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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05-13
Completed:
2025-07-08
Words:
46,576
Chapters:
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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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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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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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8

【叡丕】蓝玻璃

Chapter 7: (七)

Chapter Text

飞机缓缓降落,他们一下飞机就有一辆黑色保姆车在外面候着,边上有人拿着小灵通大声打电话,操着一口十分标准的上海话,和母亲很像。曹丕睡醒后精神好了不少,曹叡小跑几步跟上他,拖着箱子背着包看他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那人问他是曹先生吗,曹丕说是,于是上了车。酒店在淮海中路上,司机帮他们把箱子搬上楼,曹丕往沙发上一坐使唤他把箱子整整。

近四月的上海仍是很冷,曹叡开了暖气,把外套脱了坐在地上收拾行李。曹丕满屋子转,玄关处放着一叠薄荷糖,又被他拆了两颗扔进嘴里。

“阿甄的老家在愚园路上。”曹丕站在他面前嚼得嘎嘎作响,“没搬家,她的父母和二哥一家住在一起。”

“不止一个哥哥吗?”曹叡记得曹丕告诉他的是一位兄长。

“大哥生病走了。”曹丕回道,“死后第二年他们又生了一个孩子,第三个女儿才是阿甄。”

这个世界的人怎么那么喜欢生孩子。曹叡心道,没有人知道孩子是福报还是恶果,为什么就敢大胆地赌。

“我说过的吧,保险套很重要。”曹丕递给他一颗薄荷糖,“不乱生孩子是一种仁慈。”

“那你——”他不问了。

“我觉得我的孩子是福报。”曹丕朝他笑。

他抓着曹丕陪他下去走路,上海的梅雨季尚未到来,现在是晴朗的春天,母亲就生于这样美丽的季节。他在满天的柳絮中痛苦难耐,母亲曾漫步在这样的柳絮下,或许那时她只是一个喜欢文字的少年,没有想到命运会指向她去到一个遥不可及的远方。

我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上海,那时过于沉迷张爱玲的小说,以为上海是纸醉金迷的天堂,实际上到了之后才发现这里更多的是普通人。曹丕说道。这是我第二次来上海。

曹叡瞥了他一眼,母亲倒不太爱看她的书,浓妆艳抹的文字通常带着极大的个人主义气息,母亲说她的性格不适合看。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觉得你很像牛虻的男主角,你看过吗?”

曹叡摇摇头。

“亚瑟,你没看过的话我不讲了。”曹丕看着他笑眯眯的,看起来心情很不错,“阿甄很喜欢这本书,英文版和中文版差得挺多的。”

“我和母亲不是一个人。”曹叡望着他,“我很早就想说了,你是不是总是把我们混淆,或者是在蓄意将我变成她?”

曹丕抬眼看向他,仍是笑眯眯的,没点头也没摇头,就像蒙泰尼里与牛虻告别时那样,看起来悲伤又伪善,曹丕问他:“说起来,这么长时间了你是不是该喊我一声爸爸?”

“有什么意义吗?”

“意义就是,你要摆正你的位置。”曹丕说道,“你是我的孩子,能听懂吗?”

话说得如此清楚,曹叡冷笑了声:“难道还有人叫过你爸爸吗?司马懿,还是小叔,或者是哪个外面的野男人?”

“你好像很讨厌我,应该也很讨厌司马懿和曹植,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很好了,作为小孩应该听话。”曹丕说道,他这会儿真的有点生气,“不管你觉得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没有亏待过你。还是你觉得我害死了你的母亲?”

曹叡看着他,透过他苍白如雪的脸像看到了死前的母亲。俄狄浦斯挥起了手中剑,老国王的头颅在地上滚着一直滚到他的脚边,但他不是俄狄浦斯,也没办法砍死父亲,他甚至不能接受曹丕在未来的某一天病死。他在这一刻无比思念母亲,却不得不承认母亲的死与曹丕没有任何关系。

“我讨厌你,也讨厌你身边所有男人。我不在乎你和他们到底有没有情,我只是觉得你背叛了母亲。”曹叡说道,“你不亏待我是因为心虚吧,你拿我当儿子看吗?”

“你是这样想我的?”曹丕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怒火中烧的强烈情感,从曹操死了集团交到他手中之后,所有人都开始顺从他的意愿。他开始理解曹操,为何总是将无名怒火发泄到随便一个人身上。直到四个月前曹叡来到他身边,四年来第一位反叛者出现了。

他不想等曹叡回答,也不想看到曹叡点头或是摇头,他的肺隆隆作痛,即使吃了止痛药也没有起很大的效果。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曹叡不会迷路,于是曹丕扭头离开将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曹叡没想到他走得如此干脆,这种时候曹丕终于像一位对儿子失望透顶的老父亲,他甚至能听到曹丕头顶白发往外冒的声音。曹叡在曾经极少体会到肆无忌惮的感受,他曾恐惧着自己的疏忽使得母亲情绪崩溃,但曹丕不同。无论他怎样忤逆父亲的意愿,他终究是曹丕唯一的儿子,曹丕也不可能因为他的忤逆而崩溃割腕。气走了曹丕他甚至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赤裸裸的报复。

他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决定报复得更凶残一些,他今晚要流落街头。于是随即登上一辆公交,曹叡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站点,上车后才发现这班交通直达愚园路,也就是母亲在上海的家。很巧,曹叡找了个座位坐下,听到普通话报站台名,他能熟练掌握普通话全靠母亲,前座的老大妈提着帆布菜篮子里面是青菜和茄子,和卞夫人有些相似,留着一头短卷发,无论是在香港还是上海,这样的发型好像都在中老年妇女间流行着。他敏锐闻到一股鱼腥气味,低头一看她布袋子底下渗出粉色血水。

“您袋子底下漏了。”曹叡小声提醒道。该称呼什么,阿嫲,奶奶,还是阿姨,索性什么都不叫,他没礼貌惯了,反正连亲生父亲都没喊过一声爸爸。

大妈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惊叹道底下漏了一地的血水,邻座阿姨好心递过来一只塑料袋示意她把底下装起来。曹叡心里想着如果大妈对他说谢谢该怎么回应,这样想着却没得到任何感谢,车缓缓停靠在愚园路站,曹叡跟着大妈下了车一脚踩进湿乎乎的血水地。

“小青年你家住哪里呀?”大妈终于回头搭话,“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我是来旅游的。”曹叡说道,前后是望不到尽头的居民楼,蓝色玻璃是统一设计,但上海似乎也有许多绿玻璃,如同宝石那样镶嵌着,“顺便来探亲。”

“哪里人啦,你亲戚叫什么?”

“我从香港来,找一户姓甄的人家。”

曹叡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见她状若思考,正想开口告别,忽而见她手一指:“隔壁小区有一户姓甄的,家里只有一个儿子,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可以过去看看。”

“谢谢您。”曹叡与她匆匆告别往前跑,以他的性格通常会好好感谢一番再走,但此刻却有些等不及了。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找妈妈还是完成一些可怖的仪式,可能两者都有。在母亲的少年时代是不是也这样跑着穿过整条街道,迎着满面的柳絮对邻居道别。

但他蓦然升起近乡情怯之感。

而母亲已经近三十年没有回来了。

他抓着母亲的照片闷头只管跑。美丽的、温柔的、智慧的甄霁,用了二十三年的时光才再次回到这里,被他的孩子握在掌心中,融化在了无尽的尘土里。但那里再也没有甄霁的影子了。亲爱的母亲,当你再次走在这条回家的路上,请彻底忘记远方发生的一切。忘记那些爱与恨,忘记维港二十平的出租屋,忘记你深深爱着的曹元仲。他层层叠叠的泪从眼睛流回肺里,望着街边简体字广告牌像鱼那样呼吸了五下,终于迈进了小区的大门。

“你好,我想问问您知道那户姓甄的人家在哪一栋么?我是来探亲的远房亲戚。”

门口保安盯着他看了几眼,似乎不信他说的话。

“我可以把身份证抵押在这儿。”

门卫瞥了眼身份证终于点头,指着通向北方的人行道:“我认识三户姓甄的,你要找哪家?”

“家里有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老人跟二儿子住。”

“应该是甄逸他家,他孙女都二十多了前几年生了孩子,你和他家什么关系?”

“我是……甄霁老师的学生,就是他家的三女儿,她在香港当英语老师。”曹叡说道,“甄老师说想念家乡的小白菜,托我旅游的时候给她带点回去。”

“原来是这样。”门卫恍然大悟,“在三单元二楼,你和他家孙囡长得挺像,我确实知道他家有一个去香港读书的女儿。”

他忽然有些后悔,告别门卫往里走,却没上楼,他站在楼下往上看,清一色的蓝玻璃,但他能望见摆在窗台上的吊兰,生机盎然地匍匐在那块漂亮的蓝玻璃上。而后那块玻璃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手印,贴上来一张被挤压的小孩的脸。由于楼层不高,他甚至能听见屋里大人在喊她的名字。

而那个小孩的眼睛转到了他身上。

下一秒那个女孩被她的母亲抱起来,拉开纱窗与他面面相觑。“是哥哥。”那个女人指着他笑道,只是在哄婴儿,女孩的手朝他抓弄,像在打招呼,“喊,哥——哥——”

母亲的侄女,母亲的侄孙女,这里是母亲的故乡,如果血缘是树,那这里就是根。他朝婴儿挥挥手,见她笑得开心,远远问道:“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婴儿咿咿呀呀一通叫,女人替她回答:“叫小薇,小薇和哥哥打招呼。”

他留下一滴泪,好在距离够远没人看得清,何况他一直笑着,谁会怀疑一个笑着的人在哭。女人问他吃过饭了吗,他说吃过了,目光千方百计从她身上寻找与母亲的相似之处,意外的好找。甄家人拥有几乎一样的细眉毛和细窄的鼻梁,笑起来嘴角边有两颗小小的嘴角窝,他能不能喊她一声姐姐。

“你住在这个小区吗,感觉以前见过你?”女人笑脸盈盈问他,手里的婴儿孜孜不倦地吸着手指,吮得湿漉漉得全擦在妈妈肩膀上,然后偷笑。

曹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摇摇头说道:“我是外地来的,来上海旅游。”

“来居民楼旅游?”女人很显然不相信,“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我们应该认识?”

“我爸爸姓曹。”曹叡说道,“我妈妈姓……”

“什么?”

“我们应该不认识,你孩子真漂亮。”曹叡不想说了,光是远远地看着他便已经幸福得想要落泪,他无法说我的母亲就是你那位远赴香港的姑姑,“我先回去吃饭了,以后有机会再见。”

没有这个机会了,他要回香港了,要回到父亲身边去了。曹叡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听到表姐在身后喊他小曹,终于崩溃地哭出声音。除母亲外,所有人的命运都如同冰上水一般顺滑而下,他只见了表姐,从她身上便可以看到甄家如今的安宁祥和。死了一位长兄的甄家,走了一位小妹的甄家,仍是平静地过了下去,但母亲已经永远留在香港那片潮湿泥泞的土地之中了。母亲,除了我还有谁会记得你,除了我还有谁会思念你,曹叡把眼泪全部擦在袖口,灰色的卫衣袖口全被晕成深色,但相片上母亲仍是微微笑着,他犹豫着是否要将相片留在这里,最终还是舍不得。

他从门卫那拿回来了身份证,独自一人坐上了回程的公交。上海四月的天气很好,香港总是下雨而上海不会,他一边庆幸着母亲曾生活于一座如此美丽的城市,又为她的弃逃而真心实意地悲伤。回家时天还没黑透,前脚感叹天气不错后脚就飘起小雨,算起来清明前后就是会细雨蒙蒙,身旁的人操着口地道上海话他一点也听不懂,而公交站离酒店有近一公里的路。

他顶着包走在路上,浑身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淋湿了,也正是因为这场雨,他袖口的泪渍也有了非常合适的借口。走了近一公里的路,他湿漉漉迈进酒店,前台十分惊讶地看着他,问他是否办理了入住。我是四楼曹先生房间的。曹叡说道,湿衣服贴在皮肤上异常寒冷。上海不比香港,春天与冬天气候相差并不大,而香港的冬天最冷的时候才与现在持平。于是前台朝着对讲机说了几句话,参汤红糖水十分钟后会送上去。

曹叡打了个冷颤,上了电梯打开门。彼时曹丕正坐在客厅开会,耳机插在耳朵里完全没注意到他像条落水狗似的进来。作为通知,他很重地关上门,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翻箱子找衣服,立刻钻进卧室洗澡。

还是冷,他浸在浴缸里听着曹丕和电脑那头的人讲话,没过多久关了通话开始打字,又没过多久把电脑关了四处乱走。有人敲门进来送参汤,曹丕问给谁送的,服务员答道给刚刚浑身淋湿上来的那位先生。谢谢,曹丕说道。

他觉得自己晕晕乎乎,无法判断是哭久了还是着凉了,或许两者都有,总之脸肉眼可见地烫起来,而身体越来越冷,直到开始发抖。曹叡迅速擦干换上衣服,开门时不知道曹丕去了哪里,咕噜咕噜喝完整盅参茶,进房间被靠在沙发上等他的曹丕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你去见甄家人了——”两个人同时脱口。

“那又怎样,我来上海就是为了见他们。”曹叡哑着嗓子说道。生病的症状来得如此之快,他现在吵不过曹丕。

曹丕在黑暗中冷冷盯着他,似乎没发现他异样的嗓音:“那为什么还要回来,他们不肯认你吗?”

“嗯。”

曹丕惊讶于他的服软,原以为他们可能得吵架到半夜然后以曹叡的离家出走告终,他那时候和曹操就是这样吵架的。

“他们不肯认我,你满意这样的结局吗?因为我姓曹。”曹叡软绵绵地爬进被子。被子滚烫地烧起来,但他仍然冷得打颤。他浑身都难受,想起甄家人更是想哭,在黑暗中把头埋进被子里,曹丕在他床头站着下一秒伸手过来摸他的额头。他把头甩开不让碰,恍惚间看到曹丕把他的额头贴上来,略长的睫毛痒痒扫过他的上眼皮,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

“我去给你拿药。”

“我不吃。”曹叡闷闷道。他先前给曹丕带的药是正好的量,如果他吃了那曹丕就会在最后一天无退烧药可吃,而曹丕又常年发着烧。

但曹丕还是把药取来了,捏着下巴灌进他嘴里:“让你阿嫲知道又得说冲撞了什么,然后喝一堆符水。”他又摸额头,却摸到一手眼泪。“你见到他们了吗?”曹丕趴在他床边,只能透过后脑勺猜测曹叡现在的情绪。脆弱的悲伤的曹叡把头埋进被子,感受到曹丕的手掌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后脖颈,像在摸一只小狗似的摸着他滚烫的皮肤。

曹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默默地哭着忽而转身与他面对面,哭得不成样子的脸趴在他右肩膀上,眼泪渗进衣服烫得他一抖。

“我见到了表姐和她的女儿,她们过得很好,甄家人都过得很好。”曹叡贴着曹丕的衣服把眼泪全都抹在了上面,“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你也在往前走。”曹丕拍着他的背,十分意外他会将这种情绪宣泄在自己身上,“万般皆是命,元仲,你已经不是小孩了。”

“我想妈妈。”

“吃了药早点睡吧,我晚些再来看你。”

但曹叡没有任何松手的意思,像口欲期的婴儿把脸上流淌着的一切液体统统擦到他肩膀上。他只好改口道:“我等你睡觉了再走。”

“能不能不走。”

曹丕犹豫了半分钟,感受到他的手臂愈发用力地锢着肩膀,像是要碾碎。

“睡吧,晚上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