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万国破裂时
Chapter Text
刚从德累斯顿回到列宁格勒的那个春天,似乎格外料峭而寂静,天空如一块浑浊的暗冰。“莫斯科保持沉默”,这沉默不能消融,还一直冻结在他心头。
从芬兰车站出来,左边是克列斯特,右边是炮兵学院,还看到那座著名的雕像,是列宁站在装甲车上,漆黑的面孔结了一层薄冰,衣袂间长出不起眼的、棕色的暗锈,一只手臂高举,指向对岸的克格勃总部,他的去处和来处。
退役的情报人员大都被打发到学校里去工作。他还没有退役,却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于是又回到了列大,这次是作为行政人员。走进那栋办公楼,看到墙角多了些盆栽,暖气片还是斑驳破旧,过道里挂着的画像,还是那些阴郁、森严的面容,过去的记忆纷纷而至。越往上走,心也就跳得越快,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大概人真的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他中学时候,为了模仿亚历山大•别洛夫,拒绝了其他所有道路,决心要考列大法律系。后来如愿以偿,真的到这里来了,在这里长大成人,奔向动荡的远方。只是快乐的日子过得太快,回到原点的时候,他与从前一样前途未卜,并且已经失去了青春。
国家正在死去,好像他自己也死去了一部分,太阳照旧升起,有些事情却确实不同了。“于是从头再来的生活是所有的钟共同敲出的丧钟之声”。不可阻遏的川流,无法挽回的昨天。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说不清转机就在什么时候出现。他受朋友推荐,在索布恰克那里得到一个职位,协助这位旧日的老师竞选,上手之后就开始忙碌。做这种工作,需要资源,需要关系,需要人。他说:“我缺个帮手,懂法律的那种。”
“索布恰克的队伍里真有这么个人。跟您一样,也是他的学生。列大法律系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提前答辩的,专业过硬,人人称赞他……”
他于是得到了梅德韦杰夫的电话。
回国的第二年,情势仍旧不济。夏日炎热,正是休假的时候,他在海边的疗养院晒太阳,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广播停了,电视里没有节目,只是反反复复地放一个天鹅湖,白色影像飘忽如鬼魅。事态很不明朗,有些隐约的传闻,说坦克开进了莫斯科。他收拾好东西,匆匆地又回到斯莫尔尼宫。
远方的群山暗淡下来,天上乌云集聚,仿佛怒海波涛。波涛下,人群也在集聚。他的同事们领到了武器,开始在这栋建筑里扎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僵持。第一,防止暴乱波及和损害这栋建筑;第二,防止索布恰克的敌人趁机搞破坏。情形与柏林墙倒塌时又何其相似,只是更加不安,背后就是莫斯科,背后已经是莫斯科。
大家都看着他,他是一块压舱的石头,防止船只倾覆——可是眼光中充满了不信任:他的另外一重身份。就算他跟克留奇科夫没有一样的心思,可是在这座城市里,也有一部分克格勃同情政变。人们的目光和来自莫斯科的压力,从不同的方向向他迫近。
“你从哪里认识祖国?从教科书插图上,从忠诚的战友们身上……” 他觉得很疲惫了,在一个房间里整理文件,把其中一些丢进火里,并且小声地哼着一首过时到有点心酸的歌,敞着窗子,呼吸,呼吸。空气中有种动荡不安的氛围,外面没有灯光,黑暗如漆,仿佛战时,看得见一丛丛小小的篝火,映出沙袋、轮胎、家具、破铁皮的轮廓。一片嘈杂的声响,他还在小声唱着:
“也许祖国从这里开始,从春天的椋鸟飞翔,从这一条乡间的道路……从远处的窗户灯光……”
近处的门,有个人在探头探脑,梅德韦迪不知从什么地方摸过来的。他的这个师弟兼助手,向来很有一种在人群中捕捉他的本领,有时敏锐得叫他惊讶。他看着他犹豫,犹豫,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最后他还是进来了,走到他的身边。
“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尔洛维奇,您唱的什么呢?”
这半天居然就想出这么个话题来,这可有些好笑,他说:“搭枪卡。”
梅德维迪愣了一下:“啊?不是‘从哪里认识祖国’?”
“知道你还问。”
他知道很多人对他有一种……好奇?这好奇还掺杂着厌恶和恐惧。一天是克格勃,终身是克格勃。可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这个年轻人也许像他从前一样,对这个职业抱有一种浪漫幻想。有也罢,没有也罢,都已经是昨日的灰烬。
“……你真的不应该在这里……为什么到这里来?不害怕吗?”
“不害怕,跟您在一起就不害怕。”
这回答没心没肺,并且完全会错了意,可是却使他觉得,梅德韦杰夫第一次走进了他的视线。他看着他,背着一柄步枪走来走去,像个没心没肺的小猫追逐自己的尾巴。
夜里他出去了一次,带了一些人,梅德韦迪经过他的劝阻,显然不在其列。他们去了基洛夫工厂,还有其他一些地方。回来时天已经快要亮了。也许情况还没有那么糟……还没有到那一步。人群已经散去。空气凉爽,洁净,世界笼罩在一片淡蓝的雾霭中,这是从未见过的景象。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面静悄悄的,他心里一惊:梅德韦迪倚在候客室的沙发上,还在等他,怀里抱着那柄步枪,累得睡着了。
这个人对他太殷勤。他想到,有些惊异于自己的迟钝,太掉以轻心了。梅德韦迪大概是很喜欢他的:太年轻,不懂得掩饰自己的目光,在他面前几乎像个透明的人——一目了然,于是就从不放在心上。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要把他观察他的份都看回来:而梅德韦迪只是在熹微的晨光中轻轻呼吸着。然后他走过去,给他盖了一条毯子,探探他的衣兜,摸出了一把钥匙。
走到梅德韦迪的办公桌边,大概翻看了一下,轻手轻脚地打开上锁的抽屉。里面也不见异常,确实还算小心。有一个压在底下的文件夹,被翻得很旧了,以他们的文件吞吐量来说,很不对劲。工具书吗?他顺手抽出来,在朦胧的光线中读:
《论国际法中的最惠国原则》。
真是熟悉,在哪见过?用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这是他的本科毕业论文。
他的心脏突然跳动起来,仿佛一个真正的窃贼。
Chapter 2: 罗朱爱情故事
Chapter Text
罗科索夫斯基走出掩体,感到脚下飘忽,好像踩不到实地。空气中尚且有硝烟的气味,四下里很静,很黑,一些零散、渺远的枪炮声……
他浮到现实中透一口气,又一次沉入水底,他刚刚听到……他和朱可夫有过一个孩子。他被关押在克列斯特的时候,朱可夫带着那个孩子去找铁木辛哥…… “多好的孩子!刚冒出来的牙尖,啃着我的手……”而现在他双手颤抖,心如扣弦。
战争要结束了,每个人都显得都很快乐。索科利斯基跟上来,一种探询的目光,看看远方国会大厦的方向,又看看他。
他犹豫着,艰难地组织词语:“今天都五月八日了?我们应该……我……“一团乱麻,甚至忘记动词如何变位。”算了,现在应该还不是太晚吧。“
他习惯性地伸手找烟盒,转身折了回去,去借用巴托夫的电话,去接通朱可夫。
这还是炮兵节之后他们第一次私下对话。一直以来,明明都在走向这座坍塌颓圮的城市,他们却好像越走越远了,走向了两个不同的终点。
电话接通了,他听见朱可夫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不耐烦,装着不认识:
“喂,你是谁?“
“……我是……一个犯了罪的人,”一鼓作气地说下去:“要找我的一个性情古怪的朋友,不能拥抱的人,他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总是不辞而别。“
“到底有什么事?你……你占着别人的线,说的什么胡话?“
“果沙,如果我不给你打电话的话,你是否准备永远不再联系我了呢?“
对面只是含糊其辞:“你一向不情愿给我打电话。”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想念你,你知道不?”他看一眼窗外,一个温暖、万物生长的初夏的夜。“我想见到你,马上就朝你飞奔过去。”
朱可夫轻声地说:“你跑不到的,一整个柏林横在我们中间。”
“柏林不算什么,我可以开上车子,装上一车玫瑰花……”
在骑兵学校的时候,有时朱可夫从外面回来,躲避着人,身上却冒出灼热的信息素气味,热烈的红玫瑰。他还想,好呀,格里沙,这么高傲的指挥员,是招惹了附近的哪个姑娘?
那边的人沉默不语,话筒里只听见沉重的呼吸声……他在想什么?这时世界突然变得明亮,一盏灯接着一盏灯,逐渐汇成一条光河。一惊之下他几乎要跳起来,手不自觉地伸向手枪。这光亮已经像是天国或者前世。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灯火管制结束,再没有什么战争了。
外面渐渐人声喧嚷起来,素不相识的人在街头欢呼,亲吻,拥抱,对天鸣枪。他没有挂断电话,朱可夫也没有,说来奇怪,似乎他们从来没有好好倾听过彼此,总有无休止的争吵,隔阂,贪恋嫉妒将他们分开。然而现在他什么也想不到,过去的事情只像一阵云影掠过夜空,也许有一句话,二十年代时他写在给朱可夫的临别纪念册上:白昼消逝如飞,明月长照你我。
人声欢腾中他听见朱可夫说:“你看见了吗?好像天亮了。“
“看见了,听见了,一切都明白了。“今晚注定难以入眠,以致于他们没有互道晚安。
狂欢夜亮如白昼,那辆缴来的德国车旁边,同志们抽着烟,在等他:”天晚了,这回要走了吧,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
罗科索夫斯基笑着说:“是该回家了!生活终于到了回归正轨的时候……我们出发吧。“
于是白二方面军司令员的车队就往朱可夫那里去了。
Chapter 3: 医院
Chapter Text
他们说,西方面军司令员有一个私生的孩子——想必就是眼前的这一个了。流言中的那个“孩子”,中性词,从不知道是男是女,原来竟是个女孩,就趴在玻璃窗前,不知是在看着天上飘雪,还是在看着医院的大门。
怎么会这么小,也许天生的病症阻碍了她的生长,其实算算年纪,本该有点少女的模样了。
身边的护士不无歆羡地说着她的来历。“小伊拉……将军多么宠爱她,和公主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天生有病,是很可怜……”
他咧嘴一笑,这一笑,皲裂的嘴唇上又裂开个口子,一种近乡情怯之意。胸腔中仍在持续作痛,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一发烈性炮弹击中了他在波普科沃的指挥所,弹片穿破他的背,穿破了他的内脏。一系列的混乱之后,他就在医院里了。并且正是因为西方面军司令员的特别关照,他才被送到了莫斯科来的,也许上级毕竟还是在乎他的性命。
他和看守孩子的警卫交谈一番,和保姆打了招呼,终于拄着拐杖,来到那孩子身边。窗外,医院的大门口,开进来一辆威斯利轿车,孩子伸长了脖子去看,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大衣的人,官员模样,她缩了回来。
“你好啊,亲爱的,你在看什么呢?”
她长了一头毛茸茸的金栗色头发,剪成男孩样式,脸色苍白,嘴唇呈现出危险的紫绀。走近了看,其实并不矮小,反而身量细高,活像一株蔫的芦苇。然而病号服也能穿出一种军人般整洁的派头,那轮廓,眼角眉梢那一种倨傲的神态,还是会让人想起朱可夫。
伊拉显然有些怕生,一种常年不见生人的局促,说话也磕磕巴巴。一个绷带怪人竟然穿过了那些严厉的警卫,来到她身边与她搭话,倨傲就转变成了不安:“我没有看什么……”
他说:“也许你在想,‘会不会有人来看我呢?’是吧,我不就来看你了吗?”
“可我不认识你呀。”
“我是科斯佳叔叔,是果沙的朋友,你想果沙吗?”
伊拉的嘴角颤抖着向下撇,紫绀的嘴唇,她垂下脑袋,眼泪就慢慢滴下来了。
他本来是想刺探上级的家庭生活,此时却不好再开口。这可真是奇了,那个传说中的果沙——几乎都可以冠以恐怖伊凡的头衔了,却赢得孩子如此的眷恋。可又难免有些心酸,她有个名声如此煊赫的亲人,过得也真是有些可怜。
“别难过,别难过。你要是病好了,我就带你去前线找果沙。”他没精力也没心思哄这孩子,只好信口开河。
“可我再也治不好了.”
“什么奇谈怪论?果沙听了,可就要揍你了。将军的女儿不许说这种话。”
几天之后,他和门口的警卫已经很熟了。这些人也许会向孩子的家长报告:某个负伤的军官(您的下属、熟人、老同学)总在和单纯的伊拉·格奥尔吉耶夫娜套近乎。家长也许忙得没空搭理这种琐事,也许是并没有阻止——只要孩子高兴就好了,呆在医院里,没个家人陪着,也是怪可怜的。
Chapter 4: 山中平静
Summary:
荒谬的受抚慰文学有着荒谬的取材
Chapter Text
山中平静,如果听不见远方隆隆的炮声,似乎就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然而他知道那并不是在打雷。
他已经在山里待了两天了,不知道A国人来了没有,实验室里的同事们如何。其实躲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可他心里还是存在着一种侥幸。很早他就意识到自己如果不死,就必定成为一个战利品,一个有点价值的俘虏。有价值总要好过没价值,自由总要好过牢狱,活着总要好过死了。
他不愿意被俘,他不想受审,也不想坐牢。他还在山上的家里收拾东西,犹犹豫豫地决定哪些应该烧掉,哪些可以留下来——也许一件都不该留下来,就像他这个人就不该存在。
然而那些人确实来了,比他预想的还要快。奉命专程前来抓他,对他还是颇客气的,没有翻墙,没有扔燃烧弹,而是礼貌地叩响了门。这是一个细雪弥漫的黄昏。
门外有三个人,一望而知是军人,背着行囊,全副武装,像一伙风尘仆仆的旅客——这是些什么人?他慢慢地反应过来,敌人,外国人,他从未谋面、然而他将要千千万万地杀死的人,此刻终于来到他的面前。该发生的总要发生,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
为首的那一个,个子很高,他不愿抬头去看他的面孔,感到双脚发软,不听使唤,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向后退。倒也不至于吓成这样,更可能是饿的,在山上这两天他就没怎么吃过东西。
“W博士?“对方从胸口掏出照片,仔细比对他的脸。他听懂了自己的名字,费劲地点了点头。对方语中含笑,又像有点匪夷所思,“怎么就您一个人?”
更多的人涌了进来,像圣诞节来访的客人,他这个家里还从没来过这么多人。许多双沾满泥污的靴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看起来您在收拾东西?我们连夜翻山过来,还真是值得庆幸。别害怕,我们不是来杀您的……”
有人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推进卧室。“W博士,你累了,还是直接休息吧。不用担心,我们会给您把行李都打包好的。”
一把手铐把他铐在床头,他终于在恐慌之外感到了愤怒,如梦方醒般挣扎起来。那个高个子摘下头盔,坐到他身边,似乎比他更疲倦。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得他毛骨悚然,这才伸手拍拍他的脸:
“你知道我们走了多远的路吗?”
他们在外面走来走去,翻动东西,不时交谈和发笑,一伙强盗。
“唉,还没到该害怕的时候吧?你觉得我们会这样随随便便地把你鲨掉?你觉得你能躲得过审判?”
对方点了根烟,漫不经心地摸着他的头发,那手却很重,像在发泄怨气,要把他搓圆捏扁。
“外面有一些特殊的情况,你不知道吧?我们明天一早带你出发,这是你在D国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你干嘛不待在实验室里,和你的同事们一起?你给我们的接收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该死的死硬派……见鬼,你是不是真的有病?”他凑近了看他的脸色,伸手按着他的颈动脉。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舌头,用没被铐住的那只手奋力一推,大喊:“别摸了!”
“俘虏的意见无效。”对方阴恻恻地笑着,不过确实停住了手,撕开一块巧克力塞进他嘴里。他已经不知道是甜是苦,只觉得吃进一口泥浆。
“请放开我,我不跑。”
“啊,你不跑,那请问你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呢?谎话连篇的法西斯。”
他从水壶里倒出一小杯水,对他的拒绝报以冷笑,捏着他的脸颊给他喝了下去。性情清高、人格扭曲的知识分子,一整个行为都很可笑,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识趣……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昏眩,他睡着了。
醒来的一刻,他以为自己还在办公室里,以前无数个埋头计算的晚上,困倦时就在一边的小床上睡一会。可假象仅仅只是一瞬。就像窗檐上的冰凌扎进胸口,他想起自己是何境地,觉得全身都凉了。
被铐住的整条胳膊都失去了知觉,冻僵了。他盖着一条毯子,有人靠在他旁边,抓着他没被铐住的另一只手。敌人也在打瞌睡。
他缓慢地扭过头去,窗外积雪发亮,看得见连绵的远山,一片朦胧的蓝色中,他第一次开始打量敌人的脸。并不年轻,似乎比他年纪要大一些。闭着眼睛的时候,并不是那么严厉和咄咄逼人。
他不想弄醒他,手仍旧被他握着,弄醒了必定又要被他数落,这人的性情和他相反,实在是太能说了。
最后一夜,真是安静,好像未知的命运永远不会降临。他们这样躺在一起,似乎是很亲密,让他感到古怪——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仇敌。
这是实话:在这个仇敌之前,没有人这样握着他的手。他身世不幸,是个孤儿,他的老师则不幸是人际关系上的孤儿。
不过,他对这个来抓他的人并没有感到厌恶。
他重又闭上了眼睛。
Chapter 5: 霜
Chapter Text
他们在一栋很有年头的建筑物里上课,环境十分幽静,刚来的时候,外墙爬满爬山虎,汹涌的绿叶之海。天气渐渐冷下去,植被仿佛是一夕之间就干涸下去,露出斑驳的墙皮。秋天的冷雨,雨水从六楼漏到五楼,又从五楼漏到四楼……这种时候他们总是很高兴:再严厉的教员也不耐烦冒雨上课。他们把书本和笔记都挪到教室里干燥的地方,所有人似乎都压不住偷笑。甚至朱可夫,也许他自己也没觉察,脸上却也有淡淡的笑容。他凑过去问:“你看的什么书?”朱可夫把封皮拿给他看:《大纵深战役理论》。“噢,不错的书……你指定能当个将军。”冬天,霜花渐渐结上窗户。记不清大雪下了多少场,终于无法透过玻璃看到任何东西。雪化了,霜也褪了……一个夏天。他们开始忙着准备结课考试和课程论文。忙完了他们也该走了。
Chapter 6: 名将
Chapter Text
村子里已经荒无人烟,因为战争,原来的居民早就不知所踪。茅草屋,小小的院子。他们在这里短暂休息。他生来是个城市人,没怎么在村子里生活过,此时看到这种荒凉破败的景象,倒也没怎么感到厌恶。 屋子采光不好,很暗,是厨房,灶口堆着柴垛,鼠妇在底下汹汹地爬进爬出。
板壁上青苔蔓生,这里很潮湿……一股强烈的、令人感到不卫生的霉菌气味。
厨房门口,搁着一块垫脚的石板。可以坐在上面,面向院子抽一会烟。
院子里杂草蔓生,树木疯长,一片浓烈的绿荫,原本铺了一条走人的石板路,已经几乎被植被吞没了。从前这里也许养了鸡……毛色鲜艳的长尾巴大公鸡,像个大将一般威风凛凛,是院子里的霸主。看到猪圈了,不过这猪是关起来呢,还是可以由它到处闲逛,自己找找吃食……如今只有一只瘦巴巴的玳瑁猫蹲在坍塌的围墙上,没精打采地看他抽烟。疯狂的,悠长的蝉鸣。
一根烟快抽完了,他又点燃一根,他喜欢抽纸烟,不怎么抽烟斗,主要是嫌麻烦。 连阳光也显得那么荒凉,安静得令人心慌,像一个梦,正在将醒未醒的时刻。
村子里总是比城里凉快,如果不打仗……如果日子能过下去,他想必也能在这里生活,他会劈柴,洗衣服,修理房子,做简单的饭菜。在军队里生活久了,总是比一般人精通内务。反倒是朱可夫……永远不满足的野心,永远要向上爬,平生最想摆脱掉的就是自己的出身,那蛮横,那权欲熏心,那不顾一切向前猛冲的野蛮……谁能想象……谁能想想他竟然是在这么一个平静的环境中长大的。你曾经在这里吗?你曾经在这里,坐在草丛里,耐心地抓蝴蝶吗?你曾经午睡起来,坐在树荫底下发呆吗?你曾经提着篮子去树林里捡蘑菇,回来再打一桶井水,耐心地清洗然后炖汤喝吗?
要是让他永远呆在这里——甚至不能进城学他的皮毛手艺,想必比杀了他还难受,他这么想着,脸上就浮现出了冷笑。
Chapter 7: 睡眠
Chapter Text
他应该休息,也许一觉醒来,事情就有转机了;也有可能他在睡梦中死掉,也不用再面对这一切。总之,现在他应该休息。
他闭着眼睛不知躺了多久,越是躺着,脑子里越是嗡嗡直响,他浑身麻痹,像有无数细碎的电流裹挟而来,汇成一股狂暴的巨流,从脚上,腿上,汹涌地一阵阵拍上大脑,让他几乎溺毙。他还有一点意识,先是一个古怪的念头:这是辐射的具象化。然而本能还是让他挣扎起来,又想到:也许是真的该死了。
终究还是醒来,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比睡前还要头晕目眩,只是不困了,并且感到魂魄在从每一个毛孔里流走,连带着他自己也要飞上天空。
Chapter 8: 怎样坐牢
Chapter Text
L开始学语言。他本来就能读英语文献,只是不太会说。现在,他要掌握日常生活中会出现的词汇,渐渐抽离出他几乎付出了所有生命的、光怪陆离的微观世界。
“政治透明度”,“公民社会”,“集体惩罚”,“种族主义”,“反人类罪”,“基本人权”,诸如此类的短语和词汇。
他还是非常聪明,学语言是一看就会,语法规则从来不会弄错,甚至比本国人还要正确一些。可是他也花了那么长时间才学会在遇到人的时候打个招呼,说一句“你好”。
几个看守慢慢和他熟悉起来。开始的时候,总是像在看守一种奇观,上层对他的那种忌惮,那种严防死守,就好像他能徒手搓出核弹。然而实际上——他只是肉体凡胎,尚且年轻,既没有三头六臂,身体也并不自带辐射。他渐渐暴露出对甜食的偏好以及学术上的兴趣。虽然脾气古怪了些,可是看得出来,他也在竭力维持着礼貌——他们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庆幸。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春天到了,他在异乡度过的第一个春天。现在他可以每天出门散步。他往往走得很慢,在这个地方,路面非常整洁漂亮,两边不知名的行道树正在开花,细碎的粉红色花瓣飘落在地上。风中有温软的花香,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除了一个看守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只要不回头就看不到,有时候他几乎想不起来。
每天早上,在嘈杂的鸟鸣中醒来,在他的牢房里,只有外面的这些飞禽最是话多。他睁着眼睛,在熹微的晨光中默默地听。唧唧啾啾的是麻雀,咕咕直叫的当然是杜鹃,应该还有数目不明的噪鹃,偶尔凄厉、悠长地叫上一声。他能清晰地记得噪鹃的拉丁学名,然而从来只闻其声,没有见过一只真正的鸟儿。
他的牢房里有一扇很大的窗户,隔着规则分布的钢筋和铁条,是一片汹涌的绿叶之海。有时候,他把额头按在冰冷的玻璃上,隔着植被去看那看不到的日出。然后穿好衣服,时间一到,被带去吃早饭,然后他可以埋头钻研古老的数学题,偶尔想到从前的老师,学生,他的同事们。
如果是H的话,在这种幽禁中一定会发疯的,毕竟他那么害怕无聊。他大概会想办法偷偷跑掉,哪怕一定跑不掉,然而这种猫捉老鼠的过程也会有些乐趣……可是他不一样,似乎早就忘记了要逃走,早就习惯了牢笼。他人生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在牢笼之中。
Chapter 9: 猫猫的名字叫fuehrer……
Chapter Text
L的行李不多,几年来的图纸、论文、演算草稿已经被他销毁得所剩无几,“上级命令我烧掉”,这时候他倒这么听话,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开始新的生活。
他一向很有主见,看着闷声不响的,其实总是一意孤行,谁也管不得,谁劝也不听。
不过,他毕竟还是留着他唯一的宠物——一只瘸腿黑猫。也不知道留着做什么,这黑猫既不温顺,也不可爱,相当警惕,不过,也许问题的关键在于它本身:一只黑猫。
它见到一大群生人涌入,吓得直接开始飞檐走壁。为了把这个小东西抓进笼子里,他们颇费了一番功夫。
当时他带队去给他“打包行李”,话是这么说,实际上还是有点像入室抢劫。可是传说中的L博士已经无能为力,被关起来了,隐私也只好由人去看。
“物似主人形啊!”炸毛的黑猫仍在笼子里张牙舞爪,他的胳膊上被挠出了几道血印子,对于当兵的来说不算什么,可还是有点令人恼火。
“说起来,我们还不知道这小猫咪叫什么名字,你问过L博士吗?”迈克把笼子放在膝上,把纸笔垫在笼子上,给他们抄走的东西登记造册。
“哪里想得起来问这个……”他叹了口气。“你先别把猫写上,这东西就交给我吧。”
现在,L博士已经又一次定居下来了,可他并没有把猫还给他。需要承认,一开始确实是出于一种恶意。黑猫是他们掌握的唯一的人质(?),不能轻易地物归原主,除非他表现好……
黑猫已经在他的宿舍里养了三个月了。一开始战战兢兢,缩在橱柜角落里,用枪指着都不肯出来,渐渐地愿意在他在场时吃点东西,现在终于能上手摸摸了。虽然那样子是无比勉强,全身僵硬,在他的手掌下面不住地发抖,只是强忍着没有一溜烟蹿出门去。
还是物似主人形啊,这小东西也会审时度势,知道不能得罪了衣食父母,他不由得又想。
然而那样子实在有些可怜,唉,毕竟只是一只猫。
他收回手,对猫说:“行了……要是他表现好,我就把你还给他。”
他仍旧不知道黑猫叫什么,也不给它起新的名字,该叫它的时候或是叫“猫!”,或是拙劣地模仿猫叫。
昨天他又看到他了,好像吃了一惊似的,这么一见,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在想他,也许是因为有这只猫在?他似乎胖了一些,健康了一些,脸上有了点血色,见到他还笑了一下,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萨凡纳!”
他没想到L竟然还记得自己,那个传奇的脑袋瓜里面,竟然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吗?从德国回来之后,他就很少能再见到他了。他们毕竟属于不同的世界。即便现在他们勉强可以算是同一个阵营,事实也没有多少改变。
Chapter 10: 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唱
Chapter Text
……
AH说,轮不到您来裁决这个国家的命运……那不是您能做的事。然后他就打发我离开。
我还是焦躁不安,恋恋不舍,在地堡里走来走去,我不知道我在盼望着什么,是这种设想的实现呢,还是破灭。也许他把我训斥一通我就满意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还很喜欢这个地方,幻想自己是只老鼠在各种错综的走道里乱蹿。而现在,地堡里还是狭窄逼兀,很多地方没有开灯,好像天花板和墙壁都在渐渐逼近,缓慢地把我压死。就连一国元首也住在这种地方呢,谁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
看到岗哨就换一条路,慢慢就辨不清方向了。这时候迎面走来一大群军人,条件反射仍在发挥作用,我马上转身躲进了旁边的厕所。
可惜事与愿违,他们竟然跟着进来了。为首的是W,他大概从前线来,有点灰头土脸的,发现我在门后,就问我这次来是为元首占星,还是汇报新式武器。我心想,好事不出门……又想没准他能说得上话,就告诉他刚才对希特勒说过的设想。
我还没说两句,他突然伸手把我的嘴捏上了。我说不出话,好像忽然一下清醒过来。唉,我到底在干什么呀?他用那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你果然疯得不轻”,然后指派了两个人送我回家休息。
他的这种态度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极端了……
送我回家的人,我不认识,我们并不互问性名,也没有兴趣寒暄和搭讪,他知道规矩,也不打听我的项目。因为怕轰炸,路上开得很快,颠簸得让我反胃。
快开出勃兰登堡门的时候,这个不知道名字的军官突然对我说:L,你也太狠毒了,你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难道你没有家人吗?
和W说话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我就知道他不仅听明白了,也听进去了。而我的家庭状况虽然一直以来让我有点难过,不过这时候恰好可以用来回答,我说:没有。
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吧。我们继续并排坐着,又沉默又尴尬,随着车子的行驶而东倒西歪。我看着他把手枪套的扣子打开合上,合上打开,心想W可能已经悄悄安排他要把我杀掉。但是杀之前能不能预告一下……
但实际上他只是把我送回家就走了,我总是把人想得太坏了。
这屋子里黑灯瞎火,此时大概是凌晨三点,焦虑高发时刻。作为一个死硬纳粹分子,现在我还是要考虑自裁的问题,但工作还没有交割,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最好还是自己烧了,主要是这几年……放在以前我大概是不会管这么多的。
安眠药还有,我吃了两片,等药效发作就睡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