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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草原上遥遥见到他,几乎以为出了幻觉。他穿着牧民的长袍,腰带上别着一把短刀,头发比我记忆中稍长一些,被太阳涂上光晕,风拂过,我看见他平静的,乌黑的眼睛,注视着身旁的一匹白马,马儿正在啜饮发亮的河水,是阴山消融的雪。
村支书推了推我,说,以后你就跟着他干活,快去,打声招呼。
也许命运的红线的确很难斩断。脚边翻涌的青草也勾起了一些久远的回忆,年幼时策马弹铗,那时他是少族长,是雪山来的哑巴哥哥,却会与我翻过深深院墙去山上捉野兔。
但我很清楚那已经是太多年前,哑巴早已遗忘了几轮,我在那一刻并不想上前。果然,哑巴闻声回头,目光扫过我,又落在村支书身上,发出无声的疑问。他认识这个满面油光,趾高气昂的男人,而并不记得我。
我说,你好,我是北京来插队的,我姓齐。
他迟疑,点点头。
村支书看我一眼,说,向这位同志多学习,他带你上工,每天要去支部集合,汇报。
我在北京时在中学教科学课,实际只是掩护,毕竟这几年局势动荡,筷子头找到我堪比交换前线情报,没想到最后我被举报是因为曾经在巷口摆过算命摊子,一个学生借此举报我是封建残余,于是最后我因一个这样小的罪名被开除了公职,不是盗窃文物,不是杀人越货,也不是因为我古老落后的封建家庭。我在禁闭中写了几次检查,下放到此,在来路上的火车车厢里我便开始流血泪,烧灼而痛苦,幸而有个曾经的学生与我同车,他向管教求情了许久,把墨镜交还于我,我那时眼睛上蒙着扯下来的布条,而我们是不同的目的地,他提前下了车,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哑巴此时盯着我,问,为什么戴这个?
这当然不是我第一次向哑巴解释我的眼疾,他听完,点点头,说,草原多烈日,受得了吗?
村支部说,得,哪有这么娇气的,小张,别惯着这些人了。我看啊,他就该直接去劳改,什么成分,还在这讨价还价。
哑巴的马突然躁动起来,喘着粗气撅蹄子,他牵着一边缰绳,带着马走了一小圈,又伸手抚摸马的肩胛,好像这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我已经开始接受哑巴又一次忘了我的事实,天地之大,我们竟然以如此方式再度相遇,这本身就已经来之不易。或许是我们都活得太久了,以至于兜兜转转,即使不特地去寻,也总能相遇。
哑巴安抚顺了马,才看向村支书,说了句,知道了。
我一时有些替哑巴担心,他如此冷淡态度,想必依然是那个性格,从不主动逢迎,向人示弱,在这样的环境,恐怕很不好受。没想到村支书好像已经习以为常,点点头,说行,你好好监督他挣公分,看好他。
我有些意外,哑巴似乎颇受对方信赖。后来我才知道,几年前哑巴从格尔木疗养院逃出来,在一个雪夜流落到这个村子,昏迷在毡房外,被好心牧民救起,一问他却并不记得任何事,但他来这里不久就帮牧民赶跑了前来偷袭羊圈的野狼,而那时他还浑身是伤。后来他们给了哑巴一个名字,阿勒同,黄金之意。我想,哑巴的确融入了这个地方。又或许是因为草原蚊虫之多,没人会不喜欢有哑巴在身边。
村支书又给我强调了一番纪律,就坐上厂部的皮卡离开了。
我捧着随身的布包,看着哑巴,一时不知该用何种态度与他交谈,只是笑笑,说,幸会。他仍旧面无表情,扫了我一眼,说,进来吧。
哑巴的毡房里有一张床,一个矮柜,摆着锅,水壶和煤油灯,还有一张桌子,墙角有几个木箱,如此便是全部。
我不由想起曾经我们在慕尼黑同住的出租屋,当时我们日子不太好过,常常半夜仍要听楼上楼下的吵闹声。哑巴念历史系,我学医学,在一张桌子上做论文,还常常遭遇断电,冬夜没有暖气,哑巴便会贴我近一些。比起眼下,那个小房间大约已经可以算是奢华。
哑巴望着我,我说,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哑巴说,我没有名字。
那时我已经很想告诉他全部,我经历过他的漫长过去,足以替他记得。可我欲言又止,想到张起灵也并非是一个名字,代号与代号之间,又有什么区别?也许这一个还更好一些。
我于是说:“你可以叫我瞎子。”
他有些犹疑,道:“你看得见。”
“大部分时候。”
哑巴似乎还想问什么,但他最终只是让我把随身的东西放在他的柜子上,而后说,你需要一张床。
我环顾哑巴的毡房,勉强有空间能摆下另一张床,但也只能挨在一起。我看了看墙角有一块防水布,道,有那个就行。
哑巴想了想,说,草原夜晚寒凉,你不会习惯,可以先睡我的床。
哑巴确实不记得了,如何能不习惯,当年在斗里有块这样的防水布已经算相当不错,但哑巴连这些也不记得,仍要把床让给我这样一个来打扰他的陌生人,我心中五味杂陈,于是我跟着哑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做一张床。
哑巴带我走向马场一角,那里有一个马棚,而一旁还堆叠着一些木板和原木,有些落灰,但已经算干净。哑巴说,这些差不多,不够我再去砍些回来。
哑巴拿了把斧头和锯子,并不让我动手,只让我在一旁看,我看着哑巴削劈木料,锯成长短不一的规格,他穿着素黑色的褂子,身侧的襟口是银色的,袖口挽上去,露出半截小臂,举着斧头把原木砍成几段。
床架的搭建,哑巴并未用钉子,而是凿出了简单的榫卯结构,也许张家人对机关的理解是写在本能里的。连床脚也是木桩劈砍出十字型的凹槽,与床架嵌在一起。他只把最后一步交给我做,把木板铺上去钉牢,就是一个相当坚固的床板。这张床几乎和哑巴的挨着,不过中间隔了毡房的一道支撑柱。哑巴的床是铁架的,倒不像自己做的,应该来自供销社。我很想知道哑巴是如何来到这里,过上如今的牧民生活,又认识了些什么人,可这一切在相识第一天谈起,想必哑巴都不会回答。
暮色四合,哑巴在毡房外生了一堆火,架起锅,用青稞面烤了两块饼,用油纸包着,递给我一块,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我接过来,这块冒着热气的青稞饼此时显得无比珍贵。我看向哑巴,说,谢谢你,你很善良。这话完全不假,只是我从来没找到机会和他说过。篝火还未熄,映在他眼中,明灭闪烁,他一怔,说道,这没什么。也许你可以帮我照顾那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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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着哑巴给我烤的饼,头顶是草原的星天,夜风很凉,有一瞬间只剩篝火噼啪作响。哑巴拿走了那个小块的。我说,跟我换换,他摇摇头,说,我吃得不多。我想起大约十年前的一个晚上,我们开着皮卡终于走到沙漠边缘,离有人烟的地方还有几小时的车程,于是在车内分食最后一条压缩干粮和一罐黄桃罐头。那时哑巴手受了伤,还不肯多吃,我坚持不懈,把黄桃一块块喂给他。哑巴虽然从不挑食,但假如真有得选,他其实更喜欢甜的。大漠的月光落下来,他嘴唇上泛着糖水的光泽,我收获一个浅尝辄止的,黄桃味的吻。走出沙漠第二天,我买了一袋新鲜桃子回旅店,结果哑巴就在那时离开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和哑巴说,可我没养过羊,小张师傅,你得教教我。
这话其实不尽然,我小时候的确是养过羊的。那时的记忆已经相当模糊,但终日待在院子里无人做伴,又因为注定要患上的眼疾而被禁止外出,显然不是什么太愉快的回忆。有一日我见到院子里锁链捆着的麻袋,里面传来幼童似的求救声,我虽然知道家中并不清白,但也不至于如此,惊疑之中解开铁链,是一只瘸腿的羊,试图往外冲,摔倒了又挣扎着起来拖着一条腿逃,我问姆妈,姆妈说,那是后厨准备的,明天也许吃羊肉煲。我当时问,能不能养在院子里?姆妈笑了,说,这羊腿都被打瘸了,你要养,让他们给你去抓一只漂亮的。结果那只漂亮的羊领来没几天,家中就发生了变故,也许它反而是唯一获得自由的活物。
哑巴点点头,带我去看他的羊棚。实际上就在不远处一块空地,哑巴提着灯,打开门,我看见几十只羊,在木板隔成的空间里挨挨挤挤。羊群很吵闹,哑巴却并不嫌弃,我看着他抱起一头羊羔,我问,是不是刚出生?哑巴点点头,说,上午。他把羊羔带到那只母羊身边,引导它去喝奶。哑巴抬头,向我解释,初乳,第一天的最好,应该让它多喝。我看着哑巴的眼睛,黑白分明,很是纯粹,像松烟墨,许多年来都是如此。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无法不重蹈覆辙。
他这次似乎忘得很彻底,天命也好像短暂地放过了他,他不必日复一日去追寻。于是,在这人人自危的艰难岁月,哑巴反而过上了一些对他而言算是安宁的生活。这实在有些荒诞。
我问哑巴,这些羊都是你一个人养的?
哑巴点点头,又说,不是我的,公社牧场的。他又起身,在一个食盆里倒了麸皮和水,又加了一些盐,蹲下来,放在母羊面前。那头羊看上去还有些虚弱,不过明显是被哑巴照顾得很好,比起周围其他羊都要更加干净一些。
我问,你还养了什么?哑巴说,还养了几匹马。牛……上个月被载走了。他眼神里似乎有一点不舍。哑巴很喜欢他养的动物,我想。我对哑巴说,马我倒是会骑。小时候学的,很难忘掉。哑巴看着我,点点头,说,如果你想,可以和我同去放牧。
羊棚外放了几大捆草料和玉米杆,想来是哑巴用他举世无匹的刀法亲手割回来的。隔间里有一堆柴火,还有一口大水缸,哑巴舀水时我看了一眼,水很干净。我问哑巴,这水是从哪里挑来的?哑巴说,北边河道旁有一处泉眼。我来时路过那条河,估计在两公里外。我说,以后我来,劈柴我也在行。
哑巴看我一眼,说,不用。我笑说,这都不用,那我只能在这里给你做饭铺床洗衣服了,会被批评教育的。
哑巴大约也知道所谓批评教育有时可以严重到什么程度,终于暂且接受我是来帮他分担牧场事务的,说,如果你想,明天可以跟着我。
我说,当然。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我看着哑巴的背影,他乌黑的发在夜风中飘动,素色衣袍猎猎作响,月光洒满草原、河道,以及地平线上的群山。
回到他的帐篷里,哑巴看了看他刚给我做的床,在柜子里拿了一件军大衣和一件棉质的长袍递给我,说,先拿去铺床。
我问,你的衣服?
哑巴点头,说,夜里凉。
这注定不是一个容易入睡的夜晚。首先是哑巴的衣物,闻起来就是他本人的味道,如同回到那些我和他挤一个被窝的岁月。此时哑巴和我只有一柱之隔,和他睡在我身边几乎没有区别。哑巴睡觉总是很安静,呼吸很轻,侧着身子,手放在枕头边,当然,刀也放在枕头下。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哑巴痛苦的喘息,我本来睡得浅,一下醒来,看着他仍然闭着眼,出了汗,蜷着身子,颤抖着,喃喃呓语。我认真分辨,他竟是在说“求你”和“不要”。
我不知道哑巴梦到了什么。是那道门后的恐怖,还是张家那些血腥的斗争?有太多人觊觎他的长生,他的血,想让他为自己所用,当一把无情的神兵利器。他仍在梦里挣扎,我起身,跪在他床边,碰了碰他肩膀,说,没事了。他睁开眼,条件反射来锁我喉,我抓住他手腕,他出手极快,还是碰到了我。我看着他,举手投降,哑巴似乎才从那个噩梦里清醒过来,松开手,说,对不起。我说,没事,你梦到什么了?哑巴摇摇头,似乎不愿回答。我说:有人伤害你?哑巴躲开视线,说,只是梦。我说,你想的话,可以和我说说,做噩梦很正常。哑巴看着我,慢慢地眨眼,好像在评估我是否值得信任。我见过他若干次失忆,许多次受伤,他失忆的时候有时候茫然如幼童,有时候只是完完全全地封闭,眼神冷得让人心惊,而他受伤的时候,也不会轻易流露一丝痛苦,将脆弱暴露于人,对他而言是致命的破绽。
哑巴犹豫了一下,说,我被绑在……手术台上,没有力气反抗。非常疼。看不清。
哑巴显然并不常这样形容。我不得不平复了一下呼吸,问,你以前梦到过吗?
他说,经常。
这几年他究竟去了哪里?不管我如何打听,如何去寻,都毫无他的消息。张家人在这样的乱世里也都销声匿迹,道上的人更是能逃命则逃命,没几个人还敢下斗。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小张师傅,我会看手相的。你要不要让我看看?我轻轻碰了碰他瘦削的手背,覆上去,他手也是凉的,哑巴犹疑了一下,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看见他掌心那些刀疤,他伸出手,手背朝上,好像要让我给他戴戒指。我仔细一看,却心下一沉。他静脉皮肤全是细小的注射穿刺痕迹。上一次他离开之前,还没有这些。
我问,你还记得这些针孔是怎么来的吗?哑巴摇摇头,又说,梦里有。
我想,假如那一天我没有出门,是不是能让他免受这一切?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哑巴大约是见我脸色不好看,抽回了手,慢慢挪到身侧。我说,怎么了?他摇摇头,说,有疤,看了没用。
我以前和哑巴说过,你不记得你救了多少人,但是你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和记录一样。在斗里,你就是他们的天神。哑巴当时靠在我怀里,抬起手对着光看了看,他手指细长,却都是粗糙的茧和伤痕。我听过一些他儿时训练的零碎片段,因为那是他为数不多始终记得较为清晰的事,要趁小孩关节软,让骨头折断再长,火中取物,撬开石缝。血肉模糊的故事,他讲到第三遍,我就不忍再听,告诉他,我知道了。他看上去有些失落,可能努力在大雾一样的记忆里搜寻一些较为平和的碎片。我扣住他手指,握了握,又在他无名指根吻了一吻,和他讲我关于他的记忆。很多年前他来过我家,那时他刚被架上族长的位置,张家四分五裂,和我的父辈实际也有些复杂过节,那时我十四五岁,他们谈事并不让我听见,我不知道哑巴当时究竟为何事而来,只知道连下人似乎都对他不太尊敬。他住的客房在我的院子旁边,我当时眼睛已经开始变化,晚上看得更清,爬到屋檐上看月亮,结果看到张家族长一个人在院子里,蹲在草丛边,孤零零的样子。我叫了一声,小张哥哥,他回头,我才看到原来是一只野猫窜进了院子,皮包骨头,看上去活不了几天。我想了想,从房顶下来,去厨房要了晚上剩下来的一些粥和肉菜,拌了一碗,厨娘不解,问我要吃什么再做就是。我说,喂猫。我小时候实际话不比哑巴多,也不喜欢与人亲近。那时候哑巴似乎心事重重,后来才知道,他从一个放血的工具又被捧上神坛做活祭,那时哑巴也只是少年人,还未对苦难完全麻木。
我看着他的眼睛,就想到那天,他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是,谢谢你。好像在替那只猫道谢。
而此时月光落在哑巴肩头,他依然像那天那样认真地望着我。睫毛投下阴影。我说,没关系的,我身上也有一些疤,你这个不吓人。
我摊开手心给他看,说,这条是生命线,长短不是寿数,而是健康与否,我的开头浅,不到掌根就消失了。大概是因为我的眼睛,有时候很不好,好在现在还看得清楚。上面这条是感情线,我的几乎没有分叉,纹路很深,但是完全断裂的走向。这说明……
我看着他眼睛,又心中默念一遍,重蹈覆辙。我笑笑,说,小张师傅,算了,我不该和你讲聊这个,忘了我是为什么来改造的。什么命数都是虚的,应该发挥主观能动性。
我和哑巴谈论无神论和唯物主义,明显很可笑,但现在哑巴似乎也接受过一些相关教育,默认了这一套说辞。我和他说,睡觉吧,睡不着我给你唱摇篮曲。结果睡不着的反倒是我自己。盖着哑巴的衣服,一些几乎被我淡忘的往事又浮上来,声色斑驳,却带着鲜活的气味。
当年在西德,哑巴为了一封信件和几方势力周旋,不得不把人打晕在教堂后门,又破窗跳下,还被当作间谍,居民喊来巡警搜捕,他在大雪中躲了一夜。回来的时候血都把衬衣都染透了,还发起了高烧。几天后才勉强恢复,那天刚好是腊八,我去集市买了做粥的材料,当时物资本就匮乏,红豆我都找了很久才买到,甚至放了榛子燕麦和南瓜,凑了七宝五味。哑巴对于过不过节并不在意,但这锅粥他似乎很喜欢,窝在沙发上和我一起吃。粥的热气让我眼镜起雾,我抱怨了一句看不清你,哑巴拉上窗帘关了灯,和我在黑暗里过腊八。他看向我,而我在哑巴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我的虹膜几乎变成了比日耳曼人更淡的灰。哑巴端着碗,嘴角沾了一点米粒,我忍不住笑,过去吻他,许久之后,又说,等下一个腊八再做一次。结果来年哑巴就坐上了回国的船,之后音讯全无。腊八到来的时候,我没再费心去集市找米和红豆,只吃了黑面包配啤酒。窗外雪纷纷扬扬,天色晦暗,街灯昏黄,腊月初八,月亮只有一半。
我想到,今年的腊八也许我又会在别处,在这样的年代分离,与战乱时无疑,也许更难以再见。决不能这时让他走了。哑巴现在终于睡得安稳,我看着他背影,心想,但愿明天真能同他去放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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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看向哑巴的床,那里已经空了。好在他棉被叠得整齐,不似突然离去。我掀开毛毡门帘,天空高远,金色晨雾下是无边的春草。我在马厩找到哑巴时,他正在给一匹黑马洗澡。那匹马很健壮,比哑巴还高一头,近看才发现是深棕色,皮毛被哑巴洗得发亮。我说,小张师傅,早上好。他闻声看向我,晨光里他依然像一支竹,一柄剑。哑巴似乎还不习惯有人和他说话,一愣,也回,早上好。他的白马在马厩里喝水,我看着它,它抬头扫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喝哑巴亲手挑来的水。哑巴养的马一黑一白,我想,好适合我们。我想起很久以前有人带我去马场挑马,对我说,驯马,最重要的是同它建立联系。我问哑巴,这马你养了多久?他回答,两年。也就是说,哑巴在这里至少待了两年,仍未想起自己是谁。我此时尚未明白发生在他身上所谓天授的规律,只知道在某一时刻他看我的眼神会突然冷下来,又或是毫无征兆一声不响地离开,他与世界的联系全数被斩断,只剩下一个沉重的使命要他完成,而他从不会停留。哑巴把缰绳递给我,我接过他手中鬃毛刷,把剩下的清洗工作做完,这匹马并不抗拒我的触碰,这是成功的第一步,但哑巴还是告诫我,这马烈且快。我说,放心,小张师傅。跨上马背的一瞬似乎草原的风也变成了旧时的风,可惜我并不怀念那段过往。
我对哑巴说,这是一匹好马。哑巴伸手,抚摸着马的脖颈,他似乎与这些动物更能够相通,比起人,动物总是更纯粹。
立体如山峦起伏的云在地面上投下阴影,我牵着马,哑巴也牵着他的,和我前后走着,他递给我一根赶羊鞭,自己又拿了一根羊杖,打开羊棚的门,我看见昨天哑巴接生的那只幼小的羊羔,似乎受了些惊吓,哑巴穿过叫声此起彼伏的羊群,抱起那只羊羔,细弱的腿在他怀里挣扎,耳朵的绒毛扫在哑巴脸上,他也不恼,只是抱着羊走回来,一边安抚它。
那只产后的母羊明显更虚弱,哑巴给它多喂了一些饲料,又让我看着如何给羊梳毛清理,打扫羊棚。他对这一切似乎都很熟练,如同他在地下解开无人知晓的机关,诛杀千年的精怪。
我接过哑巴手里笤帚,说我学会了,我来扫吧。哑巴看我一眼,说,好,我去喂鸡。我没想到哑巴还养了鸡,实际上他的鸡舍旁还有一窝兔子,扫完羊棚,我找到哑巴,看见他正拎出一筐草准备喂兔子,兔子蹦到他面前围着他,嚼着青翠的苜宿草。远处有成片开紫花的草地,想来哑巴就是去那里现割的草。我问哑巴,遇到过野狗或者狼吗?哑巴从兔子堆里抬起头来,点点头,看向腰间的刀,像是想起什么,问,你有刀吗?我说,什么利器都不能带来,小张师傅。我有些想念自己被抄走的刀,那把刀相当趁手,削铁无声,也不知最后会被什么人拿去,或沦落至炼钢炉中凑数。他说,我还有一把砍羊骨的刀,你可以先带上防身。他想了一下,又说,我会教你。
我笑笑,说,我虽然是教书匠,早些年也学过一些功夫,对付狼还是不成问题。而且,我在晚上看得更清楚。
哑巴真的给了我一把砍刀,我和他解释,一个老右,背着这么把砍刀似乎过于引人注目。哑巴想了想,解下他缠着红绳的短刀,递给我,说,以防万一。
但那把砍刀明显钝了,我于是说,那我帮你磨刀吧。我见过他如何用刀,劈开古树,斩断尸变畸生的肢体,分毫不差地插进巨兽血红的眼。因而我总觉得哑巴该配最好的刀,即使在这草原上也不过用来防狼和狐狸。
我磨刀,哑巴给兔窝添水,几只母鸡在石头垒起来的圈里散步。哑巴还带我去看了他挖的地窖,用来储备食物,比外面要凉上许多,不用冰,也能利用天然的温差。
哑巴把一切收拾妥当,就把羊放出了羊圈,在无边的草原和满天的流云中,他骑在马上,引着羊,袍角在风中如流云。哑巴似乎总能很快融入环境,是一种被动的随遇而安,可无论到哪里,总是孑然独立,与周遭两种氛围。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活得太久,可在这里遇到哑巴,又仿佛一切刚开始,前尘往事不过寥寥。
我们白天所做之事就是赶着羊群四处去寻水草丰美之处,找到了地方,就下马牵行,监督羊群好好吃草喝水,不要走散。哑巴拿着长杖,羊群便跟着他走,我想到此时其余地方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动荡,只觉得获得了一种荒诞的幸运。地尽长天,远处群山被日光照耀,山巅的雪镀上金,显得圣洁非常。也许这山里也有张起灵必须守护的天数,只不过天授尚未发生在他身上,草原的神叫长生天,赐福人间,庇佑着牧草永世不竭,无秽无荒,无边无疆,不知哑巴是否有缘得见。
我们在河道边看着羊饮水,远处零星分布着几个毡房,有人遥遥看见我们,骑马过来,和哑巴打招呼。原来是当地的牧民,叫敖古,他看上去十分忧虑,对哑巴说,他儿子坠马折断了腿,原本村里卫生所的大夫被叫去问话了,他们只求到了一点磺胺药,场部现在乱得很,没人愿意管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
哑巴当然,曾经懂不少急救包扎手段,这是某种意义上的久病成医。我身上也有几道伤是哑巴给我缝的,每次都是条件恶劣,不是缝衣线就已经不错,留下的疤十分明显,勉强算纪念。哑巴自己身上的伤比我只多不少,不过他的血似乎有加速伤口愈合的效果,疤痕不容易留下。而哑巴也会心疼人,我们睡过之后,他常常会像摸一件玉器上的裂纹那样抚过我的旧疤,用眼神问我怎么来的,有些我确实忘了,另一些讲出来似乎太过血腥,我还是装作忘了。
哑巴看上去和这一家人颇为熟悉,进到毡房里,便看见一个年轻人在毯子上痛苦呻吟。里头几个人都看向哑巴,叫他阿勒同,问他可有办法救人。他查看了一下那小孩的伤,也面露难色,我想,哑巴莫非又被当地人奉若神明,误以为无所不能,殊不知他连自己的记忆都拼不全。哑巴说,我会尽力。我知哑巴此时记忆混沌不堪,在迷雾中搜寻过往经验,只会徒增痛苦。我于是把哑巴拉到一旁,对他说,我学过医,如果他们能信任我,我可以处理。骨折和软组织挫伤,尽管条件有限,接合得当,不至于截肢。哑巴点头,转述了我的话,显然那人对我的右/派身份和这副墨镜还有些顾虑,但他妻子已经心急如焚,直接过来问我,需要什么。
最后是哑巴替我用木板和绷带做了一个大小相当的夹板,我早几年在柬埔寨做过一段时间队医,比这更惨烈的伤也见过不少,但毫无麻醉的条件仍然不多。这可怜小孩痛得哭嚎,好在坚持到了最后没有休克。他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处理之后,有磺胺药,也不至于感染坏死。
这之后,一家人做了一顿饭,留我们一起吃。而在闲谈中我才得知,就是他们在草场上救起昏迷的哑巴。敖古向我形容,他当时满身是伤,手腕几乎见骨。他们还以为他已经被狼咬死了,走近才发现还剩一口气,送到卫生所去,三天后才醒来,几个人来问话,他似乎还沉浸在一种恐怖的情绪中,却连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地也想不起来。医生说,他没见过这样的病人,凝血功能很差,血小板严重不足,多处脏器都受损,却还能活下来,不仅活了下来,生理机能恢复速度也很快,是奇迹。他们叫他阿勒同,因为他像从灰烬里重生的鸟,淬火的黄金。
我看向哑巴,从只言片语中想象那样的伤势,已经感觉胃里如坠铅块,又想起他的梦魇,他的哀求,想起我见他最后一眼,哑巴还在床上安睡。也许那时一念之差,我没有出门去买那几个桃子,一切就不会发生。又或许,假如我没有在寻遍一个镇一条公路之后就放弃,我仍能来得及找到他。而事实是这一段空白对我而言永远是空白,当时道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哑巴的消息,我也开导自己,也许这一次,便算了吧。可那些日子里我仍在许多瞬间情难自禁地想起他,下斗时,想起他在毒雾里和我并肩,踩断怪物的脊骨,在滴水的岩洞里和我轮流守夜。某个雨夜,又想起在停电的出租屋里,和他分食一个苹果派,亲吻柔软得像云。可就是这些碎落的,被想念充填的时刻,我全然不知他正在某处承受残暴的苦难。
不管伤害他的是人或怪物,都没有分别。我尽了全力才未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过度的情绪,把愤怒和痛苦都压抑下来。
而敖古的妻子显然认为是她应该感谢我,甚至执意送了我一把马头琴。她对我说,即使留着,以后可能也不会再弹了。音乐在这个年代很有可能不正确,甚至置人于死地,但我已经无所谓这些,我们的一生都与所谓正确背道而驰,假如被攻讦,被视作败类与必须消灭的敌人,这也不会是首要的罪过。
傍晚的时候我们把羊群往回赶,天光暗下去,火烧云铺陈万里,在雪山草地上投下流动的阴影,落日余晖给哑巴染上赤金的光,他回头看我,目光仍如月般澄明。我骑上马,和他并辔而行,在天地间,我们只是微茫的两粒沙尘。
回到哑巴的牧场,我们把羊赶回羊圈,挑了水,喂了鸡和兔子,清理打扫,吃过饭,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草原的夜能看到斗转星移,辽阔银河缓缓流过夜空。哑巴用山上消融的雪水洗过澡,提一盏煤油灯回来。我问哑巴,要不要听我拉琴?哑巴把提灯挂在毡房外,今天哑巴对我似乎增添了不少了解,但还是看起来有些意外。我说,和骑马一样,也是很久以前学的了。后来有人和我说,马头琴是用马驹的腿骨作杆,头骨作筒,琴弓也是马尾,为了纪念死去的马,还雕刻了一模一样的马头。我那时还小,不肯再碰琴。
哑巴看着我,说,敖古弹过,他的妻子喜欢跳舞。
我想起在慕尼黑,学院办舞会,当时在西德同性恋仍是一条罪名,我显然无法光明正大携男伴入场,本已不打算去,婉拒了一些邀约,只想那天和哑巴好好吃一顿饭。然而某天我偶然和哑巴提起,说到可惜了免费酒水和晚餐,哑巴想了想,竟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黑色礼服裙,说,也可以去。原来是上次哑巴一次行动的缩骨伪装,礼服裙很贵,因此还留着。那一晚我和哑巴在狭小出租屋里拉着窗帘练习华尔兹,原来他也学过女步,只不过没用上就完成任务了。舞会那天,哑巴挽着我的手进场,我的同学显然未曾见过这样的东方美人,水沉为骨玉为肌,乌发雪肤,眉目清绝。他只淡淡扫一眼,就有人端着酒杯看得痴了。我搂着他纤细的腰,贴着他耳际,说,哑巴,你实在是仙人之姿。哑巴只说,不该叫哑巴。我笑,改口叫他灵灵。灵灵小姐,可否与我共舞一曲?
那晚我们在璀璨灯光下跳了一夜舞,我揽着他纤细的腰,望向他眼睛,进退周旋,分开又贴近,他裙摆旋转,像柔软水波,那一刻万事万物都黯淡模糊,只剩下他分明的眼。
而此时哑巴在茫茫草原上,坐在我身旁,时间在我们身上流速也许放缓,可他的确又已经历了许多足以彻底改变、重塑他的岁月,我看向他,想在他眼中找到自那一刻起的不同,然而痛苦仍然没有在他眼中留下分毫痕迹。他望向我,和半个世纪前,在我家院子里望向我的眼神并无差别,像雪夜的深湖。
我给哑巴奏了一首记忆中的曲子,只在家中还是繁花着锦时听人唱过。如今在这旷野中响起,被夜风裹挟,又全然是不同滋味。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天苍茫,雁何往。
马头琴的音色比小提琴更平稳宽广,像草原本身。哑巴很认真地看着我,乌黑的眼,染一点亮,是明月光和满天的星,尽数映在他眼里。
我放下琴弦,问,如何?我这是盲人艺术家重操旧业,不容易的。
哑巴抱着膝盖,认真评价道,这曲子,似乎很悲凉。
我说,这是那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哑巴想了想,说,的确是这种感觉。
你和我的一生也是这种感觉。我心想。一生这样长,能相逢,留下些许印记,也只有寥寥片刻。大多数时候,只是错落又错过。
然而话未出口,我看见不远处成片盛开的野花,缤纷琳琅,在月光下摇荡。
我于是说,哑巴,等我一下。
和每一次我重新这样叫他的情形一样,哑巴并未对这个称呼提出什么异议。我对他笑了笑,放下琴,行至那片草地,每种花都摘了几朵,紫的黄的,连同鲜嫩的春草,合为一束,来到哑巴面前。哑巴看着我,有些困惑,我说,你这样好,可惜现在没有别的能够送你。
哑巴接过那一束花,向我道谢,却仍然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夜风拂过,野花在他手里,也像朱丽叶玫瑰。
我又补充,这些草可以喂兔子。
哑巴点头,说,明天再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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