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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的太阳草菅人命地悬着,周遭没有树,唯独屋檐下投着片影子,只是晌午刚过不多时,窄得聊胜于无。
周柯宇夹着手脚,艰难地把自己挤进去,缩着脑袋装鹌鹑。面前人来人往的,他捱了会儿,见无人在意,又往檐下挪了好几步,只剩张脸还能叫人瞧见,整得“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倒是严格符合来之前经纪人三令五申让他必须露脸的要求。
这是新戏的开机仪式,民俗恐怖题材,选址在东南沿海的小渔村,黑瓦白墙的小楼四四方方围着,正中央院子里立了张供桌,被阳光毫无遮挡地晒透。
方才上的香给阳光一照,白晃晃地散开,周柯宇看着眼花,索性不看了,专盯着鞋面蹭上的泥点子出神。
他番位低,又是新人,该走的过场走完,到了寒暄环节自然被忘在一边,和他拢共不超过十场的戏份一样可怜。机会固然是争取来的,但非要去讨差得远的东西,那就是自寻没趣了。
场记风风火火跑来,经过他跟前时打了个招呼:“柯宇,在这儿呢!你看见白老师了嘛?”
白老师?周柯宇在脑子里刨了刨,片刻才想起他说的是组里请的那位全名叫“白宇”的民俗专家。这名号听着就不甚靠谱,最初周柯宇以为会看见一个穿大褂戴墨镜的道士——出乎意料地,那人遥遥缀在人群后走进来,看着只是个普通人,不、如果单说样貌,甚至十分清隽,举手投足间有种洒脱自在的气质,叫人移不开眼。
正是酷暑的天气,白宇却穿了身廓形工装,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连指尖都收在宽大的袖筒里。只是隔着外套,仍能看出他的瘦削,以周柯宇的视角,恰能看见他收作一握的腰身,和其上嶙峋的蝴蝶骨,整个人仿佛一根刚过易折的孤竹。
巴掌这么大点地方,一个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还能在大家眼皮子底下不见了?周柯宇心中疑惑,却也只能摇头。
场记没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忙,匆匆走了。不多久,又有工作人员抬着道具路过,连廊本就窄,他还手长脚长的占地方,错身一避,实在没有地方了,一个踉跄踏进身后的屋子里。
喀嚓一声脆响,他低头看,是片被灰盖得看不出颜色的碎瓦。
后颈一凉——他下意识缩紧了肩,才蓦地反应过来——其余门窗都紧闭着,唯有自己在的这扇门敞开,身后哪儿来的风?
周柯宇只觉得浑身寒毛全炸开来了。他这时才发现周遭静得发闷,屋里黑洞洞的,和外边只隔了个门槛,却仿佛光和声音半点没能透进来似的。方才不知来路的那阵风又来了,悠悠地,湿黏地舔上他的皮肤。
真有鬼!他心中大喊,得亏素质有佳,好歹没崩出脏字,下一个念头闪出来:鬼长什么样子?
周柯宇从小胆子大,内核是种不要命的探知精神,二零一二年全班小学生被世界末日的预言吓得睡不着,他也熬到十二点——大哥担心他害怕,大半夜悄悄推门进去,正对上一对熠熠闪光的狐狸眼。他好奇得睡不着,盼着时针走到十二点就有海啸地震火山喷发将人类一网打尽。
可惜世界末日是假的,他留着小命好好地活到了二十二,对鬼神仍葆有大不敬的冒犯心,大概这辈子非要撞一次鬼才算圆满。
于是可想而知,可能见鬼了对他来说是像找到最后一块拼图般遂愿的事。
他打开手机电筒,房子不大,光一扫就到头了,装潢是老式的,算不上新,有些他说不出用途的家具零星散落。
仔细看去,物什上结的灰厚薄不一,桌椅明显干净些,矮柜却仿佛刚从土里挖出来。据说院子里没住过人,这么看着,倒还十分有生活痕迹,仿佛不久前还有人在此居住,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他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终于在最深处角落发现了端倪——一张躺椅横在那儿,被几把矮些的椅子围着,里头鼓鼓囊囊的,似乎窝了什么东西。
周柯宇三步并作一步地跨过去,出乎意料——或许该说理所当然的,他唯物主义的世界观暂时没被背叛,那是个人,并且还算是“熟人”……不是烧完香脚下一抹油就不见了人影的白宇还能是谁?
先前看他穿着随意,又蓄着胡须,还以为是不修边幅那挂的,现在看倒是十分讲究,整间屋子只有这几张椅子擦干净了灰,还有不知道从哪找到的抱枕,满当当地塞在躺椅里,把他裹了个严实。
白宇头发睡乱了,茸茸地蓬着,发尾微微蜷曲。方才见他时,他远远缀在人群后边,面无表情,虽然英俊,但整个人冷冷的,叫人不敢靠近;此时睡着了,气质却柔和许多,周柯宇这才注意到他唇角有粒小痣,衬着弧度饱满的唇瓣,有种说不出的旖丽风情。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一看就移不开眼了。
都是男人有什么好看?周柯宇活了二十多年,从没对男人产生哪怕一分一毫的非分之想,但白宇就是……不太一样。他盯着那人的脸,好像第一次见这样的人,又好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乱七八糟的,心中思绪揉成一团。
那张纤薄的腰腹,随呼吸轻轻地起伏,频率很和缓,他看着,渐渐就出了神。
他睡得好沉,可场记在找,该不该叫醒?周柯宇站累了,换了只脚支撑站姿;里面这么阴,他胆子真大,这也敢睡过去,真不愧是专家。
……他怎么这么瘦,究竟有没有好好吃饭?
白宇其实早就醒了,在周柯宇踩碎瓦片的一瞬间。
剧组人多嘴杂,他一向讨厌嘈杂,老友再三委托才不得已答应过来,左右还没开机出不了大乱子,露了个面就躲起来休息了。
四方布局的院子锁阴,而他选的这间屋子面朝正北,更是阴得一骑绝尘,邪祟来了都得说声风水宝地。普通人靠近感到不适,自然就跑了,绝对不会进来打扰,白宇正是打着这样的算盘。
谁知小小一个低成本剧组里还有这么一个不怕被好奇心害死的猫,他觉浅,那人踩着满地的积灰走近,全然不知自己发出了多大的动静。
白宇心中烦躁,只紧紧闭着眼装睡,希望不速之客赶紧滚蛋,谁知他到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竟停下脚步不动了。不用睁眼白宇也能感受到那人如炬的目光,随着时间拉长,他的耐心逐渐减少,像只被侵入了领地的猫,连后腰的肌肉都死死绷紧。
白宇蹙着眉,懒洋洋地掀起一边眼皮。
周柯宇吓了一跳,是字面意思,白宇视力一般,又在背光处,只看见一团巨大的瘦长影子猛地向上一蹿,差点掀翻房顶。
他“啧”了声,声音还带着不甚清醒的沙哑:“怎么了,敢看不敢认么?”
周柯宇心虚不已,从面上烧到了耳后,匆匆扯了个借口:“白、白老师,刚刚外面有人找你,我凑巧才走进来的。”
“就没了?”
那对浅色眸子分明没有聚焦,周柯宇却感觉身上要被看穿个洞,压力之下,竟真想起一件对他“专业对口”的事来:“还有我最近搬了新家,却遇到些怪事,想找你帮忙看看。”
白宇抱着抱枕,懒得挪窝,只扬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
“不管外面多热,房子里总是感觉很冷,沙发、柜子下面看不到的地方莫名其妙有积水,但我在外面跑活,不常回去住,门窗基本都关着,不像是环境原因造成的。”
“你走近些我看看。”
周柯宇顺从地走到他旁边蹲下,与他平齐视线。周柯宇一凑近,连空气都热腾了几分,像一只大狗毛绒绒地拱在白宇手边。
看清周柯宇的脸,白宇很轻地眨了下眼,神色突然软化下来。
有什么云水般沄沄不可留的东西,从他眼中飞快掠过了。
“你……”白宇顿了顿,想找一个不那么伤人的说法,“天生八字不稳,容易招脏东西。人不常在家,房子没有灶气,阴魂以为是无主之地,就来占了地盘,不是什么大问题。去买袋盐,和米混在一起,从门口往屋内撒满,在门口点三炷香,再把盐米扫出去就行。”
“哦。”周柯宇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呆呆地点头。
他还什么都不懂。白宇看着近在咫尺的周柯宇的脸,心中默默想。他如今很……年青,并且天真,是一个光看着就令人心生不忍的模样。
方才白宇说他八字不稳,其实说轻了,周柯宇先天生魂有损,寡亲缘,有早夭之相,但这些他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就这么每天高高兴兴的,做些喜欢的事,到日子了被收回去,只在八苦里轻轻浸一遭,走时魂魄也轻快些。
他没想到会在这遇见周柯宇,漫长的年岁逝去,那人的气息被洗得太淡,他也早已不如当年敏锐。如果早算到周柯宇在这,他说什么也不会来——不,他会直接搬走,离得远远的,直到他投胎到另一个地方。
白宇突然忍受不了与周柯宇共处一室了。对过往一无所知的周柯宇的存在令他心中焦灼不已。
“行了,”白宇起身,周柯宇吓了一跳,匆忙挪开为他避让,只见那人沉下脸,继续说道,“你不是说有人找我吗?现在你的事解决了,我也该出去看看。”
“白哥!”周柯宇脱口而出,“我能加你联系方式吗?如果办法试过了不行,还能再找你。”
白宇回头看了他一眼。
琥珀色的、琉璃般潋滟的眼睛。
大概是周柯宇的错觉,白宇的眼神让他不安,就好像……如果在这松了手,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人了。
但这种炽烈的,紧抓住他不放,仿佛要生啖其肉的渴望,面对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究竟从何而来呢?
在周柯宇真挚得近乎固执的注视中,白宇叹了口气:“没必要。我会留在组里,你下次来,我们一定还能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