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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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两千年新年钟声先来一步的是曹叡。
1999年12月31日,曹丕与素未谋面的亲生儿子选在一家儿童餐厅见面。
十八岁的成年小孩,曹丕见他第一眼觉得他与甄霁很相像,拥有同样修长的脖颈和瘦削的下颌骨,和一双很能蛊惑人的漂亮眼睛。“曹叡,对么?”曹丕没有像一个寻常父亲那样展示出任何对孩子的喜爱,这在这片五彩的合家欢餐厅区域显得十分违和。他没想到曹叡已经这么大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对他来说更像一个少年而不是成年人。
曹叡没作声,在来见曹丕前他被司机拉着去剪了头发,司马懿说曹总不爱看别人打扮得过于邋遢。邋遢吗,他被按在座椅上洗头,闻见钝香不刺鼻的洗发水味道,使他想起母亲。衣服却没换,他在来之前挑了衣柜里最新的一件棉服,里面裹了一层绒毛,站在外面还是觉得冷。
他起先站在门口没打算进去,而后转身遇到曹丕。他一眼可以认出来,那个母亲嘴里的父亲,英俊的、漂亮的、忧郁的,以及冷漠的,曹丕。
那个瞬间曹丕也回头看他,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莫名浮出一个笑,自动玻璃门轻轻一转,父亲从里面出来与自己打招呼。他或许应该喊一声爸爸。
舌头在口腔中打了个转,没喊出来。
“嗯。”他跟在曹丕身后进屋。餐厅里开了热空调,他一进屋便觉得热了,闷得喘不上气。他从小不爱热空调,原以为是穷人不舍得浪费一丝热气不愿开窗,原来对富人来说热空调也一样闷得窒息。
他没敢抬头看,眼前只有曹丕的脚后跟。从前千万次猜测父亲会是什么样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母亲告诉他,和你很像。实际上不像,一点也不像。作为一个身材管理不错的中年男人,曹叡觉得他瘦得出奇,身上带着一股文弱的病气,不过这个年纪的男人总会带有一些慢性病。
他跟着进了一间隐秘的包厢,角落立着一具红色滑梯,底下是海洋球垫子。曹丕在滑梯前停下,曹叡看到他饶有兴趣地瞥了自己一眼,莫非是觉得十八岁的年纪还适合玩这个。“我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曹丕开口说道,“带你去西餐厅更合适一些对吧。”
十八岁,很尴尬的年纪。他捋了捋衣服背后的褶皱,不觉得自己这身能被允许进去。果然下一秒曹丕转头说道:“过几天会有人给你订几身衣服。”
服务员提着菜单进来。一份牛排,五分熟。一份炒饭,一份薯条,还想吃什么,布丁和盐汽水吧。曹丕瞥了眼曹叡的表情,觉得他没有要点菜的意思,于是又加了一份沙拉。
“曹叡,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曹丕问他,仍没有回应,“小叡,叡儿,叡叡,阿甄是怎么称呼你的,还是叫你全名?”
“叫我元仲。”曹叡无法接受地打断他,却听见他小声笑起来。他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弱者的苦难会被上位者曲解成笑话,很显然曹丕正在无视他的痛苦。他仍然无法将眼前这个男人与父亲这个身份联系在一起,曹丕看着过于年轻,过于单薄,像是那种还在上学的富二代,颐指气使地命令他离开母亲投靠自己。
他在听说母亲与他真正相爱过时十分震惊,他们住在二十平的出租房,每个月只需要花三千块钱不到。他想象着那位胖得像猪一样的总裁父亲躺在两米宽的大床上,或许还穿着柔软的真丝睡衣,但母亲细微的哭泣声还是渐渐传进他耳朵里。爱为什么要分开,爱才要分开,曹叡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只是不希望母亲泪尽而返,像林黛玉那样还了泪后回到天上去。于是他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却很怕在某个万事太平的晚上听到母亲的死讯。
甄霁死的时候三十八岁,那时他才十五岁,课上到一半被老师叫出门说你母亲过世了。他的第一反应是要烧了母亲床头那本红楼梦,她总是看着看着就哭起来,看到林黛玉哭看到薛宝钗也哭,曹叡抢过来她的书合上,依然无法止住母亲的啜泣。他由衷地感到绝望,望着成为窗户的蓝色玻璃,好像望见了遥远的海平面。甄霁喜欢海,她工作的地点靠近维多利亚港,提起海她总是很雀跃。
父亲带她见过海吗,曹叡想着,母亲常说曹丕是一个海一样的人,那母亲是因为喜欢海才爱上父亲还是因为父亲才喜欢海。
事实上透过卧室的蓝玻璃看出去天会变得很白,让人无法判断究竟是不是快要下雨。九十年代的香港盛行着一股虚浮的气息,他安葬了母亲,靠着仅有的一些积蓄和打工赚来的钱勉强过了三年。但他快要活不下去了,他欠了两千块钱的债,这两千块钱够买他一条命。
他又发现曹丕疑惑时会将嘴巴很细微地抿起,在提起母亲时同样会露出这个表情。“很抱歉我对你们母子俩的现状很不了解,每月打去的生活费够你们生活得还算宽裕吧?”曹丕盯着曹叡,不得不承认他和阿甄长得很像,但还是差点意思。我们并没有收到这笔钱,曹叡毫不留情说道,也不需要。曹丕忽然笑起来,指了指他身上那件洗得发黄的白色短袖:“但是阿甄需要。”
曹叡忽然很想哭。他只能局促地拉紧衣角,室内过于炎热,他背后的汗开始侵蚀里衣,从每一个毛孔中渗透出来。
“元仲,你还在读书吗?”曹丕又问他。
曹叡点点头,终于从曹丕身上看出些长辈的慈爱。
“还有升学的打算吗,还是已经入学了?”
他憋了口气,犹豫了近一分钟,曹丕一直在等他回答。“很快就要开学了。”曹丕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上一秒他说了不需要这笔钱,下一秒又开始为自己高昂的学费拉赞助,既要立牌坊又要当鸭子,哪来那么好的事。一个没了娘的孩子,还有一个有钱父亲,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让人进退两难的事情吗。
他不知道曹丕有没有再婚,也不知道曹丕现在有几个孩子,他的学费对一个老板来说应该不算太贵,他也可以给曹丕现任的妻子写保证书不参与财产分割和继承。他只是需要一张囊括四年学费的支票,他不懂这个,一张卡也行。
服务员敲门上菜,随即又退出去。曹丕没说话,把大量的碳水推到他面前,那盘血淋淋的牛排放在自己面前。他不爱吃炒饭,母亲上班不在家的日子他通常在楼下食吧吃饭,炒面或炒饭,底下积出半底的油,好像是为了显示厨师的慷慨。他看到炒饭的瞬间又回味起那股油味,看到曹丕那盘带血牛排更是提不起半点食欲。
“大人的事情小孩就不要插手了,我和你母亲各有苦衷,离婚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曹丕开始切牛排,每切一下就有粉色的血水流出来,颜色贴近母亲头上的蝴蝶结发绳,“我对你有抚养义务,以后你就住我那儿去。”
“不行。”曹叡立刻拒绝,“我不在那儿妈妈会找不到我。”
曹丕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很不屑的音节,曹叡猜他想问你今年是八岁还是十八岁。但他很信这一套,甄霁的亡魂会永远徘徊在那间二十平的小屋子,她每天都在等着自己回家。
曹丕非常轻柔地将一块肉放进他的碟子里:“出租屋,没有房产,你为什么会觉得你母亲的灵魂会停留在那?”
曹叡被堵得说不出话,报复性吃了一大口炒饭,这种熟悉的事物不会让他有更好的感受,却和从前在家楼下吃的炒饭不一样。他觉得很不好,他不希望自己在母亲死后还有感受快乐的权利。
“但妈妈的灵位——”
别在我面前提你母亲了,曹丕再次警告他,非常粗糙地切了一块牛肉放进他的盘子,这个世界上没娘的孩子多了去了。曹叡盯着他瘦出骨骼的苍白的手指费劲地动作,眼睁睁看着他将一块带血的牛排扔进盘子,污染了他的一整盘炒饭。曹丕病态的脸上露出一个非常古怪的笑,看到曹叡不满的表情显得更高兴,你爷爷报复我的方式就是逼迫我的母亲生了许多孩子,我想你比我更幸运一些,至少你的母亲只有唯一一个孩子。
“她当了十五年英语老师,或许不止十五年。”曹叡说道,“但她有很严重的幻听和精神病,这些药很贵。她会无缘无故和空气英语对话,忽然大哭大笑,抓着一把不知道是什么的药往嘴里塞。但是她英语讲得很好,你知道吗?”
曹丕似笑非笑看着他,好像完全不信他的话,低声咳了几声,掏出随身的润喉糖干嚼下去:“我当然知道,她是英语专业的。”
曹叡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妈妈死在那个没有房产的出租屋里,这对房东来说是很不吉利的,于是曹叡提出未来会买下这间房子,只是要过很久,在此之前他会一直续租。家里最多的是英语小说,甄霁很爱看这些,唯一有中文的是红楼梦,曹叡觉得那些书里的角色最终会害死母亲。果然害死了。
“你需要多少钱,我叫司马懿打你账上。”
“二十万。”
曹丕点头,可以,过去几年的生活费也给你再补一份过去。曹叡却摇头说不用,他的过去是母亲一点一滴攒起来的,不需要再加入曹丕的那份。曹丕又挤出一个怪笑:“你以为你是什么偶像剧女主角吗,什么都不要并不会给你带来实质上的好处。”
确实是这样。曹叡插起那块牛排塞进嘴里,却没有尝到一丝生肉的腥味。于是曹丕继续切,往他盘子里丢了两块,又看他吃下了。他们两个喂狗似的切与嚼,狗粮是五分熟牛排。
“你需要和你配偶商量一下吗,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曹丕答道:“我现在单身。”
曹叡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这人怎么看都像是纵欲过度的长相,他甚至猜想曹丕可能会带着私下的女朋友来见他。
“我等会儿派人过去把你的行李搬去我那儿,把你房东的电话和住址给我。”
“不行。”曹叡道,“我答应房东以后会把这间屋子买下来的,我妈的灵位在那儿。”
那又怎样,曹丕略带不耐烦问他,他对曹叡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你上的是宗教学校吗,相信死后有灵魂这样的事情,人死了就是死了,要是有灵魂的话死亡还算什么恐吓。
曹叡气愤瞪他,仍然什么都做不了。他或许能打得过曹丕,那又怎样,就算杀了曹丕也于事无补。不过曹丕的拳头下一秒就出现在他脸上,大概是因为他过于瘦弱,力气倒也不算很大,还是把他打翻在地上。曹叡此刻明白了曹丕订包厢的原因,厚重的毛绒的地毯吞掉了他的所有不甘和痛苦,连倒地都没有发出太大声音。
他却还是原谅了父亲,一个陌生男人殴打另一个陌生男人,这只是一个很小的社会案件,没有造成太大伤害连拘留都不需要。如果他不还手的话,还能在曹丕身上讹到一笔。
“你不配当阿甄的孩子。”
曹丕说出这一句话的瞬间感受到曹叡开始反抗,但没有反驳。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力气比他大得多,曹丕不得不朝他肚子踢了一脚随后踩住他的下颌位置。
曹丕的皮鞋踩在他脸上的时候已经顾不得疼了,他像疯狗那样乱咬,换来的是曹丕更重地辗过他的侧脸。你爷爷以前打我更狠,他说道,你母亲的死与我无关,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抚养你直到死亡。曹叡不再说话,温顺地躺在皮鞋下一动不动。他在变得很坏,他即将背叛妈妈投入敌营,因为他非常需要钱。而后听到曹丕说道,我想你能猜到她不再结婚的原因。
出乎意料的是曹叡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种满花的大别墅,而是一个很普通的大平层。屋子里没有任何长期居住的痕迹,曹丕很诚实地说他平常不住这儿。曹叡不知道该去哪儿,绕了一个圈回到蓝色玻璃窗前,忽然记起今天是跨世纪夜。
“今天,或者明天,我会差人把你的东西送到这儿来,包括你妈妈的灵位,想怎么布置你自己决定。”曹丕随手开了两扇门,曹叡看到里面的床猜测是主卧和次卧,“这套房子以后是你的,作为我没参与你前半生的补偿。不过我偶尔回来住,不会影响你,我睡客房。”
曹叡迷迷糊糊在屋子里乱晃,他曾经在二十平连打哈欠都得弯腰的地方住了十八年,忽然来到这儿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要是母亲还活着就好了,要是他们三个人一直在一起就好了,曹丕粗略检查了周围,而后留给他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他的,另一个是司马懿的。
“生活上有什么问题找他。”曹丕想了想,“你应该会用电话吧。”
曹叡点点头,但是他并不放心这种无线通讯设备,只要曹丕想,他这辈子都打不通他的电话。“你平常住哪儿,能给我一个地址吗?”
“我住跑马地,你要找我直接去公司。”
曹叡又点头。
“零钱在玄关的那个抽屉里,有需要自取。”
他想开口问曹丕打算去哪儿,他并不想一个人在这样陌生的地方过跨年夜,他更想回去抱着母亲的遗物睡觉。或者曹丕不愿意陪亲生儿子度过相认的第一个夜晚吗。
曹丕穿上外套往外走,于是曹叡也跟了出去,关门的最后一刻他问道:“我是你的私生子吗?”
曹丕在门口顿住,扭头回来看他:“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如果不想照顾我,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于是曹丕又重新回到屋子里:“我以为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喜欢一个人待着。”
曹叡叹了口气,也不太希望他留下来。这里离太平洋很近,却很安静,完全听不见楼上或楼下的叫骂声,他看着曹丕进屋关上门,轻车熟路走进主卧给他铺床。他是不是该表现得感动一些,这是他第一次被父亲服务,下一秒曹丕扭头叫他来帮忙。四体不勤的资本家父亲没有放过任何奴役他的机会,用钢笔在纸上写了一些词:“去超市买点食材,今晚吃顿年夜饭。”
“只有我们两个吗?”
“你还希望有谁?”
曹叡摇摇头表示没有了,实际上心里还希望多一些其他还在世的亲人。
“想要热闹的话我把吴质王粲他们叫上。”
“不用了。”曹叡略带尴尬地拒绝,却见曹丕拿手机给卞夫人打电话,半土半洋夹杂着说今晚来南区,“真的不用了。”
“我觉得你应该见见他们,老太太最讲究长子长孙。”曹叡敏锐地发现他在句中明显的停顿,神情闪过半秒悲伤,“她应该很想见你。”
“那我准备一下。”曹叡略慌张地跑去镜子前照了照,听到曹丕在他身后道,你大姑二叔三叔小姑也会来。
Chapter 2: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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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叡其实很震惊曹丕报出来的这一大串称呼,心想这位素未谋面的爷爷或者奶奶身体应该不错。曹丕盯着他的头顶沉默几秒而后问他,什么时候剪的头发。是你的司机拉我去的,曹叡解释,也还好吧。曹丕摇摇头,丢了句品味堪忧。
一小时后门铃响了,曹叡望了眼曹丕没见他有起身开门的意思,思考是不是该由他分别欢迎奶奶大姑二叔三叔和小姑,做好心理建设后开门却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曹叡估摸着这位或许是二叔三叔中的一位,扭头求助曹丕,胖男人开口喊了句曹总。绝对是故意的。曹叡带有很强的恨意想道,这个胖男人今晚的厨师,曹丕只是想看他出糗。曹叡忿忿坐回到沙发上,终于分辨出曹丕憋笑的表情,几乎想要一脚踹过去。
第二次门铃响他再次起身,打开门站着一位和曹丕眉眼间有些像的年轻男人。这位一定是他的叔叔,曹叡张了张嘴,在发声前听到曹植说了句:“叫我叔叔就好。”
叔叔好,曹叡的声音在喉咙里翻了个滚,不知道曹植听见没有,抬头却发现对面的注意力根本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跃过他的肩膀看向曹丕。这使他松了口气,仍听到外面传来热闹的人声,发现曹扬和曹节提着两袋子水果从楼下上来。
“曹叡,是吗?”曹扬上下扫了他两眼,随后轻笑道,“和你母亲真像。”
曹叡更僵硬地站在门口充当一尊见人摇尾巴的狗雕像,曹扬提及母亲时他几乎想求她闭嘴,还好大姑根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你那时还那么小。”曹节比划了半手臂那么长的距离,“我只知道你的小名叫叡叡,却不知道是哪个叡。”
“叫我元仲就好。”曹叡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即使如浮萍般颠沛流离了许多年,他仍没有学会如何控制每一块面部肌肉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他不擅长陪笑。
“元仲,好孩子,长得真漂亮,卞阿姨会喜欢你的。”曹扬意味不明地留下一句话,同样也越过他径直走向客厅去同曹丕打招呼。
他面无表情跟在最后,在客厅尽量降低存在感,身后厨师问他,餐后甜品用杨枝甘露可以吗。不是问在场的任何一个大人,而是问他。曹叡扭头看了眼曹丕,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可以。”于是曹叡回答。
曹丕是这个家庭的中心,即使他只是轻飘飘地坐在那里,他的三个姊妹兄弟便贴过去了。但曹丕说过父亲对他的报复是逼着母亲生了很多孩子,曹叡就也摸不准他此时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
大约过了半小时,门铃再一次响起来。曹叡条件反射般从沙发上站起来,望了眼在场所有亲属,他们也一并起身准备去开门。
“元仲你去开门。”曹丕说道,“你阿嫲到了。”
曹叡十分听话地前往门口,开门的一瞬间被卞夫人牵着的一条边牧扑了一脸,吓得他往后猛蹿几步。“乖仔不怕,它不咬人。子文,去把它关笼子里。”卞夫人用力绷了两下狗绳,见边牧顺从地躲去她身后才进屋郑重看曹叡,“吓到你了,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曹叡敏锐地发现除曹丕外的曹家人很爱用一些非常亲昵的称呼来拉近距离,但这非但没有让他放松下来,反而更紧张了。他又表演似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曹叡,元仲,今年十八岁。曹叡察觉到卞夫人做什么都喜欢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刚刚是狗绳,被曹彰牵走后拉着他的小臂像牵狗似的往客厅带。
混沌中他错把自己当成曹家的狗,他的视角只能望见所有人的膝盖,抬头才能看见曹丕狭窄的下颌线。卞夫人问了他许多问题,他答一半蒙一半,只是碰到母亲相关的话题便说不出任何话来。于是生活富裕的老妇人低头抹泪,幼年丧母实在是可怜得不行,好像忘记了曹扬也是年纪小小死了母亲。
“乖仔,现在来爸爸这儿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卞夫人非常怜爱地看着他,老人从不把孩子当成独立的人,即使曹叡已经高过她一个头,她还是无法将曹叡当成一个大人,“这是他欠你的。”
他不知道作何回应,木讷地去看曹丕的表情,却发现他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冷漠,好像在场所有人都与他无关。在场数人中他与曹丕认识时间最长,下意识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
而家宴上曹叡对三叔与父亲暧昧不清的关系十分恼火。曹植称曹丕叫二哥,曹叡非常好奇大伯究竟去哪了,但他只能把曹植唤作三叔或是小叔。他不信曹丕看不出来曹植的示好,二哥两个字几乎要叫出花,曹丕仍然坐怀不乱地朝曹植的方向敷衍两句,而后低头吃饭。
卞夫人一次又一次问他爱吃这个吗,不等他回答下一道菜又夹进他碗里。他不敢告诉卞夫人他不爱吃贝类这件事,像扇贝鲍鱼一类,他非常害怕咬到它们弹得塞牙的肉,这样的口感让他觉得自己在吃人。几次三番他向曹丕使眼色,后者却充耳不闻,正襟危坐,执着于用嘴咬开虾壳,直到那位小叔叔拦下卞夫人还要动作的手说道:“元仲自己会吃饭,人家都不好意思拒绝你。”
是吗。卞夫人惊讶地扭头询问曹叡,曹叡也惊讶地发现曹丕的嘴巴遗传自卞夫人,而自己遗传自曹丕,祖孙三人拥有同样狭薄如舟的嘴唇,想到这个他莫名很想笑。于是曹叡忙不迭点头回道,很好吃,我自己会夹的阿嫲。
卞夫人牵来的那只边牧在笼子里呜呜地叫,曹节端了盆狗粮,又往里丢了几只清水虾和八九片涮牛肉,放进笼子叫它闭嘴。很可怜的狗,曹叡想说要不放出来吧,但那狗喜欢扑人,曹叡还是有点害怕。再次看向曹丕,他还是没有抬头看他。
“元仲现在住在哪,要不搬来和阿嫲一起住,还在上学吗?”
曹丕终于抬头,目光交汇不知道在暗示什么。曹叡企图从他脸上读出心语,却听到曹丕开口替他回答:“他要去读大学了,住这儿方便。”曹叡终于有那么些被爸爸保护的安全感在心中了,顺着曹丕的话点头。
卞夫人喋喋不休得没完没了,曹叡吃得有点撑,又被她按住添饭。曹叡压根没想到曹家人是这样的性格,和电影里演的有钱人家截然不同,除了卞夫人那头卷发,她身上没有任何富贵老太太的痕迹,十分亲切。曹叡记起自家楼下住着的一对外国母女,那老太太偶尔会送来一些新鲜蔬菜,学着母亲的样子叫他元仲仔,但她的口音混着西班牙腔调,曹叡总不太能听清。
曹扬问了他许多虚无缥缈的未来规划的问题,他也答不上来,即使曹丕从不抬头光顾着敷衍曹植,他依然一次一次把求助的目光投在曹丕身上。他就是在此时开始讨厌曹植,明明是弟弟的身份,居然和一个孩子抢父亲。
“听爸爸的话啊。”卞夫人临走前塞给他一沓钱,又嘱咐曹丕要有个爸爸样子。在这个家里曹叡目前最喜欢卞夫人,第二是曹丕,最不喜欢的是曹植。如果他是曹丕,他要告曹植性骚扰。所有人都走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曹丕喝了点酒,却精神抖擞地坐在客厅看书。
曹叡心想,母亲当年一定就是被曹丕装模作样的假面给骗了,大晚上看书装给鬼看。他洗完澡后向他道了声晚安,实际上不太想和他长时间待在一个空间,借口睡觉锁上门。其实没必要锁门的,这里不是原先的地方,不会有人半夜入室抢劫,但他现在怕的是曹丕半夜慈父情深进来给他盖被子,顺便仔细看看十八年未见的亲儿子。
曹叡在此起彼伏的烟花声中闭眼,却发现自己久违地不再思念母亲。这种感受让他觉得很恐怖,他在母亲的葬礼上发誓此生会无时无刻不记得妈妈,十五年的爱将用余生赎罪,但这样的赎罪在三年后的今天就停止了。半夜十二点半他从柔软的席梦思上坐起来,脊柱靠不到底的感觉让他非常害怕。今天不适合睡觉,跨年夜理应守岁,外面的炮声炸得他心绪涣散,而且他积食了。
不知道此时开门会不会看到坐在客厅处理公事的曹丕,电影里演的老板通常选择在晚上工作,他后悔进房间前没有把水杯带进来,上面印了一个米老鼠的图案,曹丕原先是真打算把他当小孩子养的。
他开门的时候正好有一个极近的烟花炸开,缩了缩脖子发现曹丕正站在窗口看月亮。见他出来也不惊讶,十分微弱地笑了笑,说道:“睡不惯吗?”
不是。曹叡简单回了两个字就不说话了,他不想和曹丕交流太多,他只想出来倒杯水。继续没看见似的,曹叡假装大梦初醒眯着眼睛朝厨房走。
“阿仔有女朋友了吗?”曹丕叫住他,不知道是否识破了他拙劣的演技,“今年十八岁了对吧。”
很新奇的叫法,十八年来曹叡第一次被这样称呼,而母亲总是日复一日唤他叡叡或是元仲,在发病时叫他子桓。
“有啊,有的,高中同学。”曹叡撒谎了。谎称自己有一个女朋友是否会显得自己成熟一些,而他在昨天已经把这辈子不成熟的事情全干了个遍。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女朋友,从来没有过。
曹丕轻笑了两声,举起水杯抿了口,并没有回应,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曹叡进厨房喝了半杯水,回卧室路上又听见曹丕问他:“你会用保险套的对吗?”
“你说什么?”曹叡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不是一个父子之间能在大半夜讨论的话题。
“我说,你知道怎么用保险套的对吧?”
“你在想什么啊?”曹叡用口不择言掩盖慌张,非常后悔选择在此刻出来喝水。
“阿甄教过你这个吗,如果不用保险套人生就会烂成我现在这个样子。”
“那很好啊,白捡一个成年儿子,你不高兴吗?”曹叡很想用一些话来堵他一下,把他堵得说不出阴阳怪气的话最好。母亲将他养到十五岁,在他终于到了能挣钱的年纪撒手人寰,颇有点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意味在里面。“而且你没有其他孩子,留我一个养老正好。”
曹丕在夜里注视他了很久,目光从他的头顶缓缓移到肩胛骨,而后移到他的眼睛。曹叡的眼睛随甄霁,而鼻子和嘴巴很像他,他们两个都有很狭窄的下颌,所以曹叡自然也有一张狭窄的脸。作为一个父亲他不应该总是将目光放在曹叡的脸上,但他与甄霁太像了,这使他有些坐立不安。
曹叡见他不语,又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了。明明当父亲的说话如此尖酸,他当儿子的说话刻薄些又怎样。他想重开一个话题,质问他和小叔究竟是什么关系,但话题涉及隐私,他不想听曹丕说他们是一对男txl亲兄弟,那样的话母亲一切的努力都会变得极为可笑。这种事情不问出口便还有挽回的余地,他选择了另一个看似轻松的话题:
“今天吃饭大伯因为有事才不来吗?”
“你很喜欢走亲戚吗?”曹丕讥讽道,“曹孟德后继有人了,你这样的才是他心中的最佳继承人。”
“什么意思,你讲话真难听。”曹叡气红了耳朵,只觉得自己错付,他费尽心思避开所有可能起冲突的危险话题,仍被曹丕狠狠羞辱了一顿,“他们是你的家人,为什么要那样揣测他们的心。”
“我不觉得我揣测错了。”曹丕说道,“我不喜欢他们,如果你知道我曾经是怎样受冷落,你就不会觉得我多疑。”
“我当然不知道,我与母亲生活时做什么都是我们两个人。要是有第三个人,我们的日子会好过些。”曹叡说道,“楼下的男人嘲笑母亲是寡妇,路过故意朝门口丢烟头。我怕她知道又怕她不知道,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烟头全踢到楼下去。这仅仅是我知道的事,我不知道的事或许有很多很多,我很害怕哪天回家看到他们把家洗劫一空。如果我有一个哥哥,他们绝不敢这样做。”
“可惜你没有哥哥,不必向我讲这些,我没有同情别人的能力。”曹丕将手肘撑在窗台上,那扇蓝色的窗户只在烟花绽开的瞬间显现出本身的颜色,黑洞般吞噬掉外面所有的光,“这么多年了,我也早就把阿甄忘得差不多了。”
你怎么可以,曹叡气得抖起来,却于事无补。他的年少气盛与被搓磨掉的锐气在心中抗争,盯着曹丕那张并不显老的脸庞最终咽下了这口气。他本意并非卖惨,只是想要让他知道甄霁这十五年来受的苦楚,从鲜活的少年异化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奴隶,只需要十五年。“我不该说这些,抱歉。”曹叡看了他一眼,决心躲进卧室再不出来。曹丕在他身后冷冷来了句:“你要是那么在乎这些可以认你阿嫲当娘,叫我一声二哥。不要再惦记死人了,你已经成年了。”
和成千上万个叛逆期少年一样,他把房门甩得很重,却没有传来想象中的巨大声音,门框上围了消音胶,他不知道曹丕有没有像成千上万个父亲那样对着他的房门摇头叹气,他们本该是一家人。
此前他从来没有与母亲发生过争吵,母慈子孝,可以用这个词形容。甄霁是全天下最好的母亲,而曹叡是一条彻头彻尾的白眼狼。他在母亲死后三年就着急忙慌去投奔了有钱爹,被他指着鼻子骂还要求他给钱。他昨天还觉得曹丕不讨厌他,庆幸着或许以后能在这里有安身之所。
他起先想的是拿了钱就走,被曹丕留下后想的是从此之后他就是曹家的一条狗,但当曹丕口不择言击他软肋的时候,他却想口不择言地反驳回去。这不是一条好狗,吃里扒外的曹叡不擅长吵架,恰好曹丕很恶毒,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和母亲一起住的那个屋子,至少那里没有任何尖锐的东西会伤害自己。
于是下一秒他又打开门,对上曹丕惊讶的神情说道:“我要回去。”
“回哪儿去?”
“回家,我要回去找妈妈。”
曹丕敏锐察觉到他的声线抖着带上哭调,心中略微后悔刚刚又不知不觉说了重话。事实上这些话对他来说不算刻薄。在曹昂死后的十年,无论他做了什么错事曹操和卞夫人都会拿这样的话堵他。死人是最不要紧的,曹丕在心里想,世界上死了哥和死了娘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你是特别的那个。但他没说出口,指了指门口:“你去吧,拿着钱打车去。现在去或许还能帮着司马仲达搬东西。”
Chapter 3: (三)
Summary:
到这里为止要打个预警,此文为曹营大乱炖,会涉及昂丕、植丕、丕懿丕、丕甄等,文中不存在任何不道德和非法行为(比如骗婚),一切都是成年人好聚好散,爱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文中不代表本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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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叡同一时间开始寻找外套,听见曹丕在背后说道:“衣服我丢洗衣机了。”于是他抓了一把现金塞口袋里,下一秒却听有人按门铃。他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这时司马懿开门进来,撞上两个面面相觑的男人,场面忽然变得尴尬。
“小朋友还没睡呢。”司马懿指了指身后的许褚,两人手中的四个帆布箱子囊括了曹叡和甄霁的全部物件。
“谁叫你们——”曹叡半句话还没骂出口就冲去翻箱子。他无法接受母亲的遗像和供奉被这样塞在脏污之中,半箱的衣服被丢在地上,听到司马懿道,您母亲的遗物还在车里。他略微松了口气,曹丕在他背后非常不满地啧了声。不知道是啧向司马懿还是啧向他,司马懿问他是想自己下去拿吗,剩下的东西不多了。
曹叡扭头看了他一眼说,我自己去。
香港的冬天不冷,但半夜只穿一件单棉睡衣下楼却是冻骨头的。司马懿跟在他后面望着他单薄的肩胛骨,心中感叹这父子俩确实像。打开后备箱是一个破败的箱子,这是母亲的箱子,说是她的陪嫁,如今却用来装她的骨灰盒和遗照。曹叡小心地将它挪出来,全然不记得刚说要走的誓言,以至于他再次回到屋子时,曹丕又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他已经自顾自开了电视,背景音嘈杂得要听不见声音了:“还走么,你要把这个破箱子搬去哪儿?”
“我房间。”这个箱子不重,力气用大了会发出铜香台和小鼎的金属碰撞声,曹叡抱着捧着,忽觉心跳加速起来。他的生命熔铸在甄霁那抔小小的骨灰之中,他跪着将遗照摆在本应该是书架的位置,炉中的香灰在搬运的路上被倒干净了,曹叡沉默片刻还是决定明天再起身采购。还有水果,还有花束,和甄霁最爱的盐汽水。
他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发现曹丕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身上穿着他想象中那样的真丝睡衣,露出大片的苍白如玉的脖子和上背,幽魂似的看着他。曹丕比母亲更像一个鬼,曹叡想道。
“我看到阿甄了。”曹丕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凌晨三点还没睡使得他这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毕竟已经到了中年,但他的话还是狠狠让曹叡兴奋到颤抖起来,“她在你背后。”
曹叡霎时回头,却只看到暗色玻璃窗倒映出的他和父亲的影子。他又被戏耍了,怒气冲冲瞪向曹丕,却看他凑过来端详着甄霁的遗照。这是什么时候拍的,曹丕问他,下一秒自顾自说出答案,大学毕业照。
曹叡的印象中母亲从来没去过照相馆,他刻板地认为所有人都会想留下自己年轻时的容貌,而照片是最简单的方式。甄霁有一本相册,里面的照片从她满月开始,到曹叡出生截止。最后一张照片是她抱着婴儿曹叡躺在病床上朝镜头笑。在此之后便没有了。他没问过为什么,曾经想过这或许与父亲有关,现在想来就是因为曹丕。
“她不爱拍照,我每次拍照她都躲。”曹丕说道,“但是很上镜,大学时我为她买了一台相机。”
曹叡略带不爽地想把他推走,反被曹丕问,把这东西放卧室里不害怕吗。他的怒火总能被曹丕轻而易举挑起,这是他的母亲,谁会害怕母亲的鬼魂。“如果把爷爷的鬼魂来找你,你会害怕吗?”
“看到就跳楼。”曹丕耸肩,“第二天请一百个道士和尚轮流驱鬼诵经,必须魂飞魄散了。”
这没有可比性,曹叡心想,如果是曹丕的鬼魂这样出现他也得找人做场大法事。他背过身翻了个白眼,却仍相信着曹丕的恐吓,母亲一直陪在他身边。
在极端的不安中他仅睡了两个小时,到了早上六点再也睡不着了。起床未见曹丕身影,客厅的暖气被关了,他去阳台收昨日被曹丕丢洗衣机的外套,而后把家里所有窗户都打开透气。这些年蓝色玻璃很流行,从楼上望出去居民楼用的全都是这样的蓝玻璃。曹叡看着心烦,决定以后装修绝不会让玻璃带上任何颜色。这样的蓝色会让人分不清这里是天空还是海洋,但这里只是普通的人类居住地。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他抓了把钱出门,爬上巴士坐一小时,回到了原先的家。什么都没有剩下,两张折叠床被收起来靠在角落,只留下衣柜和书桌。他取走了厨房柜子里的最后两包香烛,而后去楼下香火店买香灰。
看台的是店主六岁的小孙子,见他上门学大人的口气直呼其名:“元仲仔新年好。”
“你家大人呢?”
“阿嫲在里面拜佛。”小孩爬下凳子跑进漆黑的后堂,没过多久拉来了老太太。
“嬸嬸我要买香灰。”曹叡道。
老太太认出他来了,记得他是对面五楼定期给母亲上贡的孩子,奈何年纪太大叫不出名字。阿嫲他是元仲仔,曹元仲,小孩在旁边提醒。老太太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手势,枯槁的手指在账目上翻了翻,转身问他要哪种香灰。
“最贵的那种。”曹叡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想到这是曹丕的心中更痛快,“一个炉子那么多就够了。”
老太太边在箱子里摸边问他:“你不是前几天找爸爸去了吗,找到了吗?”
曹叡不知道作何回答,只好点点头说找到了。
“那就好嘛。”老太太取出一包掺着金沙的灰递给他,“好好跟爸爸过,一个小孩子总归是要大人管着的。”还没柜台高的小孩朝老太太做个鬼脸。
他付了钱出门,忽而觉得自己走在这条路上再不用担心还不上钱,再不用跑着去任何地方。他可以像任何成年人那样走进一家西餐厅随意点餐,而不是在楼下食吧吃半碗油的炒饭。他对曹丕的恨意一笔勾销,对母亲的愧疚突如其来,他越是过得好就越是愧疚,他是母亲曾经痛苦生活的罪魁祸首。
后面的一连好几天都没再见到曹丕,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任性才逼得曹丕不来见他,还是他真的忙得不可开交。他原先为了攒学费申请休学一年,结果到最后还是向生活低头找了父亲。曹叡发现曹丕在这个屋子的几乎每个抽屉都留了一把钱,但他节俭惯了,很快摸透了家附近的市场与商街。他维持着曾经的生活方式,却因没有工作这件事感到百无聊赖。不过很显然,曹丕不需要他专门再去找一份工作维持生计。
他整晚失眠,白天也睡不着,在富裕的环境下他开始憔悴,以至于半个月后司马懿找到他时问他:“曹总留给你的钱都花完了吗?”
你说的是抽屉里的那些吗,我连一个抽屉都还没花完。曹叡说道。客厅无线电视明珠台乐此不彼地播放英语新闻,曹叡却觉得播音员的音调没有母亲的好听。
“如果需要的话,我下次来会给你带一些安眠药。”司马懿从随身包里掏出一沓现金放进抽屉,曹叡明白是曹丕派他来送钱。
曹叡不想理他,所有和曹丕关系好的男人他都不想理。而且他觉得司马懿说话时常带着一种明显的优越感,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暗示是他陪了曹丕很久。“麻烦问问你们曹总是个怎样的人?”
司马懿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作为员工的话,那我必然觉得他是一个毫无人性热衷于压榨员工的人。”
“那作为丈夫呢,作为爸爸呢,他应该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不该问我。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和曹总只是纯洁的上下级关系。”司马懿拿出他最擅长的那套职业微笑,曹叡看他心烦,“我觉得他对您很不错。”
哼不错么,曹叡从鼻腔哼出一个不屑的音节,如果这样都算不错的话想必他确实是一个毫无人性热衷于压榨员工的老板了。他看着司马懿走向阳台而后走向厨房,环顾一圈发现他坚持每天做饭洗衣服做家务,不需要任何人照顾。
“很乖。”司马懿从卧室出来,收拾了一小袋曹丕的衣服准备带走,“我先走了,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call me,包括半夜。”
曹叡看司马懿大摇大摆离开,对刚刚的话十分怀疑。曹丕身边的每个男人都诡异得要命了,他烦死这些随地发情的成年人,每个人都在拼命散发着荷尔蒙气息,即使不是冲着他来的也非常让人心生恼怒。他把沙发上的抱枕砸向地上,五分钟后捡起来放回原位。
有些人不爱出门,曹叡原先以为自己是这类人,直到他在这儿无所事事住了一个月,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僵尸,开始靠安眠药睡觉。偶尔也能自主入睡,经常却不行。用老人的话来说应该是母亲牌位的朝向不对,应该放在一个神龛里,而不是草率地挂在书架上。
曹叡第一百次拿起电话想打给曹丕,然后又放下。对曹丕来说这是一件小事,可能还会阴阳怪气说人死不能复生。他心想要不打给司马懿,但这是家事。
曹丕在二月第一天傍晚回来了。曹叡正在听英文广播,母亲死后他全部的消遣就是听英语频道。曹丕没问他为什么要把声音放得震天响,而是问他准备吃晚饭吗。
“才四点,还早吧。”曹叡望了眼钟,现在恰恰好指在了3.58的位置,“需要我做晚饭吗?”
曹丕摆摆手说道:“不用,去外面吃,我昨天找人给阿甄订了神龛和方位,等下可能会过来装。”
曹叡愣了愣,见他轻车熟路把正装外套脱了搭在沙发背上,进卧室又出来:“司马仲达这头猪把我衣服全运走了,你有多的厚外套么。”
于是他怔怔跑进卧室取了一件高中穿的灰色卫衣,曹丕很不情愿地穿上。他本身骨架不小,衣服会往大了买,加上这本身是宽松风格的外套,挂在曹丕身上把他衬得很单薄。曹丕朝他勾手,他鬼使神差般地就跑过去跟上。
“谢谢你。”曹叡在他屁股后面小声说道。
曹丕笑了两声:“死者为大,我一向很尊重死人。”
曹叡心中暗讽,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他跟着曹丕进了一家西餐厅,大堂里放着蓝色多瑙河,空气中充满着香水和咖啡香气,服务员领他们进包间接着递来菜单。曹丕日复一日地摄入大量蛋白质,他问曹叡是否想喝点什么,曹叡摇摇头说不渴。“那就一杯葡萄汁。”
经过两天的相处曹叡发现自己这位中年父亲有着嗜甜如命的错误饮食,甚至会在咖啡中加入过量的糖直到饱和。作为弥补大概是几乎不摄入碳水来保持胰岛素的正常分泌。
“司马仲达告诉我你在家很乖。”曹丕笑着看他,“很能干么。”
曹叡揣摩着他话中的深意,思来想去这只是一句单纯的夸奖,不由开始腼腆。
“学费的事情你届时把账户告诉司马,他会办好。”
于是曹叡没忍住问了句:“我可不可以问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曹丕反问他:“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朋友,上下级……如果再大胆一点。”曹叡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说出下面那个词,“男同性恋情侣。”
“你——”曹丕凝噎许久,直到服务员先上了那一杯葡萄汁,曹丕猛灌了一口才顺过气,“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情吗?”
曹叡摇摇头,还是觉得他不够真诚:“只是感觉罢了。”他看到曹丕挑眉却没有否认,心中有一股火发泄不出去,紧接着他问道:“那你和妈妈呢,你喜欢男人,为什么还要去招惹她?”
曹丕很意外他会这么问,或许是很意外他敢这么问,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曹丕仍告诉他了真相:“我曾经深爱着阿甄,没有人能质疑这一点。即使你的爷爷奶奶都不赞成,我依然选择和她结婚。曹家没有人亏待她,长辈们不觉得我们是良配,但婚后从没对她提出任何不满。”
曹叡不相信他说的话,却见他拿出钱包指了指内封的第一面,是一张非常清晰的三人合照,曹叡刚出生时甄霁抱着他躺在病床上,曹丕跪在旁边由第三人拍的照。
“这是小节拍的,也就是你小姑。”曹丕说道,“拍完这张照片后的半年,你五个月大的时候,阿甄要和我离婚。”
“为什么?”曹叡下意识觉得他隐瞒了许多事情的真相,比如母亲是如何患上精神病的,例如如果曹家人真的对她好的话为何还要离婚。但他又找不出曹丕话中的任何破绽,母亲必然是爱着的才愿意克服万难和他结婚,也必然是相爱才自愿生下他。
“实话说,我不知道。”曹丕看着他,“她给我的理由是不爱了,我无法问出更多理由。从我认识她开始她就在吃精神类药物,她一个人在这里上学打工,我也没见过她的家人。不过她的家人在上海,你知道那时去大陆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但是她恢复身体后迫不及待地去办理了很多手续想带你回去。”
服务员端上来一盘撒满油醋汁的蔬果拼盘,曹叡看到上面深浅不一的颜色非常倒胃口。
“我本身不是一个把爱情看得很重的人,既然她表达出明显的想要离开的意愿,我自然不会逼她留下,而且从她怀孕停药开始她的精神就变得很不稳定……离婚后我以为她带你回上海了,直到前几年我才知道你们没有回去。”
曹叡记忆中的儿童时期一直在搬家,他们的东西很少,母亲拖着两只大皮箱就可以从维港搬到九龙,曹叡抓着她的衣角挤在电车里。那时他以为父亲是一个绝情冷酷的暴君,哄骗母亲生下孩子后弃她而去,母亲却告诉他你爸爸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温柔为何会丢她一个人艰难地活着,他们没有收到任何来自父亲的拨款。
“既然你已经成年了,不知道阿甄有没有告诉你一些成年人世界默认的规则。”曹丕插了一颗小番茄放进他的盘子里,“单身状态下不必为任何人守节。放下你那些大光伟的的言情小说,爱和情是两种东西。”
“那你和司马懿是情还是爱。”曹叡的大脑略微有些超负荷,曹丕口中的版本与母亲口中的版本相差不大,他们前夫妻俩都在共同美化曹丕的形象,好像曹丕才是最无辜的那个,而把甄霁塑造得无理取闹。但是最大的受害者是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的母亲。
“什么都不是。”曹丕说道,“他告诉你我们是恋爱关系吗?”
“不,没有。”曹叡否认,虽然他不喜欢司马懿,但他也没有想要在曹丕面前搬弄是非的意思。
“这是大人的事情。”服务员进来上了两块牛排,一块血淋淋的是曹丕的,另一块棕色的浇了厚厚一层黑椒汁是曹叡的,“你长大就明白了。”
Chapter 4: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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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叡吃完饭回家已经是半夜,曹丕问他想不想体验一下成年人的夜生活,曹叡说不要。但他还是被资本家父亲带去酒吧,在一众酒品中挑了小麦果汁,上来一瓶冒着泡的冰啤酒,曹叡不喜欢这个。
“我想回去睡觉。”曹叡抗议。
曹丕扭头看他:“司马懿说你失眠严重,这个点通常还没睡吧。”
曹叡无话可说,盘算着今晚几点才能回去。他对人多的地方没有任何好感,从前他与母亲住在唐楼,墙薄得像一层纸,隔壁住着一对年轻夫妻时常闹出很吵的动静,他无时无刻不被大密度的人迫害着。钱能买到舒适的社交距离,能买到独立安静的空间,他不明白曹丕为什么喜欢来这种地方体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他难得有些困了,分不清是酒精的功效还是回到了熟悉的嘈杂环境。
“我想回家。”曹叡说道,指着面前那杯几乎没动的啤酒,“不爱喝这个,难喝。”
于是曹丕把他面前那杯啤酒仰头喝尽,剩了些气泡攒在杯底。曹叡想继续开口,听曹丕道,我叫司马懿接你回去。曹叡烦得要命,脑子里全是司马懿三个字。到底想干嘛,亲爹一直在挑衅。
“我认识路。”曹叡起身,“他白天晚上给你打工,你放过人家吧。”
曹丕不置可否挑眉,没有丝毫想要解释的意思,看着曹叡穿起外套往外走,只好也披了衣服跟在他后面。青春期小孩难搞,当青春期小孩的爹是世界上最累的活计,曹丕腹诽,真麻烦。
“你不用跟着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曹叡被屋外的凉风吹得一哆嗦,看到曹丕更是心烦,“你等司马懿接你回去。”
“这么记仇?”曹丕笑了笑,“我今天没得罪你吧?”
曹叡没理他,闷头往前走,他听到曹丕踩着皮鞋在他身后小跑了两步,扯住他的袖子。曹叡听见曹丕在他身后说话,却不知道说了什么,风声太大听不清楚。他回到家才冷静下来,听见曹丕撑在玄关柜上猛咳,好像要把刚吃的饭全都吐出来。
“咳嗽还喝酒。”曹叡白了他一眼,还是认命给他倒了杯水,余光瞥见母亲的牌位已经被安置在客厅角落,“不怕早死。”
曹丕咳得浑身发红,应该是没听到他这句话。他抖着接过曹叡的水,从口袋里掏出两颗药囫囵吞下,又靠墙咳了会儿,终于逐渐平息下来。
“你怎么了,病了?”曹叡忽然不安地升起些许愧疚。人到了曹丕这个年纪基础病多多少少会显露出来,他一急就忘记要善待长辈这回事了,在凉风里走了二十分钟,曹丕就这样跟了二十分钟。
曹丕清清嗓子回道:“肺痨哮喘。”似乎瞥见了曹叡的神情,又解释说:“没事,咳一阵就好了。”
曹叡扭过头嘟囔,谁要关心你。下一秒他兴奋跑去新做好的神龛处,母亲的黑白照片神采奕奕地挂在上面,曹叡上香拜了拜,曹丕也站他旁边点香,两柱香的烟雾缭绕在一起,激得曹叡一阵恶寒。他本想开口骂句假惺惺,想到好歹这神龛也是曹丕费心思请人来装,只好默许了他的暴行。
他出了一身汗急需洗澡,进浴室前发现曹丕搬了张凳子坐在母亲遗像前抽烟。窗户被打开了半扇,室内温度略微有些下降,曹叡闻不得烟味,于是立刻转身钻进浴室打开换气。他挤了两把沐浴露,却开始怀念母亲身上香皂的味道。沐浴露冲不干净。
曹丕是个太复杂的人,曹叡从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中年人。中年男人只分为三类,坏的、蠢的、好的,曹叡在从前见到的主要是坏的和蠢的,好的中年男人只遇到过一次,那位没计较母亲死在屋子里的房东,作为回报他预支了未来十年的房租。但曹丕不同,曹叡不知道他所图,或许是图他养老,毕竟曹丕浑身是病。不过他有钱,只要肯出钱什么护工找不到。莫非是有钱人的通病想要传宗接代,如果只是出于这个目的曹丕大可以再生一个,他今年才三十七岁,完全可以再婚,曹叡没办法干预长辈的婚姻生活。他想不到理由,总不可能是因为对母亲的爱,千方百计找回和母亲的爱情结晶。
最开始相爱的时刻往往会记到死为止,曹叡又回想起母亲说过无数遍的话,她从不后悔遇到父亲,也从不后悔生下他。但正是这占据了她生命一半时间的两个男人如菟丝花般汲走了她的生命力,把她害到如此境地。
他关了水走出去,曹丕已经没在抽烟,把窗户大开站着赏夜景。这里永远没有天黑透的时候,城市的灯光照亮整片天空,愈发分不清这是陆地还是海底。曹丕回头看他,没有说话。曹叡想开口问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留下,望向他疲惫而悲伤的眉宇又觉得没有开口的必要。总之他就是留下了,无论曹丕抱着什么目的,他收留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只是这个孩子刚好是他的儿子罢了。于是他说我先去睡了。
他没吃药,生生躺在床上企图睡着,脑海中却闪过不属于他的记忆。母亲的笑靥和父亲的欣喜,他想象着母亲在婚礼上如何接受戒指和鲜花,如何幸福地落泪,他们是如何拥吻相爱,如何在一个夜晚抱着睡在一起,在他出生时如何迎接一个新的生命。在母亲死后,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曹叡脑中排练着,母亲告诉他应当爱应当原谅,而他却把自己当成是复仇小说的男主角恨不得将父亲千刀万剐。
他默默流泪,却分不清这泪是为母亲流还是为自己流,下一秒听到曹丕站在门口轻声问他,睡了吗。
没人说话。
“我知道你还没睡,有些话要和你说。”曹丕将手搭在门把上,“是一些关于我的事情,或许你不感兴趣,但我觉得你需要了解。”
“你要说什么?”
曹丕开门进来,出于礼貌没有直接坐到他床上,而是将他桌边的椅子转了个圈对着他,开门见山:“我没几年能活了,我想把你留下来是希望你代替我在家庭和公司发挥作用。”
曹叡盯着他苍白的脸,从第一眼见他起他就觉得曹丕浑身病气,怎么会到了没几年能活的程度,他才三十七岁。“你有姐姐妹妹,有一个弟弟,这个世界没了你还会继续转。”曹叡说道,“让我替你活下去不觉得太自私了吗?”
“你倒也不问问我得了什么病。”曹丕笑了笑,“我信不过他们,包括我的母亲,你是最好的人选。”
曹叡问他:“你得了什么病,只是普通的肺痨哮喘吃药就能缓解吧。”
“比这个严重点,肺癌。”
曹叡愣住了,确实没想到是这种情况。肺癌,有钱或许能治,不过他见过被化疗折磨得失去生的意志的老人,曹丕势必不想这样。曹丕看他呆若木鸡的表情觉得很滑稽,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普通癌症。”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为了报复我吗?”曹叡盯着他干瘦的指节,抓着他的两根手指不放,好像这样就能缓解病情,他深刻意识到自己遗传了曹丕的喜怒无常,心底的火像要喷出来,“让我变成孤儿你感到很畅快?”
曹丕笑眯眯任由他抓着,少年人不知轻重地缠着几乎要把那两根手指掰断:“阿甄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孩子。”
“我怎样,你是为了自己才把我留下的,我没了娘很快又要没爹了,如果你不把我留下我会当你长命百岁。”曹叡大骂道,“我只要你赔我二十万,你却要把我一辈子都毁了你知道吗。”
曹丕看他愤怒至极的表情,忽而萌生出了一种和甄霁年轻时真像的想法。还能生气,还能怒骂,还有着冲天的欲望和野心,于是没忍住伸手摸他的脸,而他安慰甄霁的惯用话术是不要生气阿甄。
“不要生气元仲。”曹丕笑道,“全家人你见过了,他们都很喜欢你。公司的事情仲达会慢慢教你,我把他留给你——”
“不需要。”曹叡冷脸躲开他的手,“我讨厌司马懿,你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了,曹丕有点想笑,忍住了,果然还是小孩子,恨和爱都如此鲜活。但他回不去了,母亲的牌位把他锁在这里,曹叡不可能再回去那个潮湿拥挤的出租屋,他是母亲供台上的唯一祭品。“这些事等我死了之后再行商议。”曹丕说道,“不止司马懿,届时所有人都会来插一脚。”
我要回去。曹叡掀开被子,我不要被你们曹家拖下水。
“回哪儿去?”曹丕漫不经心问他,除了这儿他已经没家了。
“我要去死,去找妈妈。”
于是曹丕起身,留下一句晚安离开房间。曹叡不会死,他有强烈的求生欲望,如果他真的不想活了那他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成年人应该初步具备了对是非的判断能力,曹丕已经把该说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对曹叡的期待到此为止。他并没有想过曹叡像自己从前那样争取些什么,只是希望他能过得像一个普通孩子那样顺利,以曹总独子的身份成为公司的继承者。
曹叡惊讶于他不再说些什么就离开,看着曹丕关上门,而后听到客厅门关上的声音,走了。曹丕在他身上做的一切事情都抱着巨大的功利性,如果他没有即将死去,或许他们能像正常父子那样相处吗。
曹叡吞了两颗安眠药,却睡得很不安稳。
第二天迎接他的是小叔叔曹植。
曹叡习惯了独居,从前那样的日子都捱过来了,如今不用为生计发愁的日子却不好过,真是贱骨头。他刷完牙想去冰箱拿点喝的,睡眼惺忪被曹植的影子吓得一哆嗦,撒了一地牛奶。
“元仲,我没叫错吧。”曹植放下一杯咖啡,指了指被放在茶几上的另一杯,“早上好,我还以为会等到中午,给你带了咖啡。”
曹叡庆幸自己没有光着身子在家里乱走的习惯,他拿拖把过来拖一地的狼藉。他对这位叔叔的印象也不好,结合曹丕暧昧不清的态度更是恼火。“小叔早。”他碍于礼貌打了招呼。他费劲拖着地,见曹植仍是不动如山坐着,心想这对兄弟还真像,一身资本家的臭毛病。
“给你加了糖加了奶,按照你爸爸的口味点的,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曹植看着他尚未打理柔顺的头发和略浮肿的脸,这是前一晚哭过的状态,“你一个小孩自己住着,二哥没给你请阿姨吗。”
曹叡觉得他话里有话,又不觉得自己与他结过怨,多思多疑过得好累,曹叡跪在地上用抹布将牛奶吸干净,终于看到曹植过来伸手:“我帮你擦。”
“谢谢小叔。”曹叡起身洗拖把,牛奶的腥臭味熏得他想吐,让人想起臭鱼烂虾,他从前在菜摊干过活,而后曹植过来涮抹布。
“我来找你,是想帮你。”曹植挤了三滴洗洁精,“你想过回上海吗?”
上海。曹叡仍在卖力地洗拖把。
“你的外公外婆,小姨,舅舅,你不想和他们一起生活吗?”
曹叡没理他。他在很久以前想过这样的事情,但那时候去大陆太难,直到母亲死后,外婆家也没来过一丝音讯,颇有些断绝关系的意思在里面。母亲也从没提起她的家庭,气极了会骂楼上那些男人册佬,除此之外再没讲过吴语。即使他再迟钝也明白母亲不想回去的道理。
但曹丕说过离婚的时候母亲想带他回大陆。
“因为舍不得爸爸吗?”曹植侧头看他,看他带气捣拖把棍子,忍不住开口,“上面的布可以取下来。”
“你洗吧。”曹叡往那儿一扔,却看着曹植也跟过来,“你们曹家觉得我是小孩好欺负是吗,一个和我说他快死了叫我继承家业替他活下去,一个来问我想不想回大陆和外公外婆生活,这种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我做主了。”
他看到曹植愣了愣,这位与父亲极像的小叔的脸上缓缓浮现一丝笑意:“你和你爸真的一模一样,明明能说漂亮话却不说,白长一张漂亮脸蛋。”
“你们商量就好,不必知会我。商量出结果了我一定服从。”曹叡说道,一口气把咖啡全喝了,不明白这东西有什么好味。
曹植瞥了他一眼,没有作声,也没有离开。曹叡寻思他怎么还不走,他已经把话说得难听至此,莫非曹家人过得太过顺利喜欢被他这么骂,想起曹丕倒也觉得合理了。由此得出结论,曹家人都有精神病。
曹植在客厅站了会儿,转着走到甄霁面前,从台下抽屉抽出两根香点着,拜三下插上:“我第一次见你妈妈的时候十二岁,她送了我一支钢笔,上面刻了一个建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样口音的人,发音很短促,英语讲得很好粤语却不好,我先前见过北方人他们讲普通话也不是这个样子。后来二哥告诉我这是吴语口音,和阿霁讲话的话用英语更方便。”
曹叡敏锐捕捉到了母亲在同辈人口中的另一种称呼,阿霁。曹丕叫她阿甄,曹植却叫她阿霁,听起来像在称呼一位朋友。
“你爷爷奶奶不喜欢她,但是二哥非要和她结婚。我和子文、小节自然没意见,大姐也不爱操心这些,二哥说如果在这儿结不了婚就想办法去上海结,他们才勉强同意。至少对我来说他们很般配。”
和曹丕讲的版本不差。曹叡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却听他问:“你还想听什么,我和阿霁并不太熟,后来他们离婚了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曹叡觉得曹家人都很聪明,曹植三言两语吸引了他的注意,几乎把他刚起的怒火一泼水压下去了:“为什么你叫她阿霁?”
曹植失笑:“我哥哥的妻子,和我算是同辈,为什么不能叫阿霁,她也会叫我们的字以示亲近,叫嫂子不觉生疏?”
“我想知道他排名老大你为什么叫他二哥?”曹叡问道,“我母亲生前和你们关系好吗?”
“这是两个问题。”曹植比了一个二的手势,“我先回答第一个,你原先有一位大伯,但很多年前去世了,大概死了有二十多年,所以曹子桓排老二。我相信他不太愿意和你说这件事,所以你也不能出卖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了。第二个问题,阿霁和我们关系不错,同你爷爷奶奶关系也不算僵,平常会有来往,对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姊妹经常送礼物,我们都很喜欢她。”
这是一种很完美的等价交换,曹植出卖信息换得曹叡的信任,叔侄两人在此达成了诡异的一致。
“那你知道——”曹叡冲动问出口,“她为什么要离婚吗?”
曹植说道:“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你似乎误会了什么。”
“什么?”
“你的父亲,他是一位暴君。”
Chapter 5: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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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叡最终拒绝了曹植的邀约,他大概能猜到母亲原来的家并不欢迎他们的归去,更不欢迎他独自一个人的朝拜。他看着曹植佯装镇定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焦躁,这张与曹丕相似的脸竟然会流露出这样的真心,这让他感到新奇并充满成就感。
曹植走后,曹叡开始准备早饭。他漫无目的地活着,就像母亲死去后不久的那段岁月,他睡得很晚起得很早,每天颗粒不进滴水不收,却也没有想哭的欲望,只是一遍一遍打点母亲的遗物,几件碎花连衣裙和休闲服,和一些快要被用烂的化妆品。那时他捧着仅剩的一些耐心找了一份廉价的工作,拿最低价的薪水勉强过活。那时候他才意识到母亲在治疗精神疾病上花了多少钱,按母亲原先的工资来说,他们可以过得声色犬马。
他怀疑自己遗传了母亲的精神疾病,却不以此为苦难,他由衷地高兴自己是母亲的孩子,并遗传到了一些无论是隐性还是显性的基因。事实上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曹叡遗传了曹丕的喜怒无常和多愁善感,比起甄霁,曹叡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父权产物。
外面罕见地下大雨,曹叡找遍屋子没找到一把伞,盛怒下给曹丕打电话没打通,于是转播司马懿的电话,五秒后通了,曹叡冷下声音问他:“家里的伞呢?”
司马懿低声问他:“什么伞,曹总在开会。”
“我说我家的伞呢,你不是说有问题随时找你吗?”曹叡深吸一口气,“我现在要出门,我在这儿住了三个月发现家里没伞,你现在给我送伞过来。”
司马懿在电话那头明显地顿了五秒,强大的职业操守迫使他答道:“稍等,半小时后到。”
于是半小时后司马懿带了三把伞到达,曹叡注意到他湿了半个肩膀,深蓝色的西服外套溢出一片深色,明知故问道:“雨很大吗?”
司马懿挑眉,却没说话,从随身包里掏出来三把花色不一的伞,金牌助理把伞放在玄关柜上,而后转身看着曹叡似乎在问他你还想做什么。曹叡自觉理亏,他本来只是把对曹丕的气发泄在司马懿身上,没想到像砸棉花似的被他照单全收。
“需要出门的话我可以送您。”司马懿微笑着站在门口,像迎宾先生,“我正好要回公司。”
“不想出门了,雨太大。”曹叡盯着他肩膀上那片深色,几乎要用眼睛烘干了,转念说道,“我要去你们公司。”
他看到司马懿一愣,而后浮现出一个古怪的笑。他分不清这样的笑究竟是曹丕学的司马懿还是司马懿学的曹丕,总之相似到分不清楚。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直到曹叡快步走到他前面,门被关上了。他走在前面,根本不知道司马懿究竟把车停哪了,电梯开门司马懿甩了甩钥匙说右转。他听话右转,面前的第一辆黑车闪了闪灯,司马懿指着它说,上车。
车里熏了很重的兰草香,混着皮质坐垫的腥臭味,曹叡的呕吐物在喉咙里翻了两个滚,在司马懿拧动钥匙后扒着副驾驶的后背一动不动。司马懿不动声色将他右侧那面窗户打开一条缝,又递过去一个橘子。他不情不愿接过,忽然开始明白曹丕为什么一直留用他,非常善于察言观色的贤内助。
“抱歉,熏香是我的一位前辈送的,我只是想快点消耗完。”司马懿从后视镜看他,轻轻笑了笑,“我尽量开快点。”
曹叡觉得司马懿心里在偷偷骂他,大雨天喊他来送伞,非要蹭车去公司溜溜,或许他也才开会开到一半。曹叡望着他的侧颈,莫名有一种想咬上去的冲动,忽然开口问道:“你们在开什么会?”
司马懿回道:“上海有一家公司谈合作,曹总在听策划案。”
“上海?”
“是的。”
曹叡低低地嗯了声,扭头看向已经被雨水砸透了的车窗,即使只有一条缝隙,仍有大量的液体涌入车内,司马懿递给他一条手帕:“湿的地方拿毛巾擦擦。”
“我能去吗?”曹叡问道,“我想去上海。”
司马懿没说话,在路口停了会儿,对着满是水雾的车前玻璃细细擦了一遍:“你还在上学吗?”曹叡闷闷应了声,听到他说:“曹总不会希望你去。”
于是他扭头将鼻子捂进橘子里,不再说话。
司马懿将车开进地下车库,撑着伞从外面的正门进去。由于他带来的三把伞全在家里,曹叡不得不和司马懿挤在同一把伞底下,一把略大的单人伞站了两个成年男人,他们各湿了一个肩膀。玻璃门自动打开,前台站起来说了句经理好,曹叡侧着头并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脸,却听到司马懿说:“这位是曹总家的孩子,不用登记。”前台啊了两声,果然将她递过来的册子收了回去。曹叡瞥了她一眼,觉得她的眼神不怀好意,又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一定是和曹家人待久了才这样心思恶毒。他跟着司马懿往里走进电梯,顶楼,被安顿在曹丕的办公室,司马懿说道:“你在这儿休息,曹总开完会就会回来。”
司马懿关了门出去,曹叡刚想起身活动,又听到有人敲门。是刚才那位前台,端了一杯热可可给他。曹叡警惕地盯着她,同样换来了对方警惕的目光。
“司助叫我拿点喝的给您。”她说道,曹叡的表情实在是太像曹丕,她没敢靠太近,远远地将热可可放在茶几上,“您还需要吃点什么吗,像三明治饭团,或者薯条汉堡,楼下都可以给您做一份拿上来。”
“谢谢,不用了。”曹丕的饮食结构从所有身边人拿给他的食物中可见一斑,曹叡不知道他是从小就这样随心所欲地摄入垃圾食品还是得知自己快死了才这样放肆,没得糖尿病真是一个奇迹。或许已经得了,但由于命太短没有显现出症状。他对甜食没有过分的执念,母亲是不太爱吃甜的,因此从前在家的时候他很少会吃到这样大规模的甜食。
前台偷瞄了他很多眼,听他没有想要点餐的意思,说道:“曹总现在还在开会,您稍等片刻。”
曹叡点点头,看着她关上门,后脑勺的马尾轻微晃着,他又在想母亲。这杯热可可浓得吓人,简直像一杯流淌的巧克力,糖不要钱似的堆在里面,曹叡咽下去的时候仍觉得那口巧克力还挂在上颚。他不好意思去翻曹丕的书柜,那里面似乎摆着一些流行小说或是世界名著,只远远地望着,脑子里想着母亲侧脸看书时挂下来的碎发。
曹丕的办公室很整洁,毕竟这里不需要他打扫,座位旁边叠了一层毯子和枕头,手边放了本作过标记的基督山伯爵,看了不到一半。从顶楼往外看并不太高,曹叡忽然注意到了一张被当作书签的甄霁的照片,照片本身拍得不清晰,他只能认出母亲头发上别的黑丝绒蝴蝶结发夹,现在仍然在他的首饰盒里。与他见过的都不一样,母亲相册中的自己永远笑得羞涩,嘴角扬起却带着看镜头的局促,此照片中甄霁在切一块蛋糕,她穿着一条正红色的短礼服,背景是一场宴会。像是无知无觉地被抓拍到了生活的一角。
他歪头看了许久,直到曹丕的开门声吓他一跳,一月不见曹叡觉得他瘦了,也或许是刚开完会,曹丕累得像下一秒就要睡着。
“那是大学毕业晚会上拍的,我不能送给你。”曹丕说道,将文件夹往桌上一拍,“久等了,开了一下午会。”
曹叡切了一声,腹诽我也没想要,见曹丕把自己摔进座椅,面朝天花板闭目躺了会儿,很明显的疲惫。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记起曹丕是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他问要不要帮他下楼去买点食物,曹丕指了指被他扔在茶几上的几乎没动的那杯热可可,现在已经不怎么热了。
“那是我喝剩的。”曹叡说。
曹丕按了按眼睛,很重地咳了几声:“没有爸爸会嫌弃孩子的剩饭。”
曹叡白了他一眼,仍是听话地递给他自己喝剩下的热可可,见他灌药似的往喉咙里倒,灌猛了又重咳几下,从柜子里提了瓶水出来吞下肚。
“你明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这样喝。”曹叡眼睁睁看着他自残似的往下咽,“想让我同情你吗?”
曹丕挑眉,清了两下喉咙:“你对我还有这种感情呢。”
曹叡没有说话,他在曹丕嘴上吃了太多瘪,却仍发自内心地把他当成唯一的亲人。他亲眼看着曹丕吞了两颗药,就像母亲从前每天那样吃药,头一抬就水咽下去,像在吞一只苍蝇。
“司马仲达和我说你想跟着项目去上海?”曹丕问他,“去做什么,找你外公外婆?”
“我只是想见见他们。”曹叡低声说道,“不会留在那里的,我会回来。”
“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亲爱的,我一向主张自由放任,即使你想留在上海也没关系,我不是暴君。”曹丕笑着看他,“可以不跟着项目,正好离开开学还有半年,作为一个孩子想要四处旅游,结交朋友。而且香港的雨季要到了,你去大陆避雨也是一个很不错的理由。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放在从前我对你爷爷会用一百个借口掩盖自己的内心,你比我要真诚。不过我不放心把你交给孙权,就是那位与我们合作的老板,我觉得他不够成熟。如果你想去上海的话,我会叫你的叔叔或者姑姑跟着,多半是曹子建,他对那里很熟,你愿意吗?”
曹叡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思考曹丕不会觉得那杯热可可黏嗓子吗。
“不愿意的话我可以叫小节陪你去,她年纪轻,和你的共同话题或许多一些。”曹丕又说道,“也就是你小姑,她还挺喜欢你的。”
曹叡低下头,他并没有这样大张旗鼓的出行计划,倒真有点像一位受宠的孩子了,以家庭为单位里的小皇帝。他瞥了眼曹丕手边母亲那张艳红的照片:“如果麻烦的话,我自己去就好。”
“不麻烦,曹家最不缺的就是闲人。”曹丕将那张照片往书页里塞了塞,捏了捏太阳穴,“你信不过他们的话,我陪你去也一样的。”
“你不用上班吗?”
“新时代,公司不靠我一个人做决断。”曹丕笑了笑,“现在可以电脑办公了,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忙。”
曹叡觉得这人喜怒无常到了一种很可怕的地步,和曹植说的不错,暴君就是应该有这样的性格。如果可以选择,他自然是希望曹丕和他一起,曹植过于琢磨不透,他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对立关系。他与曹节性别相异年纪相近,出行有诸多不便。
“你想和我一起去吗?”曹叡故作洒脱问道。他一直认为曹丕不太喜欢他,电视里父慈子孝的场景不该是这样,或深沉或激进的父爱通常会在生活之余显露出来,但曹丕与他没有交集,唯一的交集是他住在名属曹丕的屋子里。
曹丕耸肩:“我愿意陪你去上海,但是不会陪你去找阿甄的父母大哥,在我的认知中他们不是好人。”
曹叡心想在我认知中你也不是好人,但说到底他没有想与外公外婆相认的想法,他只想去见见母亲从前生活的故乡,像梦境中带着蓝色滤镜的记忆,他想带着母亲的一部分灵魂回到过去。他极小声地说了句谢谢,看着曹丕在座位上闭上眼睛,便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休息。在办公室转了转,最终拿了一本书架上的小说靠在沙发上翻,哈姆莱特,他只看过英文版,曹丕书架上的这本像一本全新的人物小说,曹叡只能隐约记起原版的大概内容。母亲死后他就很少看书了,因为他英文不好。
曹丕睡了大约一小时,外面的暴雨终于缓缓停成小雨,曹叡听到办公室空调停了,抬头曹丕已经整理好衣服头发起身。
回家吧,曹丕朝他招手,蓦然间有一种曾经甄霁缩在办公室角落看书的错觉。她总是穿着时下最流行的喇叭裤,不停问在这儿看书会影响你上班吗。曹丕亲她的脸说当然不会,你只占那么一小部分沙发,安静得像一尊雕像。这样的形容惹得甄霁打他,像雕像一点也不好,她要像精灵像天使,再不济也要像猫像狗,永远充满生命力才好。
我最近总是会想起阿甄。曹丕说道,完全不管曹叡究竟有没有在听他说话。或许是因为你回来了,于是阿甄跟着你回到了我身边。
“你知道你说这种话很像一个变态吗。”
“是么,那我不说了。”曹丕直接按了地下车库的楼层,右手边的白车闪了闪,曹叡开了后座的车门,“坐前面副驾。”
曹叡不明所以,却还是愣愣地爬上前去。他系上安全带,才问道:“为什么?”
“因为阿甄晕车,她喜欢坐副驾。”曹丕拧开钥匙。他一阵恶寒,脑海中闪过一万条替身警告,但是把儿子当成前妻代餐的先例闻所未闻。曹丕没打算把他带回家,他意识到的时候车已经停在半山别墅底下,曹叡盯着曹丕熄火,然后把他喊下车。
“我今天住这儿?”
“未来半个月你都住这儿。”曹丕锁了车,领他进去。他无比害怕在这里见到曹丕真正的妻子和孩子,站在门口曹丕用钥匙开了门,望见一个略上了年纪的女人,瞬间心凉了半截。这样的应激只在与母亲有关的事情上出现,他转身想走,被曹丕抓住手腕:“你去哪儿?”
屋里的女人过来打招呼说道:“您回来了,卞阿姨在楼上午睡,还没醒。”
“这位是李阿姨,元仲叫人。”曹丕忽然有了一种当父亲的权威感,他小时候也被曹操这样按头喊人,或许这样的传统未来将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曹叡喊了声李阿姨,面前的女人从头到尾将他端详了一番:“长得真漂亮啊,父子俩都漂亮。”
“麻烦您给他收拾一个房间,把子建前段时间收拾出来的衣服给他就行。”
曹叡往屋里望去,非常传统的木质家具,四处是沉沉的红色,压得他喘不过气。李阿姨笑着点头,她接过曹丕的外套,在曹叡面前顿了顿,曹叡想了很久应该是想要他的外套,于是把外套脱下来递过去。
“辛苦了。”曹叡有些不好意思。
“等天晴了你可以出去转转,这里住得宽敞些。”曹丕伸手拿了颗玄关柜上的巧克力,“我去睡觉了,今晚我不吃饭,等你阿嫲起床了你和她一起吃。”
他解了领带往楼上走,站在楼梯口往下看:“房间是之前阿甄住过的,不要动得太乱。”
Chapter 6: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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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月亮又挂上天,半山别墅的落地窗不是蓝色的,曹叡久违在屋子里看见本色的天空。卞夫人问他睡前喜欢沉香还是淡香,曹叡不好意思拒绝,从她手里选了一款不知道是什么木头的线香。在此前他没有与老妇人交流的经验,花言巧语仅限于陌生人,但在卞夫人这儿似乎不需要说漂亮话就能得到喜欢。
曹叡洗完澡推门进卧室,他带着私心没有在洗澡前窥探里面的景象,淋了雨的没洗澡的曹叡不配进入这个房间。不过这儿和其他房间没有太大区别,有很多书,有一张书桌,窗台上摆着一盆兰花,硕大的花体将纤细的枝条压弯到台面上,在这个朝北的房间生得尤为合适。
母亲曾在这里住过。曹叡躺到床上,没觉得这里有任何母亲的痕迹,母亲不喜欢养花。他们曾经租住的房子面南,但地处低洼仍然很潮湿,那样的环境非常适合兰花生长,母亲却不让他移植任何花草,原因是活不了。明明很好活,这里四季温暖,连冬天都比别处暖和,只要浇水,后来知道甄霁只是没有精力去养第二个活物。他意识到母亲的病情时已经很晚了,儿时好奇母亲为何只爱睡觉,直到十岁左右才有了精神病的概念。
他又睡不着了,陌生的床总是要适应几天才能安眠,但这里没有安眠药,他被那盆兰花若隐若现的香气折磨得快要崩溃。他下床气急败坏地将花提出门外,客厅一片漆黑,开门的瞬间他突然怕有人趴在他门口听他的呼吸。
好在没有。
那盆花被他孤零零地丢出去,他瞥见曹丕的房间亮着灯,莫名好奇这个点曹丕会在做什么。好奇归好奇,他绝不可能去敲门问他怎么还没睡,也可能已经睡醒了,毕竟他在晚饭时间就回房间了。于是他听到了猛烈的咳嗽声,算不上太猛烈,隔了一扇门和一堵墙,再大的声音也被削弱许多。
他在门口站了五分钟,曹丕仍在猛咳,他心中还是有些怕曹丕死掉的。一到晚上人就容易胡思乱想,曾经与母亲住在一起也是这样,他怕母亲死在夜晚,就像现在他怕父亲也死在夜晚。直到听见曹丕的方向传来呕吐声,曹叡犹豫了会儿还是奔过去敲响了曹丕的房门。
“你怎么了?”
曹丕没有回应,但呕吐声还在持续。这很不礼貌,曹叡在门口犹豫了会儿,开门进去,见到自己的父亲跪在卫生间的地上抱着马桶呕吐。他没看仔细,但里面有猩红色。
“怎么办,你吃什么药?”曹叡被那一滩带着血沫的呕吐物吓得退了几步,看着曹丕缓缓将额头靠在手上朝他摇头,没力气说话,“我帮你叫人,医生,还是阿嫲?”
“不——”曹丕用气音说道,他的后背全部被汗浸透了,这样狼狈的样子吓到了曹叡,他感到有些抱歉,“不用。”
“那怎么办。”曹叡趴过去拍他的背顺气,巨大的恐惧在心中蔓延开来,他能感受到曹丕的生命力在呼吸间急剧流逝,身体内的脏器快速衰弱,使得他本就惨淡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他无法接受曹丕的死亡,这是他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丝牵绊,他活着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在曹丕剧烈起伏的脊背上,他几乎看到了死神的镰刀勾住了父亲的脖子:“告诉我你平常是怎么处理这种情况的,我给你拿药。”
人只有在濒死的交界线上才能真诚地意识到生命可贵,他看着曹丕终于恢复了些力气,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前额的碎发全都贴在脸上,两道血柱从嘴角艳丽地挂到下巴。在这种时候曹丕迸发出一种怖人的鬼魅感,曹叡惊讶于他的柔美,流泪的眼睛像一片汪洋,脑海中闪过母亲那句你的父亲是一片海,那张硬嘴终于说不出任何话来,很轻很轻地说道:“我没事了,你去睡吧。”
“但是你吐血了。”曹叡慌忙取了条毛巾为他擦汗,那一马桶的血沫顺着漩涡卷了进去,他想扶曹丕起来,曹丕却没有一丝力气攀着他的手臂往上爬,无骨似的手推着他的肩膀意思是不用管我。曹叡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贸然架起会不会伤害到他本就脆弱不堪的内脏,只好和他一起跪在地上:“我是不是该给你泡点糖水缓缓。”
喝不了。曹丕拉风箱似的从肺里挤出三个字,把脸靠在马桶上显得格外疲惫。曹叡眼睁睁看着他要睡过去,用手垫着他的侧脸将身体撑直,最终还是把他扶到肩膀上小心架到床上。他的床头放着一板止痛药和一瓶安眠药,打开抽屉全是不知道有什么用的药片药水喷雾,曹丕从被子里伸出手抓着他的手腕说道:“别乱翻。”
他知道曹丕的潜台词是叫他滚出自己的房间,终于发现房间的陈设非常简单,唯一的装饰只是床头摆的一张甄霁和婴儿曹叡的合照。
“我陪你睡。”曹叡说道,“免得你半夜猝死没人收尸。”
在曹丕惊愕的眼神中他躺进被子随手灭了灯,在黑暗中摸索着给他倒满一杯水,只觉得身边人火烧似的热。曹叡急忙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摸到一头的汗。
“真没事。”曹丕小声说道,喉咙除了气音什么也发不出来,“你在我这儿睡不好,回自己房间去。”
“你早就把妈妈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是不是?”曹叡问道,“那个房间什么都没有。”
他看到曹丕很无力地笑了笑,嘲笑:“我骗你的,阿甄没在这儿住过。”
在这种时候曹叡也骂不出来,他死死盯着曹丕飘在空中气若游丝的话语,忽然没有立场生气了。
“那儿安静,南面靠近山道,偶尔会有车的声音。”曹丕说道,勉强算安慰,“你去睡吧,很晚了。”
“不行,不行。”曹叡几乎要哭出来,他像曾经为母亲哀求那样为曹丕哀求,不要死,求你不要死,“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吃药,病就会好了,是不是?”
曹丕的眼睛还没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他常年发着烧,又在病痛中大汗一场而退烧。曹叡健康恒温的身体对他来说像一片凉爽的森林,却不敢靠得太近。他为曹叡天真的想法感到好笑,想到甄霁也曾这样死在这位天真的孩子面前就笑不出来了。他只是想着,什么也没有做,曹叡是个倔强又敏感的小孩,曹丕不是很想在他面前提及甄霁。
下一秒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贴到了他的肩膀上,很小心地没靠太近,曹丕怕是自己巨大的肺鸣声吵得曹叡睡不着觉。他这样担心着,肩膀上却缓缓传来凉意,伸手去摸他的脸,只摸到了一手的眼泪。
“不要死。”曹叡带着哭调的声音轻轻传入他的耳朵里。还没有人在他面前这样哭过,甄霁也没有。
曹丕不知道怎么回应,他不擅长安慰,也无法应允这样无理的请求。他知道曹叡又在思念母亲,过早见证死亡的孩子无法形成正确的生命观,他那时也是这样。于是曹丕低下头亲了亲他的头顶,拆了两颗安眠药喂进他嘴里:“已经很晚了,睡吧。”
曹叡难以抵挡安眠药的功效,他沉沉地睡到中午,直到卞夫人喊他起来,进房间问他先吃饭还是继续睡。他头昏脑胀,身体重得抬不起手指,朝卞夫人摆手说道:“阿嫲不用等我吃饭。”于是卞夫人轻手轻脚离开,顺便带上了门。曹叡本来还会继续睡很久,直到将头埋进枕头,从中嗅到了曹丕的气味,一瞬间清醒了。他昨天病成那样今天依然一大早去公司,确实有点像把一天掰成两天用的活法。
他从床上坐起来,残局已经被收拾干净,甚至连他昨天晚上给曹丕倒的那杯水也贴心地留在原地,旁边放了两颗巧克力。他爬起来满屋子找曹丕的病历记录,没找到也很正常,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把这种东西放在如此不安全的地方。洗漱完下楼客厅里只有李阿姨在打扫卫生,见他下楼于是将他的那份午饭热了热端上来。
曹叡局促地道谢,李阿姨说卞夫人出去散步了。
“那个人几点出门上班的?”
“曹先生通常是六点半出门。”
他病得那样重。曹叡叹了口气,简直已经病入膏肓,仍然是一个嗜甜如命的工作狂,为何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两颗巧克力,却发现它们已经湿答答地融化在口袋里了。
这半个月他缩在跑马地的别墅寸步未出,香港的雨季断断续续很久,偶尔的阴天也变得难得可贵起来。从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是被处理过的翠绿山道,他一边想着去上海要带的东西要做的事,一边想着曹丕的病究竟怎样才能被治好,或许应该说他怎样才愿意重视疾病。
期间曹植回来过一趟,略微惊讶于曹丕出现在这儿,颇有些“少爷从没带人回来过”的管家意味在里面。曹叡时常觉得小叔看自己就像烂俗电影里正宫看小情,却没有多说什么,没有人会承认曹丕是皇帝。
曹植问他:“你以后一直住这儿了吗?”
这话里多少有点火药味,曹叡不想就此放过他于是回答道:“我不能住这儿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曹植的表情没有半点抱歉,“住北面客房潮气重,我不在家的日子你可以去我房间睡,找李阿姨换个被子。”
“我现在和爸爸一起睡。”曹叡毫不留情说道。他对这件事没有太多想法,只是单纯地对曹丕半夜吐血感到后怕,但他知道曹植在乎。小叔的表情僵硬了几秒,而后说道:“那挺好,家和万事兴对吧。”
是的,不错,家和万事兴。曹叡见着他头也不回地上了楼,把房门砸得震天响。曹家人都是疯子,曹叡在心里想,这个念头已经出现过不下百次,但他忽然站在原地不动了,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也已经成了曹家人的一员。
曹元仲。
曹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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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去上海那天曹丕只提了一个箱子,他充分相信曹叡的自理能力,因此当曹叡摊开箱子让他清点确认时他十分干脆地合上了,照理来说在这方面曹叡更有经验。天气难得放晴,烘得整个客厅暖洋洋。十八岁总归还是小孩,前一天晚上曹叡兴奋得有些睡不着,好像也不太敢翻身,呼吸一深一浅不想把他弄醒,他也假装睡得安稳,实际睡前的止痛药在凌晨两点就失去了功效。
临走前卞夫人在他身上撒了些水念着出入平安,司马懿已经把车停在门口。
“都安排好了,地址和攻略在邮箱里。”
曹丕点头,上了车就开始睡觉。他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曹叡晚上经常会被他的咳嗽和叹气吵醒,他去摸曹丕的额头,偶尔温热偶尔冰凉,然后被躲开。曹叡贴着他,只觉得他又在发烧。
“今天的药吃了吗?”曹叡问他。
曹丕闭着眼睛点头。司马懿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从前座递过来两个橘子。原来是晕车,曹叡接过来,将其中一个递给曹丕。
“第一次坐飞机?”曹丕轻轻问他。
曹叡说是,他没去过香港以外的地区,甚至没出过家的区域。他听到曹丕和司马懿一起笑起来,却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只隐隐觉得笑声中充满恶意。老变态,曹叡心里骂道。
司马懿为他们办好登机便告辞了。曹叡见他不停把候机厅的糖往嘴里扔,直到上机前一秒掏出水喝了两口,上了飞机仍是睡觉。他还是有点怕坐飞机,起飞震得耳朵生疼,侧眼看曹丕已经披着毯子睡熟了。
曹叡紧紧攥着随身包里母亲的一寸照,塑封的边缘锋利地扎进掌心,流出隐隐的血。黑暗将人从世界孤立出来,他想流泪。
属于上世纪的甄霁已经永远躺在香港的土地,母亲,母亲,你是否想要魂归故里。机舱里一片漆黑,可哪里才是你真正的故乡?你生于柳絮飘飞的春季上海,却在凛冽的香港秋风中死去,你反复地在墙上划着归去二字,却没有等到真正归去的九七年。妈妈,在无数个崩溃痛哭的夜晚你有没有想过回家。
他靠在商务舱的座位上,在心里细细描了一遍甄霁的名字,直到小学才学会写母亲的名字,雨后天晴的意思,但母亲的一生是一场秘密的雨季,在他的到来后从未停歇。
空调的冷气很足,他看着曹丕将全身都裹在毯子里,只有鼻尖和眼睛露在外面。重病使得他呼吸变得很轻,但如果凑近听能听见他胸腔里传来的巨大轰鸣。
不像,他们父子俩一点都不像。曹丕的眉毛不算细,但曹叡的眉毛如同新月那样弯着。曹丕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里,眼尾下垂以至于睫毛可以在颧骨上方铺下阴影。他在动物频道里看到过这样的眼睛,鹿在被猎豹捕食时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鼻子也不像,曹叡的鼻子有微小的驼峰,曹丕的鼻子却是一条笔直挺拔的线条。他们没有验过DNA,谁又能保证这个曹叡是不是打着儿子旗号的江湖骗子。
你知道吗,我是甄霁的孩子,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孩子。曹叡小声说道,怕曹丕听见而转为气音。你可以当我的朋友,可以当妈妈的前夫,但如果我真的把你当爸爸了,就等于背叛了妈妈。
背叛了妈妈就等于背叛了幸福背叛了爱,他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一去不返,早该是一个孤儿了,只是曹丕对母亲仅剩的那么一丁点爱还吊着。爸爸,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曹子桓,能不能为了我活下去,为了你唯一的孩子,为了你和甄霁在这世间最后的牵绊。
曹子桓,我并不恨你,只是我不能爱你。
Chapter 7: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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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缓缓降落,他们一下飞机就有一辆黑色保姆车在外面候着,边上有人拿着小灵通大声打电话,操着一口十分标准的上海话,和母亲很像。曹丕睡醒后精神好了不少,曹叡小跑几步跟上他,拖着箱子背着包看他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那人问他是曹先生吗,曹丕说是,于是上了车。酒店在淮海中路上,司机帮他们把箱子搬上楼,曹丕往沙发上一坐使唤他把箱子整整。
近四月的上海仍是很冷,曹叡开了暖气,把外套脱了坐在地上收拾行李。曹丕满屋子转,玄关处放着一叠薄荷糖,又被他拆了两颗扔进嘴里。
“阿甄的老家在愚园路上。”曹丕站在他面前嚼得嘎嘎作响,“没搬家,她的父母和二哥一家住在一起。”
“不止一个哥哥吗?”曹叡记得曹丕告诉他的是一位兄长。
“大哥生病走了。”曹丕回道,“死后第二年他们又生了一个孩子,第三个女儿才是阿甄。”
这个世界的人怎么那么喜欢生孩子。曹叡心道,没有人知道孩子是福报还是恶果,为什么就敢大胆地赌。
“我说过的吧,保险套很重要。”曹丕递给他一颗薄荷糖,“不乱生孩子是一种仁慈。”
“那你——”他不问了。
“我觉得我的孩子是福报。”曹丕朝他笑。
他抓着曹丕陪他下去走路,上海的梅雨季尚未到来,现在是晴朗的春天,母亲就生于这样美丽的季节。他在满天的柳絮中痛苦难耐,母亲曾漫步在这样的柳絮下,或许那时她只是一个喜欢文字的少年,没有想到命运会指向她去到一个遥不可及的远方。
我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上海,那时过于沉迷张爱玲的小说,以为上海是纸醉金迷的天堂,实际上到了之后才发现这里更多的是普通人。曹丕说道。这是我第二次来上海。
曹叡瞥了他一眼,母亲倒不太爱看她的书,浓妆艳抹的文字通常带着极大的个人主义气息,母亲说她的性格不适合看。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觉得你很像牛虻的男主角,你看过吗?”
曹叡摇摇头。
“亚瑟,你没看过的话我不讲了。”曹丕看着他笑眯眯的,看起来心情很不错,“阿甄很喜欢这本书,英文版和中文版差得挺多的。”
“我和母亲不是一个人。”曹叡望着他,“我很早就想说了,你是不是总是把我们混淆,或者是在蓄意将我变成她?”
曹丕抬眼看向他,仍是笑眯眯的,没点头也没摇头,就像蒙泰尼里与牛虻告别时那样,看起来悲伤又伪善,曹丕问他:“说起来,这么长时间了你是不是该喊我一声爸爸?”
“有什么意义吗?”
“意义就是,你要摆正你的位置。”曹丕说道,“你是我的孩子,能听懂吗?”
话说得如此清楚,曹叡冷笑了声:“难道还有人叫过你爸爸吗?司马懿,还是小叔,或者是哪个外面的野男人?”
“你好像很讨厌我,应该也很讨厌司马懿和曹植,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很好了,作为小孩应该听话。”曹丕说道,他这会儿真的有点生气,“不管你觉得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没有亏待过你。还是你觉得我害死了你的母亲?”
曹叡看着他,透过他苍白如雪的脸像看到了死前的母亲。俄狄浦斯挥起了手中剑,老国王的头颅在地上滚着一直滚到他的脚边,但他不是俄狄浦斯,也没办法砍死父亲,他甚至不能接受曹丕在未来的某一天病死。他在这一刻无比思念母亲,却不得不承认母亲的死与曹丕没有任何关系。
“我讨厌你,也讨厌你身边所有男人。我不在乎你和他们到底有没有情,我只是觉得你背叛了母亲。”曹叡说道,“你不亏待我是因为心虚吧,你拿我当儿子看吗?”
“你是这样想我的?”曹丕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怒火中烧的强烈情感,从曹操死了集团交到他手中之后,所有人都开始顺从他的意愿。他开始理解曹操,为何总是将无名怒火发泄到随便一个人身上。直到四个月前曹叡来到他身边,四年来第一位反叛者出现了。
他不想等曹叡回答,也不想看到曹叡点头或是摇头,他的肺隆隆作痛,即使吃了止痛药也没有起很大的效果。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曹叡不会迷路,于是曹丕扭头离开将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曹叡没想到他走得如此干脆,这种时候曹丕终于像一位对儿子失望透顶的老父亲,他甚至能听到曹丕头顶白发往外冒的声音。曹叡在曾经极少体会到肆无忌惮的感受,他曾恐惧着自己的疏忽使得母亲情绪崩溃,但曹丕不同。无论他怎样忤逆父亲的意愿,他终究是曹丕唯一的儿子,曹丕也不可能因为他的忤逆而崩溃割腕。气走了曹丕他甚至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赤裸裸的报复。
他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决定报复得更凶残一些,他今晚要流落街头。于是随即登上一辆公交,曹叡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站点,上车后才发现这班交通直达愚园路,也就是母亲在上海的家。很巧,曹叡找了个座位坐下,听到普通话报站台名,他能熟练掌握普通话全靠母亲,前座的老大妈提着帆布菜篮子里面是青菜和茄子,和卞夫人有些相似,留着一头短卷发,无论是在香港还是上海,这样的发型好像都在中老年妇女间流行着。他敏锐闻到一股鱼腥气味,低头一看她布袋子底下渗出粉色血水。
“您袋子底下漏了。”曹叡小声提醒道。该称呼什么,阿嫲,奶奶,还是阿姨,索性什么都不叫,他没礼貌惯了,反正连亲生父亲都没喊过一声爸爸。
大妈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惊叹道底下漏了一地的血水,邻座阿姨好心递过来一只塑料袋示意她把底下装起来。曹叡心里想着如果大妈对他说谢谢该怎么回应,这样想着却没得到任何感谢,车缓缓停靠在愚园路站,曹叡跟着大妈下了车一脚踩进湿乎乎的血水地。
“小青年你家住哪里呀?”大妈终于回头搭话,“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我是来旅游的。”曹叡说道,前后是望不到尽头的居民楼,蓝色玻璃是统一设计,但上海似乎也有许多绿玻璃,如同宝石那样镶嵌着,“顺便来探亲。”
“哪里人啦,你亲戚叫什么?”
“我从香港来,找一户姓甄的人家。”
曹叡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见她状若思考,正想开口告别,忽而见她手一指:“隔壁小区有一户姓甄的,家里只有一个儿子,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可以过去看看。”
“谢谢您。”曹叡与她匆匆告别往前跑,以他的性格通常会好好感谢一番再走,但此刻却有些等不及了。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找妈妈还是完成一些可怖的仪式,可能两者都有。在母亲的少年时代是不是也这样跑着穿过整条街道,迎着满面的柳絮对邻居道别。
但他蓦然升起近乡情怯之感。
而母亲已经近三十年没有回来了。
他抓着母亲的照片闷头只管跑。美丽的、温柔的、智慧的甄霁,用了二十三年的时光才再次回到这里,被他的孩子握在掌心中,融化在了无尽的尘土里。但那里再也没有甄霁的影子了。亲爱的母亲,当你再次走在这条回家的路上,请彻底忘记远方发生的一切。忘记那些爱与恨,忘记维港二十平的出租屋,忘记你深深爱着的曹元仲。他层层叠叠的泪从眼睛流回肺里,望着街边简体字广告牌像鱼那样呼吸了五下,终于迈进了小区的大门。
“你好,我想问问您知道那户姓甄的人家在哪一栋么?我是来探亲的远房亲戚。”
门口保安盯着他看了几眼,似乎不信他说的话。
“我可以把身份证抵押在这儿。”
门卫瞥了眼身份证终于点头,指着通向北方的人行道:“我认识三户姓甄的,你要找哪家?”
“家里有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老人跟二儿子住。”
“应该是甄逸他家,他孙女都二十多了前几年生了孩子,你和他家什么关系?”
“我是……甄霁老师的学生,就是他家的三女儿,她在香港当英语老师。”曹叡说道,“甄老师说想念家乡的小白菜,托我旅游的时候给她带点回去。”
“原来是这样。”门卫恍然大悟,“在三单元二楼,你和他家孙囡长得挺像,我确实知道他家有一个去香港读书的女儿。”
他忽然有些后悔,告别门卫往里走,却没上楼,他站在楼下往上看,清一色的蓝玻璃,但他能望见摆在窗台上的吊兰,生机盎然地匍匐在那块漂亮的蓝玻璃上。而后那块玻璃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手印,贴上来一张被挤压的小孩的脸。由于楼层不高,他甚至能听见屋里大人在喊她的名字。
而那个小孩的眼睛转到了他身上。
下一秒那个女孩被她的母亲抱起来,拉开纱窗与他面面相觑。“是哥哥。”那个女人指着他笑道,只是在哄婴儿,女孩的手朝他抓弄,像在打招呼,“喊,哥——哥——”
母亲的侄女,母亲的侄孙女,这里是母亲的故乡,如果血缘是树,那这里就是根。他朝婴儿挥挥手,见她笑得开心,远远问道:“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婴儿咿咿呀呀一通叫,女人替她回答:“叫小薇,小薇和哥哥打招呼。”
他留下一滴泪,好在距离够远没人看得清,何况他一直笑着,谁会怀疑一个笑着的人在哭。女人问他吃过饭了吗,他说吃过了,目光千方百计从她身上寻找与母亲的相似之处,意外的好找。甄家人拥有几乎一样的细眉毛和细窄的鼻梁,笑起来嘴角边有两颗小小的嘴角窝,他能不能喊她一声姐姐。
“你住在这个小区吗,感觉以前见过你?”女人笑脸盈盈问他,手里的婴儿孜孜不倦地吸着手指,吮得湿漉漉得全擦在妈妈肩膀上,然后偷笑。
曹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摇摇头说道:“我是外地来的,来上海旅游。”
“来居民楼旅游?”女人很显然不相信,“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我们应该认识?”
“我爸爸姓曹。”曹叡说道,“我妈妈姓……”
“什么?”
“我们应该不认识,你孩子真漂亮。”曹叡不想说了,光是远远地看着他便已经幸福得想要落泪,他无法说我的母亲就是你那位远赴香港的姑姑,“我先回去吃饭了,以后有机会再见。”
没有这个机会了,他要回香港了,要回到父亲身边去了。曹叡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听到表姐在身后喊他小曹,终于崩溃地哭出声音。除母亲外,所有人的命运都如同冰上水一般顺滑而下,他只见了表姐,从她身上便可以看到甄家如今的安宁祥和。死了一位长兄的甄家,走了一位小妹的甄家,仍是平静地过了下去,但母亲已经永远留在香港那片潮湿泥泞的土地之中了。母亲,除了我还有谁会记得你,除了我还有谁会思念你,曹叡把眼泪全部擦在袖口,灰色的卫衣袖口全被晕成深色,但相片上母亲仍是微微笑着,他犹豫着是否要将相片留在这里,最终还是舍不得。
他从门卫那拿回来了身份证,独自一人坐上了回程的公交。上海四月的天气很好,香港总是下雨而上海不会,他一边庆幸着母亲曾生活于一座如此美丽的城市,又为她的弃逃而真心实意地悲伤。回家时天还没黑透,前脚感叹天气不错后脚就飘起小雨,算起来清明前后就是会细雨蒙蒙,身旁的人操着口地道上海话他一点也听不懂,而公交站离酒店有近一公里的路。
他顶着包走在路上,浑身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淋湿了,也正是因为这场雨,他袖口的泪渍也有了非常合适的借口。走了近一公里的路,他湿漉漉迈进酒店,前台十分惊讶地看着他,问他是否办理了入住。我是四楼曹先生房间的。曹叡说道,湿衣服贴在皮肤上异常寒冷。上海不比香港,春天与冬天气候相差并不大,而香港的冬天最冷的时候才与现在持平。于是前台朝着对讲机说了几句话,参汤红糖水十分钟后会送上去。
曹叡打了个冷颤,上了电梯打开门。彼时曹丕正坐在客厅开会,耳机插在耳朵里完全没注意到他像条落水狗似的进来。作为通知,他很重地关上门,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翻箱子找衣服,立刻钻进卧室洗澡。
还是冷,他浸在浴缸里听着曹丕和电脑那头的人讲话,没过多久关了通话开始打字,又没过多久把电脑关了四处乱走。有人敲门进来送参汤,曹丕问给谁送的,服务员答道给刚刚浑身淋湿上来的那位先生。谢谢,曹丕说道。
他觉得自己晕晕乎乎,无法判断是哭久了还是着凉了,或许两者都有,总之脸肉眼可见地烫起来,而身体越来越冷,直到开始发抖。曹叡迅速擦干换上衣服,开门时不知道曹丕去了哪里,咕噜咕噜喝完整盅参茶,进房间被靠在沙发上等他的曹丕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你去见甄家人了——”两个人同时脱口。
“那又怎样,我来上海就是为了见他们。”曹叡哑着嗓子说道。生病的症状来得如此之快,他现在吵不过曹丕。
曹丕在黑暗中冷冷盯着他,似乎没发现他异样的嗓音:“那为什么还要回来,他们不肯认你吗?”
“嗯。”
曹丕惊讶于他的服软,原以为他们可能得吵架到半夜然后以曹叡的离家出走告终,他那时候和曹操就是这样吵架的。
“他们不肯认我,你满意这样的结局吗?因为我姓曹。”曹叡软绵绵地爬进被子。被子滚烫地烧起来,但他仍然冷得打颤。他浑身都难受,想起甄家人更是想哭,在黑暗中把头埋进被子里,曹丕在他床头站着下一秒伸手过来摸他的额头。他把头甩开不让碰,恍惚间看到曹丕把他的额头贴上来,略长的睫毛痒痒扫过他的上眼皮,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
“我去给你拿药。”
“我不吃。”曹叡闷闷道。他先前给曹丕带的药是正好的量,如果他吃了那曹丕就会在最后一天无退烧药可吃,而曹丕又常年发着烧。
但曹丕还是把药取来了,捏着下巴灌进他嘴里:“让你阿嫲知道又得说冲撞了什么,然后喝一堆符水。”他又摸额头,却摸到一手眼泪。“你见到他们了吗?”曹丕趴在他床边,只能透过后脑勺猜测曹叡现在的情绪。脆弱的悲伤的曹叡把头埋进被子,感受到曹丕的手掌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后脖颈,像在摸一只小狗似的摸着他滚烫的皮肤。
曹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默默地哭着忽而转身与他面对面,哭得不成样子的脸趴在他右肩膀上,眼泪渗进衣服烫得他一抖。
“我见到了表姐和她的女儿,她们过得很好,甄家人都过得很好。”曹叡贴着曹丕的衣服把眼泪全都抹在了上面,“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你也在往前走。”曹丕拍着他的背,十分意外他会将这种情绪宣泄在自己身上,“万般皆是命,元仲,你已经不是小孩了。”
“我想妈妈。”
“吃了药早点睡吧,我晚些再来看你。”
但曹叡没有任何松手的意思,像口欲期的婴儿把脸上流淌着的一切液体统统擦到他肩膀上。他只好改口道:“我等你睡觉了再走。”
“能不能不走。”
曹丕犹豫了半分钟,感受到他的手臂愈发用力地锢着肩膀,像是要碾碎。
“睡吧,晚上我陪着你。”
Chapter 8: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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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母亲拥有这个世界上最轻盈的灵魂,每天出门前会用艳丽的唇彩在下唇轻轻一点,亮晶晶的嘴唇便落在他的侧脸上,而后是花香味的香水飘进鼻腔。母亲的脸是清丽而淡雅的玉盘,眉笔在眉尾往后长长地拉去,几乎要碰到太阳穴上了。那个时候香港明星如同海中的鲜鱼跃出水面,但母亲比所有明星都要漂亮,没有一个明星有那样柔美的眼睛和细巧的鼻梁,直到他读到神话,心中的阿尔忒弥斯和嫦娥就该长成此般模样。
那座唐楼总是死人,老龄化非常严重的屋楼在敲锣打鼓中摇摇欲坠,半夜响起子孙辈的哭声。像鬼哭,曹叡缩在角落大被蒙头,不敢尖叫也不敢起床,而后听到母亲在轻轻啜泣着。
“妈妈我想喝水。”曹叡小声开口,他听着母亲掀开被子过来抱他,“妈妈别哭。”
甄霁摸摸他的脸:“我把你吵醒了。”
他摇摇头,勾着母亲的脖子趴在她身上,顺着母亲瘦削的手臂喝水,柔软的肩膀使他想到故乡。妈妈我害怕,曹叡贴在她的胸膛上,自己与母亲的心跳逐渐重合,会有鬼吗。
“如果妈妈变成鬼了,元仲会怕妈妈吗?”
曹叡抱着甄霁的脖子不放:“不怕,妈妈你变成鬼也要陪着我。”他那时还不懂鬼的含义,只是不想母亲继续流泪了。但甄霁笑了:“如果妈妈变成鬼,元仲不要难过好吗?”
他喝了水,只管点头。
直到母亲真的变成了鬼,与母亲天人永别的第一面在太平间,一场大雨将所有血迹全部洗净,只剩下惨白的灯光。不要看,不要看,他近近地看了眼,不像睡着,只是死了,变成鬼回到天上去,又或许陪在她身边。
要葬礼吗。
不要。
要仪式吗。
不要。
火化和骨灰盒请在前台付款。
十五岁的曹叡支付了一千港币,两天后在火葬场与母亲告别。他终于恸哭,后知后觉母亲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坐在床头一字一字地看红楼梦,再也不会问他元仲你为什么不高兴,她化作一阵风,轻轻地铸在骨灰盒里。他在十五年的岁月中无数次求母亲不要死去,直到死亡降临他才姑且窥见病痛的一角。他没有资格要求母亲为他活着,若连死亡的权利都被剥夺……妈妈。他度过了此生最漫长的夜晚,透过蓝色的玻璃窗他望不见月亮,也望不见前路。他成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但明天还要上学。
“元仲——”
他被曹丕叫醒后才发现自己紧锢着他的胸口,钻进怀中满脸眼泪。他难得梦到母亲,后背湿漉漉出了一身汗,黏糊糊把曹丕也弄得很不舒服。
“退烧了就好。”曹丕摸了摸他的额头,“做噩梦了吗?”
曹叡摇摇头,感受到曹丕有一下没一下地拍他的背,像哄小孩似的从头顺到尾。很好看出曹丕根本没有带过小孩,这样生疏的手法只有小猫小狗才会舒服得呼噜呼噜叫。
“才十二点,继续睡吧。”
他却再也睡不着了,往后退出一些距离,抬头对上曹丕错愕的眼睛。很漂亮的一张脸,曹叡看着他略带疲惫的神情,想必是前半夜被高烧的自己折磨得睡不着觉。他没管父亲肺部的轰鸣,没管略快的微弱心跳,而是迷迷糊糊去够曹丕的嘴唇,像儿时环抱母亲那样环抱父亲的脖子,蹭着嘴角。
“这是你表达原谅的方式吗?”曹丕笑道,大汗淋漓的曹叡此刻拥有温凉的脸颊,汗涔涔全擦在他身上,“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吗,成年人做这种事很容易让人误会。”
“你这张嘴吻过多少人?”曹叡问他,“除母亲外,你还爱过谁?”
“你好像很在意我的感情史,但这就像你有女朋友,属于个人隐私的——”
“没有女朋友,我骗你的。”曹叡把头埋进他的胸口,“那都是骗人的,求你了告诉我吧,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曹丕叹了口气,对他的请求毫无办法。他分辨不出曹叡现在是清醒着还是说梦话,小孩很喜欢这样似真似幻地套话,曹植以前也是这样。他捏捏曹叡的脖子,被曹叡更用力锁在怀里,甚至有些窒息。
“三段。”曹丕靠在他的耳边说道,“十八年三段感情,这很禁欲了吧。”
“他们是谁,比母亲好吗?”
“你要问到什么时候,你实在想知道等回香港我叫司马懿给你拉个表格。”
“司马懿是其中一个吗?”
曹丕低头看他,即使退烧了依然脸红扑扑的:“是。”
“凭什么。曹植是第二个吗?”
曹丕仍看着他:“是。”
曹叡开始哭,哭得他胸口一片潮湿。不爱听真话也不爱听假话,和曹操一个样,曹丕在心里喊了句活爹,被曹叡抱着锁骨啃了几口。
“第三个是谁?”
“你不认识。”
“可是我想知道。”
曹丕觉得他真是烧昏了头,一直在出汗,将一切都弄得黏糊糊,好像被拉着滚入地狱。他听着曹丕缓缓地呼吸却不说话,泪眼婆娑地抬头望向他。
“是我的一个朋友,你没见过的。他在我争曹魏集团董事权的时候帮了我很多。”
“那妈妈呢,你是怎么看她的?你喜欢男人,她没有帮过你的事业,她只是你承载寂寞的工具吗?她离开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很难带着孩子在香港生活,那时她才二十三岁,在她走后你才知道我们一直生活在同一片土地,在那之前你为什么对她不闻不问。因为你有了新欢,就把她忘记了。你知不知道这叫骗婚,你骗她生下了一个孩子,骗她离开,自己却投入自由的海洋。你没想过这个孩子并不想出生。”
曹丕叹了口气,以上对话已经出现过不止一次,他无法向曹叡解释更多,只能自虐般地任他锢着肩膀。
“我发誓,在我的前二十五年的人生中,她是我最爱的人,甚至超过父母。永远不要相信永远,就像阿甄在她二十三岁后的岁月中爱你胜过爱我。生下你是阿甄的愿望,我不干预她的选择。”曹丕说道,“我找过你们,但是阿甄后来明确告诉我她不可能复婚也不可能回到我身边,希望我不要再打扰。至于我转给你们的钱,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没收到。而且到她离开第六年我才进入下一段感情。”
曹叡在他锁骨处重重咬了一口,听到曹丕吃痛倒吸,唇间尝到了血的腥甜才出了恶气。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他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而母亲抱着良善的心信以为真,他却不愿意就此罢休。他快要活不下去了,如果不爱曹丕,他就会痛苦而死,但爱上了曹丕,他就背叛了母亲。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爱与不爱,一个人有选择时才能叫爱,比如母亲深刻地爱着你,你才能选择是否去爱母亲。但曹丕不爱他,他也就没有不爱的权利。他的咽喉被攥在邪恶的父亲手中,他没有才华,甚至无法用文字述说这种痛苦从何而来。不过这样的遭遇对曾经住在隔壁的那群男人来说,叫飞升。
他根本无法对着曹丕喊爸爸这个词,这个充满温情意味的称呼在他的过去通常带着情色。于是他又轻轻地为父亲舔去渗出来的血珠,像一只温顺的小羊羔匍匐在他胸口。
“爱会有保质期吗,那你是怎么看我的,你是怎样爱着你的儿子?”
“父亲对孩子的爱,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对妻子的爱。”曹丕惊诧于他的柔顺,却仍好心提醒道,“加上出生,我与你相处的时间不过九个月。”
“九个月,九个月就足以使一个孩子背叛母亲吗?”
“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纵容你。”曹丕说道,他感受到曹叡哭得抽搐,而体温再次缓慢地爬升,“我亏欠了阿甄,自然会把那一份补在你身上。你觉得我道貌岸然也好,冠冕堂皇也好,我只想让自己好受一些。人都是自私的。”
他哭着喊我不要,我不要补偿,我只要妈妈回来,她能回来的话我可以去死,我把我该有的那份千倍万倍还给她,我要她开心我要她幸福,而不是悄无声息死在一个小得透不过气的出租房。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父母、丈夫、孩子、朋友,或许还该一份体面又轻松的工作,她可以一遍一遍笑着读红楼梦,在透明窗户边背着古诗,或是为牛虻的死落泪。她应该快乐地做无用的事情,而不是歇斯底里地抱着他哭。
他哭得快要死去,没有发出太大声音。席梦思床吱嘎作响,却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不爱。
他浑身滚烫起来,直到曹丕往他嘴里丢了一颗退烧药,蓦然安静了。明天我就要回家,曹叡抬头咬住曹丕领口一角,我再也不来上海了,我会听你安排。
曹丕盯着他初生羔羊似的脸颊,眼泪河流般顺着眼尾沟流淌,将他胸口打湿。仅剩的一些父爱被眼泪浇灭,他很不堪地爱上了曹叡的脆弱和欲望,就如同曾经爱上甄霁那样爱上了曹叡。
但世界上不止一种爱。漂亮的脸庞,柔顺的头发,绵软的嘴唇,或是高挑的身材,都可以激发一个中年男人的爱欲,难以分辨究竟是哪一种爱。曹丕摸着他的毛茸茸的后脑勺,故意问道:“回哪个家?”
“你家。”曹叡闷声道,“你想让我住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想变成我的一条狗吗?”
“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曹丕忽而觉得好笑,在退烧药发挥作用前怀里的人一直在升温,滚烫的脸贴着他的脖子不停地蹭啊蹭:“我觉得你该学着放下过去,我曾经也是这样的,直到遇见了阿甄。”
“哪样,你的母亲身体健康,你的父亲寿终正寝,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在你母亲之前,我最爱的人在我十岁那年死在我面前。”曹丕说道,“他是为我和我的父亲死的,你觉得我该找谁报仇。”
曹叡没说话。
“恨是一种力量,我与我的父亲对抗了二十三年,直到他死。你比我幸运,我活不了那么久。”
于是曹叡又开始哭,他从呜咽啜泣转为嚎啕大哭,却已经无法流出那么多眼泪了。他的眼睛很干涩,此生的眼泪都要在今夜流完似的,就像母亲曾经那样度过每一个流泪的夜晚。曹丕破罐子破摔用衣服为他擦眼泪,低头亲吻他红肿的眼睛和烧红的两颊,不带任何欲望地亲吻他的嘴唇。他很少这样虔诚地接吻,令人惊讶的是曹叡默然接受着这样的亲近。或许是因为自己快死了,曹丕心想,这是新生儿对将死之人的垂怜。
“你有那么多在乎你的人。”曹叡说道,“但是我不会遇到任何人。”
“比如?”
“比如阿嫲,比如小叔,比如司马仲达和你那个帮了很多忙的情人。”
“他们不会为我的死亡掉一滴泪。”曹丕说道,“他们的悲伤只存在于午夜梦回,而不是在你面前或在我面前。”
“我也不会为你哭,或许会为你悲伤一会儿,毕竟我们才相处了九个月。如果你信我,我可以帮你火化捡骨灰,你也可以告诉我想埋在哪儿。但我想问你,你真的宁可死吗,为什么不能为了我活下去?”
曹丕没说话,只是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腔上,使他听到自己器官病化的呻吟。
“陪我再久一点。”曹叡轻轻说道,“爸爸。”
他忽然有点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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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叡清醒之前曹丕已经收拾完了所有行李,订好了回程的航班和接车,看到曹叡肿得不成样子的眼睛忍不住笑。曹叡扭头不看他,恶狠狠骂了句老变态。
与来时一样,曹丕上了飞机就睡觉,留曹叡一个人百无聊赖在背板上戳来戳去。登机前他刚吃了药,现在正在汩汩往外冒汗,热得坐立难安。他看着曹丕睡得安稳便不高兴,完全不记得昨晚是他缠了多久。
曹丕一如既往地疲惫地睡着,将飞机提供的毯子往上拉盖住口鼻。实际上他睡不着,飞机还没有平稳到能让人睡着的程度,包括来程。因此他听到曹叡在他隔壁的座位扭来扭去,衣服与座位摩擦发出的噪音不停地往外漏,但他还是假装睡着。醒着的时候他必须要当一个人,睡着了就可以当一个死人,曹丕喜欢当死人。
回到香港时吴质已经不知道在出口等了多久,实际上他们才去了两天,通常来说这样远的行程应该待至少一周才回来。曹叡以为会是司马懿来接,却见到一个新面孔,白皮肤粽头发,穿得像个男大学生,怯生生的眼睛在见到曹丕的一瞬间亮起来,甜滋滋贴过来喊曹总小叡总。
“季重。”曹丕笑着和他拥抱,“麻烦你了,好久不见。”曹叡看他们打哑谜似的讲话,而后曹丕将他拉到身边向吴质介绍道:“曹叡曹元仲。”
“小叡总好,我叫吴质,叫我季重就好。”
曹叡望着他的脸,又听到曹丕说道:“这是那位帮了我很多的朋友,以后工作上有什么问题可以找他。”
他瞬间明白眼前这位就是曹丕的第三位前任。曹叡现在认为曹丕最厉害的一个地方就是能和所有前任和平相处,甚至能让前任们像朋友一样无条件为他付出,比如司马懿,比如曹植,比如吴质,而且每一个都像拿着正宫的气派像要当他的后妈。
“季重哥好。”他不情不愿地喊了声,故意问道,“不过我要是有问题该去问司马仲达还是季重哥?”
他说出口却没发现吴质有任何的不悦,而他惹事的目的一眼被曹丕看穿,被轻轻拍了下后腰,听到吴质说道:“我已经转幕后很久了,专业上的问题还是问司马先生吧。”
曹叡闭上嘴,听着他们说了一些关于公司的事情。保姆车后座很宽敞,他缩在最角落吃水果。他的病隔了一天开始咳嗽,为了不污染密闭空间的环境,他只能用吞咽来掩盖自己想咳嗽的欲望。吴质提到为他找了专业治肺癌的医生,曹丕说先试试,太痛苦的话他就不治了。
“治病都是痛苦的。”吴质笑了笑说道,而后瞥了眼曹叡,“但元仲都回来了。”
“这和他也没关系。”曹丕答道,“我只是想活得久一点。”
“明白。”吴质又瞥了他两眼。
下车时吴质替他把箱子提下来。这本来是曹叡的活,于是曹叡就僵在原地了。“小叡总,多体谅你父亲,劝他好好养身体。”吴质低声说道,而曹丕就站在他不到两米的地方,应该是能听见的,“您也保重身体,再见。”
吴质走后曹丕对他说:“你还记得昨天晚上说的话么。现在我想要委托你,在我死后不必办葬礼,和你母亲一样,只要烧了装起来,一切完成后再发布讣告,想埋在哪儿凭你意愿,随手撒了也可以。”
“不要把我的骨灰给任何人,好吗元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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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夏天曹丕都和曹叡一起住在南区的平层,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甚至能吃上曹叡准备的晚饭。当惯了少爷的舌头不太吃得惯曹叡随手做的快手菜,连吃了一个月的番茄炒蛋和清炒白菜,曹丕终于雇了一个做菜阿姨。
“我不喜欢家里有人。”曹叡抗议。
“我不想再吃清蒸鱼和水煮虾了。”曹丕抗议。
折中办法是阿姨只在饭点到家做饭,但曹丕开始治病,意味着他需要放弃很大一部分口腹之欲。不放弃也没办法,处理癌细胞不可能还有吃饭的欲望,他不得不住在医院,而在八月底曹叡的大学开学了。
曹叡起先是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要有足够的空间供奉母亲。但房子离医院太远,他打电话给吴质拜托他给自己找个离学校和医院都很近的房子。没有选择司马懿是因为这个请求过于刁钻,像司马懿这样唯利是图的员工断不可能全心全意为他做事,而吴质看起来像个老实人。
老实人吴质找到了唯一符合曹叡要求的房子,足够大,足够近,几乎位于学校和医院的中间点上,他一下课就往医院跑,跑到最后曹丕喊司马懿每天去接他。说实话他非常讨厌司马懿,从之前讨厌他车里的熏香,到后来讨厌他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司马懿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油嘴滑舌戏奉君主的风味。不过有一个好处是司马懿对曹丕唯命是从,这比曹植好些。因为有一天傍晚曹植接他,阳奉阴违把他接回家去了,到最后是他自己打车去的医院。
都到了这种地步,他懒得追责这些父亲的奇怪的前男友们,像曹叡这样的人活着需要支柱,于是曹丕就成为了他的支柱。在最开始曹丕没有太大变化,他只是静静输液,见曹叡出现在门口非常惊讶。
“好些了吗?”曹叡问他,低头见到留置针的针头深深插进血管里,盐水一滴一滴混着血液输入身体,曹丕似乎胖了些,从前那样太瘦了,胖些漂亮,“吃得还好吗?”
“吃不下。”曹丕笑道,“输的营养液,你天天往这儿跑别荒废了学业。”
“不要紧。”
在电子产品还未盛行的年代,短短一周时间曹丕的床头柜上就多了两摞书,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曹叡帮他从家里带来的。人一旦有大量时间看书他就开始心慌,曹丕现在和母亲死前太像,他恨不得把他床头那摞书全烧了才罢休,但曹丕隔几天提出带一本,他不好意思拒绝。
直到很后来他才意识到,曹丕这样一句一句地请求他,只是想多见他几面。他大可以命随便什么人给他带十本二十本一百本,但他没有,他只要曹叡。
这已经是后话了,曹叡一边庆幸着曹丕还有看书的力气,一边却想制止他不要再看了。他和母亲在看几乎一样的书,中文版和英文版一比一对照,直到一个月后的第一次化疗,曹叡看着他没力气吞流食,却还哑着嗓子喊他给自己读书。
“你想看什么?”曹叡很想哭,但是忍住了。他听到曹丕很长地嗯了一声,像真的在思考。
“巴黎圣母院。”曹丕说道。
那时他床头柜上的书已经有近五十本,曹叡细细翻着,终于在所有精装本中找到那本封面已经被翻得翘角的黑皮书。
“距今三百四十八年六个月一十九天。”
“我要听后面。”曹丕说道,“爱斯梅拉达。”
“您过去曾是儿童,也许您乐于现今仍是……”曹叡随手翻到一页,却在里面见到了一行仓促的笔记,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这是你写的吗?”
“阿甄。”曹丕说不了太多话,一直闭着眼睛喘气,“她的书。”
曹叡摸了摸那行字,继续往下念。大约念了十分钟,他发现曹丕睡着了。只是随手翻到最后一页,封面的背页写着甄霁和曹丕一来一回的三行对话。
——亲爱的曹先生,祝你生日快乐。赠君此书以佐清暇,开卷有益,伏惟珍摄。戊午年仲冬甄霁谨赠。
——多謝甄小姐贈書,請一定在七月一日前歸還,此書對我很重要。>﹏<。
——万分抱歉结课所用,如果还需要的话我可以再买一本送来。
仅三行,曹叡嚼咽下每一个字,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们爱过的证据,白纸黑字明明白白,承载了少年夫妻所有的爱。他望着曹丕熟睡着仍皱着眉头的惨白的脸,手上溢出些许淤青,眼窝深深地凹了下去。他想象着母亲伏在书台上写字,老款式钢笔需要甩开笔头才能出墨,想了许久如何开头,曹丕过于生疏,子桓过于亲近,于是成了曹先生。
小学时候国文课上要写一篇作文,名字是我的爸爸。国文课是一个很干练的女老师教,她说如果有些小朋友的家里没有爸爸,那也可以写家里的其他男性长辈,比如舅舅,或者外公。很巧他的同桌也是一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她说她要写我的叔叔。
但曹叡家里只有母亲,恰好他又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他在开头写道,我有一个很热爱文学的爸爸。
这是母亲告诉他的,你的父亲视文字如生命。
第二句话是,他很爱我和妈妈。他会在下班时亲我的脸,然后走进厨房做饭。妈妈六点钟到家,这个时候我们全家就可以一起吃饭了。
这是假的。只有母亲下班后才会亲他的脸,六点钟到家,有时会做饭,有时给他钱去楼下吃。他写了一百个字,第二天作文本发下来发现他是最高分,并且被当作范文朗读出来。他的虚拟父亲超过了班里大部分同学的真实父亲,这使他匪夷所思。
下课后老师把他叫去办公室面批作文,告诉他可以在里面加一些外貌描写,比如爸爸的胡子扎得脸很疼,或者妈妈总是夸爸爸做的饭好吃。于是曹叡很诚实地说,老师这都是我编的,我的爸爸妈妈早就离婚了。
老师仍然笑着对他说,文学不一定要真实,对吗。
对吗。曹叡没听老师后面的还说了什么,他一直在问自己,文学一定要真实吗。母亲读了那么多书,对父亲的赠予的信百般呵护,但里面的内容难道全是发自肺腑?温柔的文字掩盖了父亲的暴行,他们把血比作花,把死亡比作凉爽的夜晚,明明是那么可怖的东西,却被文字矫饰成美丽。
于是父亲变成了善于欺骗,暴戾,丑陋且不尊重妻子的父亲,而母亲变成了不知反抗,柔弱,美丽且无所依靠的母亲。
这是曹叡从文字上学到的第一课,也是唯一一课。他绝对不会变成父亲那个样子,也不会变成母亲那个样子,他拒绝了一切由文字带来的苦果,发誓此生不可能落入文字的圈套。但这个世界不只文字,他需要钱,需要房子和汽车,也需要母亲。
很莫名其妙,入学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那位曹总的儿子,曹丕重病的消息没有传出去,不过倒也没有太多人对他另眼相看,只是同学会提起“你父亲”。他忽然觉得自己能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了,就像他偶尔和曹丕打电话问他今天怎么样,也会给卞夫人打电话问她最近身体还好吗。
在明亮的灯光中曹叡木木地望着书的尾页,日子一天一天地凉下去,秋风快要到了。做饭阿姨坚持每天给他送有营养的流食,粥和羹轮番而来,但最后大部分都进了曹叡的肚子。他以为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唤起曹丕的求生欲望,事实上从癌症中活下来不仅需要求生欲望,还需要本就良好的身体素质。
来医院次数最多的是曹植,他时而带着保健品时而带着书,曹叡非常讨厌他,因为每当他们谈论起曹昂,他就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这位素未谋面的大伯占据了父亲的全部儿童时期,乃至全部的少年时期,谁都没办法与之比较。曹叡假装写作业,实际上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论共同的兄长,那位为了保护父亲和祖父而死去的兄长。
其次是司马懿,他主要是带着公司文件来,有时候找曹丕有时候找曹叡,据说公司集团内部已经默认了曹叡是下一任曹总,因此有很大一部分文件需要曹叡签字。司马懿假公济私地为曹丕送来探望,他没见过司马懿的手段,曹丕骂他老奸巨猾,于是他再假公济私地放下一篮水果。他明知道曹丕吃不下固态物,这篮水果是送给下一任曹总的。
来得最少的是吴质,他发现吴质不太爱讲话,至少没有前面那两位能聊。他通常空手来,靠在曹丕病床上低声交流。无论是谁来曹叡都会假装学业繁忙地写作业,但他能看到吴质想要吻曹丕的脸,而后被轻轻躲开。他本不应该插手父亲的私生活,就像曹丕也不会过问他的生活那样,至少吴质是一个好人。
他的时间终于流动起来,从母亲的死亡节点往前走去。曹丕的精神似乎一直那样,不好不坏,只是不停地睡觉,而后化疗。他不知道曹丕的病情已经到了什么地步,吴质不愿意告诉他,只是告诉他好好读书,曹总正在好起来。
根本没有在好,曹叡半夜会被曹丕的咳嗽声吵醒,慌忙去扶,轻飘飘的脑袋靠在他手臂上,像鬼魂一样。曹叡害怕得手抖,跪在床上使他坐起来。
“没事了。”曹丕大喘了几口气,拍了拍他的手,“不要紧,你去睡。”
“你觉得,在变好吗?”曹叡问他。
“一切都在变好。”曹丕答道。
“包括你。”
“包括我。”
曹叡看着他躺下,只觉得他又瘦了一层。不要死,不要死……但大部分时间都只有曹丕一个人。他没有那么多精力应付别的客人,曹叡看着他缩在被子里睡觉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他是陪曹丕时间最长的人,渐渐的住在这里,病痛的折磨使得曹丕无法安睡,用着全身的力气呼吸,痛得只能单个字往外蹦。
曹丕喊他叡。
爱是多么沉重的字眼,他们都是被爱诅咒的人。他坐在曹丕床边,轻轻笼上父亲的手腕。毫无生命力的雪白和淤青,几乎能看到皮肉下跳动的血管。
他低头吻了吻那双布满针孔的手:“爸爸,我也爱你。”
-
end
Notes:
原先的计划是be,但就这样病死显得太仓促于是改成现在这样的oe。综合思考了很久,决定番外出be和he两个版本^_ ̫ _ ̥`
Chapter 10: 番外一:好结局·记曹丕出院的一天
Chapter Text
在2002年新年到来之际,曹丕罕见地好转,他开始留头发,短短一个月长成一颗毛栗。他们已经相处了整两周年,出院那天曹叡满课没空帮忙,直到傍晚火急火燎赶去医院发现这人什么也没干光在病房喝茶等着他来收拾。
此情此景曹植、司马懿和吴质三人齐聚一堂,曹叡不知道自己加入这场混战是为了什么,总之推门进去,意识到屋子里火药味很重。曹丕的意思好像是想让他来当这根火柴。
“元仲,到我身边来。”曹丕朝他招手,在六只眼睛的注视下,曹叡很缓慢地挪到父亲的床边,接过他手里的一份文件。
透明文件夹里端端写着【股份转让书】五个大字。
他的第一反应是曹丕被下病危了。在过去的一年中父亲被下过五次病危,于是写了五份遗书,修订了五次遗嘱,最后在ICU醒过来的瞬间油然生出劫后余生的念头。曹叡已经接受了曹丕快要死去的事实,或许是今晚,或许是明日,但三个人同时出现的情况还是第一次,他的胃翻江倒海地痉挛起来,抖着手望向转让书里的文件内容,却看不进去一个字。
“不是好起来了吗。”曹叡问他,“今天是出院的日子,对吧。”
“没错,你看看内容,没问题就签了。”曹丕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又给他一支笔,“也可以明天去公司签,明天没课吧?”
“为什么,你要死了吗?”曹叡终于问出口。他看着曹丕疑惑挑眉,随即露出一个笑:“别总苦大仇深的,我已经好转,不过未来几年要好好疗养不适合工作,我想把公司交给你。”
“那你呢?”
“疗养啊,退休了。”曹丕笑道,“我都快四十了,你还想我做出什么功绩。”
曹叡终于松了口气,扭头看向站在对面那三个人,看不透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他拔开笔盖往上签,对上曹丕颇具玩味的眼神。
“看什么?”曹叡问他。
“你也不仔细看看,不怕签成卖身契。”
曹叡这才拿起来随意瞥了几眼,股份转让书和卖身契本质没有区别,不就是把自己卖给曹魏集团,等他老了再找一个买家卖出去。不过,他瞥了眼曹植,果然看见他怨气冲天地盯着此番父慈子孝情境,他觉得这本该属于他吗。曹丕可以假装看不见面前三位的虎视眈眈,但是曹叡脊背发凉地站起来问他:“你今天能搬回去住了吗?”
“可以了,你这三位叔叔就是来帮忙搬家的。”曹丕笑眯眯指了指他们,“你替我把书搬回去就好,他们三个会负责善后。”
于是曹丕在车里等他一趟一趟往下搬书,每回来一趟上面那三个人就凝视他三分钟,直到他再次关上门下楼。很恐怖,像三匹狼,曹叡心有余悸地坐进车里,望见司机换成了曹彰:“三叔好。”他心里想着曹丕和曹彰应该没有私情,扭头看了眼曹丕,却发现他也在盯着自己看。今晚去阿嫲家吃饭,曹丕对他做口型,吃完回家。曹彰回过头朝他笑了笑,问道,要等子建吗。
“不用,他自己开车来了。”
照理来说曹彰与曹植关系更好些,但曹彰没再说什么,油门一踩离开了。曹叡坐在车上昏昏欲睡,一整天的课耗尽了精气,刚刚又紧张了一番,大脑终于在此时松懈下来。但被曹彰的一嗓子吼醒了。
“元仲今年大二,是吧。”
“是是。”曹叡忙答道,他那些狗脾气只敢撒在曹丕身上,事实上对于任何一个陌生人来说,曹叡都是一个懂礼貌有教养的好孩子,“刚大二呢。”
“年纪还小,知道怎么管公司吗?”曹彰透过后视镜看他,或者是在看曹丕,“我觉得该让子建过渡一段时间。”
曹叡不安地看向曹丕,这人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看窗外风景。说得也不无道理,但曹丕在底下拍拍他的手,冬季严寒,他被冰得一激灵。该怎么说。
“小叔说会帮我的。”曹叡任曹丕在自己的手上划来划去,终于看清其意图,“他很支持爸爸的决定。”
于是曹彰不说话了,曹丕在后座笑得很夸张,偷偷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为了庆祝曹丕康复出院,除了远在英国的曹扬没有回来,曹节也回家吃饭,顺带着带回来了一些康复礼物,味道古怪的保健品和蛋白粉。似乎所有人都没有将曹丕的病放在心上。曹丕这个人记吃不记打,吃一堑再吃一堑一到家又剥了两颗巧克力,谅及他已经一整年口腹无味,曹叡没有阻止,两个人四目相对三秒钟,曹丕非常不舍地把手里的第三颗糖给他了。不知道医生是怎样叮嘱恢复期的病人,或许没有规定禁食巧克力。
曹植冷着脸开车回来,重重地把包一甩,踩着拖鞋气哄哄坐餐桌前捣鼓手机。他的座位正好在曹叡对面,按照指法来看应该在玩数独。卞夫人捣了他一下,提醒说,元仲在呢,摆张臭脸给谁看。曹叡心说大概就是摆给我看的,总不能是摆给曹丕看,他哪舍得。曹植从鼻腔里哼了声,终于放下手机盯着他。
“元仲读书好吗,学的什么专业?”曹植问他。
“金融管理,读得不好。”自然是谦虚的说法,曹叡听到他不屑地哼了声,被卞夫人在脸上拍了两下。他对司马懿和吴质那样的人没办法,但想要使曹植崩溃很简单:“不过爸爸平常会教我。”
这时候他听到曹丕笑起来,以及曹植后槽牙摩擦的声音,咬牙切齿说道:“挺好,父子情深啊。”
“想爸爸的话可以去台前拜拜。”曹丕好心提醒道,曹叡这才注意到玄关背后的那座龛里摆了曹操的遗照,毕竟他从没见过爷爷,但看照片来说与他们几个孩子没有任何相像,硬要说的话或许是脸型。曹植哼哼了两声,却真的起身去拜了拜贡牌,嘴里说什么保佑二哥身体健康元仲仔学业顺利,说的都是吉祥话,像是气疯了。
卞夫人对曹叡说:“别去管那个神经病,读书读傻了。”
曹叡白天忙得没空吃饭,现在饿得饥肠辘辘,在卞夫人面前却不敢没吃相,捧着一碗饭假装矜持地往嘴里送。餐桌上的话题也很无聊,无非是曹丕的病,曹彰曹植的事业和曹节的近况,最后再问问曹叡书读得如何了。他压根不是读书那块料,含含糊糊回道勉强及格,事实上也确实是勉强及格。回家路上他仍觉得自己没吃饱,坐在副驾上盘算回去找点什么东西吃,曹丕掏出两颗巧克力给他,垫肚子。
“医生有没有告诉你不要吃太多糖。”曹叡接回来,心里估量他口袋里还有几颗,“恢复期和痊愈还是不一样的吧。”
“节制很多了,我现在看到才吃。”曹丕等红灯的间隙从车里的抽屉拿出来一颗糖,“我觉得你没吃饱,顺路带你再去吃一顿?”
“我想吃捞仔面。”
于是他们驱车前往夜市,随意找了地方坐下。仍然是温暖的冬季。曹叡会向往北方的冬天,那里会下雪,据说有着穿羽绒服也无法抵抗的严寒。偶像剧里演的是男女主角围同一条围巾,捧着热奶茶缩在客厅看电影。而香港冬季无雪,只有数不尽的霓虹灯像地府那样照着,严重的光污染打搅了彻夜的好梦。
他望了眼曹丕:“我想喝奶茶。”
曹丕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事多吗?”曹叡问他。
“多。”曹丕点头,在曹叡不可抑制的笑声中还是站起来找奶茶店。
他等了曹丕二十分钟,终于见他从远处走来,在他面前放了一杯,又在自己面前放了一杯。
“你……”
“能喝。”曹丕当着他的面吸了一大口,“放纵餐,明天开始清淡饮食,我懂。”
“你懂,你都懂。”曹叡很难不阴阳怪气,直到捞仔面端到他面前,他犹豫着该不该给曹丕分半碗。却见曹丕歪头看着他,像狗主人看狗吃饭的表情,一半怜爱一半好奇。“别这样看着我,好恶心。”
“你刚出生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看着你喝奶粉的,小狗那么大,比现在可爱多了。”
“你这么说话是学阿嫲的吗?”曹叡有点受不了,“还没到回忆岁月的时候吧。”
其实曹丕想说他和甄霁长得真像,在矮小的桌板上缩着背吃面,他以为二十岁的甄霁坐在自己面前。那时她的头发还没有那么长,被晚风刮得很乱,最后团在脸颊上。她神采奕奕地对曹丕说加入我们文学社吧,曹丕问她你明明就是商务英语专业的,为什么要劝一个综合汉语专业的学生加入文学社。因为喜欢,甄霁笑着说,我看过你发布在校刊上的文章和诗歌,写得很好,白如积雪,利若秋霜,我很喜欢。
可是我为什么要加入文学社呢,曹丕略有些不耐烦,抬头看着她笑脸盈盈望着自己,便也不好意思说重话。为了我。
他很惊讶面前这个粤语十分生涩的女生敢于直接说出这些暧昧的句子,于是下一秒甄霁意料之中地意识到了自己说了多么糟糕的话,慌忙说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以前在家的时候直白惯了。曹丕看着她懊恼地解释了一大堆,故意逗她说道我以为大陆人会更含蓄一点。我看着很坦率吗,甄霁问他,言多必失我会学着闭嘴,曹子桓同学请你再考虑一下。于是曹丕伸手填完那张申请表,又问她要了联系方式。
年纪大的人很爱回忆往昔,曹丕看着曹叡抱着碗往嘴里倒面,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曹叡放下碗诧异地盯着他看:“你知道答案。”
“嗯,我应该知道答案。”曹丕笑着递给他一张面巾纸,“实际上我有一些东西要交给你,准确来说是阿甄托我交给你的。”
曹丕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方盒子,婚戒盒那么大,打开后里面是一块鹅黄色的玉和一枚白色的戒指。
“这是她唯二从家里带来的信物,说要当作嫁妆封存在我这儿。离婚时她没要这个,只把你带走了。”曹丕说道,“先前我不打算给你,但现在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更需要这个。”
他伸手接过这个沉重的盒子,就好像五年前接过母亲的骨灰盒,手抖得有些拿不稳,直到曹丕在下面替他托住,他终于从里面取出那枚戒指戴在小指上。他望着光面金属反射着路灯的光,闪进眼睛里,小指沉甸甸得重,戒指贴着的皮肉逐渐变暖,妈妈……
“那块玉你存好了,别弄丢。”
“谢谢。”曹叡说道。除了这句他说不出别的,甚至十分意外曹丕会愿意将这些东西给他。
“不用谢我,我也只是为了阿甄。”曹丕轻轻笑了笑,他一直劝着曹叡放下一切放下过去,事实上直到现在他才真的放下了甄霁,在三十九岁这一年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无论你把我当成父亲还是其他什么,我们两个是为了阿甄才聚在一起。”
“你说这些就好像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一样。”曹叡笑道,“你就不能爱屋及乌,爱着母亲顺便爱我一下?”
“你很需要我的爱吗,我以为你这个年纪的小孩会非常不屑于这种发自肺腑的真情。”曹丕说道,“那我勉强爱你一下。”
“好勉强。”曹叡略微有些不爽,“你们中老年人很没有情调你知道吗。”
但曹丕接话:“这样讲或许会泼你冷水,但你与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讲爱,这已经是一种冒犯。”
于是曹叡不说话了。
“我会好好爱你的元仲。”曹丕伸手用纸巾擦了擦沾在嘴角的汤水,“就像我父亲爱我大哥那样爱你,直到死亡。”
话说到这份上,曹叡低头喝汤,拇指摩挲着小指上戒指忽而又冰冷起来。他早该想到的,只是仍然舍不得罢了。“我有点冷了爸爸,我们回去吧。”他有些待不下去了,甚至不敢抬头望曹丕的表情。有一种病叫做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曹叡此刻觉得是曾经对自己催眠太重了,以至于根本没办法只把他当一位父亲看待。他现在明白高中时候那些向女生告白被拒的男生哭一天一夜是什么心情了,浑身都在小幅度地抖,直到曹丕过来揽住他的肩膀,他才竭力制止住自己的失控。
“你年纪还小。”曹丕凑在他耳朵旁边轻声说道,“会遇见很多很好的人,就像我当年遇见了你母亲。”
“嗯。”
曹丕抬眼望着他的表情,羔羊般的眼睛流动着暗河似的泪,和平常没什么区别:“爸爸爱你。”
Chapter 11: 坏结局:可堪回首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曹叡是怎么从火葬场捧着骨灰盒走出来的,如同五年前捧着母亲的骨灰从同一个火葬场往外走。很轻,很重,黑檀做的盒子握得他手掌很僵硬,现在却是有知觉的,他甚至还能从路边停着的一排车里认出司马懿的黑色轿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后视镜那儿挂了一块黑色的木牌子。
“曹总。”司马懿朝他招手,想伸手去接盒子,被他躲开,“去公司吗?”
“回家,南区。”
他忽而觉得自己已经颇有曹总的气派,却只能捧着老曹总的骨灰使唤老曹总的下属。
五天前曹丕被下了第六次病危,这一年来病危下得比吃饭勤。他很早前就不能吃饭了,靠着营养液和很偶尔的流食吊命。化疗使得他的皮肤越来越苍白,直到几乎透明色,黑色的血管卧龙般盘踞在手臂上他说那是失信的惩罚。失了谁的信,曹叡质问他,见他痛苦闭上眼睛说道,你们的信。
他低头亲了亲曹丕的手背,听到他痛苦地呻吟了声,轻轻地放下了。
“我答应阿甄会陪她很久,却没有。我答应了你会陪你很久,也没有。”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力气抬起手臂,仍然很用力地朝曹叡的方向伸手指,“可以恨我,但别恨我太多。”
曹叡又亲他的脸颊,感受到他想躲,但是躲不掉。父亲几乎瘦成了一段朽木,与曾经对他恶语相向的曹总判若两人,或许他本就是一个朽木一般的人。曹叡没有接话,只看着他手上的淤青和血管哽咽着笑。
“你活着我就很难恨你。”曹叡看他做了一个笑的表情,“你死了,我是不可能参加你的葬礼的。你知道现在有多热吗,电视里每天都在报道2002年的夏天是百年一遇的酷暑。”
病房里的恒温空调往外鼓鼓冒着冷气,失去了四季的感知曹丕以为自己已经死在了零零年的秋季。他这才扭头看窗外,将这个世界与自己联系在一起。“叡,别哭。”他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滴在了曹丕锁骨上,不知道对他的病躯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冲撞。
他知道曹丕说不出话,父亲现在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清醒的时间在发呆,或是听曹叡给他念书。他单个字单个字往外蹦,身体最隐秘的地方插满管子,一切身体数值公之于众,但他却对曹丕的身体失去兴趣,过高或过低的心跳都会使机器发出警报,他甚至想如果能让曹丕活下来,他死得早些也没关系。
“叡,我死后,把我屋子里的那本相册和我的尸体一起烧了。”
曹叡望着他疲惫的眼睛,忽而后悔了。太痛,太累,用命抵抗疾病,最终会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他一遍一遍说着我爱你,却又知道曹丕的听力已经变得很弱,仅剩的那么些恨意全被化疗药物打进父亲的血管,如同玻璃渣磨得血管壁痛得要命,全被曹丕一声一声微弱的呻吟吞噬。
“我发现我已经不再恨你了,如果你能好起来,我或许能同意带你去为妈妈扫墓。”曹叡说道,“她的墓在半山腰,我花光了所有的兼职工资才买到的好位置。”
但是曹丕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而是笑了笑说道:“那你也要为我选这样一个好位置。”
接到曹丕的死讯时他还在上计量课,照顾曹丕的护工给他打电话说曹总进抢救了,他还没回话,下一秒护工告诉他曹总过身了。
他很清楚过身是什么意思,却还是要问一遍,什么意思。对面说了句节哀,您可以等方便的时候再过来,司马先生在来的路上了。
“我爸死了你和司马懿说什么?”曹叡怒骂道,从后门跑出教室直冲大门,“那是我爹,司马懿只是他的下属,为什么不先打电话给我!”
“是曹总之前嘱咐我的,先给司马先生打电话,然后给曹子建先生、吴季重先生和您打电话。”
他耐着性子哦了声,发觉自己自从跟了曹丕之后架子愈发大了,对护工来说曹丕也不过是一个上司,服从老板安排是一个下属该做的事情。他急匆匆打车去医院,书包压得肩膀很酸,浑身抖个不停,把整辆车都带动着抖起来。他控制不住,司机从后镜瞥了他一眼,只是默默加快速度。
出乎意料的是他是第一个到的,而他们四个人中学校离医院最远。他再次见到曹丕的时候才意识到死亡和睡眠是完全不一样的,他在还没见到曹丕前总是希望父亲早死,父亲真死了却又开始想念。他在原地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吴质拍他的肩膀,鼻息间惊觉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已经浸透全身。季重哥,他哑着嗓子叫了声,上午好。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现在已经算是傍晚,而后哭着喊我爸爸死了。
“需要我帮您做些什么?”吴质站在他身后问道,这位还未大学毕业的新曹总突兀地孑然一身立于天地间,在一小时之前他失去了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个血脉最近之人,“曹总。”
却见他悲伤地扭头往外走,只留下一句话,不要让司马仲达和曹子建碰他,爸爸说过由我处理,你也别碰。
他对处理尸体已经非常熟练,他回到维港的出租屋,下楼后往东走一个路口,往南面拐弯,就能走到香火店,这里能够提供殡葬一条龙服务,而曹叡只需要最基础的那个套餐。
两年没见香火店的小孩高了半个头,见他来了仍然冲他做鬼脸,在伏案写作业。
“元仲仔晚上好。”小孩当着他的面咬笔头,曹叡记起来小学老师说咬笔头的小孩会越来越笨,“来买香灰吗,想要哪一种?”
“不,不是。”曹叡说道,“你阿嫲呢,我有事。”
“又在念佛嘞,我去叫她。”小孩扔下咬了一半的铅笔登登登跑进后厅,大约两分钟时间把老太太拉出来,“人家有事找。”
“嬸嬸,又要麻烦你们帮手搞白事了。”曹叡说道。
老太太端详他许久,黑瘦的食指指着他又叫不出名字了。元仲仔啦,小孩提醒说道,五年前人家妈妈过身也是你办的。
“对对,元仲仔我记得的。”老太太沾了点口水翻账目,“你去找你爸爸去了是不是,现在是家里谁逝世了,节哀顺变,我先做个登记明天准备。”
“是我爸爸。”曹叡说道。
“你爸爸?”老太太开始往纸上写字,背书似的说出一堆程序化的安慰,“好孩子,节哀。爸爸妈妈自始至终都是念着你的,我们会尽力帮他走好最后一程。你已经做得很好,先人会明白的。”
“麻烦您了,要尽快,他生前觉得自己病得很难看,想早点火化。”
“理解。”
他填完单子,再次回到医院的时候司马懿和曹植都已经到了,见了他司马懿喊了声曹总,而曹植只是看着他,大概是想要他开口喊一声小叔。
“我已经安排好了。”曹叡说道,“明天会有火葬场的人过来。”
“你疯了,上赶着火化,你爸爸平常有亏待你吗你要这样狠心。”曹植怒骂,“你想做什么,火化,下葬,然后安心当你的曹总,你这么恨他吗?”
“是啊,我恨他,我想他死得快点不想再见到他的尸体。”曹叡说道,“我的任务是送走他,现在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呢?”
曹植嗤了声,却没有再说话。在这种时候他的确不该再思考爱和恨的问题了,说实话他已经没有太多力气争辩什么,如果司马懿和吴质提出质疑,他也只能用新曹总的身份压一压。好在没有,司马懿说了句节哀,吴质问今晚你守灵吗。于是他点点头,忽得就落下两滴泪,扭头抹了抹:“没事的话你们回去吧,今晚我在这儿。”
他没有去处,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却不敢见曹丕。他在2002年成为一名孤儿,命运指引他走向孤独,因此他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权力的更迭必定流淌着血液,曹魏集团的这滴血是曹丕的死亡,他带着忧伤和痛苦离开这个面目可憎的世界,留下曹叡一个人对抗世间最大的不公。
他总是会记起母亲死后的那个夜晚,他也这样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发呆。不过那个时候他看不见母亲的遗体,只能想象着母亲柔软的皮肤和红润的双颊,如睡着般安宁的神情,就像第二天还能见面。
其实我是恨他的,曹叡想,只是因为他是我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家人,才显得弥足可贵。他劝着自己放下,却忘记了曾经是怎样劝着自己拿起,犹如稚子抱金过街,他从没遇到过曹丕这样的人,在他死后也不会再遇到。死亡是凉爽的夜晚,血是美丽的花,他忽然可以理解那些把恶物曲解为美的人,如果死是一件坏事,又有谁能接受亲人的死亡。
他的脑子乱成一团,在殓房待的那个晚上使他大病了一场,因此没参加曹丕的葬礼。是他将骨灰捧回家,是他发布讣告,也是他背负不孝骂名。他的确不孝,曹丕在世时没好好对他,恶语相向,曹丕在死后第二天便匆匆火化,唯一的儿子借口天热没有参加告别仪式,而后代替曹丕继承了一切辉煌事业,摇身一变成为曹魏集团CEO。
曹叡坐上了公司顶楼办公室的那把椅子,司马懿敲了敲门进来,对上他年轻且充满野心的眼睛,如此想起第一次见曹丕时的场景。
“司马先生,我该做些什么?”曹叡缓缓开口,“我的父亲曾经是怎样做的?”
“小叡总,我已经老了。”司马懿弯腰笑了笑,“三十年前我来到曹魏,直到现在,该休息了。”
曹叡凝望了他许久,才问道:“有人说过你当助理屈才了吗?”
司马懿摇了摇头:“您是第一个,从前我有一个特别敬爱的前辈被人称为王佐之才,可惜早早去世了,那样的人或许更适合屈才二字。”
他叹了口气,身后的柜子仍塞满了曹丕留下的书,其中关于母亲的照片早已被他翻遍。他不擅长挽留,看着司马懿在桌角双手递上一封辞职信就要走。
“司马仲达,你到底把他当成你的什么人?”曹叡问道,世界上不存在真爱,但他自始至终无法理解曹丕身边每一个人都在对他歌功颂德,都在无私无悔地为他付出,“在你眼里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叡总,他是我的上司。”司马懿回答,“是一个善于压榨员工的老板,我连续上班时间最长是二十小时。不过这是我年轻时候,现在不行了。”
“你走吧,我不留你,路上注意安全。”
他告别了司马懿,第二位是吴质。照理来说不该是他,但他非说他在曹丕从前的办公室落了东西,一封信。那些热恋的年岁中他们通了许多信件,吴质在一本书的夹缝里找到了那张没有信封的纸条,如获珍宝般存进钱包。
“曹总,有缘再会。”吴质走了,却在门快关上的瞬间停住,“不要责怪自己,也不要成为你父亲。”
“我父亲,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好人,是我的伯乐。”吴质朝他挥挥手,而后带上门。
许多人随着曹丕的离开而离开曹魏,曹叡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公司的玻璃换成透明色或是深色的单面玻璃,于是传出新老板大兴土木奢靡成风的处事风格。很多人不看好这位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小曹总,但他不在乎,从母亲死后这样的质疑就开始徘徊在他耳边,所有人都说无父无母缺少管教的孤儿注定没办法做好任何事情。他起先为此感到恐惧,直到遇见曹丕。他的第一次生命由母亲赋予,第二次生命由父亲赋予,而后缓缓走向死亡。
后来他与曹植见了几次面,这位愤世嫉俗的小叔对他从来没太多好脸色,现在看上去却柔和了许多。曹丕在位期间不想让他接手太多公司业务,曹叡自然要遵从父亲遗志,只在原有的基础上为他提高薪水,不过很明显曹植要的并不是这个,但他只能给这个。
直到三十五岁那一年,曹叡站在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往下望,才发觉自己成熟得太早了,早开的花必然早谢,但自己已经没有太多的精力思念死人了。人近中年自然而然生出许多少年时期不注意的病,拖着拖着就变成了顽疾。他遗传了父亲功能不全的肺,在半夜咳醒的瞬间又回到了那个恐惧有人死去的夜晚。
这是一个坏毛病,他现在终于能够从第三人视角回看那段让人悲伤的年岁,却不忍心再苛责自己的一切选择。
但他只是再次闭上眼,再也没有回头。
Notes:
后续可能会有小番外掉落,也可能没有。
Chapter 12: 曹叡的小学作文·我的爸爸
Chapter Text
我的爸爸
曹叡
我有一個很熱愛文學的爸爸,他的文章寫得很好,他曾經說過文章是傳世的根基大業。他不僅愛文學,也很愛我和媽媽。他會在下班時親我的臉,然後走進廚房做飯。媽媽六點鐘到家,這個時候我們全家就可以一起喫飯了,媽媽總是誇爸爸做的飯好喫。他最喜歡在喫飯的時候看報紙,頭髮不像其他男生那樣短短的,而是長長的直到眉毛,像一個怪物。但是爸爸的鬍子扎得臉很疼,像很多小鋼筋,讓我覺得很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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