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第275日。时空元序列39.28.74.11.03,大漩涡象限坐标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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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月渐落。算来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大半夜,两人却一直没能安顿下来。这群押着他们的精灵步伐快得难以置信,而在最初不愉快的意外遭遇过后,两人哪怕坐下休息都不被允许。
希里(Ciri)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怀念起他们在不久前经过的那条闪着亮光的溪流。这个世界该也是有季节变化的;而当下空气中的温度与水分含量尚不足以下起能够解渴的密雨。她知道自己正在发烧;“瓦特瑞尔(Varterral)”的咬伤对人类本该是致命的——那就是她适才被迫杀死的那只五肢巨虫在这群精灵的语言中的名字。在阿瓦拉克(Avallac'h)的请求下,她背上无法愈合的伤口已被敷上救急的药物,但这群精灵中无人能解除其上附着的诅咒。
希里用力挣了挣绑在手腕上的绳子,任由伤处疼得一抖——起码能让自己清醒片刻。精神涣散时不利自辩、更不利逃脱,哪怕她一想起此事就心火上涌。这群精灵似乎认为她和阿瓦拉克是闯入他们圣地的洗劫者,准备把两人押回营地交由首领发落,而也只有他们的首领懂得如何医治这种伤口。但是,凭什么只有她如囚徒一般被五花大绑着?
仅仅就因为自己对着他们张满的弓弦亮了剑吗?!
希里的小腿忽然被敲了一下。她回头剜去一眼,她身后的那个精灵正像拎烧火棍一样拎着她原本从不离身的吉薇艾尔(Zireael sword),冷淡地向她扔出一句听不懂的命令。他比希里矮上小半个头——事实上,押送队伍中的每个精灵都要比希里矮一截;而阿瓦拉克的身高在他们之中更如鹤立鸡群。疏林中的月光亮度足以视物,他花白褐发下整整半张脸都纹作靛青、却留白作荆棘纠缠,与另外半张脸上的靛青纹路照应。而当希里定睛细看时,他的面孔如同花甲长者般布满褶皱——她见过落魄潦倒却英颜桀骜的精灵浪子,见过经历六世纪春秋仍如桤木般挺拔的精灵贵胄,却从没见过这样衰老得如同人类一般的精灵。
精灵的琥珀色双眼在夜色中厉光一现,而后她的小腿上又挨了一记,这次要重些;命令也变成了简短有力的威胁。她忽然意识到,这就是那个一发三箭将吉薇艾尔从自己手中生生震落的凶恶人物。
“猎卫长让我们快点赶路;否则你会有性命之忧,吉薇艾尔(Zireael)。”
希里恨恨地啐了一口,勉强将步子迈得大了点。她几乎能感受到身后阿瓦拉克投来的担忧目光,但却赌气地决定不加理会。她越发无法理解为何阿瓦拉克要阻止她还击或是试图赌一把跃迁逃离——这么选明摆着就是会因此经受囚缚之辱。然而,即便他在作出投降姿态后被捆住了手腕,这跟自己被反绑双手带来的屈辱感相比也还是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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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阿瓦拉克之所以被困在这个世界,纯属意外。
他们原本准备通过另一个黑域以隔绝艾恩艾尔(Aen Elle)导航术士的追踪,却在踏入传送门的一刻遭遇异常干扰。焦急之下,希里本想立即将两人传送到别的世界,却被黑域中错乱的时空涡流卷走。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轮巨月下的一地荒圮遗迹中,阿瓦拉克正与一名老妇人坐在篝火前,用一种全然陌生的语言交谈,而他的语气和姿态却恭敬得令人惊讶;看到她已醒转,老妇人转了转手上香气四溢的烤野兔,投来神秘莫测的一笑,开口时却是希里听得懂的、完美的大陆通用语(Common):
——既讲道理又懂礼貌的孩子们有肉吃。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吧,你们脚下的路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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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卫长”忽然加快脚步走到队列最前方,向领头的年轻精灵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而后示意所有人迅速躲进林边小型遗迹中坍圮残墙的阴影之下。希里被匆忙推搡着按头蹲下,背上的伤口一阵抽痛,手臂两侧的绳索深深勒进肉里。她努力平复呼吸,这时地面却隐约传来声声沉重鸣动,如滚雷战车辘辘不绝,如海潮林涛飒飒不息——这是巨物的蹒跚步伐。
她在一阵肾上腺素狂潮中看清了身边那个年轻精灵的面容:神往与畏惧,不知何者更占上风。
片刻后,希里又被毫无预兆地拽住肩绳往上一提,绕颈的绳圈也连着一紧。她踉跄着跟上再度开始行进的队伍,心思却还在森林深处已经远去的那场奇遇里,不由得习惯性地转脸问向阿瓦拉克:“刚才那是什么?”
“Amelan’adahlen. As’an matha shemlen. Banal felas!(i)”而往后那两句却听起来语气不善。阿瓦拉克已被押到希里前头,回答她的是刚才身边那个年轻的女猎手,纹着交错枝杈的面庞不加掩饰地彰告着对她的厌恶。女猎手脚步飞快,牵着绳套的手紧牢如铁;在不容违逆的拉力之下,希里只好吊命也似地提着一口气半跑起来,一脚紧似一脚地追着。
其实这不比在凯尔莫罕跑杀人径更痛苦——但要是之前她能把那半只烤野兔吃完,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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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谁?”刚与两人道别,老妇人就凭空消失在不远处一根光秃秃的残柱背后。希里注意到周围并无他物遮挡视线,不由得生出一腔狐疑。
“一位乐于相助的贵人。为了脱离这个世界,我们会需要她帮忙的。”
“你不是能推测出跨世界传送门的位置吗?”
“这个世界并不在大漩涡(The Spiral)(ii)之中,它不与任意一个我能用法术检测时空涡流的世界联通。而且,这个世界中的魔法有独特的运行规则,幸而我们仍能经由过往经验来适应,”阿瓦拉克的目光越过摇曳篝火凝视着对侧的残墙,语调缓慢而谨慎,“我们会成功的。”
希里坐起身来环视四周。他们身处的废墟厅间尚未完全倒塌,身侧残墙上尚余彩画,墙腰斑驳不全的绿琉璃边饰在漏入的月华中泛着淡淡幽光。墙上描绘着一名执剑起舞的女子——或是女神,她头生双角、身披鳞甲、肩生飞翼,身中迸发火焰,被迷乱而张扬的背景线条衬托得耀眼有如烈阳。女子身后跟随着俯首下拜的从人,依稀可辨他们尖叶型的耳廓。
“这个世界里有……这是精灵?”
他颔首,“是的。”
“你来过这里。”
“是的。”
不需追问,希里便知道他何以来过此地。但至少心安了几分。
“跟我讲讲这个世界吧。”
“我初次造访这个世界的时候,像这样的大厅或许是悬在空中的。建筑结构曾经完全由法术支撑,似乎不需要遵循物理定律。你看到的那幅画可能是某种凯旋图的一部分,而在那个时候,画面会动。”他从烤兔身上切下几块熟肉串到小刀上,将剩余大半递给她,转头仰望亘古高悬的巨月与星光。“而今一切都变了。”
“你不多切一点吗?”
“不必,我吃不下。”
希里接过烤兔,舌尖下意识地舔了舔虎牙。兔肉里腌了一种辛香馥郁的异域调料,着实让她胃口大开。
“那位‘贵人’想让我们干什么?她也有忙要帮吗?既然我们有求于她,想必不是无条件的。”希里撕下一只兔腿,三两下把肉啃了个干净,津津有味地大口咀嚼着。既然阿瓦拉克已经与老妇人达成了协议,她也没有更多的踌躇理由,走一步算一步好了。
“这也是我在思考的问题。她只让我给驻扎在附近的一支精灵部族带句话。这个条件恐怕没有听起来简单——”
而后他忽然扔下小刀直直向她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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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宫殿的废墟在瞬息之间就被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压作一地瓦砾。不知多久以后,阿瓦拉克找了块倒塌石梁拄着法杖颓然往下一坐,久久不见任何动静;而希里也终于握着刚从坚硬甲壳中拔出的吉薇艾尔,从已经一动不动的的巨型五肢怪虫尸体背上滚了下来,浅色衬衫背上多了条裂口,一块深色缓缓洇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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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里忽然双膝一虚,险些把拖着她的女猎手也拽倒在地。她眼冒金星地慢慢蹲下,之后却像是在原地扎了根,任那名女猎手如何叱喝都不再反应。队伍前头传来一阵骚动,其中有尖锐语句与弓弦被快速拉开的清脆弹响,而后在一句短促的喝令下陷入沉默,只剩由远及近踏叶而来的安静脚步。一盏蓝芒隔着夜气亮起,她的视觉与听觉却都在脑中空洞的轰鸣里如墨汁化入湿冷夜雾。有人在她身边蹲下说了什么听不懂的话,捆着她的绳子随即游蛇般滑落,而她也软绵绵轻飘飘地被背了起来。
背她的人似乎并不习惯这身重量。她在每个沉重步伐间都如坠露悬垂,与黑暗的土地之间只隔着喘息吹就的危险游丝。她恍然听得耳边有飞箭呼啸掠过,想起厄维尔王(King Ervyll)和奇斯钦王子(Prince Kistrin)派出的骑士们怕是还没等找到她就已纷纷被一箭射穿喉咙;树精(dryad)们的箭头沾着血泪涂着毒液,对人类分外致命,却要偏偏放她一马,为的是把她从外婆那里永远带走,带回森林里做树精女王的女儿。布洛奇隆(Brokilon)的遗忘之水灌进喉咙时又苦又辣,却让她连哭都哭不出来。队伍开始奔跑,背她的人也开始踉跄,她的腿弯被紧扣其上的手指勒得生疼。她不由得开始挣扎,想让对方把自己放下,而当那人匆匆站定把自己往上搂得更紧时,她才发现那人的白发垂了满肩——啊,是她暌违已久的唯一的父亲,是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杰洛特(Geralt);于是她用力抱紧他的脖子,笑得满眼是泪。
杰洛特向她偏过头,面颊贴近她的前额。别担心,希里,已经不远了——凯尔莫罕(Kaer Morhen)就在前头,有篝火、毛毯和热汤,有艾斯凯尔(Eskel)、兰伯特(Lambert)和柯恩(Coën),还有花白胡子的、生气时表情像挂毯上那幅拙劣的屠龙乔治的面孔一样滑稽的老维瑟米尔(Vesemir)。在漂泊经年以后,她终于能休息了,她可以在铺了亚麻床单的大床上好好睡一觉……
“女孩,快醒醒,千万别睡着——”
马匹在着火的建筑与呛人的烟雾之间飞奔。她被马背上剧烈的颠簸晃醒;当她抬起脸时,与她共乘一骑的人却成了头顶翼盔的黑色骑士。她惊惶地跌下马去,在一阵震骨的剧痛后支撑着要起身,却按上了什么冰冷而黏滑的东西;一道闪电撕开燃烧的夜空,照亮她满手的鲜血,和米希尔(Mistle)死不瞑目的尸体。她目眦欲裂,从一地死尸中抽出一把剑摆开防势,突突狂跳的心脏几乎要爆出胸腔。黑马忽然人立而起尖声嘶鸣,黑骑士丢下翼盔,骷髅面具下一双绿眼亮似鬼火狠如鹰隼;他的狂笑完全不似人声,将她的血液凝固成永不融化的冰霜。你还想逃到哪里去呢?你一边逃避命运,一边播撒死亡,为你而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她在旋转的塔楼中夺路而逃,漆黑的墙壁上镶着无数扇发着白色光芒的门。她已经顾不得考虑要选择哪一扇门,只知道必须快点,再快点,一定要赶在他们之前找到——而身后的追兵实在太近,近得已能在奔雷般的马蹄声中辨出重甲的喀啷作响。而路中央忽然闪出一个黑白相间的身影,女术士将她拽到自己身后,双手聚起耀眼的雷电,灼烈的光芒如利剑般切开阴影与夜雾。精灵骑兵的幻影们随即消散无踪——都结束了。
“振作点,上古血脉之子(Child of the Elder Blood)!你的旅程绝不会在这里结束!”——是谁用“上古血脉之子”在叫她?又是谁的旅程还未结束?
她任由女术士牵着自己的手,走向晚春时节散发着草叶香气的午后花园里。结束只是另一个开始,叶奈法(Yennefer)平静的紫罗兰色眼睛转向她,语声轻柔悦耳,却让她不敢分心:我们的课程暂且告一段落,而你人生的跋涉才刚要开始。女术士伸手轻抚她的头发,似要将她搂进怀里;而后却忽然语带颤抖地把她推进门中,自己的身形却消失在门外的阴影与烟雾之间。但接下来你不得不独自走完这条路了。你一定会闯出去的,不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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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燥。疼痛。僵冷。潮湿木柴燃烧的气味。而真正唤醒希里的,则是一种没有规则的清脆敲击声,像是小锤击向薄脆陶器时的声响。
刺目的火光却将她本就沉重的眼睑压得越发难以撑开,而后背伤处灼烧如劈空闪电。她挣扎着要支起身体,却又重重地向仰位倒下,砸上了一堆不知道装了什么重物的大筐子——这让伤口抽痛得如同挨了一记重拳,足以让她清醒地记起自己现下的处境。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她在疼痛中习惯性地伸手往身侧探去时,一把就抓到了吉薇艾尔温暖粗糙的漆皮剑鞘与冰冷的金属剑格。
天色已经到了黎明前最黑的时候,而她视野边缘的夜空却泛着青白色的幽幽水光。然后她再次听到了一声敲击,夜空也开始漾起涟漪,看上去几乎不似真实——
希里向声源偏过头。一个有着一头散乱白发、年龄在十岁左右的精灵女孩跪坐在她身边的枯草地上,双拳裹着一层金绿色的辉光,正向着那道同时笼罩了她们两人的半球状法术屏障砸去。她和这里的其他精灵一样没有穿鞋,一身还算合身体面的衣服与裹腿却又脏又破,仿佛刚在泥地里打过滚又被拖过带刺的灌丛。她似乎意识到希里不仅已经醒转、而且还在端详自己,小小的身躯就倏然往上一提,双眼圆睁成愤怒的模样,咬紧的牙齿却参差缺了两颗,这让她的愤怒不合时宜地带上了几分滑稽。
希里忽然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这里的精灵有犬齿。
精灵女孩忽然将一个拳头大小的金绿色光球丢向希里,紧接着却连忙抱头躲避被法术屏障反弹回来的“攻击”。希里的第二个发现让她眯起了眼睛:在她的侧向十步以内,阿瓦拉克面朝营火背手而立,一盏青白火苗静静地悬浮在他的身边。这盏火苗与笼罩且分隔希里和那名精灵女孩的法术屏障发出的辉光,是同一种颜色。
除了薪柴的噼啪声响与先前女孩的敲击声以外,营地一片寂静。不甚明亮的火光映出对侧的另一个轮廓,那是尊颜色暗沉的石像,一条造型简洁的飞龙立在一根高大而苍劲的方形石柱上,将头颅深深埋向胸前敛起的飞翼之间。阿瓦拉克似乎在观察营火对侧的这尊石像,但是——
希里的第三个发现则让她几乎忘却伤痛再次挣扎着坐起身来。在渐熄火堆尚能照亮的最远处,在空地逐渐没入秋草的边缘,三名姿态戒备的精灵法师分立在阿瓦拉克身周的三个方向,各持一根顶端已经亮起的法杖。而在火堆与魔法辉光都已无力照亮的角落里,在营火周围的矮树与断木间蜷伏的众多两人高的篷车的阴影之间,希里已无力去思考那里可能埋伏了多少蓄势待发的匕首与毒箭。
阿瓦拉克微微躬身,放下头上的兜帽以露出面容,然后开始用希里先前在那座被怪虫压塌的古老废墟里听过的那种语言向对面的法师讲话。而后,一枝箭从阿瓦拉克的脚边浮空而起;他一手取过箭枝,向前横举到齐眉的高度,似在向众人示意;他的语速缓慢、语气平静,流利而顿挫的发音中开始流露出某种严肃的质疑。即便他的声量不大,但希里确信这番话意在让现身的三名法师知难而退,或者至少感受到压力。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张开捏着箭枝的那只手,更重的箭头端随即一沉,却坠而不落——那枝箭立即被无形的力道稳稳地托向前方,而尖端始终指着土地。
站在阿瓦拉克正对面的那名男性法师向前步入火光,伸手接过箭枝端详。他看上去相当年长,已经现出年迈者特有的步态,对襟法袍上缀有银色流苏,比希里先前所见的任何一名精灵猎手的衣着都要考究,想来应是这群精灵中地位最高的族长(iii);像先前的“猎卫长”一样,他遍布皱纹的面孔也有一半纹成了深色。他垂下执箭的手,向阿瓦拉克微微点了头,说了几句话;之后环顾四周,不等阿瓦拉克回复,又说了几句话——听上去还算和气,但困在法术屏障里的精灵女孩瞬间紧张地站直了身体,再次徒劳地往这堵无形却有质的囚壁上重重捶了一拳。气氛一时又僵硬了几分。
阿瓦拉克再度开口时,希里侧后方忽然传来安静而果决的女声——似乎是对那名精灵女孩说的,后者似乎因此稍微放松了些,抱膝蜷坐在了地上。法杖不疾不徐地叩着地面,来人渐渐靠近,希里偏头看去,正好迎上那名女法师投下的目光。虽然和族长一样满头银发,但她的面容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她的肤色比那个精灵女孩要深上不少,前额与颊间以紫色点线勾勒出一只展翅的飞鸟,像是乌鸦的形状。精灵女人弯下腰来,平静地谛视着希里,而希里的视野却恍然一颤:女人的目光中没有敌意,但却明睿得让她觉得宛如举燧向日——
简直就像……在被叶奈法注视一样。
女法师若有所思地起身,向正在与阿瓦拉克无声僵持的族长递去了几句话,而后转向阿瓦拉克,似乎提出了某种条件;而那族长依旧在威胁地闪烁着的法杖辉光下纹丝不动地盯着阿瓦拉克,语调冷峻,丝毫没有松口之意。阿瓦拉克摇了摇头,背起了手,略带揶揄地抛下一个短句;他的话音刚落,族长法杖顶端的辉光就瞬间聚作一团耀眼的雷芒。
女法师忽然抬手劝止正要发作的族长,而后做了个让希里一时惊住的动作——她从容不迫地将法杖往草丛里一倒,耸了耸肩,转身伸手向法术屏障触去。阿瓦拉克没有答复,但希里身周的法术屏障忽然膨大了一截,将女法师也包裹在内;而原本背靠法术屏障抱膝蜷坐的精灵女孩则猛然站起,往后连退几步——她身周的禁锢已经解除了。
女法师在希里身边从容不迫地坐下,隔着结界对那精灵女孩低声而快速地叮嘱了几句,后者恍如梦醒般飞快地跑向营地深处。她从腰间的小袋子里掏出一个圆盒,示意要她脱下衬衣。希里将手犹豫地伸向腰封,眼角余光扫过附近灌丛阴影中如巨兽般蜷伏的篷车轮廓,自觉实在无法将衬衣扯过头顶。
——吉薇艾尔,不用担心,她要检查你的伤口。
阿瓦拉克的语声适时地在脑海里成形。看到他正望向自己,她呼出一口气,抱起了双臂,但仍然有些不情愿继续动作。
——这里观众太多了。
似有读心术般,女法师“啧”了一声,示意希里挪动身体,好将她身下压着的一块脏兮兮的毯子腾出来。希里会意地将吉薇艾尔竖着塞进两个筐子之间的缝隙,让她将毯子的一角挂在剑柄上,勉强搭成遮挡视线的围棚。她在一阵小跑的脚步声中背对着围棚解衣——想是那个精灵女孩带着女法师需要的东西回来了。希里把衬衣捂在胸前,任女法师卷开她缠在肩上的绷带,再咬紧牙关等她慢慢刮去伤口上的敷料,继以冰凉的液体冲洗。当一种药粉被填进伤口时,难耐的灼痛感终于开始消退。
砰砰。希里睁开双眼,密不透风的法术屏障上荡开几圈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涟漪,涟漪之后则是一双瞪得滚圆的绿眼睛。她疑惑地抬了抬眉,一脸不悦的精灵女孩却凑得更近了点,叽哩咕噜地倒出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长句,然后飞快后跳一步,求助般地瞄向正在自己背后忙碌的女法师。女法师的动作却没有停顿,简短的答复中还似乎轻笑了一下;而那女孩闻言后却急得直跺脚,表情变得更难看了。不等希里为之莞尔,那女孩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趴到了分隔她与希里的法术屏障上,开始双手比划起来:圆的,穿孔——不,戒指?——绳套?脖子?——为什么还有……屁股?!
希里恍然大悟。她向身边的草丛摸索一番,不出所料地拾起一枚纤细的红铜色指环,系在一条断了的皮绳上。她将指环举向精灵女孩,后者双眼一亮,连连点头,指了指她背后的女法师,于是她侧身将指环递了过去,效果显而易见——女孩小小的肩头似乎卸掉了几十斤的重量,重新倚着法术屏障盘腿坐了下去。
希里心中一动——难道说,刚刚你是绑架了那个孩子吗?那现在算是换了个人质?
——这并非我的意图;而他们也是这么误解的。脑中的回答来得很快,但他毫无波澜的语气却让希里无端生出几分愧意。她抬眼重新看向伫立观察他们已有片刻的阿瓦拉克与另两名精灵法师,三人依然站在原来的位置,而那两名精灵法师的法杖顶端仍然亮着。
——那你设下这样的屏障术是为什——
十数人的脚步声忽然迅速由远而近而来。希里猛一扭头,只见先前押送他们的那支猎队已在阿瓦拉克背后几十步站成一排,个个弓如满月,那个箭法和谈吐远比脸上面纹更凶恶的“猎卫长”正当其首。他向族长点头致意,而后语气不善地讲述起猎队是如何制服并拘押了两名擅闯圣地的现行抢劫犯、而最后犯人又如何伺机逃脱、尤其是那个法师是如何卑鄙偷袭的——十有八九如此,因为族长法杖顶端的光芒似乎又亮了些。阿瓦拉克极为缓慢地转过身,不卑不亢地回应这一轮新指控;而这次他或许终于有些失去耐心了,因为这番自辩中的讽刺语气越来越浓,最后竟染上了几分森冷的怒意。他在最后面向族长微微欠身;而后再度将手背在身后,朗声宣告出一句陈述,语气斩钉截铁。
在场众人均是一僵,连希里身后正在为她包扎的女法师也顿了片刻。猎卫长立即收了弓箭,不急不慢地走近营火,走到阿瓦拉克面前——希里发现自己忽而有些难以理解眼前这个被再度推向前台的荒谬事实:比起那三名法师来,猎卫长的体格已算高大过人,但他依然比阿瓦拉克矮……将近两个头。他毫无惧色地昂首看向面无表情的艾恩艾尔精灵贤者,一字一顿中是不加掩饰的轻蔑与讥讽;而在如此悬殊的身高差距下,他原本用得如臂使指的威胁语气在希里眼中也只如狂风撼铁壁一般——阿瓦拉克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在听完了猎卫长放的这番狠话后,只是摇头而已。猎卫长嗤笑一声,忽然拔出自己腰间所佩的长匕首——希里反射性地伸手向身侧抓去,却摸了个空——他手腕一翻,营火中一段炽红的木块瞬间爆裂开花;被他以匕首打落而插在灰炭余烬之中的,竟是从猎队中射出的一支箭。希里身后的女法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族长终于再度开口,似是已有决断。他做出一个威严的手势令猎卫长收起武器,而后以简短而冰冷的语句向阿瓦拉克宣布了一项要求——或许也是最后通牒。就在此时,希里紧绷的肩膀忽然被身后的女法师轻拍了一下;她转过头去,女法师却已匆匆起身。希里连忙套上衬衣对她俯首道谢,她回以勉强一笑,而她注视着营火的双眼中却没有任何温度。
阿瓦拉克大概是答应了;因为站在族长左侧的那名由始至终都沉默着的独眼精灵法师给他递上了一杯液体,而他在希里揪紧的剧烈心跳间将其饮尽。他闭上眼,转向营火,缓慢地将右手伸到渐熄的柴堆上方;即便那是杯致命的毒药,此时希里也无法得知他的表情。在她不觉已趴到法术屏障上、将冰凉的双拳攥得发白之时,猎卫长与三名精灵法师——包括那位仍然与希里处在一起的女士——则忽然齐齐跪倒在地。族长将法杖横举过头顶,低头朗诵起一种咒语或是颂歌;那名独眼精灵法师则小心翼翼地将一根刚刚点着的长木条伸向营火边石柱上那座龙形雕像的脚底——
顷刻之间,那座石像竟熊熊燃烧起来!烈焰自龙身腾跃而起,火星漫舞,仿若凝固在石头中的生命即将在此刻破茧而出——先前废墟中残墙上笔墨飞动的画面,从未像此刻那般鲜明地在希里的眼前复活:
因为无法迅速制服这个实力莫测的陌生法师,于是他们试图召唤某种伟大而可怕的力量来充当裁决者。也许会是他们的神,也许是……
然而,包裹龙形石像的火焰却突如其来地熄灭了。正当希里开始以为刚才种种不过是场幻觉的那一刻,接近熄灭的营火柴堆上骤然腾起耀目的青白光焰,瞬间吞没了阿瓦拉克的右手,后者纹丝不动。他背向希里,即便他在忍耐极大的痛苦,希里也无法看见他的面孔,只能焦急地在漾起层层波澜的法术屏障后决眦而望。青白光团忽如离体心脉般一阵跳动,而避无可避、震耳欲聋的语声瞬间在希里的脑海中炸开——
我并未说谎。我没有恶意,我不曾加害于你的人民。
我并未说谎。我因承诺而来,只愿以恩惠交换服务。
那团炽光还在增强!刺目的光芒渐渐变得难以逼视——跪在地上的族长与独眼法师惊愕地抬起头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竖起法杖,一面巨大的法术屏障开始在以营火为重心的那圈空地边缘成形。那个早已挪到女法师一侧的精灵女孩正在自己脆弱的法力护盾下本能地蜷成一团,施法的双臂交叉覆盖面孔,微微发抖。在笼罩希里与女法师的屏障之外的衰草则开始如飓风肆虐时一般纷纷倒伏。
我并未说谎。我是过客,我是预言者。我于虚无幽火(veilfire)(iv)中看见征兆。
青白光焰越发高涨,将营火边的众人投影得犹如鬼魅。紊乱的魔法能量在营火边呼啸盘旋。女法师焦急地喊着什么,年幼的小法师咬牙勉力支撑着不断崩裂出清脆声响的魔法护盾。在如飓风大潮般暴烈波动的魔力潮汐中,阿瓦拉克的语声继续,但却彻底不同于前面的心灵感应给她的感受:他的“声音”是此刻无处不在的迷光炽焰,是穿越万花筒状套叠梦境的笔直之箭,是无尽嘈杂与喑哑中的唯一高音,也是虚空本身的回响。
我并未说谎。我看见星间阴云密布,林下剧毒酝酿。
我并未说谎。我看见本可避免的灾祸降临你的人民。
精灵族长猛然站起,以她无法理解的语言向预言者厉声呼喊;阿瓦拉克迅速转过身,他那被虚无幽火映成两盏冰蓝的双眼锁定的对象却并非族长——猎卫长早已退到了营火屏障之外,在纷纷捂耳蜷伏的猎队众人之间傲然屹立,蓄势待发的弓弦上横着一枝漆黑如夜的利箭。
希里背后新包扎的伤口绷紧得将要渗出血来。她徒劳地往那个亮度已经几乎难以忍受的方向喊去——
然后
他开口
“虔诚或无福祥,贪图必致灾殃。若无奇迹天降,猎手父子俱亡。”
亮如白昼的光芒吞没了一切,而后如噩梦惊醒般消散于凛冽却踏实的黑暗里。笼罩希里的青白色法术屏障瞬间崩碎,她一个箭步冲向仅余暗红炭烬的营火,将苍白委顿的精灵贤者靠在自己肩上。他的神志依旧清明,用手势示意她将自己扶到一边;而希里则久久无法从他唇角的一缕血丝上移开眼睛。
Notes:
i."Amelan’adahlen. As’an matha shemlen. Banal felas!"(Dalish elvhen)
CHN: “是灵木守护者,而且它们吃瞬类。给我快点!”
ENG: "Sylvan guardians. And they eat quicklings(humans). Faster!"ii.大漩涡(The Spiral):在这篇文章中,“大漩涡”指的是艾恩艾尔世界可以通过常规时空旅行(传送门)方式到达的世界之间的时空连接系统的总括。在大漩涡中的世界都是可被艾恩艾尔世界的导航员监测的;而因为缺乏如劳拉一样的时空魔法使用者,艾恩艾尔世界目前不能观测大漩涡之外的世界。
iii.族长:在dragon age世界观中,这一职位称为Keeper——这个词的字面意思与“族长”有些差异。但是,希里目前还只是个不懂当地语言的外来者,并不能区分这些细节。
iv.虚无幽火(veilfire):在dragon age世界观中,这种魔法火焰的功用显然不止照明;但从其中汲取能量却是猎魔人世界观里的术士才有的能力。
Chapter 2: 囚徒(下)
Notes:
TRIGGER WARNING:mentioned child abuse and child marriage (thwarted).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那双绿眼睛总能适时地从他脑中搅出一些多余的情绪。
吉薇艾尔(Zireael)检查过他的瞳孔和右手,见他看上去并无大碍,微微松了口气。阿瓦拉克(Avallac'h)任她将自己架起,但这样一来,他的腿脚就只得屈从于疲惫的引力而弯成拖沓的姿态——他对她来说还是太高了。吉薇艾尔把他靠在几根原木上,而她肩颈的线条却忽然僵了一僵:面前的草丛里忽然多了三柄形制各异的杖刃,三双脚踝上裹有金棕色绑腿的精灵赤足也并排出现在两人面前。于是他示意吉薇艾尔放松,将毫发无损的右手伸向居中的部族牧长(Keeper)(i)。
“外来者,你已通过真言试炼。以审判之母密萨尔(Mythal)(ii)与赠火者塞莱斯(Sylaise)(iii)赐予的幽火(veilfire)为证,我们无权否认。”年老的精灵严肃地点了点头,眼中已无敌意,但神情依然戒备,语声里不掩明显的疑虑:“然而,你还以幽火施展了我们从未听说过的魔法;我们希望你解释这种魔法的原理。”
“幽火自魂梦之地召唤而生——那是个纯由精神力量推动的世界,也是魔力的根源;那里的变化反映出物质世界的运转,就像水面或镜子。我相信你们也了解这一点。”
牧长伸手打断。“年轻人,这是每一名受过合格训练的法师自小就清楚的事情。幽幕(the Veil)(iv)彼端的影界(the Fade)(v)有众灵窥伺,接受真言试炼的法师必须服药暂时切断与影界的联系,请你直接解释刚才本不该出现的法力风暴因何而生。”他犹豫了一下,握紧了法杖,“我知道北方的利维恩(Rivain)有一些既不介意送命也不介意害死别人的占卜师会特意允许灵体(Spirits)附身来预言祸福……虽然你自述并无恶意,但任何一个有点脑子的法师都不会轻易招惹它们。”他与女法师和独眼男法师各对视一眼。“以及,解释你最后所说的话。如果我没有听错,那是一个预言。”
——啊,“幽幕”和“影界”。物质与精神,骨肉与魂血,永恒与无常,千万年后终于陌路。原来如此。
“我并不靠灵体预言,我的能力与灵体没有关系。在还未反映出物质世界的原初影界中,那里的时空并不是线性的,物质世界运行的种种可能性就蕴含在其中混沌的魔力流动里。”见众法师皆面露疑惑,他顿了顿,“你们点燃的‘真言之火’是用来检验我的心境的,口不对心的说谎者会遭焚身之苦,不是吗?刚召唤出的幽火蕴含了原初影界的力量,它就成了我观察的窗口。我将神识伸入幽火,从中读取征兆,如同从杂乱的线团中分辨出色彩与其它有别的一根丝线。”
“这种‘读取’与‘分辨’如何进行?”牧长神色依然凝重。“为何你仍能施法?”
“很遗憾,这是独属于我的知识;我无法以言语解释细节,因为它不能被概括描述。哪怕我以心灵沟通传达感受,你们也不能理解每一缕意念之间的内在联系。就像我刚才所说,我只是从线团中摘取丝线,而这一过程会不可避免地将线团弄散——这并非施法,而我现在也已不能了。”
吉薇艾尔的手不知何时已攥在了他肩头的斗篷上。牧长似乎对这种解释有些失望,他斟酌片刻,再度与身边两名法师交换一眼,那名女法师摇了摇头;于是牧长神色稍释,点头示意阿瓦拉克继续。“那么,就请你解释那个预言。是谁的虔诚?谁的贪图?你对‘猎手父子’有何了解?天降奇迹,指的又是什么?”
他覆上吉薇艾尔攥在自己肩头的手指,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征兆无非心影,各人自知其愿。我与我的同伴都只是过客,我并不了解你们。”
“既然你并不了解我们,做出的判断也仅仅源自你无法解释的所谓‘征兆’,那这个预言为何不是你空口妄言挑乱人心?——我们为什么要把它当回事?”
好好感受他们的“热情好客”吧,年轻人的精力总是旺盛得很——另一堆篝火边的提醒犹在耳畔。他深吸一口气。
“……因为,谦逊地说,我的预言从未出错过;而这项预言所指之事一定会在不远的将来发生,或许就在今天之内。我只愿你们能理解预言的重量。”
牧长意有所指地微笑了。然而,他爬满半张脸的靛青纹路却盖住了这个笑容中的所有善意。
“既然如此,感谢你的建言,预言者。按照你之前提的要求,我的首徒(First)已经为这个人类女孩做了初步治疗;但瓦特瑞尔的咬伤可不好治。现在用的解毒剂最多只能撑一天;意思是,中毒的伤口会在一天后再次发作。”牧长向吉薇艾尔扫去一眼,对那位女法师点了点头,“若要彻底拔去毒素,还需要一种特殊的药材;族中目前没有,还需派出人手出外采集——然而,取得这种药材也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他再与那位独眼男法师交换一眼,与他达成了某种严肃的默契。而后他伸手指向吉薇艾尔,语声冷肃。“我们可以将她彻底治好,但有一个条件。”
“我要求那个‘奇迹’发生。无论这个预言涉及的部族成员是谁,他们都不能死。每一个。”
“我会尽力而为。”
“很好。预言者,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从某座法环(mage Circle)(vi)里跑出来的瞬类(shemlen)(vii)口中的‘叛教法师(apostate)(viii)’,但你要知道,我们是永不向人类屈服的谷地遗民(Dalish)(ix),我们是本族历史的唯一铭记者与传承人。虽然你有些傲慢狂妄,但你显然了解我们的习俗,也懂得基本的礼节分寸;懂进退,存敬畏,你就不会是我们的敌人。我是拉维兰(Lavellan)部族牧长吉兰苏恩(Ghilan’suhn);猎卫长米赫伦(Mihren)要在今天前往北边的猎神祭坛献上礼物,我的首徒德珊娜(Deshanna)会和他一起去。你也要陪同他们前往,保障我们部族成员的安全。这个人类女孩可以留在营地里,庭司(Hearthkeeper, Dalish elven: ladarise’amelan)莫文(Mo’vin)会看顾她。”
阿瓦拉克感到袖子紧了紧——即便不通言语,吉薇艾尔似乎也听出了牧长的弦外之音。于是他背过身去。
“这位长者想把你留在营地里,但我必须陪他们走一趟——”
“不用多说了,我们不能分开;而且你刚刚喝的药我还没问清楚。给我一点休息时间就好。”
“这也是我的打算。稍后详谈。”
他回头转向精灵法师们。牧长身后那名女法师的视线落在吉薇艾尔身上已有片刻,与他四目相对时,神情竟有一瞬复杂莫辨。
“余事悉听尊便;但我的同伴必须和我一起行动。请允许她先休息片刻。”
“只要她还能走山路,你就可以带着她。米赫伦,让你这支猎队先去休息吧。德珊娜,去把达瓦拉(Davhalla)叫醒,今天轮到他掌早灶,但让涅拉丝(Nellas)多睡一会。等她醒来后,你就去牵三匹海拉(Halla)——把米赫伦家的小子也带回来,他在猎队里已经待了四天了。你们天一亮就出发,早去早回。”
猎卫长与女法师向这名更为年长的精灵微微一躬;得到牧长指令的猎人们开始没入营地四周的阴影。吉薇艾尔会意地伸向他的腰间荷包,准备掏出那张被缩成枯叶的粗毛毯子,应是想就地打个盹;他只好解下兜帽斗篷披向她的肩头。
“将就一下。我现在不能施法,那杯药水暂时封住了我接触这个世界里的魔源的能力。”
那双绿眼睛倏然一暗,隐没在垂散的灰白乱发之后。“还有多久?”
“不清楚,只能等待药效代谢。但在处于绝对劣势时,我会有办法的。”
“……那他们还有多久出发?”
“天亮就走。在这之前,你应该休息片刻,尽量多恢复些体力。”
那双绿眼睛却有些迟疑地瞟向他的肩头——当背上有伤时,同伴的身躯的确比粗糙的原木更适合倚靠小憩。他呼出一口气,伸手将她拉向自己,于是肩头落上并不沉重的温暖分量。
“你不会一个人战斗的。”
“试着睡一会。”
“那你呢?”
“我不需要。”——因为这杯药水让他无法入梦;因为吉薇艾尔刚刚获得的“治疗”恐怕只是止痛剂而已;还因为在他还只是个不被信任的外人,难以履行老妇人的所托。吉薇艾尔的定向长距折跃能力仍然极不稳定,而大漩涡之外的世界作为整体于他都相当陌生;他们若想安全地从这个世界里离开,一时竟无其他途径。
“阿瓦拉克……你有办法能让我快速听懂这种语言吗?当然是在你能施法之后。”
“目前没有。但我会为你翻译的。”他只能如实答复。如果他们不得不在这个世界滞留一段时间,不通言语的确会大为不便——但你当然办得到。毕竟,只有最聪明也最疯狂的狐狸才会为躲避猎人而跑到龙巢边上,哈!
他关于另一堆篝火的回忆被再度降临的凝滞气氛匆匆切断。那位叫吉兰苏恩的老牧长与叫莫文的独眼老庭司并未退入各自的宿处,而是再度围着仅剩荧荧余烬的火塘站定,似乎还有未竟之事。在两名年长精灵法师与火塘围成的三角之中,站着那名身负魔法的白发女孩。她不安地将手背在身后,扯着沾满泥污的上衣下摆,一眨不眨地盯着脚尖;而她的赤足往后三步之内就是滚烫的火炭。
“艾瑟塔拉珊·苏拉达尔·纳达哈林(E’isetarassan Suladahl Nadahalin),曾名艾瑟塔拉珊·苏拉达尔·拉维兰(E’isetarassan Suladahl Lavellan),身为纳达哈林(Nadahalin)部族牧长特伊绍尔(Ter’ishaor)的首徒与继承人,你为何离弃你的部族?”
吉兰苏恩的音量并不大,但那女孩的身形却瑟缩了一圈。
“我没有。”
“那你为何身在拉维兰部族的营地?”
“我……是自己跑回来的。”
“纳达哈林部族离这里至少有四天脚程!你怎么能一个人跑回来?!”吉兰苏恩猛然向前一步,手中法杖往下一顿,踩实的泥地上便爆出几星金芒。“你跑回来的时候想过可能会死在路上吗?你想过作为牧长首徒的责任吗?我和德珊娜以前都是怎么教你的?”
女孩乱蓬蓬的白头发猛烈地颤动了一下。“我不想做纳达哈林部族的首席继承人。”
“……你要背誓吗,艾瑟塔拉珊?就在半月以前,特伊绍尔和我就站在现在这个位置,站在密萨尔之环的神圣龙像之前,听你起誓要在未来接过他的担子、肩负起指引纳达哈林部族的责任;你就不怕审判之母施加严裁吗?!”
“——那个女孩怎么了?”吉薇艾尔打了个呵欠,但这句无心问话却让他本能地戒备起来。
“她犯了错,不免受些训责。你还是抓紧时间休息吧。”而那女孩却在这时候向吉兰苏恩扬起脸去,绿森森的双眼直勾勾地怒视对方,在幽暗红光中竟有几分凌厉慑人。他只得寄希望于此刻已开始上涌的倦意来干扰吉薇艾尔的好奇心,但这份希望也因那女孩的突然开口而飞快变得稀薄——
“牧长,我没有忘记您和德珊娜老师教导我的本分!您说那是一个有名望的大部族,他们的牧长拥有来自我们谷地故国(The Dales)的高贵血统,拥有不少即将失传的知识,只缺一位继承人来接过他的智慧;我们族人本就应该相互帮助,身为古老魔法的继承者,这更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我应该到他那里去。但当我在那里每多住一天,”女孩的双手不觉已握紧成拳,“我就比前一天更加觉得……他们中的很多人,包括牧长,都根本不遵正道!”
“艾瑟塔拉珊,注意你的言辞!你在这世上才走了区区十个夏天!你是特伊绍尔的首徒,就应当虚心接受他的教诲,理解他的考量,学习他的知识与领导部族的方式,而不是妄自尊大指摘尊长!再退一步,就算你的族人不遵正道,你就首先应该担起责任和牧长一起劝导教化,而不是抛弃他们自己跑回来——”
“——但是特伊绍尔并不公正!”女孩尖叫道,“他袒护做了错事的同族,还打算让没有面纹的孩子(da’len)结亲!”
他的袖口又传来吉薇艾尔的扯动。“我睡不着,而且看上去像是有麻烦。阿瓦拉克,那个女孩怎么喊了起来?”还没等他开口,她又意有所指地补上一句:“你刚刚才说过会为我翻译的。”
说出真相对他们都没有好处,但编造谎言对他只有坏处——他只得迎上吉薇艾尔专心探询的目光。“那个女孩被这个部族送到另一个部族当继承人,但她竟私自跑了回来,因此受到责备。”他又往火塘边语声激烈处瞄了一眼,那女孩正处于第二轮爆发当中,“根据她的自述,之所以要逃走是因为遭受了不公。”以及虐待。
而他知道吉薇艾尔对此必不能容。
“……还有个刚在脸上纹了塞莱斯之火的恶心家伙,一有机会就要掀我的衣服,说要看我身上的‘那支箭’;其他人起哄说要让我跟那个混蛋结亲。之后我才知道他是牧长唯一的孙子,但牧长根本不信我的话,”精灵女孩深深吸了口气,却止不住双肩明显的颤抖,“还骂我不知廉耻,没脱尽城市里那些招风耳(knife-ears)(x)的坏习气……还用刀背打我的手心。”她极力抬脸仰视吉兰苏恩,却无法掩盖开始漫上眼泪潮气的逐渐浓重的鼻音。“牧长,我从记事开始就是被拉维兰部族养大的——我就是拉维兰部族的孩子!您和德珊娜老师都说过只要堂堂正正挺起胸膛活着、不向人类卑躬屈膝的精灵,无论生在何处都是族人,难道不对吗?!”
皓首苍颜的老牧长沉默着。他将目光固定在了林地边缘的一个口子上,挂在阑夜里的几颗残星正漏过那个口子在稀疏树冠与沉暗山峦之间摇晃明灭。精灵女孩用手肘揉了揉眼睛,除了偶尔在树巅作响的夜风之外,偶尔划破这片沉默的只剩她细窄而壅堵的呼吸声。
独眼的老庭司——那位名叫莫文的男法师叹了一口气。“艾瑟,继续说吧,都说出来。”
“在我跑出来的前一天,我听见几名猎人商量要去猎一对天鹅,还有人在晾晒结亲用的织绣披肩。我悄悄跟上去听长老们谈话,才知道牧长的确打算让我跟他的孙子……但是我恨透了那个恶心的混蛋!”女孩的声调在激愤之下又提高了几分,“——而且我还没有面纹!我的确向众神起誓过要继承正道,指引族民,但没听说过这样的‘正道’!”
吉兰苏恩向他的法杖侧倚了少许,缓慢地向精灵女孩转过脸去,不料却刚好完全挡住了吉薇艾尔的视线。这使得她不得不离开阿瓦拉克的肩头伸颈张望,原本捏着披肩一角的右手下意识地攥上他的法袍。
“你有证据吗?”
女孩立即挺直了腰,举起的左手越过吉薇艾尔与他所憩的那根断木指向营地深处。“德珊娜老师手上有我的项链!都被他的混蛋孙子扯断了!”
“你有特伊绍尔准备让你和他的孙子结亲的证据吗?”
女孩有些不解地瞪大了绿眼睛。“但我都听到了!什么‘特伊绍尔的孙媳妇’,什么‘也就这几天的事’,还说要用天鹅做定亲宴的主菜——”
“你有能在纳达哈林部族面前拿得出来的证据吗?!”
女孩绷紧了身体,语声也变得越发不自然地尖利起来:“那我请求进行真言试炼,就像刚才那边的高个子一样!!”
“放肆!你甚至没有当面问过特伊绍尔!还想为此请动众神裁决,你是觉得单独一桩背誓之罪还不够吗?!”
“艾瑟!”一片伴着枯草窸窣声出现的阴影忽然遮蔽了吉薇艾尔,后者连忙将身形一偏;来人快速掠过并在吉兰苏恩身前站定,原来是那名叫德珊娜的女法师。她握紧法杖向蹲在地上抹泪的女孩弯下腰去,视线与她平齐;女孩却迅速侧过身体,将脸埋在抬起的肘弯之后,吸鼻子的声音变得越发响亮而潮湿。“你这傻孩子,就不能好好跟牧长解释吗?真言试炼不是什么轻言小事——”
“德珊娜,你不要每次都护着她。能力即是责任,她现在也该有个首席继承人的样子了!无力立威也不敢谏言,遇到一点事情就逃回来,以后要如何担当大任?”
“但她现在还是个连面纹都没有的孩子!光靠自己怎么可能对抗得了这种不义?”德珊娜直起身,厌恶地连连摇头。“竟让孩子结亲……如果连他们的牧长都如此行事,也许我的确太不了解我们的同族了。”
“的确,她现在还是个连面纹都没有的孩子——她对见闻的表述与理解,未必就等于事实!”吉兰苏恩点亮了他法杖的顶端,踱向德珊娜,目光却钉在火塘中只剩微弱红光的炭烬上。“纳达哈林部族是少数几个传承了梦行者(somniari))(xi)血统与相关知识的部族之一;即便在传承衰微的今天,他们在南边的部族中也依然颇受崇敬。在特伊绍尔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曾为你试着向她求助,她比我希望的还要慷慨,而这种慷慨也延续到了现在——我认识的特伊绍尔是个宽仁而高尚的精灵,和艾瑟所形容的大相径庭。”他背过身去,语调溢满疲惫。“即便我想相信艾瑟的话,相信特伊绍尔为了传承血统已经堕落到了这种程度;但艾瑟就这么自己跑了回来,她的指控又没有半点旁证。德珊娜,除了把她送回去之外,我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被您接纳进部族的时候比现在的艾瑟大不了多少;她既已成了拉维兰部族的孩子,也应享有族人应得的公正。”德珊娜摇了摇头,意有所指地将重音咬在句尾,“您明明知道除了真言试炼外也有别的办法取得让人信服的证据,”她抱起了双臂,偏头靠在自己的法杖上,“而且不止一个。”
“我不允许你用那个办法。”
“从前您一直很信任我的能力,老师。为什么?”
“因为在此时,此地,我有别的考量;”吉兰苏恩立即转过脸来,打量着她。“务必不要轻举妄动,德珊娜——拉维兰部族的未来都在你的肩上,能力即是责任,要记住这一点。”
德珊娜一言不发地注视了他片刻。接着,她沉下身去,轻柔地把女孩脸上盖着的手肘拨开。女孩正紧咬下唇无声地哭泣,两道泪痕在脸上闪着光。
吉薇艾尔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重新靠上阿瓦拉克的肩膀。
“艾瑟,弓之道是弯而不折,有时我们必须忍耐,但不会永远屈身。说说你跑出来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吧。”
女孩闭上眼睛,用力地呼吸着。她的声音就像沉甸甸地垂在湿云中的雨气。
“我跑出来的那天下午,那个混蛋和他的小跟班们来找我,说是牧长叫我过去。我想这多半又是他捣鬼,就跑到篷车里,准备把门关上;但他们还是把我拽了出去。我很想让他们好好吃点苦头——”女孩再度露出了犬齿,语声发颤,“但牧长说过无论用什么魔法攻击族人都算恃强凌弱、都是法师开始堕落的表现,所以我还是用幽影步躲开了他们。”她重重吸了下鼻子,但再度蓄积的眼泪已彻底无法遏制。“但特伊绍尔真的来找我了……他一看到他们都摔了个鼻青脸肿躺在地下,就施法变出藤蔓把我捆了起来。他根本不听我解释!他用很难听的话骂我,还在其他人面前把我的衣服掀起来打……”
“他们该不会准备把她送回去吧?看起来那个部族不是什么好地方。”吉薇艾尔轻声说道。他知道,虽然此刻她和自己一样都已将视线集中在那四名精灵身上,她问话的含义却有如视线本身;而他只能答以沉默。
——吉薇艾尔,这不是我们能干预的事情。
“……等他睡下之后,我就避开值夜的猎人,自己跑了。我一路找寻来时经过的山峦和溪流,在第二天早上发现了一群散牧的海拉——大概是其中有在我们族里出生并受涅拉丝照顾过的,于是我说服了其中一头带我回来。她背我跑了一天一夜,带我找浆果和蘑菇,最后把我放到了离营地很近的地方。”女孩最后吸了次鼻子,用手肘抹了把眼睛——她的讲述结束了。
德珊娜与吉兰苏恩对视一眼。名叫莫文的独眼法师垂下了头,喃喃自语。“赞美海拉之母吉兰奈恩(Ghilan’nain)(xii),愿她的仁惠化身永远引导我们。我很抱歉,孩子。”
“莫文,你离开纳达哈林部族加入我们也已过去三十多个夏天了,这并不是你的过错。这就是全部了吗,艾瑟?在护送你过去的猎人们回来之后,发生过什么值得一讲的事情吗?”吉兰苏恩终于开口,但他看向女孩的眼神却越发锐利。他挥手制止见状正欲辩护的德珊娜,“说出来。”
女孩倏地扬起脸,红肿的双眼毫不退缩地直视老牧长缠满靛青荆棘的威严面孔。她轻蔑地喷了口鼻息。
“在我到那里的第三天,我在他们的狩猎营地里看到了一个人类囚犯。那是一个又瞎又聋的老婆子,他们在晚间说要拿她练一练新猎人的胆子和身手。是我趁半夜把她放走的。您是收到特伊绍尔的信鸦了?哈,他恐怕没想过我真能跑回来亲自向您讲述这件事在我眼中是个什么样子!”她站起身,语声坚定。“牧长,我不愿继续当特伊绍尔的首徒,是纳达哈林部族先背弃正道的。如果真言试炼的结果能说服您和特伊绍尔,我请求进行真言试炼。”
吉兰苏恩用力闭上眼,长叹一声。德珊娜上前一步。“牧长——”
“那就请众神之母裁断吧!如果她认可你,我就会去信请特伊绍尔自己占梦。点燃真言之火需要其他法师以自身魔力与血液为引,让我来。”吉兰苏恩示意那位独眼法师递上一支香木,自己却从腰间解下匕首。“莫文今天已经累了,不能再让他涉险;你要陪同米赫伦去猎神祭坛,还要盯着那边高个子的家伙和他的人类小跟班,就不要过多耗费魔力了。部族的未来都在你的肩上,德珊娜。”他将刃锋往拇指上一捺,将血滴在香木条的顶端,转身向篝火边的龙像石柱走去。名叫莫文的独眼法师也将药粉倒进不久前刚被使用过的那个耳杯里,用一个手势让杯沿泛出药液的微光。
晃动的五指挡住了阿瓦拉克的视线,然后是吉薇艾尔眯起的绿眼睛。“这是要让她也喝药吗?那个仪式看起来很危险,他们要干什么?”
“是那孩子自己提出要接受真言试炼以形成不可推翻的证言,从而得以解除与那个部族的关系。”他快速补充道,“她指责那个部族的牧长意图让她与他刚成年的孙子结婚,这是种会被唾弃的罪行。但在发生这一切之前,她为制止虐杀而在那个部族里放走了一名囚犯;这里的牧长收到过告状信,因此对她起了疑心。”有意思,要是纳达哈林部族的精灵们知道自己抓到的人是谁——“我相信她不会有事的。”
吉薇艾尔像是还想说些什么,终究无言地看着那两人向火塘边矗立的阴沉龙像走去。
“艾瑟,这是众神之母密萨尔的龙像,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曾是一座她为人民主持公道的圣殿。真言之火无牺牲不燃,无至诚不灭;而她决不轻饶胆敢欺骗她的罪人。”吉兰苏恩举着点燃的香木在龙像柱边站定,看着女孩郑重地接过药水,在几次深呼吸后闭眼灌下。“在我们把你送出去之前,你已经会背众神之母的颂歌了,背出来——第一颂第二节是怎么说的。”
木质耳杯从那女孩的手中滑落——吉薇艾尔的呼吸一时停滞。那女孩缓慢地蜷曲起身体,歪斜地踉跄一步,几乎跪在了地上。她大口地喘着气,徒劳地捏着自己脖颈上的皮肤,狠狠地抓了一把头发;最后她终于颤抖着直起腰来,用手背擦去鼻孔中淌下的一缕鲜红,吐出一口血色的唾沫。
“承古道兮吾发心,证日月兮吾躬行:竦长剑兮正公义,振巨翼兮护黎民。吾今立誓循高志,身负苦痛无悔慊。”(xiii)
“愿她认可你的诚意。上一次真言试炼是如何实行的,你刚刚都看到了。当火焰升起来之后,你知道该怎么做。莫文,德珊娜,开始吧。”
精灵法师们再次在火塘周围跪下,低声祝祷。吉兰苏恩将香木伸向龙像,莫文将法杖横举过头顶。龙像身周再度升起缥缈美丽的炽焰,又在瞬息间将火塘中的炭烬燃作耀眼而幽冷的青白火光。精灵女孩颤巍巍地向幽火伸出握紧的左拳,火舌毫不留情地缠了上去,吞没直到手肘。吉薇艾尔重重呼出一口气,紧蹙的绿眼在火光下明灭不定。
“别担心,她只要心绪足够诚恳坚定就不会被幽火所伤。”他轻声解释,但还是自觉无法将目光从精灵女孩的背影上移开。火塘中白光一跃,却没有任何激烈的魔力波动;女孩在众人脑海中艰难发声,如受重压,如隔深水。“我并未说谎,纳达哈林部族的猎人不仁,牧长不义;我先前所诉绝无虚言,我不能忍受他们的所作所为。”她咬牙吐字陈述,幽火青焰随之一字一跳,“我请求与他们绝义,并非背弃擅离。我问心无愧!”
而吉薇艾尔却将身体一偏,彻底从他身上抽开,将脸别向他看不见的方向。“问题不是这个——为什么非得用这种方式让她来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与先前一样,幽火在女孩末字落下后就消散得无影无踪,片刻前尚有暗红炭烬的火塘却在这次彻底熄灭了。在片刻的完全黑暗中传来一个沉重而柔软的声响——吉薇艾尔应声起立,德珊娜和莫文的法杖放出照明的清光,倒地的女孩却已被扶到了吉兰苏恩的怀里。老牧长探了女孩的脉搏,检查了女孩的左手,神情中严峻不再,紧绷的眉头开始松弛;而当另两名法师走近时,他忽然极力昂首望向被树冠包围的那方深青天穹,某种困惑的挫败感像海潮一般漫上他的肢体。他的法杖顶端猛然爆出一串金芒,就像闪电一样短促。
“特伊绍尔到底在干什么?!这才多少年,他就已经堕落至此?”吉兰苏恩紧咬的齿间嘶嘶作响。
“或许只能等与他当面对质时才能问个清楚了——我们必须把他在部族大会后送来的礼物全部退回去。”德珊娜接过昏迷的女孩,将她汗湿的额发拨到一边。“谁能想到他送来的龙胆花竟有这种用意?我们可不是把女儿们当货物出卖的人类!”她啐了一口,语声如冰。“明天让我去找他们。如果他胆敢胡搅蛮缠,所有经过密萨尔之环的部族就都会知道纳达哈林部族的丑事。牧长,您还是放弃他们吧。”
吉兰苏恩用掌根搓了搓眉心。“又是十年毫无进展,在南边最支持我们的部族也要跟我们闹僵。我还能不能再活十年都是个问题,这辈子是等不到部族大会开在惊海(Waking Sea)北边的一天了。”
“会有办法的,”德珊娜沉吟道。“谁又知道十年里会发生什么呢?到那时候艾瑟就有二十岁,而塔兰或许也已经有自己的家庭了。至少我们会比现在人手充足些。”
“没有龙胆花,我们几乎不可能在初雪月(Firstfall)(xiv)前渡过惊海。难道我们真要在费雷登过冬?”
“我们有惊海北边最好的猎人与工匠。我听说卡兰哈德湖上最近又出了点事……说不定能摘到龙胆花。有多少算多少。”
“但愿如此——愿安德茹尔(Andruil)(xv)使我们箭无虚发,愿吉兰奈恩指引我们的前路,愿厄迦南(Elgar’nan)(xvi)降祸于来犯之敌,”吉兰苏恩以指尖点触面纹,低声念出一串祷词,在末尾处顿了顿,仰望龙像的面孔神情难辨,“愿密萨尔庇佑无罪之人。纳达哈林部族送来的所有礼物都要尽快退回去,包括布匹、弓弦、箭头,那些窖藏物资的位置,还有龙胆花。莫文,你这就去清点;德珊娜,带艾瑟和我们的客人去休息吧。”
三人起身准备离开;阿瓦拉克忽觉双膝一沉。吉薇艾尔已在心安于精灵女孩获得照顾时再度坐下假寐,但她从来不会躺在他的腿上休息,从来没有过——
“这里的火塘已经熄灭了。跟我们一起换个地方吧?只要你和你的小姑娘在营地里不轻举妄动(xvii),尽管带上她就是。”德珊娜一手举着法杖照明,另一手毫不费力地搂着那个叫艾瑟的女孩,显然有魔法加持——他从未像此刻那样渴望能立即恢复施法能力。
“我们不会。倒是还请您也不要对她轻举妄动(xviii)。”
“明早还有山路要走,她还是睡上一会的好。您不也是这么希望的吗?”
阿瓦拉克无言地瞪视着对方的琥珀色双眼,将沉睡的吉薇艾尔一把抱起。德珊娜颔首一笑,转身离去。
……这个精灵部族中竟有梦行者。
—— 哎呀,虽然我可一点都不羡慕你们——但你们接下来要走的路,比我的要有趣太多了。
当另一堆篝火伴着切剁烹煮食物的声响从高大的带帆篷车之间映入眼帘时,他骤然忆起那名老妇人几乎算得上幸灾乐祸的笑容。她有一双摄人心魄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金色眼睛。
Notes:
i.牧长:Keeper。虽然很多汉化都翻译成“族长”、“守护者”或“长老”,我最后还是决定采用自己的译名。考虑到这个职位在Thedas精灵历史中的多义性——既是Dalish clan的一族之长,又是Dalish、The Dales Kingdom与古精灵帝国Elvhenan时代的大祭司,在古精灵社会中还有奴隶主的含义。Keeper同时在物质与精神上领导与教化属民,中文对应的职位是为“牧”。而且,“族长”在被机器翻译的时候容易变成patriarch——而谷地精灵部族内部未必是以血缘联系的,因此这个译名总有些不合适。
ii.密萨尔:Mythal。有些汉化会翻译成“米索尔”。精灵多神教中的众神女王与至高母神,司正义、审判与护佑。
iii.塞莱斯:Sylaise。精灵多神教中的火神,密萨尔(Mythal)与厄迦南(Elgarnan)之女。司掌灶火和医药,以及一切和家庭有关的事务。
iv.幽幕:The Veil。有些汉化会翻译成“纱障”或”纱幕”。龙腾世纪基础设定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它是一种将影界与物质世界分隔开的强大无形力场或者结界,法师可将精神力探过The Veil获取影界的魔力用以施法。
v.影界:The Fade。有些汉化会翻译成“灵界”或“幽界”。Dragon Age基础设定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除了矮人之外的“做梦种族”(人类,精灵,库纳利人)在做梦时灵魂所进入的那个世界,被认为是魔法的来源;这里的原住民是由各种情感意念凝聚而成的灵体。
vi.法环:Mage Circle。在已普遍信仰安达斯蒂光明神教(Andrastian)的人类国度中按照“魔法不应统治人,而应服务于人”教义建立起来的集学校与监狱特点为一体的教育和圈禁法师的设施。
vii.瞬类:shemlen。精灵语字面意义为“quickling”,短寿之族。这是在精灵们还享有无限寿命时对人类的称呼,当时只是一种不带负面感情色彩的如实描述;而如今Thedas的精灵的寿命已与人类相差无几,这个称呼也因两族数千年的交恶史而变成了蔑称。
viii.叛教法师:apostate。在普遍信仰安达斯蒂光明神教(Andrastian)的人类国度中,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进入法环、或者拒不进入法环、或者从法环中逃离的法师都会被蔑称为叛教者——不论该法师是否信仰安教。另外,那些在非教会势力下成长并受训的法师在教会眼中更可能被称为maleficar(邪术师)。
ix.谷地遗民:Dalish。常见汉化往往翻译成“达尔斯精灵”或“野精灵”,我也采用了自己的译名。Dalish词源来自精灵在与安达斯蒂联合起义后因战功而分得的应许之地上建立的精灵国度The Dales,而所指的族群以正统精灵文化传人自诩。我将The Dales翻译为“谷地王国”,Dalish则根据语境而译为“谷地精灵”或“谷地遗民”。
x.“招风耳”:Knife-ear。人类对居住在城市精灵的一种蔑称。在The Dales被Orlais灭国之后,大部分精灵都被强制安排居住在人类大城市边上建立的Alienage(根据不同汉化版本被称为“侨民区”或“隔都”)并强迫改信人类的一神教,自此全方面依附于人类,成为二等公民。没有向人类屈服而逃走的那部分精灵则结成部族在荒野游牧,并自称Dalish(谷地遗民)。部分Dalish认为城市精灵向人类投降且抛弃传统,也用knife-ear这个蔑称来贬斥城市精灵族群。
xi.梦行者:Somniari。Thedas诸做梦种族中的一种特殊法师,拥有自由出入梦境、在梦境世界中保持完全清醒、而且能自由塑造梦境的能力。各做梦种族中非法师的一般人难以能在梦中保持清醒;各做梦种族中的法师能在梦中保持清醒,但一般法师不能自由出入与塑造梦境。在崇尚而非贬抑魔法的那部分当代精灵/人类社会中,梦行者都在传统上拥有崇高地位。
xii.吉兰奈恩:Ghilan'nain。精灵多神教中,创造了名为“海拉(Halla)”的白鹿的女神,又称鹿母;同时也是向导之神。海拉是谷地遗民精灵社会中的一种被视为平等同伴的动物,起到相当广泛的作用——但绝不是储备粮。
xiii.“承古道兮吾发心,证日月兮吾躬行:竦长剑兮正公义,振巨翼兮护黎民。吾今立誓循高志,身负苦痛无悔慊。”
ENG:"Inheriting the ancient ways, I have set my heart on the right path. May the Sun and the Moon witness my deeds: raising my long sword, I will defend justice and righteousness; stretching my great wings, I will protect the People. I now vow to follow the high aspirations which the People believed in me, and to suffer without regret and dissatisfaction."xiv.初雪月:Firstfall。Thedas大陆当下通用日历中的十一月。
xv.安德茹尔:Andruil。精灵多神教中的狩猎与牺牲之神,密萨尔(Mythal)与厄迦南(Elgarnan)之女。
xvi.厄迦南:Elgar'nan。精灵多神教中的众神之王与至高父神,战争之神,密萨尔(Mythal)的配偶;名字的精灵语含义是“复仇之魂”。
xvii. ENG: "As long as you and your lass don't do anything funny in our camp, feel free to bring her."
xviii. ENG: "We would not. And please don't do anything funny to her, either."
Ratzinger on Chapter 1 Sun 03 Jan 2021 03:36PM UTC
Last Edited Sun 03 Jan 2021 03:3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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