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THE THOUSAND-YARD STARE
千 碼 凝 視
by Essenyárë
【Kreon/Metaltango】
Alternate Universe - Canon Divergence
Chapter 01.
Shell Shock 彈震症
“當里昂拿起注射器時,一個不合時宜的愚蠢念頭閃過他的腦海——今年他終於有機會跟克勞薩再次共度聖誕節,但他怎麼也沒想到第二次將是在如此超出常人理解範圍的情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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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第一個聖誕節是浣熊市事件的三個月後。雪莉被政府帶走後他被送到了傑克森堡,經過三天疲憊的審訊和零零總總的身體檢查,他終於拿到了像樣的換洗衣物——兩套樸素的綠色T恤和棉混紡長褲,匆匆洗漱完畢後踏出淋浴間,發現那沾滿血污的浣熊市警察機動制服被陪同他到軍營裡的那個特勤人員扔進了塑膠袋封起來,封口處貼上一張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標籤,然後不苟言笑的墨鏡男人走了。
他想起雪莉抓著他拇指搖晃的小手,也想起克萊爾肘部縫線磨損的紅色皮衣,仍然懸著的胃不禁隱隱作痛了起來。
里昂坐在宿舍門外的板條木箱上,帶他過來的人沒有明確准許他大喇喇地踏出營區,就算獲准離開,現在的他該何去何從呢?沒有人問他的名字、從哪裡來、發生什麼事,沒有人吩咐是否要他開始跟著操場上那些新進一起跑,沒有人主動跟他搭話,似乎有什麼隱形的教條讓整個世界對他的存在充耳不聞,這讓他感到異常困惑,似乎在那地獄之城追著他泏流唾液和腐臭屍水的瘋狂喪屍們,竟然可以比部隊食堂的廚子更熱情。
然後就在平安夜清晨,他洗了把臉,帶著凍得發紅的鼻頭走進食堂,一名個頭沒比他高多少的戴眼鏡大兵跑到他面前轉達:在今天立即轉移到布拉戈堡。縱使只做過基礎的警察職訓,他也聽過那個地方,是那些在海外出生入死、神秘 D-Boy[1]的搖籃。
路程不超過三個小時。他抓了抓頭,也許還可以趕上聖誕晚餐,雖然說也不確定要跟誰吃、或能不能吃到就是了。結果一收拾好那個有等於沒有的簡易行囊——他的另一套綠衣棕褲、白宮提供的一件保暖用的便服夾克,把聯絡人名單一片空白的手機塞進褲子口袋,耳邊即傳來直升機落地的轟鳴聲。
接近布拉戈堡的時候,他深深感到另一股螫人的焦慮從他的太陽穴往腦裡鑽,搭著專機現身不是他想給世界上最精銳兵種之一的先遣印象,他只是個⋯⋯來自中西部城鎮、社區大學和警校畢業的普通青年,撇除就任不到二十四小時的宇宙級倒霉警察這個額外身份,他從頭到腳沒有什麼特別的,他甚至連報告書的列印紙都還沒摸過呢。里昂還算俐落地跳下機,緊跟著身旁的軍官急匆匆地走向附近的建築,四十五度的清冷一颳,讓他忍不住抓緊外套領子。
十點半,偌大的營區空蕩蕩的,沒有人在跑操場,看來,大部分的士兵都收到准假回家去了。同樣的,沒機會跟任何人自我介紹,或者無傷大雅的閒聊。軍官讓他在司令部辦公室門外等了會兒,再次現身時只對他頷首便自顧自地離開。里昂坐在辦公室迴廊外的長凳,感覺自己像個被遺忘的包裹。他一邊望向走廊盡頭的功績牆,一邊比出一個舉槍的手勢,對著假想的準星瞇起右眼,食指瞄準不知名的老將軍肖像照、喪屍的嘴、金色勳章、變種人型生化武器暴君的胸口、銀色勳章、黃銅門把、深呼吸、食指輕輕扣動板機——
走廊盡頭的門砰地敞開了,一個可以說是巨大如山的男人出現,他戴著栗紅扁帽,露出一點淡金色的額髮與鬢角,眉宇間同山巔白鷹。里昂暗罵了一聲,有些窘地連忙把手指空氣槍收到膝頭,他試圖坐挺身。
如山的男人走到他面前,里昂知道待人處事的基本禮數,他站起來想說得平視對方,但繃緊肩膀後才發現還是得微微仰頭,才能跟眼前嚴肅的男人視線相交。
「你好,我是——」
「不回家過聖誕節?」男人冷冷地打斷了他,鋒利的眼神落在他伸出示好的右手上,里昂咽了口口水,故作自然地把手垂下。
「呃、我——」
「今天會播《終極警探》,七點整。」
然後他轉身走了,留下一髮絲快炸成問號、僵在原地嘴微開的青年。
這⋯⋯什麼跟什麼啊?里昂皺起眉頭,腦袋飛快地轉動,沒意外的話這男人應該是指營裡電影院慣例在聖誕節舉行的放映活動。他望向對方挺拔的背影和那頂充滿威嚴的貝雷帽,迅速得出了一個潦草結論:一名軍官願意跟他打招呼,還跟他提了電影時刻!哦,挺友善的不是嗎?還以為所有兵佬都是啞巴,看來,今年的平安夜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孤單了。
不過他不知道的是,這個願意坐在普通食堂和留駐在營裡的大兵共享聖誕火雞和蘋果派,看著《終極警探》無奈搖頭微笑,並順手在室內點起一支菸的壯碩軍官,會在一週後的開訓日讓一票青蔥菜鳥先在雨中做三英里越野跑,再來是兩百個伏地挺身,對立志晉身為特種部隊的新兵們來說這倒也不算過分。午餐後接著則是經典的障礙設施,里昂在不知道第幾個壕溝跳躍時小腿開始劇烈抽筋,平衡盡失,不慎滑到坑底。
他跳起來攀住溝槽邊緣,手指插進土堆亂抓,摸到了稍微堅固的材質——可能是沙袋或木板,尖銳的金屬哨聲和其他學員的鞋底從頭上紛紛掠過。他咬牙一撐,翻身回到地面,腦袋瞬間被急速平壓的暈眩感佔領,好不容易在壕溝邊緣站穩,巨大的男人一樣戴著扁帽,緩緩逼近他,不像是要再跟他分享下週的電影時刻表,他只瞅了自己的滿頭汗一眼,什麼也沒提,里昂感到對方寬大的掌心抵在自己喘到不像話的胸口,輕輕一推,他往後再次摔進因為晨雨而滿是泥濘的壕溝。
他也還不知道這個男人的名字。
「克勞薩少校帶的班啊?」值班醫師笑了出來,沒有惡意。他收好碘酒,幫因輕微腦震盪而昏昏欲睡的青年側腰和手腕貼上消炎藥布,再拿出一條挫傷用的軟膏,夾在對折的醫囑單交給他。現在他知道了,傑克・克勞薩——真他媽王八蛋——里昂一瘸一拐地離開醫護室時咬牙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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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克勞薩傷得很重,里昂幾乎探不到他的口息,軍官兩條猙獰的變異上肢軟癱在木棧板上,宛若法羅群島海灣在獵鯨季結束後,被鮮血與破碎的肉塊浸透,寂靜無聲,唯有紅潮翻湧著瀕亡的氣息。他的軀體也佈滿了剛癒合的彈孔與刀痕,每一道傷口都像是戰場上匆忙縫合的裂隙,邊緣仍滲著暗色血漬,隱隱透出新生組織蠕動的跡象。體內寄生蟲的自我修復讓這些創傷看起來極端不自然,彷彿是被強行拼湊回來的破碎軀殼。
而在他胸膛的正中央,是一道窄而深的裂口,筆直地深入內裡。裂口的邊緣起伏微顫,像是尚未完全閉合的詛咒,一眼望去,甚至能窺見其內仍在掙扎的心臟——傷痕纏繞,跳動遲滯。一頭垂死的野獸,在鮮血浸透的深淵裡,做最後的抽搐。
里昂下刀的瞬間,手腕偏移的弧度宛如一個早已被命運編排好的舞步。刀尖精準地沒入克勞薩的肋骨間隙,卻在毫釐之差前倏然停住——彷彿時間本身都在嘲笑他的猶豫。他感到下墜,不確定這樣是否能將自己甩出這場夢的邊界。難以置信的歪曲現實像灑落的顏料,滲透、擴散,將名為夢境的畫布染滿不幸。而當畫布翻轉傾斜,他是否能隨之被拋出這場惡夢?
這荒謬的、該死的、無止盡的夢魘。
他試圖回想,試圖找出錯誤的環節,試圖弄清這一切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崩壞的——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若真要追溯,他的生命從六年前那場早秋雷雨中便已偏離正軌,不,甚至更早。不是那座城市的瓦解,也不是那場無可挽回的屠殺,而是更久遠的過去。十五歲的他第一次握上雷明頓的槍托,五歲的他在玩具消防車和水槍間徘徊⋯⋯或許,一切命運的岔路,早在更久遠的過去便已封死——在他成為「他」之前,在他墜入這副血肉軀殼之前,甚至在更深的時光彼岸,某個遙不可及的輪迴裡,他便已踏錯了那一步。從此無論如何掙扎,都只是沿著錯誤的軌跡循環,步步踏入覆滅,像風沙中無法回頭的旅人,像已然斷裂的河流只能踉蹌伏進同樣荒涼的枯洲。
不該從焚燒父母的火場裡掙扎著逃出來,也不該一路行走於風暴的暖區,在氣旋暫時未及之的玻璃溫室中,懷抱錯覺地對白日傻笑。
嘀——
一聲電子震動從他的 PDA 傳來,將他從錯亂的思緒裡扯回現實。亨尼根的訊息簡短且直接:
雛鷹已成功回收,現正安置於 R-11 [2] 。
無立即威脅,將依指示轉移至下一安全區域。行動詳情待後續報告。
里昂緩慢地吸了一口氣,關掉螢幕。他幾乎能夠想象麥克在硝煙漸歇的夜色裡將直升機穩穩降落在航空母艦,身著白衫的海軍們會列隊在甲板上等待接應他們,為艾許莉披上保暖毯,遞出水瓶,帶他們遠離無名戰場。他彷彿能聽見渦輪引擎的低鳴聲,在浪濺和海風中與無線電的交談聲混合在一起。
——救援行動完成了,她安全了。這趟任務, 他做到了。
他拯救了雛鷹。他應該現在就走,把這一切都拋在腦後,把這座該死的小島與它的失控都留下。
但他仍然覺得⋯⋯自己還能再救一個人。
哪怕只是一個。
這念頭在他胸口燃燒,孱弱卻頑固,是黎明前最後一顆流連忘返的星星。再一個,一步、一步,一次一個。里昂知道這聽起來有多麼天真胡鬧,但他不在乎就讓一點星火撕開即將褪去的夜幕。
這是他所能做到的,這是他願意捨身相許的。這和他當年選擇成為警察時的願景沒有什麼不同。
他閉上眼,短暫地屏息,然後緩緩地睜開。
目光回到克勞薩身上。
那名被憤怒與寄生蟲侵蝕得不成人形的傭兵仍然躺在那裡,蒸騰著詭異的熱氣,血水在他身下漫開如一片冥河倒映的月色,而塔塔羅斯[3]的黑楊就在彼岸伸開枝枒靜候。曾幾何時,這個男人是一名效力於信仰和信念的驕傲軍人、無可挑剔的戰士,而現在他就像是一隻垂死的野獸,落入宿命與選擇交織而成的囚籠中並沉默地等待最後的審判。他的憤怒源於政府的背叛,亦源於某種更深、更不可見的情感——那股驅使他將刀刃對準某人的力量,甚至比這場詛咒更難驅散。
里昂靜靜地俯下身,將紋著蛇的匕首收起,再從戰術腰帶上的掛包中拿出一支小型注射器和一盒藥劑,他從盒裡小心翼翼地抽取出一支試管,裡面盛裝的液體是分層的紅與藍,質地作為針劑卻有點太濃稠了些,在雙色的交界面泛著深沉的黯,里昂腦海裡努力回憶起殞命的西班牙科學家交代過的使用方式,搖了搖玻璃試管,它們以一種看似相互吞噬又是對斥的矛盾動態混合,在幾十秒後終於呈現出與原液截然不同的晶紫漩渦,密度則清透得像是新出採的礦石。
他盯著暈出奇異螢光的液體,內心依然對這邪教般的怪異色彩不太信任,這劑特殊的抑制劑無法拔除克勞薩體內的普拉加,這不是解脫,不是終結,但它能讓他這樣的支配型宿主活下來。
這就足夠了。
當里昂拿起注射器時,一個不合時宜的愚蠢念頭閃過他的腦海——今年,他終於有機會跟克勞薩再次共度聖誕節,但他怎麼也沒想到第二次將是在如此超出常人理解範圍的情況下。他深吸一口氣,穩妥了手腕,找到了下針處,將注射器對準血管。液體注入靜脈,他耐心等著,克勞薩毫無反應,他龐大的頹廢身軀令里昂憶起那年聖誕餐桌上被切得七零八落的火雞殘骸,只是現在破敗的氣味遠比烤雞香氣來得腥重。
里昂可以輕鬆與這些年來遇到的魔怪直面對決,他甚至能朝自己的導師舉刀抗衡,而現在⋯⋯對於未知療效與往後未知命運的等待,卻令里昂格外地膽戰心慌。終於,靜默的克勞薩自脊柱開始劇烈顫抖,血管像被高壓電流擊中刺穿般暴突,皮膚底下的血肉蠕動起來,如同一團狂亂扭動的蟲巢。頸部注射部位開始泛起異常的黑色瘀痕,血液攪動著藥物迅速擴散,帶來一場野蠻而奇幻的逆轉。
他的右手先變化,毛孔湧出大量透明黏液,原本糾結變形的肌肉如暗潮般退去,扭曲的內外骨骼重新對齊收合,翻開的裂口閉攏,本來長到能搆著地面的巨爪縮小,指節在瞬間復位,直至原本屬於人類的手掌外廓清楚到足以辨識,像是被無形的膠水黏合回去。然而,左手的變化卻明顯遲滯。那塊畸形增生的肉體僅部分回縮,仍殘留著一層粗糙如冷卻岩漿表面的焦灼硬塊,又像是被高溫融化後又重新凝固的蠟,幾顆橙色的囊泡則蝸居其中。某些部位的骨骼依舊略微錯位,關節間偶爾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像是失靈的機械勉強運作,而那懾人的骨刃退成手斧的大小,像是突兀的魚鰭鑲在小臂上。里昂的視線沿著這條未竟的恢復曲線上移,最後落在克勞薩胸前尚未癒合的刀傷上。
那道深可見骨的創口仍在淌血,隨著增強的呼吸脈動溢出,與身下已經乾涸的血泊再次交融。他的身體終究不是無堅不摧的,路易斯提供的特效藥只對異形組織帶來部分修復,也可能是因為抑制劑影響了普拉卡的自癒能力,幾乎致命的主傷勢仍需要實質的醫療介入。
里昂握緊了手中的空試管,視線在克勞薩半癒合的左手與胸前的傷口之間徘徊。這場賭局他只贏了一半,眼下還有另一半等著他去補全。
他把身上留著最後的止血凝膠塗抹在那道口子,路易斯的實驗室肯定有足夠的備品,但那遠在島的另一頭,他沒有這麼大的把握自己能扛著百公斤的克勞薩還能從光明教餘黨的鼻子下溜過去。這見鬼的島上一定還有其他的醫療站,現在,他需要一份⋯⋯地圖。可是地圖上哪找呢?
答案觸手可及——克勞薩的帳篷。
里昂擔心地查看仍然昏死中的克勞薩 ,確認止血凝膠有正常發揮,但那只是有限的作用,然後決然轉身,滑下直梯落到石磚平台,開始朝著迷宮般的矮石牆和半毀的地道拔腿狂奔。越過拱門後,他繼續沿著紅漆跑了一陣,直到衝進那座還亮著燈的帳篷。這兒跟幾小時前離去時一樣,他立即掃視著內部空間,桌上仍是堆滿了各種文件,牆上釘著半張撕裂的戰術藍圖,四周的幾個軍用箱敞開著,裡面是雜亂的武器和工具零件。
「拜託、一定要在這裡。」他喃喃自語,快速翻動眼前所及的所有雜物。任務報告、武器清單、人員配置表——沒有一張完整的島嶼地圖。時間在流逝,每一秒鐘都可能讓克勞薩的生命越發危急。里昂的手開始發抖,他強迫自己慢下來,仔細檢查每一個可能的地方。
軍用箱?他跪在箱子前,把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倒出來。金屬聲叮噹作響,沒有路線地圖或任何紙製品。文件夾?他翻開每一頁,從額頭滴下的汗水浸濕了紙張邊緣。該死的,到底在哪裡?
一陣風掀起帳篷的布簾,里昂抬頭,突然注意到行軍床下有個半開的抽屜式收納盒。他撲過去,用力拉開,裡面是一疊皺巴巴的紙張。
找到了!他抽出那張被折了又折的島嶼全地圖,攤平在地上。
視線快速掃過地形標記:遺跡、村莊、聖殿、碼頭、工廠⋯⋯等等,這是什麼?他的指尖停在一組文字標記上——集裝倉儲區,旁邊畫著一個小小的紅十字。里昂的心跳驟然加快,這是最近的醫療站,但距離遺跡區還是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他倏地站起身,又開始在帳篷裡搜刮可用的工具。一大包軍用幾丁質紗布[4]和乾淨繃帶,太好了。克勞薩在鬥獸場的高台上,必須想辦法安全地把他運下來。眼神掃過角落,看見一捆攀岩用的尼龍繩。完美,這個可以當作基礎堪用的滑輪系統。
時間不多了。他沿著帳篷的布簾往外看,確認四周無人,然後快速衝出去。夜風中傳來遠處的怪物嘶吼,讓他的脊背發涼。
得趕緊回去,在更多不必要的危機找上門之前把克勞薩帶走。
里昂再度邁開腿衝刺,不消幾分鐘便回到克勞薩身邊,他深吸一口氣,半蹲下來。首先要讓這個體型超出常人的軍官坐起來,里昂環抱住對方的上半身,避開左手殘留的骨刃,咬牙使力,他感覺自己的脊椎在瘋狂抗議,但總算把克勞薩拉成坐姿,倚靠在木樁。止血凝膠似乎被血液吸收,來不及發揮更多作用。里昂撕開敷料包裝,顧不得猶豫,抓起幾丁質紗布直接塞進裂口,指尖幾乎能感覺到搏動的血流。他用力按壓住,確保紗布填塞到位,血仍然滲出指縫。幾分鐘後,他咬緊牙關,迅速抽出繃帶,沿著傷口上下環繞胸背,層層收緊。克勞薩的頭始終低垂著,一聲沒吭。
再來,要把克勞薩從鬥獸場頂端降到建築另一側的地面,里昂快速打量四周,尋找可以固定繩索的支點。高台的欄杆已經在戰鬥中被毀得差不多,但支撐看台的主要橫樑仍然完好。他將尼龍繩的一端在橫樑上打了個登山者常用的八字結,確認繩結牢固後,抽出刺刀用刀背的鋸齒在木板上挖出一個凹槽,好讓繩索能夠順暢滑動而不被木屑卡住。
「希望這管用。」他低聲說,接著開始在克勞薩的胸腹部繞上繩索,編織出一個簡易但穩固的救援吊帶。過程中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變異的部位,即使在昏迷狀態下,那些不自然的肌肉組織和囊泡依然在蠕動,散發著令人不安的熱度。
里昂再次檢查所有繩結,確保沒有鬆動。他深吸一口氣,準備執行這次最高難度的操作——將克勞薩從十二米高的平台安全降下。繩索在他手中繃緊,他用力收束普魯士結,穩住支點,慢慢將克勞薩推向台邊。隨著對方的重量轉移,繩索發出微弱的摩擦聲,逐漸承受住下墜的拉力。里昂半口氣都不敢吐,全身的肌肉都在與重力對抗,確保自己不會被突如其來的重量拽下去。
「操!」當克勞薩的身體完全懸空時,里昂差點被猛然的拉力帶倒。他急忙調整姿勢,雙手緊握繩索,用大腿內側製造額外的摩擦力。就算有戰術手套,粗糙的尼龍纖維仍然刮磨著掌心,疼痛如針扎般竄上神經,但他不敢有絲毫鬆懈。
一寸、一寸地,他放出繩索。克勞薩的身體在月光下投出一道陰森的剪影,那些突起的骨刃在擺盪中閃著凜光。這座不是古羅馬那種宏偉正式的大劇場,但十二米的高度在這種情況下顯得格外漫長,每一秒都是對里昂體力的考驗。突然,一陣強風吹來,懸掛的身體開始不規則擺動。里昂狠狠咬緊牙關,手上的繩索幾乎要脫出掌控。
「該死、該死!」他低聲咒罵著,試圖穩住局面,指節因過度施力而發白。手掌傳來一陣劇痛,他低頭一看,鮮血從掌心的加固布料下滲出,染紅了繩索,他吐出一口氣,讓自己重新尋回專注。
最後五米是最危險的距離。如果在這裡失去控制,摔落的衝擊力足以讓軍官直接斷了脖子。里昂的雙臂已經麻木,但他強迫自己不去理會。終於,克勞薩的雙腿先觸及地面,緩慢下沉。里昂再放出一些繩長,確保對方平穩躺下。這才鬆開死死扣緊的手指。手套裡的血黏膩滲透,與汗水混雜成一片狼籍。
里昂虛脫般地跪在木板上喘氣,手掌火辣辣地哀鳴。但沒時間休息,接下來還有更艱難的路要走。他迅速解開高台上的繩索,收進背包,對地上那仰躺的巨獸瞥了一眼,然後從高台另一側的直梯靈活地攀爬落地。
里昂跪在克勞薩身邊,兩指壓在頸動脈上測量脈搏。砰通、砰通、砰通——普拉加的自癒能力似乎突然運作了起來,但遠遠不夠。他深吸一口氣,準備進行下一個挑戰——把這個重傷的軍官帶去醫療站。
他解開克勞薩身上的繩索,確認繃帶沒有鬆動後,再次將他擺弄成坐姿,接著是單人撤退傷患這套動作最困難的部分,他必須用一個流暢的動作把對方扛上肩膀。
「一、二——」他低聲默數,在「三」出口的瞬間猛地發力。百公斤的重量壓上來,差點讓他的膝蓋當場跪地。里昂踉蹌了幾步才穩住平衡,後背的傷口立刻痛得像是被撕裂,但他沒有選擇。
夜風呼嘯而過,帶來遠處的模糊浪濤聲。必須趕快行動。里昂一步步挪動,運用在部隊裡學到的技術,可惜眼前鋪開的地形完全不如訓練場地那般平坦。佈滿坑洞、碎石和泥濘的土地讓每一步都變得異常艱難,暴汗很快浸透了他的上衣。
地圖顯示要穿過一片廢棄的工地才能到達集裝倉儲房。他扛著克勞薩,緩步走到工地邊緣,發現地勢突然陡降,前方是一片凌亂的建築廢料和鋼筋,高低起伏不平。他小心翼翼地邁出第一步。
「噢該死——」腳下的碎石突然鬆動,里昂一個重心不穩,向前栽去。他本能地想護住克勞薩,卻反而加速了翻滾的慣性。兩人一起滾下斜坡,里昂抱住對方的軀體,試圖減緩衝擊。他們在廢料堆中翻滾,直到撞上一根傾斜的鐵管才停下。
「操!」里昂悶哼一聲,渾身痛得散了架。他撐起身查看克勞薩的狀況,繃帶還留在胸口上沒被磨損殆盡,但新的擦傷遍布對方的手臂和臉側,看起來狼狽至極。他強忍疼痛,再次把克勞薩扛起來,卻發現自己的左腳在剛才的滾落中扭傷了。
每邁出一步,壓在肩上的重量就讓他的腿更加發顫。腎上腺素已開始消褪,視線因疼痛、疲憊與翻湧上來的飢餓感到模糊,耳邊嗡鳴聲不斷,彷彿整個世界都在旋轉。他的理智不停地提醒自己,這樣做太冒險了,這個人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戰友,他綁架艾許莉、他還那樣毫無悔意地殺了路易斯⋯⋯他成為了不該被拯救的人形生化武器,他的存在只會帶來更多的災難,他甚至親口要求並審視里昂完成他安排的試煉,並且為他打造給自己的結局給了滿足的闔眼。
可某個更深的地方,某個早已麻木的地方,卻在瘋狂地嘶吼著、抗拒著這個結局。
終於穿過工地,集裝倉儲房的輪廓出現在眼前,但里昂的心卻如鉛球落水般沉了下去。建築群比地圖上標示的要大得多,而且看起來像是經過重新整修。該死,這代表地圖已經過時了,醫療室的位置可能完全不同。他跌跌撞撞地穿過第一排貨櫃,在錯綜複雜的走道間搜尋任何可能的標示,好險這邊沒看見那些賊頭賊腦的傭兵。克勞薩的體溫仍在緩緩流失,從肩膀能感到他緊鄰在自己身上的脈搏,跳動是越來越微弱,這讓里昂更加焦急。他一瘸一拐地穿梭在集裝箱之間,每一次轉角都像是一場賭博。突然,他看到一個模糊的十字標誌,被漆在遠處的鐵門上。
「該死的、克勞薩⋯⋯你這混帳還真是⋯⋯重啊。」他咕噥著,氣息雜沓,喉嚨乾得發疼。
「不管怎麼樣,」他低聲說道,語氣裡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憊,「你不准就這樣死在這裡。」
他拖著最後一絲力氣來到門前,汗水充盈著眼眶,手指胡亂地摸索門把。門鎖住了。里昂幾乎要昏過去,但他注意到門框有些變形,似乎可以——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往門撞去。金屬發出刺耳的聲響,門板震動,他再次衝撞。
嘭—!
在第三次撞擊時,門鎖終於斷裂。肩上的人重重地滑落,他勉強控制住角度,讓克勞薩斜向倒在地上,而不是直接摔下去。里昂跪坐在地,氣喘吁吁地環顧四周。房間裡堆滿了雜物,但角落確實有醫療設備,甚至還有一張看起來規格挺高端的病床,緊急發電機的指示燈閃爍著綠光。
他支起身,步伐不穩地走到醫療櫃前,從褲袋掏出一把小刀,插進鎖孔,猛力一扭——鎖扣啪的一聲斷裂。他拉開抽屜,近乎絕望地搜尋著:消毒劑、縫合針、輸液袋⋯⋯有了,都有,都還能用。
里昂嚥下唾沫,壓住紊亂的心跳。他抬起頭,望向地上的克勞薩,男人的胸膛仍在緩慢起伏。
還活著,他們都還活著。
Notes:
[1] D-Boy:三角洲部隊(Delta Force)在軍中和民間的暱稱,是美國陸軍的特種作戰部隊,隸屬於美國陸軍特種作戰司令部及美國聯合特種作戰司令部(USSOCOM),也是世界上規模最大、裝備最齊全、資金最雄厚的特種部隊,擅長執行反恐、人質解救,也包括突襲、破壞、暗殺等任務。
[2] R-11:阿斯圖里亞斯親王號(Príncipe de Asturias R-11),為西班牙在 1988-2013 年服役的航空母艦。2004 年美軍主要專注於伊拉克戰爭,在地中海與大西洋西部(包括西班牙外海) 保持軍事部署。然而,美軍航母的行動較機密,且優先支援中東戰事,且里昂這趟任務的保密級別需要低調處理,我推測是要避免在美國國內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關注,讓政府有更多時間來調查和解決問題。也因此若艾許莉和麥克撤離光明教勢力影響範圍後需要緊急降落,同為 NATO 北約成員的西班牙航母可能是更好的選擇。
[3] 塔塔羅斯:塔塔羅斯(Tartarus)是希臘神話中等同於地獄的存在,他們相信人死後會先度過冥河(Styx),之後審判會決定,生前行善之人會被發配到仙境至福樂土、作惡之人則到地獄塔塔羅斯接受懲處,若沒有重大的善行與惡舉的平庸靈魂則是前往水仙平原。
[4] 幾丁質紗布:一種用於戰場急救的新型止血材料。它主要由幾丁聚醣(chitosan)這種天然高分子材料製成。幾丁質具有良好的生物相容性和止血性能,通常以紗布或敷料的形式出現,使用時可以直接接觸在傷口上,可以有效地促進血液凝固,從而達到快速止血的目的。另外注意此款醫療用品實際上在 2004 年並未在美軍中普及使用,但以克勞薩的才智跟門路應該搞得到XD。
/
*章節名稱
本章命名源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當時士兵們在經歷猛烈的炮火轟擊後,常常出現極度的心理崩潰,表現出強烈的焦慮、恐懼、甚至癱瘓等症狀。當時人們普遍認為這是由於炮彈爆炸所引發的物理震動所造成的,於是稱其為 shell shock,也就是「彈震症」。然而,隨著對心理健康的理解加深,這種症狀後來被認為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的一種表現。儘管如此,「彈震症」一詞仍然在文學和歷史中保留了它的原意,並且常被用來形容因極度壓力或創傷引發的情緒崩潰。因此,這個章節的名稱「彈震症」是對人物心理狀態的隱喻,象徵著角色在面對極端情境或重大衝擊後,無法抵抗的情緒震盪,像是經歷過一場無形的戰爭或心靈的爆炸,對其後人生的影響深遠且劇烈。/
本文所描述的緊急救護方式,是由作者與專業外科醫師討論整理撰寫而成。然而,由於故事角色為虛構人物,其身體傷病狀況與讀者可能遇到的真實情況有所不同,且每個人對於傷病的反應程度亦有差異。因此,本文所提供的緊急救護流程僅供參考、娛樂之用,讀者切勿將其視為實際的醫療建議或指南。若您或他人遭遇緊急傷病,請務必第一時間尋求專業醫療協助,例如撥打 119 緊急救護電話或前往醫院就診。請勿自行嘗試本文所述之緊急救護方式,以免延誤就醫或造成更嚴重的傷害。作者及相關專業人士對於讀者因參考本文內容所導致的任何後果,概不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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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HOUSAND-YARD STARE
千 碼 凝 視
by Essenyárë
【Kreon/Metaltango】
Alternate Universe - Canon Divergence
Chapter 02.
Sell Morgane 莫爾甘的凝視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片遼闊無垠的大海上,一位名叫伊利恩的漁夫獨自駕著小舟漂泊。他的雙手因長年的勞作而滿是老繭,筋骨疲憊,但他仍拋下漁網,希望能捕獲今日的收穫。當他費力地收起漁網時,卻發現其中並非尋常的魚,而是一條閃耀著碧綠光芒的神奇生靈。它的鱗片如寶石般璀璨,身姿靈動宛如水中之月。就在伊利恩驚嘆之際,魚兒竟開口說話了。
「聆聽我的話,漁人,」牠的聲音清澈如銀鈴,迴盪在波濤之間。「我是莫爾甘,深淵的守護者,命運的編織者。若你放我回歸大海,我將賜予你無盡的福運;但若你選擇奪去我的生命,災厄將降臨,你的船終將沉沒於虛無。」
伊利恩的胃因飢餓而咕嚕作響,但他望著這條聖潔的生靈,內心卻無法舉起屠刀。他深吸一口氣,鄭重地說:「尊貴的水靈,你的美麗與神聖不該被玷污。回到你的海洋吧,我願相信你的恩典。」隨即,他將莫爾甘輕輕放回海中,魚兒在波光間一閃,消失無蹤,唯留下一道幽遠的聲音:「隨波前行,你將抵達命運所指之地。」
伊利恩順著潮水前行,不久後,晨曦為他揭開了一片陌生而美麗的海岸。這裡的沙灘潔白如月光,森林繁茂如仙境,鳥語悅耳,彷彿神祇的祝福。他撒下漁網,魚群竟成群結隊地湧來,每一次收網皆是滿載而歸。伊利恩心懷感激,在海邊築起石壇,焚香祭拜,將這份奇蹟歸功於莫爾甘。隨著歲月流轉,商旅踏足此地,見此樂土而駐足,漸漸地,一個繁榮的村莊誕生了。村民們世代相傳,將莫爾甘視為恩澤的賜予者,每年夏至都會燃起香火,等待她歸來。
果然,在潮水退去之時,人們在海床上發現了一座覆滿青苔的古老石窟,而莫爾甘的身影也再次降臨。她不再是那條閃耀的魚,而是一位絕世的佳人,髮絲如流金,雙眸深邃如星辰。她行走於村落之間,輕撫病者,賜予豐收,慰藉哀傷的人們。自此,她被尊為「醫靈聖女」,每一年,她都會隨著海潮歸來,從未失約。
多年後,一位風塵僕僕的金髮騎士帶著病入膏肓的戀人來到村莊。騎士名叫布列森,家鄉的人稱他為「對午燄長嚎的狼」。他滿面憔悴,聲音顫抖:「偉大的莫爾甘,求你救救她。我願以一生奉獻,只求換得她的性命。」莫爾甘凝視著他,眼中閃過一絲憂色,卻仍然應允:「我將盡力而為,但你必須記住,她須服下我的靈藥,且十二日內不可觸碰她的身體,否則她的魂魄將永遠與你分離。」
騎士布列森鄭重發誓,莫爾甘遂親手採摘海藻與月露,調和祝禱,煉製聖藥。全村為此相繼奔走,男丁採來蜂蠟,老弱婦孺則備齊月桂葉,一齊搗碎塑形,在海岸燃起一支支燭火。病中女子飲下後容光鬆懈,隨即沉入沉靜的夢境,而騎士則日夜守護在她身旁,靜待奇蹟發生。
——擴寫於布列塔尼民俗詩歌《莫爾干的凝視》
原詩摘自《布列塔尼萊伊詩選:潮汐的神話與傳奇》
牛津大學出版社與雷恩大學共同編譯
1839 年初版,1977 年增訂英語通譯再版
ISBN 1-59420-05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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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尼根,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需要儘速撤離傑克・克勞薩,我會跟你解釋的,但這事情不能傳出去。」
「什麼——原來他還活著?我這邊的情報顯示他已經失蹤兩年。里昂你確定是——」
「他還活著。」
「但他的狀況很糟糕⋯⋯我、我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
「⋯⋯我瞭解了。把座標傳給我。」
「我會幫你儘速安排,但需要一點時間。最適合的安全屋在法國西北海岸,你還需要什麼嗎?」
我需要他活下去。
「里昂?」
「⋯⋯沒什麼。那就盡快了,謝謝你。」
寂靜如一團滯悶的熱帶低氣壓籠罩著小小的醫療室,肺葉擴張又收合,氧氣流入,二氧化碳排出,急促稀薄的聲響從里昂的胸腔中傳出,而他焦慮地試圖調控著自己呼吸的音量和節奏,彷彿只要再放肆一些,這些屬於他的生命跡象就會覆蓋過眼前頹喪軀體的微弱起伏。
緊急發電機供應的燈光只啟用了一半,冷調光源更照得克勞薩的慘白面色愈發枯槁。已經被撞壞的門鎖完全扣不上,擺明是張對敵人的邀請函。里昂咬牙再推了幾個舊檔案櫃到門前充當屏障,連帶揚起的灰塵在空氣中飄零落定。若那些邪教徒執意要闖進來,這兒便是他的溫泉關一役,只是不同於列奧尼達一世和他的三百名精兵,他並不是為了國族的驕傲與未來而從容赴義,後人也不會對這個長夜報以任何神話式的崇拜和景仰的回憶。
或許就該這麼做,被世界遺忘。軍功彪炳的傑克・克勞薩能被當作可廢棄的棋子扔去南美,里昂・史考特・肯尼迪又算得了什麼?卒子從來不是史詩的主角,只是換張臉繼續上場的消耗品。有人死在無名戰場,人們會說那更貼近幸福,因有人苟延,活成行走遺囑,走得越遠,只是愈懂得一件事——局裡沒有英雄,只有順手推出的下一顆棋子。
克勞薩仍是毫無甦醒跡象地倒在地上,里昂吃力地將他拖移到那張病床,這趟搬移又讓他扭傷的踝骨哀鳴不已。他調整了病床的傾斜角度,指尖在控制面板上游移不定,最終找到合適的按鈕,讓克勞薩稍微坐起,暗暗希望這能減輕他胸腔現在承受的壓力。
里昂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被疲倦逼到極限的雙眼灼熱。他再度強迫自己進入專注模式,注意到血液又開始從克勞薩胸前的繃帶邊緣滲透出來,暗紅的痕跡在附滿髒污的白色布料上擴散。里昂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
「該死。」他低聲咒罵著,小小的室內讓聲音立即碰壁回返,身上擴散的焦慮像塊海綿把他的抱怨吸收。他顫抖的手指抓起桌上的剪刀,金屬在照明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里昂深吸一口氣,試圖穩住情緒,開始小心翼翼地剪開繃帶。每一聲布料被截斷的搔刮聲響滑過他的鼓膜時都令他背脊生寒,他的手指因緊張而格外僵硬,指節發白,冷汗浸濕了他的掌心使剪刀幾乎要滑落。每解開一層,那種窒息的不適就加深一分,彷彿在拆開一個惱人的惡作劇禮物,而他清楚地知道盒子裡藏著什麼。
最後一層繃帶被揭開時,里昂下意識地地屏住呼吸。在清晰的燈光下,傷口內側浸透血漬的紗布糾結成塊,邊緣如腐葉般發黑,深處滲出的膿液在燈光下泛著濁黃與深綠交織的光澤。血肉與幾丁質碎片交錯黏結,像是未經妥善處理、被棄置多日的捕獲獵物,流出的黑血濃稠得宛如機油,緩慢卻無止盡地洩出,彷彿這具身體已經失去控制凝血的本能,普拉加這時像是決心拋棄了敗北的宿主,沒有顯現一分一毫自癒的功用,甚至還可能加速了宿主的腐壞。
黑血持續汩汩流出,在無法測量克勞薩失血程度的現況,里昂只能再次替他做一次看似無濟於事的止血步驟。他不得不將與血肉黏合的幾丁質紗布摳挖出來,而這些紗布並未如預期般輕易脫落,他的指尖陷入一片模糊溫濕之中,觸及半固態的膿血與碎裂的肌理,感受到絲弦般的密集纖維勾住了紗布的經緯。他試圖拉扯,卻有什麼東西緊緊抓著,彷彿傷口深處長出了新的組織,將異物編織進自身結構中。里昂深吸一口氣,手指更加深入,指節沒入濡黏的腔體,摸到了肋骨,然後強行捏住那塊幾丁質與血肉糾結的紗布邊角。
他開始用力往外拉。
撕裂聲比他預想的還要響亮——不是乾脆的撕扯,而是血漿與組織被攪動、牽連、逐層剝離的聲響,帶著一種潮濕的韌性。克勞薩的身體猛然一顫,肌肉在無意識中收縮,讓這片潰散糜爛的傷面更加緊繃,彷彿在極力抗拒這種暴力的剝除。僵持到了最後,那暗獸的嘴終於鬆口,血淋淋的幾塊紗布如剖腹的魚內臟被販子掏出,落在病床旁的金屬托盤上。就像大地不願輕易交出它的寶藏,克勞薩的傷口似乎也在反抗著任何治療的嘗試,向里昂展示著一個可怕的事實: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而他們的希望也隨之減少。
他翻出 PDA,對話框顯示著他前次和亨尼根交談時傳輸過去的座標,還沒有新的未讀訊息。
04:39 AM
從鬥獸場遺跡遷到這個醫療室少說也費了一小時,這還沒加上他折返克勞薩營帳找地圖和垂降下來的時間。他甚至不記得克勞薩闔眼是幾點的事,自他頹倒至此刻之間總共過去了多久無從得曉。里昂對戰地醫療並非全然無知,但⋯⋯在等到救援來臨前,三、四個小時對這樣的傷勢來看究竟算是餘裕還是折磨呢?他簡直要開始跪地祈禱普拉卡能再次主宰克勞薩的肉體。
里昂的胃猛烈翻騰,他用力吞嚥忍下了乾嘔反射。曾經那麼強壯的克勞薩,他的教官,那個站如松、行如風的軍人,那個在最艱難戰場上都能保持冷靜自若的戰士,現在竟像條毫無招架之力的魚一樣躺在他面前。克勞薩可以是沙場上那個不可戰勝的頑強存在,也可以是與寄生蟲結合後擁有恐怖蠻力的變種傭兵,但絕不應該是現在這樣。
里昂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秒,眼神渙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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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校的刀尖擦過他的臉頰,里昂猛地後仰,顴骨上殘存著一絲灼熱感。他恨自己慢半拍的反應——這在實戰中足以致命。
「太慢!」克勞薩低吼,聲音如砂紙般粗礪。
里昂試圖抓住對方收刀的空隙反擊,卻屢屢撲空。克勞薩已經流暢地閃到訓練場側邊,再挾著難以招架的刁鑽氣勢頻頻壓上,預判了他的每一步動作。克勞薩刀鋒翻轉,蓄勢再攻,步伐紮實又輕快得像是盤踞岩稜狩獵的山獅。里昂掃視對方的站位,在下一波攻擊來臨前搶先出手。他沒有選擇硬碰硬,而是偏頭閃避,讓克勞薩的刃鋒貼著肩線滑過,趁對方側身時以最短距離切入,試圖封鎖克勞薩的揮刀軌跡。克勞薩卻比他更快一步,他往後一卸,靈活地在里昂指間脫身,右手刀鋒由下至上翻斬,逼迫里昂倉促格擋。金屬撞擊聲剛響起,少校的左手已經無聲無息地探來,肘擊直取他的下顎。
「看我的眼睛,不是我的手!」少校厲聲指出。
里昂聽從訓導,這次沒有死盯著刀刃,而是以視線餘光捕捉巨大男人的軀幹動向。他向後一擺收合力道,順勢借力反擊,接著另一記快速的勾拳從意想不到的角度襲來,登時一股強烈的麻痺感從手臂蔓延到指尖,但里昂實實在在地格擋下了這次攻擊,他鼓起核心的軀幹力量,向少校的方位踩下半步,兩人面龐相距咫尺,里昂抬眼看進對方那難以讀出情緒的淡漠雙瞳。千分之一秒瞬即的恍然與無奈同時堵上喉頭——這只是佯攻,真正的殺招是克勞薩那記軍靴般穩固的膝擊,直接轟進他毫無防備的腹部。
「—嗚!」里昂痛呼出聲,腹部肌肉瞬間痙攣,受外力重擊的身體本能地彎折緊縮。他踉蹌著後退兩步,雙膝一軟,重重摔在訓練墊上。疼痛貫穿全身,雷劈般的胃絞痛讓他幾乎要吐了一地。場子周圍其他受訓新兵的交頭接耳刺得他渾身不自在。汗水順著鼻尖和鬢角滴落,呼吸還未平復,里昂就已經撐起身體,搖晃地站了起來——不想在教官面前示弱。
軍官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的努力,收刀入鞘,嘴角掛著嘲諷。
「破綻百出,」批評如鞭抽騰在里昂的自尊心上,也像是毒蛇鬆口展示的蛇信。「自滿會害死你。」
破綻百出。
為了確保自己或受傷的戰友在戰場上存活,特種部隊的課程讓里昂具備了比普通單兵更高階的急難醫療技能,但那些在幾個月裡倉促訓練出的技術仍然無法與專職的外科醫生比擬。他是知道應該優先考慮什麼、該怎麼止血、該怎麼固定傷患的肢體,可是這些標準程序並不代表成功,尤其當條件不如預期時。
破綻——當初根本不應該冒險移動傷患,這不是那些奇裝異服的超人漫畫,現實裡鮮有奇蹟,也不應該奢望奇蹟。
總是天真地想要拯救所有人。
他脫掉已經破爛不堪的戰術手套,那皮革上的皺褶中濃縮著過去數小時的恐懼與絕望。他伸手拿起消毒酒精,將透明液體倒在掌心,用力搓揉。針戳的刺痛感像是來自現實的警告,喚回了他浸泡在渾沌的意識,他猛地倒抽一口短氣,閉上眼睛。
如果克勞薩真的逃過死神鐮刀、卻落入身殘的狀態,他該怎麼辦?
如果克勞薩就這樣昏迷直至腦死,下半生再無意識,他該怎麼辦?
不存在的耳語輕撫著他逐漸遲鈍的感官,化成具象的膠片。他睜開眼眨了眨,琥珀一般的橙色囊腫鑲嵌在克勞薩那條仍舊筋肉獰惡的左臂,內裡深藏著某種棕黃且不安分的流質,透過脈絡交錯的血絲依稀可見,像極了食鳥蛛躲藏在陰影處那不懷好意的群聚的八目,它們映照著微弱的光,靜靜潛伏,卻隱隱透出一種隨時準備撲殺的靈動。每當他視線移動,那些光澤渾濁的囊泡彷彿也在變換角度,螯肢探動,從那些將要孵化的惡兆之間竄出,纏繞上他的脊椎,鑽入大腦,而其後的口器戲謔且尖銳地嘶叫著:
如果你想成為救世主,你真的有這個能力嗎?還是只是徒勞的自我欺騙?
里昂猛地搖頭,彷彿要將這些不合時宜的想法從腦中甩出去。他的動作突然變得急促,轉身在醫療櫃裡翻找,玻璃瓶與分裝盒被移動碰撞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死寂。手指掠過一排排藥罐和醫療用品,希望能找到更多幾丁質紗布,但最終只瞧見幾包普通脫脂紗布。他失望地嘆了口氣,指節抵住櫃門,片刻的挫敗感席捲而來,然而責任感像穿越木偶的鋼絲將他的肩膀拉直。這不是他的第一次戰場救援,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他沒有資格停下來,哪怕只是短暫的猶豫。
他拿起一瓶食鹽水,撕開瓶蓋,將透明液體緩緩倒在克勞薩殘破的上胸。清澈的水流沖刷過皮膚與肌肉,染紅的鹽水蜿蜒流下,滲入床單的摺痕中。他沒有停頓,直接用一團乾淨的紗布擦拭掉那些污跡,然後開始替換新的加壓敷料。他取出更多方形紗布,對折後緊貼著傷口,隨即以彈性繃帶開始繞著胸廓層層壓緊,每一圈都盡力鋪整平均壓力,既不讓血流失控,也不會讓傷患缺血壞死。當繃帶即將用盡時,他在側邊打結,確保繃帶不會因移動而鬆脫。克勞薩沉重的頭顱往前倒在里昂肩頭,凌亂的鉑金色髮絲耷拉在緊皺的眉峰,從這個角度過去,他可以看到後頸上因為剃髮刀操作失誤留下的幾道短疤。
里昂以手背擦過額角的冷汗,隨後垂下視線,兩指按住克勞薩的手腕,微弱的震動幾乎讓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那脈搏太快,太輕,像是一縷即將熄滅的冬夜燭火,在黑暗的深處搖曳不定,隨時可能消失在永恆的闃寂之中。里昂傾身向前,手指掀開軍官的眼皮,那雙曾經充滿威嚴和瘋狂的眼睛現在只剩下黯淡無光的瞳孔,毫無反應地對著天花板。重新包紮好的胸傷能再撐一時半會,里昂按壓克勞薩的指尖,凝視著那塊皮膚,血色久久沒有回來。
「⋯⋯試試看輸液吧。」他自言自語道,將床尾的金屬滑輪支架拖近,同時目光落在旁邊一個相對奇怪的裝置上——那是個燒灼裝置,看上去是個電凝器,只不過尺寸異常地大。他的腦海中閃過使用這個裝置的各種可能性,大多數都是他不願深思的噩夢場景。里昂迅速將這些思緒推到一邊。
他抓起一包輸液袋掛到架上,連同輸液管和另一條線路牽引到床邊。里昂目光掃過克勞薩的右手,那隻手臂上的肌肉飽滿平滑宛若新生,完整的血管在皮膚下隱約可見,似乎是身體中唯一還保持著健康狀態的部分。他用酒精棉球擦拭靜脈位置,然後拿起輸液針,在燈光下確認針頭的完好。里昂將針頭刺入靜脈,一滴朱紅漫入針管,確認位置無誤後,他固定好針頭,調整輸液速度。
液體開始一滴一滴地流入克勞薩的血管,里昂凝視著那透明的液體,彷彿在觀測一條脆弱的生命之線。他在克勞薩的食指夾上脈搏監測儀,確認傳輸線端口有連接到血氧儀,便按下機台開關等待。幾秒後,面板介面上冒出淺藍色的光點,規律地閃爍,顯示出一組他讀不太懂的資訊。
Status: Post-Hemorrhagic Stabilization(失血後暫時穩定)
IV Drip: 0.9% NaCl, 125 mL/hr(靜脈輸液:生理食鹽水,每小時 125 毫升)
SpO₂: 92%(低,邊緣缺氧)
HR: 118 bpm(心搏過速,代償性反應)
BP: 98/62 mmHg(低血壓,但未達危險程度)
RR: 20 bpm(呼吸稍快,尚穩定)
— Est. Blood Loss: ~1200 mL(估計失血量:約 1200 毫升)
— Monitor for shock (觀察休克徵兆)
從監測儀傳出的警示音提醒著里昂可以從最陡峭的崖邊暫時後退一步。柔軟的滴滴聲在岑寂的空間裡迴盪,帶著某種說是陌生卻也不至於此的節奏,他想起了島嶼之外的世界——那個擁有穩定電力與完善醫療的文明社會,那個此刻遙不可及、卻讓人渴求的溫柔體貼。一陣眩暈突然襲來,里昂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多久沒有真正休息了。他的視線短暫地模糊了一瞬,像是相機的焦距突然旋開,強烈的失衡感令他晃了一下,反射性的伸手扶住床沿欄杆才能站穩。他拉過一把折疊椅,坐在靜默的軍官身邊。
疲憊如沙漠中的風暴席捲而來,將他殘餘的意識層疊掩埋,狠狠絞住他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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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想嘔吐。
沙塵翻湧像煙霧一樣凌虐他的鼻腔與肺臟,金屬碎片四濺而落,空氣中瀰漫著燒焦的氣味和新鮮的鐵銹腥味。里昂試圖睜開眼睛,但風沙刮得他眼球生疼,他的耳鳴像是有人在顱內點燃了一顆閃光彈,所有聲音都變得遙遠又遲滯,像隔著水聽見世界崩塌。
「新兵,看著我,」不陌生的菸嗓從耳邊炸開,但毫無責備的意圖,「看著我!」
一雙粗糙的大手拍打著他的臉,好痛。他的視線逐漸對焦,長睫濾過飛沙與餘燼,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輪廓。
更多吼叫來自不同的幾段聲線,焦急的、憤怒的、茫然的、冷靜的,各種音色在轟鳴的餘波裡顯得遙遠又模糊。他聽到雷諾驚慌的嚎哭——那個一天不扯出至少五個葷笑話、來自密蘇里的四眼田雞,要是雷諾屁股中彈,今天晚餐他們就沒他胡鬧的單口相聲可以聽了。
里昂忽然想發笑。爆炸後的殘響仍在顱內作響,疼痛則姍姍來遲,像是有人拿紅燒的鐵鉗狠狠朝他的腿肌夾。他咳了一下,早飯的燻腸和蛋直衝上胸口和咽喉,又酸又糊,他的胃開始一波一波抽筋,這下可好,連咖啡都吐了出來。他想睡覺,他好累。有人幫他翻成側臥姿,里昂感到喉嚨那股腥嗆無比,唾液、苦膽和消化到一半的食物爛泥從他闔不上的嘴溢出掉在淡黃色的沙地上。
他要睡著了。這次他會做夢嗎?如果能選擇,他想夢見一杯午後的冰鎮巧克力香蕉奶昔。
「給我醒著!」克雷格中尉大吼,嚴肅方正的臉取代了里昂甜品菜單上的普普風波紋圖案。他是這趟任務的醫官。他跪在里昂身側,手指飛快在止血帶上調整扣環。他留著山羊鬍,口水像花灑一樣落在青年臉上,他瞥頭一啐。「少校,能幫一把嗎?」
里昂感到那雙善於舞刀的大手用更沉的力量壓住他的胯骨兩側,克勞薩的雙眼在防沙面罩上開的口子裡緊盯著自己,逆光讓他的瞳色呈現一種被暗影襯起的冰藍。
「忍著點,新兵。」
忍什麼? 他來不及出聲質疑,尖叫隨著一股灼痛如熔化的烙鐵就直沖著他的大腿外側,里昂雙眼倏地緊繃瞪大,睡意像被獵手槍響驚擾的鹿群一轟而散,像有人把滾燙的鉛水倒進他的血管。血是溫熱的、黏稠的,在他皮膚上橫流,褲管下洇出一片濃烈的深色。止血帶在肌肉與骨骼的夾縫間扼住血流,他的心臟像被巨掌攥緊,猛烈地收縮著,他低頭一瞧,視線一震一晃,意識在崩塌的邊際,那隻巨掌有著非人的鋼灰蛐摺肌理,粗大的手腕後面沒入了深色的風衣袖口。
他想逃走。他得逃走。
更多雙手欺上來拉直他亂蹬的兩只腳踝。克雷格中尉抿起嘴,扒開戰術褲上的裂口,將滑不溜丟止血帶的尾端攢進手裡。第一圈,一言難盡的疼痛像是在傷口上拴了一條生鏽的鐵鏈,往內收緊。第二圈,增強的壓迫感如通電的鉗子撕裂他的神經,背脊猛然弓起,肌肉痙攣,呼吸像是在濃煙裡嗆住。最後一圈,扭緊,他的視野跳了出去,在一片極地蔓延,四肢發冷,心跳劇烈到彷彿要從胸膛裡炸裂開來。
「我們會把你帶回家的,」尚未等到擔架展開,克勞薩一手從新兵的後頸移到臂下,另一手托在膝窩,他把里昂打橫抱起,動作沒有一絲猶豫,跨步朝往路肩上沒被炸毀的悍馬車。「撐著點。」
槍聲、沙塵、血跡與灰燼在他們身後翻騰,車引擎聲轟然響起,朝遠離戰場的餘暉駛去。
「你會沒事的,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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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在醫院只待了不到一週。很幸運的,除了腿側那個十公分長的疤和中度腦震盪引起的間歇性失衡,基本上他沒有其他需要再留意的傷勢。做完最後一次的核磁共振他徐徐回到病房,正好遇上了午餐時段。
其實醫院的葡萄果凍還挺美味的。他考慮在哪兒可以摸到幾個偷偷帶走,然後又對自己這蠢想法發出癡癡哼笑,順手脫下帶著粉色條紋的病患袍,摺得整整齊齊,擺在床尾。接著,他換上營裡千篇一律的綠色棉質上衣和迷彩褲,隨意抓散了有些太長的分邊瀏海。護理師給了他一支腋下拐,花了他不到半刻鐘就適應了傷腿和健側相互依存協調的新步伐。
回布拉戈堡的接駁車上只有他一人。薄暮的黃光透過窗戶斜灑進來,為金屬車廂鍍上溫暖的色澤。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頭抵著玻璃,感受著車輪碾過路面時傳來的顫動。車廂內瀰漫著陳舊皮革和消毒水交織出的氣味,隱隱帶著一絲機械油脂的苦澀,還有揮之不去的金屬味,像是長年浸染於汗水與槍械之間的殘留氣息。座椅的縫隙裡似乎還藏著前一批乘客留下的痕跡——淡淡的煙草味、皂液殘餘的潔淨感,以及某種無法言喻的疲憊。
車窗外的景色漸次後退,山影與殘陽交錯成一幅安然的畫,他的倒影映在玻璃上,隨著光線變化而時隱時現。沒有其他人,沒有交談聲,也沒有干擾。
雷諾真的受傷了,但不是在屁股。他記得那雙眼睛中的恐懼,如同一面破碎的鏡子反射著死亡的陰影。他和里昂一起被抬上悍馬,返回基地的途中不停地嚎叫, 媽媽!爸爸!—— 這兩個詞對里昂來說像是某種斑駁的記憶,隱晦得宛如閣樓翻出的破舊族譜,與他丟在背包底層、燃油早已使用殆盡的打火機沒什麼差別。里昂自主調節起呼吸,盯著車頂的模特女郎貼紙,試圖驅散那些畫面。悍馬顛簸的路途中,雷諾的血在座椅上擴散,里昂壓根不知道出血點在哪,那些痕跡形成一幅狂亂抽象的圖案。他掐住里昂的肩膀,他能從對方艱難的呼吸中嗅到一種特殊的蒸騰氣息——那是恐懼的腥味,像是被捕獵的動物散發出的氣味,原始而強烈。這種恐懼似乎是傳染性的,開始化成分子滲透進里昂的毛孔,讓他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速起來。
「里昂、拜託你——告訴我媽、還有我妹妹、我很——」雷諾的鼻子也都是血,眼鏡不翼而飛,聲音因痛苦而斷續,像是隨時可能會被颶風掀翻的一寸瘦長蠟燭。
里昂想捂住耳朵,這些遺言般的話語讓他的心臟緊縮。他的腿被止血帶勒得發麻,手指也快沒知覺了,微微顫抖著,在索諾蘭(Sonoran)的炎熱中顯得格外孱弱蒼白。他伸出沾著沙土和血跡的手用力捂住雷諾的嘴,感受到那嘴唇的顫抖和滾燙的呼吸。
「給我閉嘴,我們會沒事的。」
你會沒事的,我保證。
接駁車轉過一個彎,陽光也繞了個角度,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想起那句黑暗中的指引。儘管自己驚恐到幾乎失去理智,但仍記得虛弱地枕在少校胸前時那股混著汗水和尼古丁的氣味——抽菸不好。他恍惚地想著,嘴角卻不自覺地勾起一抹微笑。
車停了,老舊引擎的聲響逐漸歸於寂靜。天空已經染成帶粉的深藍,營區的燈光一盞盞亮起。下車時,他握緊裝有銷假單和診斷書的牛皮信封,紙張在手中發出輕微的摩擦聲,邁步走回營區。六月的暖風迎面吹來,帶著紅土的氣息,還有不遠處食堂飄來的晚餐香味。今天似乎是燉牛肉,他最愛的其中一道軍營餐,但現在卻只讓他的胃部翻騰。
食堂的方向又傳來一陣群眾爆笑和零散的喧嘩。看來雷諾又有新段子了。
回來第一件事是向直屬教官報到並銷假。他拄著拐杖,每一步都伴隨著間歇性抽痛和橡膠墊片接觸地面的敲擊悶響,沿著熟悉的路線穿過建築群,灰白的水泥牆壁使北卡難耐的夏夜得以降溫。偌大的營區中散落著幾個抽菸聊天的士兵,在看到里昂時,交談的聲音立刻低了下來,不時掃過來的目光裡滿是好奇和一絲憐憫。他漫步過空無一人的長廊,軍官的宿舍要到另一側,但經過主會議室門口時,他察覺到些許燈光從密閉的門縫中溢出,裡頭的對話鑽進他的耳朵,像是在討論什麼機密事項,其中一個聲音莫名地熟悉,讓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
「那是個詭雷,」克勞薩嘶啞的嗓音格外平靜,「我們事先拿到的情報說那片區域已經清理過,沒有殘餘爆炸物。」
「結果呢?」史密斯上校語調尖銳,「肯尼迪現在躺在醫院,一條腿差點沒了。雷諾家人寄來的信你看過了沒?要不是你們反應夠快,現在我們應該在告別式上念那份官方悼詞,而不是在這裡對著這場爛仗空談。」
「情報有誤,這是事實,」克勞薩的回應依舊冷靜,語氣甚至可以說是刻意壓抑,「你要怪誰?怪他沒長一雙雷射眼?還是怪我們沒掏槍從基地殺回去?」
「我是在說——」
史密斯剛要開口,另一個懶洋洋如糖漿般緩緩流動的聲音插話道:「我是比較想知道,你們軍方到底還有多少這種意外?」
上校嘲弄地哼笑:「我們這些倒楣蛋的存在,不就是為了幫你們這些裝腔作勢的傢伙擦屁股嗎?現在連你們自己撿回來的流浪狗也要我們搭把手——」
「詭雷不該出現在清理過的區域,這是情報問題,安德森先生。」克勞薩轉向安德森,這時聲音透出顯而易見的不耐,「你要是不滿意我們的應變能力,大可以直接給白宮提案,把前線交給你們那些喝拿鐵、做簡報的文藝青年來執行。」
「好嚴厲啊,」安德森聳聳肩,語氣依舊輕慢,「肯尼迪以前做什麼的,巡警?也許他根本不適合這種工作。如果可以就讓他退役,省得你們煩。」
「少在那邊裝傻,我想你比我們都更清楚他的背景,」史密斯開始大聲抱怨。「他不是志願役,而是白宮莫名其妙就塞過來、連個正步都踢不好的市民——」
「恕我直言,長官,」克勞薩打斷他。「他的警校成績單其實還不錯,槍法好。」
史密斯嗤笑一聲,斜眼看向克勞薩:「你該不會還想護著他吧?你這幾個月不也給他好幾次加練,我得說效果可真差強人意啊,傑克。」
「哦——現在覺得這條小狗意外順眼,捨不得放手?」安德森喝了一口咖啡,冷不防譏諷道。
「你要真這麼看待他,」克勞薩壓低嗓音,語氣裡透著一絲寒意,「那是你的問題。」
「如果肯尼迪真是個可造之材,那他這次沒死在那沙漠也算是他走運?但我是不懂你們為什麼那麼急著把這種菜鳥送上戰場⋯⋯」安德森饒有興味地靠向桌子,雙手交疊,面朝克勞薩,慢條斯理地開口:「或者該說,這是你的迎新傳統?」
克勞薩沒立刻反擊,他盯著桌面,像是在權衡該如何智取這樣的惡意挑釁。然後他抬起頭,語氣平靜,但每個字都透著一股堅定的力道:「他還活著。」
史密斯挑起一邊眉,滿臉不解:「所以?」
「所以他值得我們再給他一次機會,」克勞薩頓了頓,語調不疾不徐,「這不是他第一次從地獄裡爬回來了。也許這意味著什麼。」
「你什麼時候開始信命運這種鬼話了?」史密斯搖了搖頭,露出一個調侃的笑容。
「他有潛力,」克勞薩 繼續道,「我承認,也許是我教得還不夠。但我會補上這個缺口。」
安德森揚起一邊眉毛,語帶玩味:「意思是,接下來你打算更努力調教你的小狗?」
克勞薩沒有立刻回應。他望向對方的眼神像冰冷槍膛中緩慢轉動的子彈,一字一句開口:
「啊,你以為我們這是馬戲團?他要是乖巧搖尾就賞根骨頭。但你心知肚明,上面把他送過來不是為了教他用餐禮儀。」
他頓了一下,語氣放緩卻更深沉:
「他們要的是能撐過地獄,然後回頭開火的人。我要的是讓他記得這份痛,讓他把撕裂他的一切反咬回去。你以為我是要調教?不,我要他學會在對的時候張嘴,咬住敵人的喉嚨。」
他靠了回去,目光掃過安德森與史密斯:
「等到那時候,他會是一匹狼。你們想也攔不住的那種。」
爭論就此打住。
里昂聽到椅腳在地板上拖曳的鈍聲,金屬與木質地面的摩擦發出低沉的刮響,像是某種警示。他立刻後撤隱沒於走廊盡頭的一片陰影裡,屏息觀察。會議室的門敞開,一縷白熾燈光透出,投射在對面的牆壁上。西裝筆挺的安德森率先踏出,皮鞋木跟踩在光滑的地板上,留下清脆的回音。隨後是史密斯上校和克勞薩。他們趁著白宮官員的身影消失在轉角時,仍低聲交談了幾句,然後史密斯拍了拍克勞薩寬厚的肩膀,示意免禮,隨即大步走開。
廊道恢復了短暫的寂靜,只剩空調出風口傳來細微的氣流聲。里昂沉住氣,突如其來的一股不確定感讓他猶豫著該不該就這麼轉身離開,報到這件事怎麼看都能留到明早再說。可還沒等他做決定,悄然的空氣中響起了那個讓他頭皮發麻的的嗓音,帶著某種無法忽視的重量——
「肯尼迪。」
他咂咂嘴猶豫片刻,還是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克勞薩站在門口,背後的燈光勾勒出他削峻的輪廓,栗紅色的貝雷帽下的影子遮住了部分眉目,讓他的表情無法捉摸。比起軍官的呼喚本身,更讓里昂介意的是——這聲音聽起來不像是責問,也不像是命令,而是一種更難以形容的語氣。男人的目光如刀般銳利,即便沒有明顯的情緒流露,卻仍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
里昂一時之間拿不準自己該怎麼反應——是該鄭重道謝,還是該像訓練場上那樣以規矩的軍事禮儀報到?又或許他該問一句:你晚餐吃了沒?
他的手心有些濕潤,他垂下視線,才發現自己一直攥著那份銷假文件。信封邊緣被指尖揉皺,他深吸一口氣,試圖整理好思緒,然後伸手遞出。然而,他的手指稍微鬆開時,信封竟無聲地滑落,旋轉著墜落在兩人之間的地板上。他尷尬地皺起眉,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膝關節,彎腰欲撿——
「別動。」
克勞薩低聲道,語氣不容置疑。里昂愣了一下,接著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有多愚蠢。他的傷腿還沒完全恢復,方才的姿勢已讓膝蓋隱隱作痛。克勞薩靜靜地凝視他片刻,然後才蹲下身,單手撿起那封信,指腹捎過地板時發出了細微的摩擦聲。
里昂連忙直起身準備接過信封,卻見克勞薩沒有立刻遞還給他。男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腳上,他順著視線低頭,才發現自己的鞋帶不知何時鬆開了。
克勞薩沒說話,只是就著蹲姿向前,動作俐落地將那條叛逆的靴帶重新繫上。
里昂噤聲站在原地,感受著鞋面傳來的那窸窸窣窣的星點壓力。這個簡單的動作放在男人手中帶著一種違和感,甚至讓他無法判斷對方的情緒。克勞薩不發一語——他通常不是惜字如金的人,話語總帶著某種讓一營子兵蛋稍息立正的權威,有時是精心雕琢過的命令或帶刺的嘲諷。然而此刻,他只是沉默,眉眼間沒有半點波瀾,彷彿連沉默本身也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自然的空白。他的手指很穩,不急不緩地打好最後一個結。
抬眼看著青年因窘迫而漲紅的臉,克勞薩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麼。
但里昂什麼也沒聽見。
只有無聲的唇語,短促而不易察覺,卻被他準確地讀了出來——
里—昂—
那是他的名字。
里昂。
高頻的警示聲刺穿他逡遊其下的大海,將他從柔軟幽邃的靜謐中無情拽起,拋入刺耳的嘈雜與緊繃的空氣。西班牙小島的醫療室裡,血壓監測器與 PDA 的鈴聲此起彼落,交錯出一片狂躁的噪音,像有什麼正在失控地崩解。里昂的瞳孔收縮,視線先找到了軍官的面龐,克勞薩那雙薄唇依然緊抿著,像是這輩子再也不願意開口一樣。他再掃過病床上那具仍然虛弱的身軀,面板上的數字跳動紊亂,克勞薩的血壓和心跳正在急劇變化,如同脫軌的列車朝著某個錯誤的方向墜去。
里昂想動,想衝過去重新檢查數據,想翻看繃帶,想確認他還有沒有時間補救,想做點什麼來挽回這場逐漸滑向深淵的搶救——但他的大腦像是被過載的電流擊中,一片駭人的空白,連指尖都無法驅使。
如果我只是延緩了這必然的死亡呢?
他偏頭,在床邊吐了出來,隨即轉身奪門而出。
鹹濕的海風和秋日的冷冽撲面而來,醫療室裡的警報聲仍在身後不停聒噪喧囂,但他無法再聽下去,他需要空氣,需要逃離這個充滿死亡氣息的房間。他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衝向碼頭,遠方的卷雲已染上初生晨曦的金黃微煦。
他喘著氣,手扶在膝上,額角的汗水混了淚水順著顫抖的下頷滴落在堤岸棧道上。早潮翻湧,海鷗啼鳴,這座小島靜靜沉溺在破曉前的過渡地帶,萬物都在望著下一個黎明流動,他覺得只有自己仍被囚禁在昨夜的夢魘裡,像是一塊被拋棄的石頭,無法前進,也無法回頭。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
螺旋翼有條不紊地捶擊著大氣,脈動的聲響沉穩得像一顆無懼風暴的健碩心臟。黑鷹直升機的剪影破開淌進眼底的豐盈晨光,低掠過海平面,如幽影般降臨。
Notes:
下兩章不是正式故事,而是本章的附加內容,跟接下來里昂和克勞薩在安全屋的生活有關聯,強烈建議也抽空瀏覽一遍~
*《布列塔尼萊伊詩選:潮汐的神話與傳奇》再版年份 1977 年
真正學術化的布列塔尼語語文學研究反而是在二十世紀初以後,尤其是六零年代的第三次復興(3ème Emsav)才漸漸被正規大學接受,1977年為運動高峰,當年開設了Diwan系統的布列塔尼語學校,主張全面用該語言沉浸式教學,也因此有了增訂再版的機會。同時這個數字也和本作主角里昂・肯尼迪的出生年份相同,但其實這剛好是我在做考究時意外看到的巧合!/
考慮到貼近角色原廠設定的敘事寫實,里昂必須也完全就是在亂急救(少校曰:憑直覺,別想!),畢竟他不是專業醫官嘛~少校沒被新兵折騰死、失血過多死、傷口感染死應該真的是拜他的二轉寄生蟲突變體質。
輸液部分參照了一些醫學刊文和美國海軍戰地創傷外科醫師 Dr. Peter Rhee 對電影《黑鷹計劃》中的真實度評論,他提到其實因為IV袋除了會造成血壓過高、過度的液體補充也可能會沖淡凝血因子,無法有效止血,所以約莫從2011年起已經不推薦把輸液安排在處置大量失血狀況的急救程序中,但在本章中劇情發生的九零年代末期還是會被廣泛使用。
相關佐證資料如下:
Military Trauma Surgeon Rates 10 Battle Wounds In Movies & TV(從 03:12 起)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yD6UKPbLE0Battlefield trauma care then and now: A decade of Tactical Combat Casualty Care
https://sofia.medicalistes.fr/spip/IMG/pdf/Battelfield_trauma_care_then_and_now-_A_decade_of_tactical_combat_casualty_care.pdfShould We Teach Every Soldier How to Start Intravenous Fluids?
https://apps.dtic.mil/sti/tr/pdf/ADA519235.pdf里昂的錯誤示範:輸液針和血壓儀不要放在同一隻手上!
為了確保血氧飽和度監測儀讀數準確,避免輸液影響血液流動造成干擾,通常不建議將輸液針和血氧監測儀放在同一隻手上。以下是除了我自己過去住院的經驗外的參考資料:https://pmc.ncbi.nlm.nih.gov/articles/PMC10363896/
Chapter 3: 附錄〖一〗布列塔尼的神話傳說
Chapter Text
為幫助讀者更能融入《千碼凝視 第二章:莫爾甘的凝視》的劇情氛圍,以下提供其原型詩歌的中英版本(見圖1+2),以及匯集該則故事的《布列塔尼萊伊詩選:潮汐的神話與傳奇》的書摘和推薦序做參考!(目前市面上正式流通的只有英法譯本)
關於本詩《莫爾甘的凝視》(Sell Morgane),既為章節名稱也是一則有著典型布列塔尼海濱氣息的民間傳說,在布列塔尼語中,sell 代表目光、注視,象徵更強的神秘感與觀察者的視角。是莫爾甘的守望,也是她的治療魔法。但她的醫術往往帶有操控性與代價。她既能救人,也能詛咒人,有時會測試求助者的意志。
莫爾甘勒菲(Morgan le Fey)的形象可追溯至1150年文獻《梅林傳》( Vita Merlini ),其中她是亞瑟王傳說中阿瓦隆島上九位姐妹的統治者。然而,本詩及其節錄自《布列塔尼萊伊詩選:潮汐的神話與傳奇》( Anthology of Breton Lais: Myths and Legends of the Tides )的段落,則被認為起源於六世紀西北法布列塔尼地區,與當地流傳的海中/水中精靈傳說相關。
該傳說最初以古布列塔尼語口耳相傳,後來由中世紀宮廷詩人記錄成文。他們在聆聽吟遊詩人的演唱後,以拉丁文與古法文抄錄,使這則傳說得以流傳至後世。如今,本詩已有英語和民間翻譯的現代漢語譯本。為了保留並體現中世紀詩歌的韻味,譯文特意採用英格蘭古詩歌的風格,而漢文則以寓言體撰寫,使其更貼近中古時代的文學特色。

《布列塔尼萊伊詩選:潮汐的神話與傳奇》
牛津大學出版社與雷恩大學共同編譯
1839 年初版,1977 年增訂英語通譯再版
ISBN 1-59420-058-0
本書是十九世紀初由牛津大學(Oxford University)與雷恩大學(Université de Rennes)協作編譯的一部重要文學著作,它不僅是布列塔尼地區口述傳統的重要記錄,也是歐洲浪漫主義時期對民間傳說和神話重新發掘的代表性作品。
作品大綱:
- 起源與背景:
- 19世紀初,歐洲浪漫主義運動興起,人們開始對民間傳說和神話產生濃厚的興趣。
- 布列塔尼地區擁有豐富的口述傳統,包括萊伊詩(lais)這種獨特的敘事詩形式,以及與海洋、潮汐相關的古老神話。
- 牛津大學出版社與雷恩大學合作,旨在收集、整理和保存這些珍貴的文化遺產。
- 內容與主題:
- 詩選收錄了多首布列塔尼萊伊詩,這些詩歌以浪漫主義的風格,講述了關於愛情、冒險、魔法和命運的故事。
- 除了萊伊詩,也有收錄多則布列塔尼在六世紀時的傳說故事。
- 作品的主題圍繞著潮汐、海洋和海岸線展開,這些自然元素在布列塔尼文化中具有重要的象徵意義。
- 詩歌中融入了大量的神話傳說,包括關於海妖、美人魚、幽靈船和古代英雄的故事。
- 詩選還記錄了布列塔尼地區的民間信仰和習俗,包括對自然力量的崇拜和對祖先的敬畏。
- 版本與影響:
- 1839年初版以現代法語和英語對照的形式出版,引起了廣泛的關注。
- 1977年,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增訂英語通譯再版,收錄了更多新發現的詩歌和傳說,並對原有的文本進行了修訂和註釋。
- 這部詩選不僅對英語世界的文學產生了影響,也促進了布列塔尼文化的傳播和研究。
- 核心價值:
- 《布列塔尼萊伊詩選:潮汐的神話與傳奇》不僅是一部文學作品,更是對布列塔尼地區文化和歷史的重要見證。它通過詩歌的形式,將古老的傳說和神話傳承下來,讓後人能夠感受到布列塔尼人民對海洋的敬畏和對生命的熱愛。
《布列塔尼萊伊詩選:潮汐的神話與傳奇》推薦序
序言一:回歸祖先的呼喚
安妮特・特雷曼克(Annette Trémennec)
-布列塔尼海洋民俗研究所所長
-康卡爾諾,布列塔尼
當晨霧籠罩著布列塔尼的海岸線,當潮水在粗獷的岩石間低吟,我總能聽見祖先們的歌聲——那些世代相傳的萊伊詩,如海浪般周而復始地撫慰著每一個布列塔尼靈魂。
《布列塔尼萊伊詩選:潮汐的神話與傳奇》這部曠世巨作的再版,對我而言不僅是一次文學的慶典,更是家族記憶的喚醒。我的曾祖母曾是康卡爾諾漁村的口述傳統守護者,她那雙佈滿鹽霜的手撫摸著我的頭髮,將古老的詩句如咒語般灌注入我幼小的心靈。那些詩句中的英雄、精靈與愛人,至今仍在我的夢中遊蕩。
這部詩選的價值不僅在於它忠實記錄了我們的文化遺產,更在於它捕捉了布列塔尼人與大海共生的靈魂律動。在每一首萊伊詩中,我們都能感受到海水的鹹味,聽到風暴的怒吼,觸摸到漁民粗糙的掌心。這些詩不只是文字的堆砌,而是生命的脈動,是我們與祖先、與大海對話的媒介。
當代讀者翻閱這部詩選時,或許會驚訝於其中所展現的布列塔尼世界觀之豐富與深刻。在這些看似簡單的敘事中,蘊含著對生死、愛恨、命運與自由的深刻思考。特別是那些描繪潮汐變化的段落,不僅是自然現象的記錄,更是對人類命運起伏的隱喻。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布列塔尼學者,我有幸能夠親身感受這些詩歌在其原生環境中的力量。當地漁民至今仍在出海前吟誦某些詩句作為祈福;孩童們仍在睡前聆聽關於海妖與美人魚的傳說;老人們仍在風暴來臨時,低聲談論著傳說中的幽靈船。這些詩歌不是塵封在書頁中的死物,而是活在布列塔尼人民日常生活中的精神力量。
牛津大學出版社與雷恩大學的這次合作,不僅是對學術研究的貢獻,更是對一個民族文化靈魂的尊重與保護。我衷心希望,透過這部詩選,世界各地的讀者能夠感受到布列塔尼的海風,聽見我們祖先的歌聲,理解一個與大海共舞的民族的生存智慧與詩意。
潮起潮落,生命如詩。願這部《布列塔尼萊伊詩選》帶您進入一個由海水、風暴與星光編織的神秘世界。
序言二:文化記憶的考古學
艾麗莎・布萊克威爾教授(Prof. Elisa Blackwell)
-劍橋大學人類學系
-歐洲口述傳統比較研究中心主任
《布列塔尼萊伊詩選:潮汐的神話與傳奇》是一部具有重要人類學價值的文獻集,其重要性遠超出了純文學的範疇。作為一位專注於歐洲口述傳統比較研究的人類學者,我認為這部作品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難得的窗口,通過它我們得以觀察前現代社會如何通過敘事建構其集體身份,以及如何調解人與自然環境之間的複雜關係。
從方法論的角度來看,牛津大學出版社與雷恩大學的編譯團隊採用了相當嚴謹的跨學科方法,不僅關注詩歌的文學價值,還注重其社會、歷史和民族志的脈絡。這種方法使得該詩選成為研究歐洲浪漫主義時期民族文化建構的重要資料。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編者們審慎處理了原始口述材料轉化為書面文本過程中可能出現的詮釋偏差,為後續研究者提供了寶貴的方法論參考。
布列塔尼的萊伊詩作為一種特殊的敘事形式,其中所包含的象徵系統與儀式元素,為我們理解前現代社會的宇宙觀提供了關鍵線索。尤其是其中關於潮汐與人類命運關聯的敘事模式,反映了沿海社區如何通過象徵性思維來理解和應對不確定的自然環境。這些敘事不僅是娛樂或藝術表達,更是社區集體智慧的結晶,是一種生存策略的文化編碼。
從比較的視角來看,布列塔尼的海洋敘事與北歐、愛爾蘭和蘇格蘭高地的類似傳統存在著引人深思的平行性和差異性。這些對比為我們理解大西洋沿岸文化交流與本土適應提供了重要的研究案例。特別是1977年增訂版中新增的註釋和比較研究,將布列塔尼的傳統放在了更廣闊的歐洲文化背景下考察,極大地提升了這部作品的學術價值。
作為一位常年在田野中工作的人類學者,我尤其欣賞這部詩選對口述表演情境的詳細記錄。這些記錄不僅包括詩歌本身,還包括表演的場合、表演者的身份、聽眾的反應以及伴隨的儀式活動等。這種全面的民族志視角使我們能夠更加全面地理解這些詩歌在社會生活中的功能和意義。
布列塔尼的萊伊詩還為我們研究性別角色的文化建構提供了豐富材料。通過分析詩中女性角色(如海妖、巫女、漁婦)的塑造,我們可以洞察傳統社會中性別關係的複雜性和流動性,這遠比我們通常假設的要豐富得多。
總之,《布列塔尼萊伊詩選》不僅是一部文學瑰寶,更是一份珍貴的文化記憶檔案。它提醒我們,在全球化和標準化的浪潮中,保存和研究地方知識系統的重要性。通過這些古老的詩歌,我們得以窺見人類如何通過敘事來理解世界、建構身份並與環境和諧共處。對於任何關心歐洲文化多樣性和口述傳統研究的學者和讀者而言,這部作品都是不可或缺的參考。
Chapter 4: 附錄〖二〗搶救克勞薩少校
Chapter Text
這一切是因為我是個路痴,還有個不搞清楚地圖就超級出戲、無法好好創作的腦袋。
在《千碼凝視》的劇情安排下,里昂私自將克勞薩運出光明教(Los Iluminados)聖殿所在的小島至安全屋是前面幾個章節的關鍵重點,因此我必須先知道這個西班牙村莊和離岸小島可能的實際地理位置:
一開始因為遊戲美術中光明教領地村莊巴德羅伯斯(Valdelobos)呈現的樣貌——浪漫主義時代的村民裝束、半廢棄天主教村莊建築和海洋性-溫帶雜木林等,我直接先聯想到西班牙北部那裡常與歐洲古老傳說和神話相連,那神秘、原始、未經馴化的氛圍,尤其是巴斯克自治區(Basque Country),因此在設定一個相對簡單清楚的撤離點的考量下,我就先往巴斯克最大城市畢爾包(Bilbao)延伸出去的東岸與西岸尋找,但仔細一查巴斯克的海岸線大多為崎嶇懸崖與低海拔的農田交錯,森林又主要分布在內陸山區,且沿岸都有高速公路和沙灘俱樂部,實在太熱門了,我想不到這樣怎麼解釋光明教徒的村子城堡和聖殿小島的存在不會被一般民眾注意,因此再次整理一下,需要一個符合 1. 更隱蔽、2. 有森林河谷、3. 可以在 8 小時內(普通人類一日不停徒步行進並包含攀爬、跑跳的負荷量)從某河谷村莊抵達某海岸邊、並乘快艇前往離島等要素的隱蔽地點。
我改為從北部森林尋找,得出以下三個:尤梅森林(Fragas do Eume)、伊拉蒂森林(Selva de Irati)和穆涅耶羅斯森林(Bosque de Muniellos),其中尤梅森林的植披最符合遊戲中的畫面:有歐洲橡樹、櫸樹、常綠蕨類植物和苔蘚,圍繞著河谷使得整體潮濕、陰鬱,但是!!!尤梅森林外圍是加利西亞(Galicia)地區,往西是貝坦索斯河口(Ría de Betanzos),的確可達大西洋,但那邊也是個度假區,遍地別墅與餐廳,看起來太愜意了,完全不對啊。伊拉蒂森林則是在西法交界的庇里牛斯山,太內陸了,植被也不正確,因此我們直接跳過。
所以就只剩下阿斯圖里亞斯(Asturias)地區的穆涅耶羅斯森林,地圖一查簡直要中風了,森林雖然佔地廣大但是在西南部內陸,如果要抵達北部海邊 La Caridad,直線距離一抓是 50 公里左右,開車走公路花 2 小時,崎嶇地形徒步至少要 24 小時,真要讓戰神昂昂直接切過去的話又不太符合遊戲裡流逝的時間⋯⋯啊啊啊!難道我要放棄了嗎?才不!抱著再續尋河谷森林的心態,從坎塔布里亞山脈(Cordillera Cantábrica)開始找適合的地點: 埃斯巴河谷(Valle del Esva)!埃斯巴河從內陸流向海岸,沿途是茂密的橡樹和栗樹森林,並有許多隱蔽的步道和洞穴,也許這邊拐個彎腳就能進入那神秘的 Valdelobos,而到北部出海口 Busco 的直線距離大約是 6 公里左右(公路距離 10 公里),那兒也不是很熱鬧的地方,有石灰岩地形、岬角和沙岸——就是它了寶貝!
OK,那現在地點確定後,我們就能來看四代重製原作線的延伸創作要怎麼搞,金屬探戈最後一戰結束,如果里昂要將半死不活的克勞薩運出去該怎麼辦?待在西班牙怕有光明教殘黨掃蕩,太危險,先不管普拉加有沒有幫助癒合的效果,他的傷主要是里昂給他的槍傷和刀傷(接近心臟位置),就算胸口那刀下去沒有傷到主動脈,也只能在有止血的狀態下最多再撐 4 至 6 小時,所以評估過後,需要一台加裝兩個外掛副油箱(ERFS)的黑鷹直升機立即撤離(時速可達 260-290km)。
但有了直升機後也不是飛哪都可以,往南方越過西班牙和地中海繼續往南會抵達摩洛哥和阿爾吉利亞,除了路途過長(約980~1000公里)一定要先在西班牙內陸找到中繼站加油再出發,還要考慮到當地局勢——2003 年卡薩布蘭卡爆炸案後,摩洛哥便在機場、邊境、港口等關鍵地區加強了反恐措施,而阿爾及利亞仍在努力應對 1990 年代開始的伊斯蘭武裝衝突,我不認爲這些地區適合收留情況危急、帶有典型高加索人面孔的主角們,因此往比斯開海灣北部飛可以抵達語言文化適性、醫療和黑市交易網(如科西嘉黑幫、俄羅斯或東歐幫派)的法國較為合理。我選擇布列塔尼省除了符合該區沿海有小島較好藏匿的考量,也是我自己對該區域藝文歷史的私心,比起華麗的巴黎或溫暖的波爾多,西北法的布列塔尼和諾曼第那種悲傷的氛圍更符合這部小說的基調。
最後,因為我沒那個心力重頭開始虛構一個島嶼做安全屋的地點,這個重責大任在我沒事就刷著 Google 地圖到處雲旅遊中脫穎而出給了——
Belle-Île-en-Mer 貝勒島
- 位於法國布列塔尼西南方,離法國本土約 14 公里
- 距離西班牙北部外海約 500 公里(黑鷹飛行約 2 小時)
- 這座島面積為85 平方公里,比沿岸碎碎的小島(如 Île d’Ouessant)都大也不會過於荒涼
- 定居和季節性人口密度不會過於密集或鬆散,導致全村的人都認識闖入的主角
- 有荒廢的農舍、漁村,甚至舊的地下碉堡,可能可以作為安全屋
- 島嶼南部的洛赫瑪利亞(Locmaria)有一座中世紀教堂,可能可以作為安全屋
- 亨尼根可透過法國的黑市組織安排手術設備(布列塔尼沿海地區有許多地下走私活動)
- 有足夠的電力和水源支持醫療手術
這邊提供兩張做考據時整理出來的圖文:
結論,里昂帶著克勞薩前往這裡不會顯得突兀,但又能藏身,避免軍方或政府注意。
我們這邊先謝謝亨尼根!
Chapter Text
THE THOUSAND-YARD STARE
千 碼 凝 視
by Essenyárë
【Kreon/Metaltango】
Alternate Universe - Canon Divergence
Chapter 03.
Hoc Est Enim Sanguis Meus 此即吾血
他屈腿一跳落入了水裡。
里昂睜眼,忍耐著結膜感受到的些微不適,一大片細密微小的水珠泡從睫毛尖梢躍動而起,倉促往水面升去。入水時的拍擊譁然早已消逝,在水下聽著世界的聲音和色彩如何綻放很是有趣,形聲渦轉,搖曳流淌。
一切都顯得遙遠,一切卻又似乎緊貼在他胸腔內震顫嗡鳴,一切都前所未有地親密。
憋氣二十秒是他的極限,里昂將頭抬出水,鼻腔和肺部終於得以喘息。視線所及的色彩又鮮活了起來,屬於夏季水岸的喧鬧也再度歸位。
茱莉亞・肯尼迪伸手向她年幼的兒子揮了揮,金髮男孩奮力踢著水,借助著手臂上充了氣的泳圈順利回到了小船旁。里昂仰望著他的母親,稚嫩的小手不停抹去從濕髮間滴下的水珠。太陽好大,他要睜不開眼了。
「媽咪——」
「好,你現在想要試試看嗎,寶貝?愛迪——」年輕的女人彎腰將男孩的瀏海往頭頂爬梳,露出了額頭,另一手攏在嘴邊喊著:「愛德華!你兒子需要你——」
話音還未完全落下,一陣晃蕩的水花潑灑進船內,茱莉亞笑了起來,她被舉高的兒子也咯咯笑著。始作俑者是個有著溫暖神情的瘦削男人,他托著里昂的身體,讓他的妻子把男孩手臂上的泳圈除下。茱莉亞解開被湖水濺濕的罩衫長裙,很快地也一齊進到了水裡。
失去浮力輔助的里昂繼續踢腿,湖水漫過他的背脊以及後頸,這包圍他的廣大液體忽然有些沉重,不過他不太擔心,左和右都有父親或母親的手掌隨侍在側,不遠處湖中嶼的一抹翠綠翦影映入餘角,像是一顆碧玉在水平面載浮載沉。
烈日讓他的耳廓略感灼痛,他想再瞧一次水草城堡的模樣,也想要冷卻肌膚,於是再次吸飽了氣,然後埋頭潛入。
這次也許他能憋氣三十秒。
∞
里昂從洗手槽中的蓄水抬起頭,對上了鏡中的自己。
他沒有細看眼下青紫的瘀痕或乾裂的嘴唇,只是放掉水閘,拿起乾淨的毛巾匆匆在臉上按壓幾下便踏出盥洗室。
他在狹窄的廊道右轉,立即面對了一道老舊粗礪的石拱,但其下平滑的厚重門板是某種鈦合金材質製成。里昂從口袋裡摸出鑰匙卡,刷過卡槽,進到洛赫瑪利亞聖母升天教堂[1]為他們準備的地窖安全屋——誰能想到在如此偏遠的小島,這樣一座建於十一世紀的樸素石造建築六呎底下,竟有和都會區醫療等級持平的加護病症設備。
里昂慢慢走近,望了一眼床上的巨大身影,克勞薩躺在升降床上,仍是不省人事的狀態。他胸前的傷口已經被妥善處理:穿過胸肌的刀創沿著肋骨下緣縫合,包紮整齊,覆蓋著一層半透明的醫療膠膜,下方微微鼓起,是傷口正在滲液排出的引流管。皮膚因止血膠與冰敷呈現輕度瘀斑,縫線從心窩處延伸至左側胸廓。他身上連接了多條管線,靜脈輸液針從左臂進入、心電圖導線貼在胸口與肋骨間,另一側則是氧氣鼻導管。除此之外還有約莫二十條白管從上方的儀器張牙舞爪地竄出,尾端如絲的細針外是一圈彷彿蚊蠅口器的小爪,不著痕跡地扎入克勞薩的四肢各處。
里昂不自覺地看向血壓監測儀上的心跳波形與數值,都在正常範圍。房間裡十分安靜,只有儀器規律的嘀聲。等他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拿起一團紗布,輕柔地擦拭克勞薩出汗的額側。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主治醫生卡林姆・班亞敏納是個年近半百的黑髮男人,他從一夥人撤離西班牙到現在都沒闔眼過,但他棕褐色的瞳子依然專注明亮。高瘦的他沒有穿著手術袍,而是一套便利的機動服,脖子上鬆垮地圍繞著一條棉布巾。比起操刀精準的醫事人員,他看起來更像是個悠哉的牧人。
他盯著血壓監測儀,將上面顯示的資料一字不漏地抄寫到手中的筆記本,然後彎腰查看克勞薩那隻還殘留著骨刃與腐肉的左手。那隻手自肩頭到手腕被銬上四道粗大的弧形半圓金屬條,牢牢鎖在床緣。手臂上可見大量的微血管浮出,呈現不祥的黑色,隨著呼吸的節奏發散、收縮。
「那些管子⋯⋯是做什麼用的?」里昂艱難地開口,嗓音乾澀。他注意到每一條白管末端上都有不陌生的圖形戳記:八個紅白相間的窄三角形作輻射同心排列。那是他絕對不會錯認的標誌。
「在你搞到更多那種抑制劑前,」卡林姆平靜地說著。「得把這個怪物麻痺掉,沒其他法子。」
「他不是怪物。」里昂桀驁地回道,聲音比預期地更大,悄悄握緊了拳頭。
「你不必跟我多做解釋。」卡林姆直起身子,走到里昂旁邊,將一個紙包塞進他懷裡。「今天也要補充鐵劑,我可不想再多花心思處理你的低血容性休克,光那傢伙⋯⋯已經夠難搞的了。」
里昂沒再多回嘴,慢慢踱到房間另一側的小餐桌,三兩下把補劑和水吞下。
天光尚未完全掀開夜的濕冷。
清晨九點,太陽正從島的東南方緩緩爬升,光線以羞怯的步調斜灑在潮濕的岩石上。布列塔尼的霧氣蜷曲低俯在屋瓦,島上的建築外廓透出些許清亮乾淨的微光,也挾著噩夜尚未沉睡的記憶。
一輛不起眼的轎車停在教堂前院外的街道,英格麗・亨尼根拉緊了禦風的頭巾,從車裡出來,她的影子在柏油路上被拉得極長,延伸到教堂的矮牆上。她朝院子裡做掃除的年輕修女致意,推開漆成鋼青色的木製大門。
此刻,禮拜堂兩側的彩繪玻璃窗只有朦朧的光斑,像褪色的春日花蝶般映在石地上,伴隨著鞋底摩擦的輕響。里昂坐在靠近後方左側的長椅,手肘撐在膝上,目光緊盯著底端祭壇上的聖母畫像。
亨尼根停下腳步,環顧室內。晨間薄光中有著樹脂焚香的餘韻,那股深沉的木質氣味與晚禱的痕跡朦朧可見。
她在他身旁坐下,脫下大衣時長長吁了口氣。「二十七個小時。兩班飛機、一趟火車、還有一艘沒暖氣的渡輪。這是你欠我的。」
里昂慢慢眨了下眼。「⋯⋯你一個人來?」
「我沒想讓太多人知道這件事,」她偏頭看了他一眼。「至少現在不想。」
他嘴角扯出一抹無趣的笑,很快又消失。「謝謝你。」
兩人在一室寂然裡坐著。教堂裡的空氣沉得像夜晚從未真正散去。灰冷的光下,里昂的側臉顯得格外銳利蒼白,被疲憊壓出一層隱約的瘀色。
他沒轉頭,低聲開口:「艾許莉還好嗎?」
「她安全了。驚魂未定,但沒事。她比看起來還要堅強得多。」亨尼根微笑道:「她問起你的去向。」
「嗯,我想也是。」
「我跟她說,你正在休假並接受簡報調查。」
里昂乾笑了聲。
「那倒也不算說謊。」他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手,拇指摩挲著掌心的結痂。「你沒必要親自過來的。」
「我得看看你這次到底又搞出了什麼爛攤子。」
這句話讓他微微一震。
「我不是故意的,我本來沒打算走到這一步。」良久他才開口,聲音又低又啞:「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就這樣。」
「那現在呢?」她輕聲詢問,聲線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戾氣。「等他醒來以後呢?」
里昂沒有回答,沉默遺留下的空洞被他還無法命名的一切填滿。
亨尼根站起身。她的靴底幾乎沒有聲音地踩在石地上,向前走了幾步,雙臂交叉,目光掃過那排舊木長椅與暗沉的祭壇。當她再度開口,語氣已變得平緩。
「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這種地方很適合你。」她抬起頭,注視著懸掛在天花板中間的三桅帆船模型。「安靜,孤立。沒有人發號施令,也沒有人提問。」
墨綠船身在彩繪玻璃篩下的光影裡搖擺,仿若一艘凝固在時間之中的幻影,被永恆地囚禁在這座石砌的聖殿。那些細如髮絲的纜繩與精雕細琢的船帆,在微弱的光下投射出支離破碎的陰影。
這是十九世紀那些飽經風霜的退役海員們,用他們粗糙龜裂的雙手一刀一鑿雕琢而成的奉獻:一艘叱吒遠揚的方桅戰船。他們將畢生的鄉愁與絕望都封入這微縮的木製軀殼裡,懸掛於這座孤島上最古老的教堂穹頂之下,祈求那位慈悲的聖母能庇佑他們的靈魂安然歸鄉。
亨尼根的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酸楚。就連這樣一艘被信徒們寄託了全部希望的聖船,到頭來也不過是一種人類面對無常命運時的可憐的自我安慰。在那些血腥而殘酷的航海時代裡,又有多少真正的戰船滿載著同樣的祝福與眷戀離開港灣,卻再也沒有機會回到故土的懷抱?
她垂下眼簾,凝視著腳下那些被無數朝聖者踏過的石磚,灰白的縫隙間透著永不消散的海洋潮氣。
即使這些木製的船隻曾被人們寄望為「能夠平安歸來的聖物」,但現實卻是殘酷的:它們中的大多數最終都在奔騰的洋流中四分五裂,被狂亂的風暴撕成碎片,被暗礁的利齒撞得粉身碎骨。那些曾經高聳入雲的桅桿如今早已折斷沉沒,與船員們的白骨一同長眠於教堂牆外不遠處的那片深藍海域裡。
里昂仍坐著一動也不動。
亨尼根微微轉過身,一手撐在長椅背上。「可這就是問題所在,不是嗎?沒有人盯著的時候,你就會開始救那些根本不該救的人。」
里昂繃緊了下頷。
「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她語氣放柔了些。「我是想搞清楚,你想要人間蒸發、動用本來不該動的資源、越過了我以為你絕不會越過的界線——就為了 他 。」
里昂的視線飄移,但他終於開口,像是被逼得不得已只能反應。「⋯⋯他不該就那樣死去。」
「不該死去的人有很多,」亨尼根回道。「但你以前沒有這麼做過。」
這句話安靜落下,毫無責備的意圖卻讓他無從反駁。
她慢慢往前走了幾步,語氣低沉:「我會這樣問,是因為你也該問問你自己,為何要這樣做?」
「是愧疚?還是報恩?又或者⋯⋯是別的什麼?」
里昂沒有回應,也沒有抬頭。
「我不是在評判你,」她說。「但如果你不知道答案,遲早會有別人幫你擅自決定,而我不認為你會喜歡他們的版本。」
他無奈吐出一口輕歎。「這一切不是我設計好的。」
「但你是自己選的。」她揚起眉毛,稍作停頓。「不是嗎?」
他肩膀微微聳了一下,隨即靜止。里昂沒有立即開口,拉長的思考最後被他一句最簡單的非答案扯斷。
「我留下了。就是這樣。」
亨尼根沒有繼續逼問。
她讓沉默在兩人之間自然舒展,然後走到長椅邊緣,朝通往地下室的拱形門望了一眼。
「我需要看看整個配置。監控、藥物劑量表⋯⋯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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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8月12日|13:08 hrs|L・S・肯尼迪|SPC|獨立水下復健
里昂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確認時間無誤後,他輕輕一扣,將筆蓋套回筆身,隨手把登記簽到表的夾板滑回原位的格架中。接著,他轉身走向更衣間,步伐看似平穩,唯獨左腿踏地的節點些仍略落後右腿半拍。
他跟坐在救生員凳上的勤務兵打了個招呼,接著在池畔開始給自己做點基礎暖身,直到感覺膝蓋後面的筋絡沒那麼僵硬,他便小心翼翼地從斜坡踏進復健池。水面在他大腿中線的高度起伏,他腳掌貼在池底謹慎滑動,一步一步走得極慢。
入水後的阻力讓左腿前移時如被一塊寬大的海藻纏著,沒他預期中那麼靈活。傷疤的地方不再疼痛,但每一個伸展都牽扯著重量,像體內有條未癒的纖維,在水壓下繃得更緊。他嘗試往前跨抬腿。右腿先行,一切正常。換成左腳離開池底,水就在他膝蓋外側使勁搖盪,好似一群撲騰的飢餓魚群要把落水的新鮮餌料生吞。
他一手撐住牆邊咬牙,他知道自己晃得很明顯。對岸的觀察桌傳來椅子移動以及櫥櫃開關的聲響。他沒費心回頭看,又沿著牆邊往池子的遠處開始移動過去。
他靠在池壁上稍作休息,指尖在水面劃出些慵懶的弧線。呼吸才回穩下來,他抬頭定睛,整個人瞬間僵住。
池子的對岸,半身浸在水中的那道身影,他立刻就認出來了。
克勞薩少校。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換上了標準制式的深色泳褲,沒有戴他那標誌的栗紅扁帽,但那副剽悍的體格即使沒穿戰術裝也毫無誤認的可能。
里昂肯尼迪,你失心瘋了嗎? 那麼大一個人怎麼下水的你都沒聽見?
里昂眯起雙眼,心裡暗罵自己警覺性哪去了。那男人壓根不像是來做自主訓練的,只是一副理所當然地杵在那裡,目光鎖定在他的方位,像是已經觀察了許久。
現在他開始走了,筆直地朝自己這邊過來。
里昂感到胃部因為一股說不上來原因的不安而抽緊。
距離墨西哥的那場任務已過了將近八週。八週的清閒,沒有人在清晨五點以震天狂吼把他從被窩裡拖起,沒有人逼他在就寢前還得扛起背包在湖區周遭行軍。這樣的悠哉竟令他對那習慣成自然的日程表產生了一種詭異的懷念。
他當然不是懷念每個早晨醒來時像被卡車碾過的身體,但他想念那份能將一日釘進於既定框架的秩序感。即使那是由罵聲與力竭堆砌而成,至少他知道該做什麼、何時結束,痛苦中有節奏,混亂中有方向。而如今在毫無目標的空白日子裡,他反而感到更加迷茫,像是從固定星軌上被拋入真空,在寂靜裡一點一點失重。
當克勞薩涉過及腰的水步步逼近,那股熟悉的感覺也隨之浮現,宛如被反覆彈奏至爐火純青的樂句,自他胸膛深處復甦。
他沒移動,就只是繼續撐著池壁站立等待,一手緊抓著瓷磚的垂直邊角。克勞薩在他面前幾英呎處停下,雙臂自然垂在身側,水流拍打著他的大腿。他沒有另外招呼。
「把重心從右腳移開。你過度代償了。」
里昂眨了下眼。「我——什麼?」
「你左側骨盆拖著走,步伐至少歪了十度。你是想讓疤痕組織卡死,從此跛一輩子嗎?」
來自克勞薩的指令,正是他平常發號施令時的聲音,那種不容反駁、不需討論的聲音。
他指了指淺水區那頭。「過來。我們沿著扶手練側步。你這樣來回晃不會讓你走得比較好,只像條迷路的狗。」
里昂沒動。
克勞薩朝他看了一眼,表情與不耐煩或生氣相去甚遠,像一座山岩突破了地核壓力佇立在海平面上那樣沉穩踏實。
里昂從鼻腔吐了一口氣。「克雷格中尉派你過來的嗎?」
「不是,」克勞薩簡短回答。「但相信我,這有用。」
接著他就轉身走了,也沒看他會不會跟上。
待他們走到淺水區後,克勞薩立刻進入指導模式。「雙腳與肩同寬,核心收緊。現在抬腿。」
里昂試著保持專心。他真的很努力,可肌肉就是不聽使喚,身體的反應總比意圖慢了一拍。他不耐地轉移重心,試著抬起左腿。
「髖部代償太多,」克勞薩再次開口。「你沒啟動正確的肌群。」
下一秒,里昂感覺到了,有指尖隔著濕透的泳褲布料,輕輕按在他臀側。
他冷不防抖了一下。只是很微小的反應。他的視線死死盯著眼前的磁磚,彷彿那是唯一能讓他穩住心神的東西。
克勞薩輕輕點壓了下那塊肌肉:「這裡。你要從這個位置發力。每一次抬腿,都是從這塊肌肉起動。」
然後又一次按壓,這次力道更明確,不至於冒犯,卻讓人無法忽視那份觸感與背後的指揮意圖。
里昂吞了口氣,緊抿著下唇,點了點頭。
「明白了,」他低聲說道。
克勞薩持續指導他的動作,用簡短有力的語句糾正姿勢與速度。再沒有肢體碰觸了,只有聲音、節奏及反覆練習。
不到十分鐘,里昂就感覺到了變化:肌肉反應更流暢了,抬腿前少了遲疑,協調性如某種被遺忘一半的語言,正慢慢回到他身體裡。
他全神貫注地完成了剩下的水中肌力訓練,幾組側步橫移加上左右循環的單腳平衡。里昂踩穩腳步,接過克勞薩遞來的浮板,開始來回打水。克勞薩雙臂交叉在胸前,一句話也沒說。他站在池子中央,里昂划水過去踢濺起的水花灑在他身上,打濕了他的頭髮。
里昂默數了趟次,回到了池子中央站起身。他們之間隔著一個令寡言者會感到不太自在的距離,但克勞薩沒有再發號施令,於是他含糊地道謝後,查看了遠方的時鐘,便欲轉身離去。
正當氣氛陷入短暫的停滯,克勞薩彷彿想到什麼似地忽然開口:「你的心肺功能也需要加強。」
里昂愣了一下,還來不及問清楚緣由,克勞薩已經用一個俐落的起水動作滑入旁邊的深水區。
里昂猶豫了一秒也跟了上去。
他們在兩列平行的水道中游著,不是競賽,也沒有交談,只是移動著。每一次換氣,都是拍擊水面和空氣從嘴邊撕裂開的聲音灌進耳中。他的身體逐漸進入更流線的韻律,思緒則如水花空曠室內中的迴音分散開來。
他心中冒出成千上萬個問題,再如泡沫般逐一破開,沒有一個能留住。當肺像活塞一樣猛烈運作,四肢在節拍中不停劃水、踢腿時,世界就只剩下這些預定好的公式。
然後,毫無預兆地,他撞上了某個東西。
他連忙停下來穩住身子,差點沒嗆到,困惑地抹了把臉。
克勞薩。離他太近了。
里昂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試圖避開對方的俯視範圍。但克勞薩什麼都沒說。他只是輕輕往水下一沉,然後像條虎鯊一樣繞著他游了半圈,接著重新浮出水面。
里昂讓那片沉默停留,然後開口道:「水性不錯,長官。是天生的嗎?還是訓練時被操出來的?」
「不是天生的。」克勞薩輕哼了一聲:「你要是有個會把你踹進春天才剛融冰湖裡的老爸,你也會學得很快。」
里昂眨了眨眼。「聽起來是個蠻酷的傢伙。也許等這下次休訓,我們該去拜訪下老傢伙。他住哪?」
「蒙大拿。」他頓了一下。「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了。」
最後那句話像是順口補上的,不帶諷刺或怒意。就如一筆從沒歸檔的舊紀錄,平淡地擱在那裡。
里昂靜了下來。「⋯⋯抱歉,我不知道。」
克勞薩沒有回應。
里昂慢慢點了點頭,然後低聲說:「我爸媽也是,都不在了。」
「我知道,」克勞薩淡淡地回答。
隨後,他整個人又悄然沒入水中,如影隨形地繞著里昂游動,每一個動作都流暢絲滑。在陸地上,他是個滿身稜角、沉重壓迫的存在;可一旦潛至水下,他便褪去了那層堅硬的外殼,化身為截然不同的存在。
當他再度重新浮上水面時,搖漾的光斑恰好折射在他寬闊的脊背上,那些結實的肌群隨著律動起伏滑移,彷彿某種古老的利維坦正在甦醒,安靜神秘卻散發著一股不容小覷的原始力量與來自另一維度、絕對的掌控。
他沒停下,游到池邊再迅速折返。
當他站起身時,猛然甩了下他那平常總是打理得一絲不苟的鉑金短髮,像條狗似的把水珠甩得四處飛濺。
幾滴水正好濺到里昂臉上。
里昂反射性地擦了擦臉,忍俊不住。
「真不敢相信,」他笑著抹掉頰上水珠。「克勞薩少校,你用這招來霸凌新兵?我現在終於懂你為什麼單身了。」
克勞薩瞪了他一眼,摻著警告和幾分默許的狡黠。
「你也該試試,」他忽然說。「這比心理治療便宜多了。」
然後,他後仰躺在水面,雙臂張開,胸廓鼓起帶領著全身的浮力。他就那樣漂著,像是與水天生一體。
里昂也照做了,雖然姿勢不怎麼優雅。
他游泳沒什麼問題,但放空漂浮這件事總讓他不安。
他記得大概是五歲,也許六歲,在那個夏天,家人們驅車一小時,帶他去了東邊近郊的一座湖泊——蓋斯特水庫[2]。那裡在酷暑可是人滿為患,到處是帆船和快艇、吵鬧的青少年、穿著螢光泳圈的小小孩。天氣濕熱得像糖漿,會在你發覺之前就把皮膚曬出一層焦糖色。
他記得那片廣袤的湖水在午後陽光下泛著厚重的銀光,溫柔卻無盡的空白。他也曾仰躺在水面,就像現在。
但那讓他有點恐懼,開放水域的墨色漸層清透又夾雜著像藏著什麼東西。他總覺得湖底的淤泥裡有巨大食肉鯰魚,可能觸鬚會搔過他的腳底,也可能會忽然竄出來用寬大帶吸盤的嘴咬住他,把他往下拖。
所以他從不敢閉眼。
他會數數。一、二、三⋯⋯數到十,就趕緊翻身抓住泳圈,或趕快游回船上。
除了少數例外的時刻。他有爸爸,還有媽媽。他們會一人托住他的後腰,一人托住他的頭頸,在他幼小的胸腔無法承擔足夠的氧氣時,仍讓他能漂浮在水面上,不用擔心也不需額外用力。
那時,他真的能放鬆。真的能閉起眼睛,享受水波沁漬的任性。
之後,他們會一起回到岸邊,頂著曬疼的額頭和紅通通的肩膀,去湖邊的小攤子買點心。媽媽會拿一條冰涼的濕毛巾敷在他額頭上,然後用格子手帕仔細擦掉了指間殘留的泥沙。爸爸則會蹲下來,把一大球草莓霜淇淋遞到他面前,就像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一樣。他接過霜淇淋,爸爸的手在他的頭髮上揉了一把,他想躲開,但是草莓與奶霜的酸甜讓他分了神。
他記得自己站在堤道旁,地面被陽光曬得發燙。他的手被草莓果漿弄得黏黏的,所以他想,要去廣場的噴泉邊洗乾淨。結果霜淇淋沒拿穩,啪一聲掉在地上,被水沖走了。
他還記得那聲音,霜狀質地掉在水泥地上時的悶響。
那個瞬間,他像隻下風處警覺起來的兔崽,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只能懊惱地盯著那團草莓紅在地上慢慢化開,被泉水沖成一條稀薄的色帶。
夏天、湖水、霜淇淋、笑語、爸爸、媽媽。
全都沒了。
火把這些都帶走了。
當他仰躺下來時,感覺身體稍微往下沉了些。他張口深吸,想讓空氣再次灌進胸腔,讓浮力把他往上帶。但吸到半途他突然一驚,因為有雙大手托住了他。
一隻在他後頸,另一隻穩穩地托在他胸椎與肩胛下方。
克勞薩。
泳池四周很安靜,但水下卻像封閉空間一樣,將模糊而溫鈍的低鳴送進浸在池水的耳裡。他聽不清水面上的聲音,只看到那張平時苛刻的嘴在緩緩開合。
放鬆。
他讀著他的唇形,知道他在說這句。
里昂鬆開了軀幹的肌肉,不再抗拒水流,不再調整姿勢。
然後,他的身體慢慢靜了下來,又重新浮起。
頭頂的日光燈透過他眨動的眼瞼灼燒著淚腺,如同火場、醫院以及浣熊市最後給他的道別般刺眼,卻又讓他想起某年蒼瀲盛夏的陽光,那種炙熱、猛烈、真實的光。
水流輕盈地掠過他的雙臂,一道一道的柔軟透明紋上他的心窩。
他闔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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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勞薩聽到一陣肉體砸落的悶響,毫不猶豫便邁開腳步衝了過去。
他的靴底拍打著土地,每一步都憑本能行動,快得超越了思考。當他趕到事發現場時,兩名士兵已經在高聲叫喊,其中一人滿臉是血,踉蹌後退著逃開,而另一人像隻被逼入死角的野獸蹲伏著,雙拳緊握,雙眼瘋狂而茫然。
「冷靜下來!」克勞薩低吼,但里昂根本沒聽見,或許是根本無法聽見。他整個人仿佛早已脫離現實,正與某些旁人看不見的幽靈交戰。
里昂突然側身一躍,猛地撞上一名發傻的士兵,衝撞的力道與他跟魁梧沾不上邊的身軀極不相稱,居然成功將對方重重摔倒在底,他瞬間跨騎而上,依舊纖細的雙臂所爆發出的野蠻力量令人震驚,每一記拳頭落下都發出可怖的骨裂聲,指節破皮,鮮血飛濺。被壓制的士兵慘叫連連,徒勞地掙扎著,而里昂的重拳卻一記接一記落在他臉上與胸口。
兩名軍人衝上前想要將里昂拉開,卻被他一聲猛獸般的嘶吼震懾住。他的雙眼四周暈出血色,嘴角扭曲成猙獰的弧度,每一下粗喘都是臨界失控的預兆,整個人儼然已成為被恐懼操縱的傀儡。
就在這時,克勞薩從他身後的死角悄然逼近,每一步都極為安靜精準。他能感受到里昂背部發出的灼熱體溫,肩膀每一次肌肉抽搐都毫無遮掩地暴露在他的觀察中。
他明白了。這不只是憤怒——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正在潰敗裂解的過程。而克勞薩知道,若無人願意接住,他就會徹底粉碎。
他往前一踏,雙臂從里昂肩下穿過,上勾鎖住他。有人匆匆上前拖走了被揍暈的士兵,里昂則像溺水者般拚命掙扎,圓鈍的指甲擰拉著彼此的衣料、牙齒埋入克勞薩前臂的肌肉,肘部一下一下朝後猛砸在他肋骨上。克勞薩咬緊牙關,兩人因為失衡而一同倒地。里昂從喉頭發出他從沒聽過的詭異哭叫,但他依舊撐著沒鬆手,任由他在汗水、血液、唾沫和塵土中踢打。
等支援趕來時,克勞薩的雙臂已經止不住崩潰前的顫抖。
「他自己出不來了,我得讓他斷電。」克雷格中尉帶著急救箱衝進現場,他向身邊兩名士兵低聲喝道:「用力按住他,我要給他注射洛拉西泮[3]。」
克勞薩點頭示意,把懷裡還在悶哼抽搐的身軀擁得更緊,他側身讓協助的士兵能搆住里昂的手臂。青年還在試圖踢腿掙扎,但動作被另個士兵制止。克雷格冷靜地掏出預調好的鎮定針劑,一針扎進里昂肩頭。
幾秒後,里昂全身反抗的力氣像被抽走似的慢慢散去。他喉嚨裡還在發出憤怒的嘶聲,不過已然開始打滑,最終陷進了一攤黏稠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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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務室裡,消毒藥水在牙印的刺痛遠不及他腦海中那雙眼睛的餘影讓他扎心,空洞如裂了縫的玻璃,完全不像是一個二十歲出頭、從未參與外駐的新兵該有的眼神。
里昂的資料上有太多機密的黑色封條,備註欄裡的一行紅標:浣熊市事件倖存者。
他想起來了——差不多一年前,在那靠山的市鎮,生化廢水外洩導致的市民大規模恐慌,而親愛的白宮說這是必要的,按下按鈕,百萬人口化成報紙頭版上的一串數據。
必要的犧牲。
這個詞彙在軍中聽過太多次,但當它真正攤在面前時,總能引起一股難以形容的不適。他想像著那個城市在最後時刻的模樣,想像著一個剛從警校畢業的年輕人面對了哪一種的煉獄。
北卡羅萊納州的秋夜已經透出寒意,不過基地裡的暖氣還沒全面啟動,他能感受到窗玻璃上凝結的細微水珠。那災難已經過去將近一年了,但對於那些倖存者來說,時間似乎沒有任何治癒的作用。
克勞薩向來服從命令,也服從後果。可此刻他卻莫名想知道,當他們聚集在西廂的橢圓廳並按下那顆按鈕時,有沒有人曾經猶豫過一秒。不是為著其他的戰略考量,僅是因為他們曾經看過那座城市入夜時的河畔燈火、知道公園林蔭下的寵物狗是從誰家跑出來的、又或是誰的升職慶祝蛋糕提前放到了辦公室的冰箱裡。
今年,北卡羅萊納的秋夜比他記憶中的要更冷些。他低頭檢查著紗布上淡淡的血斑。
門軋地一聲被推開。
里昂站在門廊下,髮梢和衣領還微濕著,看來是把自己清洗乾淨了,原本該背在身後的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他一開始沒說話,只是盯著地板。
克勞薩看著里昂充滿歉意又頻頻閃躲的神情,他繼續調整著繃帶的鬆緊度。
「有什麼事嗎?再過五分鐘就熄燈了。」
「關於下午⋯⋯我很抱歉。」
「你不必來替這種小傷道歉,」他語氣平淡地說。「但我需要知道你腦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如果我要幫你,我不能什麼都看不見地瞎撞。」
里昂張了張嘴,又合上。再試了一次,但語句仍卡在喉裡。
克勞薩瞥了他一眼——肩膀緊繃,呼吸不穩,羞愧如蒸氣一樣從他全身冒出來。
「是什麼讓你說不出口?」他低聲問道。
「⋯⋯少校,」他的聲音很輕,幾乎不像要提問,更像是在測試某種反應,「你以前應該也看過那些吧,死去的人。我是說,真正的、真的那種⋯⋯屍體。」
克勞薩沒有馬上應答。
「嗯,不怎麼吸引人的旅遊回憶。很多血,很多味道。」他本想再多說,但莫名地打住。
他望進里昂的雙眼,讓醫務室裡的靜默和暖氣管道裡傳來的輕微嗡鳴聲相互拉扯。
里昂又猶豫了一下,終於咬著牙:「我和白宮有些⋯⋯協議。」
克勞薩挑了挑眉。「協議,是吧。」
里昂把臉別開。「所以⋯⋯長官。有些事我不能說。」
克勞薩在沉默裡好整以暇地坐定,看著他在其中掙扎。
「好吧,」終於他先開口,拉緊了最後一圈繃帶。「正好,我也和白宮有點協議。」
里昂眨了眨眼,把視線從鞋面上抬起。
克勞薩與他對視。「你知道人最害怕的是什麼嗎?」他問道。「不是疼痛,甚至不是死亡。」
里昂沒回答,搖了搖頭。
「是未知,」克勞薩說道:「我們怕黑,因為不知道暗處裡藏著什麼。我們怕死,因為不知道來生通往何處。我們對抗這種恐懼的方式,就是給它命名,讓它有個形狀。但當我們連這都做不到時,還有一件事可以做。」
里昂的眉頭蹙起。「是什麼?」
「找出它的位置,」克勞薩的視線鎖在里昂的眉心。「找出那個方向。你不用馬上說出來,但你得正面看著它,別再逃避。」
里昂屏住呼吸。
「所以接下來會是這樣子的,」克勞薩繼續說道,「我會調整你的訓練課程。我不知道白宮對你有什麼打算。你沒有其他人的資歷,但你必須真的跟上,而我也不會再手下留情。」
「我不懂心理治療,我能給你的是戰場準備。它會把你的恐懼從陰影裡拖出來,這會極度痛苦。我會確保你被擊潰,然後你要自己站起來,一次又一次,直到它無法再操控你。你接受嗎?」
他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顫抖的指尖上。那雙手洗得很乾淨,指節的血痕都不見了,可是他知道,有些東西根本不是水能沖掉的。他知道自己正站在某個分岔路口,而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準備好了。
他想起那個已經死去的警察新人,死在那座被抹去的城市裡。但現在站在這裡的他,或許可以選擇成為別的什麼。
里昂緩緩抬起頭,看著克勞薩那張不苟言笑的臉。這個男人剛才承諾要把他擊潰,但奇怪的是,這是他很久以來第一次感到某種近似於希望的東西。
他吸了口氣,慢慢抬起頭,對上克勞薩的眼睛,那雙總是讓人覺得難以親近的眼睛,現在卻像是一塊磁鐵吸取著他所有的猶疑。
然後他說:「我接受。」
克勞薩頷首。這一個簡單動作封印了他們的協定,由一名拒絕讓下屬溺斃的軍官,和一名還沒學會如何浮上海面的年輕士兵共同締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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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亞敏納醫師告訴我說他失血過多。」
「我們處理好了。」里昂站在亨尼根身後答道。「目前都還算穩定。」
「目前,」她重複了一遍。「但我們都知道這還不夠。」
她轉身看著他。「那些血液檢測有離線備份嗎?」
「我沒做,」他不安地囁嚅。「我不想留下痕跡。」
她無言地看了他一眼。
「我今天會處理,」他連忙補上一句。「妳可以監督。」
「好,」她語調稍微軟了半分。「我帶了便攜式掃描儀。我們需要用最後一次已知的寄生體數據比對代謝衰退的狀況。你說他的左臂沒再生?」
他點了點頭。
「這只能算暫時的勝利,」她說。「但如果寄生體重新奪回中樞控制⋯⋯」
「我知道。」
她走到堆滿繃帶和收納櫃的桌邊,翻看著里昂從西班牙帶回來的那盒藥劑,裡面只剩下兩支未拆封的試管,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放進提袋。
「我們需要的是長期方案。不只是醫療上的。」她看進他的眼裡:「他需要一個身份,證件、可控的行蹤紀錄。你也是。」
里昂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妳帶了什麼過來?」
「我有幾個選項。」
她從大衣裡取出一個小信封,在遞給他前開口道:「三個名字。兩個在系統裡已經存在。第三個是新的,很乾淨,可以藏得很深。」
他盯著信封,卻沒有馬上伸手去拿。
「這些都不是永久解決方案,」她小聲補充道:「如果讓不對的人發現他還活著⋯⋯」
「他們不會。」里昂說。
亨尼根沒有反駁,只是問道:「你是想逃一輩子?還是想讓這一切安穩下來?」
他愣住了,不情願地抬眼看她。第一次,眼裡那層平常有的鋼鐵冷意出現了微小的裂痕。
「我不知道。」他輕聲說。
「那也是一種答案。」她回道。
她沒有再追問。
里昂收下信封,轉身離開地窖,留下亨尼根獨自一人,刺鼻的消毒水味幾乎要被牆面滲著鹽與歲月的濕氣蓋過。這個安全屋雖是臨時改裝,卻明顯出自專業之手,攜帶式藥架、外科手術配備、模組化的生命維持系統、幾台在暗處輕輕運轉的生化監控器。而在這一切中央,正是他們此行的原因。
克勞薩靜靜地躺著。
醫療床上方的無影燈散發著刺眼的白熾光芒,在昏暗的室內中宛如一顆冷酷的人造太陽,將所有陰影都驅逐殆盡,只留下無法遮掩的真相。這束毫不留情的光線直直射向床上,將軍官蒼白的面容照得更加慘淡,每一道皺紋、每一絲緘默的痛苦都被無情地放大。
這些維生的臍帶將他牢牢束縛在床榻之上,彷彿是某種巨大食肉蜘蛛精心編織的死亡陷阱,用黏膩的絲線層層包裹著已然力竭的獵物。克勞薩的身體在這張潔白的祭壇上顯得異常渺小,四肢無力地癱放著,胸膛隨著呼吸的節拍微弱起伏,如若刀俎下任宰的將死之物。
他的臉色蒼白,但生命跡象穩定,胸口的電極燈緩慢而規律地閃爍。他的面容在失去憤怒與指揮權威的扭曲後,顯得陌生許多。在無意識之中,他看起來更年輕,幾乎像個普通人。
他還活著。這是唯一能確定的事了。
她站在床邊,低頭望著他許久。表情毫無波動,情緒難以捉摸。
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里昂?或者⋯⋯是他對你做了什麼?
某台監控器的柔和提示音將她喚回現實。她敲了幾下鍵盤,確認生命指數、紀錄抑制劑的施用時間。數據目前仍在控制內,暫時的。
然後她轉身離開地窖。
教堂裡空無一人。門廳半掩,晨光如一盅銀碗裡打翻的水,蔓延至石板地的周圍。這裡的空氣比地下冷冽許多,鹹味隨風灌入,混著海潮與一種難以言喻的古老寧靜。
她在走出大門前仰望了樑上那尊展臂的基督,贖罪者的面孔在穹頂夾角的陰影下晦暗不清。亨尼根沿著平整的小徑朝海岸的方位徐步前行,她能聽見海鷗在頭頂上撲翅歡騰。
里昂站在崖邊的矮灌木草坪,面向海洋。他沒有察覺她的接近。大衣下襬隨風撩飛,晨光灑落在他髮間,染上一層如同骸骨般的淺灰色澤。
寂寥化作一尊殘破的塑像,而里昂猶若從中形鑄出來的折翼幽魂,彷彿一觸即碎。
亨尼根沒出聲,她只是靜靜看著他的背影。
她憶起了從前、從前。
那時在布拉索夫,是他們第一次正式以內勤和外務的身份雙人搭檔。在哈維爾行動之前,在一切變得私人化之前。那時的里昂還會閒聊,有點拘謹,但他會笑,偶爾還試圖調情,儘管笨拙又青澀。任務結束後甚至給她帶了塊吸血鬼城堡的冰箱磁鐵。有次他說她的嗓音被浪費在戰術簡報裡,她翻了個白眼,但沒忘記那句話。
她記不起他上次笑是什麼時候了。真正的笑,不是職業性的敷衍表情。
他還是同一個人。但有些部分顯然失蹤了。
而現在,看著他站在那座汪洋前,她不確定,那些碎片是否還有可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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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0月29日・比斯開海灣,清晨
「⋯⋯什麼叫做你們沒有血袋?」
「抱歉,孩子,我們來不及調動庫存。」鬢白的黑髮男人毫無歉意地大喊,他的外套袖子別著一塊髒污不堪的紅十字臂章,沒意外是隨著黑鷹派遣來的醫護員。「快點,得把他弄上去!」
他飛快地調整移動擔架下輪軸的卡榫,將結構摺疊起來,里昂則在尾端護住克勞薩頹軟的左手。另個蒙面的機組員在側邊施力一推,他們終於把沉甸甸的昏迷軍官連著床架送上直升機。里昂甫跳進艙內穩住身子,機體便直接升空。
碼頭在視野裡迅速縮小,不消一會兒就隱沒在洶湧的早潮裡。那位蒙面的機組員朝年輕的特務遞去一副耳機,他試圖提起精神聽清楚駕駛夾著濃重口音的叨唸:自認風趣的自我介紹、機組員名單、天氣概況和目的地資訊。
醫護員板著面孔,皺著眉做完聽診,檢查了輸液袋裡的液體容量,然後固定在擔架上方,又把線路連接至機艙內預備好的各種偵測機台。
「止血做得不錯。」他評論道,然後伸手按住里昂肩膀。「你可以叫我卡林姆,接下來他由我負責。你知道傷到他的武器是什麼嗎?」
里昂下意識地如實點頭。「是刀子⋯⋯格鬥短刀。」他有些支支吾吾的,視線不安地垂落在克勞薩的手腕上。
卡林姆沒再丟出其他問題。他從克勞薩身上剪下一小塊染血的紗布,封入一支試管。
止血成功了嗎?也許是那寄生蟲讓他在這團混亂還能撐著。或許那本要摧毀人類的存在正在發揮他求之不得的作用。就那麼一瞬間,克勞薩的狀況看起來並無大礙。
里昂坐在他身邊,背抵著直升機震動的艙壁,手指緊抓著擔架的金屬邊框,視線來回在心電監視器與克勞薩的胸口之間移動,默默數著每一次淺短的起伏。蒙面的機組員手裡握著一把FAMAS突擊步槍,狐疑地盯著克勞薩。
窗外天色正逐漸由澄黃轉為蒼縹,飛行已餘四十分鐘,直升機正橫越比斯開灣上空。秋季的海面泛著淡金與灰紺交織的波光,雲層低壓如鉛,霞光從裂縫中斜灑而下。迷你的白色點點船影綴散在那片柔波,升起的霧氣在飛行高度下宛如揉皺的羊毛。
警報霎時響了起來。
血壓在崩潰。數值掉得太快。九十、七十六、六十二⋯⋯。
「他一定有內出血,」卡林姆大吼,把一包乳酸林格液掛上鉤環。「我只能輸液,但再不輸血他要休克了——」
「至少還要飛一小時。」駕駛的回應在所有人的耳機內傳來。「我們能等嗎?」
里昂和卡林姆的視線相交,黑髮男人快速搖了搖頭。
「用我的血。」里昂猛地撲過去,喃喃唸道:「你可以用我的血。」
醫護員推開焦躁的青年,用他聽不懂的語言[4]咒罵了一連串,拿出一盒腎上腺素針劑,但他瞄了下血壓數值,又搖了搖頭把半開的盒蓋壓密。
里昂的聲音又啞又急,在崩潰邊緣的大喊幾乎要蓋過引擎的聲音:「為什麼不用我的血?!」
「這沒那麼簡單!」卡林姆吼了回來。「理論上可以這樣做。但你什麼血型?你又知道他的是什麼嗎?」
「我是A陽性,他是——」里昂急切地回覆,然後整個人僵住了。他的大腦像短路一樣陷入空白,話語卡在喉嚨深處。他從來沒問過。克勞薩的營帳裡那一大串逝去弟兄的軍牌裡有沒有屬於他自己的,他對此毫無印象。他不知道。他茫然地抬起頭,對上卡林姆急切質疑的表情,一股寒意下墜,揪住了五臟六腑。
他不知道克勞薩的血型。
卡林姆又低聲咒罵了幾句,從牆上拉下一個密封包裝的急救檢測卡。
「聽好,這樣做風險很高。沒交叉比對直接輸血的話,若血型不合,他會死得更快。但我們有這個,可以邊輸邊驗血型。五分鐘會出結果。如果他是A型,我們可以繼續全輸。如果他不是——那就完了。」
「我不能保證他能活下來,」他瞥了里昂發白顫抖的嘴唇,語氣變得更強硬些:「而且你的狀況也十分糟糕,你現在根本不適合捐血,要是出了什麼差錯⋯⋯」
他停了下來,讓句子被里昂憂傷卻堅定的神情斬斷,然後重重地嘆了口氣,順開針具和管線。
「好吧,我們動手。」
針插進靜脈,血開始溢出、輸入。
五分鐘在螺旋槳單調的轟響中艱難爬行,恍若隔世的時間感令人窒息。卡林姆舉起檢測卡,在艙燈下仔細看了幾秒,然後失控地笑出聲來。
「見鬼,血型一致。」他看向里昂,終於露出一點像樣的謹慎笑容。「你們兩個運氣好到令人髮指。」
里昂沒有搭話,他聽不清了。
他忍耐著結膜因過度疲勞感受到的乾澀,刺癢從紅腫的眼瞼延伸至睫毛尖梢。血壓儀的尖銳警報早已停下,六千呎的高空世界,聲音和色彩在他愈發遲鈍的感官裡緩緩蠕動,大風與引擎擾出的氣流貼上他的雙頰,他感到溫熱血液沿著細管流向他的少校。
一切都顯得遙遠,一切卻又似乎緊貼在他胸腔內震顫嗡鳴,一切都前所未有地黏膩。
他快要撐不住了,眼皮沉重、腦袋脹痛,整個人朝側邊傾倒,醫護員將保暖毯纏上了他的肩膀。
窗外,大陸的輪廓正自遠處鋪展。最初是一道堅硬鋸齒般的陰影,接著是一筆斜行的翠綠,點綴在蔚藍之上。
里昂偏過頭,視線模糊,島嶼在晨光中逐漸清晰——貝勒島,洗在金色的水氣裡。
駕駛的聲音透過耳機炸裂開來。
「我們到了,準備著陸。」
Notes:
BGM for this chapter: "Bloodflow" by Grandbrothers
[1] 洛赫瑪利亞聖母升天教堂:位於法國布列塔尼大區貝勒島上的東南角,最初建於A.D. 1070,不是很大也不是熱門景點,整個島入秋之後基本上遊客減少,覺得適合當安全屋就用了,亨尼根看到的帆船模型也是確實有的聖物。然後因為我真的想確認該地有沒有地下室,甚至還寫信問了教區牧師,整整等了三周才收到詞不達意的回覆,法國人啊~~~受不了。
[2] 蓋斯特水庫:位於美國印第安納波利斯的人造湖蓄水庫,以水景豪宅區和多元化的夏季水上運動聞名,此地點為私設里昂的原生家鄉。
[3] 洛拉西泮:即 Lorazepam,是一種中效型苯二氮䓬類鎮靜安定劑,臨床用途常見為焦慮症、失眠、癲癇等治療,有分為口服藥錠和針劑施打的方式。
[4] 醫護員卡林姆(Karim Benyamina)是阿爾吉利亞裔的法國人,他在這邊是講了一串法語或是Darja阿拉伯語髒話,所以里昂完全聽不懂。/
本章名稱「Hoc Est Enim Sanguis Meus 此即吾血」為拉丁文,原文出自《馬太福音》26:28,也是基督教彌撒中聖體聖血儀文(Eucharistic Prayer),尤其是天主教彌撒中的祝聖詞(Words of Institution)。
然後因為段落時間線是非線性跳剪倒敘,有Beta讀者反應可能有點混亂所以我補充一下:
1983年夏季 里昂童年回憶
=> 2004年10月31日 貝勒島,亨尼根登島與里昂對話
=> 1999年08月和09月 布拉戈堡軍中回憶,里昂的水下復健+PTSD發作
=> 2004年10月31日 貝勒島,亨尼根查看克勞薩
=> 2004年10月29日 從光明教小島飛往貝勒島途中(RE4事件私設日期為2004/10/29)里昂1998年12月進入布拉戈堡的SOCOM(美國特種作戰訓練部)系統,正式訓練則在1999年1月開始,因為依然在白宮的考慮觀察期,里昂的戰鬥能力也遠遠不及其他同期士兵(能加入特戰訓練都要有年資和經過遴選),所以基本上前六個月都在惡補,不算是打醬油,但就是BCT+AIT,包含武器使用、CQB、野戰生存、體能、潛行與語言基礎等等,所以假設他達成特戰候補資格,就能參與在6月的墨西哥團體外勤(見第二章),但不幸被詭雷炸傷大腿。休養八週後,克勞薩為了讓里昂從PTSD康復,同時也擔憂里昂被白宮放棄撤出軍隊,才特別安排里昂做進階的SERE Level C訓練,包含極端環境生存、逃脫、反俘虜、抗拷問等環節,這也是里昂逐漸被白宮重用、擁有RE4裡展現的超級戰士體能與技術的契機。
關於為什麼克勞薩到現在還是昏迷不醒、手無縛雞之力,我有安排一個解釋:在這個版本的RE4故事裡,里昂救出艾許莉後先讓麥克把她接走,然後在跟薩德勒交手前是跟克勞薩對決沒錯,我私設他身上寄生蟲是能感知到宿主軀體和意志衰敗時也會不穩定,在鬥獸場的克勞薩是使出全力和里昂打鬥,但他最後因心裡已經對被里昂超越而有「接受自己將死」的意志,這樣違背本能的生存之道、屬於人本哲學中「榮譽戰敗」的思緒透過交感神經影響了寄生蟲,擾亂其古老生物原始的運作方式,所以本應該無敵的寄生蟲融合體陷入了自保,再加上施打了第一章路易斯給的特殊抑制劑,他被改造過的身體是非常困惑的。
克勞薩的這一生會因為被強制帶回人類世界而持續掙扎受罰。是的,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份執拗和自我也是他跟里昂身上利他主義相衝的主要因素,我理解他這個角色散發出的自信和控制欲(在不同的時空下或許可被視作為可靠、運籌帷幄的特質吧),但只要從客觀角度評斷,便是過度膨脹的自滿。千錯萬錯好在他沒算錯,否則要是里昂失敗,他與光明教合作綁架艾許莉等作為真的是會葬送更多無辜性命,這與他軍人的職責完全背道而馳,尤其他是重情義的人,我也不認為他真的想看到世界被怪物毀滅的那天。
說到受罰這個事情,並不是因為我認為他是多罪惡的反派,壞人應該贖罪(拜託寫到這邊如果你覺得我是角色黑那我真的懷疑你的智商),而是因為哈維爾事件後,他做的決定都是在自我懲戒和自我否認。他拒絕承認自己渴望被愛,沒辦法直接告訴里昂自己的心情,沒辦法放下死去的弟兄,還主動接受了奇怪的寄生蟲人體改造。這些不能被簡單概括為「錯誤」,但全部都是很嚴重的自我否認:當一個人不愛自己,那活著是沒有意義的,旁人再怎麼勸說都是徒勞。我們可以發現,在那個他逼近死亡的節點,很微妙的,他的心態其實也轉向成為了利他主義者。他整個人其實比他想像中的更接近里昂。他最後的選擇以指導者的身份再次「拯救了」里昂,這看似利他,但事實上這是出於對自己生命無價值感的最終處置:「我沒資格活著,但他有。」
這種利他的轉向,不是純粹的道德成熟,而是無法為自己找到理由活下去,於是用他人的價值填補空虛。
里昂當然也不是救到想救的人就可以拍拍屁股無事一身輕,尤其是救了一個根本不想活下來的人。我這個關鍵順序改動很多事情,麥克、薩德勒、克勞薩本來都是在原作裡應當死去的角色,逆向呼應了亨尼根說的「很多人都不該死去。」那句話。而這些人活下來鐵定會對未來有更多本不該發生的牽扯影響。接下來他和克勞薩的關係還稱不上是愛情,至少我不認為那是。我只能說他們都在找尋如何愛的路上,而這條路真的很長。
預告下一章克勞薩就會醒過來了,抱歉我真的寫超慢。
/
本文所描述的緊急救護方式,是由作者與專業外科醫師討論整理撰寫而成。然而,由於故事角色為虛構人物,其身體傷病狀況與讀者可能遇到的真實情況有所不同,且每個人對於傷病的反應程度亦有差異。因此,本文所提供的緊急救護流程僅供參考、娛樂之用,讀者切勿將其視為實際的醫療建議或指南。若您或他人遭遇緊急傷病,請務必第一時間尋求專業醫療協助,例如撥打 119 緊急救護電話或前往醫院就診。請勿自行嘗試本文所述之緊急救護方式,以免延誤就醫或造成更嚴重的傷害。作者及相關專業人士對於讀者因參考本文內容所導致的任何後果,概不負責。
Chapter Text
THE THOUSAND-YARD STARE
千 碼 凝 視
by Essenyárë
【Kreon/Metaltango】
Alternate Universe - Canon Divergence
Chapter 04.
Lanterne des Morts 亡者燈塔
「長官——!」
青年的嗓音在雨林裡炸開。
他回頭,見到那個年輕又不怕死的小鬼,背著過重的裝備,一路搶先踏進覆滿水氣與藤蔓的叢林深處。
克勞薩想說什麼,卻來不及——
「少校!」
槍聲撕裂前方的樹冠,一頭他從未見過的變異怪獸撲了出來。血與泥土一同濺起,那個身影竟然擋在他前面。子彈穿透敵人的頭顱,也穿透了他的某個部分。空氣中都是燃燒與哀號的味道。屍體,血池,人間煉獄。
然後一切又靜了。灰色的牆壁與消毒水氣味包圍了他。除役通知書是一張白紙,還有一份蓋有黑色印章的機密檔案。
「事件已被列為非存在,請勿保留個人紀錄。」
他們說榮譽退伍能留著一份軍牌。克勞薩艱難的將軍牌掛回脖子上,他只剩單手了,僅僅一枚軍牌比槓鈴還重,勒得他眼昏頭花。他低頭一瞧,貼在胸口的鋼片周遭開始冒泡發潰,朝下侵蝕他的心窩。融成液態的鋼鐵滑下,然後是痛——不是針扎,而是深入骨頭的崩壞。肌肉像被火灼燒般撕裂,骨頭像玻璃被敲碎再用高溫融焊重組。手掌變形,爪牙生長的聲音就在耳膜裡擴散。他張嘴尖叫,卻沒有聲音傳出。
接著是水。
漫天湖水。那孩子坐在一艘快沉的小艇裡,滿身爬滿黑紫色血絲,眼神空洞,他兩眼一閉朝旁邊倒下。
「里昂!」
他想衝過去。但剛踏進水中,那雙變形的手就讓他迅速下沉。巨爪太重,背後的重量拉著他往黑暗的湖底墜落。他拚了命踢腿划水,但一張一張數不清的、印著除役通知的白紙化成尾鰭鋒利如鋼碟的鯷魚在水中群起撲動,形成了巨大的餌球,阻擋了他的去處,來回以漩渦自轉平移型態在水中張狂掃蕩,速度之快竟能割斷了他粗壯的增生骨刃。皮肉翻開、指縫、肌腱、腳踝⋯⋯無一倖免。
上方的光染上了血霧。他試著睜開眼,但眼皮像是被釘死了,或是也被割開了。
滿眼都是血。
他聽見了什麼。遠方有個聲音正在呼喚他。
那聲音說的不是「少校」,也不是「長官」。
是他的名字。
∞
2004年11月下旬,法國.貝勒島
晨光柔和,帶著深秋特有的寒意。里昂拎著一只紙袋,在鎮上的市集閒逛,袋子裡裝著熟透的梨子與粗麥麵包,果香與海鹽的氣味交織在一起。木製攤位沿著石板街排列開來,布篷在風中柔和飄動。
他停在一個肉販的店舖前,看著對方穿著一件舊圍裙,熟練地剖開一隻已經做完拔毛放血處理的雉雞。刀鋒無聲地滑動,直到骨頭被輕微地折斷,白骨裸露。在這個瞬間,他停住了腳步。
「你是想問聖誕火雞嗎?」肉販抬眼,用不太流利的英文說,「通常是十二月初。不過⋯⋯這裡的產量多半來自獵人,我們不太養。餐廳會先預訂,接著才輪到屈伊伯龍送來的。如果你想要,需要提早預約。」
里昂輕輕點了點頭。
對方仔細打量了他一眼。「你不是本地人,也不是法國人。這時候來我們這裡⋯⋯蠻奇怪的,不是嗎?」
里昂沒馬上回答。他的目光落在那排剛擺好的鴨胸肉上,櫥櫃的玻璃乾淨得像一間手術房。對於一個總是見血的人來說,這樣的清潔程度可得讓人不安。
肉販聳聳肩,繼續忙著自己的事。「是來看家人嗎?」他又問道,語氣隨意。
里昂幾乎像是反射動作地再次點頭。
肉販從櫃檯底下拿出一張捲起邊角的老名片遞給他。「前一天打個電話,我會幫你留一隻。」
里昂默默接過名片,沒有多說。然後他轉身離開。
里昂越過一畝畝農田,走在洛赫馬里亞狹窄的巷弄間,風裡夾著海鹽味,他拉高外套衣領抵擋冷意。窗板在風中嘎嘎作響,一張塑膠椅倒在一家尚未開門的咖啡館前,發出空洞的刮擦噪音。街道的鵝卵石仍帶著先前細雨的濕氣,石板屋頂在晨光中閃著微弱的光澤。
他經過教堂時沒有停下腳步。彩繪玻璃後頭,幾根白色蠟燭正在燃燒,在縫隙間微微搖曳,幾乎看不見火光。
安全屋的入口藏得不算隱密,就在這座禮拜堂側面其中一扇的拱形門後,表面木頭和石塊都些微鏽蝕。里昂下到地窖層,在金屬門前刷了卡,聽見電子鎖「嘀」地一聲開啟,他順著延續的石造梯走進地窖。
卡林姆沒抬頭。他蜷在一張臨時工作台前,桌面凌亂地堆各種藥學的半成品裝置,看起來如同一場被強制暫停的祈禱儀式殘骸。電腦開著,上面有幾張放射線照片,一台離心機正在默默地旋轉。
「你起得真早,」里昂說。
卡林姆不回頭地笑了一下:「根本沒睡。」
他指了指擱在檯面上的平板電腦:「血檢結果回來了。亨尼根小姐一個小時前傳過來的,花了一點時間才解密。」
里昂靠近一步,螢幕上顯示著幾張圖表:血漿密度、新陳代謝讀數、免疫反應指標,全都標註著時間戳與警示標記。
卡林姆拿筆敲了敲其中一處:「這裡,看到這個峰值了嗎?」
里昂點頭。
「這不正常。對人類來說不正常,對休眠狀態的普拉卡宿主更不可能有這樣的讀數。」
里昂雙手交叉抱胸。「所以你的意思是什麼?」
卡林姆微微後仰伸了個懶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唔⋯⋯要嘛,是寄生蟲出問題了,要嘛是宿主出了問題。」
這才是他第一次真正轉身面對里昂,目光銳利:「你說他在西班牙那時全力一搏?用盡全力跟你打,是吧?那場對決⋯⋯不是作秀。」
里昂下顎一緊。「嗯,他本來就打算死在那裡。」
「我也是這麼猜的。」卡林姆在空中比劃了個模糊的手勢。「有一種理論——就只是理論而已——某些寄生系統會對宿主的『意志』產生反應。就像⋯⋯當大腦開始想死,身體也會開始關機。」
里昂沒有回話。
卡林姆繼續,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如果在那個瞬間,克勞薩接受了死亡,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某種原則、自尊,或你們這些人骨子裡的什麼鬼東西——那普拉卡可能會把那種意志解讀為系統威脅。然後啟動某種自我保護模式,引發代謝鎖定。」
里昂再次望向螢幕。「那抑制劑呢?」
卡林姆冷笑一聲。「目前來說沒幫上多少忙。塞拉調的那種東西?那玩意兒丟進去,就像往變速箱裡灑沙子。在宿主已經快當機的情況下尤其糟糕。」
兩人陷入沉默,只剩設備的低鳴聲和隔壁病房輸液緩慢滴落的聲音填滿了空間。
卡林姆抱起雙臂。「你有沒有看過某個東西——強大到足以活下來,卻選擇不想繼續下去了?」
里昂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站著,聽著風聲拍打著古老石牆的細響。
「他會醒來嗎?」里昂終於開口,聲音低啞,像是從喉頭深處被磨出來的。
卡林姆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著那些數據,眼神在某個區段上停留了幾秒。
「我不知道,」他說得很慢。「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混合反應⋯⋯他的神經系統像是被凍結在某種模稜兩可的狀態裡,不完全是昏迷,也不是植物人。該活著的部分都還活著,可是意志那一端沒跟上。」
「你是說他自己不想醒來?」
「不是不想,」卡林姆轉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裡沒有指責,只有一點近乎不安的誠實。「是他不知道該不該醒來。」
那句話讓地下空氣突然更加稀薄了起來。
里昂垂下視線,掃過一旁儀器的藍色光點。他記得克勞薩在鬥獸場最後那個眼神,不是恐懼,也不是怒火,而是一種帶著尊嚴的決定。可那是什麼樣的尊嚴?是在塵土與血裡被打回原形後,還選擇挺直身體去死的權利嗎?還是在他面前,默默承認「你贏了」的那種沉靜?
如果尊嚴是選擇結束,那被迫留下來的人是什麼?是見證者?是執行者?還是被留下的那一部分錯誤?
他救了他。憑著執念把他從那堆斷裂的骨頭與寄生碎肉裡拉出來。可他現在只剩一具沉默的軀體,躺在輸液管與冷光燈下,一言不發。如若早已完成他的人生,現在只是暫時未被埋葬。
里昂記得那一刻,當他的手穿過血肉模糊的傷口,當他感受到克勞薩的心臟在指尖下顫抖,他明白了什麼叫做救贖的重量。不是拯救,而是奪取。他搶走了克勞薩選擇的權利,搶走了他精心編排的結局。
也許那場戰鬥對克勞薩而言就是結局。他交出了身體,交出了敗北,也交出了一切還能證明自己曾是誰的東西。
無關崩潰,而僅是收場。在癲狂之下顯現的是一種⋯⋯決絕的平靜。
他選擇死得像個人,而不是活得像隻發狂棄獸。
但這不是神話。這裡沒有史詩,沒有觀眾,也沒有高尚的犧牲能被歌頌。這裡是混凝土地下室,是機器運作聲取代祈禱的地方。這裡沒有瓦爾奇麗雅[1],只有他。只有一個還沒決定是否該恨他的活人。
他低頭望著那些監控圖表上跳動的數值,一個接一個,像還在假裝努力運行的心跳。他不確定自己救下的是什麼。他不知道。只知道那個曾用盡全力與他對決的人,現在靜靜躺著,拒絕回來。
而他,像個愚蠢的守靈人,守著一個也許不會醒來的「如果」。
「你有沒有想過,」卡林姆的聲音又響起來,但語氣變得輕一些,像是對自己說話,「也許那場戰鬥對他來說是完成了什麼。對我們來說是生死,但對他⋯⋯可能是驗證。是交卷。」
里昂想起小時候讀過的故事,英雄拯救了世界,然後所有人都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但沒有人告訴他,有些時候拯救就是詛咒。有些時候,英雄必須學會與自己的選擇共存,即使那個選擇讓被拯救的人變成了活著的幽靈。
他伸出手,幾乎要觸碰克勞薩的額頭,然後停住了。在這個沒有神明觀看的地方,在這個沒有劇本的現實裡,他們兩個人被困在了同一個故事的兩端。
「那我呢?」良久,里昂低聲問道,語氣裡沒有怒氣,只有困惑與一點疲憊。「我救了他。他現在這樣⋯⋯算什麼?」
卡林姆看著他,神情終於稍微柔和了些。
「也許他正因為是 你 救了他,才更不知道該怎麼醒來。」
沉默再次落下,比之前更綿長。
最後,是卡林姆先動了起來。他站起身,走向不遠處的餐桌倒了兩杯溫水,其中一杯遞給里昂。
「我們能做的就只有觀察,」他說。「如果他醒來,我會是第一個通知你。但⋯⋯你也要有心理準備。」
「準備什麼?」
卡林姆語氣很輕,卻不含模糊。
「醒來的那個人⋯⋯可能不再是你認識的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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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坐在房間裡的小桌前,一件一件地把換洗衣物摺好放進旅行袋裡。他的動作井然有序,但腦子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時間軸混亂、畫面支離破碎,懷疑像潮水一樣來來回回。
他的頭髮比他喜歡的長度又多了不少,細軟又沒精神,瀏海垂在額頭上,只讓他看起來更懨懨無神。他找到一把萬用剪刀,把小鏡子擺在桌上,試著動手剪,但試了幾次角度都失敗,最後放棄了。剪刀懸在鬢角邊又落下,鏡中的樣子總是看起來不對勁。
卡林姆敲了一下門,沒等回應就走了進來。
看到眼前這景象,他停了一下:「情況有這麼糟?」
「試著自己弄,結果只是在跟鏡子吵架。」里昂指了指鏡子,語氣有些自嘲。
卡林姆輕笑一聲,伸出手:「讓我來吧。幾撮叛逆的頭髮應該難不倒這雙縫過動脈的手。」
里昂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把剪刀交給他。他坐得筆直,讓卡林姆站在他身後處理那頭亂髮。對方的手指靈巧,動作精確。剪子夾動,發出細微、果斷的咔嚓聲。
過了一會兒,里昂開口了。
「我剛入伍那年,」他說,語氣介在回憶與不敢置信之間,「頭髮就差不多這個樣子。分線一樣,長度也差不多,可能更乾淨一些吧。」
卡林姆挑了下眉:「這麼有種?不是都該剃成大兵頭?」
「見鬼,你也是這麼想的吧。」里昂乾笑一聲,差點回頭比劃,但被卡林姆一把按住腦袋轉回正面。「我當時也覺得克勞薩少校一定會給我好看。」
然後他搖搖頭。「但他沒有。他只是丟給我一罐用了一半的髮蠟,然後說, 『匍匐前進的時候別讓我看到你揉眼睛。』 」
卡林姆笑出聲:「就這樣?沒罰操?沒逼你一邊做兩百下開合跳一邊用生鏽的手動剃刀剃光?」
里昂咧嘴:「沒有,就這樣而已。我猜他是覺得我既然蠢到敢留頭髮,那就得學會怎麼在視線模糊的情況下打仗。」
兩人都笑了起來了,輕聲的,但是真心的。
又過了一會兒,卡林姆放下剪刀,挺起身子:「那你什麼時候出發?」
「很快,」里昂一邊揉著後頸回答。「聖誕節前就會回來。」
卡林姆緩緩點頭:「好。在你走之前,有些東西我得給你看。」
里昂拍掉了落在大腿上灰金色的碎髮,跟著卡林姆走進起居室。克勞薩的病床擺在監控設備與點滴管線之間。男人靜靜地躺著,在冷白的光線下顯得幾近透明。
卡林姆走到病床旁邊的一只金屬箱前,打開鎖扣。「我們做了一些調整,只是預防性措施,萬一他在你回來前醒了。」
箱子裡擺著幾件裝置,黑色霧面材質,造型不像拘束具,更像是精密的控制設備。
「這個是定向電擊圍欄,」卡林姆指著一個可收折的框架,「可以部署在床周圍,設定為壓力感應或生理數據觸發。非致命,但足以讓神經肌肉瞬間癱瘓。」
里昂的表情微微一緊。
卡林姆繼續說,拿起一個由鉻鉬合金與強化鈦塑鋼網格構成的環狀裝置。「這個比較傳統,算是控制籠,設計給可能會出現部分變異或力量暴衝的情況使用。需要兩人以上才能架設,然後這裡也有多串聯電灼裝置,如果他強行從內部破壞——」
里昂輕輕抬起手制止卡林姆,搖了搖頭。「不用這個。」
卡林姆看向他。「你確定?」
里昂的目光在克勞薩的臉上停了一會兒。「用腳鐐就行了。」
卡林姆把籠架放回箱中,拿起一只小巧的金屬環,連接著一個可編程模組。「電子腳鐐。一旦上鎖,會與周邊的感應系統同步,範圍設定為四公尺。超出範圍就會觸發神經抑制,讓他瞬間倒下,沒有永久性損傷。」
里昂點頭。「那如果他想強行拆除?」
「它有兩段反應機制。」卡林姆說,「第一階段是警告電弧脈衝。如果繼續強拆,會進入第二階段,對阿基里斯鍵的完全癱瘓,並立刻發送警報到中央控制台。」
里昂從鼻中輕輕吐出一口氣。「就用這個吧。其他的先備著⋯⋯以防萬一。」
卡林姆沒有反對。他關上箱子,站起身來:「我會負責安裝。你專心去做你該做的事,然後回來就好。」
里昂最後再低頭看了克勞薩一眼,他的手撫上他的額側。
那人一動不動,毫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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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安全屋前,海風正好從西面吹來。這味道讓他突然想起了另一座海濱城市。
二○○○年,那是他第一次跟少校一起出海外前線任務的日子。不是演習、不是掃雷。也是他第一次,真正害怕這世界不會等他。
貝里斯南部海岸,一座已關閉的殖民監聽站周邊。熱而鹹的風從海岸那頭吹來,帶著椰林與混凝土殘骸的氣味。
空氣悶熱,雜訊卻清晰得像一道道劃開他腦袋的細線。
任務原本不該這麼複雜。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阻止某名內部技術員攜帶關鍵設備潛逃。據說那套通訊模組曾用於冷戰時期監控加勒比海與東歐外圍,一旦落入敵手,不只是情報洩露的問題,而是技術本身可能被逆向破解,改寫整個區域的監聽鏈。
三角洲部隊是最後一道保險。而他們這一組,則是臨時被指派協助英方軍情六處,在既無正式授權、又不能失手的條件下介入行動。與英軍的分工從頭就模糊不清。從直升機降落的那一刻,指令與反指令就像季風一樣混亂。里昂原先跟在小隊中,但前進過程中遭遇不明身份武裝勢力突襲,判斷是游擊兵,可能受雇於某方勢力干擾行動。
交火來得又快又狠。他跟著中士布萊得福特衝入一段低窪灌木區,四周炸出土煙。里昂掩護對方撤退,朝坡上火力壓制幾輪,等他側身躲進一個半毀的土牆縫後回頭看時,布萊得福特已經不見了。
他不敢叫喊。
周遭空地太開闊,聲音太容易引來第二輪掃蕩。他壓低姿勢,拖著擦破的小腿往一座倒塌倉庫移動,隱蔽處裡,他解開綁腿繃帶,用力捆住傷口。傷口不深,但刺痛像是在提醒他:你還活著,你還沒結束。
他打開布包,翻出濕掉的塑膠地圖與小型羅盤,手指滑過目標座標,確認方位,再次記住集合點的風向與距離。這座熱帶叢林邊緣的空曠感與戰場不一樣,它像是在將人逐一吞沒,而不是推開他們。這裡沒有邊界,只有掩體與視線死角。
他深吸一口氣,扛起步槍,把自己拉回成為一名合格士兵的狀態。
他沒等誰來救,也不再想著基地那群整裝完備的隊員。現在只剩他,跟他必須抵達的那個集合點。
——理論上,克勞薩少校會出現在那裡。
他不知道對方是否已經到了,是否安然無恙。甚至並不知道自己還算不算這支行動的一部分。
他不敢想太多,只敢往前走。
里昂蹲縮在廢棄建築的一隅,手握著無線電,耳朵貼著通訊頻道。裡頭除了偶爾的白噪音,就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
會合時間早該到了,如果錶沒壞的話,他甚至提早了二十分鐘。
他不該那麼緊張的。
克勞薩是少校,是戰術領導官,是軍方神話裡從未失手的那種人。
但他還是開始想:是不是自己搞錯了地點?是不是那天在基地接收任務時記錯了代號?是不是自己只是個多餘的累贅——甚至不夠格被通知變動行程?
他試著回憶地圖,手指在膝蓋上模擬著繪製路線。冷汗從脖頸往下流,貼著衣領黏住脊背。槍還在身側,子彈上膛,手卻在微微顫抖。
他已經準備好迎戰,但卻無法承受等待。
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腳步聲與低語。他本能地舉起槍,抵住肩膀,直到一個熟悉的輪廓從灌木邊閃了出來。三角洲的部隊臂章,在暮光中染上了泥漬與血痕。
更多人接連出現,一個接一個從不同方向抵達集合點,有人臉上沾著樹葉殘枝,有人衣角燒焦,還有兩名雙眼被布袋蒙住的嫌犯,被軍情六處人員一左一右押著推來,手銬咔咔作響。叛徒。他們此行的目標。
布萊得福特也出現了,氣喘吁吁,耳朵邊緣沾著乾涸的血。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見里昂時微微點了個頭,像是承認他還活著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夠幸運了。
人群混亂地在一塊空地周圍集合,摔下彈匣、換彈、檢查人數,通訊耳機裡傳來斷訊後的接駁代碼,誰都沒有時間問為什麼。有人在大聲聯絡後勤直升機,更多人則在抱怨:部署計劃根本不清楚,英方給的情報錯漏百出,無人預料現場會有游擊傭兵出沒。
里昂在人群中左右張望,卻壓根沒看到克勞薩的影子。
他咬了咬牙,一瘸一瘸地走向看起來像是這邊最高階的軍官,一名身形高大、戴著沙色貝雷帽的英國中校,胸前名牌寫著「歐康納」。
「中校,請問你有看到克勞薩少校嗎?」他開口,儘量讓自己聲音聽起來足夠堅定。「美軍人員、三角洲部隊,身高大約六呎五,金髮——」
歐康納瞥了他一眼,沒什麼興趣地嗤了一聲,他轉頭朝身後喊:「梅森,把這小鬼帶走——有人想念爹地了。」
旁邊有人笑了。里昂感到臉上一陣灼熱,但他沒回話。
他轉過身,默默回到隊伍邊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還是不見克勞薩的身影。通訊中沒人提起他的名字,也沒人問。
撤離的直升機要到了。地面開始轟然震動,落葉與沙子被氣流吹得滿空飛舞。兩架老式黑鷹從雲端壓下,螺旋槳聲像是一場即將終止的審判。
「上機了!」有人在呼喚。指揮官舉起手臂往空中揮,隊伍像受過訓練的潮水般開始流向機艙。「快、快、快!」
里昂不情願地杵在隊伍最後。他的手搆住了金屬攀架,但整個人還是僵在原地。他再次吃力地回頭張望,頭盔下的視線昏沉。每一秒都在腦中咻咻閃過——如果我們走了,他還在裡面怎麼辦?如果他出事了?如果我什麼都沒做?
冷汗從太陽穴滑下,滴進耳朵裡。他的手慢慢抬起,準備將自己拉進機艙——
一聲尖銳的短鳴突然響起。
他猛然轉頭。三聲口哨,間隔清楚,兩短一長。
那是克勞薩的慣用哨。
幾秒後,一道巨大如山的身影從椰林間現身,背光而來,像是潮水退去後現出的暗礁。克勞薩沒戴頭盔,一向梳得乾淨的髮絲亂了,額角有條細細的血痕,面色冷酷。他左肩扛著一個還在微微掙扎的人,頭被黑布罩住,手綁在背後,血從對方的褲腳滴落在地。
「少校!你⋯⋯你剛剛去哪裡了?我——」里昂跳下機,在引擎聲中大聲揮手喊道,剛要衝上前,話還沒出口,就被一道毫不留情的語氣打斷。
「給我滾上去,這地方周圍兩公里都還沒清完。」
他的語氣平靜且冷硬,像在下達最後通牒。沒有多餘的情緒,沒有片刻停留。
里昂僵在原地,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他還是轉身上了機。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聽錯,但在攀上機艙前的那一刻,他彷彿聽見克勞薩低聲唸了一句:
「你不必等我的。」
然後軍官的肩膀擦過他身邊,一躍上機,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坐在青年斜對角的座位。
里昂能聞到他身上有硝煙與海水混合的味道,胸口還有些許呼吸未穩的痕跡。他爬進自己座位,繫上安全帶,垂下眼盯著自己還在顫抖的拳頭,忽略了男人向他投注過來的深沉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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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2月21日,美國華盛頓特區
La Grande Boucherie – 699 14th Street NW
里昂走進街道的瞬間,一縷細雪落在他的睫毛上。淨柔潔白的雪只存在在電視機裡,在這裡,是混著車廢、煙塵與融雪劑的灰色顆粒,落在地上後融成不明質地的泥漿,在人行道與水溝邊畫出條條髒水淤痕。
他站在那裡沒有立刻動身,反倒拉開大衣的前襟,將一份醫療紙本報告夾進內層口袋:
目前檢測結果為普拉卡抗原陰性。 (Plaga antigen detection: Negative at present.)
這份報告,島上早就出了。華府只是複驗。簡單來說,他身上的寄生體真的消失了。真都除乾淨了。從細胞裡剝落、從血液中刪除,從軍方記錄裡劃掉。
他低頭看著鞋尖踏進一灘泥雪,幾乎能聽見它發出某種被踩碎的聲響。有著都會偽裝的戰場——所有建築都在監視、所有人聲都經過剪輯、甚至連雪都不是純白的。
「憑你的直覺,肯尼迪,」他喃喃自語道。
遠處傳來教堂鐘聲,是聖誕季的預演,也像倒數計時。他慢慢朝十四街與G街交界的方向慢慢走去,如刻意拖延一場昭然若揭的命運。
他記得克勞薩的體溫。本以為失去又取回的那一點溫熱,在他的掌心下滲出薄汗。
現在,亨尼根叫他來吃一頓飯。她說是暫時的告別。
但這不是告別。這是審判前的晚餐。是他回到那座島前的預備、再一次讓他扮演那該死角色的前奏。
醫生證明他還是個「人」了,可他接下來要做的事算是嗎?
他抬頭,看見那家餐廳的金屬招牌閃著微光。從外觀看,它像歌劇院,但更是一個華美陷阱。
里昂深吸一口氣,伸出手推開門。
這間餐廳距離白宮只有一個街區,坐落在第14街與G街交界處,宛如披覆著金箔記憶的懷舊劇場。
走進餐廳,彷彿走入二十世紀初巴黎的幻影:拱形玻璃天花板灑下冬日柔光,鑄鐵藤蔓般纏繞在紅木柱上,身穿潔白制服的服務生像默片中的演員般無聲穿梭。裝飾藝術風格的繁複花飾佈滿四周,從縞瑪瑙鑲嵌的弧形吧檯到古銅色鉻金屬衣鉤,無一不細緻瑰麗。
這不是單純用來用餐的地方,而是一個設計來展演優雅、為特權階層上演寬容幻象、以埃及狂熱為帝國記憶粉飾鍍金的空間。
這棟建築曾接待過無數遊說者與參議員,如今拋光大理石地板上,唯有銀器的叮噹聲與帶著法國口音的低語回蕩。
這裡完全不適合進行秘密交談——也正因如此,亨尼根才選了此處。
里昂看著拋光黃銅欄杆與拱形天花板,語氣有些不可置信。
「這是不是⋯⋯太誇張了點?」
亨尼根笑出聲來,靠向包廂的酒漬色絨布椅背。
「別這樣,你要回貝勒島了。那地方可沒機會讓你好好品嚐法國菜。我只是想在你再次人間蒸發前,讓你吃頓像樣的飯。」
里昂勉強笑了笑:「我撐得過去的。」
她沒再說話,只是從包裡拿出一個小巧的盒子,巴掌大,霧白色的金屬外殼光滑無痕,一丁點指紋也沾不上。她輕輕將它放在兩人之間,打開。
裡面嵌在塑形海綿中的,是一支筆型注射器。造型俐落、無縫連接,表面看不見活塞或針頭。從上方望去,有三根細長的透明針筒彼此相鄰,側邊則是顯示著英數字的液晶面板,微微發光。
「新型的,」她說,「V-3 三叉戟適應調節器[2],研發部門特別為他做的。」
她接著拿出兩管新藥試劑,一管猩紅、一管靛藍,兩端都配有可接頭。她動作熟練地接上注射器的輸入口,紅藥與藍藥分別被吸入內部的針筒中。
「考慮到他目前⋯⋯的狀況,這次我們把配方做了分離,能釋出的庫存已經送往貝勒島。」亨尼根沒有被里昂些略瞪大的五官打斷。「早晚需要施打一次,每次從肘窩靜脈即可。」
「⋯⋯平常使用時,你只要按下『融合』(Fusion),就會自動以相同比例從兩邊注入,混合成V-3。三秒鐘內完成融合。」
里昂歪了歪頭:「那『M』是什麼?」
「手動模式(Manual)。」她指著側邊一個小轉輪。「開啟後可以單獨推出其中一管注射,應急使用。萬一克勞薩體能下滑,或寄生蟲開始將他視為失敗宿主,打紅劑可以激發普拉卡的主導意識。」
「聽起來就很糟。」
「的確很糟。所以系統會自動控量,以防⋯⋯」她頓了一下。「超過致死上限。萬一劑量過高——」
里昂往椅背一靠,呼了口氣:「我猜你想要說,我已經親眼見識過了。」
「沒錯。」她語氣毫無一絲憐憫。
他把玩著注射器的側邊旋鈕,漫不經心地轉頭看向吧台。「那⋯⋯藍劑總不會神奇地讓他跟寄生蟲斷開吧?我的直覺告訴我沒那麼簡單。」
「藍劑是調節用,要等紅劑先觸發後才有作用。但如果他在打完還是完全失控,就要按『T』。」
里昂轉回來,皺起眉:「『T』?」
「終止(Terminate)。」她語氣平淡地說。
她伸手從他掌心接過注射器,像手術般精確穩妥地將它放回盒中原位。
「當三管藥劑排空後,啟動『T』會釋放底部的壓縮氣體閥門。導致靜脈氣體栓塞,使注射對象在三分鐘內因腦衰竭死亡。」
太厚重的沉默自挑高廳室的微光吊燈落下。
「恭喜你,里昂,」亨尼根啪地闔上盒蓋。「你正式成為傑克・克勞薩的死亡天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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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輪以緩慢的流弧韻律搖晃著,像是一口憋了太久未吐出的氣。這種晃動並不至於讓人暈船,但足以攪動腦裡紛雜的記憶。里昂坐在窗邊,把外套緊緊裹住,手指在口袋裡摸索,直到找出那張老舊的肉舖名片。邊角的墨水已經暈開了。
他撥了號碼。沒有訊號。他又試了一次,只有單調的機械音。
窗外,海鷗在水面上盤旋,對季節陡降的冷冽毫不在意。里昂望著渡輪的欄杆,以及那條被寒冷天空與更冷的海面糊成一片的地平線。他望了許久,直到終於打開手機裡卡林姆傳來的訊息。那是兩天前收到的——也是他與亨尼根見面的那天。
「他醒了。」
他的呼吸一窒,心臟如背叛意志似的猛地一跳。
島上的風又冷又刮,沿著他外套的縫線鑽進體內。里昂走向租車行時,肩膀一陣痠痛,渡輪販售的廉價咖啡還在胃裡翻攪。他沒有立刻前往教堂。反而憑著本能轉動方向盤,讓車子沿著道路往市場的方向駛去。
屈伊伯龍的渡輪延遲了,西下的太陽已經融成一片焦糖金。他將車停在路邊,肉舖就坐落在那裡,櫥窗只亮著半盞燈,百葉窗也拉上了。
今晚是平安夜,街道早早就空了。多數人家都已拉起窗簾,只有幾盞蠟燭在玻璃後閃爍,像靜靜守望的眼睛。空氣裡有煙囪飄出的煤炭味,混著淡淡的熱紅酒香。
沒有腳步聲,沒有車聲。只有里昂車胎碾過濕滑柏油路的輕響。
透過玻璃窗,他看見肉販正熱絡地與幾個人交談,應該是親友或家人,聚在一起準備過節。即便站在門外,店裡也飄出木柴與烤禽肉的香氣。
當里昂的車靠近時,肉販抬起頭來,一抹興奮的神情迅速浮現在那張年長的臉上。
他大力揮了揮手,幾乎是用跑地出來街道,還穿著那件染著油漬的圍裙,臉頰被暖氣與紅酒燻得紅通通的。
「啊!年輕人!」(Ah! Jeune homme!)他用布列塔尼口音濃重的語調喊著,「你回來了!你看、你看,我幫你留了一隻火雞,就像我答應你的那樣!」(Regarde, regarde, I saved une dinde for you,)
里昂嚇了一跳,連忙把車窗搖了下來。
「火雞幫你留著,還有配菜,馬鈴薯泥跟我們有名的螯蝦餡料!還熱的!你來得可是時間。」
里昂張嘴想道謝,也試著掏錢,但對方只是揮揮手。
「不不不,這是聖誕節啊!聖誕快樂,年輕人。」(Non, non, non. C’est Noël, voyons ! Joyeux Noël, mon gars.)
就這樣一袋熱騰騰、香氣四溢、甚至重得過分的溫柔,被塞進了他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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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在儲物箱裡翻出來一塊厚實的羊毛桌布。他們的聖誕佈置很簡單,起居室的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一盞低矮的檯燈和一支去年用剩的聖誕蠟燭,上面有些許金粉和特殊的鏤空雕刻。他攤開桌布甩動抖開了灰塵,布料降下觸碰到桌板的時候,他忍不住看了桌旁的克勞薩一眼。
傑克・克勞薩。
憔悴的軍官坐在屬於他那邊的木椅上,雙肩頹垮,但眼神異常銳利。左手依然連著兩條到從床頭儀器延伸過來的管線,他的骨刃被層層的紗布覆蓋住,沉甸地擱在桌上。他繃著嘴角,一句話也沒說,就盯著里昂忙碌。
里昂吞咽了口水。他打開食物包裝,火雞的香氣撲鼻而來,溫熱濃郁的香草、栗子與奶油滲進肉裡。然後他將食物一一擺上餐桌,即便是為了一個戴著腳鐐的人,這動作本身就帶著一種古老而莊嚴的儀式感。
因為傑克・克勞薩還在這裡。
他還留在安全屋裡。還配戴著電子腳鐐。
而在這令人胸口鈍痛的短暫一刻,里昂竟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不曉得克勞薩是否明白這一切的意義——火雞、桌布、蠟燭、這場滑稽得近乎荒誕的聖誕晚餐。但他知道,他必須這麼做。他必須讓他們,哪怕只是片刻,得像人一樣活著。
克勞薩沒有說話,只低頭望著盤子,像在評估戰場。那是他一貫的作風。過去在野戰口糧發下來的時候,他也總是最後才吃,等確定沒有人沒中毒、沒有人踩到陷阱。現在,他的肩膀垮得像是木偶的整副身軀被抽走了支撐鋼索,但那雙眼,還是牢牢鎖住里昂每一個動作。
他們安靜地用餐。沒有招呼,更不可能有嬉鬧。
也許是好幾週的昏迷讓他尚未熟悉再度運用自己的肌肉,克勞薩果斷地放下刀叉,直接以手挖取火雞食用。
里昂將自己的食物切成小塊,幾乎要止不住滑下的淚水刺激著他的眼膜。
他不敢抬頭。他不敢抬頭看著他的少校。
——那張臉太憔悴了。
鉑金色頭髮隨意在額前垂落著,濕重又雜亂,像是久未擦乾的陰影;眼窩深陷,泛著倦意與病後的枯槁,臉上的疤痕浮腫,下顎也有一層淡色鬍渣。這幾週來只攝取了液態營養補劑,使得克勞薩整整瘦了一圈,這削去了他原本那種壓迫性的輪廓,可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卻還是老樣子。
銳利,透徹,像能把人一刀劈開那樣不留情。像他們過去每一次交手時,那種刀尖般的凝視。只是如今,在那一層熟悉的光芒背後,里昂看到了微弱得幾乎無法明辨的一絲困惑。
他差點就看懂了。也因此,他更不敢抬頭。
忽然間,克勞薩全身震動了一下,他偏頭查看自己的左手,嘗試握拳。
里昂試圖咀嚼嘴裡的肉塊,而卡林姆的診斷還在他腦中迴盪:
「他左手殘留的骨刃——它還活著,里昂。那不是殘留物,那是普拉卡組織。它正在攻擊他的心血管系統。如果不處理,它會殺了他。」
有辦法處理的。注射抑制劑,再以外科手術從神經層面剝離那段組織。但問題是:抑制劑與麻醉劑,在化學性質上根本無法共存。一種會封鎖神經反應,另一種會麻痺神經訊號;兩者一旦共存,就可能引發全身性休克。
所以他們必須選擇。
聖誕蠟燭幾乎要燃盡了,火苗在玻璃燈罩中跳動著最後的餘光。克勞薩似乎已經用餐完畢,沒發一語便起身走向病床,背對著他,靜靜坐下
里昂屏住氣息,小心翼翼地收拾桌上殘亂的杯盤。他注意到,克勞薩根本沒碰那杯熱紅酒。他將骨與肉的殘渣掃進袋中,折好、打包,然後站起來,準備離開。
「為什麼?」
里昂全身僵住了。
那嘶啞的一聲控訴直接從背後穿越過他的胸膛。
「為什麼?」克勞薩又說了一次。這次帶上了些微怒意。
就在這時,他看到克勞薩的脊椎忽然向前彎折,動作怪異,像是身體突然喪失協調。他的脖子青筋暴起,大口喘氣,一隻手死死撐著床緣,似乎在試圖穩住自己——但根本無法撐住。
下一秒,他整個人癱倒在地,劇烈地抽搐起來。
警報聲瞬間爆響,監控儀器全線尖叫。里昂顧不得手上的廚餘袋,丟也似地衝了過去,跪在克勞薩身旁,只看到那雙血絲密布的眼睛死死瞪著空氣,牙關緊咬,唾沫與泡沫從嘴角溢出。
「克勞薩!」
他只能呼喚他的名字,聲音顫抖得不成形。
金屬門滑開了。
卡林姆第一個衝進來,身後緊跟著四名他根本不知道藏在哪裡的護理人員。有人立刻將他拉開,另幾人則合力把抽搐不止的軍官拎起來架回病床上。
「你們要幹嘛?」里昂驚慌大喊著。「他怎麼了?告訴我他怎麼了!」
卡林姆沒回頭,只急促地吼了一句:「讓開!」
他迅速戴上護目鏡,打開櫥櫃,從裡頭拿出一把手術鋸,那比絕大多數手術刀都龐大得多,是鋸骨用的電動圓鋸,金屬外殼在冷光下閃著陰影。
里昂倒抽一口氣,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兩名護理人員已經打開照明設備,白光沖散了餐桌上微弱的暖光,另兩人拉起護欄並固定克勞薩的左臂。他在劇痛中猛烈掙扎,不斷痙攣抽搐,護理人員得使盡全力才將他壓制住。
「為什麼?!!!」克勞薩奮力發出模糊的嘶吼。
里昂的視線掃過那條手臂——橘黃色的水泡鼓脹得幾乎要爆裂,皮膚底下的血管像焦炭一樣盤結扭曲,原本已癒合的肌肉又一次被撕開,鮮血灑出、骨架隆起、分裂、擴張,骨刃正在延伸,如同某種異形的覺醒。
卡林姆啟動了圓鋸,電流聲一瞬貫穿整間病房。鋸片旋轉的高頻音刺穿了地窖溫暖的空氣。
「克勞薩!」他再次喊出他的名字,可是,他做不到就這樣站在那兒看著。
他靠著石牆,呼吸淺促。
然後,尖叫開始了。
那是原始的、幾乎獸性的、被宰殺的恐懼,直接從皮膚底下翻滾著爬出,在行經骨骼每一寸之處時,都像被灌入灼燒的融漿——不,是被撕開的神經在灼燒自己。他的聲帶不再屬於人類語言的範疇,尖銳、破損,像某種猛獸臨死前發出的混合了掙扎與詛咒的咆哮。
那是傑克・克勞薩的慘叫聲。
一個曾在數不清的戰場上咬牙前進、從未脫隊、從未跪地求饒的男人。一個總能徒手拉起別人、從爆炸現場硬生生拖回整支隊伍的軍官。此刻卻像一具被剖開的牲畜,被迫面對自己再也掌控不了的身體。
醫療床框因他的掙扎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嘎聲響,束縛鋼條在他手腕上勒出深痕,蒼白的皮膚與飛濺而出的血漬交纏。額上的青筋宛如灼熱的鐵線,隨著慘嚎頻率不斷震顫。他的口中泛起血沫,胸膛起伏得幾乎要爆裂,整個人像是被某種無形的惡靈從體內剝離、強行一剮一剮剜出。
里昂站在一旁,幾乎要忘記呼吸。他從未聽過這樣的聲音——即使在浣熊市、即使在西班牙、即使在自己即將死亡的那幾次任務中。他曾聽過怪物嚎叫、人體斷裂、爆炸前後群眾的哀號,但沒有一次,如此讓他想把一槍崩進耳朵裡。
里昂咬著牙踉蹌走到門外,待門一關上,便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手捂著胸口,蜷曲成一小團。他的身體回想起了一些他原本不想記得的事。
他的呼吸卡頓。他的餘光裡是門廊下翻倒的廚餘袋,裡面那些火雞的碎骨肉渣混著油膩的湯水溢出來,淌散在石板地上,逐漸凝固的淡黃色油脂被砂礫緩緩吸收。
Notes:
BGM for this chapter: "So Far" by Ólafur Arnalds ft. Arnor Dan
[1] 瓦爾奇麗雅:是北歐神話中的女武神,負責從戰場上挑選英勇戰死者,引領他們前往英靈殿(Valhalla),即奧丁所統治的死後世界。
[2] V-3 三叉戟適應調節器:V-3全名為Violet Adaptive Regulator Generation 3,紫羅蘭適應調節劑第三代,原V-1為路易斯·塞拉博士設計的支配型普拉卡抑制劑,經由亨尼根私下調停並交由美國華府研究室改良為V-3,里昂對克勞薩使用以穩定其變異狀態。三叉戟適應調節器原文為Trident Lancer,是為了維持克勞薩普拉卡共生體而特製的藥劑注射器。這兩項道具都是我虛構的,並不存在於遊戲原作故事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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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名稱「Lanterne des Morts 亡者燈塔」為法文,是法國中世紀墓園中常見的一種石造細塔,頂部設有燈室,夜間點燭,用以照亮墓地、守護亡者靈魂、或象徵對來世的引導與祈禱。它常被視為在黑暗中守望的記號,立於塵世與幽冥的交界處,既是警示,也是希望。亡者燈塔在布列塔尼(Bretagne)地區雖然不像法國中部的利穆贊(Limousin)地區那麼常見,但仍可見少數例子。布列塔尼作為一個深受凱爾特文化與天主教信仰交融影響的地區,對死亡與來世的象徵建築尤為重視。
Chapter Text
THE THOUSAND-YARD STARE
千 碼 凝 視
by Essenyárë
【Kreon/Metaltango】
Alternate Universe - Canon Divergence
Chapter 05.
Trial by Combat 戰鬥審判
克勞薩按下碼錶。
螢幕閃爍著的數字是二十二分十六秒,進度比他預期的還要快,尤其是在那段碎頁坡與陡升的地形上。
他站在山脊略高處,望著里昂撐著身體爬上平台,胸膛劇烈起伏,呼出的白霧在寒空中清晰可見。他的姿勢略微晃了一下,但沒有休息,而是立刻轉身,伸出戴著戰術手套的手,伴隨一聲低吼與點頭示意把後頭那人也一把拉上來。
克勞薩把指縫間的香菸彈到地上,用靴底踩了下碾熄。他沒說什麼,只是轉身,沉默地朝下一個檢查點繼續行進。
他知道那小子沒穿全套禦寒裝備。可能是某種誤會或疏忽,他也懶得去提醒補救。等夜一降臨,寒氣會毫不留情地咬住骨頭、神經,還有那點自尊心。
但他並不打算對里昂心軟。至少不是現在。
前方的山稜漸漸收窄成一條覆著霜的脊骨,斷裂的頁岩與半埋的冰滑樹根交錯盤據其上。克勞薩壓低了重心,以精準的動作緩步前踏,呼吸穩定,靴尖微內扣以逮住這斜坡所能提供的僅存摩擦力。
他不需要路標。這些舊日的訓練路線早刻進他膝窩與足弓深處。他在多年以前就走過這座山崖——在寂靜裡,在寒風中;背著更重的包,懷著更少的幻想。
其中一個轉折,一處看似穩固其實是陷阱的假稜線,他毫不遲疑地繞開。那地方在融冰季節最易崩落。他曾親眼看過一個人從那一個栽跟垂直摔下六英呎的高度。那是一九九六年的事,鎖骨斷了,卻一聲不吭,呆滯地望著天上的雲,好像那水氣團子欠了他什麼。
如今雲層又低又厚,迅速掠過灰濛濛的天幕。沒有足夠通透的陽光,只有暴風雪來臨前的熟悉靜謐。
克勞薩調整步伐好應對眼前狡猾的坡度,眼神早已掃向下一段高地。他沒有喘息,連一丁點都沒有。但他的下顎繃得比平常更緊了一點。
∞
里昂輕輕走進克勞薩的病房——正確來說,那是他們在這地窖安全屋的共用起居室。他腳步猶疑了下,慢慢走向病床前。克勞薩側臥著,雙眼緊閉,但里昂知道他只是在假寐。
他瞥了一眼床邊的小桌。食物幾乎沒動過,雞胸肉、乾酪、麵包和水果,水瓶裡倒是一乾二淨。
他終究忍不住開口。
「少校⋯⋯你該吃點東西,不然你會⋯⋯」細若蚊蚋的話語收在半空。他的目光落在克勞薩的左臂上,那隻剛經歷削骨手術、被妥妥包紮起來的孱弱手臂,這樣看著竟比哈維爾任務後更慘澹了。
他吞嚥了下口水,低聲補了一句:「待會我們得清創換藥,要確認沒有感染⋯⋯不然可能會被迫截肢。」
克勞薩沒有回應,只是慢慢地轉過身去,動作刻意地放慢。他的手臂現在已不再被束縛,身上的管線也幾乎全數拔除。
里昂緊張兮兮地瞄了眼旁邊的心電監測器,試圖從心跳波動判斷他的情緒變化,但機器沒有啟用,螢幕上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讀不到。
他歎了口氣,繼續收拾桌上的剩食,換上一瓶滿裝的水,動作和緩,彷彿怕任何不必要的聲響都會驚動到虛弱的克勞薩。
「蘋果我先留著吧,少校。」
他轉身準備離去,但在踏出門前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克勞薩仍側身躺著,背對著里昂。他又動了一下把毯子拉至肩膀,將整隻手臂蓋得嚴嚴實實。
-
里昂站在床邊,兩手已經戴上無菌手套,乳膠薄膜下的掌心微微出汗。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的刺鼻味道,與某種更深層的、他不願意去辨識的氣味混合在一起。
卡林姆輕柔地將克勞薩的左手從三角巾上取下,那隻裹滿繃帶的手看起來蒼白而脆弱,彷彿一碰就會碎裂。他拿起剪刀,開始小心翼翼地剪開層層包紮。儘管他的動作已經足夠俐落,但里昂還是能察覺到某種急躁,或許是職業習慣,或許是想要快速完成這個令人不安的任務。
每當剪子的冰冷刀刃觸碰到布料,一刀一刀裁劃開時發出那輕微的沙沙摩擦聲,克勞薩都會下意識地顫抖一下。那是一種幾乎察覺不到的抽搐,如同被電流輕觸。里昂全都看在眼裡,在克勞薩緊閉的眼皮下,眼球快速轉動、下顎緊繃。
那一定很疼。不只是肉體上的疼痛,還有更深層次的無形痛楚。
里昂強迫自己不去回想聖誕夜的慘況。那個夜晚的每個細節都清晰得令人窒息作嘔。當那些如瀕死野獸般絕望而原始的瘋狂嚎叫終歸寂靜時,他在走廊裡待了整整二十分鐘,才終於鼓起勇氣再次踏進房間。
兩名護理人員與他擦肩而過,他們的表情專業而冷漠。儘管只是驚鴻一瞥,但他看見了:他們手中的金屬托盤上承裝著的是破爛模糊的碎肉殘骸,斷開的骨骼渣末和角蛋白裂片被濃稠的血浸成深褐色,泡在脂肪和寄生蟲爆開囊泡的黃色液體裡。
他眨了眨眼,試圖將那些驚悚的回憶推回腦海深處。
卡林姆動作熟練地拿著鑷子沾取食鹽水,紗布一層層剝落下來,被消毒藥水與乾涸血痕混合染出了一片棕褐色。
里昂屏住呼吸,向前俯身看去。
現在,克勞薩的左臂裸露在冷白燈光下,不再是變異後的武器,也不再是怪物的肢體。只是血肉而已。被撕開、掏空,又在不得已之下強行縫合回來的血肉。為了切除感染骨質,他們削去了大部分的三角肌與肱三頭肌。小臂的情況更糟,旋前圓肌與肱橈肌上瘀紅的凹陷處交錯著一道道暗紫色縫線,如相撞的鐵軌般蜿蜒穿過一塊扭曲的地形。有些部位仍舊腫脹,另一些則不自然地扁平、塌陷。
總共縫了一百四十四針。
里昂咬著下唇,凝視著肩線下如被轟炸過後的建築殘垣。那不是屬於戰士的手臂了,曾經代表力量和精準,如今只剩崩落的記憶。
克勞薩一言不發。他盯著天花板,緊繃著牙關。
「看起來恢復得不錯,」卡林姆對著手臂端詳了一番後評價道,一面調製著藥膏敷料。「里昂,你能握住他的手嗎?我要來上藥。」
里昂愣住了。但他頭皮一硬,咬著牙遞出了手,輕輕懸在克勞薩的手心上方半寸,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
不過出乎意料的,克勞薩幾乎毫不猶豫地攤開手心,粗糙大手握住了他的。
卡林姆開始替克勞薩上藥,一切都很迅速,毫不拖泥帶水。很快的他就把這事完成,克勞薩的手臂又被包進了乾淨純白的紗布裡。
從頭到尾,克勞薩都沒有鬆開里昂的手,而他能感受到軍官的掌窩在微微出汗。
-
卡林姆離開了。
房間重新陷入一種濃稠而尷尬的靜默。地窖裡的空氣因為早上不供暖而逐漸悶熱了起來,甚至有些過於窒滯沉重,彷彿連無言本身都變得有質量。不過地窖確比外面暖和,比起十二月的濱海寒風刮過石牆、或大西洋上那片宛如結霜的灰色天幕,這裡算得上是安穩的避風港。
里昂坐在房間另一端的餐桌旁,翻著一本從禮拜堂圖書櫃隨手拿來的舊旅遊雜誌。他並沒有真正在專心看書。只是隨意地翻著頁,眼神空茫,聽力全神貫注地捕捉床那邊的動靜。
他的視線落在一張小島西岸的風景照,然後他聽見了——床架輕微的嘎軋聲響、身體在床單上轉動的窸窣。接著,一段短暫的停頓。然後是緩慢且刻意的咀嚼聲。
克勞薩在吃東西。
里昂沒有抬頭,他只是差點要摳爛了書頁的斜角。
片刻之後,是克勞薩首先打破寂靜。
「我們該死的到底在哪?」
里昂深吸一口氣。「貝勒島,洛赫馬里亞⋯⋯我們在法國,少校。」
沉默一瞬後換來一聲低沉沙啞的嗤笑。
「哈,」克勞薩說道。「你這回可真下了重本啊,一整間單人度假小屋都給我包了。比我軍營那狗窩還舒服。見鬼,連燈具都像是手工訂製的。」
他又動了動身子,里昂沒能逃過他語氣裡那抹不留餘地的譏諷。「我猜這是你出的錢,不是薩德勒的。那群瘋子應該沒那麼好心,願意給我出資打造什麼手工石磚地窖和羊毛毯吧?」
里昂終於抬起頭,眼神和語調謹慎萬分。「這只是暫時的。等你穩定下來,我們就會轉移。」
「喔,我現在可『穩定』極了,」克勞薩回話,嗓音裡的反諷濃得像苦藥渣。「不過就是給手臂驅魔了下,然後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法國的酒窖裡。」
克勞薩又動了動身子,慢得像是在鋪排一場不懷好意的表演。他開口的聲音像刀鋒滑過奶油,劃破地窖裡的靜默。
「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想幹什麼?」他沒看向里昂。「拯救我、幫我包紮⋯⋯接下來是什麼?念床邊故事哄我睡覺?」
里昂啪的闔上了雜誌,他沒有立刻出聲,也沒從椅子上起身,只是靜靜地坐著,雙眼定定地望向克勞薩。
「哦,讓我猜猜,這是你在贖罪?」克勞薩的語氣更尖銳了些,像是終於抓到了可以刺人的縫隙。「還是只是英雄情結又發作了,非得管到底?」
里昂緩緩歎了口氣,不是很大聲,卻足以表達出立場。
「我不是為了什麼人道主義才這樣做的,」他語氣有些不平穩。「而且我也沒打算改寫發生過的事。」
「哼,真看不出來,」克勞薩冷笑道,聲線乾癟又苦澀。
這一次,里昂用力站了起來。他走到病床前,站在軍官身邊俯視著他。語氣依舊試圖保持溫和冷靜,眼神卻明顯銳利了起來。
「你想聽實話嗎?」他問道。「我不是為了我自己。」
克勞薩抬眼看了他一眼,只是稍稍斜睨,眼裡寫滿不信任。
里昂繼續說下去。 「我會這麼做,是因為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你變成又一個被他們摧毀、丟棄的東西。」
短暫的沉默。然後又一段更長的沉默。
克勞薩動了動下顎,像是正在拚命咬碎什麼難以下嚥的東西。他別開臉,聲音低沉得近乎是低喃。
「就是死得不夠乾脆罷了。我早該死在那裡。」
——死在那裡? 死在哪裡?
里昂的腦中泛起一連串地名與斷裂的畫面。
德黑蘭的瓦礫堆裡?南美洲叢林中那座坍塌的溫室?還是西班牙,夕陽下的村落廢墟,與那場他選擇不開槍的古遺跡對峙?亦或是⋯⋯就在這張手術床上,那個被骨血浸透的聖誕夜?
他沒問出口。他知道這句話對克勞薩來說,不是回憶,而是一種裁決。
里昂沒有立刻回應。他讓這句話像濕透的布一樣吊在空氣中,垂掛著,滴著無聲的水。他站在那裡,如是聽見一場不曾發聲的審判,而他是唯一活下來的證人。
最後,他才低聲開口道:「可惜,現在你已經沒機會了。」
克勞薩沒有繼續回話,只是微微低下頭,像是那句話並沒有刺穿他,卻在他胸口留下了一個麻鈍的空洞。
他的肩膀沒有再顫抖,但整個人彷彿更靜止了。那條被毯子裹住的手臂動了動,他像是在確認什麼,又像是在克制某種衝動。里昂看著這個男人,就像看著一團即將熄滅的渺火,不再劈啪燃燒,但餘燼裡依舊有炙熱。
「先休息吧。」他低聲說道,聲音聽來無波無瀾,卻是替這場對話畫上暫時的句點。
他沒有等對方回應,轉身走回牆角的椅子坐下,手臂撐在膝上,視線落在地板的陰影交界。他不再看克勞薩,但他知道,那人也沒有移開視線。
整個地窖靜得像深水壓力之下的廢墟,只有一點點火爐餘溫跳動的聲音,在寂靜中持續提醒——他們都還活著,而這,才是問題真正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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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件者:Condor One([email protected])
收件者:Ingrid Hunnigan([email protected])
日期:2004-12-31 23:41
主旨:狀況回報與延期請求
亨尼根:
我知道這份報告交得太晚了。過去幾天⋯⋯發生了不少意料之外的事。
目標在25日的手術中撿回一命。就差那麼一點。他們切除了大量受感染的組織與異變骨質。你現在若看到他,恐怕都認不出來。
第二天出現併發症。高燒、局部癲癇。他差點又撐不過去。
我已經附上初步的恢復紀錄與安全屋環境參數。功能上沒問題,隱蔽性也夠。
卡林姆把你寄來的裝備發揮得很好,謝了。
話說回來,我們還沒脫離危險。他的狀況很不穩定,不論是心理還是生理。他不怎麼說話,但當他以為我沒在看時,那眼神⋯⋯你知道他曾經是什麼,也知道他變成了什麼。但現在還有一點東西,還在⋯⋯掙扎著想活下來。
我不多說了。
我需要時間。我希望你能幫我把我的行蹤再壓下來至少一季。我會視情況提交簡報。你就說我還在追蹤光明教在歐洲的殘餘勢力,或者你認為能說得通的藉口都可以。
之後的責任我會自己扛。只是⋯⋯不是現在。
祝好。
—L
※ File expires in T+15min · CLASS-IV|France–US Bridge Time Sync Enabled
訊息自讀取起計時 15 分鐘後銷毀,無回溯備份。
寄件者:Ingrid Hunnigan([email protected])
收件者:Condor One([email protected])
日期:2005-01-02 23:41
主旨:Re: 狀況回報與延期請求
里昂:
我收到你的訊息了。
你運氣不錯,這條加密線還算乾淨,但下次別再用教堂那個路由器發信了。
我可以幫你爭取時間。兩個月,或許三個,前提是我放出對的風聲。
我會起草一份掩護報告,把你標為「獨立行動幹員,負責追蹤歐洲西部潛伏細胞」,報告列入限制級別歸檔。沒有人會主動去翻這種文件。
但我需要你那邊的文件配合。哪怕是一份形式報告也行,要能說你與光明教的遺留目標有所接觸,或者接收到潛在線索。只要地點對得上,就沒人會多問。
至於目標⋯⋯我知道。我也不太能接受。薩德勒還沒死,這點我們都很清楚。這讓克勞薩的存在變得⋯⋯格外敏感。他可能是價值目標,也可能是引火線,看誰先找到他。
還有,里昂,別把自己耗盡了。
你做得夠多了。你正在做的,也已經夠多了。
活著就好。
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就告訴我。我會盡力幫你擋下一切。
—英格麗・亨尼根
※ File expires in T+15min · CLASS-IV|France–US Bridge Time Sync Enabled
訊息自讀取起計時 15 分鐘後銷毀,無回溯備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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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回到了屋內,寒氣像一層薄霧跟在他身後。他甩了甩大衣,用力拍掉上頭的霰粒,然後筆直走下通往地窖的階梯。克勞薩已經坐在餐桌前,他的頭髮仍然散亂開來,額前髮絲落在耳邊,金色的鬍渣更多了,他拒絕里昂釋出協助他剃鬚的提議,但穿上了他準備的乾淨衣物:寬鬆的棉質襯衫和深色長褲,胸口的釦子處不那麼服貼,布料下依稀可見防水醫療膠布。屋裡的煤炭暖爐開著,他裹著一條毯子,正翻閱一份薄薄的文件,神情專注,和他過去讀武器簡報時一模一樣。
里昂把袋子放下。
「晚餐來了,」他試圖用輕鬆的語氣說。「準確點來說,有魚湯,硬麵包加無花果果醬。鎮上到現在都還沒有幾家店營業,法國人一放假還真是放得徹底。賽巴斯丁神父倒是送了些煙燻臘腸,真是感謝。」
克勞薩沒有回答。
里昂瞄了他一眼。「你在讀什麼?」
他湊過去看了一眼,然後愣住了。那竟然是電子腳鐐的使用說明書。
「操⋯⋯」他低聲咒罵了句。「卡林姆。」
克勞薩緩緩抬起頭,語氣平靜道:「別怪那老傢伙,是我自己找到的。」
里昂無言以對,只能繼續拆開袋子準備食物。
「所以,」克勞薩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語氣聽起來漫不經心。「後面那些電擊護欄,你有打算使用嗎?」
里昂遲疑了一下。「沒有。就是⋯⋯我覺得你腳上這個目前就夠了。」
克勞薩乾笑了一聲,稍微抬起一隻腳,讓里昂能清楚看到腳踝上那枚黑色的光滑金屬環。
「你是說這份可愛的聖誕禮物嗎?」他往椅背上一靠,好整以暇地打量著里昂。
里昂沒有回嘴,低頭專心準備兩人的餐食。
他們在沉默中共進這頓粗糙的晚餐。克勞薩看起來精神好多了,當然不能說完全恢復,但至少像個活人,臉頰些微紅潤了起來,他甚至伸手要了點熱湯。
然後,里昂一邊切麵包,一邊忽然開口,語氣低啞的帶著一絲試探:
「少校,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一起過聖誕節的時候嗎?」
克勞薩發出一聲短促的笑:「嗯。」
「那時,我真的是哪裡也去不了,你知道的。從浣熊市逃出來之後⋯⋯他們把我丟去布拉戈堡。你是第一個真正對我釋出善意的人⋯⋯我真的很感激。」
克勞薩咧嘴一笑。「哦?你是說開訓讓你做兩百個伏地挺身?還有你在三英里越野跑中間抽筋,然後跌了滿臉泥那回?」
「是雨中的三英里越野跑加壕溝障礙跳躍,」里昂臉都紅了,急促地試圖反駁。「我記得很清楚。」
「是嗎?我不記得了。」軍官咧嘴,可那笑容轉瞬即逝。「我真的不記得了。」
里昂沒接話,過了一會兒才說:「可惜這裡沒電視,不然我們可以看個什麼電影。」
「你是說《終極警探》嗎?」克勞薩接過他遞來的麵包,上頭已塗好無花果醬。「這我倒是還記得。我一直沒看過第三集。」
里昂聽了這話,垂下視線,繼續給自己那半塊麵包抹上果醬。他的嘴角微微上揚。
他們之間那層結冰的高牆似乎⋯⋯有些融化的跡象。
這是好事吧?
那麼明天你想做些什麼?
里昂遲疑了下,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回過神來,連忙咬住臉頰內側,麵包刀的刀鋒靜靜地停在砧板上。
他該問嗎?他有資格問嗎?
克勞薩現在還活著——但那只是因為他強行讓他活下來。從死亡線上拖回來,全身是血地帶回來,餵食他、監管他、囚禁他。現在再去問他「未來有什麼打算」,聽起來簡直像是對一雙早被綁上枷鎖的手腕遞出一條駕馬車的皮鞭一樣荒謬。
這不公平。這根本不是他能問的問題。
話題的選項逐漸收窄,如一條山壁崩裂邊緣的細繩。除了談論晚餐和天氣,其他什麼都太敏感。任何一句太靠近核心的話,可能就會把剛築起來的信任一口氣炸毀。
他小心地切開燻腸,夾在麵包中,再疊上一片,做成簡單的三明治,什麼都沒說,就把盤子推向克勞薩的方向。
對方沒抬頭,也沒說話。
但這樣惱人的緘默完全沒有幫上忙,只讓空氣變得更鬱悶,是那種讓人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覺得過分冒犯的沉重。而他——他無法不去想:克勞薩在這地窖裡,他沒盯著他的時候,一分一秒地他都在做些什麼?他是不是一邊數著牆上的磚塊,一邊等待著逃跑的機會?他還有什麼理由留下來嗎?
最終,就算經過了這一串太多思考,他還是脫口而出:「所以⋯⋯你還想繼續戰鬥嗎?」
話一出口就像失手將武器砸在了地上,聲音清脆且刺耳。
克勞薩握著湯匙的手停在半空。
他的目光緩緩抬起,銳利、冷靜,難以辨讀。
里昂立刻感到後悔了。
克勞薩沒有提高音量,也沒有明顯動怒。他只是盯著他看,就像盯著一個踩到地雷而不敢收腿的蠢傢伙,那地雷還是他自己親手埋下去的。
當他開口時,語氣平淡如水:「你以為我在等你來給我加油打氣?」
里昂張了張嘴,又閉上。
克勞薩靠回椅背,咬緊了下顎。
「拜託,肯尼迪。你以為你大發慈悲把我縫回一塊,我就得忍受你來問我這種問題?」
這話像一根刺扎得里昂喉嚨一緊。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咬牙切齒地開口,語氣比預期的急了些。「我只是、你現在活著,我只是想知道你——」
「活著?哈,你認為我現在的樣子叫做活著嗎?」
克勞薩的聲音突然拔高,怒氣像洶湧的暴風橫掃過桌面。
「我現在連小便都得拜託人拆管子,腳上戴著這見鬼的東西,還得靠你這個天真的小英雄來決定我有沒有資格繼續存在——你他媽跟我說這叫活著?」
「至少你還有選擇!」里昂大聲回擊,他已經站了起來,眼神中燃起怒意與傷痛。「我救了你一命,克勞薩,我不是想把你關在這裡折磨!我只是——」
「你只是什麼?只是想在你那可笑的救世主清單上再添上一筆戰績,好讓你晚上睡得著嗎?」
克勞薩猛然起身,椅腳在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一手撐住桌沿,整張桌子隨著他發力劇烈震動。
「你救了我?你說救我不是為了自己,那為什麼現在裝得像是我欠了你一條命!」
話音剛落他便猛地掀翻了桌子,鐵椅也砸在地上發出震耳的巨響,剩下的餐食和湯碗碎裂灑落,果醬和魚湯濺上牆壁與地板。
里昂連忙閃開,下一秒,克勞薩已經衝了上來。
他的反應快得幾乎不像剛做完創傷手術的病患——拳頭兇狠又準確地掄過來,帶著里昂熟悉的重量與速度。里昂側身避開第一擊,伸手去推壓他肩膀,想把他的上肢控制住,但克勞薩全然怒火中燒,簡直像頭打了腎上腺素的野獸,又一記肘擊砸在里昂胸口,將他撞到牆上。
「克勞薩,冷靜下來!」他慌張地嘶吼道:「少校!」
克勞薩完全不聽,另一拳接著揮來,直奔里昂的太陽穴。他沒來得及閃躲,拳頭帶著風直灌臉頰,火辣辣的劇痛霎時迸發,他被擊得一陣踉蹌,整個人往後倒向牆邊的床鋪,腦中一瞬間轟響起來,視線模糊了幾秒,喘息聲混著玻璃破碎的聲響。
就在他狼狽地從床邊直起身體時,他看到克勞薩用著那隻滿是繃帶的手正顫抖著撐住地面,另一隻手則伸向前方。
他在抓什麼?
里昂低頭胡亂抓了把口袋,空的。他看見了在他們身旁不遠的地上,是那支筆狀的注射器:三叉戟注射器。已經注入了睡前需要施打的紅藍藥劑,內嵌試管從這個角度看是交疊在一起,昏暗的光線中透著微弱的紫色光暈。
他眼神一變,瞬間明白克勞薩在想什麼——他要自行觸發變異。
「不準碰它!」他無助地狂怒大吼。眼見克勞薩的手指已經碰到了注射器光滑的金屬底部。下一瞬間,兩人同時撲上去,朝那支命運交界的針管衝刺而去——里昂一個飛躍用大腿鎖住克勞薩的肩窩,一腳踩在他的右手腕,男人發出響亮的痛呼,左手倏地抬起,一把掐住里昂的喉管。里昂伸腿一個使勁將注射器踢出他倆手臂可及的範圍。然後雙雙又扭倒在地,他試圖扳開克勞薩在他頸部收緊的粗大手指,拚了命找尋可以呼吸的空檔。
他們朝側邊扭打滾去,忽然之間,空氣像被什麼東西劃破了一樣,爆出一聲詭異的「嗶——嗞嗞——啪——」高頻噪響。那不是任何日常電器會發出的聲音,而是一種金屬與能量交纏的尖銳警告,彷彿某種無形惡魔正在覺醒。
電磁圍欄啟動了。
克勞薩猛地跪起,像頭發現獵物的豹子,往後猛然一踹,一腳正中里昂的左肩,那是他早年的傷處。劇痛讓里昂發出一聲哀鳴,幾乎是下意識地整個人撲了上去,死死抓住克勞薩的膝蓋,猛捶了幾下強行將他拽回地面。
克勞薩再次倒下,巨大的身軀撞上地板發出沉悶的聲響。即便如今體力未復,肌肉失衡,他的身體仍具有壓倒性的重量與動能。這樣的重量原本會讓他重新奪得主導權,但正因為失去平衡,他的膝蓋被卡住,下肢受限,使得他向側邊傾斜,整個人以危險的角度朝那排噝噝作響的電流鋼索倒去。
那可不是尋常電擊——高壓瞬放,局部接觸點的溫度足以瞬間突破兩千度,能燒穿皮膚、灼進骨髓。
那一瞬彷彿以慢速動作在行進。
里昂根本來不及思考。他咬緊牙關、核心收緊,幾乎是用整個意志撐起自己的身體,再度向前彈出,硬生生把自己塞進那不足一尺的空隙,用上自己的背部作為克勞薩與致命電網之間唯一的橋接與盾牌。
克勞薩跌坐在地,愣住了。
一股熟悉卻恐怖的氣味如若直接將他推進過往的戰場記憶。他睜大雙眼,看見一團煙霧從里昂的背部竄起,空氣裡飄著焦灼的蛋白質與血的氣味。
那是里昂的身體在替他抵擋死亡。
他甚至沒有猶豫。
一幀一幀的恐懼映入克勞薩的眼裡,他失去了所有重量感知。他不再是那個強壯得能一拳擊穿敵人的特戰教官,他只是某個跪坐在地、眼睜睜看著另一個人為自己被電流灼燒的、無能為力的廢人。
「⋯⋯你在幹什麼!?」他喉頭發乾,聲音嘶啞地近乎耳語。
里昂沒法立刻回答。他整個人還杵在克勞薩與電網之間,後背的肌肉正被灼熱高頻電流無情噬咬。他的指尖靠著意志扣緊了地板,牙關緊咬,身體抽搐不停,卻沒有讓開半分半吋。
「你瘋了嗎!新兵!滾開!」克勞薩大吼道,似乎之前的憤怒都不足展露他現在的狂躁情緒,也混著難以言喻的驚懼。
他猛地抄起地上一塊碎裂的塑鋼板將里昂從電網上撥開,然後雙手扣住里昂的雙臂,用力將他撈進懷裡。
兩人重重倒在一旁的地板上,電流聲仍在背景裡劈啪作響。
里昂的後背還冒著煙,衣服已經部分燒破捲起,露出大片焦黑與紅腫的皮膚。他的呼吸短促又顫抖,一手捂住滿是淚痕的臉頰,一手壓住蜷曲的腹部,驚恐地望着虛空,像是用盡所有力氣才能維持意識。
「⋯⋯你這混帳,」克勞薩跪伏在青年身邊低聲說。「你⋯⋯到底在證明什麼?」
里昂眉頭緊蹙,氣音斷續且微弱。
「⋯⋯我⋯⋯不准⋯⋯你去送死⋯⋯」
里昂緩緩闔上雙眼,昏了過去。
克勞薩地低下頭,輕輕地撫摸著里昂肩上未遭受灼傷的肌膚。
他不說話了。
-
2001年,美國,阿帕拉契山特戰訓練營地
克勞薩再次看錶時,是十六點四十二分。
上個檢查點已經通過二十多分鐘。大部分小隊成員都已經紮好臨時宿營地:搖搖欲墜的帳篷、冒著熱氣的靴子、被拆開晾在匆忙拉起繩索上的背包。但里昂仍舊不見蹤影。
這本身就很反常。這整天幾乎都是那小子拔得頭籌。
他又等了一分鐘,然後轉身,走向樹線的邊緣,那裡是小徑從山脊轉折回來的隘口。那條路他記得,他也曾經走過。他腦中浮現那一段凹陷濕滑的地勢:一處下切的泥徑,常年陰影讓積水難乾,到了這個季節,水窪結上一層不穩的薄冰,只要踏偏一步,就可能整腳陷入刺骨冰水之中。
就在那裡,他看見了他們。
泰勒中士蹲在肯尼迪身邊,後者整個人坐在泥地裡,渾身濕透。水從他袖口、衣領、甚至頭髮上滴落,在半凍的泥土上滲出一圈擴大的水漬。他的下巴在格格打顫,咬緊牙關試圖壓住抽搐的關節。泰勒自己也狼狽不堪,但仍從背包裡拽出一件乾衣遞過去,卻被肯尼迪用顫抖的手揮開。
「我沒事,」他喃喃地說,聲音破碎。「我說我沒事。」
克勞薩走了過去。他一出現,兩人立刻繃直身體、迅速回正,將滿身泥巴、瘀傷與疲憊瞬間拋到腦後。
「長官,是我失手。是肯尼迪在隘口那邊看到——」泰勒張口欲言,但克勞薩一個眼神便讓他閉上了嘴。
他低頭看向仍坐著的里昂,雙臂緊緊抱著膝蓋,渾身濕透,顫抖到骨子裡。他挑了挑眉。
「想找死啊,肯尼迪?」他語氣平板。「下次要我們幫忙舉行告別式,記得帶瓶香檳。我們會辦得體面點。」
其他人強壓著嘴角,不太確定這時候能不能笑出聲。
克勞薩又接著補了一句,連頭也沒轉向泰勒:「中士,下次你負責幫他扛冰塊。」
里昂撐著地面站起來,依然顫抖,冰水沿著袖子直流。他搖了搖頭,說:
「不必了,長官。我自己帶了冰塊。」
一秒的靜默後,整個小隊的笑聲終於爆開,如長久壓抑後的呼吸瞬間潰堤。是那種在經歷十二個小時的泥濘、寒冷與沉默之後才配得上的清脆笑聲。
克勞薩沒有立即跟著笑,但他也沒有制止他們。
看著一夥人辛勤認命地完成拉練,他決定不再出聲刁難。
他轉身慢慢走回自己的營帳。
-
北卡羅萊納州的冬天比山區溫和許多,沒有高地的冰風凍雨,也不再需要在霜雪中搭帳過夜。但那股潮濕的冷意卻彷彿鑽進骨頭,混著濃稠的泥氣與雨後腐葉的味道,在操場與水泥宿舍之間久久不散。風刮過營區時,會捲起鋪著砂礫的地面,像一張張親手遞出的警告信。
一個訓練結束後的日子,天空灰白,日光在雲層裡陷落不出。下午的集體課程剛結束,大部分人已經散去,準備吃飯或盥洗,整個訓練室只剩他們兩人,這是里昂・肯尼迪的單獨加訓。
訓練室的牆壁光禿禿的,燈光過於刺眼。室內空氣寒冷,但比不上克勞薩的語氣更冷。
「我知道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肯尼迪,」他雙臂交叉,語調平板地說:「我知道你志向高遠,想做正確的事,永遠在當英雄。」
他走近一步,聲音還沒提高,但每個字都像碎石般重重砸下。
「但我得提醒你,在野外拉練你下山時搞的那一齣,沒經過批准就脫隊、折返救那個通訊兵?你根本不是後衛,甚至不在那個位置評估狀況。你只是擅自行動。」
里昂站在幾步之外,胸口起伏,嘴唇繃緊,他將練習佩刀插回刀鞘,眼神直勾勾地看著軍官。
「他會落單,最後失溫死在後頭。我當時是離他最近的那個人。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
「你做的是你『想』做的事,」克勞薩冷斥喝道。「那不是同一回事。」
里昂往前踩了一步,咬緊下顎。
「所以我應該眼睜睜看著他凍死,只因為規定上要等待命令?」
「你應該遵守指揮鏈,」克勞薩不耐煩地低吼道。「不是他媽裝什麼牛仔。」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震得混凝土牆面嗡嗡作響。里昂眼中燃著反抗,聲音卻不帶一絲顫抖。
「我不是想裝什麼牛仔。我是想救人。那不就是我們訓練的目的嗎?」
克勞薩的表情扭曲了起來。
「那誰給你權力當法官、陪審團和救世主?你覺得你的直覺比指揮規程還靠譜?」
「我覺得猶豫才會讓人送死。」
「大錯特錯,是愚蠢讓人送死。」
「放任同伴落隊、見死不救?那是你所謂的領導風範?」里昂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那叫紀律。是你入隊時顯然沒學會的東西,三年,我三年來一直告訴你——」
「——如果紀律的意思是讓士兵活活凍死,那你根本是在錯打一場戰爭。」
「我勸你最好搞清楚什麼是衝動,什麼是戰略。」
「那你也最好搞清楚什麼是恐懼,什麼是控制!」
克勞薩往前一步,氣勢逼人地鼓起胸膛,聲音壓低:「再說一次。」
里昂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你聽見了。」
克勞薩盯著他看,放任沉默在他們之間掠過,但奇異的是又有一道近乎勉強的敬意轉瞬即逝,可那馬上隨著克勞薩再次升騰的怒火而煙消雲散。
「你還是不明白。」他咬牙低吼道。「該死的,你終究還是個小鬼。」
里昂沒有退縮。
「我不是小鬼,」他尖銳地回擊。「我懂,好嗎?」
空氣僵凝住了。克勞薩猛地上前一步,聲如爆鳴,震得空氣都發顫:
「兩百個伏地挺身。現在!」
里昂毫不遲疑。他卸下裝備,拉開外衣,貼著皮膚的汗濕內衫黏得發皺。他趴上冰冷地面,開始數數。接近三年來的特訓讓他做這樣的組數不算過分,但他的體能早已因為連日操練而幾近耗盡。
克勞薩站在他身側,不停焦躁地來回踱步。
「這就是你學會尊重的方式?你以為規矩是給懦夫的?你覺得你自己比較清楚?」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肯尼迪。你以為痛苦就是準備好了?那只會讓你變得更衝動魯莽。」
「按你這脾氣行動,只會讓所有人都去送死。你以為你那點反骨小聰明就無敵了?」
「醒醒吧,死人救不了任何人。」
里昂什麼也沒說。他繼續撐著起伏,手臂顫抖、脊椎拱起,在混合著汗與泥、尊嚴與倔強的地板上默數。
最後一下伏地挺身結束時,他喘著吐出一口凌亂的氣息,雙臂顫抖,幾乎無法撐起自己。
他停頓了片刻,然後緩慢又艱難地撐起上半身,然後手肘壓在膝上逐漸挺立,渾身肌腱緊繃如弦。蒸騰的汗水在皮膚上流淌,在無暖氣的寒氣中微微散出蒸汽。
他又開始發抖了。
克勞薩靜立不動,雙臂垂在身側,注視著他。
「你還想告訴我你不是個小鬼?」他說道,聲音低沉粗啞。
里昂用前臂背面抹了抹嘴角,呼吸粗重。
「我不是。」他說。
克勞薩神情中的某種東西碎裂了。看不見的,但在隨之而來的靜默中聽得見。
他向前邁了一步。然後又一步。接著,他無言地抬起下巴,一個手勢,尖銳而不容置疑。
「跪下。」
里昂僵住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的嘴唇微微張開,不確定自己是否聽錯了。
但隨即克勞薩動了,他的手伸向腰帶——軍褲拉鍊被拉開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中顯得過於刺耳。
「如果你他媽的不是個小鬼,」克勞薩說道,聲音如燧石擊中鋼鐵。「那你就知道該做什麼。」
隨之而來的寂然令人窒息。
里昂沒有說話。起初也沒有動作。但他緩緩向前走去。先是一隻腳,然後另一隻,接著顫巍巍地屈膝跪下。他眼中恍若夢囈的神情並不是順從,而是夾雜了介於恐懼與渴望之間的某種情緒。
他遲疑地伸出手,指尖輕觸克勞薩汗濕的底褲腰帶。
他的手止不住顫抖。
然後他仰起頭,隨即他們四目相接。
克勞薩的呼吸一窒。他發出一聲短促尖銳的抽氣,喉嚨蠕動著,試圖將其嚥回去。
但為時已晚。
里昂垂下視線,開始向前移動,他的身體彷彿憑著本能——
克勞薩暴烈地推開了里昂,從頭到腳全是緊縮的肌肉和恐慌的震顫。里昂向後一跌,重重摔在肘部,血滲了出來。
「你他媽是有什麼毛病?!」克勞薩咆哮道:「離我遠點。現在就走。滾出去!就——滾!」
里昂不知所措地望著對方,腦中一片空白。
「我不想看到你!滾!」克勞薩繼續大吼,作勢舉起拳頭。
里昂又在地板上停留了幾秒,然後他站起身,映照著水光的美麗瞳眸低垂著,洩出了太多的哀傷和屈辱。
他盯著門邊的某處,但不是門板本身。
然後他離開了。
克勞薩聽見門在他身後輕聲關上。他獨自站在訓練室中央,胸膛起伏不定,雙拳緊握。他沒有再多等待,沒有歇息。他轉身快速離開,就如同從殺戮區域撤退。
走廊空無一人。他的靴子踏在瓷磚上如槍聲般響亮。
他抵達自己的宿舍,猛地關上門進到了浴室。那兒沒有太多照明,只有鏡子上方反射了起居室那盞昏暗閃爍的燈。水龍頭已經在流水,但他不記得自己何時打開它。
熱水的蒸氣漸漸向上盤旋,他凝視著鏡中佈滿水霧的倒影。
一個男人回望著他。
金色頭髮,被汗水打濕。藍色眼睛,瞪大充血。眉宇如刀刃般鋒利,下頷緊鎖。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線,像在壓抑著鬆口便攔不住的尖叫。
一個士兵。
一個掠食者。
一個天殺的恥辱。
他瞅著自己的視線沒有移動,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後再次僵住。他的胸口持續因為大力喘息而疼痛不已,彷彿肺葉也在試圖努力跟上他剛才的竄逃。
他什麼都感覺不到。然後他感覺到了。
他沒有眨眼。然後突然間,他動了。
他的拳頭砸向鏡子,玻璃和關節同時破裂。裂縫如步槍射擊般穿透滿室寂靜。碎片落入洗手槽,熱水被綻放的朱色染成粉紅。鏡子不再映照出面孔。只有血,還有破碎的輪廓。
而他恨自己的一切、一切深淵方才就佇在他面前——仰首凝望著他——並且沒有拒絕說不。
Notes:
感謝你讀完本章,我想推薦你搭配這首曲子〈Una Palabra〉by Carlos Varela
歌詞如下:Una palabra no dice nada
一句話什麼都沒說,y al mismo tiempo lo esconde todo
但同時卻隱藏了一切。igual que el viento que esconde el agua
就像風藏住了水,como las flores que esconde el lodo
又像泥濘中隱藏的花朵。Una mirada no dice nada
一個眼神什麼也沒說,y al mismo tiempo lo dice todo
卻又將一切盡收其中。como la lluvia sobre tu cara
像雨落在你臉上,o el viejo mapa de algún tesoro
像一張早已泛黃的寶藏地圖。Una verdad no dice nada
一個真相什麼也沒說,y al mismo tiempo lo esconde todo
卻又將一切深埋心底。como una hoguera que no se apaga
像不會熄滅的餘火,como una piedra que nace polvo
像一塊誕生成灰的石頭。Si un día me faltas no seré nada
若有天你不在,我將一無所有。y al mismo tiempo lo seré todo
但又將化為全部。porque en tus ojos están mis alas
因為在你眼中,是我展翅的力量,y está la orilla donde me ahogo
也是我溺斃的岸邊。/
儘管遊戲裡的金屬探戈有太多引人遐想的互動台詞,但在寫這一部原作向長篇時,我主觀認定克勞薩並未和受訓中的里昂發生不道德的性關係,主要原因我認為傑克・克勞薩的人格上雖有一定程度的控制欲,但在哈維爾事件這樣的悲劇發生前,他並不會透過危害他人的身體自主權去實踐,他或許有過脅迫、壓制里昂的衝動,但他絕對更堅守做人的原則。
也就是説因為未曾得到彼此,所以在RE4之後兩人間的糾葛是非常複雜的,克勞薩會是偏深櫃傾向,帶著遺憾和自我厭惡在面對自己對里昂的感情,里昂則是壓根搞不清楚自己對長官的迷戀究竟是對強者的一時情迷還是更深刻的情愫。
/
本章名稱「Trial by Combat 戰鬥審判」源自中世紀歐洲的一種古老法律制度,意指「以戰決判」:當爭執雙方無法透過證據或證人獲得裁決時,允許他們以武力一決高下,勝者即被視為神意所在、正義與真理代表。
在本章中,這不僅指向克勞薩與里昂的肢體衝突,更象徵他們之間被壓抑的信任裂縫與倫理審判:對克勞薩而言,這場爭鬥是他對自己「是否值得活著」的挑戰,是他將自己定位為被背叛者、被改造者的「死刑抗辯」。對里昂而言,他以行動拒絕讓克勞薩走向毀滅,試圖用身體去阻擋電擊,象徵他試圖挽回一段已遭否定的聯結——這同樣是一場沒有法官的審判,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抗辯。這一章中的「戰鬥」既是實體的,也是象徵的;是一種無法透過言語或邏輯解決的情感衝突形式,代表兩人之間破碎的歷史、失衡的信任與各自心中對於「正義」與「選擇」的定義對撞。
Chapter Text
THE THOUSAND-YARD STARE
千 碼 凝 視
by Essenyárë
【Kreon/Metaltango】
Alternate Universe - Canon Divergence
Chapter 06.
Mont Tombe 墓山
我生命尚早的時候,就已經太遲了。
十八歲已經太遲了。
十八到二十五之間,我經歷了人們所說的「人生」。
我活過了,那是屬於我的,可它就那樣過去了,好像我不曾擁有它。
我還太年輕,或許正因如此,我才會失去它。
總會有那麼一刻,人們必須與自己道別,與那個一路背負你走來的殘像說再見。
那道別總是哀傷,總是太早。人們總是來不及把話說完。
——《情人》瑪格麗特・莒哈絲
∞
擁有一頭黑短髮的女人將手輕輕按上那張鋪滿整張桌面的樂譜圖紙。她的指尖並未彈奏,卻像在回憶一場從未真正奏響的生命。隨著管弦樂隊的齊奏與合唱的澎湃疊映,旋律自空無一人的空間中迴盪開來——那是為了「歐洲共同體」所譜寫的樂章,音符在龐大的理想主義以及未竟的國族共榮企圖中擺盪。
女人捲起樂譜,步履安靜。鏡頭自她肩背往後拉遠,帶出天花板上懸垂的藍色玻璃燈飾,宛如水面上靜止的光波,在光線裡不動聲色地閃爍。無聲之中,她離開了房間。
她名叫朱莉。她曾是一位作曲家的妻子,亦是母親。在一次突如其來的車禍中,丈夫與年幼的女兒雙雙喪命,而她作為唯一的倖存者,硬生生被拋入一種冰冷的、無法言名的生存狀態。她拒絕回顧過去,切斷人際關係,將所有遺產捐出,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幾乎捨棄。她試圖從情感與社會關係中抽離,彷彿如此便能從巨大的悲傷中獲得自由。
但自由從未如她想像中純粹。她所逃離的,反而以各種細節回返:所有記憶罅隙中的音符乍響、陌生鄰居的善意、亡夫昔日情人的哭泣,甚至是一段原應屬於她卻被錯放的旋律。
在電影最後的幾個鏡頭裡,導演使用了慢速連續的蒙太奇,將那些與朱莉交錯過的人物,循序交代:目睹車禍的男孩、醫院裡阻止她自盡的護理師、曾與她劍拔弩張的脫衣舞孃、接受超音波觀察腹中胎兒的亡夫之情人桑德琳、那位不曾隱瞞對她情感並在泳池裡與她交歡的作曲助手。他們的臉,在漠然的城市光影中閃現,不為任何人說話,也不求任何人回應。
音樂此時接近完成,她終於允許自己活著,也允許愛。藍色的光仍在她眼裡閃爍,此刻的她潸然淚下。她也沒有說話,那首未竟的大樂章、無法被言語記載的寬恕,終於,因為她的寬容而完成。
畫面切進飽和的靛色藍幕,白字浮現——
主演:茱麗葉・畢諾許。導演:克里斯多夫・奇士勞斯基。
1995年,美國,印第安納波利斯
琳達・西蒙斯基(Linda Szymański)是阿靈頓高中新進一年的教師,來自馬里蘭,擁有斯沃斯莫學院的學士與芝加哥大學的跨領域碩士學位。她的專業橫跨英語文學、近現代歐洲歷史與視覺藝術理論,在教學上喜歡融合文本、影像與身份記憶,讓學生從符號與文化線索中追索過去如何塑造現在。
這個春季,她被分配教授一門選修課:「歐洲移民社群的文化導讀」。課名乍聽抽象,但實則涵蓋美東主要大城在十九世紀至二戰後之間的猶太與基督教文化輸入,其中探討如何透過文學與電影理解遷徙、信仰、記憶與創傷。
她知道這群十七、十八歲的學生對歐洲歷史可能一知半解,但她仍精心挑選了數部影片,作為引導學生認識藝術語言與內在情感結構的入口。這其中就包括波蘭導演克里斯多夫・奇士勞斯基的《藍色情挑》。
下午的光線透過百葉窗落在教室斜對角,日光和投影布幕之間的光比略微模糊。琳達走進教室時,推著電腦推車與光碟播放器,手裡還拿著一疊印有導讀問題的講義。學生們三三兩兩交談著,有人正討論午餐的雞塊調味太鹹了,有人正在趕工西班牙語課的報告。
她清了清喉嚨,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力。在按下播放鍵前,她簡單說明:「這部電影跟其他好萊塢電影很不一樣。節奏很慢,也沒有太多對話。但我想請你們注意一件事:當我們失去我們所愛的人時,我們會怎麼活下去?」
她掃了一眼全班,注意到靠窗第四排,那個總是靜靜坐著的男孩,里昂・肯尼迪。
里昂今天也沒怎麼說話。他穿著繡有校徽的連帽外套,沒跟任何人交換眼神,只是微微將下巴靠在右手掌上,像是早已預備好要從銀幕那端接住什麼無聲的共鳴。
大部分的學生對琳達的課程都是讚譽有加,他們喜歡她挑選的閱讀文本與電影語感,不是因為那些內容有多華麗,而是因為她從不把學生當笨蛋。她相信感受與解讀是可以被培養的能力,而不是被年齡所限制。
她也知道,這部電影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但有人會記得一輩子,就算只有一個人。
當藍色玻璃燈飾出現在投影布幕上,搖曳的光紋在黑暗中輕輕晃動,里昂沒有移開視線。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開始屏住呼吸。
九十分鐘過去了。
隨著最後一幕靛藍汪洋般的光幕黯下,畫面上浮現演職員的名字,教室隨即陷入一片寂靜。琳達輕輕按下遙控器,螢幕歸於黑暗,她慢慢起身,走向電燈開關處。
大燈亮起時,學生們眨了幾下眼,像是剛從另一個時空醒來。果不其然,幾個孩子仍處在半夢半醒之間,兩個坐後排的男孩伸了個懶腰,彼此小聲咕噥:「也太慢了吧⋯⋯你有看懂嗎?」
但也有人靜靜坐著,眼眶泛紅。一名女孩低著頭,手肘緊貼桌面,掏出面紙快速擦過臉頰。有人默默捲起衣袖,有人小幅度地輕輕歎氣。
影片的後勁很微妙,將教室裡的氣氛拉進一種介於鐘聲響起前的躁動和期末考完的弛放的境界,是跨足暈眩與靜謐之間的質地。
琳達將投影幕緩緩升起,轉身看向全班。
「有人願意分享嗎?」她的語氣柔和,沒有用通常老師那種審查的語調。
片刻的靜默。幾個人翻翻筆記,低頭裝忙。這時,一道聲音從座席中間傳來。
「我有點⋯⋯不太懂,為什麼她要原諒那個和她丈夫出軌的女人?」開口說話的是貝絲・桑切斯。一名戴著近視眼鏡、滿頭紅色鬈髮的圓潤女孩。
琳達一愣,但很快地她轉而答覆。「你是說,茱莉在最後接納了她亡夫的秘密情人,那位懷孕的女子,對吧?」
貝絲點了點頭。她的眼睛還停留在空無的黑板上,彷彿銀幕餘光還沒散去。「她讓她進門,然後看著她⋯⋯接受她會生下那個不屬於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不太確定⋯⋯」
「啊,妳覺得那是『原諒』嗎?」琳達問道。這次她的語調更輕了些,像怕驚動什麼。「其他人覺得呢?」
里昂舉起右手,琳達點頭示意他發言。
他沉默了幾秒,然後柔和且清晰地說道:「也許不是原諒吧。也許只是⋯⋯接受那也是她人生的一部分。」
琳達望著他。那句話不是引用或分析,而是如同從他身體裡長出來的原生語言,疼痛但溫柔,鏗鏘的音節如同竹節茁壯時裂開時的聲響。
就在那一瞬間,她意識到了一件事。
肯尼迪一家,一九八五年,南阿靈頓的那場民宅大火。父母雙雙罹難,唯一的兒子被一名警員救出,當時僅有八歲。她在兩年前調來這個學區時,曾讀過那份資料:學區轉介、特殊輔導紀錄、寄養安置方案。那時她沒有把名字與眼前這位時常掛著有禮微笑,但同時又寡言害羞的男孩聯繫起來。
直到現在。
里昂低下頭,將筆握在手中,似乎想做點筆記,也許又只是讓無所適從的指尖有個寄託。他沒有再開口說話。
而琳達靜靜站在原地,望著那個不曾遲交作業的孩子。她第一次意識到:有些學生的儒雅或羞怯並不是來自優渥向學的家境,他們只是曾經見過月球仍然崎嶇的暗面,而現在,他們只是學著,如何用身體背著沒有語言能描述的重量走進來、再抬頭挺胸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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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法國,雷恩
偌大的片尾字幕映得觀眾面孔盈紅光潤,大燈開啟,里昂跟在先行起身的克勞薩後面,往影廳出口邁步。他的雙手兜進外套口袋,摸到了兩張邊角撕開的電影票根。
倆人在電影院出口的紀念品小亭子前駐足,這裡販售著色調柔和的城市風景明信片、極簡主義絹印海報,還有按字母順序整齊堆放在籃子裡的歐洲電影光碟,另外有些是品相良好的錄影帶。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印刷油墨、紙張和塑膠封膜味,以及附近街頭小販傳來的肉桂糖果香。
里昂假裝在瀏覽明信片。他的目光掃過那些雪覆屋頂、斑駁石造噴泉、還有纏繞在冬霧中一串打結的咖啡廳燈串的影像。在他身側,克勞薩站在標著「奇士勞斯基精選」的貨架旁,漫不經心地翻閱著這位導演的其他作品。
「的確是⋯⋯很有藝術感的電影。」里昂隨口說道,沒有回頭。
他翻了翻一張手工皮革書籤,掛回架上,然後等待,並非刻意的,但那種靜止卻透露著某種意圖。他能聽見克勞薩移動重心的踏步,還有塑膠碟片盒相互摩擦發出的乾澀聲響。
「我不知道你對這種冷門東西感興趣,」克勞薩最終開口,眉毛玩味似的挑起,表情難以捉摸。
里昂輕哼一聲。「你不了解我的地方多著呢。」
「是嗎?」停頓了一下。「那說來給我開導開導。你有什麼高見,大評論家?」
里昂對這語調皺起眉頭。這種偽裝成戲謔的迴避算不上尖銳,收止在熟悉的嘲諷邊緣。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了,語速比平常慢了些:「我喜歡她,瓦倫汀。她面對不同事件的方式。不只是舞蹈,雖然那也是其中一個部分,就像是⋯⋯」他尋找著自己想表達的確切含義,試著避免聽起來太可笑。
「她不畏懼活著。她有一種⋯⋯活力、存在感。」
他稍作停頓,看著克勞薩不停撥弄著光碟盒子的手指也靜了下來。
「她讓我⋯⋯想起一個人,我——」
「新兵時期的你?」克勞薩打斷了他。
里昂陷入沉默,他的視線轉往一個小盒子裡的各色法國國旗鑰匙圈。不,她讓他想起的不是自己,而是站在身旁三英尺外穿著深色風衣、背影散發著焦躁與苦痛的高大疤臉男人。
瓦倫汀——是為了那種不顧一切仍願向前的人而誕生的名字。
他沒有說出來。
克勞薩從架上拿起一張電影碟片。同一個女演員,同樣的棕綠色眼睛。這部叫《雙面薇若妮卡》。他低頭看了一會兒封面,然後用他分析一場失敗行動時那樣平板、冷靜的語調說道:「那個女孩——瓦倫汀。太衝動了,她不應該就這樣隨意接觸一隻陌生的德國牧羊犬,受傷也就算了但還懷著孕。你要知道這種時期牠們的防禦和攻擊性會加劇。她很幸運脖子沒被當場撕開,更別說是萬一有狂犬病——」
「喔老天,少校,」里昂沒好氣地說道。「這只是部電影。」
克勞薩沒有立即回應,他把碟片擺回架上,力道有點過度。有那麼一瞬間,里昂以為他會放棄這個話題。
「那種大型犬是能在軍隊受訓的,」克勞薩悶聲嘟囔。「牠們不是絨毛玩具,你必須準備萬全再接近。」
里昂輕嘆了口氣。「那如果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
克勞薩沒有多做回應,他又抽出一張光碟,頭也不抬地將那盒塑膠封裝塞進里昂懷裡。
「我去抽根菸。」他說完便掀開一串垂吊搖曳的紅色紙片風鈴吊飾,轉身走出紀念品小亭。
里昂低頭望著手中那張電影碟片,出自同一位波蘭導演。這個作品看起來像是個輕鬆的愛情喜劇,白色的封面壓著一個法文詞語:BLANC。白色。正中央的男子表情詼諧困惑,身後是身著新娘頭紗的女主角,古靈精怪地探出頭來。
里昂靜靜站在原地,看著克勞薩逐漸遠去的背影在垂吊裝飾的紙片之間晃動,然後他轉身往結帳櫃檯走去。
當他們能夠擺脫貝勒島咬人的無情冬風,克勞薩終於也能替自己緩慢地一個個扣上衣扣,不過刮鬍整面的精細活兒仍然需要左手穩定輔助,他強硬地駁回了里昂提出的任何協助,獨自在地窖狹小的盥洗室試了半刻鐘,最後只能在給臉上添幾條疤痕或暫時放棄之間選擇了後者。
正式遷入雷恩市馬拉科夫街五號時的清晨,地上滿是陣雨夾著薄霜泥濘的污跡。新的安全屋位於一幢三層樓高公寓,沒有見鬼的電擊圍欄或醫療床了,牆面做了灰杏色粉刷,小露台擺著一盆綠藤和矮桌椅,書架上有書,客廳有電視、茶几、光碟播放機,還有以安全屋配置來說有點過於奢侈的音響套組——可以說是很適合一個現代小家庭的格局,廚房甚至有個流理中島。
兩間閒置客房的其中一間做了點改造,除了貯存著紫羅蘭藥劑的特殊冰櫃外,也堆放著他用得上的鍛鍊運動器材。
里昂已經默許他碰三叉戟調節適應器了。遭受意外燒傷後隔幾日,他陷入細菌感染導致的高燒昏睡。卡林姆再次來到教堂,將混亂的一切都收拾得妥當無虞。里昂暫時沒辦法起床,所以克勞薩不得不在年長柏柏人的鋒利緊盯下將用藥安全須知一字不漏地背誦了出來,然後自行操作了整個注射流程一次。
紅與藍融合,他深吸一口氣,將紫色藥液送入靜脈。他的手臂微顫,額角沁出一層冷汗。藥液繞過鎖骨時,他甚至有片刻錯覺,像是被丟進赤道與冰洋同時分割的界線上,既要頂住烈日,又要忍受寒流。
「好好照顧彼此。」卡林姆闔上手提包。「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幸運。」
瀕死抵岸的體驗算得上是幸運之神的眷顧嗎?克勞薩沒有把話說出口,長者卻像聽見了似的,將圍巾往脖頸處又收了收。他遞給克勞薩一個馬克杯。邊緣有個缺口。
「在我成長的地方,」他說。「陶罐裂了,我們不會丟掉它,而是用鐵絲縫補——在裂縫上打滿細小的銀釘。它仍會滲水,當然,所以你不會讓它獨自承重。底下要有人托著,頸口要有人扶著,這樣一家子才還有水可用。」
他再次提起手提包,在門口卻停了下來。「你們都受過訓練,最擅長的就是把感覺拆解成任務。別把彼此也變成任務。任務會結束,關係則要活下去。」
光線斜斜照入了門口,塵埃如同細雨在其中緩慢浮游。
「走吧,孩子。去過日子。」他說,一半是對屋子,一半是對眼前的人。「就算他給薄荷茶裡的糖加太多了,也喝下去吧。」
里昂睡在另一間客房。雖然這一帶的公寓都是混凝土的隔間,隔音效果卻是差強人意。克勞薩躺在屬於他的寬敞主臥房,盯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沒有機械或管子,現在他完全不需要那些心電監測儀了,他聽見里昂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聲響。他算過,一週有高達四天,里昂總是在凌晨三點醒來,先是聽見棉被布料被一陣胡亂拉扯,然後是電腦滑鼠和鍵盤被敲擊的細微噪音。
他踏出教堂地窖的日子正是他離開貝勒島的那天,能被允許在照得到太陽的地面上生活——哪怕陽光仍是稀薄、哪怕空氣還帶著針刺般的冷,都有種新芽迸出的希冀錯覺,儘管腳上還安著電子腳鐐,儘管他並沒有把這當作重生,那太戲劇化了。他只是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像這樣走出門,呼吸城市早晨的濕氣,而不是停留在昏暗的地窖裡與自己的殘缺對峙。
克勞薩揉了下僵硬的胳膊,晨光靜悄悄地落在他的指腹,他試著在空氣中抓握,彷彿身心都才剛從一場持續了整個冬季的臥床中慢慢醒來。那段時間身體像被困在某種懲罰式的靜止裡,如一艘駛入赤道無風帶的帆船,失去奔騰浪花的重量和觸感,只剩神經與骨架記得疼痛的形狀。
他的髮型又回到了他喜歡的長度,從眉毛斜劃至唇上的凹疤些微泛白,理髮廳的鏡子映出一張陌生卻熟悉的臉龐,臥床數月的痕跡清晰可見。這不是他第一次被迫重新適應這具身體,卻是第一次這麼疲憊地撐起它,不知道該如何與它重建聯繫。但他認得那張臉,即便陌生,即便難看,仍是毋庸置疑的自己。
只是認得,並不表示他必須喜歡。
「史科斯嘉先生,」年輕的理髮師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說道,一面拿出一個細長的玻璃瓶晃到鏡子前。「恕我直言,您該不會是——」
「啊,不是的。」
「不好意思哪,因為這個姓氏不是那麼常見,我還以為可能是同個家族⋯⋯您應該常常被這樣誤認吧?」
克勞薩沒有馬上回答,他勉強擠出一個他自認為溫和有禮的表情,同時為里昂對這個他假身份的安排暗自感到好笑:世界上有那麼多適合金髮藍眼的男性名字,他偏偏挑了一個和那瑞典演員如此類似的選項[1]。
「《狗鎮》是一部挺特別的電影,您看過嗎?」本來還想繼續閒聊,見克勞薩的微妙反應,理髮師趕緊隨口補充:「我這就給您上鬚後水。」
「好的,麻煩你了。」
至少鬚後水的味道是他毫無異議的。
克勞薩用現金付了款,向理髮師簡單道謝後,便從那間溫暖、混著肥皂泡沫香氣與髮蠟芬芳的小店走出踏上街道。雷恩讓他感到陌生,法國讓他感到陌生,他的身體讓他感到陌生,雙腳踩在柏油路上也讓他感到陌生,可目前他只能接受這些陌生不踏實的騷動在心底落定。
天空呈現出石板色的明度,看不見藍天的雲層微啟,樹影下的一絲光斑猶豫地落在對街磚牆上。路邊,一台銀灰色轎車早已停在那兒等待多時。
他坐進副駕,里昂咕噥著一些關於超市結帳的瑣碎事項,給他遞上了一杯黑咖啡。
車窗外是雷恩市西南邊緣冷淡無趣的街景,大多數的樹頂還是光禿禿的,和他手裡那杯水摻太多的咖啡一樣索然無味。里昂開進阿森納-雷東區(Arsenal-Redon),沿著雷東路(Rue de Redon)接上伏爾泰(Voltaire)大道,再轉進一條名叫馬拉科夫的支道。這一帶混雜著七零年代老舊軍事建築與新興科技辦公大樓,街道兩側佇立著灰白色混凝土立面、玻璃幕牆、塗鴉牆與社區幼兒園。路人講著法語,但口音各異,有來自北非、東歐或布列塔尼的,還有更多說不出是哪裡來的面孔。
他知道這正是他們搬到這裡的好處:移民多元、人口流動率高。不會有人要費心追問一個法語招呼都講得磕磕絆絆、肢體僵硬的壯碩疤臉男人從哪裡來。
但也正因如此,他什麼都抓不住。
雷恩市大都會影展開辦在春夏交接的時節,為這座北法城市注入一波短暫卻熾熱的觀光潮。映後的討論聲仍殘留在街角,陽光貼著屋瓦緩緩移動,一如觀眾們未及消化的情緒,隨午後的光影慢慢沉澱。
巷道間仍能見到遊人步履散漫,拎著影展紀念品與紙包的乾花束,孩子們追逐著旋轉的影子,宛若節慶的氣味尚未散盡。午餐高峰已過,餐館內安靜得出奇,只剩後廚傳來的收拾聲與廣播裡模糊的老歌。里昂與克勞薩坐在靠窗的一張小桌旁,手中各握著菜單,卻都沒說話。
一名年輕侍者走了過來,語氣輕快地詢問:「需要先來點飲料嗎?」
里昂抬頭看了眼酒單,來兩杯蘋果氣泡酒吧。他原先這樣想著——這裡的名產,清爽的基底帶點酸澀,低酒精濃度,適合中午小酌。今天本該是美好的一天,平靜的一天。他們才剛看完電影,難得有個放鬆的午後。
他原以為少校不會拒絕,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克勞薩已先一步冷冷說道:
「水就好。」
里昂微微頓住,隨即闔上酒單。「我也是,謝謝。」
侍者點點頭,轉身離開。
空氣沉了一會兒。里昂低頭整理著餐巾的一角,手指將邊緣折了一次又一次。他過了幾秒才開口,語調不急不緩:「我下週得回紐約幾天,處理點工作。只是些文書交接,很快會回來。」
克勞薩沒回話,視線仍停在菜單上,臉上的肌肉繃得死緊。
里昂遲疑了一下,還是繼續說下去:「等我回來⋯⋯有幾天假,我在想也許可以去巴黎走走。只是個週末旅行。如果你有興趣的話。」
克勞薩終於抬眼看他,那眼神卻不帶情緒,只有一種近乎冷漠的諷刺。
「去巴黎幹嘛?」他不屑地問道。「好讓我幫你拎著相機包,陪你完成你沒能實現的文青壯遊夢嗎?」
這句話像針一樣插進里昂心口。他費了點力氣才沒朝克勞薩揮出一拳,努力讓自己的語調保持平穩。
「你不用喜歡這個主意,這只是⋯⋯一個起點而已。」
克勞薩倚回椅背上,語氣帶著一貫的譏諷:「起什麼點?把自己重塑成一個有悲慘背景的和平主義者?」
「重建生活,這是倖存下來的人會做的事。」里昂直視著他。「你活下來了,我們總得做些什麼。我已經幫你安排好新身分了,乾淨的身份證件、銀行帳戶、沒有數位足跡。你可以重新開始。」
克勞薩輕笑了一聲。 「⋯⋯你真以為那招對我們這種人有用?」
「可以的。」里昂說。「只要你願意試試看。」
「不。」克勞薩斬釘截鐵地說道。「那招對你這種人才有用。」
里昂盯著他。
「你還相信那套體制。」克勞薩繼續說。「你相信上級、程序、還有某種你自以為無堅不摧的道德核心。你活在一個他媽的泡泡裡,相信自己的直覺和忠誠可以阻擋整個世界的背叛。」
里昂的手在桌上微微蜷起。「我活在現實裡。」
克勞薩側了側頭。「不,你活在信任裡。而信任是最可悲的一種妄想。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當它讓你付出你無法挽回的代價時。」
里昂的聲音現在壓得很低,幾乎快壓不住了。「你沒資格跟我談信任的代價。」
「沒資格?」克勞薩面無表情地回應。「我坐在這裡,腳踝上戴著一圈炸彈,就因為你說你信任我。真是幽默。」
里昂身子往後一靠,咬緊了下顎。「老天,克勞薩,你以為我把你那半死不活的身體從地獄裡拖出來,是為了來布列塔尼跟你玩家家酒?」
克勞薩嗤了一聲:「我覺得你只是想修補一些原本就不屬於你的東西。」
里昂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他幾乎想要發笑。「而你真的很努力地想要繼續破碎下去。那又是為什麼呢?」
克勞薩的眼神瞬間一凜,但沒回話。
餐廳侍者端著瓶裝水和兩個空杯回來了。他問他們是否準備好點餐,兩人都沒有立即回答。里昂深吸一口氣,露出了一個微笑,點了鹹酥餅套餐(Galette Bretonne)。克勞薩只是把菜單遞回去,抿緊雙唇,看向窗外一句話也不說。
侍者離開後,沉默又延伸開來。兩人都沒有碰各自的水杯。
最後,克勞薩把椅子往後一推,抓起他的大衣。
「我受夠了。」
里昂抬起頭。「你要去哪?」
他沒有回答。
他看著克勞薩大步走出餐廳,門在他身後甩上。
里昂坐得很直,一動也不動。克勞薩沒碰的水杯上倒映著午後的低矮雲朵,以及窗櫺上的鏽斑,那看起來像是個碎裂的圓形,可能是老舊的釘楯從木塊被移除留下的痕跡。他的頭很痛,眼睛後方有尖銳的壓迫感。他喝了一口水,伸手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一個電子接收器,是用來控制克勞薩腳踝上的追蹤裝置。他用拇指在設定按鈕翻了翻,然後把地理圍欄的半徑稍微調大了一點。
如果克勞薩走得太遠,警報就會響。但里昂心裡清楚知道,這個男人無處可去。
他會回來的。
-
克勞薩夢到了一片土地。
散發著新鋸木材和濕潤泥土香味的土地,一畝接著一畝在過於遼闊而不似真實的藍天下延伸。他正駕駛著一台叉車,在棚屋旁裝載修整過的木材。他的右手在方向盤與液壓桿之間來回操作,左手偶爾抬起,拭去順著太陽穴流下的汗水,一些汗珠滴落在膝蓋上,在工作褲的帆布上浸出一片暗漬。
乾熱的暖風襲來,躁動的氣撩開了他的襯衫下擺,但他並不介意。他將機器停好,爬下來,靴子踩在碎石小徑上發出嘎吱聲。他朝著不遠處的農舍走去,入屋前他在門廊停了下來,轉身再望一眼落日,地平線上有麥穗尖端透出的斑駁金黃,光線讓夜幕降臨前的寂靜顯得豐盈。
一個重量貼上他的後背,柔軟的棉布襯衫和凌亂的灰金色頭髮,是溫暖而熟悉的身形。
里昂。
克勞薩沒有動。他讓自己被擁抱著,將陽光、汗水和洗衣精混合的氣味深吸入胸腔。
「晚餐想吃什麼?」他問道,眼睛凝視著西沉的夕陽。
里昂悶悶的聲音從身後輕鬆地傳來,一陣細微的震動傳送到他的脊柱。「我想吃手工千層麵。我可以幫忙。」
克勞薩愉悅地短笑了一聲。
「如果你出手,我看我們明天才能吃到晚餐了。」他微笑著轉身,捏了下著里昂繞到他腹部安放的掌心。「去沙發上待著吧,陪史黛西玩。」
可是指間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抓到。
他低頭看去,發現他的左手消失了。肩膀下方只剩一條陳舊而癒合的殘肢,依然如此無用。
地平線上溫暖的色塊如風車似的旋轉,太陽熄滅了,朝逆時針方向沉入黑暗。農舍不再完整,它破碎燒焦。伴著急促升起的呼吸,他大步衝進屋內,他去拿牆上的霰彈槍並開始與槍托搏鬥,只有一隻完好的手要穩穩搭住整個武器十分困難,也無法好好瞄準,甚至無法順利裝填子彈。
「里昂——!」他一面大叫一面衝上樓梯間,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從他腳邊飛快竄過。
「史黛西,」他叫喚著,但那隻貓已經消失在傢俱廢墟的陰影中。
他踏進走廊,看見他們的臥室門敞開著,裡面一片混亂。
里昂穿著髒污不堪的警察制服,正在與一個有著蜿蜒長舌和油亮爪子的東西搏鬥。它頭顱的皮膚翻開,露出了鮮紅色的內裏和像是大腦的物質,動作如同憤怒和饑餓匆匆被縫合在一起。
克勞薩從未見過舔食者,至少不是有意識地見過。他的身體僵住了,彷彿本能地知道面前生物能帶來的毀滅性危險。
他試圖瞄準未果,再次嘗試,但第二隻生化怪物從角落撲出,將他擊倒。他撞到地板,好痛。他翻身爬起來,咬牙切齒的伸手要搆住他的霰彈槍——
然後他體內的某個東西尖叫著爆發了。
寄生蟲從他的手臂中竄出,骨頭迸裂,血肉大片大片地剝落又重塑成怪異的刀刃和巨爪。他咆哮著猛撲向前,要將那些可恨的怪物撕成碎片。克勞薩幾乎聽不見自己的呼吸聲,世界在他眼中化作一片赤紅。每一次揮擊,利刃與骨肉摩擦的阻力都傳回手臂和脊椎,伴隨著濺灑而出的熱漿與骨渣。怒火如濃煙般盤踞在喉間,灼得他幾乎作嘔。濕熱的肌肉碎屑黏附在皮膚與地毯上,隨著踩踏被碾開,發出黏膩的聲音——他毫不在意,只顧向前劈砍。
房間裡瀰漫著血腥和腐爛的惡臭,里昂靜靜地躺在廢墟中。
克勞薩在他身邊跪下,顫抖著。他變異的手還因為先前迸發的一陣狂躁攻擊頻頻抽搐,他試圖扶起他,但骨刃在里昂頹敗癱軟的身體周圍無用地刮擦和折疊著。
里昂的手找到了他,握住了骨刃的鋸齒邊緣。他的喉嚨汩汩地冒著鮮血,腹部有被利器劃開的濕軟裂痕,克勞薩盡量不去想那個傷口是如何造成的。他的嘴唇在蠕動,但聲音和字句都是破碎的,無法理解。不消片刻,他的藍色眼睛失去了焦點,瞳孔放大。那隻手從克勞薩的刀刃上滑落,空空如也的掌心朝上。
克勞薩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看著它變成的怪異東西。他什麼都感覺不到。沒有溫度,沒有皮膚。
但他能聽到——滴答、滴答。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透明的液體滴落在膝蓋上,在工作褲的帆布上浸出一片暗漬。不是血,也不是汗水。
他艱難地站了起來,不敢再望向身後的死寂任何一眼,拖著雙手走過破爛的屋子,貓咪仍默默地跟在他腳邊。門外火光翻湧,整片農田像地獄的肺臟在喘息,濃煙奔騰滾向紫紅的天空。
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胸口那塊正在被火燒、還灼燙著的肌肉越來越重。他踏進農田,腳踝踩進焦土裡的裂縫。他好痛,每一個關節都在痛,連呼吸都在痛。
他看到前方有一間矮房,奇蹟般地沒被燒毀。
他走了進去。
焦燬的噪音消失了。屋裡光線灰黃,有另一種他不陌生的的奇怪氣味。他使勁眨了眨眼讓腦袋冷靜下來,在那片混沌的記憶泥沼裡摸索。然後他看到了,他皺巴巴的書包,靠在不大的客廳角落,像是被人發怒後用力扔了過去。
數不清的空啤酒罐七橫八豎地堆在茶几上,煙灰缸裡的落灰溢出。旁邊是一堆玻璃碎裂狀的粉末,在髒兮兮的檯面上映出一層病態的閃光。
他的鼻翼抽了抽,聞到那股熟悉又令人作嘔的化學味:燒過的冰毒。他喉頭一緊,幾乎要嘔吐出來。他轉身走向淋浴間,貓咪輕輕蹭著他的腳踝,他沒多加理會。
他推開門,洗手台上的鏡子裡映出來的是一張陌生的、年輕許多的臉。
十七歲的傑克・克勞薩。
臉上還沒有任何疤痕,眼神疲憊如整晚沒睡,也像一輩子沒休息過。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那是還沒長成怪物的臉。
他還有完整的雙手。
聲音開始出現。從屋子的另一頭傳來聲響,先是玻璃破碎的清脆聲,緊接著是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的尖銳噪音,然後是一陣斷斷續續的怒罵聲和疑似鈍器擊中柔軟物體的悶聲。他猛然轉身離開淋浴間,心跳瞬間加速。那隻貓從窗台上跳下,尾巴炸毛,跟在他身後。
他穿過昏暗的走廊。牆上的相框在他奔跑時微微搖晃,框架裡那些早已失去意義的笑臉猶如在嘲笑他的慌忙。空氣中瀰漫著霉味和菸草的苦澀,還有那股他永遠學不會忽視的化學藥劑味道。
走廊盡頭是主臥房,門半開著,從縫隙中洩出微弱的燈光和壓抑的痛呼聲。他推開門,眼前的景象讓他的血液沸騰。
那個女人——那個他此生永不會原諒的女人——正把他的父親當成沙包。她高大瘦削的身形在昏黃燈光下投出扭曲的影子,雙頰深深凹陷,彷彿被饑餓和毒品掏空了所有血肉。她油膩凌亂的黑髮披在身後,泛黃的牙齒在猙獰的表情中露出,一手抓著他父親的頭髮往牆上撞。
碰、碰、碰。洩憤的每下都發出沉悶的響聲,另一隻手發狠地往他父親的肚子上揮拳。
他的父親沒有反擊,從來沒有。他只是蜷縮著,雙手抱頭,整個人成了一團瑟縮的影子。牆角的油漆剝落了一大片,露出底下基柱的水泥,還有新舊交疊的斑斑點點血跡,有些已經乾涸成褐色,有些還是鮮紅的。
「住手!」他大吼一聲,中斷了房間裡的暴力節奏。
女人的動作戛然而止,慢慢地轉過頭來。她的眼神像生鏽的釘子,銳利中帶著瘋狂。男人則遮掩著半張臉,聲音微弱得像洩氣的氣球:「傑克,出去——這沒你的事。」
「你還要忍到什麼時候,爸!」他的聲音在顫抖,不知道是憤怒還是絕望。「站起來啊!」
女人放開他的父親,開始朝他走來。她的步伐詭異地優雅,像條蟒蛇在滑行。兩人有著相仿的身高,當她走近時,那股像塑膠袋燒焦與尿液混合的惡臭撲面而來,還夾雜著汗水和某種甜膩的化學味道,讓他幾乎嘔吐。
她露出那排發黃的牙齒冷笑著:「是啊,小鬼,沒你插手的份。你跟你爸一樣就是個廢物,別想著要證明——」
她猛地出手,手指像鷹爪一樣抓住他的襠部。痛楚像電流一樣竄過他的神經,讓他差點跪倒在地。他的呼吸急促而破碎。女人湊得更近,她的呼吸熱得發燙,貼在他耳邊像毒蛇吐信:「不過你還比你爸好點,至少⋯⋯這裡還硬得起來。」
噁心與憤怒在他體內爆炸。他怒吼一聲,用盡全力推開她,轉身衝出房間。走廊變得無限狹長,他的腳步聲和心跳聲在寂靜中轟然放大。
當他走到客廳時,身後又傳來那熟悉的聲響——悶哼、拳頭落在血肉上的鈍響、床架搖晃的節奏性撞擊聲。
怒火在他胸口炸裂,像岩漿一樣灼燒著他的理智。他的視線落在牆上,先是一張褪色的家庭合照,金髮的三個人兒——父母與幼童,再來是那把舊來福槍——那把他母親年輕時打獵用的槍,從祖父輩那邊傳下來的,現在只是個裝飾品,但合用的子彈都還收在抽屜裡。
他取下槍,手指摸索著裝填子彈。動作穩定流暢,心跳卻一聲比一聲巨大,如戰鼓在他耳膜上演奏壯烈的行軍曲。客廳的掛鐘滴答、滴答,每一秒都像審判日的倒數。
他踢開臥室的門,端緊了手裡的槍,門板撞到牆上砸出巨響:「給我住手。」
女人嚇了一跳,雙手舉起,但眼中的惡意並未消散。她的聲音變得虛假地甜膩:「傑克,別激動,真的沒事⋯⋯你知道我愛你爸,對吧?我們只是在討論一些事情。湯米,告訴你兒子,我們只是有點爭執——」
老克勞薩四肢跪地掙扎著要爬起,但只發出了一個飽含痛楚的呻吟,又往角落縮了過去。
「——你晚餐想吃什麼?我煮給你吃,或者我去買。把槍放下好不好,傑克?」
「閉上你的嘴,不許你說我的名字。」他的手指搭在扳機上,感受著那冰冷金屬的重量。「滾。給我滾出這裏。」
女人的鼻翼和上唇和抽動了一下,假面出現了裂痕。她高舉著雙手,慢慢朝門口移動,企圖從他身邊溜走。他死死盯著她,但當他爸發出另一聲搖搖欲墜的抽泣時,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分散了。
那就是她伺機等待的破綻。
女人像彈簧一樣撲上來,瘦削的手指抓住槍身。他們開始扭打,槍管在空中胡亂揮舞,撞倒了床頭櫃,檯燈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破碎聲。他的父親在一旁聲嘶力竭地哭喊。
他奮力推開對方,武器掉在地上發出金屬撞擊聲。他撲過去,搶回母親的槍,手指顫抖著拉開保險栓,把槍口對準那個惡魔般的女人。
她再次撲來,眼中燃燒著癲狂的火焰。
他扣下扳機。
——咔。
卡彈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命運開的玩笑總是殘酷。
他們又扭打在一起。椅子倒了,發出木頭斷裂的聲響;四處飛濺的玻璃片在他掙扎的手肘下輾出新鮮的血漬;她的手指像鐵鉗一樣掐住他的脖子,指甲陷入他的皮膚,口中咒罵著:「你這個不知感恩的小混蛋,我要殺了你!」
在窒息的邊緣,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抬起膝蓋,狠狠撞向她的腹部。她鬆開了手,他趁機一腳猛踢。
她失去平衡向後倒去,撞翻了那個老舊的木製衣櫃。櫃子轟然倒塌,發出沉重的撞擊聲,裡面的東西灑了一地——舊書、工具箱、酒瓶、破碎的記憶。
然後一切歸於死寂。
她倒在櫃子旁邊,頭部與頸椎呈現出一個不自然的角度,像被公牛踢斷的木樁。眼睛依然睜著,凝視著天花板,嘴角還掛著剛才的怒容,但那股生命的惡意已經消散殆盡。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什麼聲音都沒有。
克勞薩愣住了,他跪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汗水沿著鬢角與頸側緩緩滑落,在滿地的碎玻璃間悄然暈開。空氣像是被封進琥珀裡,連重力都遲疑了片刻,只有牆上的時鐘仍在行走。滴答、滴答,每一下都像是在標記著某種不可逆的斷裂。
他的父親顫巍巍地從床邊爬過來,撲到那女人身邊,顫抖的手探向她的鼻息,然後他開始搖頭,聲音破碎地重複著克勞薩無法辨識的語句。
他將手放在父親的肩上,跪了下來,與傷痕累累的男人對視。
「她不會再傷害你了,相信我好嗎?」他說。「爸,我發誓。」
男人仍然蹲著,像是沒聽見似的開始在一地狼藉中翻找,克勞薩耐心地等待。最後,他從破爛的雜物中拿起一個橢圓形的金屬項墜匣子,克勞薩望進父親的雙眼,打開了匣子,凹槽內的照片是黑白的,一名有著高顴骨與窄下顎的女子淺淺微笑著,她的眉骨很低,但沒有冷冽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有些俏皮的嘴角弧度。如果是彩色沖洗,他知道,那會是一頭金髮和一雙冰藍色的明亮眸子——和自己如出一徹的模樣。
傑克・克勞薩的模樣。
「安娜、安娜。」父親小聲說著,憐惜地撫摸著相中人影。傑克把有著他母親相片的匣子闔起,拉開鏈條把它掛到父親的脖子上。年長的男人停下抽泣,將項墜藏進的胸前的襯衫布料下面。
一陣模糊而遙遠的轟隆聲在房間上方爆開,克勞薩越過父親的肩膀看往窗外,有一顆像發光隕石的東西地從天空劃過下墜,落入了農田。膝蓋骨下傳來的細密震動讓他感到恐懼。
「我們該走了。」他想扛起父親,眼眶卻突然刺痛了起來。他甩了甩頭,用力將衰頹的男人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膀,可是一轉身就看到爆裂的火海與灰燼朝屋子湧來。
「兒子,」他的父親絕望地說道,滿臉涕泗。「傑克,對不起——」
克勞薩瞠目結舌地在父親的瞳孔裡看著逼近的火球,可是預期的衝擊和滾燙沒有發生。
懷裡的父親消失了,窗外也沒有火焰,淅瀝下著細雨。
克勞薩又回到了房屋的門廊口。他望著眼前再也熟悉不過的景象,感覺有一塊烙鐵哽住喉嚨,視線模糊得如同把頭埋進了水池裡。
他走了進去。整個房間依舊是他的家,但卻像是被一塊白膜籠罩著。太平靜了,連灰塵都靜止在光線之中,彷彿時間懸掛在天花板的某個裂縫裡,不再向前推進。
他越過走廊,再度進到主臥房。
「爸,」他沙啞地開口。「爸?」
灰色的陽光從彎折破損的百葉窗縫隙鑽進來,照在那具俯臥在床沿、背對著他的身影上,雙肩頹散如沒有衣架撐起的襯衫,一丁點兒動靜都沒有。
克勞薩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邁步走近。他坐了下來,伸手試圖觸碰男人的手臂,手指輕輕一碰就感到其不協調的僵硬。
他知道。他還沒碰之前就知道了。
他走到正面,扶住父親乾癟的手臂,將那瘦弱的身體慢慢翻過來。
湯馬士・克勞薩死於呼吸道窒息——郡驗屍官在報告首頁蓋了印章。
他蹲下身,緊握著父親冰冷的手。他想說些什麼,但舌頭死死膠黏在上顎。
他試著籌錢做更完整的法醫鑑識,相關單位只發來一張塞在牛皮紙袋裡的結案摘要;切片與影像在警局檔案科,不對外提供;公益法律服務說證據不足;驗屍官維持「甲基安非他命中毒所致吸入性窒息事故」的結論,卷宗很快被歸檔。沒有人打電話追問,沒有保險員上門,連愛窺探的鄰居也失了興致。
這件事像冬風一樣從每一道窗縫灌進來,卻沒有一隻手願意把窗關上。
升學輔導員把一份招募簡章推到他面前。紙上是規整的條列:三餐、床位、醫療補助。幾週後,募兵站的白熾燈光嗡嗡作響,他的影子在地磚上拉得很長。空氣裡混著影印機的碳粉味、消毒水和鞋油味,還有來自一壺放太久的黑咖啡酸臭。他握著一支快沒水的原子筆,在表格裡填上自己的名字。
克勞薩坐在募兵站外的長凳上,今天是他的生日,他的背脊打得筆直。一隻陌生的流浪貓在他的腳邊叫了一聲,小爪子按上了他的靴頭,他沒有動。
「嗨,史黛西。」他說。
這就是他的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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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勞薩睜開眼,視線所及一片漆黑。
窗簾半掩,他聽見遠方街區的幾聲狗吠。他下了床,在主臥室附帶的廁間啐了一口,他低頭看著水槽裡淡淡的血絲,扭開水龍頭洗了把臉,把因夢境產生的汗水都抹去了。
床頭的鬧鐘顯示的時間已超過午夜一刻鐘,他推開門踏進連結到客廳的走廊,可從透出的微弱光暈可以知道是那邊的小燈還開著。
里昂斜倚在雙人沙發的單側,凌亂的瀏海藏不住蹙起的眉頭。他打著輕柔的鼾聲,大腿上搭著一本厚如磚頭的書,茶几上是他的補劑藥盒和幾個已經空了的鋁箔藥囊,看來里昂剛才是在幫他分裝合適的週劑量。另外還有沒關閉的筆記型電腦,一疊像是醫學研究的複印版期刊,以及三個空啤酒罐。
那本厚書翻開的頁面上有著密密麻麻的文字,他試圖從上下顛倒的位置理解內文:
「⋯⋯透過胜肽編碼抑制劑的寄生細胞分子脫離、粒線體壓力指數升高、快速動眼期出現亞臨床癲癇活動、器官多重衰竭⋯⋯」
克勞薩別開眼,將那本書闔上放到茶几,里昂的手指抽動了一下,但沒有醒來。他拿起沙發上的薄亞麻毯撣開,蓋在似乎睡得很熟的青年身上。他在單人座坐了下來並拉過電腦,把書籍作者的名字輸入搜尋引擎。
「伊莉絲・莫侯博士(Dr. Elise Moreau),生化科學家。法國國立生物醫學研究院(INRB)資深研究員,曾於巴黎第五大學取得分子生物學博士學位,專攻病原性寄生生物與人類宿主的交互作用。她的研究聚焦於高度適應型寄生體對宿主神經系統與免疫系統的長期干擾機制,特別是「擬社會性神經控制」與「宿主神經可塑性調節」的交叉領域。」
他推動滑鼠滾輪,下面有一張博士的單獨肖像照,接著是一長串她在該專業領域中的的獲獎榮譽和特殊經歷。又一張照片,是八個人的合照,克勞薩認出了最左邊的莫侯博士,而站在最中間的男性科學家笑得十分燦爛,有著一頭和膚色相仿的棕色捲髮。
他也認得那個男人。
「莫侯博士目前於保護傘生化製藥公司擔任資深科學顧問,負責跨域整合宿主穩定性評估與抑制性共生體的臨床前研究。」
精彩的簡歷在這一行收尾。他把網頁關掉,打算將電腦放回茶几時對上了睡眼惺忪的里昂。
「你的肝臟功能在下降,」青年眨了眨眼,先平靜地表示,聲線還有著尚未褪去的睡意,然後他忽然想到什麼似地,語速急促了起來。「如果代謝系統繼續崩壞,你的身體很快連紫羅蘭抑制劑都會開始排斥。那樣的話⋯⋯毒素只會越積越多。但我已經和卡林姆醫師討論過了,他說目前延緩的方法是——」
克勞薩放下了電腦,一直緊盯著里昂的雙眼,這迫使青年閉上了喋喋不休的嘴。他朝桌上的空啤酒罐抬起下巴。
「以前在布拉戈堡時沒見過你對酒精有這麼大的熱情。」
里昂沒有回答,他歎了一口氣,就要起身收拾。克勞薩隨意揮了揮手做出制止的動作。
「是這個嗎?」他又指向標示著水飛薊素的紙盒,里昂輕咳了一聲,遞出已經先行剪開的鋁箔藥囊。他們的手指擦過彼此。克勞薩握緊掌心的補劑,抓起那幾個啤酒罐,扔到了廚房水槽旁的回收箱,接著給自己倒了一大杯開水。里昂坐在沙發裡緊攥著毯子,雖然背對著廚房,但他能聽見克勞薩喉頭大口滾動咽下水的聲音。
然後克勞薩沖洗了水杯,把杯子倒扣在流理台上,便往他的臥房走去。
「晚安,里昂。」他說,門輕輕地扣上了。
里昂拉起膝上的毯子蓋到肩頭,將自己往沙發背深處縮了縮。
「晚安,少校。」
-
十月的陽光已有冬天將臨的傾斜角度,穿過逐漸稀疏的枝葉。
他們終於搞懂那張令人頭疼的巴士時刻表,登上了離開雷恩市的正確班車。司機是一位大嗓門的老年男子,完全不懂英語。里昂只能用磕磕絆絆的速成法文、手勢與滿懷歉意的笑容,努力解釋他們是臨時買了候補位的車票。最後司機揮了揮指節如核桃般粗糙的手,准許了他們倆上車。
他們坐在最後一排,城際巴士的座位狹窄,對兩個受過軍事訓練、體格結實的男人來說未免過於擁擠。
里昂沒辦法把背包塞進腳邊那一小格空間,起身想把它放到上方儲物位時,又不小心撞到克勞薩的左臂,對方悶哼了一聲。他讓克勞薩坐靠窗的位置。雷恩的街景從新古典主義式的浮雕立面與蒼白石造廣場漸漸褪去,化作墨綠樹籬、溫潤的田野,以及北方集滿濕氣的高遠天穹。
里昂戴上耳機,讓低迴的旋律磨平腦中的雜念。克勞薩面側向窗外。除了在車站時抱怨過一句早餐咖啡有多難喝之外,這一路上他便再沒開口——彷彿節省言語是為了等待聖米歇爾山的尖塔從潮水中升起的那一刻,讓他們的沉默有了古老的依憑。
他們走在從遊客中心通往主城堡與修道院的長堤上,潮濕的風在海濱飄盪。烏雲正從西方聚攏,是預示著會落下細雨、卻不至於成風暴的天氣。然而這絲陰霾並沒有削弱往來遊客們的興致。觀光接駁車呼嘯而過,濺起堤邊積水的波紋;堤外的沙洲上,有幾個自然生態導覽團緩慢地行進中,掛在胸前的望遠鏡隨著步伐晃動,雨靴沒入黏稠的泥沙,導遊的講解被一陣陣的風捲走。
克勞薩走在前頭,他對一組穿著高筒雨靴、踩進潮間泥灘的亞洲家庭做出了不太友善的一番評論。里昂沒辦法聽清楚,刮來的大風把句子攔腰折斷。不管他剛才說了什麼,可以確定的是,今天的少校看起來並沒有生氣。
就是這裡了。
那座岩山,從變幻的水影與薄霧中現身——聖米歇爾山——大天使米迦勒守護的堡壘,陸與空的臨界之地。
克勞薩停下腳步,讓里昂稍微跟上。「不得不說,這地方比薩德勒那個破爛老巢有看頭多了。也許那個神經病該改行去搞觀光業。」
里昂忍不住笑出聲來,但聽見那個邪教首領的名字,胸口那股緊繃的感覺又回來了。那個瘋子還沒死,這個念頭如同某種隱疾一樣在他腦中隱隱作痛。他不想去思考這件事。至少不是現在。薩德勒已經不是他的責任。他的責任是救出總統的女兒,而他完成了。他沒有失敗,甚至⋯⋯他還把少校帶了回來。
那克勞薩——算是他的責任嗎?
「喂,新兵,」克勞薩的聲音隨著風傳來,帶著幾分戲謔。不知何時他已經又邁向前方的城堡入口。「別告訴我,我們千里迢迢跑來這裡,就為了發現你對中世紀古堡有創傷反應?」
里昂搖了搖頭,嘴角掛起了一抹笑意。「放輕鬆,少校。這些飛扶壁的確比戛納多村民的破木屋還值回票價。」
他們和其他遊客一起穿絆腳的石路,腳步聲與相機快門聲在石拱下回蕩。空氣裡有海鹽、舊石灰的氣息,還混著被雨打濕的青苔味。穿過外牆後,是曲折向上的狹窄街巷,兩旁擠滿咖啡餐館與紀念品店,架上陳列著無數張修道院的明信片——晨曦金、暴風灰、暮色靛,幾乎囊括所有光線下的模樣。
克勞薩落在他身後半步,目光沿著堡壘的防禦垛口、箭孔與那些被歲月磨成裝飾的結構滑過。
「不錯,」他低聲咕噥,「要守城的話,這裡能撐上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
里昂回頭瞥了他一眼。「你總能在任何地方找到戰爭的軌跡,是不是?」
克勞薩聳了聳肩,那一瞬間,他臉上的長疤看起來不那麼懾人了。
就像是這些古老石壁上的裂隙而已。里昂心想著。
他們繼續往上爬,遠離了人群的喧嘩與奶油煎餅的香氣。細雨打亮了綿延的鵝卵石小路,海鷗盤旋在頭頂,啼鳴聲幾乎要被遊客的聒噪蓋過。當他們走進修道院本體時,人潮已稀疏許多。石造的走廊涼爽,回音重重,一切瀰漫著柔和的聖堂之光,彷彿光線是從石壁本身滲出的。
里昂在一扇拱形窗邊放慢腳步。遠處的潮水正緩緩漲起,逐漸吞沒沙洲,在灘岸上畫出一道道銀色脈絡。
「好奇怪,」他輕聲說道。「如果從那邊看過來的話,整座山真的就好像在漂浮一樣。」
克勞薩走到他身旁,透過窗花玻璃的清淺夕霞在他帶疤的臉上蜿蜒流動。
「當你不知道該把錨落在哪裡時,所有事情都是漂浮的,」他說。「也許這就是人們會建這種地方的理由吧。」
他們並肩站著許久,望著遠處黯淡的地平線。石牆外晚風的聲音以一種緩慢而悠長的步調吐納著。
晚餐在山腳入口附近隨意的一間小餐館解決。里昂終於如願喝到了蘋果氣泡酒,冰涼爽口,杯壁凝著一層細密水珠。克勞薩則依照醫囑,只點了氣泡水,對此他毫無怨言。兩人都同意這裡的淡菜和牡蠣貴得離譜,明明就產自離此不到一英里的海灣。
等他們重新走上街頭,大多數紀念品店已經打烊。鐵門拉下,只剩木製招牌在風中輕輕敲響。潮水又退去了,空氣裡瀰漫著鹽味與濕石的氣息。不過里昂還不打算結束這一天,他鑽進一家仍亮著燈的小店。
「你現在連明信片都要買?」克勞薩皺眉,靠在門邊問道。「是要寄給誰?」
「不關你的事。」里昂頭也不抬,一邊翻著轉架上的卡片。
櫃檯後的店員是一位親切的中年婦女,掛著羊毛披肩。櫃檯上擺著幾瓶小巧的精油,在燈光下閃著磨砂質感的光暈,旁邊一個牌子用英文寫著:乳香與沒藥。
「修士親手調製,非常好。」那婦人用英法交錯的語句熱情推銷,同時在自己的肩膀與太陽穴旁比劃著。「放鬆,很好用,很暢銷。」
里昂不假思索地拿了兩瓶。「謝謝,」他說。
「Dieu vous bénisse、上帝保佑你,」她微笑著說,把瓶子裝進紙袋,還細心折好袋口遞給他。
門上的銅鈴隨著他們離開再次輕響,寒氣撲面而來,紙袋在他外套口袋裡發出微弱的沙沙聲。
他們投宿的旅館位於長堤的起點,視野能夠完整望見那座浮浪山巖:一座從海上升起的岩石之堡。探照燈沿著城牆的輪廓勾勒,每個塔樓都像漂浮的巨型燈籠般閃亮。壯麗、夢幻、如魔法般好不真實。
也許這就像迪士尼的城堡吧。里昂心想,他從沒去過,但在他的想像裡,那兒應該也有同樣的人潮、同樣低沉的驚歎聲——只不過應該沒有這裡青苔的潮濕石壁的霉味。
辦理入住時,櫃台職員懶散地翻閱著他們的護照。里昂對克勞薩偽造身分證件的真實度完全放心——畢竟亨尼根出手極少出錯。但不知為何,那位年輕職員看了他們倆人一眼,又看了一次,眉毛微微挑起,重複問了同樣的問題。從對方的手勢裡,里昂才反應過來:他是在提議要把房型從雙床房改成一張雙人大床,還特地強調那是免費升級。
里昂眨了眨眼,後頸開始發熱。他回頭看向克勞薩,後者正站在門廊邊,在「禁止吸煙」的標示下點燃了一支菸。
「不好意思,先生,c’est interdit de fumer ici!(這裡禁止吸煙!)」那位櫃員幾乎用盡了今日僅存的耐心出聲提醒。見克勞薩無動於衷,眼神在他臉上的疤痕停留一會兒,又朝里昂露出一個有些緊張的笑容。
「能不能請您的——呃,伴侶,我是說,您的男朋友,不要在室內抽菸?」
里昂愣了一下,熱氣迅速竄上耳尖。他含糊地應答,轉身快步走到克勞薩面前,顧不得燙手直接一把捏熄了菸頭。前軍官並沒有太過訝異,只是悻悻然地把空著的雙手插進大衣口袋。
從櫃台那場小插曲後,里昂的心跳還沒平復,客房木門在他們身後重重地關上。房間不大,是預定好的兩張單人床——真是萬幸。他歎了口氣,心頭的空隙卻又立即被某種莫名的煩躁取代。
克勞薩將把外套丟在椅背上,以那種慢條斯理、半像表演的姿態在房裡走動。里昂從旅行袋裡把三叉戟適應調節器拽出來,重重放在桌上。
「把你的抑制劑打了。」他僵硬地說道。
克勞薩轉過身,眉毛挑起:「怎麼,連句『請』都沒有,對病人的床邊禮儀呢?」
「照做就好。」
空氣繃成一條脆弱的滿弦。接著克勞薩的嘴角又勾起那里昂最厭惡的、沒有笑意的弧度。
「我得收回我之前說的話。」
里昂不悅地蹙起眉頭。「你什麼意思?」
「我原以為我們是不同類的人。」克勞薩輕描淡寫道。「結果我錯了。你的控制慾跟我一樣糟。所謂的正義探員肯尼迪——就是這樣對待他的手下敗將嗎?」
里昂抬手按住眉心,他幾乎要笑了出來,努力壓住眼後的脈動。「你覺得你在我眼裡只是個——手下敗將?這真的是戰術大師你心裡真正的想法嗎,少校?」
克勞薩哼了一聲。「別裝傻了。就算披上仁慈的外衣,本質也還是控制。」
里昂的耐性瞬間斷裂。「我們不一樣。」
「喔,是一樣的,」克勞薩立刻反擊。「這類人我見得多了,我就是其中一個翹楚,記得嗎?」
里昂發出一聲煩躁的低吼,怒氣沖沖地瞪著他。
「少校。把那該死的抑制劑打了,把藥吃了,然後去睡覺。」 他用力踢掉靴子,發出沉悶的聲響。「我想這樣對我們兩個都好。」
克勞薩歪了歪頭,那動作有著掠食者不懷好意的緩慢,眼神閃過一絲陰冷的戲謔。
「哦是嗎?對我們倆都好,嗯?」他刻意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詞都在試探能割得多深。
「我倒是很好奇,除了把我當實驗老鼠一樣灌藥之外,你還有什麼偉大的計畫?」他彎起左臂,細微的顫抖洩漏了真相。「我的身體正在腐爛,這撐不了多久。照這個情況下去,今年都還沒過完,我就會活得像個癌末病人。所以告訴我吧,如果你的聖誕願望是照顧一個半死不活的怪物,那你自己大概也病得不輕。」
「沒錯!」里昂大吼道:「你的身體確實在崩壞,我知道!這就是為什麼我要你準時吃藥、每天都吃。我不想回家再看到——」他的聲音破裂了,話說到一半就卡在喉嚨裡。
他的腦海中閃過兩週前的情景:一個普通的星期二早晨,咖啡在廚房櫃台上慢慢變涼,然後克勞薩毫無預警地倒了下去。癲癇發作持續了三分四十七秒,里昂數著每一秒。克勞薩的身體在亞麻油氈地板上抽搐,嘴邊溢出泡沫,眼球上翻,他得把手指戳進克勞薩緊箍的嘴裡,為的就是防止他咬斷自己的舌頭。
普拉卡感染造成的神經損傷以最殘酷直白的方式顯現出來。
這是寄生體傷害神經系統的後遺症。只要薩德勒還活著,只要體內還有一絲未清除的寄生源,克勞薩就有可能被遠端操控。這劑紫羅蘭是隔絕那可能的唯一方式。而他的身體也因此逐日衰退。每天都要吃下一大把藥才能勉強維持。
「話說回來,你在西班牙的那一刀真不符合我的教育作風。」前軍官隨口嘟嚷著,坐到了一側的床上。
「為什麼你總是要這樣?」里昂的聲音終於爆開,比起憤怒更像是壓抑太久的挫敗。
「哪樣呢?」
「就像這樣!」里昂猛地一揮手。「永遠要那麼帶刺、那麼難相處。爭執只是為了爭執,像個混蛋一樣!」
克勞薩的神情瞬間變得難以捉摸。
「那是我逼你留下來陪我這個混蛋了嗎,肯尼迪?」
里昂盯著他,咬緊下顎,他攥成拳頭的手不停發抖。暖氣的嗡鳴聲在房間裡迴盪,柔軟卻讓人窒息。
隨後的沉默震耳欲聾,只有敲在窗沿瓦片的雨聲打破寂靜。里昂的肩膀幾乎難以察覺地垂了下來,戰鬥意志像洩氣的輪胎一樣消散了。
「也許你是對的,」他安靜地說,在對面的另一張床上坐下。他們之間的距離既是太遙遠又不夠寬闊。「也許我們確實一樣。」
這個承認像停戰協定一樣在他們之間安頓下來。房間彷彿變得更小了,牆壁因為曾經的干戈相交和尚未挑明的真相的重量而向內擠壓。
「你的手,」里昂過了很久才開口,聲音變得柔和了。「很疼嗎?」
克勞薩低頭看著他的左臂——或者說剩下的部分。今天的疼痛特別劇烈,神經末梢向那些被削去的肢體發送著錐心的信號。
「疼得要命。」他承認道。
里昂在大衣口袋裡翻出稍早買的精油。「這可能會有幫助。」
青年挪動靠向他這一側,老舊的床墊在他們的重量下吱嘎抗議著。克勞薩捲起袖子,露出了持續復原中的左手臂,凹凸不平的皮膚在一些地方還留有憤怒的深紅,其下的肌肉仍在緩緩癒合、增長,被觸碰時依然會敏感地抽搐。
里昂先在掌心溫熱精油,濃郁的香味在他們身處的狹小空間裡恣意瀰漫。起初他的觸碰是克制的,用小心而有節奏的撫摸將延展開的液體按進受損的皮膚和肌理。隨著時間分秒過去,某些東西改變了,冰冷臨床的距離感開始崩塌。
「對不起,」里昂低聲說道,音量幾乎要被雨聲蓋過。這些話似乎讓他自己和克勞薩都感到意外。「對所有的一切。我——」
「里昂。」
但里昂繼續說著,聲音因為積累了過多的罪惡感而變得厚重無比。「我應該早點理解的——我應該要——」
「停下。」
里昂的手停止了動作,但他沒有倉促抽離。他只是轉過身背對著克勞薩,肩膀縮著,彷若在預期一記懲罰的重擊落下。這個姿態如此脆弱,如此不像世人所知的里昂・肯尼迪,這讓克勞薩的胸口產生了一種與他日漸衰敗的身體無關的疼痛。
克勞薩只是凝視著里昂脊椎的弧線,看著他的雙肩因為勉強抑制住的情緒而顫抖。然後,他小心地伸出手臂,試圖穿越那一團籠罩在青年四周的沮喪,將里昂攬進自己的胸膛。
這是他們自西班牙以來所分享的第一次不帶怒意或絕望的觸碰。
里昂很快地融化在這個擁抱中,他與克勞薩的身軀相貼合,彷彿天生就該如此。克勞薩的手找到里昂襯衫的下擺,在無聲的許可中,他將布料從里昂身上脫下。
眼前所見是他們共同走過的地圖——不到一年前、在里昂背上的灼傷痕跡,刀傷留下的細白平直線條,戛納多村民長叉留下的獨特圓形凹疤。還有更久之前的,那些在泥濘與命令之間誕生的肌肉記憶,他親手編撰的、強韌廣袤的詩篇。克勞薩用手指撫摸每一道疤痕,每一顆雀斑和痣,嘴唇跟隨著手指劃過的路徑走著。
他貼著里昂的皮膚深深呼吸,在一顆一顆的脊骨上嚐到鹽和生存的味道。
在他掌握下的青年開始不安地扭動。里昂不知道該把手放哪裡,先是懸在半空,最後無力地垂在身側,但拇指輕輕壓在克勞薩的小臂,任由下腹半硬的熱度被年長的男人粗糙的手指圈住。滿溢的羞赧與稀薄的釋然交纏在胸口,同一股熱意同時醺紅了臉頰,也融化了體內長久僵硬的一部分。
克勞薩一句話也沒說。他緩慢的動作失去了早先那份挑釁侵略的銳氣。里昂的呼吸變得不穩,又逐漸平復,某些東西在他體內鬆開,如陽光下融化的初雪。
他們應該要分享一個吻。可里昂的喘息加重了,染上紅暈的恍惚雙眼刻意避開了自己,他追尋那雙與自己相仿的藍,是晴穹、是湖海,但在這一方枯黃的石屋裡,只有令他困惑的一對榛子映滿了閃爍的虛空。最後他俯下身子,乾燥的唇瓣壓上了青年光裸的下腹,然後向下、向下,直到他用濕潤的口舌含入身前濕潤的、糟糕的、慌亂的、柔軟的里昂。
克勞薩沒有停下,他沒有退開,只是靜靜地留在那裡繼續吞嚥,一口一口嚥下了里昂給予的脈動。
多年來的歧路孤獨而漫長,又領著他在高崖邊停下。里昂在潮水中試圖抓住紛飛潰散的意識,它們如夢初醒地纖細輕盈,卻又笨重魯莽地跌回他隱隱作痛的胸腔。他想、他想——也許此刻、僅此一夜,終於能與自己殘缺的軀殼重新對齊。
Notes:
BGM for this chapter: “Vertebra” by Janus Rasmussen and David Bergmüller
[1] 史柯斯嘉:指的是Stellan Skarsgård,瑞典老牌男演員,參與過許多英語電影製作。其四子也皆為演員,在當代好萊塢的年輕觀眾者裡有更多的知名度。
[2] 史黛西:Stacy,有「重生」之意。
/
我的老天,抱歉拖了四個月才更新,這一章之所以花了我這麼久,原因不只是情節複雜,也因為它標誌著里昂與克勞薩關係裡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重返現世」。尤其考慮到章節開頭的冷門藝術電影,我必須要假設讀者在沒有看過電影本身的情況下,也能理解為什麼我要安排進劇情。
在西班牙的任務之後,他們第一次有機會在沒有戰爭、沒有對立階級的情況下面對彼此,卻發現那並不意味著和平。這是一場表層的破冰:他們學會重新使用身體,但還不敢用語言;他們能靠近,卻還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牆。
對我來說這一章的難寫在於節制。它不是激烈的和解,也不是戲劇性的爆裂,而是一種小心翼翼的共存。里昂試圖用「照顧」和「控制」維繫關係,克勞薩則用「反抗」與「防衛」去證明自己仍然有選擇權。他們都在用最熟悉的方式保護自己,也因此一次次與彼此擦肩而過。即便最後的親密是發生在身體上,它也不是純粹的用情慾來和好如初的場景。
在構思克勞薩的童年時,我也想過很多種可能性。他大致出身於一個藍領階級、經濟狀態長期搖擺的家庭,童年裡缺席的不只是食物,還有穩定的情緒。父親忙於維持生活,母親早逝,使得家裡始終少了一個柔性的重心。當父親後來交往的女伴帶來暴力與失控的情緒時,他學會的第一課不是「如何被愛」,而是「如何避開傷害」。我曾一度認為是嚴厲的父親造就了他對權威與力量的執著,但回頭看看或許真正驅動他的,是那份從未在父輩身上獲得的安全感。他沒有見過可以信任的男性榜樣,因此當軍隊向他伸出手時,他誤以為那就是父愛的替代——紀律、階層、榮譽、命令,構成了他理解「被需要」的唯一語言。
這樣的背景讓他在進入愛與親密關係時始終保持懷疑:他相信承諾會崩塌,相信柔軟會被利用,也因此總是先發制人,用權力和控制抵銷脆弱。對他而言,「信任」從來不是自然的本能,而是一場反直覺的修行。也因此,在與里昂的關係裡,他的渴望與恐懼是在同一條神經生長的——既想要靠近,又怕再一次失去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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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名稱《Mont Tombe 墓山》在歷史上是聖米歇爾山的舊名,字面意為「墳塚之山」,一座在潮水與大地之間起伏的孤島。在文化與宗教意象上,該處也曾是隱士、修道者的避世之地,帶有過渡、懺悔、超越生死等象徵意味。所以名稱雖源於地貌,也帶著一種「從塵世/死亡之外升起」的隱喻。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很像他們此刻的處境:他們從死亡中歸來,卻還未真正踏上岸。彼此的身體成了暫時的避難所,但心仍漂浮在海上,找不到下錨的定點。

CrookedLunch on Chapter 1 Sun 23 Feb 2025 07:30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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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lricaWolf_Bucciarati on Chapter 2 Sun 22 Jun 2025 03:51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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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kborneSmith on Chapter 5 Fri 04 Jul 2025 03:29AM UTC
Last Edited Fri 04 Jul 2025 03:29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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