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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dyssey

Summary:

冷战故事,柏林,贝鲁特,拉各斯

Warning: 中文写作但英语对话

很长很长的故事,可以攒攒再看:)

Notes:

这是我的第一篇 fanfic,请多多包涵。
全文更完后从标题到summary都会进行修改,因为情节有些复杂,可能会出现我自己理顺了但没写明白的情况,欢迎评论或是在微博和我扩列。(鞠躬)
这篇文最初的灵感来自勒卡雷小说里英国圆场的英文是 The Circus,马戏团的英文也是......

Chapter 1: Chapter 1

Chapter Text

Maybe all exiles are drawn to the sea, the ocean. ― Geoff Dyer, But Beautiful: A Book about Jazz

 

睁开双眼之前,他还能闻到陌生的古龙水味,春宵一度的露水情人。

 

一条小腿落在赤裸的水泥地上,皮肤上有着年久变淡的刺青,接着是另一条。他就这么坐了一会,身上裹挟着昨夜的潮湿。床单永远洗好没来得及晾干就被海风的腥咸水汽濡湿,在时间错乱的梦里将他带回那个北边的岛国,亦或是他从未到过的父亲的群岛。

 

阳台下方,Hamra Street 车水马龙,喇叭声,叫嚷声,穿一件褪色T恤的男孩在缓慢蠕动的车流中穿行,头顶一篮新鲜出炉的ka'ak面包,欢快地用阿拉伯语沿街叫卖。一筐石榴被一个粗鲁的出租司机打翻,鲜血一样流过沥青马路,水果贩冲出来大声叫骂,一群学生聚在一起用法语争论着纳赛尔和共产主义。

 

他站起来,金属床架在他身下发出吱嘎声,床尾放着一块磨薄、褪色的波斯地毯,大概是某个前任租客被遗忘的装饰尝试。他能听见滴水和打字机的规律机械声,可能来自和他共用一座楼梯的某个房间,远处某个欧洲酒店的酒廊里播放着爵士乐。

 

窗帘被海风掀起一角,没有伦敦的晨雾,空气里是阳光和海盐的气息,混杂着肉豆蔻的甜香和柴油机尾气的刺鼻气味,仔细辨别的话,还有昨夜欢笙的水烟味。歌舞厅霓虹灯刚熄灭不久,亚美尼亚裁缝掀起了卷闸门,金属摩擦的闹剧过后,理发师边拿大扫帚扫地,边和坐在人行道边喝咖啡的书店老板打招呼。Lewis盯着街对面的The Horseshoe Café,Le Monte 报纸的法国记者,巴勒斯坦流亡政治家,叙利亚诗人和黎巴嫩文学评论家坐在同一张桌边。擦皮鞋的小男孩正坐在小板凳上给一个美国银行家服务,希望能拿到大笔消费,美国人的黑色公文包放在脚边,男孩不介意为了更多的小费再为他跑个腿,给随便什么人递张纸条。在贝鲁特,没有人比擦鞋的小男孩知道得更多。

 

Lewis从窗帘边后退几步,回到房间内一片沉郁的蓝色阴翳里。他已经不再在意贝鲁特的新面孔了。浴室里,他抹了把脸,又从搪瓷洗脸盆后面摸出了一个镂刻金色小瓶,撑着眼皮在眼睑上涂上khol,深邃的黑色衬得他的眼睛像是透明的玻璃珠。他用湿手梳理卷发,在脑后扎一个小球,穿一件亚麻衬衫,扣子扣得很低,当他经过后楼梯的窄窗时,阳光晃过胸口的纹身。

 

旅馆一楼的Café Alcyon比起臭名昭著的 The Horseshoe Café 冷清不少。Lewis刚在他习惯的角落坐下,邻桌的荷兰记者向他点头致意。只有生手会一头扎进Horseshoe那样的坩埚,Lewis这样的老伙计在哪里都有眼睛。任何一个新面孔出现,消息不出两小时就会传到他这里。

 

被尼古丁染得泛黄的墙壁上贴着戈达尔和特吕弗的电影海报和一些阿拉伯语的剧院票根,从革命手册里撕下的宣传页。碧姬·芭铎的眼神里是什么呢?对丈夫无能的轻蔑,对新的情热的恐惧,还是对爱火失落的困惑?Lewis在想昨晚在Corniche海滩上遇到的那个男孩,金发还残留着海腥味,指缝间黏着沙砾,贝壳项链在月光下像珍珠一样明亮。咖啡的焦味和淡淡的烟草味打断了他的回忆。陶瓷finjān里是浓得能溶解掉小餐勺的土耳其咖啡,旁边还有一沓不同语言的报纸,用橡皮筋扎好,甚至还能感觉到油墨印刷的温度,最上面是An-Nahar,接着是 L'Orient 和 The Daily Star。今天的报纸有点太厚了,他用手指在在侧面拨过,多了一份Al-Ahram,被折起来夹在中间,像是有人刻意塞进去的。 "Sahtein." Khalil低声说,他的眼神飘向另一张桌子。

 

离他不远处,坐着George Russell,The Circus 选中的接替他的人选——在”被迫“搞砸了鬣狗任务导致他管理的“鼹鼠”被杀之后。George戴着墨镜,针织衫打了个结系在肩上,看起来像任何一个晨起散步之后决定坐下来喝杯咖啡的普通欧洲游客。Lewis拆下皮筋,像往常一样快速浏览每份报纸的头条新闻,利比亚使团,美国在越南的活动,法国学生运动引发危机——再一次,等他翻到埃及报纸的时候感觉到了——微不可察的重量,一封薄信夹在报纸中间。这份报纸是上周的,头条是亚历山大港仓库失火。Lewis 不动声色地一直把报纸翻完,然后抿一口咖啡,苦涩的咖啡渣冲刷掉残留在他舌尖上的最后一点海盐和月光下肌肤的味道。他从头开始读报,不漏掉任何一个字。在他看完 An-Nahar时 George 起身离开了,L'Orient 被放到An-Nahar上面的时候,那个荷兰记者刚好开始咒骂他的打字机色带。The Daily Star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的咖啡已经见底了,他用小勺戳戳底部的咖啡残渣,在茶托上留下几个硬币,和Khalil礼貌告别,顺手将没读完的报纸带回了楼上房间。

 

他关上窗,拉上窗帘,室内霎时昏暗下来,房间里只有一个磨损的电线连接的灯泡,当楼下的咖啡机吞噬太多电流时它会不稳定地闪烁。他坐在小木桌边的柳条椅上,桌上散落着烟头和墨迹,还有一小堆书——廉价的法国侦探小说,阿拉伯诗歌,还有一两本从塞浦路斯走私过来的英文平装书。他摊开报纸,取出那封他一眼辨认出是来自The Circus的信。信封不能透出信件内容,所以是有内衬的,纯白的太过扎眼,而这封是灰色的,夹在Al-Ahram里毫不显眼,左右两页记述了上周亚历山大港一仓库失火。他的视线转回到信封上。手写地址,因为他是一个英国旅行社在本地的驻员,任何工作信件都应该被送到旅行社办公室而不是他的私人住址,他拆开这封标明”私人信件,仅限个人“的信。他起初以为这份报纸是个送上门的临时密码本,然而信件内容很简洁,也可能是他们认为没有掩饰的必要。

 

Darling,

The summer here is intolerably hot, though the sea breeze helps in the evenings. You will be entertained to know that our cousin finally left Lagos for Alexandria, though he tried to make a bonfire of his notebooks before going, as if that could stop the gossip! Still, the house is unscathed, waiting for you. Buy a ticket, and don't dawdle - Lagos is louder than a carnival these days, loads of booze and pretty boys coming from all over the world. The address you need is hidden where the paper peddles its foreign gadgets.

 

Yours ever,

 

JB

 

Lewis 把这封信又读了两遍,不是因为他在被The Circus闲置一年半后变得迟钝了,而是他实在搞不清他们的意图。没有微点,没有隐形墨水,只是这几行字。“Bonfire”的意思太过直接,再加上这版报纸上的内容,一切线索都直指拉各斯的情报网被火烧了,那么“cousin”就是之前派驻在拉各斯的外勤特工,很可能已经失踪。安全屋状态正常,可以使用。“Don't dawdle”是警告他事态紧立刻动身。报纸的右下角有一栏小广告,出售菲利普短波收音机,欧洲型号,地址是17号Balogun Street,贝鲁特旧邮局附近。“Pretty boys”写得龙飞凤舞,看起来这两个词给了写信的人莫大的快乐。他知道Jenson的恶趣味,没办法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提醒他的小锡兵们他们没有其他选择,他们的尾巴被他攥在手里。有毒的办公室关系——再次提醒Lewis自己当初是多么高兴能离开沙拉特,远走高飞。但“loads of booze”又是什么意思——大规模走私?

 

他走进卫生间,拧下固定搪瓷盆的螺丝,从底部中空处取出一沓用油布包裹的身份证明文件,三本不同国籍的护照、驾照、信用卡、俱乐部会员卡、学生证、和家人朋友的合影照片,刚好可以放在皮夹里,这些文件都不是崭新的,有磨损痕迹。钉在墙上歪歪斜斜的镜子后面是各种货币的备用现金。他从床底下拽出一个有隐藏夹层的商务皮包,有缝线的内衬底下藏着他的密码本。在那上面他放进一件干净衬衫和洗漱包,两枚袖扣,中空的那枚里是他的无线电晶体。一本插着书签的聂鲁达诗集,因为他即将成为一个持有英国殖民护照的格拉纳达记者。他的职业习惯是收集信件和剪报,都夹在同一本用旧的笔记本里,一翻开就会像礼花一样炸开。一本已经落灰的巴尔扎克全集,有点过于沉重,因为里面挖空的部分藏着一把 compat Walther PPK 手枪。他用小刀割开波斯地毯的缝线,取出他刚入住时就小心地缝在地毯里的一颗氰化物胶囊和一个高加索风格的古董戒指,那是他的幸运符。Lewis犹豫着,戴上了戒指,他还记得这枚戒指和他的每一根手指都不适配的时候,如今却能恰好卡在他的食指上了,时光飞逝。

 

登上中东航空公司轰鸣的小客机时他看起来还像是半个黎巴嫩人,他先是去巴黎转了一圈,落地拉各斯机场的时候已经成了半个尼日利亚人,剩下半个是谁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也只有这样他才感到自在——不合时宜、格格不入,从他是学校里唯一的黑人小孩时起就是这样。他已经成长到把那种恶意的目光当作洒在他美丽皮肤上的有毒金粉,pretty hurts。他刮了胡子,头发编成辫子披在肩上,他戴着在左翼学生、年轻诗人和托洛茨基主义学习小组中风靡一时的圆形细框眼镜,依旧提着那个有夹层的皮包。

 

一开始是大货车,堆满了可可豆和番薯。小贩们像一尾热带鱼穿梭其中,衣着布料色彩斑斓,头顶一筐橙子、腰上挂着塑料袋装的小包坚果。从约鲁巴语和豪萨语的叫卖声到车流和公路本身,都有一种独特的韵律感,公路仿佛在阳光的炙烤下融化了。Lewis的手指在皮包里摩挲着最后一包法国香烟的纸壳。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落日的金红余晖在他脸上掠过,又从镜片折射出去。然后殖民时代的房屋出现了,藤曼缠绕的篱笆围墙后面是低矮的红砖小洋楼。

 

他在最后的天光中到达Yaba街区的公寓,这里属于中产阶级住宅区,毗邻大学生聚集的咖啡馆和便宜印刷店。离安全屋所在的Balogun街不算远。他的房间位于一间裁缝店楼上,这样可以解释来往的陌生人。朝街的阳台,可以观察有没有可疑的人在盯着他。以防万一,他还是地毯式搜索了整个房间,没有窃听器。天花板上一顶吱吱作响的吊扇,肮脏的灰泥墙壁上残留着汗渍,扭曲的木制百叶窗怎么也合不拢。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有一盏用黑胶布捆住的黄铜灯和一台旧雷明顿牌打字机,旁边堆着几本书和便宜的笔记本,几颗香烟屁股躺在一片橙子皮里。一个下陷的沙发,收音机放在脚边,围着几个落灰的空酒瓶。房东会很轻易地把它租给外国人,在Yaba没人会问问题,每个人都觉得你要么破产了,要么是个习惯性骗子,或者两者都是。

 

Lewis从一块松动的天花板下面取出一个包裹,伪造的记者证件,几个安全地址,还有一份打印的简报,措辞故意显得枯燥、公式化:“你的任务:调查损失。评估幸存者。尽可能疏散。不要超出任务范围。只能按照指示联系上级。”他往后再翻一页,怔住。前任The Circus驻Lagos特工:Miles,代号愈创木,发出危险信号后失联,情报网绝对静默。面对The Circus冰冷的摄像机依然笑容爽朗,他最好的朋友。Lewis再度环视四周,Miles曾经来过这里吗?他注意到地上的收音机,他是在这里给The Circus发送了“火烧”信号后消失的。Lewis微微颤抖地抽出桌上的笔记本,迅速翻过,他确信Miles如果知道自己要被踢出局的话一定会给后来者留下什么,一个符号,一个警示,甚至只是一句玩笑话。除了The Circus简洁到残忍的线人记录,他想要一些Miles的东西,他的声音。把情报网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的Miles——他知道是自己来给他收尸吗?又或者是步他的后尘?破旧的短波收音机还在那里,但被清理过了。一定有什么地方点路灯组的清洁工没发现,他们总是行事马虎,Lewis祈祷他们这次干得也和以往一样糟。

 

他果然找到了,在那个几乎被卡住的抽屉后面的壁板上粘着一个很薄的黑色手册,里面是Miles自己的手迹。就坐在这张桌子前,可能是发送完无线电讯号之后,已经预见到自己的命运,他开始重新审视他的人马。Lewis把每一个字,每一个涂鸦都烙印进自己的脑海。

 

等他从Miles的思维迷宫中抽身时,已经是深夜。他走进厨房,碗橱里只有一个酒杯和半瓶威士忌,他放弃酒杯,拿着威士忌走上阳台。浓雾般的黑暗中,他像个盲人一样摸索着栏杆冰冷粗糙的表面,两三颗烟头本来放在栏杆的平面上,扑簌簌落在他脚边,像飞蛾烧成灰的尸体。他靠在栏杆上,拔下瓶塞,猛灌一口威士忌。那一个酒杯空落落的孤独感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们以前在沙拉特——他们也叫它少年犯管教所——的二人宿舍里也只有一个酒杯,Miles会往那个酒杯里倒上一点给Lewis,然后自己直接从威士忌瓶里对瓶喝。威士忌酒瓶在他手里变得玩具一样小,很滑稽。他们用酒杯和酒瓶碰杯。Lewis忍不住想Miles会不会也怀念过那段时间,当年他们都很年轻,野心勃勃,也很孤独,是沙拉特唯二的混血儿,他们通过彼此了解自己是谁。Lewis告诉他自己的爸爸每天都要去港口等待从西印度群岛来的轮船靠岸的事,他们总要等到最后一个旅客也消失在视野中才回家。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会用一种“过来人”的眼光看着这些满心以为日不落帝国会热烈欢迎他们的年轻人,穿着最好的西装像只趾高气昂的热带鹦鹉,口袋里可能只有两分钱。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伦敦不像它自己声称的那样,于是纷纷找上了他爸爸:能不能帮忙找份工作,我是学会计的,总不能只打零工;能不能帮我找个地方住,阿卢艾特的房子实在挤不下多一个人了;能不能先借我点钱,妈妈和两个姨妈没提前说就都来了。他们家就这样成了Windrush一代的台风眼,Lewis在来来往往的陌生却亲切的人中——他们每一个都叫得上他留在格林纳达的祖父母和姑妈的名字,他爸爸总是热切地打听记忆中的每一个人和熟悉的街道——学会了怎么模仿他人的言行举止,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和音乐,学会了怎么让自己不显眼。他记得一个把鲜艳西装穿到破洞的年轻人有一天酩酊大醉地来到他家门口,哭号哀求他爸爸给他买一张回家的船票,第二天早上却像没事人一样又出门去了。

 

Lewis只和Miles谈及过这一切,谈起他想象中炎热贫瘠的岛屿的神奇魔力,让无数人魂牵梦萦却不愿回首,或者是变成一把生命的火烧在这些异乡人的身体里,让他们挺过伦敦的第一个寒冬。Miles 则会说起他家的每件衣服闻起来总是像saltfish和炸plantain。他们约定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重遇。现在他在阳台上,清冽的夜风裹着盐粒刮过他的皮肤,脚底下瓷砖微微开裂。而在拥抱着他的深邃的黑暗里,Miles可能正在不远处,等着合适的时机从他手里夺下酒瓶。他让自己沉湎在这种幻觉中,这样浓的夜色,没有人能看到他,The Circus、KGB、Mossad都不能,他是孤独的,也是自由的。

 

如果不是他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把全身力量压在阳台的铁栅栏上,他可能不会注意到这个——栏杆上的刻痕,被人用刀片故意划的,可能是任何人。但Lewis突然心跳加速,他沿着凹痕描画,划痕很深,那个人的力气不可能比Miles小,是他吗?然后他的动作顿住了,冲回房间里,撞翻了地上的空酒瓶,玻璃杯滚了很远才停下。不能开灯,他取出香烟和火柴,微弱的火光战栗在黑夜中。

 

habibi

 

那是他们给彼此的名字,像一只蝴蝶在他们之间来回翩跹。那时候他在学阿拉伯语,他突然很想知道Miles有没有听说自己在Beirut的事。

 

Miles, Miles, the things I would do for you.