无论要花多长时间,他都会往死里好好学习,而且通过及川所有课程的考试。这样一来,当他们回到自己的身体时,也许不会方方面面都完美,但至少,确实有一些事情变得更好了。
“你应该和他谈谈,”影山以一位学识渊博、受人尊敬的前青城队长的名义说道,“他可能也有同感。”
虽然金田一脸上的变化几乎微不可察,但他脸上一丝轻松和纯粹的表情还是填满了影山的心。
TBC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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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那天晚上影山的卧室里原本应该会极其的安静,如果他没有总是发出小动物一般的咆哮的话。及川从乌野一年级的作业本上抬起头来,看向影山(他正表情扭曲地盯着青叶城西三年级的习题集)。及川曾听到过几次他的小后辈发出的奇怪声音,大多是在初中时,但他一直以为这种噪音应该只会和他们激烈的运动捆绑销售。显然他想错了。
老实说,作业辅导推进得不错。影山对此展现出的认真比及川想象到的任何其他事情都要多,他用心打理好及川生活的方方面面,抓紧一切时间学习,在课间阅读及川的笔记和刷题,平时也一直和岩泉还有小分队的其他人形影不离。看到影山像死盯着那些公式和定理让及川觉得挺滑稽,还有一些困惑,甚至很少很少的有点感动。就算影山最终决定像自己一样选择升学,他也要两年后才应该接触到这些知识。
不过,他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在不试图薅秃自己头发的情况下,应对及川目前的作业。到目前为止,及川整个晚上所做的只有两件事,要么盯着影山的作业,考虑把哪道题做对,而哪道题应该故意做错,要么就是盯着他自己的作业,听影山抱怨他不会的题并向自己求助。一个人做了两份作业,这个念头本身说实话真是非常的让人反胃——但及川竟然(不敢相信他会这么说)觉得有些不亦乐乎。可能是因为看影山的生闷气就像看了一集《动物搏击会》[1]一样,但不管怎么说,这仍然能算是一件奇事。
已经到了深夜,及川早就做完一年级的作业了,开始悠哉地翻看影山的杂志,接着坐在地板翻看他的手机,同时等着回答后辈的问题。这时楼下传来了响声,门开了,然后砰地关上,这是他们交换身体以来,他第一次在自己不是那个开门人的时候听到这种声音。
他猛地跳了起来。“嘿,飞雄,那是你妈妈吗?”
“可能是吧。”
“她回家了,”及川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发出了一声短暂的,甚至有些轻佻的笑声。“哇,我居然真的听到她回家了。这还是第一次!肯定是因为今天是星期五晚上。我该做点什么?”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呃,我要下楼去迎接她吗?”
“不用。”
影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甚至没有从他曾声称非常讨厌的图表中移开视线,及川不禁坐在原地蔫了下来。他之前的兴奋现在都被影山漠不关心又冷淡的态度给打击得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哦,”及川只说了一个字,但他其实还有很多话哽在喉咙里。他根本没和这个女人说过话,甚至不怎么见到她,也从没以正常的方式和她碰过面,而他现在是所居的这具身体的主人应当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一个母亲最常交谈的人应该就是她的儿子了吧。她唯一的儿子,更别说他还是这个屋檐下唯一的另一位居住者。但无论及川怎么说怎么做,这件小事似乎对他们来说都算不上什么,母子两个都一样。这很不正常,怎么可能会是正常的?
如果用他自己的家庭关系作为标准,那么这肯定不正常。及川的父母有他们的缺点,及川也对他们的一些所作所为颇有微词(这些问题现在并不重要,希望之后也不会引发什么状况),但在大多数时候,他们在一起时是一个幸福的家庭,至少可以时常交谈。他的母亲离家很晚而回家很早,他的父亲甚至经常在及川还没结束训练之前就下班了。因此,除了他已经独立生活的哥哥姐姐们,他们的晚餐桌总是完整且充满生气的。父母会问及川他的一天过得怎么样,他也会问关于他们的问题。全家人分享这一天的经历,讲些傻乎乎的笑话,还有趁着哥哥姐姐不在家翻他们的黑历史取乐,以此来惹得他们气急败坏。
大多数时候,及川觉得他的父母就像他的朋友,他曾以为影山家也会是这样,那么影山就不算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但是现在他知道,影山的确一个朋友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他不能再问任何问题,否则影山会指责这让他分心了。所以此刻,他决定自己能做的只有保持沉默,躺在地上,绞尽脑汁地鼓捣影山的手机。他的通讯录里有不少人,但对话的次数却令人失望。尽管最近他和及川的联系是最频繁的,但通话记录榜首的号码仍被设定为“未知”。他盯着这个默认的名字,再看看其他一板一眼写好的联系人名称(“日向翔阳”、“泽村大地”等)然后迅速在打开和日向的聊天记录之前,将自己的号码设为“有史以来最帅的前辈”。
影山和日向的对话内容里充斥着小不点满是表情符号的信息,以及影山简短唐突而不带任何表情的回复。翻到一半的时候,及川听到自己的电话响了一声,影山放下笔,拿起电话查看新收到的信息。“是你妈妈发来的,”他告诉已经坐起来的及川。“她问你在哪儿,什么时候回家。”
“哦不,”及川回答道,脸上带着一个小小的笑容,“妈妈的潜台词是’你没有理由在不事先告诉我会在外面呆到这么晚的情况下就在外面呆到这么晚,所以现在赶快回家’。相信我,绝对是这个意思。就跟她说你在朋友家学习,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现在开始收拾东西吧。”
影山一如既往的听话,嘟囔着表示同意后就遵循指示开始行动,但及川脑子里的一根弦突然绷紧了。他的身体当然是在别人家里学习,但事到如今这个“别人”真的能被归类为朋友吗?这就是这场交换要达成的结果?他们两个,一样顽固,是天生的对手,都执着于超越对方,这样的两个人有可能成为朋友吗?
而且,影山是否想要成为他的朋友呢?
这个想法很荒谬。和影山成为“朋友”这个概念从没被及川考虑过,就算有也马上就被他赶走或暴力地清除了。但话说回来,及川当时好好地活在自己的身体里,过着自己的生活,影山在他眼中只是一台纯粹的排球机器,而不是一个生活一团糟到需要外人介入的人,一个需要理解的人,一个只要他想也可以为他人拼命努力的小孩。影山飞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但又无法相信自己竟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感觉让人讨厌,但也又觉得这才是正确的。
当影山收拾好书包并站起身,正准备说出他那套过于礼貌的告别辞时,及川感觉到冥冥中一股能量在他的手臂、脊椎之间涌动,他变换成了跪坐的姿势。“小飞雄?”他叫住了对方。
影山低头看着他,“什么事?”
什么事,的确如此。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想说什么事,为什么要说。也许现在说还太早,而且那个小飞雄虽然可爱但也还是很容易惹人讨厌,但及川几乎是自豪地认为他们的关系已经在迈着小小的步伐朝好的方向发展了(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吵架了,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所以他觉得自己说出来可能也不会太奇怪吧。而且这是换回身体的计划的一部分,他们为彼此做了好事,这值得肯定和认可。还有一句感谢。想想,哪个一年级的学生会乐意去学三年级的知识,只因为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另一个三年级的学生会不及格?
但一向伶牙俐齿的及川突然卡壳了。他咽了一下口水,举起了影山的手机。“你在我的手机上把自己存为联系人了吗?”
影山皱了皱眉头,甚至鼻子也微微皱起。“呃,没呢,还是‘未知’。”
“好吧,如果我们经常需要发短信联系,你应该给自己起个名字。看到了吗?我在你的手机上把自己设为了‘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
“改掉。”
“什么?为什么?”
“我才不会这么叫你,”影山抗议道,手紧紧抓住书包带子,慢慢走向卧室门,“太蠢了。而且你也不是最好的前辈。”
“小飞雄太坏了!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去,在我的电话里把你自己设成’忘恩负义的小混蛋’,这非常符合我的风格。”
影山翻了个白眼,猛地把门拉开。“再见,及川前辈,”他一边说一边走出门,然后门被合上了。
及川再一次被独自留在了影山安静的房间里,整个影山家也都静悄悄的,他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但感觉还是像只有一个人一样的孤独。他倒在地上,后脑勺靠在影山那张高高的、很有弹性的床边上,迷茫地想怎么开口才好。要他们坦诚相待实在困难,目前为止两人之间一贯都只进行一些很浅层的对话,打破这些浅显的话语,把一些更严肃、更沉重的话题纳入讨论范围更是难上加难。也许现在说这些确实还是太早了。毕竟,当遇上影山的事时,他总是很难放下初中的那段日子。
早就忘记了和只有蓝莓那么大的脑子的无知之人建立友谊的种种复杂想法,那天早上,及川醒来时的精力比他高中最后一场排球比赛那天还要充沛。终于到了周六,除了所有年龄段的学生在休息日都会体会到的解脱和快乐之外,及川终于决定在日复一日毫无交流之后,要和他现在的母亲谈谈。如果影山提供的情报是正确的(如果不是,那就更令人担心了),她今天整天都会呆在家里,也许明天也会。遗憾的是,他两天都有训练,但早晨和晚上仍然有足够的时间和母亲碰面,他一定会抓住这些机会。
当他离开房间走上楼梯台阶时,他肉眼可见地开始一蹦一跳。自从他住进这个家以来,这是他第一次闻到咖啡和新鲜烹饪的食物的香味,及川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快起来。他露出一个大概有些和人设不符的笑容,紧紧抓住栏杆,开始一次跳三个台阶地冲下楼。
果不其然,当他进入餐厅时,见到的不再是一个空荡荡的、死气沉沉的空间,而是一张摆着诱人食物的桌子,包括几盘烤三文鱼和几碗有点发绿的味增汤,大概是放满了菠菜的缘故吧。及川能感觉到自己的胃已经迫不及待了,但比这些闻起来仿佛天堂一般的食物更棒的是,他看到了桌子后面坐着的中年女人,做好早餐在等着他。报纸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在一行一行地扫视着上面的内容。
从她漏出的半张脸上,及川已经可以看出很多和影山的相似之处了。她的头发是黑色的,前额上有几簇刘海。她的肤色比她儿子的稍浅一些。她的眼睛和影山一样,是闪闪发光的浅蓝色,垂下的眼皮中带着冷静,只是眼下带着黑眼圈和一些皱纹。
及川咽了下口水。“早上好!”
“早上好。”影山的妈妈回答时头也没抬。
如果这是在及川家,问候之后紧接着就是一系列日常而关切的问题,比如“你睡得好吗?”。开着的电视会提供热闹的背景音,烘托出甜蜜的周末氛围,这种感觉让及川知道,在家人和朋友面前可以完全放松,而家里的其他人也是这样完全松弛的状态。
但在这里,随之而来的只有沉默。
他愣了一会儿,忘记了要坐下来吃早餐。及川仍然站着,一半是因为还在期待着哪怕多一点点对话,另一半则是因为沉浸在没有对话的困惑中。但随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都僵住了,赶紧拼命摇晃了一下身体,让自己清醒过来,可以正常活动。他凝视着现在的母亲,仿佛这种眼神可以从她嘴里挤出更多的话,或者让她的眼睛向自己瞥一下。
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及川只能再吞了一下口水,走向冰箱去给影山的身体补充一些牛奶(影山屯了超多牛奶,及川第一次看到那十几个纸盒时都感觉反胃)。他告诉自己,指尖上的寒意来自于冰箱,而不是自己的犹豫和紧张。
“呃…”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试图想象这只是自己的母亲在一个晴朗的星期六早晨忽视他的存在。“这周过得怎么样?”
她没有回应。
哇,这牛奶可真冷。及川做了个鬼脸,试图看到母亲被报纸遮住的脸。“唔,妈妈?”
“嗯?”
终于有个回应了,某种程度上算是吧。也许早些时候她只是没听到他的声音。“你这周过得怎么样?”
“你问这个做什么?”
牛奶好像有点太冷了,及川的手指逐渐攥成了拳头,吸管都被捏变形了。这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说话,几天来他们第一次可以好好交谈,她物理意义上的儿子(影山的身体)整个星期都没见到她超过30秒。现在及川应该扮演她的儿子,但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她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不,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他大叫出来,随即又清了清嗓子,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太高了。
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她抬起头看向他。她的目光和她儿子一样犀利,但并没有敌意,只是很快就又落在他身上了。“嗯,过得还行。”
及川逐渐开始理解,影山平时那种每次说话都不超过几个字的风格,是从哪来的了。“工作忙吗?”他立即接上,渴望听到更多来自母亲的声音。
“哦,是的。总是这样。”她边回答边翻了一页报纸。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些文字,但在及川开始提出另一个直到眼前这一刻他都很习惯问出的日常问题之前,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开口了。“你呢?在学校怎么样?”
他母亲从未问过他这个问题,因为没必要。及川会在饭桌上主动分享,比如考试中遇到了不讲理的超纲题目,或是谁在课上睡着了被罚朗读课文。他和他的父母从来不用为闲聊时没有话题而烦恼。
然而,他现在正在艰难地和自己现在的母亲闲聊。当他最后把变形的吸管戳进牛奶盒时,他的脸上写满辛酸。“哦,呃,挺好的。在学校一切都好。”
这里有大把的空间可以用来交谈。当他坐在桌旁,她放下报纸,两个人都开始吃饭时,应该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但及川不知道如何开口,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他想谈谈自己在学校的事,但每天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就像他母亲喝汤时的表情一样空白,这感觉太痛苦了。及川感觉痛苦极了,而这甚至不是他的真实生活。他在学校的日子很平淡,家里的生活也很空虚——究竟有没有一个能让影山表达自我,或者说,感到快乐的地方啊?
训练,及川突然想起。影山的脑袋里除了排球什么都没有,如果有什么时候人们可以听到他的声音,真正感受到他人格的存在,而不仅仅是看到他的身体,那么一定是在排球场上。及川边嚼着鱼边吸了一口气,偷偷瞥了他母亲一眼,看到她不施粉黛的脸,和搭在脖颈处的头发,发梢像影山的一样有些参差不齐。及川把鱼肉咽了下去。
她至少要知道影山的排球进展,对吧?及川笃定这是那孩子最在意的一件事,而且他在这项运动中表现得太出色了,所以这一定会是家里经常谈论的话题。天神在上,他几周后就要去东京参加全国大赛了,她必须知道这一点,必须对此有一些看法,必须为她的儿子和他的团队的成就感到骄傲,及川自己都从未到达过这样的高度。
但就在他刚要开口时,她先说话了,眼睛盯着及川那侧的桌子。“哦,你吃完了?”
确实,他的盘子和碗都空了。但因为他心神不宁,所以根本没注意到食物已经不知不觉全都填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我来洗碗,”她继续说道,及川抬头看着她,“你能出去买些东西吗?我已经把清单贴在冰箱上了,钱在茶几上。”
“啊——”及川张开嘴,还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也许只是想发出一些什么声音,然而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进程迅速地向前推进,他被抛在了后面。影山的妈妈已经擦过嘴,说了声“多谢款待”,然后站起身来,把自己的餐具和盘子拿到隔壁房间的水槽里。
及川除了愣在座位上什么都做不了,脑袋里就像她手中的那个空汤碗一样,什么东西也没有。
这太可怕了。及川一整天对话最多的人居然是自己,其次是他的队友和杂货店的收银员。尽管他的母亲在家,而影山也正坐在卧室的地板上,痛苦地看笔记,但是他们都不和他说话。沉默、辅导还有一言不发,这些都成了惯例了,实在太可怕了。
他也躺在了地板上,要么放空,要么看着影山努力理解物理定律,同时又努力不提太多问题的样子,要么坐起来思考人生。他从未感到如此坐立不安过。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飞虫,被困在一张网里,虽然目前还没有出现一只饥饿的蜘蛛,但是这已经足够让他焦虑了。他现在只想从这牢笼中挣脱出来并放声尖叫。他现在就想尖叫。但他发不出声音。
及川换了个姿势,感到背上有点发麻般的疼痛,这来源于过去几天晚上他经常长时间地坐在地板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快速敲着膝盖,无法理解影山是如何自然而然地绷紧上半身,让自己在合适的角度保持平衡,并且自如书写的。他认真起来时的注意力十分惊人,但是及川现在非常想打破这种专注的气氛(不是第一次,但这次是完全不同的原因),做点什么,谈点什么,因为一直以来,他们的共同努力都是为了不破坏及川的生活,而没有考虑到影山的生活从一开始就是一片废墟。
“你——呃,累不累啊?”及川犹豫地问道,这真不像他能问出来的话。“你想休息一下吗?”
影山的眼睛根本没离开过卷子。和今天早上他妈妈看报纸时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因为太忙而无法交谈的是孩子,不是母亲。“不,我很好,”这就是他的回答。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及川皱起眉头,咬着嘴唇,用指甲更用力地敲打膝盖,用力到膝盖传来疼痛。“好吧——”他又试了一次,“我能在你学习的时候和你说话吗?看着你对着卷子生气真的很无聊。”
他太激动了,导致说话的语调和措辞都跟平时大相径庭,但影山似乎没有注意到。不过他还是好奇地抬起头来了,笔仍然停在习题集上。“嗯,”影山说,“这可能会让我慢一点,但应该没关系。你有什么想谈的吗?”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觉得我应该多了解你和你的家人。你懂的,为了能更好地扮演你?”
“嗯,那好吧。”
“太好了!”及川双手猛的拍在一起,速度很快,声音很大,因为他真的很想稍微改变一下这一潭死水般的环境。“那么,你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在公司上班,可能是秘书吧,我不太确定。她总是在打电话和看电脑。”
及川都不知道这房子里还有电脑,更糟糕的是,影山居然不确定他母亲的工作是什么。这也太吓人了。“你为什么会不确定?”他问,希望自己听起来没有恶意。
“她以前是一名文员,但可能已经升职了。或者——这可以叫升职吗?还是算调岗?”影山用笔戳了戳耳朵后面,因为不确定而又微微皱起了眉头。
“好吧……好吧,你们俩有没有,就,一起干过点什么?放电影什么的,就是放松一下?”
“没有。”
“呃,嗯,那你们一起去度过假吗?”
“最近没有。”
及川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为什么不去呢?”他几乎是在要求。 “哈?”影山说,终于从作业堆中坐了起来,脸上出现了一种漠不关心以外的表情。这一次,他看起来似乎很困惑。“我不知道——她很忙,我也很忙,反正我们都觉得呆在家里挺好的。”
“但——但是——亲子时间呢?”及川只蹦出这么几个字。现在可能不是提高嗓门的好时机,话题也不太合适,但他天生就不会把想说的话咽回去,现在不会,以前也不会。考虑到他今天的全部对话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一只手!以前从没这样过)他感到喉咙发紧,又干又渴,嘴巴迫切地需要说话,耳朵也迫切地想听到声音。“聚在一起?一家人出去度假,互相陪伴?”
“我很确定我们家不做这样的事。”
“行吧,不,不对,但——”他停了下来,觉得自己太激动了。及川深吸了一口气,当场决定这场对话将是出于真切的关心,再加上他告诉自己,他需要做一件事,为小飞雄做一件好事,这样就离找回自己的身体又近了一步。
他吐出一口气,盯着影山的头顶,因为这是他视线范围内最接近对方脸的事物了——他看不到影山的脸,因为他又低着头去盯及川的教材了。如果不是因为从昨天开始就憋着有一肚子话想说,及川一定会被感动到的。昨天他从杂货店回来后,发现母亲躲在一个房间里,眼睛盯着她放在桌子上的文件,和她儿子现在的样子完全一致。“飞雄,”他叫道,决定不加他常用的后缀。
“在?”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那就开门见山了,”及川咽了下口水。“你家的状态,是——是不正常的。”
影山正在做题的手停了下来,然后他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扬起一侧的眉毛,就像及川刚刚告诉他床下住着一只怪兽一样。
“我的意思是,我只有认识的少数几个家庭作为参考,但是——看看你和你妈妈!这所房子里只住了你们两个人,但是你们就像不认识对方一样。你只有在周末能跟你妈妈相距三米以内,但是就算在周末,你也不说话吧。上周末吃早餐时,我发现和她交谈真是太艰难了,对话根本进行不下去,然后她就把我送出去了!”
“并不总是这样的,”影山插嘴道。
“好吧,这还差不多,至少,”及川说, “但当我训练完回到家时,她又在埋头工作,直到我问她晚饭的事,她才起身。而现在你又说你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工作具体是什么。她在哪里工作呢?她身体健康吗?她对你了解多少?你们两个谈过学校吗?最少最少,谈过排球吗?她知道你会去全国吗?”
“她知道的,”影山有点不高兴地说。
“她知道全国是什么意思吗?”
“呃,我告诉她后她就知道了。”
“她为你感到骄傲吗?”
影山眨了眨眼睛。“可能吧?”
他放下笔,摇了摇头,眼睛睁大了一点,而及川抿了抿嘴唇。“这一切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影山问道,眉毛皱的比之前更紧了。
“行,行,那这么说吧,打从我还在我妈肚子里开始,我就从来没这么久不说话过,”及川脱口而出,但接着他马上又感到有些尴尬,“好吧,这么说可能听起来不太对头,我不应该用这样的措辞,但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你在生活中缺乏沟通。你班上没有人关注你,当你的小不点不来拽着你的时候,你总是一个人吃午饭,甚至连你的队友都不想每天与你进行一次以上的闲聊。而回到家——家应该是给你这些爱的地方,给你在外面得不到的爱,但是你没有——你没有得到这种关爱。怪不得你处理人际关系如此糟糕,而且总是如此孤僻。我只是——”
“等等,”影山的声音和做出制止动作的手都很坚定,及川停了下来。“你是在告诉我,你打断我为了你学习你的课程知识,只是因为这样你就可以取笑我了,是吗?”
现在轮到及川眨眼了,他一头雾水地瑟缩了一下。“什么?不!”他叫道,“我不是在取笑你。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活问题,你不想为此做点什么吗?”
“听着,我知道你真的很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但我相信除了这件事,你还会为我做其他好事。我和妈妈现在这样就很好。”
“不是这样的——这不仅仅是为了回到我的身体里!你没有家庭生活,而且我在这里亲身体验过,如果这对我来说很糟糕,那么这必定对你来说也一样很糟糕,对吧?”
“不,并没有,所以请别再管这事了。”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我只是想帮你!”
“嗯,我挺好的!”
“但是——”
“我很好!”影山咬牙切齿地说。“是,我们是没有其他家庭那么亲密,但你能不能别再把它过度夸大其词了,像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事情一样?我知道一惊一乍是你的特色——”及川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但请只对你自己的生活一惊一乍,别对着我的生活也这样。”
“行吧,”及川开始说话了,依然过分激动,依然很真情实感,但不再冷静和顾虑了,处于一种要么爆发要么毁灭的状态,“我还真挺想对我自己的生活一惊一乍,但不幸的是,我被困在你糟糕的生活中了!”他觉得自己的眉毛皱得都要连上了,看着影山这忘恩负义、令人火大的样子,实在无法控制住脸上愤怒的表情。“怎么,你就是这样对待每个想帮助你的人的吗?”
“去帮助想你寻求帮助的人,”影山吐出一句话,重新拿起笔。
即使是影山对完成及川的学习资料这件事所展现出的执着也丝毫没能改变蔓延在整个房间的空气里,和及川心里浓浓的敌意。所以,他过去几天疯了一样地担心和过度思考,就为了无缘无故地收获影山一通鲁莽的无名火?这是他本应该尝试了解并与之合作的人,也是他真的考虑过要成为朋友的人。是的,没错。他觉得,一定是因为这一周被迫接受太多令人头痛的事,导致他的脑子和判断力被彻底糊住了。没有人能和影山成为朋友,他想起来了——球场上的王者,情商就像一块砖头,从不为他人着想,只考虑自己,甚至在考虑自己这一点上都没有找对方向。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一边慢慢点头,一边把气呼出来。“你知道吗?”及川说,压低了他的声音,但说实话,也没多低。他甚至认为,即使听到儿子在房间里大喊大叫,影山的母亲也不会在意。在他看来,这可能是经常发生的事,只是荒唐的影山家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我一直很努力地不把事情搞砸。我一直在做好事。我甚至没有对你大喊大叫,哪怕是在你给我扔了颗大炸雷,告诉我如果由你操纵我的身体,我会挂掉所有课的时候也是。我不应该受到你现在这种狗屁般的对待,我现在所做的只是在想尽办法让我们换回来。”
影山哼了一声,眼睛一直盯着卷子,但其实根本没在看也没在写。“太好了,谢谢,你没有因为我向你直言坦白了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而对我大吼大叫,真应该有人给你颁个奖。”
及川的怒容加深了。他咬了咬嘴唇,又吸了一口气。
“我猜到你会因为做了一件像样的事而自我感觉很良好吧,”影山继续说道,从睫毛和前额的头发下面短暂地瞥了一眼及川。“这比平时真进步了不少,是吧?”
“噢,你要和我谈谈什么是像样吗?”及川反击道。“你,整支球队都拒绝打你的托球,不想和你一起比赛,甚至为了让你坐替补席而付出的努力比为了赢下比赛的都多?”影山脸都黑了。“你,一个没有朋友的人?你,一个谁都不喜欢的人?”
“好吧,至少我不是一个爱炫耀的、过于自信的混蛋,他到处看别人的笑话,让别人感觉自己很糟糕,这样他就可以假装自己过得比别人都好。”
“ 你说什么?”
“什么?你是在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你总是很浮夸,想把别人搞得一团糟,就是为了让你自我感觉良好?”影山的眼睛现在正直直盯着及川的眼睛,里面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危险的光。“就连你所谓的‘朋友’都认为你是个性格糟糕的怪人。我很惊讶他们竟然有精力忍受你——”
“闭嘴!如果这里有人总是让别人感很糟糕,那一定是你!”
“什么?”
“你认为你是完全无辜的吗?你以为有人早上会喜欢看到你那张吓人的脸吗?或者听你大喊大叫?还是你那——‘我什么都不在乎’的态度?任何时候都不会吧?你认为大家像避瘟神一样躲着你是没有理由的吗?我为什么总是,打引号,恶劣地对待可怜的小飞雄,这是刻在我DNA里的吗?我作为一个婴儿出生在这世界上时,就对一个叫影山飞雄的人有天生的仇恨?”
及川隐约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大喊大叫了,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太多的话正准备好从他嘴里喷涌而出。“看看,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当你专注于一件事情时,就看不到任何其他事了。‘噢,看看我,我是如此精力充沛、我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将会变成一个排球高手’——这就是你的中学生活,你只会盯着你的球和你自己的手。你从来不看看你的队伍,除了让我教你发球的时候,也从来不看着我,你根本没看到你让我多么痛苦!”
影山脸上闪过恍然大悟的神情,但很快又皱起了眉毛,摆出难以置信的样子。“你——你在责怪我,说我让你觉得不开心了?我从来没有招惹过你!”他喊了回去。“也许我的确是个排球白痴,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突然把大饥荒和所有一切的问题都推给我。好像是我的错让你变得这么缺乏安全感一样!”
及川的胸口里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碎掉了。
他感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牙齿都快咬碎了,他在不由自主地吞咽,但他的眼睛一动不动,仍死死地盯着前方,盯着影山铁青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在慢慢软化。变软了一些,但还是恶狠狠的,很愤怒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也是一样的。
“没有安全感,嗯?”他说,这一次是声音轻了下来,他对自己的声音在几秒钟内发生的转变感到些许惊讶。“那你应该在你十二岁那会儿开始像疯狂的崇拜者一样尾随我之前就告诉我的。”
“那又是我的错了。”影山用他平静、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讲得清清楚楚。他一把抓起散落在地上的所有文件,僵硬的手指捏皱了其中一些,然后站了起来。“你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崇拜的地方。”
门已经关上很久了,及川发觉自己还坐在地板上,费力喘气声在这个他被迫暂时称之为卧室的,极度安静的囚笼中清晰可闻。又一次,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有一个本来可能成为伙伴的人,现在大概正在跺着脚向他同样临时的家走去,而另一个人,天知道她在干嘛,她甚至对自己儿子肩膀上落着的这个陌生又沉重的负担一无所知。他试图想要摆脱这样的压力。在争吵之后感觉情绪低落,对影山能有什么好处?事已至此,这可能已经可以被列为一条普世真理了:他和影山无法相处,他们不能像理解其他人一样理解彼此,他们注定要永远战斗下去,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但是这感觉太让人难受了。他们本不能够互相理解,但不知为何,影山好像在很重要的地方击中了及川,即使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甚至也不是有意去做的。尽管他们显然激怒了对方,但影山也成功把及川驳得哑口无言。他觉得,与那个他一直不愿意亲近的天才二传手相比,自己显得很懦弱、很渺小。他坚信,这个人简直是个专门针对他的罪犯,现在这个信念也没有改变。
但是,他说的所有那些关于他的无辜,关于及川的缺乏安全感的话——及川不愿意去想这些话是否有可能是真的,但他的思想在流动,流向他无法控制的方向。躺在影山卧室的地板上,他感到全身发麻,但眼睛刺痛,嘴唇也在颤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但当他让嘴唇分开的那一刻,他就被打败了。他的肩膀颤抖着,眼角温暖而湿润,他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绝望地爬上床,把脸埋进枕头里,希望他可悲的嚎啕大哭不会打破这座恐怖的房子里根深蒂固的寂静。也许当他尖叫够了睡着之后,醒来时就会发现,已经回到原来的家了,他是安全的、被爱的、幸福的,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当他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的身体里和精神上再也没有一丝悲伤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愤恨和怒火代替了。他能听到楼下厨房的声音,闻到早餐的香气,能听到手机在地上嗡嗡作响,宣布该起床准备周日的训练了,但他的情绪在进一步恶化。在昨天的那些烂事发生之后,凭什么指望他还会按时起床,跟他妈妈相处十分钟,然后去参加一场不属于他的排球训练,而且所有这些都只是为了一个没有感恩之心,完全拒绝合作的混蛋?
他也可以选择现在就回去睡觉,没准儿一直睡到这一天结束,把影山最关心的训练抛诸脑后。事到如今,这就是他应得的惩罚,无论他来不来求自己,他都不配再得到及川先生的帮助。他很轻易就可以半死不活地度过接下来的几天,把影山的生活搞的一塌糊涂。这样一来,他也许能让影山明白,当他惹了错误的人,越了危险的界,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他认为把人拉出来捅一刀,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仍然可以当一个自由的人,装得像一个彻底的圣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但是,他越是把脸埋在枕头里,试图重新入睡,想要轻而易举地彻底破坏影山的一天,他就越是不受控制地让双脚在床垫上踢打、疯狂地想接触地板,指甲扎进床单里,牙齿咬在下唇上,双眼紧闭,大声地哼唧,直到——
不行,他还是做不到。及川觉得自己才是个圣人,他的凡人之躯已经准备好接受封圣了。他从床上爬了起来,在手机屏幕上的倒影中,瞥到了自己肿胀的双眼和呆滞的表情。翻了个白眼,他朝楼下走去,准备开始全新的、忙碌而高效的一天。
另一边,及川完全不知道的是,回到及川家的影山现在已经趴在了地板上,周围都是笔记、卷子、课本和五颜六色的笔。他甚至还没下楼吃饭,一大早就开始不情不愿地把知识塞进大脑。
TBC
Notes:
[1]《动物搏击会》是一部英国纪录片,主要拍摄动物凶猛搏斗的画面。
[2] 原作end notes:He attacc, but he also protecc. Lauren(合翻)说可以加上,这一句确实很可爱!
Chapter 8: 把你的梦想藏进你的眼中
Summary:
和短信里。
Chapter Text
接下来的几天,及川过得十分无聊——甚至比影山还来家里学习的时候要更无聊,这不合理。他们在一起时不怎么说话,也不会一起做什么特别有趣的事,但不知怎么的,在一起还是比独自一人要好得多,好像影山这个人的存在就能让这一天变得更有趣。说实话,他其实挺希望影山周日晚上能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前门仍好好地关着,整栋房子寂静无声。
比起激烈的争吵,及川更讨厌这种死寂。
星期天让他完全地、彻底地失望了,而星期一上午情况也没有好转。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但他的身体(虽然严格来讲不是他的身体,但是提醒他这一点会让他的心情更加扫兴)在自动穿好衣服并做好准备后,带他走上去北川第一的路,也许——再一次地——他期待着影山会出现在那里。他做好了交谈的准备,打算回归正常的他自己,至少能为了双方的利益交换一下作业吧。但他们通常见面的学校后墙外没有人,及川当然也不会呆在这里等到有人来。
这太可笑了,他对自己说。那场争论绝对不是他的错(理所当然,那是影山的错,他居然在自己人生中第一次试图表达对别人的担忧时,莫名其妙地突然发火——第一次!他很可能再也不会尝试这么做了),但现在他竟然在被内疚所困扰,等不及想要快点为和好找到解决办法,而距离冲突才过去仅仅一天。及川试图抑制自己的情绪。他绝对不会是那个被轻易击败,率先屈服的人。他知道他是有理的那方,并且为此感到十分骄傲。如果影山不想得到任何帮助来想清楚这些需要解决的问题,那么及川不会多管闲事了。
尽管如此,那天他还是不应该那么生气。尤其是当他成功地忘却了道歉的念头后,及川才想起两人之间的交流是挽救自己本学期剩下的成绩的关键。他在英语课上对此感到无地自容,祈祷影山没有因为耍小脾气而当机立断决定要毁了自己的生活,祈祷他在排球以外也能是个天才,祈祷自己的学习生涯被交给了一个靠谱的人。
那天下午,他又一次认真地考虑翘掉训练;他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对自己的生活现状感到反胃,也对过着本属于影山的生活的这段日子充满厌恶。但他的脚还是自动走到了那里,仿佛他所在的这具身体仍然忠于它的前任主人,不会容忍任何形式的背叛。事实上,这解释真不赖,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
训练和往常一样平淡。他严格遵守了职业道德,接受并给出了一两次称赞,在喝水休息时紧跟着月岛和山口,只短短地瞥了一眼小不点,他正紧跟那两个喧闹的二年级生。这是另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他想到。自己竟然能把这事拖到现在也是个奇迹,很可能是因为影山和日向之前也发生过这么大的争吵——就像谷地曾经提到过的那样。然而,月岛是对的,高年级学生介入调停只是时间问题,他们正越来越担心球队的明星球员和他们自己会在全国大赛上被虐得体无完肤。
那天下午,他的想法就被验证了,就在场地清理刚刚结束的时候。“影山?”当他正要离开体育馆时,菅原叫住了他。
他一只脚停在楼梯台阶上,回头去打量三年级生那张严肃但依然充满关怀的脸,让其他人从他前面先走出去。“是,菅原前辈?”他问道,模糊地回忆起影山从来不用任何形式的昵称。
菅原给他的印象是一个能干、可靠的人,但即使是他,在遇到一个很轻易就能抢走自己首发位置的二传手时,似乎内心也很挣扎。及川有时很好奇,他是怎么接受这一切的。他身上基本发生了及川所担心过的一切,但他似乎对取代了自己首发位置的球队现任主二传影山不抱有任何怨恨。及川也不知道这是因为坚强、善良还是天真。
不过话又说回来,影山很可能比起及川更喜欢菅原,或许他真的可以在这里学到点什么。这并不是说他真的在乎这些。
“我只是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菅原沉吟了一下,在短暂的停顿后说道。
所以他现在要走迂回路线了。及川走出门口,隐入夜色之中,让菅原跟在他身后,好让老师们锁上体育馆。“我很好,”他只是简单地这样说道。
“哦,那就好,那就好。”菅原说,随手拍了拍他的背。及川差点就要皱眉了,但控制住了自己,表情一动不动。很明显,菅原是影山所有队友中最敏感的一个。事实上,他是唯一一个很随意地触碰过及川的人。他很难说自己喜欢这种感觉。 “训练的感觉还好吗?”
如果是关于托球的问题,别绕弯子了,但是及川没说出来。“还不错。”
“好吧,好吧,但是——我们不这么觉得,”菅原说,然后跳了一小步。“当然,我没有说这有什么不好,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和其他人都注意到了——我的意思是,我们怎么能注意不到——你和日向很久没有……说过话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可以问问吗?”
事实上,及川心里也没底。在那一次他声称不舒服并提前离开之后,小不点就开始经常用一副奇怪的表情看着他,并毫无理由地试图表现得格外友好,直到他们的互动最终还是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偶尔从远处好奇地观察一下。“没发生什么,”他说。“不过,月岛也说我最近有点怪。”
“他确实这么觉得,”菅原认同道。“我很高兴你能感受到这一点。我想这主要是因为你的托球。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日向有多喜欢你的托球。”及川忍不住再次想皱眉,他本来可以用更委婉的措辞。“再加上——全国赛就要来了,如果我们想取得好成绩,每个人都需要在最好的状态。说实话,尤其是你们两个,如果你们两个的配合没有发挥出平时的实力,我们是走不远的。特别是现在,你们两个人根本没有一点配合”
菅原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用关切而严肃的目光看着及川。“你为什么不给他托球呢?”
因为他不是我的队友,这也不是我的托球。“呃。”因为这不是我的身体,这也不是我的生活,我现在真想找个毯子把自己裹起来。他好希望自己真的能说出这些话,希望自己最终,再一次可以自由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但如果他连岩泉都不想告诉,那他当然更不会告诉其他人。他皱了皱眉。“我正在努力想办法。”
“想办法?托球吗?哦——你在实验什么新东西吗?”
“嗯,是的。”
“哦,”菅原眨着眼睛说,眼睛里又闪出了光彩。“这么说我想起来,你在集训的时候也这么做了,对吧?当你还在实验新的托球时,你不想让日向扣球?”
出现了新的信息,但及川只能说:“是的。”
“好吧,这让我放心一点了。我们讨论时没想到这种可能。”菅原点点头,双臂交叉,凝视着地面,陷入沉思。“嗯,好吧,好吧——很高兴知道你是在提高自己。这真的让我很高兴,只是——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记合作的责任。不是催促你,也不是怀疑你,或者任何其他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尽快与日向配合起来。就算是为了你和这个队伍,你们也需要合作。而且你们是朋友,对吧?你们之间的友情不应该因为这些事受到影响。”
“是的,”及川这么说,不过他不太确定是否可以真的把日向算做是影山的朋友。日向的确是唯一一个主动接近影山的人。尝试与日向说话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当然了,前提是在影山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之后,及川大人还是愿意再次尝试帮影山交朋友的话。
“这才对嘛!”他的背部又挨了几拳。及川忍不住咕哝了一声,但菅原满脸笑容。“期待看到你的新招式!当然,也希望看到你与日向一起打出它。很抱歉,突然这么严肃地说话。我们去部活室吧,要不大地就要把我们锁在外面了。”
菅原一边用一只手推着他的背,领着他上楼,向部活室走去,一边热情地滔滔不绝,而及川只是麻木地被拖着走。他刚刚被太多信息轰炸了,大规模的担忧淹没了他的脑海,侵蚀了他的意识和聆听的能力。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他想。“他根本不知道每个人都在提的那个托球到底是什么”的问题只是众多问题中比较严重的一个。为了逃避周围人的质疑随口而出的谎言正累积得越来越多,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就像他现在面临的其他情况一样一团乱麻,他不知道该怎么找到解决办法。他低声嘟囔着,希望菅原没有听到,心里的一个念头在逐渐变得十分诱人——一股拿头撞墙的冲动,脑震荡直到他的灵魂自己想出该如何找到离开的通道为止。
他必须非常努力——虽然不是拼劲一切,但也花费了不少力气——才能说服自己他们的争论没有什么,及川一点也没有得逞,但他立刻掉头回家时发烫的脸颊和紧握的拳头,显然证明着这与事实相反。当他砰地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的身体立刻直挺挺地拍到床上,鼻子压在枕头上。好像有十几种情绪在他的胸膛里作乱,而他甚至描述不出它们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如何摆脱它们。所以他决定干脆上床睡觉,试着忘记,冷静下来,也许明天醒来时就能更好地掌控现实。
他认为,让人血液都凝结住的恼火大概是对目前的状况更加准确的描述;这总比能感受一切却同时又一无所知要好。星期天早上,他醒来时眉头紧锁,手指紧攥成拳,指甲(比他平时习惯的略长了)抠进手掌,留下了凹痕。“及川”这个念头和自己正躺在他房间里的事实让影山恨不得用被子把自己闷死,或者乱砸一通。但不管怎么说,他竟还是设法振作了起来,打起精神来找齐及川的学习材料,把它们摊到地板上,然后坐在它们中间,开始学习——为了及川的成绩而努力。及川,他还不如一块从垃圾筐里掉出来的废塑料。
有时,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家伙总是太有耐心了。他真想知道,现在的自己和三年前的自己到底从哪里找到了这股力量。
毫无疑问,周六晚上,这种力量已经崩溃了,这本来就是时间问题。现在,即使是在看及川的当代文学作业的时候,他都浑身僵硬,好像再也不想和他现在身体的原主人产生任何关系,即使这意味着他要把自己的全部生活和未来交给一个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人。这让他有点紧张,特别是在全国赛即将到来的时候,但他绝不可能是先低头的人,尤其是直到现在为止,一直是他在妥协以维持两人之间的关系。
所以他那天、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和及川见面。他也没有去过北川第一,因为他过于担心会与及川意外相遇,他可能会要求自己道歉,或者更糟,引发更多的争论。他保持着自己的距离,而及川也保持着他的距离,最终他们总会在某个时刻一起疯掉——及川将无法监控影山的学习进度,而影山甚至无法检查及川是否去参加了训练,但他还是一直咬牙坚持,不肯放弃自己的倔强。
及川也没有和解的迹象,在这一点上,影山不确定他们是因为太不同还是太相似而无法相处。
今天是星期二了,他和及川还算平稳的相处出现裂痕后的第三天,但不知为何,影山好像已经慢慢融入了当前的生活。他会和不同的人待在一起——周末和家人在一起;平日里和同学们在一起,一举一动都符合他们对他的印象;而每当他终于独自一人时,他就会拿出笔记本,试图吸收记住其中的内容,事到如今学习几乎成了一种本能。尽管如此,课本的内容仍然很困难,他的头脑比打排球时更容易疲劳,所以周一下午,他决定自己应该等到一个休息的机会,于是影山去观摩了青城排球部的训练,今天也做了同样的事。
这是个观察明年对手的好机会,看看他们正在为下一次与影山交手而打磨的武器,在这之外,影山也单纯地喜欢看青叶城西的男孩们练习,那种浑然天成的乐趣。只是静静地站在这个地方,这个他多年来已经习惯的、充满汗水和肾上腺素味道的环境中,他就感觉自己的灵魂复活了,仿佛一场久别重逢。因为参加青训营和之后这倒霉的灵魂交换,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进过乌野的体育馆感受这种氛围了。他无法形容自己有多么想念这个场景。
他知道及川肯定也很想念这种沉浸在排球中的感觉,虽然客观来说,他操纵着影山的身体,仍然可以顺理成章地进入体育馆,与影山的队友们一起打球,但这与在他自己学校的更大的体育馆里,给他真正关心的人托球是完全不同的。他的胸口一阵刺痛,但只是短暂的,他的痛苦以快于他反应时间的速度赶走了任何怜悯之情。
“明天再见,及川前辈!”练习一结束,影山正要往外走,一些开始收拾球网的队员就跟他打招呼。他试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挥了挥手。
岩泉说有很多作业要做,所以早就先走了,影山独自回家,走在路上,他突然意识到,排球对他来说就像药物。在体育馆里度过的这几个小时中,他发现自己又一次有了体会快乐的能力,但离开的那一刻,他又一次深深地皱起眉头,陷入痛苦的回忆。及川爱管闲事的天性和言语再次刺穿了他的大脑和心脏,制造出深深的窟窿让那些烦心事再一次涌上他的心头。而这一次,由于没有书籍或谈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在强烈的情绪中影山发出了诘问。
首先,他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对影山的生活指手画脚?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影山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方式都完全满意,所以为什么他认为自己的生活需要他来干预、指导,这一切关他什么事了?影山拒绝相信及川做这一切是出于真的担心自己,在影山拒绝他的帮助后,他的态度立刻180度大转弯,这就是很好的证据:他并不真正关心影山真正想要什么。最后,还有他一如既往糟糕的态度,他总是表现得像掌握了真理一样,指挥大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旦事情没有按照他期望的方式发展就会大发雷霆。
也许在排球或学校相关的事情上,这还是可以忍受的。但是,影山的家庭生活——并不完全神圣不可侵犯,也不完全是秘密的禁区——但远远不是及川这双多管闲事的手可以随意触摸的,这完全过界了,不在讨论的大范围之内。他不是辅导员,没有资格介入、根据自己拥有的东西来判定家庭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就因为他的家庭生活看起来很完美,影山的家庭生活就必须也如出一辙的完美,而且必须立即进行改造,就好像其他事情都不如这个重要一样。
当他走进及川家玄关,并准备心不在焉地向父母喊一句自己回来了的时候,正要开始分析人们到底为什么总有反应过度的倾向。这时附近突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彻,”及川的母亲说,“你能来一下吗?”
所有的胡思乱想都瞬间消失了,影山停了下来,脱下鞋子,然后立即向他右边的客厅走去。他的父母都坐在电视机前,但没有在看电视。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是晚上8:24。
他抓着书包带的手收紧了,不过还是走近房间里仅剩的另一张沙发椅,坐了下来,把包放在脚边。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有点好奇,同时又有点害怕。
母亲脸上的表情是让他如此不安的重要因素。她通常都很放松,每天在早餐时和他交谈,给他带午餐,但现在她的嘴角向下,重重地呼吸着,就好像影山不是那个更应该在这紧张的空气试图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的人。“你没有——没有再考虑把排球作为未来的职业选择吧,对吗?”
影山感觉到浑身发冷,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什么?”他紧张而吃惊地顿了一下,然后问道。
“你在学校表现很好,在全年级都能排前几名。小一甚至说,你现在学习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努力。这很好,孩子,我们真的为你感到骄傲。这说明只要你有心去做,你可以很认真地对待学习。”
她停了下来,眉头皱得更紧了。“但为什么你还如此迷恋排球呢?”影山感觉如坠冰窟。他张了张嘴,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的,你的排球部很棒,而且你在国中和高中都担任队长,这会是你大学申请书中的亮点,他们会知道你很擅长与人相处,有优秀的领导能力。但作为职业选择?成为一名排球运动员?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是影山听过的最愚蠢的问题。“但是——”他试着说,“我排球打得很好。”
他的母亲并没有被说动。“没错,”她说,尽管她好像并不信服,怎么会这样?“就像你哥哥棒球打得很好,你姐姐网球打得也很好一样。他们都喜欢自己的部活,但归根结底,为了他们的未来,他们学会了取舍,去追求更好、更稳定的职业。看看他们现在:你哥哥在一家跨国公司工作,有了很好的家庭,而你姐姐即将从东京的商学院毕业。你不想像他们一样吗?成为一个成功的人?”
老实说,影山对及川的哥哥姐姐们在做什么一点也不感兴趣。他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凝视着母亲,说:“我——我打排球也会同样成功的。”
“彻!”母亲前所未有的尖利声音吓了影山一跳;及川的父亲一直盯着电视,把脸埋在双手中。“你完全没有领会我的意思。把排球作为职业是没有稳定的未来的!在那之后,你的人生要去做什么呢?出现在电视上,追逐一个球?奔跑、流汗,要么得到一个奖杯,要么一无所有?你的余生就这样?直到你的膝盖受伤,不再对球队有用、不再受观众欢迎,只能被迫退役?然后呢?之后你要怎么办?饿死吗?你对社会的贡献是什么,娱乐?暂时的消遣?也许你能代表日本参加一次奥运会?浪费纳税人的钱?这是你真正想要的吗?”
好冷,影山觉得自己已经冻僵了,大大地瞪着眼睛,手指不住地颤抖。这个女人是及川的母亲,那个了不起的排球运动员,县内最好的二传手,及川彻的母亲。她竟然跟她的儿子说,如果选择去做他最爱的事,他会挨饿,他会成为一个对国家无用的人,他会浪费时间和公共资源。影山不能理解,一点也不能。
排球不是那样的。完全不是她描述的那样的。不仅仅是在电视上出现一个小时,追逐一个球,获得一个奖杯。那是一种体验,一个接一个的感受:进入热情高涨的球场,鞋子在抛光的木地板上吱吱作响;球在地板上的弹跳的声音与心跳共振;队友们围成一圈紧紧挤在一起,严阵以待或尽情欢笑,无惧任何挑战;哨声响起时肾上腺素飙升,看着一个强力发球从头顶飞过,与另一名球员那曾接过无数球的手臂相撞;在完美的时间、完美的位置,托球时橡胶抵在指尖的感觉;那个分毫不差的球与队友的手掌相击,然后撞到对面球场的地板;得分时,脸上的笑容;和大家击掌,听到候补席和看台上的欢呼声,“再来一球!”“好扣杀!”“好球!”在你的耳边回响,其他的一切杂音都归于虚无;欢乐,痛苦,恐惧,骄傲——
这是影山的全部。全部生命。对于及川来说,这种决心也不会有任何不同,这和他能赚多少钱无关。哪怕做一个商人会更容易获得成功,而选择排球可能有一半的时间会空手而归,他也绝不会动摇。或许各种意义上都会空手而归吧,但他不会一直输下去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审视母亲恳求的脸。“你见过我打球吗?”
她叹了口气,重重按着太阳穴。“有啊,你父亲和我在你国中时去看了你的一场比赛,不记得了吗?”影山差点难以置信地大叫出来;和现在相比,及川在国中的表现微不足道。她都不知道他打球时的样子,凭什么能理直气壮地讲这些令人沮丧、完全错误的话呢?“你打得很好。”不,你根本不懂。“但是——试着理解我的担忧,好吗?好好考虑一下。你还有一个月就要参加入学考试了,还有两个月要毕业了。好好想一想怎么做才是对你最好的,就像我一直为你考虑的这样。”
说完这句话,她起身上楼了,一边走一边摇着头,只留影山僵硬地坐在原地,思维一片混乱。
他想,有一个从不去看自己儿子比赛的母亲是一回事(比如他自己的妈妈),而有一个强烈反对自己儿子打排球的母亲?及川那么擅长排球,甚至可以说是最出色的,而且他自己显然也想继续打球——就因为他的哥哥姐姐们选择了普通职业,他就不可以选择成为职业排球运动员了吗?
影山不知道其他家庭会怎么处理,但他知道,如果他有兄弟姐妹,他绝不会希望自己的生活和他们完全一样。他肯定不希望被用来和他们比较。
他们是否擅长其他运动并最终选择放弃并不重要。及川——彻,影山加上了名字用以区分——不是他的哥哥或姐姐,他非常擅长排球。他如此强大,强大到面对比较弱的球队时,几乎单枪匹马就能用发球取胜;强大到即使是作为全日本青年代表的牛若也希望和他成为队友而不是敌人;强大到让影山十二岁那年的排球生活的全部重心都放在他身上,再没能把憧憬的眼神从他身上移开过,现在三年过去了,这份关注也只冷却了一点点,而彻的父母什么都不懂。他们不懂,所以他们逼迫及川选择其他道路,而不在乎这会浪费他宝贵的潜力。影山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知道这些。
仅仅是这样吗?影山当然要让他的父母知道。他也会让及川的兄弟姐妹们知道。还有整个青叶城西,整个宫城。
甚至让全日本知道。
“要做正确的选择,彻,”及川的父亲终于说话了,他的眼睛依旧盯着电视,看着屏幕上的猎人对一只毫无戒心的鹿开枪,然后在它血淋淋的尸体旁边摆出姿势拍照。
现在影山只能服从这个命令。过去三天所有的愤怒都被打包扔到了九霄云外,他站起身来,紧握着手机,试图回忆县代表选拔赛最后几天里学到的关于如何有效交流的知识,然后逃也似的冲回楼上的房间。
又是普通的一天,还是没有托球。周三下午的训练中,及川从头到尾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不需要忧心的学长们来提醒,他很清楚自己陷入了怎样的困境,以及这将如何影响乌野高校千载难逢的全国赛机会。奇怪的是,他竟然在担心。也许并没有强烈到能驱使他爬回自己家门口,乞求他身体里面那个人的原谅,但足以让他在球场内外都感到不适,也足以让他开始认真思考。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他又是独自一人。他的思绪很自由,可以随意发散到一些无用的地方,那些地方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粒尘埃,在太空中飘荡,毫无用处,也毫无价值。菅原委婉的问询在他耳边响起。日向那张令人烦恼的写满期待的脸浮现在他眼前。他们是两根导火索,但其实是为了同一件事。现在他正紧紧握着影山的手机,用力到手掌上可能已经留下压痕了,但他无能为力,只能一直这样紧紧地握着手机。
及川躺在影山的床上,凝视着天花板,哼唧着,脑子里塞满了无数的词汇,但形不成一句完整的句子。当他们在垃圾箱边发生第一次小争吵后,是他先道歉的(差不多算是吧),所以这次不应该还是他。就算他真的决定道歉了,他到底该怎么说才好?’我不应该企图改善你和你妈妈的关系,真对不起’?这根本就是站不住脚的,毫无事实根据!这仅仅进一步证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次他绝对不应该让步。
但他瞥了一眼手机,手机似乎也在回望着他,等待着。他皱起眉头,把它放回床上。
他昨天考虑了一下,能说些什么来让影山起码恢复学习辅导。不可避免的是,这又让他回忆起了周六晚上,那些话又开始回荡在他耳边,它们轻飘飘地从影山口中发出,却像刀子一样锋利地刺来。尽管及川的心仍然处于前所未有的剧痛中,但他试图让自己的理智凌驾于情绪之上,就像在与白鸟泽的比赛中那样,冷静地处理令人沮丧的局面,试图让这种情况变成一个促成自己进步的垫脚石。如果不能改变他自己,那么至少也要改善他与影山互动的方式。
但这是行不通的,他在周二晚上睡着的时候就决定了。如果这能奏效,及川会做出调整,但影山必须也这样做;他们在身体和心灵上都是二传手,无论如何都很容易适应,这对分析和掌控比赛的走向至关重要。
他又呻吟了一声。这看起来是一个合理的判断,但这不是一场排球比赛。这是一场完全不同的比赛,他既不了解规则,也不了解作为球员的权利。大目标和小目标都很明确,但他不知道如何实现。感觉就像是他一个人在球场上,唯一的另一个球员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许只是休息一下,也许已经彻底退出了。
一想到这件事,他的胃就变得沉甸甸的,但还没等它一坠到底,他的手机就在手中嗡嗡作响。
及川吓了一跳,坐了起来,他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在各自翻腾,皮肤表面也在震动,脊椎一阵阵发冷。他盯着手机,吞了下口水,认真思考,试图抑制心脏的剧烈跳动。他知道,这很可能没什么特别的,很可能只是日向发来的又一个糟糕的笑话,或者是东峰的群发短信,诉说他因为一些小事而坐立难安。
但他也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他(如此沉重、焦虑、激动)期待的。他深吸了一口气,点亮屏幕,眯起眼睛,屏住呼吸,然后——
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 9:21 PM ]
你好。
——这口气忘了呼出来,他甚至忘了舒展表情,眼睛死死黏在了这个字上:平淡、无聊、乏味。
真是不可思议。
及川简直想鼓掌,但他觉得,如果他试图移动一下,他的手臂就会从肩膀上脱臼,他的身体系统挣扎着,不知道是应该由紧张转入一种完全的歇斯底里,还是该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瘫下去。影山只用了一个字就让及川完全说不出话了,让他变成了一堆只有知觉、充满困惑的黏糊糊的东西。
在五天彻底的沉默之后,发来一个简单的“你好”,像是影山能干出来的事,令人难以置信的尴尬,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字仍然让及川感到紧张。就像它在盯着他,戳着他,审视他,就像它在告诉他,他刚刚已经箭在弦上了,差一点就发出一条完全相同的信息,作为无法逃避的道歉的开始。他几乎可以在一笔一划中感觉到影山的存在,令人欣慰又不安,只有影山才能做出这种效果。
他为此感到高兴。
但他才不会让影山知道自己在过去几天里生活得一团糟呢,那小子绝对会很开心,绝对不能告诉他。他气冲冲地哼了一声,愤怒地盯着屏幕,仿佛是在对着影山本人展示自己的高冷,等了整整五分钟才回复(当然,他需要知道我很忙,生活有声有色),利用这段时间,尽可能地做出最漫不经心的回应,掩盖自己差一点点就要先发出这条令人难以置信的膈应的破冰信息这一事实:
我 [9:26 PM]
干嘛
他挪到了床后侧,靠在床头上,把手机抱在胸前。这么回复应该就可以了。
影山的回复很快,太快了,简直像是客服机器人。
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 9:26 PM ]
你把我手机上你的名字改了吗?之前那个名字太烂了。
我 [9:27 PM]
如果你打算这样打开话题 我只能说这不是个好主意
这一次,整整过了两分钟,还是没有任何回复,及川皱着眉头,怀疑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火了,用词太重了吗?他不确定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什么原因,只要谈话一涉及到影山,他就会条件反射地变得咄咄逼人。但无论源头是什么,无论原因是什么,如果想要停止激烈的冲突,那么他就必须控制自己不要一直这么阴阳怪气。
当手机再次响起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 [9:30 PM]
对不起。
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 [9:30 PM]
其实我是想道歉的。
这条消息就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心脏,让他的呼吸都停滞了。几分钟前,他绝不相信这一切会发生,但现在证据就摆在这里,在夜晚明亮的灯光下:影山确实在发短信道歉。他想着要来道歉,这个念头在及川脑海中回响,他也给了及川道歉的机会,制造了一个让他们重新开始沟通,让他们的生活能顺利进行的机会。一切都还会顺利的,他们其中一个先开了头,开始修复嫌隙,这并没有花费永恒的时间。
而且他们之间第一个觉得这一切需要修复、调整的人,不是及川,而是影山,不知为何,这让及川感到很轻松。也许影山还在这场未知的比赛中,也许他没有离开,留下及川独自一人,也许他们甚至可以开始一起学习比赛规则。
但是,真正的道歉还没有说出口。及川比过去几百个小时里更坐立难安,他在床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一点,盯着手机,就好像他的主人马上要给他一些奖励似的。他试图提醒自己不要太激动,但与此同时他忽略了自己的这条提示,比忽略任何其他事情时都更彻底。
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9:31 PM]
主要是为大喊大叫。不是为我说的话,我说的基本没错。
好吧,这句话毁了前面建立的一切好感。及川皱了皱眉。
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9:31 PM]
我不该在你只是想帮忙的时候表现得那么生气,我应该用更好的表达方式。
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9:32 PM]
对不起。
及川翻了个白眼。无论通过何种媒介,影山都一如既往的真诚。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感到生气,甚至没有一点点负面情绪,及川感觉自己没法对着他生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最后一个字,然后又开始重读前一个字和再前一个字,最后做了个鬼脸,耸了耸肩。
好吧,就算你有道理。
我 [9:32]
我也是
下一条消息花了整整一分钟才发来。及川很想笑。
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9:33 PM]
什么?
然后他真的笑出来了。
我[9:33 PM]
就是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我一样
又过了一分钟。
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9:34 PM]
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
我[9:35PM]
你想再打一架吗
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9:35 PM]
不。
我[9:35PM]
好吧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鬼 我很抱歉
我[9:36PM]
也为大喊大叫
我[9:36PM]
你现在高兴了吗
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下午9:36]
好吧。
很可能,这样就结束了。
一点都不走心。这似乎都算不上一个合格的道歉。但就目前而言,这足够了。说起来,这个道歉甚至会比影山泪眼婆娑地带着祈求和好的巧克力跑过来更让他满意(尽管这听起来也不错)。当事情并不严重时,用这种方式会更容易,他们还没有让事情升级到他们目前还无法处理的程度。虽然他们总有一天要处理这些问题,但现在这样就可以了。现在他们可以在风暴过后修复他们友谊的小船,可以为使用什么材料更好而争吵,这样下次它就不会那么容易坏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一次拙劣的谈话之后理解到这一切的。他只知道又可以写完作业了,又可以掌握学习进度了,又可以开启对话了。影山将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成为这场奇怪比赛中他最不想合作的、最糟糕的2号球员,但不论如何,他们仍然是盟友。令人惊讶的是,他对此感到挺高兴的。
手机上弹出了另一条消息。及川对着这条消息眯起了眼睛。
我 [9:37PM]
顺便说一句,你妈妈刚才跟我谈了谈。
刚刚匆忙地通过短信和好之后就立即告诉及川这件事可能不是个好主意,但这只是影山计划的一部分。这是一个花了大概24个小时,心急火燎地构建出来的计划:12个小时用于制定总体战略,另外12个小时用于考虑实施细节。他坐在及川的电脑旁,视频文件夹已经被打开了,及川所有的比赛录像整齐地排列在屏幕上,程序栏里有一个下载不久的被最小化了的视频编辑软件等着被点击打开,影山昨天晚上刚刚学会怎么用它。他的眼睛轻轻扫过台灯旁边的笔记本,不久前它还是空白的,而现在上面已经写满了他一生中能遇到的最重要的电子邮件和邮寄信箱地址。
过了一会儿,回复发来了。
忘恩负义的小鬼[9:39PM]
关于什么
影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开始打字。
我[9:39PM]
你未来的职业选择。
当他打下这几个字时,他在猜及川的回复会很快,还是很慢,或者干脆不回。就在他按下发送键十秒钟后,手机铃声回荡在整个房间里。
忘恩负义的小鬼[9:39PM]
不用管
他对着这几个字眨了眨眼睛。
忘恩负义的小鬼[9:39PM]
我也不想谈这件事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这倒是出乎意料,影山皱着眉头,咬着嘴唇,犹豫地按下了发送键。
我[9:40PM]
为什么她从国中之后就没去看过你比赛?
忘恩负义的小鬼[9:40PM]
别再提了 我认真的
他仿佛能听到及川用他那少见的、有点恐怖、充满敌意的声音把这句话怼到他脸上。影山停了下来,手肘放在大腿上,用鼻子慢慢呼气。他告诉自己,A计划是一个需要及川参与的计划,但很明显,这是不可能的了。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按照B计划行事。
没关系。反正他本来就更喜欢B计划一点。
我[9:41PM]
好的。对不起。
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打开视频编辑软件,从文件夹里挑选要导入的视频。他浏览着每场比赛的标题,一幕幕鲜活的影像涌入他的脑海,全都是正在比赛的及川,每一次他出色的表现,或是完美的压线球。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把一段青城对阵大岬高校的比赛录像拖到了编辑器中。
但随后他放在鼠标上的手指猛地抖了一下,他又注意到了离桌子一米远处的书包,那里面放着他的学习材料。过去一天里他根本没看书,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精心策划如何与及川的沟通上了。书包和里面的一大堆书本似乎都在呼唤他,为及川的成绩和考试尖叫,乞求他关心一下学习。
及川的手机铃声毫无征兆地突然响了,吓了他一跳。
忘恩负义的小鬼 [9:43PM]
没事,顺便一说,我没生气
影山挺直了身子。他盯着这条信息,仔细看了每个字,然后看看电脑,看看自己剩下的几个小时的工作量,最后下定了决心。他有在关心及川。正是因为真的在乎,他坚定地盯着屏幕,手放在鼠标上,把写了地址的笔记本和刚买的空白CD拉过来,重新忙活了起来。
TBC
Chapter 9: 从平平无奇之处
Summary:
他们开始讨论排球。终于。
Chapter Text
与菅原昨天下午想象的完全相反,和及川在练习后进行简短的谈话似乎只是让事情变得更糟了。及川不知道平时影山跟他的前辈们还有他的作案同伙(至少是在球场上)沟通的频率,但他觉得日向在练习中一直盯着自己肯定不是毫无理由的。
如果小不点认为他自己的行为很低调或者根本没有引起注意,那他就大错特错了。阳光下的房间里,日向的头发毫无疑问是最亮眼的东西,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四处乱晃的橘黄色头发也很难被忽视,更别提现在他脸上挂着一副不同寻常的表情,充满了期待、渴望、不耐烦、焦躁不安——这不是及川乐意看到的表情。这不仅仅让他焦躁(说真的,他不那样玩手指会死吗?),还让他很烦恼。随着全国赛越来越近,他用影山的嘴编出的蹩脚借口越来越多,感到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展现出成竹在胸的样子,队友们都要依靠他呢。
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的那个托球是什么,而且由于他刚刚才为不公开练习这个托球找好理由,现在再去问别人已经彻底不可能了。他偷偷瞥了菅原一眼,发现菅原正担忧地皱着眉,他希望自己的眉毛没有跟着一起皱起来。
当及川结束了又一次没有托球的练习,他发现这种情况越来越难以忽视。又一个下午,队伍里的人大概又悄悄地在互相之间讨论自己,或是独自一人朝他投来窥探的眼神。他默默地走向部活室,穿好衣服,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没有看向任何一个队友,只是简短地道别后就匆匆离开了。他心里唯一想着的就是赶快掏出手机,给唯一可能帮忙的人发短信。
向影山求助——及川一想到这个就想大哼一声。他莫名其妙地一头扎进了他们两人的这场角色扮演游戏里,期望它能在他不得不思考这个选项之前结束——如果逼他变成那个去向他那愚蠢的后辈求助的人,那也太逊了吧!但距离他上一次睡在自己的床上已经是很多天之前了。太多痛苦、煎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如果这么多天他们都没能换回来,那么没有理由今天或明天好运会突然降临。他不能一直等下去。
影山当然也没有这样做。
于是,当他拖着脚回家时,喉咙里仿佛堵了块东西,最终发出了一条短信。
我 [7:44 PM]
飞雄 我需要和你谈谈你的托球
他一边走一边紧紧抓着手机,双手插在口袋里,让已经戴着手套的皮肤免受寒冷的冬季空气的侵袭,等待着手机震动起来。老实说,他根本没想到会等这么久,影山怎么会忙得连自己的电话都听不见——他已经走了五个街区,十个街区,甚至离乌野越来越远了,但手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深吸了一口气,只好继续走着。
离他家只有一个街角时,他终于感觉到手掌上的震动了。他解锁了屏幕,毫不在乎自己正瘦长而笨拙的一整只站在步行道的中央,迫不及待地去读短信。
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 8:04 PM ]
我的托球?
及川的脸皱了起来,如果没有下一条短信进来,他会回过去的。
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 8:04 PM ]
天啊
紧接着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喂?”及川对着电话说。
“及川前辈,”电话那头传来惊慌的声音,伴随着大量熟悉的背景噪音,“到目前为止你是怎么给日向托球的?”
“你到现在才想起来问问这件事?”及川问道。
“我忘了!”
“好吧,我一直在正常地向他托球。”
“他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及川犹豫了一下。他还在路上,寒冷的空气快把他厚厚的冬衣都吹透了。“说来话长。我们见面时再细说吧。现在我每天都觉得整个乌野都恨不得按住我,警告我在全国赛之前调整好状态,做好自己的托球。我实在受不了他们再继续盯着我看了,他们还总觉得我不会注意到!”
“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们那个托球是怎么回事?”
“哦,是啊,这真是个好主意。‘嘿,泽村前辈,我自己那个招牌的特殊托球是怎么做的来着?’”
“他们没有问你吗?问你为什么不托这种球?”
“你的另外那个二传前辈最终问出口了,我就跟他说我还在练习这个新招式什么的。”
“哦。呃,难怪他会相信你。”影山叹了口气,沉默了。“如果我给你讲讲,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总比我什么都不知道好一点。”
“嗯,那好吧。”影山又停顿了一下,背景噪音也突然停止了,及川的耳边只剩下手机里传出的静电干扰音。“我托给日向的球会掉下来。”
及川眨了眨眼睛,困惑地看向天空。“不是所有的托球都会掉下来吗?”
“我的意思是——不是那种正常的掉下来。我托球的的速度和过去日向闭上眼睛打的那种托球一样快,并且仍然瞄准他将要挥臂的地方,不同之处是我没有让它越过他的击球点,而是卸去这个球的动力,在他将要击球的地方停住。球会停一会儿,然后就在那里掉下来,不会继续向外侧飞过去。在他说想睁开眼睛打平常的快攻之后,我就开始这样做了。”
及川记起来了,他曾在猛的排球学校外跟影山谈过这件事。他当时一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一个气鼓鼓的天才二传,所以说好听的,他最初的反应可以说是非常失礼。但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影山对日向刚刚觉醒的自强意识有多么冷漠,也仍然记得他给出的建议(如果可以称之为建议的话)。
现在看来影山最终还是调整了。对那个国王来说这真是一个惊喜。也许小不点的存在真的对他很有好处。
但还不止如此,影山的方案比他给出的建议更加天马行空,托球停下了,然后落了下来。它恰好在攻手的手前停下来,然后笔直地落下。这毫无疑问比普通的划出弧线的托球更好打,能给日向这样青涩的攻手带来更大优势,更多选择,并且在进攻中可以心无旁骛。但同时,这也意味着所有的压力都由二传承担了,影山需要准确地判断出日向会往哪里跑,他的突然转向和神出鬼没也要考虑在内,之后是要精确预测他的最佳击球点会在什么位置,最后还要用双手分毫不差地控制球传出的距离,真正完成这一托,当然在此基础上速度也是越快越好。
就算在春高紧张的赛场上,他们也能把这套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
“那还真是……”不,及川绝对没有打算说不可思议,当然也不想要说天才。“真的很聪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替代说法,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一直站在原地,于是继续向着家的方向走了起来。他眼也不眨地试图想象出那一套动作,然后皱起了眉头,“但是我他妈的该怎么做呢?我没有你那种——那种恶心人的——没有那种让人恶心的精准度,或者那之类的东西。”
“我认为这不重要。只要你和日向配合得足够多,应该就可以做到。”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能直接去和他练配合。我甚至还从来没试过!这只会不停地失败,然后所有人就会开始担心队伍的王牌掉链子了。”
“但东峰前辈才是王牌。”
“不是这个意——算了,当我没说。”
又一次沉默,及川希望这意味着影山正在思考。“我们——我们先一起练练怎么样?我可以给你演示一下我是怎么做的,你可以试着给我托球?”
他对这个建议翻了个白眼。与影山见面辅导功课是一回事,但见面并成为那个被辅导的人?而且辅导内容还是排球,托球,什么情况?这个想法让他想吐,让他觉得自己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被超越了,让他不得不正视影山毫无疑问令人惊奇的超绝技术和不断丰富的托球技巧,让他感觉自己如此无力,不管多努力都做不到这种程度,因为他没有类似的天赋。
尽管如此,他还是叹了口气,“哪天、去哪里、什么时候?”
“嗯,明天怎么——等一下。”电话那边又沉默了,有一些纸张的沙沙声,“呃,我觉得周六会更方便。”
寒冷和不耐烦让及川没有过多纠结影山在周五下午有什么安排,及川把钥匙插进门锁,拧开了门。“可以。我会提前一点结束训练,说去做个人练习。如果我这么说菅原应该会同意的。我们去哪,我家吗?”
“呃,不,这可能不是个好主意。我会来我家的。”
“好吧。”及川走进玄关,这里貌似也没比外面暖和多少。“到时候见。”
“嗯,好的。晚安。”
“嗯。”
他挂断了电话,紧握着手机,塑料壳深深地陷进了他的皮肤。四年后的第一次,他又要和影山一起打排球了,这个想法绝对没有让他的胸口变得沉重,有什么在隐隐作痛,绝对没有让他的嘴角无措地上下抽搐。绝对没有。
周六很快就到了,一眨眼就又快要过完了,及川一边想,一边脱掉训练服,擦去身上的汗水。今天的训练还是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他叹了口气。如果说他没有试图在不依靠影山的帮助下悄悄去尝试托出那种球,那一定是撒谎。昨天的练习中,他小心翼翼地与日向一起练习特殊的托球,非常希望小不点能告诉他他做对了,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仍然非常清晰。然而在整个过程中,日向和他的互动依然只是马马虎虎,每个人都还在向他投来担忧的目光。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让自己不要回瞪他们,真是对不起啊,他不是那种天生的托球怪物。
严格来说今天的训练还没有结束,但正如他告诉影山的那样,他申请早退一会儿,强调这是为了去做个人练习,至于当他和教练讲这件事时菅原就在旁边,这绝对只是个巧合。不出所料,他的申请被顺利批准了。菅原对着乌养教练露出了他的招牌微笑,那种微笑会让人不自觉地无条件信任他,就像现在这样。及川独自慢跑回到部活室,他可以离开学校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回家,找到等在那里的他的身体,然后学会这个托球,让他周围的每个人都赶紧给他冷静下来。当然,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是让他的灵魂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这样现在所做的这些就都没必要了,但他也骗不了自己,这件事现在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已经脱下了训练服,现在正穿着影山的一件更好看的运动服(橙色的那件队服实在太丑了,几天前他还在想,如果他把它烧了,影山能不能发现),他把包挂在肩上,手机拿在手上,以防影山在他们下午的共同训练之前有什么话想说。及川点亮了屏幕,想看看他会不会已经说了些什么。
令人惊讶的是,消息栏不是空的,但四条短信中——四条,及川在过去的几周中都没见过这么多消息——没有一条来自于 “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及川眯起眼睛,点开了最上面一条短信。
古森元也 [8:15 AM]
嘿影山!今天是你的生日吧?生日快乐!圣臣也说祝你生日快乐!
及川眨了眨眼睛,又重读了四遍这条短信,然后揉了揉眼睛,又读了一遍。
生日快乐,那条短信上面这样上面写着,他眉头紧锁,退出短信,打开了日历。今天是12月22日,但及川的脑海中对这一天毫无印象。他从未注意到自己不知道影山的生日,或者说影山那种人竟然也会过生日吗。但是像古森和圣臣这些人又是怎么知道今天是影山的生日的?而且为什么乌野也没人提这件事呢?他们从早上七点开始就一直在一起啊。他还是皱着眉头,继续看其他短信。
千鹿谷英吉[8:33 AM]
古森前辈告诉我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影山!( ゚▽゚)/
又是一条生贺短信,来自一个叫千鹿谷的人。这些人到底是谁啊?
星海光来 [10:05 AM]
生日快乐
好吧,这条倒是非常简洁。及川瞪着他的手机,好像这就是那个星海的脸,摇了摇头,然后继续看最后一条短信。
宫侑 [10:09 AM]
什么鬼。
还没开始读这条短信,及川就已经拿不住手机了,还好他的反应够敏锐,惊慌带来的肾上腺素也帮了忙,才让他及时抓住了手机。宫侑是稻荷崎的二年级球员,被誉为全日本最好的高中生二传手。及川清楚地记得,去年的某一天,他通过电视看了一场他们的全国赛,全称对着那个学校的比赛,对着那个烦人的后援队,还有那个狡猾的男生脸上的傻笑咬牙切齿。
而影山有这个人的号码。
及川呆了一下,努力振作起来,让出走的精神回到身体里。他短暂地瞥了一下手表上的时间,确保自己没有灵魂出窍太久,然后快步走出部活室,眼睛紧紧盯着那条短信,由史上最优秀的高中生二传手之一给影山发来的短信。
宫侑 [10:09 AM]
飞雄~君~生日快乐!!等不及在全国赛上见到你啦!
就这样一句话,及川愣在了原地。
飞雄——君?
及川盯着这个名字看的时间远远超过了正常所需要的时间。根据记录,他已经过了一周零四天影山的生活了,没怎么和他的“不算朋友“的人互动,也没有企图融入他的队友们,他遇到的唯一一个会叫他名字的人是他的母亲,而且就连她也不经常这样做,因为她几乎不怎么出现。但现在,这个全日本最著名的高中生二传手,却做了这件事。他用了和及川通常所用不同的后缀,还在末尾添加了波浪号。抒发他有多么激动,期待在不久的将来见到影山。
这家伙脑子里装的是什么?还有,影山是怎么认识他的?
还有,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影山不告诉自己今天是他的生日?及川摇了摇头,把手机锁了屏塞到口袋里,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在生日这天选择为了排球和别人碰面,这是一个应该与家人朋友一起放松和庆祝的日子。不过话又说回来,影山似乎从来都不是那种会关心这些事的人,让他今天也去打排球可能是对他来说最好的礼物了。虽说如此吧,但怎么没人知道他的生日呢?这些什么古森、千鹿谷还有那个用着奇葩的“飞雄~君~”称呼的宫侑——离着这么老远,他们是怎么知道影山的生日的?
及川抿着嘴跑下楼梯。必须让影山好好解释一下了。
作为北川第一三年生的第一天,及川骄傲地担起了队长的头衔,脸上带着最灿烂的微笑,看着他旧有的拥护者们和刚入学的新鲜血液。他看着他们所有人做自我介绍,在他们别扭地鞠躬时点头微笑,但实际上只有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是来自秋山小学的影山飞雄,请多多指教!”
当时还很幼稚的及川咬着嘴唇努力不笑出来,但最终还是很不光彩地发出了“噗”的一声。
岩泉用看杀人犯的眼神瞪着他。“你笑什么?”
“他太可爱了,”及川低声笑着解释道。
“你搞什么鬼。”这是岩泉初中时的口头禅。
“看看他!那么小的一只。他的头发都乱糟糟地翘起来了。”
“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头发全都乱糟糟的。”
“我喜欢他眼睛的颜色,”及川没有理会岩泉的威胁,继续说道。“他说,他叫影山飞雄?噢,听起来好可爱!”
“你真是个混蛋。”
那天下午,岩泉所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这让他头上挨了一记岩拳,但是无所谓了。看着新生们开始他们的第一次跑圈仍然带给及川很多乐趣,他笑着慢跑到他们每一个人身边,配合他们的速度一起跑,并准确地用每个人的名字称呼他们,收获他们惊讶的眼神,然后简短地介绍排球部,并正式欢迎他们的加入——准确的说不是正选球队,而是这个排球社团。
当慢跑到影山面前的时候,及川的笑容更灿烂了。
“你好,这位同学!”
“噢,”影山用明亮、天真的眼睛看着他说,“队长好!”
“啊,不,不用叫队长!叫我及川就可以。”
“好的,及川前辈。”
“这么说!”及川一边跑一边拍了一下手。“你已经迫不及待想开始打球了吗?你想尝试什么位置?”
“我现在还没有什么想法。所有位置都很棒。”
“对吧对吧?很高兴你这么想!”
“你打什么位置呢,及川前辈?”
及川在小学弟好奇的目光中露出了超级无敌灿烂的笑容。到目前为止,他是唯一一个向他提问的新部员。“我是今年的首发二传手。”
“啊。二传大多数时候会托球,对吧?”
“是的!”
“我练过托球,但是扣球好像更酷一点,不是吗?”
“嗯,我不这么想哦。”及川眨了眨眼睛。“扣球确实很酷,但是你还没明白二传对比赛的重要性。如果你今年仔细观察所有比赛,好好学习和感受,我相信你会明白我在说什么的。”
影山对他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好的!”
“好了!如果你有任何与球队有关的问题,甚至是学校相关的或个人的其他问题,别忘了可以随时找我聊聊,好吗?作为队长,我需要确保整个社团处于最佳状态,所以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你!”
“好的。非常感谢!”
“这是当然的事!再见,小飞雄!”
他很确定,当他慢跑离开时,影山被自己的脚绊倒了——这就是他对转身时听到的突兀的“呃——”的一声做出的解释。但他还是微笑着跑开了,甚至感到很兴奋,期待着去认识新部员们,并尽他所能将他们融入团队。
那样的日子去哪儿了呢?
现在,他拖着自己的包和身体(实际上不是他自己的身体),沿着陡峭的道路向影山家走去,像一个怀旧的蠢货一样回想着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再次诅咒那些该死的幸运饼干,让他本该很美好的周六下午只能这样度过。他现在的确对影山有更多了解了,比他所希望的更加了解这个后辈。可真是多谢你啊,初中时的蠢彻,你得到你所求的东西了,而且是以最匪夷所思的方式。这还不够,现在他们甚至要一起打排球了。这简直就是锦上添花,在蛋糕之上还要撒一层糖霜。
哦,蛋糕,及川想起来,影山今天还没收到蛋糕呢。
“飞雄,”他在人行道上漫步时轻声说,不停地回味着,他好像经常说这个词啊。真是个好名字。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当他发现这个名字的汉字意为“飞翔的英雄”时,他是怎样被逗乐了。他笑了好一阵子,直到岩泉终于忍无可忍,勒令他闭嘴。事实上,现在他也还是很想笑,及川不得不假装在蹭嘴唇,以控制自己忍不住要咧开的嘴。
不过,影山现在不可爱了,一点也不。
他在脑海里把这句话大概重复了一百遍,才终于走到了影山家所在的街道上。他原本的身体已经站在门廊台阶附近,穿着厚厚的冬装,戴着及川最喜欢的围巾,看起来很温暖舒适,正在一下一下地托着球。
他的第一反应是皱眉。“嘿,”及川叫道。
影山吓了一跳,但奇迹般的是,在球落下时,他仍然能接住球,然后就呆在了原地。“嘿?”
“别光冲我‘嘿’。你为什么不提今天是你的生日?”
迎接他的理所当然又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我应该这么做吗?”
“你应——”及川开了口,但立刻又噎住了,摇着头叹了口气。“不,不,没人规定你’应该’这样做,但对正常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所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见到其他会喘气的活人时都会提起这件事,好让他们一起帮忙庆祝。明白吗?”
“哦,呃,我没想到要跟你提起,因为——这恐怕并不是一次友好的会面。”
“不管怎样。”及川轻快地挥了挥手,远远地盯着街角,试图在附近找到任何卖吃的的地方或之类的小店。“来吧,我们走吧。”
“什么?去哪?”
“我们去买点吃的。”
“但我们要练习——”
“知道知道,我知道我们要练习托球,但是我们有整个下午的时间呢。今天是你的生日,但是你的灵魂在我的身体里,所以没有人会给真正的你买蛋糕或任何东西。从另一方面来说呢,你的身体也还什么都没收到,所以我也要吃!不接受异议!走吧,你想吃什么?”
影山看起来犹豫又不安,双脚仍在原地,双手紧紧抱着球,好像无论如何都不会松手一样。他盯着及川的眼睛,及川也紧紧地盯着他,唯恐他认为自己是想嘲笑他或者别有用心,苍天为证,自己真的只是诚挚地想要帮他庆祝而已。
最后,影山还是移开了目光。
“呃,离这里两条街左右有一家便利店。”他说道,“我们可以去买肉包吗?”
这不太合及川的口味,但没关系。他示意影山走在前面。“带路吧。”
及川是怎么知道自己的生日的,还有为什么他们俩非要一起出去庆祝生日,这是影山迄今为止16年的生命中,最迫切想要解开的两个谜团。要不是突然碰到现在这个情况,他恐怕从来都不会想这两个问题。尽管到目前为止,他与前学长一起走路时通常都很安静,交谈不多,但今天是一个大例外。他们还没离开房子多远,及川就已经像连珠炮一样开始问问题,急促的声音让他的所有话听起来都像是在抱怨。
“我不明白你的队友们为什么都没提。他们知道今天是你生日吗?”
“唔,我应该没告诉过他们。”
“如果你今天在自己的身体里,你会告诉他们吗?”
“大概不会。”
“没人想过要问你吗?”
“嗯,我想没有。”
“天啊,骗人的吧,飞雄。”
“抱歉?”影山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道歉。“呃,武田老师可能知道。我想学校的档案里应该有。”
“谁,你们排球部的那个小顾问?他今天不在,或者只是我没看到他,我不确定,我走得很早。但我还是难以相信——”及川的表情既痛苦又震惊,双手张开,好像在乞求神明回答这世界上最重要的问题。“好吧,那你在家是怎么庆祝生日的?你肯定会在家里庆祝你的生日,对吧?别告诉我你对自己的生日也一点都不关心。”
“我——我当然有庆祝的!”影山抗议道。“妈妈会给我买蛋糕。如果是工作日,她会早点回家,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吃晚饭了。”
“很好,”及川说,然后他们陷入了下午见面以来第一次沉默。影山观察着及川的表情,这一次看起来是另一种痛苦,他只用右眼角的余光看着影山。“哦,嗯。我们——我们对那件事都过去了,对吧?”
“那件事?”影山重复道。
“呃,就是。谈到你妈妈——所有这些。”
“我妈妈?”影山又重复了一遍,他们一周前的争吵头一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当然这是在这短短一周时间之内的第一次。“哦。嗯,我想是吧。”
“好吧,行了,不说这个了——”及川立刻挪开了本来已经很隐蔽的视线,把手伸进夹克口袋里,掏出了影山的手机。“看看这个。”
“嗯,它怎么了?”
“你不奇怪我是怎么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的吗?”及川问。他对着手机点了点头。“你收到了四条短信,还都不是你队友发的,其中有人可能都不在这个县。你怎么能连你和宫侑是朋友这件事都不告诉我呢?”
“宫前辈发短信了?”影山歪着头问。他从及川手中接过电话,查看了最后四条短信,果然收到了宫、星海、千鹿谷和古森的生贺短信。他差点都忘了,古森几周前带着他的小本本问了每个人的生日。“哦,没错。但我们不算朋友吧。不久前才在青训营认识的。”
“呃,行吧,你不打算回复他吗?”
“还是回一下吧,”影山耸耸肩说。他边走边打开了手机,将所有四个联系人都添加到了收信人名单上。及川上半身歪得有些过分了,显然是在密切注视着影山和他的手指,这让他不禁微微皱眉。他甚至都不想知道这次这家伙又在发什么疯,只是摇了摇头,简单地打了一句“谢谢”,然后点击发送。
他感觉到及川轻轻的叹气扑在了他的下巴附近,当及川站直后,刚才被挡住的风一下刮过了他的皮肤,让他不禁向围巾里缩了缩。
“等一下,”及川突然在人行道中间停了下来。“青训营?这些人都是你在青训营认识的?”
“是啊?”
“所以他们都是全国最好的高中生球员?”
“是的。”
“那就意味着——天哪,那个圣臣就是佐久早圣臣?最佳王牌佐久早圣臣吗?比牛若还强的那个佐久早圣臣?”
“嗯,是的。”
“天啊。”
去商店剩下的路程里,及川隔一小会儿就摇一下影山,问他有关青训营的问题,比如佐久早是什么样子、星海和千鹿谷是谁等等。他变得比平时更加兴奋,笑得一脸邪恶,鉴于他嘴里在嘟囔着佐久早最擅长“把牛若扔到最适合他的垃圾桶里”,这个表情还是很合时宜的。他的声音非常响亮,就像影山记忆力初中时的那样,每当及川对胜利充满信心,就会这样和朋友说话。
现在,他们要一起去买肉包吃,一起谈论着跟他们同龄的天才球员们,看起来就像是朋友一样。一想到这件事,影山就觉得暖洋洋的,但还有一点残存的理智,仍然在疑虑着,因为他从来没想过他们之间会有这种可能性。及川大概也有同感。
尽管如此,和及川一起走在街上还是很开心的,看到他为自己开门很开心,和他一起看柜台上的菜单也很开心,即使他看到的并不是“及川“本人的身体。不管怎样,他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和他相处也很愉快,影山头一次觉得手上刚出炉的肉包散发的温暖和香气都无法与这种感觉相比。
“猪肉咖喱包,对吗?也算是个不错的礼物吧,”及川说,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袋子,里面装着剩下的三个猪肉包和两个牛肉包。他想从袋子里找一块可以用的纸片,但没看找到,只能哼哼着从袋子边缘撕下一小块纸,把它递给了影山。“给。”
影山还在大嚼肉包。“这是什么?”
“生日特制优惠券,限量版。允许你在我妈妈下次去杂货店时请她买一吨牛奶,理由是这可以帮助你保持良好的头脑状态,以迎接即将到来的考试。”
“真的吗?”
“是的,真的。你没看到优惠券吗?”
“非常感谢!”
“好吧,哇,这竟然真的能让你这么开心。奇怪的小孩。”
即使他们现在不算是朋友,他们的关系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影山再迟钝也能感觉到这一点。他小时候听到的嘲讽与现在听到的好像有什么不一样,它们好像能理解出不同的意思。虽然影山不是很擅长理解别人(说得太委婉了,坦率地说,应该是很糟糕),但是当他认真去揣摩及川所说的话背后的意思,他确信自己的感觉没错。他们离开时及川又一次帮影山开了门,滑稽地护送他走到路边,让他坐下,因为他“老迈无力的腿需要休息”,然后扑通一声坐在他旁边,闻着肉包子。这一切都印证了他的判断。
宫侑不算是他的朋友。但也许及川可以是。
“所以,等下,你和那个宫侑真的没有特殊的交情吗?”
“没有,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问这个干嘛?”
及川耸了耸肩,拿起了他的包子。“随便问问,没什么。他叫你飞雄君,所以我有点好奇。”
“这有什么关系?你还叫我小飞雄呢,那更糟糕。”及川有点恼火了,影山哼了一声,想起了宫侑那张总是笑嘻嘻的脸,还有他恶劣地批评别人时眯起眼睛的样子。“其实他总能让我想到你。”
“嗯?你说什么,太不礼貌了!我看过他的比赛,他一点都不像我!”
“他和你简直哪点都像。”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即便如此也像。”
“哦,我的天呐。”
及川狠狠地咬着他的肉包,喃喃地说影山是有聊天史以来最不会聊天的人,但这没关系。影山不太清楚及川为什么会认为宫侑是一个失败者,他在整个青训营期间一直平静且镇定,但即使不清楚这一点,他还是可以在这两个人身上看到很多对方的影子。
首先,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二传手,都有能力迎合各种选手的需要。他们平时笑着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要多,但是一半以上的笑容都让人看不出是否真诚,很难判断他们到底在想什么。他们都叫他“飞雄”,而且和他说话的方式都一样,虽然他现在形容不出来那是怎样一种方式。他们都会挑衅,都讲意味深长的谜语,都对影山打球的方式和托球的风格有重要影响,及川指责他又恢复了国王本性,紧接着宫侑就称他是个乖宝宝。
回忆到这,他停住了咬包子的动作。
宫侑短短的几个字让他困惑了好几天,到现在也还是很困惑,因为当他问起时,青训营里的其他人也没能给他一个解释。他一度忘记了这件事,因为每天占着及川的身体,闯入及川的生活。但现在它又浮现出来了,这个问题一旦被想起就很难忘掉了。
他看向及川,后者看起来还是很阴沉,正苦大仇深地咬着他的牛肉包。他会不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和宫侑在性格和行为上这么相似,也许这意味着他们在思想和逻辑上也会相似?总之尝试一下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嘿,及川前辈?”
“怎么了,你这个残忍的笨蛋?”
影山从鼻子里呼出了一口气。“在青训营的时候,”他说,及川看向了他的眼睛,也许是从中感受到了有瓜可吃的气息,“在一段托球和扣球练习之后,宫前辈走到我面前,跟我说我是一个’乖宝宝’。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
及川皱了皱眉,吞下了嘴里的包子。“他叫你’乖宝宝’?”他说着,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地面,又望了望天空。“嗯,如果他是想嘲讽你,那么他丰富一下自己的词汇量了,这一点杀伤力也没有。但是……你说他是在练习托球和扣球之后跟你说的?”
“是的。”
“你是在托球还是扣球?”
“托球。”
及川挪了挪身子,又开始盯着地面,这一次,他想了很长时间。“你具体是怎么托球的?”
“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描述一下。每次给一个新的攻手托球,你是怎么做的?”
“呃,就是,如果是第一次,我会问他们想要什么样的托球。在这之后如果他们有任何意见,我会让他们尽管告诉我,这样我就可以调整了。当我们有了几次好配合之后就算练完了。”
“哈,”及川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好吧,如果你和每个人都是这个合作模式,而宫侑说你是‘乖宝宝’,那我想这意味着你已经成为了一个和国王完全相反的二传。”
“和国王完全相反?”
“一个奴隶,”及川点破了,直视着影山的眼睛,他的目光就像打在胸口的一记重拳。“你是二传手,是进攻的司令塔,但你现在做的就像仅仅是为攻手服务一样。你只为他们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而没有发挥更多作用。”
影山张开嘴想要说话,但脑海中浮现出了很多其他人的声音——宫侑、牛岛、还有及川在儿童排球教室外所说的。“但是——”他试着说,“但是你不是告诉我,我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能只自私地想着自己吗?”
“我告诉你的是,你必须倾听队友的意见,因为进攻要靠攻手和二传手的共同努力。”及川说, “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要变成一只哈巴狗,每当有人提一个新的要求时就要跑来跑去。当然,我的意思是——你要倾听他们的声音,你可以和他们进行不同的尝试,但你真正的目标是让球队取得胜利,要做对整个队伍最有利的事情。只是不要让任何人感觉他被完全牺牲了。比如说,你也知道金田一经常跟不上快攻的节奏吧?我知道你注意到了这一点。我先让他尝试了很多其他打法,最后才来克服这个问题,因为他不是我的老板,所以我有权决定要怎么给他托球。当然,我也不是他的老板。这是一种交换。这应该是有来有往的。飞雄,不是说不当国王就要把自己矫枉过正成奴隶,这中间是有无数个渐变状态的,你需要找到适合你的平衡点。”
及川说完之后又陷入了沉默,这给了影山一个安静思考的机会。影山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但眼神没有聚焦,反复回想着自己调转一百八十度从独裁的国王到卑微的奴隶这个比喻。毫无疑问,过去几个月的下午,他都在为场上的每一个人调整自己的托球,每一个人都有独特的偏好,他照单全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认为这才是正常的,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只有这样,他的队友们才会接受他。也许初中对他的影响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但是,比这更重要的是,当他再次看向及川的眼睛时,突然意识到的一件事,重重地压在他心头。 “你……你刚才是给了我一些关于托球的指导吗?”
及川似乎突然紧绷起来,咬紧牙关,眼睛也没有了焦点,然后他皱起脸,用一袋子肉包挡住自己的表情。“该死,你竟然骗我讲了这么多。呃,我真不敢相信,”他呻吟着,摇了摇头,站了起来,胡乱地把食物扔到了影山的腿上。“我什么都没说。才不是建议。闭嘴。”
影山翻了个白眼,抓住包子袋子,不等及川叫他就站了起来。
“但是我会教给你我的托球,”他提醒道,及川的哼唧变得更响亮了,他还用手捂住了眼睛。“这是很公平的交易,对吧?”
随着一声无可奈何,筋疲力尽的叹息,及川朝影山稍微皱了皱眉,最终还是落下了他那只夸张的无处安放的手。“是的,我们当然可以这么说。天啊,怎么能这么对我!这场惨剧真把我弄得晕头转向!快让这一切结束吧!”
他大步走在前面,影山紧随其后跟上了他的脚步。
大概是今天的第一百次了吧,他的球又完全没碰着目标。
及川大口喘着气,几乎绝望地试图稳住发抖的呼吸,他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头埋了下去。现在是星期天,这已经是他与影山的第二次训练了,试图让他学会影山早已掌握的技巧。但无论他尝试托了多少次,球始终不听他使唤。
老实说,昨天看起来是有一丝希望的。他抛了几次球给影山,然后再起跳扣球,虽然有一点困难,但几次尝试后,他们成功地配合上了,即使在半空中,球在及川的视野中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总是在他最合适的击球点停下来。这简直是奇迹,恐怖如斯,影山的预测实在太精准了。不过,他对此的讲解很简单,刚刚开始尝试时,及川心里充满了希望。
但是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现在,大约24小时之后,经过两次户外练习和一次徒劳的乌野训练,他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从桥上跳下去了。看看桥底和低谷哪个更低。
“没关系,”影山对他喊道。“再试一次。别忘了——”
“想着攻手,而不是水瓶。我知道,飞雄,你已经说过一百万次了,”及川恶狠狠地说道,仍在用力呼吸,但终于直起了身子。拉伸似乎对他的脊椎很有好处。他再次叹了口气,轻轻瞥了影山一眼,以确保自己没有激怒这个后辈,从而再一次引发大喊大叫的争吵。“再来一球。”
他很幸运,影山看起来已经麻木了,当他把另一个球抛给及川时,表情依旧十分平静。
及川盯着球,慢慢举起双手去迎接。这个动作他以前做过太多次了,就像是第二天性般游刃有余。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一直自信地将一个又一个球从指尖托出,似乎每个球都会很顺从地遵循他的想法。但现在,在他的手指接触到橡胶的那一刹那,他就被一种完全不同的预感所吞没。
完蛋了。这个球要失败了。
他转过身来,一眼就看到球像往常一样呈弧形落下,成功地击倒了一个水瓶,可惜并不是他瞄准的那个目标。它碰撞沥青的声音在他听来是如此刺耳。
在他的印象中,自己很久没有感到如此绝望过了。
“嗯,好吧,你打到了一个瓶子,”影山说,也许他是想安慰及川。
但这没起到任何效果,及川只能附和着苦笑,声音里一点快乐都听不出。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里,紧紧地攥成拳,咬住下唇。“你——你确定这真的能做到吗?”
“当然能,我——”
“是的,你当然可以做得很好。但我呢?”及川把手臂放了下来,但身体其他部分还是紧绷着。他瞪大眼睛,直接地对上了影山的视线。“我没有你那种天赋。我不是天才,过去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我做不到像机器一样精确。所以你能做到并不代表我也能做到。我觉得——这感觉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双手扶在胯上,低头呼吸着,好像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他感觉这空旷街道上的寂静正在吞噬他,把他裹挟进他所谓的不安和可笑的不满之中。对其他人来说,这可能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像影山这样的人总是可以什么都不想就一头扎进任何一件事中,并且在那之后带着成功归来,志在必得、斗争昂扬、勇往直前——但及川永远做不到这样勇敢和坚定——可对及川来说,这简直是世界末日。他觉得现在能做的只有把所有的情绪拿出来摊牌,痛哭一场,当然了他绝不可能当着影山的面在这里这样做。
影山也不会给他这样做的机会。“及川前辈。”及川不想看他—— “你是把我想得有多厉害?” ——他还是抬头了,这是一个开始。
影山抱起双臂,眯着眼睛。“乌养教练早在七月份就跟我讨论了这个托球。我从七月就开始尝试,最开始是气急败坏的,因为完全不得要领。现在我已经能做得很好了,但是看看现在是几月了呢?十二月。我已经练习了六个月,即便如此,有些时候也还是会传偏。而你才练了两天,还是在大街上,在冬天。你对自己的要求能低一点吗?”
这次换成及川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你一直叫我天才天才的,但这到底是谁告诉你的?你知道我小学时在排球上花了多少时间吗?你知道我上学时脸上有多少次贴着创可贴吗?就因为我总是被球砸到自己。”影山继续说着,及川之前的那些担心都被震惊赶跑了。他以前当然也听到过自己滔滔不绝的声音,但现在是影山在用它说话,这比今天的天气还可怕。“我努力让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球员。我努力托好每一球,努力学习跳发。即使你说你永远不会教我,我也靠着自己去努力了。所以你说的天才是什么?”
“但是——”
“再说了,你有资格说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吗?你不是一直说一切皆有可能,直到你自己认为它不可能吗?”呃,好吧,影山是怎么知道这话的。及川皱着眉头,看着影山踱步,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这段自顾自的单向对话之中。“而且你不是一直都是球队的支柱吗?每个人不是都会向你寻求帮助吗?作为一名二传手,你不是在一直竭尽全力鼓励你遇到的每一位球员,并且帮助他们提升实力吗?你为什么不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你自己呢?”
他不再踱步了,也不再说话,但及川同样无话可说。
“要知道,”影山又开口了,这次语速慢了下来,“有些人可能会说,像你这样如此迅速地与其他人建立联系是不可能的。或者你超快、超强的发球是不可能的。有扣杀般的速度,但又总能精确落在你想要的那个界内死角,这怎么可能呢?”
及川手中的球掉了下来,轻轻弹到了影山的运动鞋上,他把球拿起来,锐利地看向及川的眼底,死死抓住对方的视线。“但你做到了这一切,”他说,“这一次你也会做到的。你能学会它,你能像掌握其他技能一样出色地掌握它,你会做得很好,你会做到完美。”
影山再次将球扔给及川,不是让他托球,而是让他接住。当球撞到他的胸部时,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想起了还在北川第一时的事,那时他总是耗在球场上,直到天色渐晚,星辰漫天,岩泉也开始骂他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时才回家。他一次又一次地跳起来发球,直到球不再被网带弹回来。他熬夜看比赛,画队形,读他写的关于自己队友的笔记。之后他升入了青叶城西,还是一如既往、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几乎完全相同的事情。
他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影山。现在他的眼里燃烧着战意,令人不安,有点刺激,但也令人振奋。及川紧紧抓住球,试图抑制自己的笑容,但并没成功。他弹了一下舌,刻意装出了一点完全不存在的气急败坏,把球在手上转了一下,然后笑着扔给了他今天下午的小陪练。
“你知道吗,飞雄,”他说,对影山能够轻松免疫他的攻击一点也不意外,“你有时真的很让我火大。”
和往常一样,影山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知道。”“很好。”及川卷起袖子,吸了一口气。“再给我抛一球吧。”
TBC
Chapter 10: 当回家的道路开始逐渐消失
Summary:
漫长的等待之后只有更加漫长的等待。
Chapter Text
周一早上,及川发现原本属于影山的这双手变得前所未有的粗糙,粗糙到只需要用软毛巾擦一擦,就像上了天堂一样,舒服得不得了。他用手擦了擦毛巾,没忍住让一口气深深地、满足地溜出他的鼻子和嘴巴。不过他完全有资格放松一下。过去的48小时里,他的指尖除了硬硬的橡胶之外什么都没摸过。在影山昨天无情地下达了剪指甲的命令之后,甚至连指甲都没能逃过这不舒服的感觉。
昨天。一想到这件事,及川就想什么都不管,回到床上躺平。并不是因为这件事很累,甚至也不是因为这件事很讨厌。这感觉就像是身处一个巨大而荒谬的梦里,比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影山而不是自己的脸的那一天更甚。如果几年前,你告诉他他会在街上打对手的托球,及川可能会当面嘲笑你。真是要命,如果是几周前,理论上他会朝你的鞋子吐口水。然而,现在他站在影山家的浴室里,没有大笑,也没有吐口水。只是在惊讶。
打影山的托球只是个开始。向影山学习,让影山看着自己拼命去掌握他教授的技巧,听影山给自己鼓励和建议(虽然他听起来更像是在漫无目的地自言自语),这些又是另一个层次的翻天覆地和猝不及防了。直到现在,虽然十二个小时已经过去了,但他还是很想开怀大笑,还是感觉到不知从何而来的肾上腺素在血管里狂飙。昨天直到深夜,直到影山的妈妈都回家了,他的托球也还没成功过,但是他冥冥中感觉自己将无坚不摧。
练习结束得很平静,也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理由,但他回到影山家时感觉比过去一段时间更轻松了,就像是之前在自己的身体里和自己家里时,度过了美好的一天之后的那种轻松。影山也一起进屋了,他得在徒步走回及川家之前暖暖身子。当及川看到影山顶着自己的脸,却像洗完澡后的小狗一样,摇着头抖干净头发上的雪时,他想,也许生活偶尔变得和以往不同也不错。虽然是他的身体看起来傻乎乎的,但这个动作是如此的影山,以至于及川最终还是没忍住哼笑出声来。
但是惊喜似乎还不够多。影山快要出门之前,及川热情地戳了戳他的脸,然后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愤怒地看着原本属于影山自己的指甲。
“你不剪我的指甲吗,及川前辈?”他说。
“什么?我当然剪了你——我的——嗨呀,总之我剪了。”
“那这些是什么?”
影山伸直了他原来的手指,让及川能够看到那些有问题的指甲——顺便一说,它们看起来十分完美。及川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它们怎么了?”
“剪的不整齐。而且也没有剪到最短。如果你想以最大的精度托球,那么你的指甲必须修到正确的长度。即使半毫米的差异也会让托球失误。”
“你认真的吗?”
当影山突然抓起指甲刀,试图将指甲剪到边缘时,说及川被吓到目瞪口呆都显得太轻描淡写了。要不是因为他有应对突如其来的暴力袭击的经验,悲剧已经发生了。不过他即使地把手缩回了安全范围之内,在承诺了至少四十次他会剪指甲,一定会好好剪指甲,并且明天早上绝对会给影山看,让他检查之后,影山终于放弃了帮及川剪指甲的想法。
之后他们都安静了下来。
“那,”影山说,“我们每天早上还要继续见面吗?”
自从及川开始对影山进行辅导以来,他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早上见面了,之后辅导虽然停止了,但因为他们的争吵,见面也没有恢复。
“其实我觉得没必要这样做,”他继续说道。“也许更重要的是,我们,呃,就是,回到彼此生活的正轨中去。比如,你可以直接去晨练,我也终于可以在早上和岩泉前辈一起走了,这样你的朋友就不会突然袭击我了。”
竟然有点道理,这让及川很意外(他之前从来没觉得影山能说出正确的话)。如果他们不能在短时间内回到彼此原本的身体里(这很有可能,因为再捡到新的幸运饼干,或者突然经历什么超自然事件的概率微乎其微,情况很糟),那么确实有很多事情需要适应。影山不可能一直躲着岩泉。一直绕道初中母校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提出它的时候,及川小心翼翼地分析着影山的表情。“作业呢?我们还要继续交换作业吗?你能应付得来?”
他几乎认定了影山会摇摇头,然后说还是继续见面吧,但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影山自信地点了点头。“我能做好,”他说,“不用担心。”
影山能做好排球之外的事情?这实在太不像他了,及川一时难以接受。但影山的语气是那么严肃,那么真诚,不容丝毫质疑。其实他也不想质疑,他很想相信他们两个真的可以控制好事态,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联合起来保护对方摇摇欲坠的人生。
所以他点了点头,同意了。与其说他是认可了这个提议的内容,不如说是被影山眼中坚定的光和脸上笃定的表情所感染。
他的脸——及川刚刚洗漱完,现在正忍不住凝视着镜子里的这张脸。
影山的脸和四年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小小的一只,在北川第一的体育馆里跑圈时火力全开。那时的影山眼睛又圆又亮,现在他经常皱起的眉毛和下垂的眼皮让人从远处误以为他脾气很坏,但是他的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淡蓝色,看向镜子中的自己时闪着令人着迷的光泽。他的皮肤黑了些,但是鼻子的线条没变,嘴唇的形状也没变。他曾经长得小小的,比其他刚加入排球部的初一新生还要再小一些,现在及川不得不承认,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影山已经长大了。他成长了。不只是长高而已。
眼睛的样子没太变,但是眼神完全不一样了,里面闪着的不再是天真无邪的光,而是锐利的,甚至可以说是可怕的光,即使他并没有在生气也一样寒气逼人。他的下颌线同样更锋利、更清晰了。脖子上的肌肉明显了不少,小小的吞咽的动作很快就让及川注意到了勾勒出影山喉结的线条。这些他已经看到几个月了,最近几周还近距离地看着,但现在它们看起来是这么新鲜。全新的感觉。
更别提影山的肩膀和手臂的变化了。毫无疑问,和国中时那个细瘦的十二岁男孩相比,情况已经完全变了。现在再也不可能用“瘦弱”这个词来形容他了。一眼看去,影山的体型不像岩泉或乌野的王牌那样壮,但他的二头肌也相当可观,及川绷紧了肌肉,发现果然很硬,很结实。他的肚子上没有一丝赘肉,腹肌的形状若隐若现。及川几乎觉得有些气结了,他的身体怎么能长得这么匀称,一切都如此恰到好处,而且配他那副虽然霸道,但还充满孩子气的表情也如此合适。
然后他突然一激灵。
我他妈在干什么?
在他看到自己整张脸发烧般红起来之前,及川用毛巾捂住了自己。他抓起脱下的衣服,冲出浴室,下定决心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绝对不去看任何镜子。
及川在体育馆紧闭的大门前站了整整半秒,然后决定今天早上要由“砰”的一声开启。
“日向!”当门撞到墙上时,他喊道。日向发出一声搞笑至极尖叫。
及川差点笑了出来,但他还是设法让影山的脸像平时一样紧绷并恼火,无论他的搭档表现得有多么惊恐。体育馆里其他人的反应也相差不多。他走了进去,脸上带着他天生冷酷的表情,给了所有人一个大概算是尖刻的眼神,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日向身上,踩着坚定而沉重的步伐走了过去。
他走得越近,日向那奇怪的呜咽声就越大,及川看得出来,他明摆着就是想抓住一个高年级学生,躲在他们强壮的身体后面以确保安全,但很可惜,没有人动。甚至连日向自己也没动,只是站在原地打哆嗦。他们对诡异状况的忍耐已经快到临界点了,但及川现在还没打算给出解释。他停在影山的副攻搭档面前,两个人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一起,尽管日向得尽可能地抬头,而及川则要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好了开始的准备。
他要这样开头:“有人告诉过你,你打得很烂吗?”
这一刻,在这个紧张兮兮的乌野排球部里每一个紧张兮兮的队员那紧张兮兮的心终于都掉到了地上。日向也不例外,只是他失态的尖叫声比其他人大了一点,他的脸涨红了,眉毛不时抽动。他凝视着及川,一脸震惊和讶异,但好像并不十分生气。“当——然——是——你!你一直这么说我!你现在干嘛又问?”
在几个星期都没给我托球之后,及川很确信日向想加上这句话,谢天谢地,他没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打得很烂,”他回答道。
他继续盯着日向,哪怕余光看到菅原正伸出手捂住他明显是在憋笑的嘴角。小不点看起来不太高兴。“你想打架吗?你就想干这个?”他现在看起来有点生气了,大叫着举起他的小拳头威胁,虽然它们看起来能被岩泉一把捏碎。“我——我打得过你,你应该知道。”
及川差点哼了出来,但他要坚持之前的计划。“你真差劲。”“你到底要说多少次?”
“就因为你太差劲了,”及川继续说道,忽略了其他人的窃笑和日向的抗议,“所以我们接下来的几周里要更加努力地训练。”
所有窃窃私语都消失了,甚至连快被气哭的日向脸上也褪去了愤怒和敌意。他的拳头落回了身体两侧,但他的手并没有松开。他抬眼盯着及川,撅着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抵触、愤恨和焦虑的表情。“是——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啊!是你先突然开始变得很奇怪。我们已经好几周没有赛跑了。我打赌你的腿现在已经废了。”
压抑住去问日向他是否真的仔细看过影山大腿的冲动,及川抱起胳膊。“我不会为此道歉。就像我给所有人的回答一样,我有我的理由。但是,”日向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我正在计划要补上那些练习。”
“所以我们终于要练习新的托球了?”日向的脸上散发着光芒。
“不。”然后他整个人又垮了。及川小心翼翼地没有表现出任何其他情绪,继续保持抱着双臂的姿势。就算这最终演变成一场互殴,会被队友和学长们严厉批评,他还是愿意去打这场架,因为他别无选择。“我们还不能练,因为你打得太烂了。”
日向不再像前几次那样宽容了,他怒视着及川,好像他是地球上最令人困惑和讨厌的人,其他人也都一样摸不着头脑。及川瞥见泽村向他走来。“影山——”
“你真的有意识到我们就要去打全国了吗?”及川问,丝毫不理会其他人,转身避开了他们。“这是我们能踏上的最重要的舞台了,虽然你技术很烂出了几条街,但你也会和我们一起去的。无论你怎么想,你的位置都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要看到你的努力。如果你想打我的托球,如果你想让我以能带来胜利的方式给你托球,那就让我看看你付出了多少努力吧。懂了吗?”
日向完全没懂,看一眼他的脸就知道了。他瞪大眼睛,眉头紧锁地看着及川,就像在看一个头顶着闪着光的外星人似的。老实说,最初构思这一招时,及川自己都没太理解这话的逻辑。但他托不出那种球。现在还不会。可是他又需要在日向身上练习这种托球,同时不能让日向发现他不会。他们将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直到及川能够正确地托出那种球。但是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这件事,不能让他们觉得全国赛会因为“影山”莫名其妙地忘记了他自己的招牌动作而一败涂地。
所以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及川希望他的措辞没有太过分,没有让影山听起来像那个他不再希望成为的独裁的国王。
“唔,”日向说,他的反应远没有及川预想的那么极端,也比他的表情所显示出来的要温和。“其实,完全没懂,呃,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如果日向这么容易被驯服,那么做一个独裁的国王或许也没那么糟糕。及川走向球车拿了个球,沉浸在变硬的手指抵着橡胶的感觉中,与其说是为了去感受,不如说是一种象征。也许这是一种祈福的仪式,尽管他以前从来没有迷信过。“从现在开始,”他告诉日向,“直到我说可以了之前,每次训练中,你都要跟着我。”
“再来一次。”
日向一声不吭,喘了口气,把球扔了出去,他们今晚仿佛已经打了一百万个球了。及川在指尖与球相触的一瞬间,将它稳稳送了出去,但即使知道日向要往哪跑,那个神乎其技的托球也并没有变得简单。和之前的一百万次一样,及川期待着日向高兴地大叫,喊出类似于“你终于给我托这种球了!”这样的话,但那一刻从未到来。日向击中了球,球落在了对方的球场上,甚至他落地的方式,都和之前的一模一样,他用力的呼吸和双手撑在膝盖上的动作也都没变。
及川的状态也在下滑了,即使他只是站在原地托球。他们一整天都在这里——从早上开始,午休也练了一会儿,再到放学后——现在这里除了他们两个,只剩下拿着体育馆钥匙、一脸担忧的清水,其他人都回部活室去换装休息了。但是及川还没有成功。只要没成功他就不想走。
他吸了一口气。“再来。”
没有任何抱怨,日向再一次拿出一个球抛给及川,然后扣下来。还是没有欢呼。还是不能回家。
“日向,影山,”清水最终说话了,漂亮的脸上满是担忧。及川意识到这担忧是有正当理由的,他不知道在大家走后自己已经练了多久了。“你们该停下了,回家吧。没必要在今天把自己逼得太紧。还有明天呢。”
“抱歉,”及川说,“你可以先走,把钥匙留给我们就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再练一小会儿,拜托了。”及川整个下午以来第一次转身背对球网,他深深鞠了一躬,希望这个礼貌的动作能让清水明白,这些训练有多么重要。她只是球队的经理,对待训练的态度和球员们不太一样,也不会热血上头,但是她非常敏锐。从她的身材和动作来看,她也是一名运动员。她一定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他听到她叹了口气。“你们真的不累吗?”
“我们不累!”及川回答得有些太快了,当他直起身子时才意识到自己也替日向回答了,后者正望着天花板,肩膀和胸膛都在剧烈起伏,安静得都不像他了。这让及川的胸口也感觉有些堵。“我们——我们不累,是吧?”
及川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认为能有其他答案,但是当日向用队服袖子擦去鬓角的汗水,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坚定时,他感到松了口气。“我们不累,”日向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他从车上又拿了一个球抛出去,然后一个又一个,但还是没有一个球打出了期待的结果。及川尽量不摆出一副苦涩的表情,以免暴露自己,他向帮忙捡球的清水无声地表示了感谢,但他感觉自己的内脏像在燃烧,充满了烦躁和沮丧。当日向急匆匆跑去追一个滚出场外的球时,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影山前一晚的话,直到它们深深地刻在脑海里,再也无法被抹去。
真奇怪,他竟然会把影山的建议放在心上。
“哇,你们居然真的还没走?”体育馆门口传来山口的声音。他的头从门口微微探出,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身后的月岛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感兴趣。“已经很晚了,我们明天还要上学。”
“我们没事,”及川告诉他。
“你是在为你们俩说话吗?”月岛扬起眉毛问道。及川没有足够的耐心来应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嘲讽,但他保持了沉默。“我知道你们两个是不能用常理考虑的体能怪物,但练习时长不仅仅是由你们决定的,明白吗?你们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这么麻烦别人吗?”
及川偷瞄了清水一眼。“我——”
“行吧,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能对你们有所期待,”月岛继续说道,双手插在口袋里。“可能这就是国王的行事作风吧。”
心中的一根弦,啪地断了。
国王。国王,国王,国王——只要月岛和排球同时出现,及川似乎总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如果是北川第一的老队员如此执着于这个称呼,那还可以理解,但这个月岛算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他看起来比影山自己还放不下这段过往?
他把头一歪。“你还真是爱提国王的事啊?”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
在及川的大脑里,思想的齿轮在飞速旋转,准备契合成一个连贯的观点。和全县其他优秀的球员一样,他知道这个绰号的由来。在升入乌野之前,影山是一个不为任何人服务的二传手,他只为了获胜而托球,完全不考虑其他人,他只看得到自己,因此也只能配合自己。他希望每个人都能为他服务,每个人都能匹配他的水平,而不考虑他们跟他的差距有多大。这种种行为确实让他配得上国王这个称号。
影山自己也并非毫发无损。不过更重要的是:独裁的国王不是唯一的一种国王。
影山和之前不同了。他曾经迷失过方向,绝望地寻找出路,最终由于他并没有得到那个他想要的录取通知,影山得以在一个他本不该在的地方找到一席之地。他一点也没变弱,冲劲儿也没有减少,但是他还是被这个国家最好的高中生二传手评价为“乖宝宝”,就因为他对待攻手的方式变了。他如此认真地倾听他们的意见,精确地给出他们想要的托球,而从来不提出自己不同的看法。他在这方面做得太过了。宫侑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影山可以做得更好,这么好的球技却被搁浅在现状实在太可惜了。
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天赋远远超过了及川,仅仅因为他还掌握不好与其他人相处的界限就否定他是不对的。及川唯一擅长的事恰好是影山唯一不足的,如果他能克服这个问题,他将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国王,一个依靠法度而不是独裁的贤王。他会知道每个人最好的状态,并通过与他们密切合作来发挥出他们的最大的潜力,但同时又不忽视自己所拥有的权力,能制定优秀的战略,履行领袖的职责。他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司令塔,成为支撑整个王国的主心骨。
成为一个杰出的二传。他现在离顿悟只差一步,那么近,却又那么远,潜力同时也意味着不确定性,但是结果已经可以预见了。对此及川当然会感到恐惧。但同时,影山蜕变的那已经将会夺走所有人的呼吸,他将彻底释放他的全部天赋,让世界为之惊艳。绝对实力面前,所有人都将无话可说,当然也包括月岛这种混蛋。
及川看着他,“既然你总是这么叫我,那你一定也觉得我配得上这个称号吧。”
月岛和山口都吓了一跳,看到及川深渊般的凝视和像捕猎者一样的微笑,他们退缩了。用影山的脸做出这个表情可能更加像捕猎者,正合了他的意。“你说得完全正确,”他继续道,缓步走到球车前,拿出一个球在手上转了起来。他知道清水和日向都在盯着他,两个人的脸上露出不一样的惊恐表情。但他还是只死死盯住月岛。
“我就是国王。”他拍着球,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撞击声在体育馆里回荡。“我生来就注定要成为王者。”他拿住了球,“但谁说这一定是件坏事了?”
月岛的脸上露出了烦躁的表情,催促山口和他一起离开,而及川凝视着他们的背影时,脸上仍保持着若隐若现的微笑。他下定决心,从明天开始,月岛将有一些额外的活儿了。
另一边,影山过去几天的生活完全被与排球在他心中地位天差地别的东西填满了:学习。当他一直暗暗盘算着及川未来的排球生涯时,一不小心就忽略了那些额外的课业,直到上周五他走进教室,无意中听到几个同学在谈论即将到来的统计学小测时才猛然记起。直到现在,他还记得自己最初那种深深的恐惧感,仿佛东京合宿前的噩梦重现。现在已经没有太多选择了,他的精神状态显然不足以独自搞定小测,所以他去了岩泉的教室,想得到一些考前辅导。
岩泉一脸惊恐地看着他,还好他并没有过多怀疑和抗议,这让影山松了一口气。“你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比我聪明,可能也学得更好,是吧?”他只说了这一句,手上已经在拿笔记了,大概是原本属于及川的那张脸上露出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岩泉,今天他想错了。
影山心里对自己在小测中的表现完全没底。成绩还没出来,整整一个小时面对各种数字和扑克牌筹码,感觉仍像是在高烧中经历一场可怕的梦,但无论成绩如何,他都会弥补的。所以现在他窝在屋子里,作业早就写完了,书还摊在桌子上,心里很渴望空出一些时间去看排球比赛,但他已经发誓自己绝不会轻易屈服。他打算就这样在书桌前坐一整晚,发奋学习。说到做到。
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直到他的手机开始震动。
如果这又是及川某位奇怪朋友的群发短信,影山发誓他会屏蔽这个号码并删除证据。但他还是拿起了手机,耐心查看了短信提示。
忘恩负义的小鬼[9:04PM]
作业做完了吗?
他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及川通常不会没有理由地发短信。影山觉得自己要么会收到一些可怕的消息,要么就是会得知一个无法处理的问题。但他还是将笔放在桌子上,打开了手机。
我[9:05PM]
做完了。发生什么事了?
忘恩负义的小鬼[9:05PM]
喔 放轻松。没什么事。
影山松了一口气。
忘恩负义的小鬼[9:05PM]
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碰巧注意到那些见鬼的饼干的制造商
他茫然地盯着手机。菅原在便利店买了这些饼干,然后当着每一名队员的面掏了出来,让大家都领一个,然后大声读出自己的命运。外包装是透明塑料的——至少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每个饼干也都装在透明的小塑料袋里,上面似乎没有任何文字。他甚至不记得上面有幸运饼干的字样,更不要说品牌或制造商了。
我 [9:06PM]
不,我没看到。问这个干嘛?
忘恩负义的小鬼[9:07PM]
几天前我意识到虽然我们查看了幸运纸条但是我们并没有追溯饼干的来源。你不觉得如果我们能找到是谁制造了这些饼干,就能问出解决这场混乱的方法吗?
忘恩负义的小鬼[9:07PM]
当然,前提是这是他们故意做的。就算不是,至少我们可以追究他们的责任?
忘恩负义的小鬼[9:07PM]
并且,前提是我们能证明自己不是疯子。啊啊啊太烦人了
忘恩负义的小鬼[9:08PM]
但是我们完全被彼此的生活问题分散了注意力以至于忘记了继续追查导致一切问题的根本原因所以我们除了这么干还能怎么办呢??
信息一条一条地不断弹出来,除了日向经常给他发愚蠢的笑话和他看不懂的颜文字,他从未与其他人进行过这么长、这么随意的短信对话。如果他早知道及川在球场外这么能打电话和发短信,他一定会避免开这个头。当然这么做也并不一定真的能阻止这次对话。
短信是关于他们共同的要事的,但影山还是苦恼于如何做出回应。及川随心所欲的语法,加上他那一串“啊啊啊”和好几个问号,给人一种很放松很友好的感觉,气氛和他们第一次交换号码时完全不同,他不想让自己不合时宜的尴尬回复打破这个愉快的氛围。他咽了下口水。也许他也可以试着随意一点。
我[9:09PM]
那可真是挺多问题的
这起作用了吗?
忘恩负义的小鬼[9:09PM]
你真是明察秋毫,飞雄。真该死。
我[9:10PM]
对不起。那及川前辈是从哪拿到你的饼干的?
忘恩负义的小鬼[9:10PM]
???为什么要道歉?我的队友阿卷在回家的路上买的。我们每人拿了3个,那些纸条上写的预言都太蠢了
忘恩负义的小鬼[9:10PM]
等一下
忘恩负义的小鬼[9:10PM]
阿卷!!
影山不明白,为什么及川不能将这些一个一个蹦出来的词浓缩成一条连贯完整的短信。
忘恩负义的小鬼[9:11PM]
飞雄快去问阿卷他是不是还留着饼干袋子!!!!里面还剩一些饼干,也许他还没吃呢!
忘恩负义的小鬼[9:11PM]
或者他吃完了,但饼干包装袋还作为垃圾生活在他的书包里。也有这种可能性。
影山想,“阿卷”肯定是指花卷,但他从没听过别人用这个绰号。他从短信切换到通讯录,然后又回到了短信界面。
我[9:11PM]
是那个叫阿卷的吗?旁边有个奇怪的表情。
忘恩负义的小鬼[9:12PM]
什么叫奇怪??他在吃奶油泡芙
我 [9:12PM]
他看起来像含着个奶嘴
忘恩负义的小鬼 [9:12PM]
我发誓,你和小岩的幽默感一模一样。总是一本正经。没趣。
忘恩负义的小鬼 [9:12PM]
去问就行了
虽然对及川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生气感到困惑,影山还是结束了他们的对话,并找到了与花卷的短信记录,在常用联系人中排第五。他打开了对话框,尽量不去关注他们之前那一大堆充满感叹号的对话,而是开始编辑自己的短信,一开始要先随意地打个招呼,因为及川大概会这么做。
但他在打字的中途停了下来。他和及川的短信风格完全不同。他总是开门见山,通常会用恰当的标点符号,没有表情,也没有爱心或星星或任何类似的符号,而及川的文字——他的风格完全相反。从他发给花卷的最后一条短信就能看出来,那条信息只写了“过————分”,并配了一张看起来像在狂奔的脸(没有腿的脸是怎么跑的?),花卷则简短地回了个亲切的“呵呵”。但如果这是真正有用的线索,如果不想让花卷起疑心,质疑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正式地讲话,他就必须学会模仿及川。
影山叹了口气。
我[9:14PM]
嗨,阿卷!!!!你还留着我们几周前吃的幸运饼干的袋子吗?( ゚▼ ゚*)
这太令人煎熬了。他把手机扣在桌子上,试图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微积分上,但毫无作用。没过多久,手机震动了起来。
阿卷( ͒ ⊚ ) ᕤ [9:17PM]
你认真的吗?
影山对着短信眯起了眼睛。
阿卷( ͒ ⊚ ) ᕤ [9:17PM]
及川彻,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阿卷( ͒ ⊚ ) ᕤ [9:17PM]
那个袋子从上周开始就是垃圾了。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那种不丢垃圾的人?那种吃完饼干还把包装袋留在书包里的人?直到几个月后,才被他妈妈在未经允许就清理书包的时候发现,原因是那个袋子快要招蚂蚁了???
读着整条短信,影山的嘴巴越张越大,眉毛困惑地皱了起来。及川和他的朋友绝对跟自己所习惯的是完全不同种类的人。他多希望这个房间里能有个人来给他解释一下这段话。他吞了下口水,然后继续打字。
我[9:18PM]
所以你留没留着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阿卷( ͒ ⊚ ) ᕤ [9:19PM]
留着呢。问这个干嘛?
影山哼了一声,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有点被气笑了的表情。他随便编了个奇葩的借口,比如谁谁谁也想买一包饼干看看他们的运气,所以要看看制造商。然后回到了和及川的对话中,发了一条没必要发的短信,但他现在就是很想发。
我[9:19PM]
他上周把饼干吃完了,但袋子还搅合在他的东西里
忘恩负义的小鬼[9:20PM]
我!就!知!道!
及川的反应和他猜的一模一样,他切回到与花卷的对话中,脸上带着比之前更大的笑容。发短信其实很有趣,但可能也取决于是跟谁发。与及川谈话有时很可怕。影山本来就很不擅长理解别人的意思,而读懂及川的难度又是其他人的两三倍。他叫着可爱的绰号,脸上却是刻薄的微笑,说实话,影山觉得很头疼,这种对比实在是令人费解。但现在,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在慢慢改变。他可以打出自己想出的蹩脚笑话,而及川会毫不留情地吐槽,虽然是恶评,但至少不会被无视。
起码他现在会开玩笑了。就在一个月前,他还完全不会讲笑话。他甚至不会考虑去讲,讲给谁听呢?月岛?好吧,结果一定会很好看。
现在已经九点半了,他本来应该在学习,但他却玩得很开心,坐在及川的卧室地板上,给及川本人发短信,而及川可能正盘腿坐在影山的床上,准备几个小时后睡觉,可能还会翻翻影山的杂志。虽然现在这个状况很不方便,虽然彼此的生活前景一片黑暗,但毫无疑问,这之间也有些好事在发生。如果他们找到了制造商,并设法及时问出了一个解法,也许情况会继续朝好的方向发展。
影山并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但他仍然开始想象,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光明幸福的未来了。他将和其他队员一起去全国赛,他们将与许多强大的对手比拼,赢下所有比赛,击败稻荷崎、音驹和景闼山,站上最高的领奖台。及川会在所有课程中都取得优异的成绩,拿着全额赞助的排球奖学金进入一所好大学,然后继续成长为全国最好的二传手之一。也许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也许,他们会在心满意足的一天后回到家,像现在这样互发短信,一直说着笑话直到睡觉的时间。
这么想有点奇怪,甚至有点自作多情了,但同时也有点令人兴奋。影山觉得自从国中的第一年之后,他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他的手机在桌子上轻轻震动起来。
阿卷( ͒ ⊚ ) ᕤ [9:23PM]
嘿我找到袋子了 它没被上面的东西压坏
阿卷( ͒ ⊚ ) ᕤ [9:23PM]
不过上面什么都没有
阿卷( ͒ ⊚ ) ᕤ [9:23PM]
没有商标,没有营养成分表,没有条形码或任何字
阿卷( ͒ ⊚ ) ᕤ [9:24PM]
有点奇怪 当时是怎么在柜台结账的来着?
阿卷( ͒ ⊚ ) ᕤ [9:24PM]
不过问题不大 我相信你侄子肯定能找到其他牌子的
阿卷( ͒ ⊚ ) ᕤ [9:24PM]
在吗?
阿卷( ͒ ⊚ ) ᕤ [9:25PM]
哎及川你还在吗?
阿卷( ͒ ⊚ ) ᕤ [9:25PM]
这事有那么重要吗?
影山按灭了手机屏幕。
TBC
Chapter Text
昨晚与影山的对话是目前为止最愉快的一次,讨论正事、日常聊天和插科打诨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当他一条又一条将信息发出去时——那些并不尴尬,就像及川通常会发给朋友们的信息——及川想他们的关系或许会就此越来越好。不仅要解决他们之间的(“很多”(影山,2012))问题,而且还要更进一步,不止于形式所逼的辅导和会面,还有时不时的争吵。这是个惊喜,但别扭如及川也承认,他很期待看到这种变化。
但在仅仅几秒钟内,那些本就微弱的希望,改变现状、取得进展和常态化的可能就破碎了。影山过了很久都没有消息,及川告诉自己影山应该正忙着与阿卷对话,他甚至能利用这段时间想象影山与阿卷的互动,并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但当他再次受到影山的消息时,及川读过了消息,默默躺回床上,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
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9:30PM]
卷前辈说袋子是空白的。没有标识,没有营养成分表,没有条形码,也没有制造商。即使我们真的要怪谁,也不会是饼干的制造者。他们好像根本不存在。
有史以来最酷的前辈[9:30PM]
现在怎么办?
他是想回复的,真的很想,但没法相处一个合适的回复,问题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直到他在苦思冥想中睡了过去。仔细检查袋子并找出制造商想法是一时兴起,但这是一个好主意,及川确实觉得这很可能成为突破口。一直以来,他们就像是行走在满是弯路和陷阱的隧道里,而这个思路像是隧道尽头的一盏灯,带来了一丝希望。但这是条路不通往任何地方,是一条死路,现在他感觉自己无处可逃,他们最后的退路已经被堵死了,一片碎石瓦砾,再也无法打通。
现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和绝望,影山说“他们好像根本不存在”,这句话在他的脑海中回响,影山桌子上的时钟和墙上挂着的日历用不存在的眼睛凝视着他,提醒他这些飞速度过的无能为力的日子。离寒假只有二十四小时了。在那之后,全国赛就要开始了。紧接着,就是他的入学考试。再之后,就是他的毕业典礼。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在所有这些发生之前,他们怎么可能找到类似魔法或超自然相的解决办法呢?
“影山!”
他又睁开了眼睛,从噩梦般的恍惚中惊醒过来,记起现在是寒假前在学校的最后一天,而他正和往常一样坐在自动售货机旁边,与日向和谷地一起吃午餐。他努力保持面无表情,抬头看着日向,又瞥了一眼满脸担忧的谷地。日向站在他面前抱着双臂,就像老师抓住了一个正在打盹的学生一样。
“嗯?及川说。
日向对他漫不经心的回答非常不满。他指控道:“你知道吗,最近你比平时更容易走神,安静的时候更多了。”及川的脑子一团乱麻,无法判断他是不是生气了。“你只有在想得太多的时候才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吗?”
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及川认为自己应付不了,但他只是眨了眨眼。他不知道影山在想得太多的时候会变得安静。
“我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了吧?”日向继续说,“没人能猜到你在想什么,所以如果有什么困难,你应该说出来!反正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大喊大叫,我们早就习惯你整天吵吵闹闹的了。”
他突然往后一跳(这很正常),看着及川眉间的皱纹(在日向看来,这是影山的眉毛;难怪他看起来很害怕,随时准备打一架),但及川还是花了一点时间考虑他的话。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发生了什么。从一开始,及川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向正常人倾诉的问题,没人能给出合理的建议。他们顶多会被嘲笑,被叫疯子,被劝说不要嗑药,而他们的心已经很脆弱了,不需要再听这些了。
就在那个时刻,当谷地向他微微一笑,告诉他如果他想说话,他们会在这里倾听时,他考虑了一下她和日向能帮什么忙。他不会告诉他们的。他不能告诉他们。但这些人认识影山,与他开始了一些小小的友情,可能也在关心他——这些人希望他恢复正常。如果及川必须一直被困在影山的身体和生活中,直到那个造成了这一切的不知名巫术决定要结束这场闹剧,那么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也是想帮助他吧。
及川谨慎地轻声吸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被吓得魂不附体,因为影山从不会这样。“如果,”他开口了,他的两个小伙伴都“嗖”地进入洗耳恭听状态,“有人陷入了一种看起来很不可能的境地——好吧应该说是肯定不可能——那么他应该怎么做呢?不放弃解决问题的希望,还是接受现实,做好最坏的准备?”
他不知道以影山的性格会不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模糊的问题,但日向和谷地都摆出了沉思的表情,他们交换了几个眼神,各自撇过头去,像是在寻找自己的答案。看着他们托着下巴冥思苦想,及川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出来。
“我是百分百的乐观派,”过了一会儿,日向先作出回答了,“就像国中我们两个第一次比赛时那样,你的队伍是县内豪强而我的队伍东拼西凑,每个人都认为我们不可能获胜。也许他们是对的,但我不会停止尝试,而且那种情况下放弃会是什么结果?那只会让我提早开始为失败难过,而且我们确实是输了。”
“如果问题比这更大一点呢?”及川追问,并在心里暗暗记下,下次跟影山见面或者发短信的时候要问问,他和日向是怎么认识的。“如果这不仅事关排球赛晋级呢?如果他的生活即将完全脱离他的控制呢?如果他的未来将被彻底摧毁,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呢?”
“他是快要死了吗?”
“不——”及川皱了皱眉,抿起嘴唇。“我希望不是?”
“影山同学,我有一点不明白,”谷地举起手,弱弱地插话,“这样的话,彻底摧毁是什么意思呢?”
及川沉默了。
“我在想,未来被彻底摧毁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日向可能抓到了重点。如果他没有已经或即将死去,那么他总有可做的事。我想——我想,如果只看他最初计划要走的路,他的未来可能是被彻底摧毁了。就是,我的意思是——他的这个梦想再也无法实现了。但即使发生了这种事,也还会有其他的梦想,或者就算称不上梦想,总有其他事情可以开辟新的道路,并且可以一直走下去。真的会有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吗?”
“谷地同学,你真是太聪明了!”日向笑着喊道,“但如果这家伙是个十足的顽固分子,不想走上任何其他道路,但他选择的这条路又真的走不通,那该怎么办?他的未来会被摧毁吗?”
“唔,呃,我在想什么叫一条路完全走不通。我的意思是,有些路会很难走,但说真的完全走不通的话就有一点——嗯,我也说不好。”
“就像我和影山国中时的排球比赛。”
“是的。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你也有可能获胜,所以我觉得你在整场比赛中保持积极是很好的!保持积极会很有帮助,我想。但是——唔,就影山同学的问题而言,如果这真的是不可能的,那么他确实可能会被摧毁。但这只是因为他封闭了自己的心,而不是因为命运对他不公。”
“哦,是的,很有道理。所以,影山,喂——影山?”
现在,各种各样的词在及川的脑海中飘荡,让他的头很痛、心跳很快,但与前一天晚上和整个上午的情况不一样了。他想起了影山,想起他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想起他埋头学着本不用弄懂的作业和笔记。及川也想起了自己,在隆冬时节拼命练习,每次训练之后都留下加练,只为掌握一个他原本都不会知道的托球。不知怎么的,原本一片漆黑的隧道尽头好像又亮了起来,他原以为这是死路一条,但现在微光透过了砖头间微小的缝隙,事情突然又不那么沉重了。
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准备,以平静优雅的态度克服困难——这是他在排球中一向奉行的原则,(或者说,至少当及川还在深夜花大把的时间在看比赛录像,试图研究对手打法的时候,一直遵循这些原则),它们也同样适用于生活。用绝望的态度面对绝望的情况只会适得其反,只会让他像日向所说的那样提前开始闷闷不乐,无所事事。放弃希望是失败的开始,这会扼杀他们仅剩的渺茫机会,这对于坚定自信的及川大人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直到你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你都不相信自己,那么又有谁会相信呢?
就这样,他的头脑似乎清醒了。整件事都超乎常理,就像魔法一样,他们只能用魔法打败魔法,如果说那烤饼干里塞着的没用的纸条教给了他们一件事(及川真不敢相信他已经快忘记了),那就是他们也拥有一件虽然不是魔法,但是也足够神奇的东西作为武器。
爱。他们仍然可以被无私的爱所拯救。及川不知道这具体指什么。不过他知道的是,他刚刚意识到,一直以来,他们都在全心全意地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从来没有考虑过如何得到最好的结果。而且,影山还只是高中一年级生,第一年加入这支愿意接纳他、信任他的球队——他就要和这支队伍一起去往全国的舞台了,然而他这段时间都没进过自己学校的体育馆,根本没有和他的攻手们配合的机会,也没有进行任何训练。
他要解决这个问题。“谷地同学,”及川说道,谷地又转了过来。“你有手机吧?”
“嗯,有?”
“能拍视频吗?”
“可以,怎么了?”
及川站了起来,上半身标准地弯下了九十度。“请问你能帮我把训练录下来吗?每天,直到我们去全国为止?”
他头顶传来两声惊呼,但他没有抬头。这是一个很麻烦的请求,而且谷地作为经理,在练习期间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但及川已经做好了苦苦哀求或是在影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任何补偿的准备,只要能让他们的灵魂换回来,怎样都好。他们两个现在都还不能放弃。影山的变现从来都是那么惊人。如果需要的话,及川会学习他的托球,并用在全国赛上。这是影山用汗水换来的机会,在东京宏伟的体育馆和成千上万的观众面前比赛,如果及川没有竭尽全力就放任失去这一切,他不会原谅自己;同样的,影山可能也在拼命努力,不让他成为青叶城西毕业班中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个请求与他刚才“假设”的问题半点关系都没有,但谷地还是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我不介意,真的。我的手机画质可能不太好,但我有相机。我可以拍视频,然后拷到CD上给你,这样可以吗?”
这一次,他不得不抬起头来。“但——这不会太麻烦你吗?每天都这样?”
谷地笑了笑,耸耸肩,仿佛有一缕阳光或某种来自天堂的圣光在她金色的脑袋后面闪耀。“一点也不!我完全不介意,对你的训练有帮助就好。”
她是个天使。这个瘦小的金发女孩绝对是个天使,及川很遗憾自己在青城排球部度过的三年间不是她来当经理。他挺直了身子,吸了一口气,收回了笑容,没有意识到这会让他的脸变成什么样(不过,日向嫌弃又困惑的视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谷地同学,你太好了!”
她被吓了一跳,与日向交换了惊恐的眼神,但及川心跳得飞快,思想在狂奔,根本无暇顾及。他在板凳上坐下来,把吸管塞进嘴里,开始咕嘟咕嘟地喝今日下午份的牛奶。吸干净了纸盒里最后一滴液体后,及川下定决心,消沉地闷闷不乐不适合自己,同样也不适合影山。
即使及川的房间里非常明亮,影山还是觉得有什么黑暗且沉重的东西笼罩着自己。他又一次坐在低矮的书桌前,死盯着一个又一个知识,一道又一道公式,试图将它们全部塞进大脑。他以前从未感到这样累,甚至无法说出现在到底是什么感觉。但当他费力地读完了及川某本书上一页冗长的文字,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时,他把头埋在桌子上,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他太累了。
锻炼时感到疲惫是一回事,体力消耗到精疲力尽也无所谓,毕竟他本来就喜欢奔跑、跳跃和练习——但在过去的一周多里,他好几个晚上连续几个小时坐在地板上,面对的要么是刺眼的电脑屏幕,要么是不知所云的课本,他很想停下来,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及川的成绩和前途都岌岌可危,一切都很可能分崩离析,而他们能想到的唯一的解决方案也在一瞬间就被证明是走不通的了。
影山叹了口气,放下笔,闭上眼睛,挠了挠后颈,揉了揉太阳穴。他的记忆中,自己从二年级开始就没有这么长时间地中断过排球练训练了。当他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时,他的手臂一定软得像面条,腿也要变得细瘦无力了。他把及川的指甲刀弄坏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临时的妈妈要一个新的。他会尽力挽救及川的未来,但也会在这个过程中迷失自己。他们都会万劫不复,只能像街头的流浪汉一样生活。他将一直顶着这头柔软的棕发,只要他活着,就需要发胶,但他甚至会付不起打理头发的钱。
手机突然发出的嗡嗡声直击他的心脏,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心怀感激地扑向桌子上震动的手机,感谢它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影山意识到如果自己开始渴望社交,那他肯定是真的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忘恩负义的小鬼 [8:54PM]
圣诞快乐
影山对着短信眨了眨眼睛。今天他一直都忙得神经紧绷——忙着整理昨天课上的笔记,和岩泉一起复习,跑去邮局寄一些东西,然后又火速回家继续学习,以至于他几乎忘记了今天是圣诞节,除了要向及川的朋友们送上祝福之外,还应该给及川本人发条消息。刚结束最后一天训练的及川都记得这件事。不知为什么,屏幕上的四个字让影山的心情轻松了起来,他舒了一口气,躺在地板上伸展背部,也打了四个字。
‘圣诞快乐’——
感叹号?句号?影山皱了皱眉,关闭了草稿,再次查看及川的短信,仔细研究了一遍他的标点用法,哼了一声后直接按下了发送键。
我 [8:55PM]
圣诞快乐
影山像是在以牙还牙,即使及川并没想挑衅。
忘恩负义的小鬼 [8:55PM]
对自己好点
他皱起眉头。
我 [8:55PM]
什么?
忘恩负义的小鬼 [8:55PM]
今天是圣诞节但我真的没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你 而你又在我的身体里 所以给自己买点好东西或者干点其他什么你喜欢的事
忘恩负义的小鬼 [8:55PM]
如果你什么也不想干那也没关系 这样我回来的时候留在手上的钱就更多了
忘恩负义的小鬼 [8:56PM]
不过我想去给自己弄些松糕 我也想分给谷地一些 可以吗?
影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知道及川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一向比他做得好得多(尤其是对女生——这一点他在几次被一群女生包围的午餐中已经充分体会到了),但现在就和自己的熟人建立友谊且关系好到值得送松饼,未免也太快了点。当然,谷地人真的很好。尽管她对排球几乎一无所知,她还是在训练中帮了很多忙,而且她也一直把自己的笔记给他们抄。如果要让他在团队中选人送松糕,那么除了所有可敬可靠的三年生,肯定就是她了。要是在圣诞节收到松糕,她可能会很高兴。影山倒也说不上反对。
但除此之外,及川还给了他另一个机会。鉴于他还没有使用生日时收到的“在便利店牛奶想买多少就买多少”优惠券,影山其实并没有什么物质上想要的东西。不过他还是有其他想要的东西的,他回头看向桌子上摊开的学习资料,顿时感到一阵厌恶从心底涌上来。他不知道及川是否会同意这个请求。
我 [8:57PM]
可以的。我可以也要点什么礼物吗?
忘恩负义的小鬼 [8:57PM]
当然可以啊,我刚刚才告诉你要对自己好点吧?你想要什么?
我 [8:57PM]
我想休息一下再接着学。可以吗?
消息发出后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等到及川的回复,影山完全猜不透这是为什么。他想知道及川是不是气疯了,或者是在权衡让自己休息一晚可能会给他的学业带来多大的影响。但他收到的回复也没有解答他的问题。
忘恩负义的小鬼 [8:59PM]
所以你到底学了多久了?
我 [9:00PM]
呃 不知道,我只要有时间就会学一点。
忘恩负义的小鬼 [9:00PM]
课间?放学后?晚上?
我 [9:00PM]
对
忘恩负义的小鬼[9:00 PM]
哪一个???
我[9:00 PM]
全部。
忘恩负义的小鬼[9:01PM]
啥啊啊啊
忘恩负义的小鬼[9:01PM]
天啊 你当然可以休息一下 连我都不会学这么久的 去我的电脑上找个电影看看 休息一下你的大脑
影山对着手机和上面令人鼓舞的信息露出微笑,但他觉得如果自己继续坐着腿就要废了。他站起来,弯了弯膝盖,舒畅地做了一个弓步伸展,然后打开了手机上的下一条信息。
忘恩负义的小鬼[9:01PM]
你也可以打排球
影山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我[9:01PM]
哪里能打?
忘恩负义的小鬼[9:01PM]
现在出去有点晚了所以你应该就呆在我的房间里 可以托一会儿球或者做点其他在房间里能做的,别到处乱跑
我[9:02PM]
好的。非常感谢你,及川前辈。圣诞快乐!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最后一句话中加了一个感叹号。影山迫不及待地站直身子,直奔及川卧室墙上闲挂着的排球。它比球场上经常使用的球要软一些,可能是因为太久不用了,但现在让影山用什么球都可以。在这么长时间没有接触排球之后,手上橡胶的触感就足以让他感觉如梦似幻了。他用双手抓住球,转了一下,紧紧地抱着它,没有意识到这是意外发生后他第一次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没有太多的练习可做,所以他决定先进行一些简单而基础的自传,然后再挑战一下,尽可能地将球打远,并在不损坏及川任何东西的情况下接到球。总的来说,他做得还不错,只有一次被摊在地板上的书包绊了一下,差点撞到了及川的台式电脑。他感觉自己变得很轻松,很自由。但同时,也有点伤感。
痛苦的刺痛郁结在胸口的那一刻,他把球停在了手中。被困在及川的身体里意味着很多事情,其中大部分他都已经学会了适应和忍耐,但最糟糕的还是被迫要远离排球。无论他和真正的及川多么渴望上场,他都不再被期望出现在球场上了,也不再被需要了。乌野要去全国赛,作为他们的二传手,他却被困在一名已经引退的三年生的身体里,不能参与练习。而事已至此,很明显,他不能和队友们一起去了,及川将代替他。虽然影山完全相信及川的能力,知道他会毫无保留,让自己的球队发挥最好的实力,同样的,自己也会全力以赴准备他的入学考试,一切都会顺利,但他还是很讨厌这个状况。
他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但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紧紧地抓住了球,将球抵在额头上,呼吸着橡胶的气味。排球的味道就是他世界的一切了,他希望这么做来清除自己心中烦躁的情绪。然后他又开始用指尖将球托向墙面,就像他在比赛中为每位攻手所做的那样。旭前辈喜欢稍高的、离网稍远的球;对月岛要毫不留情地给更高的球,影山对他的最高击球点确信无疑;田中可以打很多种球,无论什么情况,他都会挥手出击,然后得意忘形地庆祝;给到泽村前辈和菅原前辈常规高度和速度的球就刚刚好;给缘下的球要慢一点;成田、木下和山口需要角度很好、很容易打的球。
当然,还有日向:闪电般的速度,分毫不差的高度,还有精心设计的线路。
“彻!”当球弹回他手中时,影山跳了起来。
他的门锁上了,但及川的母亲还在拼命地试图把它推开,当发现打不开门时,她就用拳头敲打着木头。“是你用球砰砰地砸墙吗?”走廊里回荡着她隔着门模糊掉,但明显不耐烦的声音。“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你会弄坏自己的卧室!而且你怎么还在里面自己打排球?你做完作业了吗?”
“做完了。”影山喊道。
“那就赶快睡觉吧!空闲时间是用来休息的,而不是东游西逛。排球可以等天气暖和了再打,到时候你也毕业了,有的是时间。”
影山刚想答应,就听到自己这位临时母亲的脚步声和喃喃自语声都逐渐变小,消失在楼下大厅的方向,于是他把快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沮丧地咬了一下嘴唇。他尽量不去想她的不是,反而有些内疚地看了看手上的球,把它放回了冰冷而寂寞的地板上。抬头看了看表,他打了还不到二十分钟。他叹了口气,想着尽管时间很短但这已经挺不错的了,然后坐回及川的蒲团上,从桌子上拿起手机。似乎有一些来自及川前辈的未读信息。
忘恩负义的小鬼 [9:02PM]
好吧好吧。
隔了8分钟后:
忘恩负义的小鬼 [9:10PM]
打得怎么样
他多希望他把这些说出口。及川是所有人中最能理解他的人,理解他有多么想念真正的比赛,有多想托球给队友让他们得分。即使他已经几周没见到他们了,他仍然能准确地回忆起每一个人需要什么样的托球。但现在,除了对打排球和与及川交流的渴望之外(他刚刚遇见这个人的时候,连五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影山的心被淡淡的苦涩和对及川的一点点同情填满了。及川值得更多,而不仅仅是他父母给他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支持。
我 [9:23PM]
我就打了一小会儿。你妈妈因为我往墙上打球发火了。她可能听到了噪音。很抱歉。
他并没期望及川会回复,他大概会去忙其他事情而不是盯着手机等自己的消息吧。但令他惊讶的是,手机很快就嗡嗡震了起来。
忘恩负义的小鬼[9:23PM]
哦
忘恩负义的小鬼[9:23PM]
真是太可惜了。如果她明天出去,你可以再打一会儿。你可以去院子里。反正现在还没到一月,雪不会太糟
忘恩负义的小鬼[9:23PM]
或者
影山对着这个没头没尾的词眨了眨眼睛。
忘恩负义的小鬼[9:24PM]
如果你答应我会好好地穿好衣服,不要感冒,那我告诉你她大约9点半上床睡觉,院子离他们的房间很远。我想他们不会发现你的。
他坐了起来。
我[9:24PM]
真的?
忘恩负义的小鬼[9:24PM]
当然。不过不要在外面呆得太晚
忘恩负义的小鬼[9:24PM]
还有,不要太紧张,偶尔放松一下,不用一直学习。任何时候,只要你想打排球就去打。不会有什么影响的。甚至可能有好处。相信我。
日本不像西方国家那样庆祝这个节日,但影山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心情像是在圣诞节一大早就看到了堆满漂亮礼物的圣诞树一样。他迅速输入了一条新信息——
我[9:25PM]
非常感谢。请买很多很多的松饼给你自己和谷地同学。
——等待及川的回复。
忘恩负义的小鬼[9:25PM]
哈哈哈哈,那是当然。
——然后溜下楼去观察一下他临时的父母,也许拿一杯水喝,静静等待九点半的到来,之后再上楼拿他的球。
时间已经有点晚了,但第二天练习结束后,在一年级生都还没来得及离开部活室之前,及川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并靠在了门上。
“我们应该一起出去,”他坚定不移地严肃宣布,一个一个看着他们的眼睛。
“呃,我们当然正有此意,”月岛说,他已经穿好衣服,正准备离开,山口跟在他的身后,“但考虑到你可能没注意,提醒一下,你挡住了我们唯一的出口。”
“我不是这个意思,混蛋,”及川反驳道。“我的意思是,在球场之外,我们应该多一起出去玩。”
日向、月岛和山口表现出一种在练习甚至比赛中都从未有过的团结,彼此交换着震惊的眼神,显然完全难以理解这一行为。及川站在他们面前,双臂交叉,试图忽视他受到的小小冒犯。
“呃,”日向的鞋带正系到一半,说,“为啥啊?不是说我不想,只是——为啥?这么突然?”
“因为这样做不是很正常吗?”及川说。“当然,乌野排球队一直是乌野排球队,但组成球队的队员每年都在变化。我们的年级不断升高,最终在第三年毕业,而新的人也在加入。唯一不会改变的是,在轮到我们毕业之前,我们四个人将始终在同一支队伍里。泽村前辈和其他三年生会离开,缘下前辈和其他二年级生也会毕业,但我们还要一起度过两年。只有我们几个会一直维系在一起。就像现在三年生们都很亲密,二年生们也总是在一起互相取笑。我们也应该这样。”
“而且不仅仅是保持和谐的关系而已。及川前辈和他们的王牌岩泉前辈从小就是朋友,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在比赛中他们的信任和默契也反映了这一点。对另外两名三年级首发队员,及川前辈也总是能自然地和他们互动,他们也会毫无顾忌地提出自己的想法。与队友的这种交流很重要,如果我们要建立一支高效的队伍,那么我们就需要更多地了解彼此,在生活中也成为朋友,而不仅仅是球场上的队友。”
要及川说,这一连串的思路非常合理,但月岛的冷哼写满怀疑又令人反感。“我发现每次谈到排球,你总能想方设法地把及川塞进对话之中。他在你心中一定是个英雄把?”
“等等,什么?我的意思是——”及川摇了摇头,摆脱了萦绕在脑海中的想法和挥之不去的好奇心(飞雄经常谈到我?)以维持高冷人设,并试图拉回话题。“没有这种事。你听到我说的重点了吗?我们能多一起出去玩吗?”
“我反对。”
“你确定?行吧那可真不巧,但你的选票只是四分之一。你们两个怎么看?”
他转过头去把月岛酸溜溜的表情留在自己的余光里,把注意力集中在日向和山口身上,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对这个提议的接受度更高。
“我觉得可以啊。”山口说,“听上去感觉还不错。”
“我同意。而且如果能帮到球队,那就更好了。”日向接着说道。
及川非常好奇,这些家伙中是否有人知道,拥有一群不掺杂任何其他动机的真正的密友是什么感觉。他对他们点了点头。“所以结果是三对一。看来你的运气不太好,月岛。我们要常常混一起出去玩了。”
月岛看起来心如死灰。“你在青训营到底遇到了什么人,”他说,“他们到底是怎么教你的?居然能让你比以前还讨厌。”
及川没有浪费任何精力去回答一个显然是反问句的问题,他需要做的只是强忍住笑容。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影山更喜欢跟这个高大的眼镜仔对着干,而不是和他交朋友;他被怼回去时那副生气的脸能让人开心到多活几十年。“那就这么定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周五训练后你们都有空吗?”
“没空。”
“你明明有空,阿月。”
看到月岛甩了一个要杀人的眼神给山口,而后者害羞地微笑着,及川更难维持他那张冰块脸了。也许在排球之外了解这些人确实会很有趣。
“我也有时间,”日向说,他终于系好鞋带了,“我们要去哪里?”
“改天再说。我得走了,”及川说,他从地板上拿起包,想赶快回到体育馆去。他匆匆忙忙地拉开门,正准备冲出去时突然看到谷地举着手站在外面,为了不撞到她,他跳了起来才及时刹住车。
“啊!我正要敲门,”她说着,把手伸进肩上的袋子里,拿出一个CD盒。“影山同学,这是昨天练习的视频。今天的我会拷到另一张CD里,明天给你。你能尽快把这张还给我吗?这样我们就可以隔一段时间循环利用了。”
在看到光盘的那一刻,及川的心就不受控制地温暖起来,他拿到光盘时鞠了最尊敬、最真诚的一躬。“好的,没问题。太谢谢你了,谷地同学。”
“没事没事。再说一次,非常感谢你的松饼!”
“不客气。明天见。”及川把盒子小心地收进自己包里,再次向谷地快速鞠了一躬告别,然后匆忙走出房间,下了楼梯,离开乌野,希望自己没有让影山等太久。
忘恩负义的小鬼[10:45PM]
哦,忘了说。明天练习结束后来北一见我。
影山靠在北川第一后面他们经常见面的那个地方的墙上,眼睛紧紧盯着昨晚从院子里打球回来后及川发来的短信。自从他开始找及川辅导功课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这里见过面了,因为没有必要——但现在显然有什么重要的原因让他们必须这样做;及川坚持在他们见面之前不能说出这个原因,而且连为什么要保密也不告诉影山。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想,如果及川如此坚决的话,那么这此见面一定很重要。
他对他们最后一次在这个地方见面的场景还记忆犹新。当时他走近等在这里的及川时,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焦虑,下了很久的决心才坦诚地承认——承认了自己在学习上的无能为力,承认及川的未来正面临着严峻的挑战——总之都是坏消息。影山现在满脑子胡思乱想,他能设想的最糟糕的消息就是及川仍然不知道如何完成日向需要的托球。影山努力想要把这个想法放到第二位,但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比这更糟了,他现在真的很脆弱、很忐忑。
当然,见面并不一定意味着及川会带来更多的问题,他深深地呼吸,试图保持头脑清醒。不管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希望他们两个今天能顺顺利利地回家。
很快,及川就在远处出现了,他走得飞快,几乎是在朝着影山跑过来,他突然的出现和矫健的步伐并没让影山放松下来。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前方,看着他自己的脸,但却看不出上面到底是什么情绪。他几乎要觉得及川是在生气了,但他以前见过及川生气的样子,那个表情和现在不一样。他认为这张脸上表现出的偏执可能罪在自己,他确实不是世界上长得最讨人喜欢的。每当日向还有其他人提出这一点时,自己总是生气,影山觉得之后需要向他们道歉。
“嘿,”稍稍靠近之后及川就开始打招呼。影山现在觉得他绝对没有生气,他的感觉更像是匆忙和兴奋而不是恼怒。他看起来也没有承受有新问题从天而降正待解决所带来的巨大压力。“你等多久了?”
“没有很久,”影山回答,这是事实。但他也认为这个问题不可能有其他答案,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忙着分析自己脸上的表情,试图猜测及川要告诉他什么。“你想跟我说什么?”
“有几件事,”及川说。“首先,你什么时候有空去训练?”
提到“训练”,影山眨了眨眼睛,随着睫毛的抖动,他胸部和腹部的紧张感消失了,变成了一种只有排球才能带给他的澎湃心潮。而这一次,这种感觉中出现了一些全新的部分,他想到的不仅是排球,而且是与及川一起的排球,这让他的心中的蝴蝶又开始振翅。他知道,这是一件严肃的事,不能有任何松懈,因为在不知不觉间,全国赛已经开幕在即了。但就算这么紧张,他的眼睛还是亮了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去。
“周五怎么样?”他建议道。
及川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嗯,周五不行。我有点其他事。周六怎么样?我们那一天应该都休息,这样就有一整天了。”
“可以啊,周六也行。”影山使劲点了点头,没有仔细去想及川周五晚上要用他的身体去做什么。“我可以把你的球也带过来,这样我们就有更多的球可以用了。但我想它可能需要打气了。”
“好。现在……还有一件事。”
他周身洋溢的兴奋感一下子都消失了,让刚刚被他带起情绪的影山也沉静了下来。当他打开包伸手进去翻找时,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沉默的空气让影山认为,也许他真的带来了什么坏消息,而包里的某个东西即将揭示他们的生活另一个部分又要濒临崩溃。但是,尽管及川还在找,影山却看到了他抬起的眼睛,里面有一道亮光。那双眼睛炯炯有神,露出单用嘴角无法诠释的微笑,它们紧紧地盯着影山的脸,好像就是因为他的存在才让它们如此闪耀。
当及川把手从包里拿出来时,他的手指夹着一个CD盒。
影山盯着递给他的东西,觉得它似乎不代表着什么坏事。“这是什么?”
及川咬着嘴唇吸了一口气,眼睛仍然炯炯有神。“我一直在想,”他说,“事实上,我想得太多了,以至于越来越焦虑,最后我向你的队友寻求建议,不过——”
他又吸了一口气,似乎镇定了下来。当他再次对上影山的凝视时,他变得非常严肃、稳重,甚至有点拘谨。“当你说饼干制造商根本不存在时,我……几乎崩溃了。我真的很害怕,因为把整个事情与饼干制造商联系在一起是我们唯一的线索,突然间它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路了。我开始考虑这个情况一直持续下去的可能性,我活在你的身体里,你活在我的身体里。我不想这样,我真的不想这样,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它。我正在考虑放弃,因为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换回来,尝试还有什么意义呢,对吧?"
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影山缓缓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这件事会怎么发展,但他知道这是及川第一次和他一起讨论这种事,无论及川为什么会开始说,也无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影山都很迫切地想听及川继续讲下去。
“所以我想,也许我不应该把重点放在担心饼干和思考换回来的方法上了,我应该尽我所能成为你,因为从交换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将一直作为你活下去了。想想都很糟糕,但我真的觉得这就是剩下的唯一可能了。”
然后及川站直了。“但后来我意识到我忽略了一些事情。从一开始,让我们互换的就不是饼干,而是里面幸运纸条给我们的提示。唔——当然,你和我都还不知道应该如何,嗯,表现出无私的爱,或者什么,但真正让我重新振作起来的是——我意识到还有一条路可以走。这是一条艰难的路,也是一条模糊的路,甚至可能是一条完全不知道意味着什么的路,但这总归是一条路——”
他咽了咽口水,嘴角微微上扬。“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除非你告诉自己这不可能。这可能很难,但如果我们不尝试,就永远不会有机会。一直期望奇迹会发生可能很蠢,但完全不抱希望会更蠢,因为这不会有任何帮助,只会让我们更抓狂。但如果我们抱着希望,保持乐观,那么——那样的话,我们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继续生活,所以严格来说,就算它没什么用,这也是个很大的进步。我——我说的有道理吗?”
及川的思路有些绕,但确实,他说的有道理,影山完全理解了。类似的想法也曾经困扰过他,所以他很高兴知道自己的恐惧是有道理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在害怕,而且及川已经给出了很好的建议(影山突然意识到,他可能是受了谷地的启发,所以才要送松饼),让他能重拾信心。
但他忍不住瞥了一眼他还没有伸手去接的CD。“有道理,但是,”影山说道,“这不能解释这是什么。”
及川发出了一声懊恼的叹息,或者说影山认为这是懊恼的意思,但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居高临下。“我意识到,我们不应该放弃换回来的希望。”他说, “按照这种思路,你现在已经落后于你的队友们了,这是不行的。特别是如果我们能在全国赛到来之前换回来的话。我请小仁花把每天的训练都录下来,她还自愿帮忙把它们刻录到光盘上,而我会每天下午把光盘拿给你。所以现在你可以知道训练中发生了什么了。"
影山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的大脑在处理到“小仁花”这个词时就宕机了,因为他只听过高年级学生这样称呼她。但等他终于明白了及川的意思,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是对着CD眨眼——这上面保存了昨天的所有训练——然后又对着正把盒子递过来的及川眨眼——这上面有昨天所有的训练——然后又对着不知道什么地方眨了眨眼。他试着让自己的脑袋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及川不想让他再错过自己的训练了,所以让谷地帮忙录像,每天都录,而他现在可以看到训练的内容了,每天都能看到——因为及川认为自己还有机会去参加全国赛,而他要去参加全国赛并且要在全国赛大显身手因为谷地帮他录了影像,谷地帮他录像是因为及川请她去录的——
他的动作终于追上了思维,影山慌忙从及川手中抢过CD盒子,差点让它飞了出去,当盒子快要掉下来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它,把它紧贴在脸上,就好像他可以通过中间的小洞来观看比赛一样。他睁大眼睛,看着及川。“我——”
“欣喜若狂?满怀感激?欠了及川大人一个大人情?你最好是这么想的,”及川打断了他的话,嘴角勾起,露出了影山之前从未见过,因此也无法计量的微笑。“哦,以防你不敢确定,这个意思是我允许你每天抽出一点学习时间来看排球。”
影山原本以为自己会听到坏消息,但现在他被超级好消息轰炸了,真的真的是超级超级好的消息。他贫乏的词汇不足以表达自己有多开心。他紧紧抓住这份礼物——未来每一天都会收到的礼物,这件事他终生难忘。他直视着及川的眼睛,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微笑,以免过于可怕的表情破坏了大家的心情。“太感谢您了!”他大声喊道,上半身朝着地板弯过去,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超深鞠躬,甚至比上次及川刁难他,要鞠躬才给建议那次还要低。和那时相比,他们已经走过了多么漫长的路啊。“你——”影山站直了。“我也允许你——嗯,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及川扬了扬眉毛,嘴唇上仍挂着开心的微笑。
“我保证我会加倍努力!”
“你所有的课外时间都已经在学习了。你还能有多努力?在上课时间也要学习了?”
“如果有必要的话!”
“别了,”及川澄清道,白了他一眼,举起手放到影山的肩膀上,然后轻轻推了他一下,就像泽村经常在东峰“伤春悲秋”时所做的那样。“回家看录像去吧。如果五分钟后还没看上的话,我觉得你会爆炸的。”
“我不会的,”影山保证道,但他并没有反抗及川的推搡,甚至边后退边向及川再次深深鞠躬。“太谢谢您了,及川前辈。真的。非常感谢您。啊——”
他突然收住了后退的脚步,及川露出了好奇的表情。“那么对你来说也一样,”他说,“你真的已经落下很多功课了。”
影山注视着及川略带震惊的脸,拨弄着自己的书包带子,在那一刻,他试图用一种切实的方式来回报他收到的善意。“嗯,我的笔记不如你的那么有条理,也没有你的那样丰富多彩,但我认为它们还差不多是能看的。我会每天晚上把笔记和作业拍下来发给你,这样你也可以跟上进度了,呃,就是,你也要为入学考试做准备嘛。这样可以吗?”
“哇哦,我给你看比赛,你就给我作业,”及川说道,在影山抗议之前交叉双臂微笑着。“开个玩笑。那样就太好了。谢谢。”
他们俩似乎都在表达谢意,影山的心不知为何跳得飞快,就像他以前从未被感谢过一样。他把CD拿得离自己更近一些,这真的让他很兴奋。他再次向及川点了点头并最后一次挥手告别,心跳仿佛有了韵律。心跳的节奏告诉他,数周来他第一次又融入了自己的球队,这是过去几年中他收到的最体贴的关心。他很高兴,同时又有些疑惑,这份最懂他的礼物竟然来自及川,谁能想到呢。
他心跳的节奏又快又吵,甚至连向家飞速奔跑的脚步都跟不上。但在半路上,它似乎变得更快了,大概是因为意识到了这可能是及川第一次对他表达感谢吧。
TBC
Notes:
哈特软软...特别萌的两个宝宝...
Chapter 12: 那些已经被我们放下的昨天
Summary:
及川和影山(还有青叶城西的其他人)已经迫不及待要开始学习了。
Chapter Text
及川肯定有点不对劲——他的行动方式、他这段时间的寡言少语、他最近所做的每件事——都让金田一感到不安。
及川今天又来看排球部训练了,但从正常人的角度来看,他应该呆在家里休息或做些对他的未来有帮助的事。更奇怪的是,他竟然始终独自一人,这是之前从未发生过情况。虽然这并没有阻挡排球队员们对前队长的热情,但奇怪的是,当大家指出这一点时,及川只是对他们眨了眨眼睛,说:“哦,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我要来。我应该提前说吗?”然后耸耸肩,自顾自呆在一个尽可能不妨碍他人的地方。这太奇怪了,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不过话又说回来,金田一没有任何立场评价及川的性格,所以他只是像平常一样开始练习,试图不去注意及川有时上上下下仿佛要看穿他的视线。
这有点可怕,但至少让他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看回去。
现在,及川正坐在主席台上,双脚悬空,一只手紧紧抓着一只面包,大快朵颐。与广为人知的印象相反,及川的举止并不像个王子;金田一曾无数次看到他在练习中毫无风度地乱晃,或是在一场令人不快的比赛后狂吃拉面。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及川今天有点呆呆的感觉,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发狠咬着他的零食,就好像那是他宿敌的头一样。还有他在观察三对三比赛时眉毛拧在一起的样子也很奇怪。他看起来并不生气(实际上,金田一认为除了岩泉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生气时的样子),但也许有点太严肃了?思考得太认真了?
不管怎么说,这都让金田一回想起了一些事情——从他像看上门的推销员一样瞪着每个人的方式,到他咄咄逼人地嚼一块看起来很松软的面包的样子——或者想起了回忆中的一些人。影山,找到这种熟悉感后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但还有点不一样。一年前,面对着影山和他暴躁的脾气,金田一总会感到恐惧和烦躁,让他每时每刻都渴望离开,无论身处何地,无论在做什么事。但现在,看到这种行为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他感到有点奇怪(这是当然的),但也感到挺新鲜的,甚至有点让人怜爱。他面对的好像不是恶魔般的球场上的国王,而只是一个不知道怎么做出友善表情的人,非要说的话可以称之为迟钝之王。
当然,他告诉自己,这是及川前辈,不是影山。及川一直都有点傻,虽然他平时从不会这么安静,但世界上肯定不止有影山一个人在面对日常中的小事时也看起来像是在生气。金田一将这种反常归结为及川最近有很多心事,当他们的视线对上时,他轻轻地、但很开心地向他挥了挥手,并在及川也温和地向他打了个招呼时,露出了笑容。
其实这个挥手也让他想起了影山,也许是在一年级,事情还没急转直下的时候,但他现在不打算继续想这一点了。
及川张开嘴想说话,但在枕头彻底砸到他的脸之前,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声,“嘿”。
好吧,或许他确实没有充分考虑好他们这一次的集体活动。及川一直相信顺其自然,并且来训练之前,他就已经准备好站在松散的一年级团队面前,问他们下午想在哪里度过。月岛曾试图逃走,但他们最终决定先一起去吃点东西。之后日向慷慨地邀请大家去他家,并在月岛再次试图逃跑时,用左臂抓住了他,山口则用右手帮忙,合力将他拖到了目的地。日向的母亲是第一次见到儿子的排球队友,她看起来非常高兴(这些人平时到底有多不熟?),但更开心的是他那个像小火球一样的妹妹小夏,她立刻抓住了他们,并要求他们整晚都要顺从她心血来潮的点子,陪她一起玩。
他们已经进行了几轮骑马游戏、岩浆地板和超级公主营救游戏,现在正手脚并用地趴在地上。小夏坐在她的宝座上,向他们扔枕头,阻止他们“侵占她的城堡”。阿猛在她这个年纪时可没这么有创意,但及川还是游刃有余,他可以边溜号儿去想更重要的事情,边给予小夏她需要的足够的关注。
她显然非常高兴,笑声很高亢。“抓到你了,飞雄哥哥!”
“好吧,你抓到我了,”及川说,做了个鬼脸,揉了揉疼痛的鼻子,象征性地反击,把枕头朝她扔回去。她尖叫着灵活地向下一蹲,轻松躲过,并因为自己的王国拿到新的弹药而欢呼。及川试着不露出微笑,在她跳胜利舞蹈的时候转向其他人。“嘿,你们知道周末哪里可以练习排球吗?比如公共体育馆什么的?”
“如果这是在邀请我们周末和你一起加练的话,那就是另外的要求了,”月岛躺在日向家的地毯上喃喃自语。
“但是,我们周末已经有常规的训练了,”山口指出,他瞥了一眼日向,后者正在大声夸赞他的小妹妹,说她扔出的枕头正中“影山”,干得漂亮。“如果你只是想再做一些加训,可以等到训练结束,然后开始你自己的个人练习。你以前也这样做,对吧?”
“呃——”及川之前并不知道。“确实,但这和我的个人练习有点不同。”
“有什么不同?”
“嗯……我在和一个——不能进入乌野体育馆的人一起练习。严格来说他是连乌野的校园都不能进。”
日向倒吸了一口气。“影山同学竟然有其他学校的朋友吗?世界末日要来——”当小夏的下一轮枕头炮弹打中他的脸时,他不太体面地“哎呦”了一声。
不久之前这句话还很可能从及川的嘴里说出来,但现在他的立场有点不同了,因为他生活在影山的身体里,所以这些令人恼火的讽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针对他的。他皱着眉头,自豪地宣称,“当然了”,这是事实。“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日向。”
“我也有校外的朋友!”
“你不应该先在学校里交点朋友吗?”
“你有资格说这个吗!”
“所以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校外有什么能练习的地方?”
月岛摇了摇头,扶了下眼镜,举起手用更高权威的姿态及时挡住了新一轮的争执。山口和日向还在仔细思考着。及川发现自己开始逐渐理解这个小团体的运作方式了。
“不光学校有球队,对吧?”山口说,“比如,乌野町内会肯定有一个体育馆用于训练。”
“乌野町内会?”
山口将头歪向一边。“对啊?你记得我们之前和他们打过一场比赛吗?他们总是为我们应援,比赛中唯一为我们加油的那些人?”
“哦,想起来了。”
“老头子影山!”
“闭嘴,笨蛋,”及川回应得太快了,然后才想起“呆子”才是影山对小不点的通常称呼。算了。多样化是生活必要的调剂。他选择向永远乐于助人的山口提问。“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们吗?我想问问他们关于体育馆的事,明天至少要用几个小时。”
日向哼了一声。“真的假的,影山?为什么你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山口当然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们。他已经去岛田先生的商店练了好几个星期的跳飘球了,你忘了吗?”
原来他就是在那里学会跳飘球的啊,及川扬起眉毛。“哦,是嘛?”“怎—干嘛这副表情?你看起来很吓人,”山口结结巴巴地说,后退了一步。尽管影山的身体一向板着一张臭脸,但他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不太合理。及川试图压制自己的不甘心,但还是忍不住想:“真是该死,突然学会的跳飘球,让他得了那么多分……”。“算了,总之,我们可以晚些时候在回家的路上去岛田商店。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太晚了,那明天早上怎么样?”
小夏高亢的叫声在房间里回荡,他们朝那边看去,发现月岛从她的“炮塔”顶端抓住了她,而她正手舞足蹈,一边挣扎一边扭动,脸上挂着及川在孩子身上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
“阿月哥哥抓住我了!哥哥,救命!”
“月岛!放开公主的武士首领!”
“天啊,”月岛说。
“明天早上可以,”及川告诉山口,很高兴他终于可以站起来了,掸掉制服上从日向家地毯上沾到的灰尘。“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你第八题的答案是什么?”
“呃,五十。”
“啥?怎么算的?”
“什么叫怎么算的,这就是我算出来的结果。”
“我的答案不太一样。”
“给我看看你的解法。”
影山无精打采地瘫坐在椅子里,不大情愿地把自己的答题纸递给花卷——他显然是小团体中高中微积分学得最好的一个,然后试图越过松川的肩膀去偷看他的答案。他们几个还有岩泉的(影山推测应该也是及川的)一些三年级朋友正围坐在博物馆里一张单独的桌子边。以防讨论时情不自禁地放大音量,他们特地选了一张远离图书管理员的桌子。一些最让他们头疼的科目作业正摆在桌子上,等着他们进行“深入研读”。志道的脸差不多都埋进了英语笔记里,而温田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科学课本。影山为了以防万一,把所有的教科书都摊了出来。
这种“多人学习小组”可完全不在影山的计划之中。他只是想每周和岩泉一起学上几个小时,再过一遍课上的内容,还有那些他没来得及在下课后去找老师解答的问题。但是当影山昨天再次提出这个自习建议时,他这位名义上的最好的朋友却沉默了下来,皱起眉,把他拉到了走廊的角落里,以便于交谈。
“及川,你最近是不是有点过于用功了?”岩泉这么问道,而影山第一次见到了对方的脸上露出了实质性的担忧。
如果是真正的“及川”,那岩泉这么问也算合理,毕竟他的朋友们总是说他很聪明,即使不怎么学也可以顺利通过测验。但对于影山来说,他才刚刚起步而已。他真希望有什么方法能把这一整件事也告诉岩泉,把他也卷进这个离谱又沉重的秘密之中,也好从他们快要被压垮的肩头上分走一些负担。不过影山咬了咬嘴唇,抬眼望向及川最宝贵的朋友,尽可能摆出一副真诚的表情。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他只是这样解释道,“拜托。”
岩泉回敬了一个真诚又充满审视的表情,死死盯着他,最终叹了一口气。影山发现,这向来是个好兆头。
“好吧,”岩泉说,“但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单单只要和我一起自习。你应该清楚我只有在化学上可以帮助你;你和其他人在别的科目上学得都比我好。或许下次我们可以和大家约一个学习小组。从真正擅长那些科目的人那里,你能学到更多,也能得到更多练习。我会帮你转告他们的。”
影山对这个提议不太感冒。在被迫与及川那些更加花里胡哨的朋友社交时,他常常因为一些他无法理解的玩笑而陷入自乱阵脚又摸不着头脑的境地。不过,他转念一想,要是自己的紧张胜过了对英语补习的迫切需求,那说明他也不过是个弱者罢了。不管怎么样,应该也不会太糟糕吧。今天对于这群一向吵闹的家伙们来说显然是难得正经的一天,他们安静地围坐在桌旁,眉头紧锁,一心扑在学习上,如果有开口的时候,也是为了问问题,或者小声抱怨两句累了、饿了,却始终没有离开课业半分。
影山似乎见识到了他们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其实他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嘿,”花卷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个地方写错了。你不能这么算。”
“为什么?”影山问道,眯起眼睛看向花卷指着的算式。
“及川,事到如今我必须向你坦白了。我其实并不是阿基米德转世,我能做的只是按着公式来计算,而不是解释他们是怎么来的。就算我这个科目学得不错,我也不是全知全能的。”
松川哼笑了一声,和花卷击掌。影山看着他们眨眨眼,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笔记。
“我还是没懂。我是按着之前另外一题的步骤——哦。”
“这下明白了吧。”
“噢。”
“再做一次试试。”
“该死。”
“嘿,及川?”泽内插嘴道,这个下午以来,他第一次放下了手中的物理教科书,那本书的空白处用七扭八歪的狗爬字写了一些习题的解法。影山偷瞄了一道自己昨天就做过的题。“我想问你个问题。”
“在这个三角函数公式里的变量应该要用图上那个角的余角。”
“啥—噢,这样吗?谢啦!不过我不是要问这个。”
“那你要问什么?”
泽内深吸了一口气,“你还好吗?”
影山正在写数学题的手僵住了。他没察觉到,整个桌子也随着他停下了动作。“这是什么意思?”
“呃—就是。你最近怎样?还好吗?”
影山盯着泽内,而其他人的眼睛像胶水一样黏在影山的身上,等待他的回答。他咽了咽口水,“还,还挺好的啊?”他试图用了轻松的语气,但是气氛还是十分焦灼。“我哪里看起来不好?”
“没啥,其实也没怎么。呃,就是—”泽内和岩泉交换眼神的时候,看起来可不像是没事,岩泉朝着桌面歪了歪头,似乎是想要把众人的注意力拉回到学习上。“就是关心你一下啦,毕竟你是很重要的人嘛,就这样而已。”
“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温田插嘴到。
“确实,确实,及川太重要了。行了现在你们可以回来继续学习了吗?别搞得好像他要死了一样。”岩泉咬牙切齿地说着,用眼神狠狠盯着他自己的学习材料,示意大家快点专心复习。其他人也照做了。
但是影山无法专心——在座的所有人都让他分神。松川一下一下快速地用铅笔敲着他的课本,温田不停地偷眼看他,那样子就好像一不注意影山就会自己分解掉似的,而岩泉似乎正在认真学习,但他恶狠狠瞪视题目的样子看上去一点都没学进去,而泽内则是一副对过去十年里做出的所有决定都感到悔不当初的样子。这群人平常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太安静了,好像在一起谋划些什么,而且完全没有开过任何玩笑。今天下午以来第一次,影山似乎意识到,这样的安静并不是因为他们像他一样在认真学习。
从昨天开始,岩泉就没有叫过他的外号了。从昨天开始,他也没有听到花卷气急败坏地大喊他的名字,“及川彻!”。自从昨天,他就没有遇到要为自己辩解的场合,也没有假装自己被冒犯到。根据他的理解,就是这些小事组成了及川和他三年级排球队员之间的友情:互相打趣,拌嘴吵架,揪着一些鸡毛蒜皮聊个不停。退一万步来说,他们之间从不涉及“很重要”(不管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种沉重话题。岩泉他们也只有在影山偶尔出错,表现得不像及川的时候,才会问他有没有事。
他感到有些僵硬,环视着每一个因为假装学习而显得过于专注的同伴。他们是察觉到了什么,才显得这么反常吗?
影山的头向课本偏过去,但眼睛却停在拼命研究自己那堆乱七八糟的笔记的岩泉身上。从初中起,影山就没见过比岩泉更常待在及川身边的人了。只是他一直对这两个人的关系感到十分困惑——大半的时间,他们的相处模式是及川在耍贫嘴,而岩泉被气得朝他大吼。如果这两个人能并肩走到现在,那他们总得有什么是对方所欣赏的部分吧——直到变成及川后,影山和他这个临时的最佳好友之间交换了一些再正常不过的对话后,他才渐渐认识到这一点。不过看起来他显然低估了及川和岩泉对彼此的重要程度,他们总会竭尽全力用自己的方式来确认对方是否一切都好。
大概在座的各位和及川的关系也是大同小异吧,毕竟他们总能从取笑自己这一行为中得到莫大的乐趣。及川和这些人做了三年的队友,其中一年是队长。影山敢担保,他们一定认为及川是一个用托球带领球队走向胜利的好队长,但在赛场之外呢?他想知道这群人在场下是如何相处的,他们也像在球场上一样喜爱并信任他们的队长吗,影山这几周以来假装及川的任务做得如何呢?及川只是远程指导他,要和大家一起吃午饭,和大家一起聊聊天。他也尽力这样去做了,但是他总觉得没这么简单。及川可是大明星,和全宇宙都是朋友,是人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都会讨论的话题中心。那么他在同龄人之间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在女生的手作礼物和夸奖背后,及川又是什么样的呢?
除了及川展示给影山的那一面,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影山的心早就飞了,大脑实在无法继续处理任何数学术语了。他将铅笔放在自己的作业本上,盯着所有人:“我可以问你们一个问题吗?”
桌上每一个假装拼命学习的三年生闻言立刻都抬头看向他,然后点了点头。
影山顶着那几道如有实质的目光问道:“嗯…你们觉得我怎么样?就是,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们将本就圆睁的双眼瞪得更大了,在场的好几个人都在紧张地互相张望,好像这个问题是个需要他们战略性决策的难关。只有温田例外,他瞥了岩泉一眼,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放在影山的手上,脸上露出一副好像要掉眼泪一样的表情:“我很在乎你。[1]”
影山变得目瞪口呆。
“你这起点也太高了吧,温田。”松川说。
“但是我说真的!彻,你是我见过的最棒、最会给人鼓劲的朋友之一。自从我遇见你以来,你所取得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很骄傲,我真是特别——特别开心能认识你。我很高兴自己留在了排球部,虽说一直在坐板凳,技术上也没能超越一年接生们。能有你做队长,我很开心!我——”
“好了温田仔,已经可以啦。”花卷坐在他边上安抚道,轻轻地把温田的手从影山那里挪开,他拍了拍温田,等着他慢慢平复呼吸。温田看起来正在努力忍耐,不让眼泪留下来,而影山却完全搞不清这是为什么。“也给我们其他人留点机会吧?志道,你说呢?”
“呃,对,我同意温田,不过少点肉麻会好一些。”志道说着,在温田大声吸鼻子的时候大笑出来。影山珍惜我自己能给对方递张纸巾。“其实,我早在初中就听说过及川的大名。那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什么凶神恶煞,怎么会有机会成为那种人的队友,就和牛岛差不多。不过训练才刚刚开始了几个月,我就立刻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你觉得我和牛岛是一挂的?”影山为了保持人设随口问了一句。真正的及川估计会反应更加激烈。
“我也就是当时那么想想;现在我已经感受到你可比牛岛好太——多了。哦—可不是在夸你哈,我就是照事实讲的。”
“要我说,我觉得你也算是个奇葩了,老是吓人一大跳。”泽内插嘴道。
“确实,我也觉得。”
“对!彻总能让人感到眼前一亮!”
“我吗?”影山问道,“怎么说?”
“我说的或许只能代表我的看法,不过说实在的,你第一眼看上去感觉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泽内继续他的发言,看到影山突然皱起的眉头之后,立刻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动作,“哎呀,也不是说真的面相看起来不好相处,但是你可是一直都很出名。你甚至还有一个粉丝团,我之前总觉得名人都很不好相处。而且我还从其他北川一的毕业生那里听说,你在初中的时候总是和其他的二传不对付。”
影山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将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握成了拳。他们初中时的争执声名远播,别人知道也不算奇怪。
“但我想说的是,这些负面的印象只是我见到你之前的偏见,而你完全粉碎了这种想法!我们相识的三年里,你完全没有对我做过任何不好的事,而且岩泉告诉我,你最后还去给影山加油了。”
“我吗?”
“别装了,”岩泉说,“决赛的时候你全都摆在脸上了。”及川去看了预选赛的决赛?“你就差穿一件写着‘影山加油’的应援扇,然后在第五汇合结束的时候放礼花了。”
“总而言之,我想说的就是,及川,你确实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好人。”影山没来得及对于及川去看了他们和白鸟泽的比赛这件事做出任何反应,他实在想不出及川到底说了什么,才让人觉得他是在支持(影山?)别的队伍,而泽内已经说完了他的结论。“你这么受欢迎也是有原因的。”
“我也这么觉得!”温田也如此宣称。
“太棒了,说得很好,”花卷一边慢慢拍手一边说,“行了,到你了松川。认真对待哦,不许胡说八道,不许插科打诨,必须说你的真心话。”
“我说的都是真心的,”松川严肃指出这一点,“我之所以胡扯一些让你自我感觉良好的话,都是因为两年前我不小心说出你很酷,结果必须得维持这个人设。”
“什么?!”
“不过说到我们的阿彻队长……”松川向后靠在自己的椅子上,朝着天花板露出一个微笑,“嗯,当然啦,大家说的我都认同。如果非要让我说点什么的话,我觉得你是个超级大呆瓜。”
桌上坐着的所有人都发出了笑声和赞同的声音,引得影山(和图书管理员)瞪了他们一眼。他脑子里只有那个眯着眼睛,面带微笑,在球场上俯视他的及川。“呆瓜?”他重复了一遍。
“当然不是不好的意思。这么厉害的人,还上过电视,女生们都追着你跑,但是岩泉只要一瞪你,你就抖得像个小女生似的。你手机相册里全是你侄子和你的朋友,做一些你觉得很可爱的事情。你还会拍蝴蝶在花朵上授粉的照片。当你找到颜色丰富或是有什么图案的上衣时,你还会给这套衣服搭配同款的裤子——这简直太傻了,及川。感觉呆呆的。但我并没有说这不好的意思。”
“我觉得及川的审美还挺可爱的。”花卷为及川正名。
“那是因为你也半斤八两。”志道说。
“完全同意。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我的话说完了。”松川说着,只朝花卷的怒目送去一个挑衅的笑容。“基本上就是大家说的,还有就是你这个呆瓜,我很确定所有人都喜欢你这一点,衣裳架子。”
“衣裳架子,”所有人都在重复这个词,而今天的此时此刻,影山彻底认识到自己实在无法理解青叶城西三年生的幽默感。
“我实话实说,”花卷说着,用手搓了搓自己尚未成熟的脸颊,假装摸着自己未来可能会有的胡子,“我有时候真想揍你一顿,但是我也喜欢和你一起暴揍其他的人。”
每一个新的回答都带给影山新的困惑。他不能理解这两句话是如何重合在一起的。“为什么?”
花卷左眼的轻微抽动既明显又令人感到有些不安,不过就算影山真的做错了什么,也没有人当面指出来。“呃,好吧,或许我的用词有些过于直白,”他改口道,“不过我想说的是,有的时候你让我觉得有些神经紧张,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依旧是好兄弟。这是完全正常的事,我们在座的这几个哪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呢?每个人都有有点惹人烦的那么几天。不过都已经过了三年了,我们还一起坐在这里,我也一点不后悔认识你。你说我是对的呢还是对的呢?”
“非常对。”松川助攻道。
花卷严肃地点头。“现在,压轴出场。”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配合着夸张的手势,最后指向了一直没有开口的岩泉,他用手支着下巴旁观。“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一同学,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亲爱的队长及朋友,及川彻同学,说的吗?”
“别那么叫我。”岩泉给了花卷一个警告,不过本就微不可见的一丝怒气早已从他的脸上消失殆尽。他坐直身体,面向影山,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好像即将要讨论什么生死攸关的话题。他的表情和其他人不同:脸上既没有微笑也没有一丝温情,完全是公事公办,似乎还带着一些烦躁。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就已经比任何语言都掷地有声了。“听着,我不会说什么漂亮话。我认识你的时间比这里坐着的任何人都长,有时候你真是个麻烦精。”
“但是话又说回来,在你身边忙前忙后好像也习惯成自然了,我倒不觉得有什么麻烦的。”
影山觉得自己的眉毛扬了起来。
“你想知道我对你的看法?我觉得你这个人真是糟糕透顶。”岩泉语出惊人,整张桌子鸦雀无声。“你毫无疑问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不,最刻苦、最有实力,并且决心最坚定的人之一。可你总是表现得对自己的能力和价值一无所知,最后反而被那种害怕失败的心情冲昏了头,失去理智。过去你这种态度老是把我气得不行,现在好多了,因为我觉得你在进步。当然,你现在还是那么完美主义,希望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你的想法发展,我看你永远也不知满足,这也不算坏事。我认为你在输给乌野之后的做法很成熟,我也很高兴看到,就算过去的一切仍然是一股压力,你现在已经能专注在自己的未来上了。但是,垃圾川,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了。这三年你对我们大家的信任显而易见,但你从来没有明白过是否该相信自己,而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你完全可以相信你自己。你很聪明,排球打得很好,不管你有多烦人,你是个很好的人。把这些给我牢牢记在你的脑子里。”
岩泉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还有就是……我实话实说了。当你开始到我的教室来,问我学习上的问题时,我真是吃了一惊。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一直以为你在学习上不需要我的任何帮助,不过这算朝好的方向迈了一步。但是我想让你知道的是,你可以再更多的事情上向我寻求帮助。我们认识十几年了,可不是一个只能帮你复习考试的工具人。还有这些人,如果他们只是为了你的托球,那在赛季结束之后也不会坐在这里和你一起学习了。如果你有任何烦恼,或者有什么麻烦,你要告诉我们,我们会帮助你,就像你帮助我们一样。别老拼命做那个‘更好的人’,你不用做到完美。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岩泉提出了问题,而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回答,带着同样的严肃与关切。这让影山的心变得沉重。从没有人这样和影山说过话,大概是因为他本来也没有这样的友谊,但他完全没想过及川也是如此。他的前辈喜欢斤斤计较,又情绪多变;除了他令人羡慕的球技之外,影山早早就决定自己对这个人没什么其他的兴趣。而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有很多不了解及川的地方,有很多需要去学习、去认知的东西,这让影山感到兴奋。这是他迈出的第一步——现在他与及川之间的联系增加了,他不仅仅只是“住在及川的身体里”,或是“求及川帮他辅导功课”,或是“和及川一起联系托球”。
这感觉让影山的手臂上都起了一阵战栗,心口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着。他抬头看向桌边坐着的及川的朋友们,正是他们的关心让影山也产生了想要了解及川的理由。他颤抖着吸了口气,“嗯,我明白了。”他想,如果及川在这里,在他的朋友们难得一次对他敞开心扉的时候,他也会借用温田的话来回应,“我—我也很在乎你们所有人。[2]”
温田发出了图书管理员无法再忽视的怪声,而这一群因为学习而脑力透支,又经历了感情波动的青叶城西三年生全都把脸埋进了手里,试图强行把笑声咽回去。只有不停抖动的肩膀能表达他们此时愉悦的心情。影山看着温田捂住自己通红的脸颊,志道把自己的脸压进书里,而花卷想要用自己的拳头堵住嘴,于是他不再去抑制自己的笑容。趁着这阵轻松愉快的安静,他已经在想明天见到及川时该对他说什么了。
TBC
[1][2] 这里原文是“I love you.”但是英语国家还挺常说爱的,因此为了流畅翻译成了“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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